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眉头紧锁,道:“劫贼犯案之后,趁着消息尚未走漏,当地官府不及反应,连夜将贡品送出丹阳府以避搜查,通州虽与丹阳府距离较远,但其为物流集散重地,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又有孟虎之妻宋氏作为接应,非常适合作为第一处转运点。” 应如是颔首道:“倘若料想不差,那接走宋氏母子之人并非孤身而来,其同伙彼时正在附近行动,通闻斋在通州城内耳目众多,若冯斋主察觉有异,定会着手一探究竟。” 二月十三,距案发已有五日,似冯盈这般靠情报吃饭的人,一旦让她窥见了贡品,必能看出其来历。 “你认为冯斋主的本领如何?” 裴霁道:“白手起家,能打拼出这样一番基业,自然是极好的。” “那么,以其本领,又是在通州地界上,但凡冯斋主有心隐瞒,谁能断定她已然洞悉实情?谁会仅凭臆测贸然下此毒手?” 若为掩藏行迹,杀人灭口并非明智之举,即使销毁了全部线索,如此可怖的灭门行径势必引来多方关注,若非万不得已,不应出此下策。 裴霁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才道:“她与温莨有私情……” “且不说冯斋主并非那等因私误公之人,单论对温莨的了解,恐怕世间无出其右。”应如是摇头道,“她若想佯装不知,没人会发现端倪,之所以会招来灾祸,只能是她做了什么事。” 话音甫落,裴霁已明其意,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即使宋氏母子提前被人接走,裴霁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条线索,有无咎刀为令,各地官府皆不敢怠慢,随着消息飞传,官府的重重封锁线以通州为中心向四方延展开来,却是一连数日无所获,仿佛那行人刚出城门便人间蒸发了。 在通州地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办到此事。 “……是冯盈出手遮掩了宋氏母子的行踪。” 这句话像是裴霁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陆归荑悚然一惊,旋即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应如是,道:“若非同伙,冯盈为什么要押上身家性命袒护这帮劫贼?她既然帮了忙,那些人又为何要买通寸草堂去灭她满门?” 应如是看了眼裴霁,道:“冯斋主在孟家旧宅留下了指向温莨的线索,说明她料定夜枭会很快追查至此,倘使她有心报复,暴露宋氏一行人的行踪亦非难事,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冯盈或许不知针对通闻斋的幕后黑手是谁,但她坚信这件事与宋氏等人无关,所以只留下了指向温莨的线索,即使追过来的夜枭卫顺藤摸瓜,也会率先找到杀她全家的真凶头上。 换言之,裴霁是被这个死人给利用了一回。 陆归荑想通个中关窍,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转头便见裴霁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问道:“冯家爷孙现在何处?” 应如是道:“逝者已矣,通闻斋也不复存在了,冯老与宝儿委实无辜。” “无辜?”裴霁发出一声冷笑,“袒护劫贼,不啻同罪!” 话虽如此,他深知应如是既然点破了这个真相,想来是笃定自己找不到那对爷孙,好不容易忍下的杀意又翻涌上来,却是冲着应如是去了。 应如是兀自安坐不动,继续道:“事实若当真如此,通闻斋灭门案也在沉船案劫贼的意料之外,他们既然不曾买通温莨杀人灭口,同伙一说便不成立了。” “不是同伙,温莨的人怎么知道贡品被送去了乐州?” 这回答话的却是陆归荑,她沉思良久,慎重道:“绿林起货若需转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过三不转’,意思是从接活到交货,中途不经第四人之手,一来防止风声走漏,二来若出了事也便于追究。” 孟虎死在了丹阳口,劫贼夺宝后奔赴通州,负责接应的宋氏是第一个经手人,可她要带着孩子撤至安全之所,不可能携带三箱贡品同行,于是在通州就地转运,另有人负责将货物送往乐州,变数八成就是自此而生,谋算者觊觎宝物,却怕同时招惹上官匪两边,这才在灭门通闻斋后,又将祸水引向了散花楼。 窝里反或是黑吃黑,在绿林里都算屡见不鲜。 如此看来,冯盈是好心没好报,散花楼也应是遭了无妄之灾。 裴霁道:“你在替散花楼开脱?” “我不会妄下定论,你也不会信。”应如是神色淡淡,“只是提醒你,鬼祟之辈如影随形,即使你将散花楼夷为平地,结果未必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无咎刀倏然逼近,纵使寒锋在鞘,扬起的劲风亦凌锐如刀。 刀鞘抵住应如是的下颌,一滴血珠无声淌落。 裴霁变脸比翻书更快,陆归荑险些动了手,却被应如是用目光阻止了。 “出去,到百步之外等着。”裴霁没回头,吐字如针。 犹豫了一下,陆归荑终是退出了翠微亭,再如何心焦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数了百步便僵着身子站定。 裴霁低头,沉声道:“师兄,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即使是当年的李元空,也不曾听裴霁喊过几声“师兄”,此时听他开口,不啻阎王爷发了催命符,应如是却是一笑,道:“你当然敢,不如说以你的行事作风,这一刀没有出鞘,陆施主还能活着走出翠微亭,已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 裴霁并不嗜血滥杀,可他一旦对谁动了杀心,从来是斩尽杀绝。 “你找回了两箱贡品,提着我们的人头回京复命,陛下未必会奖赏你,但一定不会过于责罚你,似这等烫手山芋,若能就此结案是再好不过了,你却宁可忍性也要追查到底……你是不肯罢休,还是不能呢?” 青龙湾沉船案固然非同小可,与之相关的护生剑大案更令人讳莫如深,裴霁奉命要找的不仅是贡品和劫贼,还有那位消失了四年之久的护生剑主人。 “你至今没有出家,难道不是为此耿耿于怀吗?”裴霁道,“这四年里,你改名换姓行走江湖,建立翠微亭积攒人脉和声望,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应如是对上裴霁的双眼,道:“我若说不是,难道你会让我置身事外?” 四年前的李元空是夜枭卫指挥使,备受恩师爱惜,深得皇帝信重,有御门听政、佩刀侍君和先斩后奏等特权,年纪轻轻已是功绩斐然,可谓前途无量。 四年前的应如是又如何呢?不过荒凉山下一座亭,四方亭内一口钟。 他没了锦衣玉食和高官厚禄,没了过人权势与锦绣前程,连如父恩师也成了陌路,不得不隐姓埋名四处漂泊,只有手腕上一道狰狞伤疤证明前半生并非一场荣华梦。 谁能甘心?如何罢休? 即使放下了名利权欲,应如是终究没修成庙里无喜无悲的泥菩萨。 裴霁一笑,翻手间长刀回转,以刀柄在应如是肩头点了点,道:“既然如此,就请应居士助本官一臂之力吧。” 他收了刀,那股无孔不入的森然杀意也在顷刻间消弭于无形,应如是站起身来,正欲走出翠微亭,忽听裴霁问道:“依你之见,冯盈为何要袒护那帮劫贼?” 这个问题,陆归荑方才也问过,应如是仍不答话,只抬头看了眼天空。 无非是……得道者多助,罢了。
第八章 重云覆长巷,细雨入窄门。 乐州城已有三日不见阳光,饱受风雨的巷墙生了零星霉斑,石板路上也长出了许多湿滑青苔,人若走在此间,稍有不慎就要打滑。 街上行人稀少,一名身材瘦削的灰衣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走过,经过没开张的烧饼摊时多看了几眼,旋即矮身进了无忧巷,不过十来步,抬头便见一个青衣少年神色焦急地候在檐下。 幽草断腿后卧床几日也不见好转,昨夜还发了炎症,不仅伤痛难忍,人也烧得迷迷糊糊。同屋照顾她的两个女孩见状慌了神,没等天亮就去敲岳怜青的门,眼下阿姊不在,无忧巷里就数小青哥说了算,日前他锁了巷门,勒令大家十天内不得擅自外出,众人不明就里,可顶多私下揣测发几句牢骚,没有谁敢当刺儿头。 自打陆归荑走后,岳怜青心里装着事,没睡过一日好觉,得知幽草伤情加重,他不敢耽搁,打开巷门托人去请郎中,这会儿连忙迎上前来,不等开口说话,先瞧见了油纸伞下露出来的半张脸庞,当即面色微变,但没有声张。 “大夫,有劳您了。”岳怜青道,“伤患在里面,请随我来。” 屋里,两个姑娘还在床边守着,见他带着郎中走进来,连忙起身让开。岳怜青示意她们回去歇着,待两人走远,立马关门闭窗,待做完了这些,他才转身面向郎中,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不知二掌柜到访,小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眼前这位“郎中”赫然是乔装后的柳玉娘。 她把脸涂得黄黑,垫高了身量,换上郎中的衣袍,将满头乌丝藏进帽子里,再对面庞稍加描绘,花容月貌的玉致美人就变作了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若非岳怜青心细,又对散花楼的三姐妹极为熟悉,只怕也不能很快认出来。 因此,他一面与柳玉娘见礼,一面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无忧巷封门七日,散花楼也挂牌歇业了七天,前者无人在意,后者却引发了城里的众说纷纭,可不管街头巷尾怎般猜测,散花楼的人始终没有现身。 外人不知其中内情,岳怜青却是知道的,因玲珑骨失窃,裴霁对散花楼下了催命符,虽不曾明令禁止人员出入,但虞红英怕极了节外生枝,柳玉娘既在这个节骨眼上乔装而至,必有所图。 屋里静了下来,柳玉娘望向尚在昏睡的幽草,道:“不必多礼,先看伤吧。” 当日虞红英对幽草动手,一来怕她冲撞了怒火上涌的裴霁,二来惊怒之下心头有气,故那一脚踹下去,劲力着实不轻,虽是及时正骨用药,但她不曾学过武功,身子骨又弱,伤情恶化也在情理之中。 岳怜青背过身去,柳玉娘先为幽草把了脉,再拆开木夹板看伤,那条腿已然肿胀得不成样子,以指腹轻摸细按,发现好几处血瘀阻塞,顿时皱紧了眉。 她吩咐岳怜青取凉水和布巾来,先帮幽草擦拭了患处,而后打开药箱取了一盒药,褐色的膏体,气味清凉微苦,敷上没一会儿,幽草的痛吟声就小了下去。 “先不上夹缚,等消了肿再换杉木皮衬垫固定。这盒药外用,三日一换,另有一瓶内服的药丸,一日三次,每次一粒,用温水送服,忌口就不必多说了。”顿了下,柳玉娘又道,“此外,我发现她体内有碎骨,炎症便是因此而起,用药虽能止痛,但等愈合后会长成畸形,若是不想让她以后做个瘸子,最好去找疡医动刀刮骨,宜早不宜迟。” 岳怜青听了这话,愣怔片刻才低头接过药箱,勉强道:“多谢二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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