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愿仿若事不关己,继续拨弄着盘中青梅。 亥时刚到,寒露渐起,宋敛端着药碗穿过回廊时,指尖已被青瓷烫得发红。 推开门扉的剎那,摆在桌上的红烛晃了晃,将贺愿抚琴的侧影揉碎在斑驳的月光里。 那人正在调七弦的徽位,霜色广袖随动作滑落半截。 宋敛盯着他袖中晃动的五色丝绦,依稀想起幼年时在贺老将军手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铮——” 琴弦骤起,迸出裂帛之音,音节悲切,曲调凄楚。 是《塞上鸿》的缅怀忧国之曲。 弦音裹挟着朔风黄沙撞碎满室寂静。 一曲毕,贺愿低垂着眉眼,柔声开口:“之前小侯爷问过我的体弱之症到底是怎么来的。” 宋敛双眉拧成死结,盯着贺愿说下去。 “阿娘怀胎七月时中的毒,是混在父亲的庆功酒里送进来的。” 最后一个泛音尚未消散,贺愿已按住震颤的琴弦。 他指尖抵着心口轻笑,月白衣襟下隐约可见轻微震颤:“白袍军特制的见山红,遇酒则烈三倍。” 药碗在宋敛掌中发出细微的裂响。 他早该想到的,当年贺夫人突然早产,白袍军七千人葬于渡军峡,若非里应外合…… “小侯爷。” 贺愿忽然抬眸,烛光在他眼底淬出泠泠寒芒,语气却依旧柔和。 “您见过活不过弱冠的贺家嫡子么?” 他漫不经心拨弄着腕间丝绦,褪色的丝线正寸寸崩裂:“这副残躯承不起贺家满门忠烈,更攀不得平华侯府这般兰熏桂馥。” “小侯爷。” 贺愿轻声唤道。 “明日便到京城了。” “阿愿多谢小侯爷四次救命之恩……” 贺愿重新勾弦,《长门赋》的悲戚之音裹着药香漫过窗棂,将宋敛喉间的“当年真相”截成碎片。 宋敛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句道歉的话语。 三更梆子敲碎寂静时,瓦当上传来轻如落羽的脚步声。 暗卫单膝跪地的瞬间,宋敛攥着青瓦的指节陡然泛白,檐兽狰狞的倒影爬满他绷紧的下颌线。 随着耳畔逐字逐句的禀报,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活过来。 贺愿颤抖的尾音,烛火在他眼睫间跳动的残影,还有他断断续续却又止不住的咳声。 “属实?” 宋敛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割破夜色。 “与贺公子所言分毫不差。” 瓦片碎裂在掌心。 宋敛呆呆垂眸望着渗出的血珠,忽然想起了初见贺愿那日。 “回京后……” 他顿了顿,鼻尖泛起安神汤清苦的余味。 “让初一调十二影卫,昼夜轮值。” 余下的声音快要散到了夜风里。 “护不住人,就提头来见。” 宋敛计算着安神汤的药效时间翻身跃下。 在车轮第八次磕到青石板缝隙时,宋乘景看见了宫缎皂靴出现在视野中。 “圣人口谕,请小侯爷移步紫宸殿叙话。” 玄衣太监的影子和他的声音一样细长阴冷,像条贴着车帘游走的竹叶青。 宋乘景攥紧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他认出来人靴面上绣着白蟒暗纹。 这是司礼监新擢的十二监之一。 “先回侯府。”马车内的宋敛冷声道。 “诶!”太监挡住了去路,“皇上说的是即刻便去。” 车内传来玉器轻叩窗棂的脆响,宋乘景立即勒马。 车壁映出宋敛半边侧脸,他摩挲着箫管上自己昨夜新刻出的细纹,懒声道:“我记得离京前,林总管刚处置了批越矩的奴婢。” 太监膝头的蟒纹瞬间浸在冷汗里。 十日前暴毙的数字奴仆,此刻坟头招魂幡怕是还未立稳。 “回……回小侯爷,林公公正伺候圣人批红……” “既是批红时节。” 宋敛突然挑开织金车帘,惊得对方连退三步。 “就让司礼监的狗先学会看时辰。” 泛着冷恹的眼扫过太监腰间新佩的错金令牌,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马车再度行进时,宋敛已坐在了外面,身旁的宋乘景在辚辚声中比了个特殊的手势。 拇指划过咽喉代表危险,食指点向宫城方向,最后掌心向上摊开。 “他自然要回府。” 马车走过商道,阳光断断续续的照亮宋敛衣襟上的血色红莲。 “但不是现在。” 马车继续往侯府开。 宋乘景忽然戳了戳宋敛肩头。 “昨日,你们和好了吗” 哑仆的手语总是直白的近乎莽撞。 宋敛不置可否,目光凝在对方被缰绳勒出红痕的掌心。 直到侯府朱漆大门撞入眼帘,他才抚着袖口蹙金云纹开口:“我记得母亲上个月给我做了件团鹤纹掺金袍……” 宋敛似乎难得有了件顺心的事情,尾音上扬:“正合贺愿的身量。” 宋乘景猛地转头,手语比得又急又重:“那是你生辰袍!” “正好物尽其用。”宋敛突然低低的笑起来,“锦衣配美人,多好。” 马车停稳时,日晷指针堪堪指向巳时。 长公主缀着东珠的翟衣扫过石阶,目光灼灼掠过宋敛。 径直望向垂落的车帷:“小愿可安好?” 宋敛反手将玉箫抵在朱唇边,箫孔漏出的轻笑裹着霜气:“母亲不如把宗牒改成贺姓?这般眼巴巴,倒像是他才是你十月怀胎……” 身后车帘却已应声掀起,露出半幅素白广袖。 马车内的贺愿不知听到了多少,垂眸正看向手中的汤婆子,眼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草民见过长公……”被云晚寒扶下马车的贺愿规规矩矩的想要行礼,却被长公主一个拥抱给堵了回去。 长公主在看见贺愿那与云映月三分相似的面容之后,恍然落下泪来。 “好孩子……好孩子……”她抚上贺愿的脸颊,似乎是在透过他看向故人。 “好了。”倚在马车旁被冷落的宋敛转着手上玉箫,转身挡住了吹响贺愿的穿堂风:“母亲当心冻住了金枝玉叶。” “对对对……”长公主拭去眼角泪光:“你们用过早膳了吗?” 她牵着贺愿的手,冰凉刺骨。 “在客栈已经用过了,对了……”宋敛漫不经心的抬眼:“我们一会儿还要进宫,让阿愿换上我那件团鹤纹袍。” 长公主思忖片刻,实在没想起来宋敛日常有哪件衣裳是团鹤纹的,直到看见贺愿身后的宋乘景苍白的手指划过胸口。 “生辰袍。”宋乘景比划道。 十二月初六的吉日尚隔着两场大雪,足够尚衣局十二位绣娘挑尽孔翎丝线。 长公主心下盘算着。 “好……我让如意给送过去。”长公主轻轻拍了拍贺愿的手背,言笑晏晏:“小愿生的俊美,合该穿这样贵气的衣裳。” “不像敛儿,不知糟蹋了多少花绫锦罗。” 贺愿难得的腼腆。 一行人脚步不停,不过片刻就到了前厅。 “父亲呢?”宋敛漫不经心的提起平华侯。 “棋盘街新到了几幅字画,你父亲一下朝就过去了。” “嗯。”宋敛横插到长公主和贺愿中间,抬起玉箫隔开了二人交握的手。 “那就别聊了,先去我房里更衣进宫。” 宋敛拉着贺愿后退半步,抬手一指:“这位——” “这是云姨母收养的孩子,从小就跟着云姨母,就让他陪您说说体己话。” 云晚寒正望着院中的枯树发呆,闻言仓皇抬头。 “毕竟您最挂念云姨母不是。” “至于你的小愿……” 宋敛笑的眉眼弯弯,脚下长靴不停。 “我就先借走了。” 直到离开了前厅,宋敛身后的贺愿喉间才滚出一声低笑。 “小侯爷倒是难见的能言善道。” 宋敛避而不答,手上玉箫转出残影。 “小侯爷?”贺愿轻声唤道。 宋敛侧过头看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疑惑。 贺愿扬起被宋敛攥着的手:“小侯爷是不是得先松开我?” 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被卸下,贺愿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光。 宋敛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你入京之后,似乎咳疾好了不少。” 贺愿也不拆穿他,自然的回道。 “京城风水宝地,又有龙气滋养,自然不比边关白骨堆砌。” “呵。”宋敛把玉箫别到了后腰的折扇旁:“除了你之外,怕是这京城之中没人觉得这是风水……” “小侯爷说错了。”贺愿轻声打断了宋敛未出口的“风水宝地” “我从未觉得夺人命脉修出来的风水宝地是什么好话,就如这京城……” “分明就是口镶金砌玉的棺材。” 宋敛不置可否,足尖一拐,进了自己的小院。 那团鹤纹掺金袍正放在内室。 “母亲身边侍女的动作倒是一如既往的快。” 宋敛转身坐在榻上,支着下巴盯着贺愿。 “换上看看。” “小侯爷不妨直说想验看什么?”贺愿淡淡开口,言语间尽是嘲弄,“还是说,小侯爷什么时候有了窥看别人更衣的爱好?” 宋敛自知没理,转身带上门退回小院里。 “听贺公子方才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已经原谅你了?”站在院中守门的宋乘景苍白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弧度。 “他哪里会真的原谅我。”宋敛倚在廊柱上,敛眉看着鞋尖。 “不过是看在母亲与云姨母手帕之交的份上,不想给我难堪罢了。” 他的嗓音低低的,像是生怕被屋内人听到:“若是他能轻易原谅此事,也就不是贺愿了。” “你是不知道,他那日的眼神像是要生啖我血肉。” 宋敛虽与贺愿相处不过半月,却也摸清了他是什么性子。 面上笑语晏晏,看似对于什么都漠不关心,实际对于皆事都拎的清。 “倒是个记仇的。”宋敛嗤笑一声,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在说谁。 一刻钟后,贺愿推门而出。 身上穿着宋敛的生辰袍,滚金的云鹤纹在晌午的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折射到贺愿那玉琢般的脸上。 衬得他本就不凡的面容如琨玉秋霜。 “当真是……” 宋敛捏着折扇的手无意识的收紧,他斜倚的脊背不知何时离开了廊柱。 “光风霁月。” “小侯爷衣裳的身量倒是与我一般无二。”贺愿抬起广袖瞧着这一看便不是凡品的布料。 “只是腰身有些大。” 冷不丁的,宋敛掌心的温度透过三层锦缎挨上了贺愿后腰。 后者身体明显一僵。 宋敛恍若未闻,比划着贺愿的腰身。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0 首页 上一页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