琴师抱着琴,闻声愣了一愣,笑笑,道:“自然是假的。” 说过后便拜别。 丑琴师正系拴在树干的马,远处传来一阵笑闹与马蹄踏地的响声,望去,是一对年龄相当的少年少女在学马,少年十六七岁,牵着少女的马在街巷中穿行。 少女又是笑又是怕,大声道:“谷亭我要摔下去你就死了!” 少年也笑:“你笨死了,学了几天了都还得我把你抱上去!” 马行得快,只马上的少女发觉有人在看,往这个巷子看了一眼,但也只是匆匆一眼,马便冲向另一个巷弄。 我本是想笑的,但脸上人皮面具贴得太紧,扯出笑得要很大的力气。方才的谄笑早耗光了所有力气,将左腕镯子往上捋了捋,牵着马朝城门行去。 …… 行至青城时,同船多年未归的人惊叹了许久。 十年的光景,原先那些私娼的二层小楼都换了模样,路是新修青砖,沿河道又开了不少店铺,糕点铺子、客栈、酒坊、当铺,虽不多,已是沧海桑田。 客栈二楼人少,我挑了靠窗的位置,摘下幕离等上菜,等餐途中二楼的琴师奏了一支曲调,是初学者最先习得的,弹得尚可,但那把琴音色很差。 下午人少,二楼只有我在,那琴师兴许是瞧到了我放在桌上的琴囊,端着饭碗凑过来。 “你也会弹琴?” “会一些。” “弹得怎么样。” 我笑说:“不好。” “你有这张脸就很好找活了吧。”那琴师怨怨的说。“从前在哪里讨生活的?” “天南地北。” “没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些?” “一年多前在风川住了一段时间。” “喔,那时候好些人都去风川谱曲了,我原想着赚足盘缠也过去看看。”他又问:“你可谱成了成曲?” “有过。” “那弹来我听听。”他眼中有了几丝光亮。 他因太过落魄,乱发与胡茬齐生看起来快有四十,仔细一看,才发觉他只有二十几岁。 “都撕了,不够好。” “弹得再好又能有什么用,又不是段息那种能杀人的琴。”那琴师戳着饭,“李飞奎都死了,彭耳灭族都灭了半年了。现在满大街弹琴的,我看都差不多,都得饿死。早知道听我爹的去干木匠了。” “木匠现在学也不晚。” “是啊,我这月弹完,就准备回老家继续学木匠活了。实在不行,弹棉花也行。”那琴师如此有了精神,扒了两口饭,抬头对我说:“我看你要来这儿找活就别想了,这儿人不多,老板也不准备再请琴师了。唉……不过也难说,你长这样估计能多招点女顾客。” “我是来赴约的。”我告诉他。 “啊?”他像是没听清。 “上佛院看看。” “啊,苦禅寺啊,自从苦禅寺住持圆寂之后,和尚都快跑完了。不是乱世谁稀罕到庙里当和尚,现在天下定了,干什么不比当和尚好。” 我喝完剩下的半杯茶,将饭钱放在桌上,又另给他些散银,重戴上幕离。 “多不好意思啊。”话虽如此他还是收了。 我拿琴准备下楼时被他叫住。 “我能看看你的琴吗?” 我摇头:“不是什么好琴。” “叫什么名字啊?” “娉婷。” 他寻思了一下,好像的确不是什么有名气的琴,便点点头,继续扒饭去了。 从前有李如风在身边,一路吵吵闹闹,总嫌明目张胆呆在一起的时候不够。如今一人走,才发觉上山的路实在很长。 兴许是太久不在,铜钟的锈绿反比记忆里的少,树倒照旧那么老。唯一不同的是山崖的树旁多了个新土堆,埋时的土里可能有些草种,土堆上生了好几片草,绿生生的,显得一个坟茔没那般孤单。 我望着远处的江流,深吸了几口气。 坐在那块被风吹得矮了些的巨石上拆开琴囊,取出那把焦尾的琴,试了几下调,为他奏起来整曲的入阵曲。他从前好听高亢段落,如今再来看,整支曲都像为他所作。 其实这个结局倒也不错,李飞奎迟早有死的那一天,死在我谱的风川琴曲中,想来也该见到了他的旧妻,是个不错的死法。 可若论平常李飞奎死了,李如风若仍活着,定要给他大哥二哥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史书也不好明言。他如今那个结尾便很好,与自己四哥一般,死在征伐西南的归途,死在黎明的最后一刻。他无妻无子,干干净净,是后世史书里能进忠臣良将列传的早卒人物,值得后人掩卷叹一口气。 只是无论如何说服自己,他都绝了气,化进土里,这世上再没有折花在琴谱中附信给我的李如风。 我不断弹,不断奏,将那一支入阵曲奏了十遍、百遍,想将从前欠他的,全数补完。 “铮——” 琴弦断了一根,我睁开眼,呕出一口腥血,抬眼已是明月当空。 摊开两手,森森指骨透过磨破的皮肉支楞出来,腕上的玉镯仍绿得惊心,我仰头吸了一口秋风中的凉气。 我抱琴站起,走近面前的坟茔,以内力将这把焦尾的琴深插在他坟前。琴木上印着几枚血色的指痕,像渗进桐木的芯中。 我望着远方的明月与江水,轻轻问: “满意了吗?” 回答我的只有风声。 回去时风刮来了雨,我太久未回来,忘了青城的雨多阴晴不定。是秋雨,刺骨生寒,夜里到苦禅寺求宿。 我仰头看苦禅寺的牌匾,望着那个苦字,心中只一片空荡。 撑伞来开门的僧人我认识,法号景明,是当时与李如风一同练武的武僧之一,很有本领。因有几分硬功夫,我以为他该在最早还俗那批人里头。 他也认识我,有些吃惊地道了句:“段师兄!” 我们是俗家弟子,师父当时没给起名号,仍是照得俗名唤。 没寒暄几句,他道秋雨苦寒,先进来再说。 僧院着实破落不少,地上平整的砖几乎见不到几块,朝寺后头走去时路过墙根一口封严的粗瓷缸,景明顿下步子,双手合十行礼,对我轻声道:“是师父。” 我对那口瓷缸合十行礼。 景明道寺里如今僧众不多,还俗了好些人,剩下的小僧人都是因战乱失了父母的小孩子。戒律和尚也还俗了,他女儿前年找到寺里接他回去。他本便是性情直接得罪了人,才给逼上苦禅寺,师父点头之后他便离开了。 他将我带到一间屋子外,举着油灯数着墙角的砖块去找钥匙。我撑伞在黑夜里望着满屋赤红的枫藤,有些熟。 推开门时扑面而来一股樟脑气,看见其间摆设,那熟悉感反倒再正常不过。 “是段师兄和如风师兄当年住的那间屋子。”他将油灯放到桌上,“因如风师兄,很多人都抢着住这间,生了不少口角打闹,师父就给锁起,谁都不给住了。如风师兄当年写信来说,有机会要回来住一阵,因此隔一阵时间打扫一次。他过了世之后,便更有师弟们要来打扫,挺干净的。” 说完望着我向下滴血的手指,忙道:“瞧我这记性,我去拿药箱。” 景明走后,我绕着这间屋子去开窗通风,才发觉原来这间屋子这般的小,简直几步就要踏完。一整个房间,除去并在一起的两张床,其余能立住脚的地方只剩很少。 曾经我为李如风梳头的桌上也没有灰,想来确实是打扫得勤快。我随手抽出桌中的抽屉,在里头看到了一只剑匣。打开剑匣,躺在红丝绒间的是一把熟悉的剑。 在这样凄寒的雨夜,正瞧见这把天山寒铁锻成的剑,实在合适。我取出握在手中,拔出剑刃,与从前一般的雪亮,照出我嘴角的笑意。 这一天耗了太多心力,李如风的佩剑如何会在这个地方,我不想去想了。我只要懂他的心思就足够了。 “师兄找到了呀。”景明带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提着医箱:“如风师兄的信里讲,若在苦禅寺见了您,便把这剑交给您。” “他是谁埋在这里的?” “王城有人专程来埋的,上元节前后的事了。” 期间沉默了很久。 “寺里缺讲经的人吗?”我突然问。 景明有些不好意思,“很缺。” “介意是俗家弟子吗?” 景明摇摇头。 我望向外头正经雨不逾窗的赤红枫藤:“那我来讲吧。” “不过有个条件。”我转过头来补道。 “段师兄尽管说,只要不是难事,我都可以答应。” “不是什么难事。”我垂眼望向被手指蹭染上血迹的剑鞘,道:“我死后,把我葬在李如风坟边。” “以这把剑作墓碑。”
第11章 番外 雪里梅花 清明前后,小岚仍没学会骑在马上的同时又叫马儿老实,是故清明节当天只能在城楼前的茶肆楼上等着,等谷亭从军营回来带她一同去陵墓。 途中一双清水眼望向楼下,叫住卖花郎,买了几束杏花。她出门在外,穿了男儿装束,只是女儿形貌难掩,仍是漂亮姑娘的模样,莫要提左腕戴的那一只翠玉镯子。 她与谷亭在战乱没烧到故城前便定了亲,马蹄踏松了故城城门的土,也踏散不少姻缘。去年天下局势渐明,朝中要聚出一套稳固天下的班底,遥遥千里外的父亲收到任书,携家迁到皇城来。小儿女门当也户对,兼有青梅竹马之谊,战乱中也都没悔改旧约的意思,这门亲事便如此延续下来。甚至找了算命先生定了吉日,日子选定的文书与这只不菲的翠玉镯子在同一日送到小岚家里。 谷亭守时,牵着马问从楼上跑下来的少女等久了吗? 小岚埋头嗅了一口手中杏花,催说再不去这花味就淡了。 她没能有机会见如风将军一面,随父到京中扎稳脚跟后,只来得及挤着人墙去迎如风将军的棺椁。泪眼一并瞧见了马上护送棺椁,胳膊被木板夹着吊在颈前的谷亭。 大夫年初便说谷亭的胳膊好得彻底,可为李如风的墓前摆上杏花时,那双较年幼时粗糙多了的手仍是颤了半天。 小岚在碑前摆上酒,伸手去轻拢住谷亭颤个不停的手。 …… 都说青山有幸埋忠,谷亭十四岁那年想编进行伍到战场厮杀,当今男儿以有功勋为荣,他爹拦着,说得满十五。过了十五岁生日,谷亭去要答复,又给拖到后头去。他抗议,他爹就拿李如风都是十七才正式上的战场来压他。 少将军那是藏在行伍里上阵杀敌,违背军令,才给罚到苦禅寺那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读了几年经耽搁了!谷亭这么着向他爹控诉。 他爹晃晃脑袋,当没听见。 他又大闹好几场,才闹得他爹把他交给李如风练。李如风那年正巧刚从塞北回来,有兵有权,有声望有相貌,春风得意。谷亭也乐意跟着光芒万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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