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昀不语,抬手亲自给他斟茶。 他做这些显得很得体,也很舒缓,似乎十分悠闲宁静,一点都与如今处处甲兵的城内气象不符。不过他也是历经沧桑的人,又年纪轻轻而身居高位,处乱不惊似乎是必然的。顾寰接了,又打量对方几眼,照着幕僚列出要点的条陈继续往下说:“某观都督神情,似有为难之事,来时主公再三托付,务必使都督顺心遂意,都督有话,尽可吩咐,某一定办到。” 他这倒不是说大话。齐昭昀是聪明人,提出的要求不会过分,既然也有意接受招安,在上都为臣,就会进止轨制,不会提顾寰无法满足的要求。 然而齐昭昀静默良久,什么也没有提:“我别无所求。” 真正想要的,将来也只能靠他自己一力回护,何必劳烦别人。 顾寰这才顿了一下,觉得他不按常理客套,自己也无法接话,只好将目下进度说上一句:“大军不日也将开拔,都督将要随某北上,还请做好准备,舟车劳顿殊为不易,到时都督有话只需吩咐,某必定不敢怠慢。” 他老成的叫人吃惊,与热烈的面相倒是不同,齐昭昀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心态苍老,反而又把这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将军再看几眼,对这一番礼遇并不上心,却想起年前窝囊的一战,难免提起旧事来:“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尚需将军解惑。” 顾寰做出一副请讲的表情。 庭院寂静,鸟雀在开满繁花的枝头跳来跳去,越发衬托出空旷,齐昭昀开口极慢,顾寰不得不注目他浓长眼睫和苍白面色,心想,他终究是不好过的,无端生出少年人对世事无常的天真慨叹。 齐昭昀沉肃面容,说:“将军以为,这一回,是我,是江东……输了吗?” 顾寰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 形势已定,刘国已经不复存在,连昔日国主刘荣都成了个被紧密看管的阶下囚,就连齐昭昀自己,此时此刻也不过是顾寰尊称一声都督,实则手中已经无兵无权,只剩世家与旧臣身份,问这句话,未免太固执,太好胜,且并无意义,只是不服输而已。 但顾寰沉吟片刻,却答道:“并非都督之过,天命如此,不得已罢了。” 聪明人最容易自误,亲眼看着一个国家灭亡,终究是很大的打击,何况这是自己的故土,何况齐昭昀的父亲死在任上,他必定从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顾寰亲自领兵纳降,自然说不出太多无耻的话,然而却有心开解齐昭昀两句,说的得体,齐昭昀闻言却低低笑了一声。 平静面容这一刻才有了深深的裂痕,齐昭昀从顾寰进来的那一刻就显得沉静甚至深沉,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此时此刻才叫顾寰惊觉,他的痛苦与隐忍已经十分惊人。 顾寰唯恐他急怒或者深恨含怨,一时过不去,留下心病,累及以后,则自己此行的任务也就失败了,当即紧张起来。 然而齐昭昀并不需要他的开解与回答,自己接着说下去:“但我与江东,其实并没有输。将军,你知道何为疾苦?” 顾寰默不作声。 是天下皆苦。 顾寰自然知道。 他出身很低,自乡野之中长大,自幼就见过道路上的饿殍,阡陌中的白骨,记忆里满都是饥荒,流离,逃兵,血和火。 他有个早早被发现天赋成了巫女,如今执天下祭宫牛耳的姐姐巫烛,然而起初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在荒野四望,触目既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把刀,可以叫他回护任何人的赤脚孩童而已。这一幕的无助与我为刍狗的荒凉悲愤,早就已经烙印在他心中了,自此多年长夜都如是。 巫女古已有之,当今乱世,这一群执掌祭宫,向天祈求恩典的通灵之人也就更加珍贵,倘若一家出了一个,自然从此之后要将女儿呼为大人,不能认为亲眷,但也再不是名如野草,可以一跃而安耽度日,甚至向上博取富贵了。 顾寰一家就是如此。 他的姐姐自从进入祭宫,天资卓越,由各方权贵供养,虽然名义上已经与俗家割断联系,实际上帮衬弟妹并不困难,没有她向商王举荐,也就没有今日的顾将军了。 这些出身各异,号称顺天应命,是神留在世上的声音的巫女,高高在上,不染世事尘埃,罗袜凌波不点地,就连商王,也不得不迎奉她们。 人说巫女一旦进入祭宫,除了嫁人的可能之外,就已经与俗世无关,斩断前尘,一并忘却,是祭宫之中供奉神灵的长明灯,焚烧生命照亮天穹。死比解脱容易。 他焚烧姐姐的生命才有了今日,怎么不知道什么是疾苦? 可齐昭昀所说的与他知道的并非同一种,齐昭昀说的是江东,顾寰的目之所及并无国界,天下皆如是。 巫烛给他取名为寰,告诉他这个字意为天下四极,只要苍穹之下,他哪里都可以去,世间诸恶也会被她照明。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诸恶仍旧横行,他并非无所不至,巫烛也只是一盏幽微烛火,照亮他归来之路。 顾寰无时无刻不觉得苦,甚至替祭宫之中面容平静如水,简直像个神像的巫烛而苦,面对齐昭昀所问,他反倒笑了一笑,是很熟悉的滋味:“都督想必知道某的出身,燕州曾出过人食人的惨事,你说某知不知道疾苦?” 世人看他,往往只看得见如今的功成名就,他是商王重臣名将,巫烛屡次提携的弟弟,却忘了他从燕州乡野一路至今,是何等艰难,何等漫长。 齐昭昀一愣,孤愤之色被冲淡,缓缓叹息一声,摇头,诚恳直白了许多:“既然如此,那将军又能否明白,这些年来,江东支持的有多么困难?自先父在日,我就知道,现今这番磨难早晚都要到来,可在此刻之前,我们早已筋疲力竭,难以为继。只说是十室九空……”齐昭昀痛彻心扉:“你知道十室九空,是什么意思吗?” “江南人人食稻,一季两熟,所需人力甚巨,男儿入伍,便是妇孺插秧收稻,若是乡下能平安度日却也罢了,可巫祸仍然是他们阻挡……”齐昭昀一手撑在几案上,深深凝望着顾寰:“顾将军,你以为真的是我才智不足,是……他德不配位,所以才走到了投降的这一步吗?” 顾寰对他避称旧主倒是意外的很敏锐,但还不至于失神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尝到熟悉的苦意,想起投降一事正是刘荣召见齐昭昀之后下的旨意,想来……他们君臣倒是同心同德。 耳闻齐昭昀少年时曾在刘宫与世子一同读过书,君臣相得也顺理成章。他虽然尖锐得出乎顾寰对君子的意料,但话说开之后,也不怎么值得吃惊了。 顾寰甚至隐隐约约的明白,刘荣并非是他所见的那个年及弱冠的懦弱之人而已。 他不足以在这乱世做一个强有力的国主,可也不是无能昏君,反而配得上刘朝最后一个国主的身份。 这场仗不能无休无止的打下去,除了被赵朔的兵马踏平,就只能放下君王之尊,俯首求和,换来江东九州的休养生息,换来强有力的君主,换来四十万铁骑抵挡巫祸。 齐昭昀之痛,他大概也明白了。 他们都知道,刘朝旧臣之中,齐昭昀与众不同,是赵朔眼中已经捏在手里的棋子,齐昭昀也非得送上去给他用不可。他要护着江东,要延续刘荣忍辱换来的安宁,就没有高节二字可言。 正因早明白这些,所以齐昭昀苦,可他说出口的却并非自己的苦痛,静坐在这不日就要离开的都督府,他还是放不下这片曾经丰饶肥沃的土地,也放下不下曾经辉煌过,但已然灭亡的刘朝。 这不仅仅是忠心,正因如此,顾寰才觉得异常沉重。他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却觉得语言太过虚浮。默然良久,也开诚布公:“我曾听商王说过一句话,时世如轮,辙痕是无法改变的,如今江东归心,天下即将一统,以后……总会比现在更好。” 齐昭昀领了他的好意,知道这将军是真的这样想,只是默然片刻:“时世如轮,辙痕里躺满了无辜的冤魂,也一定要这样向前吗?” 他或许不是在问顾寰,顾寰却在一瞬间愣怔,他方才已经知道齐昭昀爱民如子,现在却料不到高门子弟也会想到辙痕里的亡魂,可他究竟更惯于这些惨状,也早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事,闻言握了握拳,低沉而坚决的回答:“是。” 沉默再一次笼罩了这春光烂漫的庭院,齐昭昀远目望去,看见硕大的树冠和纷繁花影,满心里却只有迷茫与痛楚,竟觉得自己像个悠悠荡荡,不知要飘向何处的幽魂。 未来的路已经被决定,可他的心却不知道是否能跟上肉身的迁移。故土难离,可他已经故人零散,除了这座从父亲去世之后就坚守至今的宅邸,在江东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就连刘荣,也会和他一起到商王的新都去。 南北一统,商王平生夙愿达成一半,想必不日就会令幼帝禅让,正式登基,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吧? 争权夺利,在过去的三四十年之中始终在各方军阀之间不断上演,齐昭昀二十许的年岁,就觉得见惯了,也已经倦怠,可想起终于有一个堪称皇帝的人出现,也不由希望能够获得更多安宁。 从前那样的四海归一,太平盛景,在他有生之年,真的能够看到吗? 齐昭昀又看了一眼面前端坐的顾寰。 比起刘朝的青黄不接,赵朔确实聚集了天下英才,而他如今不到新都去,又能去哪里呢? 纵使天下到处都是阡陌交通,可人一生的道路,向来没有太多的选择。 齐昭昀忽而觉得疲惫,无力支撑让他心烦意乱到今天的这场见面:“如今看来,我也不得不搭上这趟车,去往新都了,将军大可放心,我是个很安分的人。” 顾寰被他说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大概是自己在那一战之后说得那句“奸狡”被这人知道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明白对方已经不想继续见到他,自己更不欲久留,摸了摸鼻子,拱手:“既然如此,某就先告辞了,都督留步。” 他是个雷厉风行惯了的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齐昭昀站起身与他还礼,随后却挽留了一句:“稍候。” 顾寰不明所以,但还是站住了脚,回头疑惑的看他。 齐昭昀绕过几案走到他面前。他穿的是一身深青色的深衣,比起他的来历和身份,简素十分,暗纹也相当简单,是竹叶,望着顾寰的眼神太过真诚与平和,让人轻而易举就觉得无措:“但不知我能带几人随行?” 这样的事情,其实多半要看带他上路的顾寰的意思。赵朔管不到这些,顾寰也不在意:“都督看着办就好。” 军中不缺伙食,齐昭昀自己想必也有车队,就更不用他操心太多了。对方是商王礼遇厚待的人,本来也不会对他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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