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苏枋明白的。他自知害死兄长,亦毁了城主一生的幸福,原本当然是想要将城主留在南越王宫好生照料,也曾努力模仿兄长的样子去哄他、陪他说话。 有时,慕广寒也会把他当做顾冕旒依偎。 但更多时候,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月华城主越是发疯,越本能地清楚他不是顾冕旒。反而是清醒时,才会自欺欺人觉得他是。 后来城主还是离开了南越。 数年之间,顾苏枋暗中派人一路跟随保护四处漂泊的城主。同时也在一步一步推进母亲的计划。 顾苏枋觉得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自幼备受宠爱、养尊处优、为所欲为、不懂人间疾苦。可反而是那些人人艳羡的逍遥岁月,他从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别看他总不知天高地厚,也总做错事梗着脖子不承认,其实心里慌得要命,也迷茫得要命。 反而在人生最后几年暗无天日的压抑里,他学着兄长的模样尽力弥补过错。在那荆棘丛生中,却反而看见了自己真实的模样。 奇怪吧,明明他活成了别人。 可又总觉得,镜中的南越王才是他真正该有的模样。 再后来,古祭塔中天玺粉碎,神枢湮灭。他看着姜郁时绝望、不甘、愤怒又醍醐灌顶的脸庞—— 没用的南越小世子顾苏枋,其实才是天雍神殿算出来的真正的救世天命之人。 神殿神谕自古流传,从未有过丝毫差错。 他做到了。 他最终以血肉之躯,践行了天命。 或许是因为救世之功,顾苏枋死后灵魂不灭,亦没有轮回。 他是自愿进入黑光磷火成了玉灵的,或许只是难以割舍执念,想要亲眼见证是谁接替他的命运。只是他的魂魄受伤需要将养,虽栖身在那片黑光磷火里,却一度无人能看见他、听见他。 他却看得到周遭的一切。 南越王顾苏枋生前为寻水玺,曾去西凉拜访过一回,燕王出于礼节,还虚与委蛇地招待了他一番。只可惜对面不相识,西凉王觉得他装,他也暗暗心里嘲讽燕王人没人样、坐没坐相—— 如今想想,真气得要死。 他和顾菟好歹一起长大。但凡燕王那天能把脸上的油彩擦一擦,他绝不可能认不出自己亲哥的脸! 深渊边缘,顾苏枋生硬道:“前方就是出口。” “我此生虽亏欠你们良多,但该还的,也都尽力还了。” “此生两清,再见。” “……” 燕止:“多谢你。” “不必,再见。” 燕王掌心温暖,轻轻笼起小火苗。小火苗瞬间暴跳、惊恐万分。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放手!我要走了!放手,我要回家。” “……” “苏枋,你可记得小时候初见之时?” 那年冬日,鹅毛纷飞,六岁的顾菟在红梅掩映的朱色宫墙下,第一次见到弟弟。 顾苏枋年仅四岁,粉妆玉琢很小一只,一身姜黄大袄,团子糕一样在雪地里东奔西跑。他穿的很厚,鼓囔囔的仿佛张开翅膀的小胖麻雀,袖子下面的流苏一荡一荡。 “十分的……可爱至极。” 他其实一直都觉得弟弟可爱。总觉得他平日里别扭的样子很像小猫咪,坏脾气和口是心非时亦像小猫挠人。所以顾菟将珍贵的黑光磷火分了一片给他,只为看到他可爱的笑容。 虚空边缘,顾苏枋模糊的影子终于渐渐清晰。 那是后来南越王的姿容,端庄典雅,清冷疏离。在他身后浮荡着南越宫中的雕梁画栋、玉宇琼楼,亦有古祭塔的崩裂轰塌、焦烟滚滚。 浮华尽去,往事成烟。 那些年南越王孤身蛰伏,宫中长烛泪尽。 后来北疆大雪,淹没一切。他弥留之际将黑光磷火递给洛南栀,将一切责任使命交付、交还。 犹记昔日南越女王常常听戏,台上人咿咿呀呀唱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燕止伸出手去。 过去无数次,小小的苏枋讨厌他,躲开不让他碰。 而今渺渺戏乐声中,曲终人散,金玉帷幕缓缓落下。顾苏枋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紧紧抱住了兄长,说出了当年没能说出的遗憾。 “兄长,恭贺新婚,愿你与心上人两情相印、百年好合。” 他当年离宫出走,甚至没能参加他们的喜宴。后来在南越的热热闹闹的婚礼之上欢声笑语之中,也没人看得见他、听得见他。 他终于变回了当年的少年。 从燕王肩上抬起眼,看向慕广寒。 “阿寒,当年我年少不懂事,也有很多事对不住你。如今,我将兄长托付与你,请你务必,请你务必……” “嗯。” “我定会一生善待他、照顾他,必不负所托。你和女王皆可安心。” 顾苏枋:“你最好是,不然我和娘亲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嗯,放心。” 那一年,兄长不在了,而娘亲亦埋首复仇不再理他。他才终于醒悟,以前的日子有多么珍贵。 人世循环。以前是兄长替他缔结婚约,替他成为大司祭,替他成亲做南越王。后来,轮到他替兄长完成天幕计划,照顾月华城主,走他未能走完的路。 顾菟做了半辈子的他。 后来,亦是他一步步变成顾菟。 那条路很难,他双手沾满鲜血,将洛州邵氏放上棋盘献祭,又亲手杀害了堂姐顾紫述、屠戮东泽半族,那些血债他将来总有一世要还。 但他守住了南越,没有辜负兄长,没有辜负娘亲,没有辜负苍生。 青灯消散。 唯余浩荡乱流,以及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阴夏寰宇。 燕止默然。 慕广寒则从背后换抱住他,慢慢把他略微僵硬的身姿转过来。 燕王依旧是寻常那样,脸上看不出什么必然的难过。慕广寒伸出手,抚了抚他狭长的眼角。 “燕止。” “过来,我抱抱你。” “……” 燕王难得像是温驯的动物,乖乖靠了过来。如今他们在世上的亲人,都只剩下彼此。他抱着他,紧紧相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燕止,难过的时候,其实不用憋着,你可以表现出来。” 燕王窝在他肩头,半晌摇了摇头。 慕广寒眼里闪过一丝温暖的心酸无奈,他兀自暗叹,也罢,这个人一直连痛都不会叫,自然更不会轻易承认别的心绪。但没关系,他愿意继续等,亦愿意每次都在他这样克制压抑之时,伸手去好好抱抱他。 如此总有一日,晴柔化暖,水滴石穿。 他素来最有耐心。 想着,他指尖动了动,终是忍不住倾身而下,怜惜地在怀中人的额角落下一吻。继而顺着发丝,细细密密亲了亲,一直到最喜欢的发尾。 整个过程中,燕王都异常的僵硬沉默,直到最后,他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这一声回答,像是一颗春天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绚烂的花。慕广寒心里瞬间柔软无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其实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他赶紧乘胜追击,捧起燕止的脸庞努力循循善诱,眼神包容又温和。 “喜欢的,不喜欢的,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我。我答应了他们会永远喜欢你,你可以放心把我当成你的依靠。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你不好。” “燕止,很早以前,我就答应给你一个家。” “成个承诺,从来没有变过。” 燕王喉结微动。 像是努力克制着什么,最终倾身而上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当年月下萤火,是他让他第一次知道这世间因果寻常,也有人会爱他。后来南越战场、皇都城下,亦他让他第一次知道他也会被一次次坚定选择。 如今,他还告诉他他其实可以索求所有隐匿克制、难以启齿的一切,不必压抑,不用装作无事发生。这个世上永远有人满足他,守他护他,接住他。
第156章 乱流之外,有人来接。 却不是纪散宜。来人面容清峻,眼角一颗小痣,言辞略有些口吃,一脸腼腆笑意漾开,仍恍若少年纯真未改:“小、小阿寒,你你你真长那么大了。” “你小时候,我我我……还抱过你呢!” 月华城人口不多,孩童降生乃是城中大事。因而每一个新生儿老城主当然都亲手抱过,姬晟当年自是也抱过小阿寒。 当然这些事慕广寒那时还太小,自然是不可能记得了。 这么多年,姬晟明明已有八十多岁高龄,却仍容颜未改。大抵因为阴夏寰宇凡人寿命绵长,八十多岁在此就是寻常青年尔尔。 当年拓跋玦死后,姬晟的人生也是多舛。先是在东泽独揽大权,与阳夏配合修筑四方祭塔拉近两个寰宇,后又被皇帝与反叛军联手颠覆俘虏,被关押在高塔数年。 如今内战再起,他又被拥趸救出重获自由,目前正在与皇室王族和谈。 姬晟背井离乡三十年,在这陌生的寰宇孤独支撑,如今终于得了结果。 甚至原本只能透过万方神镜看着的本以为一生一世不会谋面的志同道合的后辈,如今也终在这异世明月之下相遇。 拓跋玦长眠于东泽。 姬晟在这片与他故乡同名的地方为他修筑了宏伟的墓园。燕止来阴夏最初几年并未踏足那里,直到听闻那里离奇生出了红色的枫藤,还绽放了菟草一样的小白花,才终于去看了一眼。 “我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 只记得他很凶,经常表情狰狞。小顾菟那时最怕他沉重的步伐,以及耳边摇曳的铁饰耳环。可谁知后来那个耳环却成了法宝回到他手里,还曾庇佑过他。 这世上的因缘,谁说得清。 阴夏内战过后,到处疲敝,百废待兴。姬晟本想着从此云游天下、行医治病,却是暂时不能了。 那么多百姓信赖仰仗他,他还有责任守护一方安宁。 而慕广寒和燕止最终也决定先暂缓出游行程,留下来帮助一下焦头烂额的姬晟。 阴夏寰宇的月亮很高、很远,夜里没有流萤。 好在燕王从纪散宜那里拿到的小法术依旧施展自如,有时候夜色浓了,他会用法术给慕广寒做出来一些金色的小小火光,仿佛月华城的流萤一样。 一年后。 万方神镜里,慕广寒和燕止看到另一个寰宇邵霄凌黄袍加身,挣扎哀嚎:“使不得,你们别这样。使不得!” “我干不了这个,我真干不了这个,救命,救命啊!” 怪不得到哪都能随便开门,他还真是下一任人皇。 邵霄凌作为曾经洛州侯邵子坚唯一的儿子,在南越王、月华城主、燕王、洛南栀都不在了的境况下,自然就成了整个南越地位最高、众望所归的天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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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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