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小兔很快欢快地跑开了。 夕阳余晖落尽,清冷而神秘的月下广寒宫矗立眼前。 两人行至那琉璃剔透的大门前。慕广寒的手放在门扉之上,燕王温暖的掌心亦覆上去,大门缓缓打开。 那一瞬,时光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小小的月华城主第一次打开月华宫明黄色的大门,小小世子亦初次推开南越王宫朱红色的宫门。慕广寒在江南,第一次推开洛州侯府大门,燕王在西凉,第一次推开狮虎城的宫门。 前尘旧梦,无数次的轮回辗转。 荣辱与艰辛,幻梦与波澜。慕广寒想起年少迷茫,想起踏入红尘,想起无数好的或不好的人与事,想起无数次期待、落空,筹算、坚持。 他回首望向燕止。 在燕王温和、波澜浮动的眼里,他又看到了彼此的命运,和归宿。 那一场乌恒的大火,卯辰戟的冰冷金光。宛城城外的林间流萤,水畔乌城的花灯,西凉簌城雪中的温泉,北幽月恒的红色盖头。 怀曦说他们本不该相遇。 诚然,小月华城主和南越世子顾菟或许确实不该相遇。 可阿寒和燕止却不同。 命运织锦,长路蜿蜒。云雾缭绕,山峦如黛,既是都一身傲骨、历经风雨在各自路上翻山越岭,决然孤傲向顶峰攀爬。 那总有一天,他们必会在那雪山之巅相遇。 目光交汇、心生欢喜,然后暂停的命运之轮再度缓缓转动。就如那年烈火城下的惊鸿一瞥,就如后来无数次,久仰彼此赫赫威名,摩拳擦掌期待着有朝一日躲不开的相遇。 …… 广寒宫幽深,一道清冷柔光洒落。 夜色温柔笔触之中,有人白衣胜雪,提流萤风灯缓缓而来。 那人周身有月色轻纱,眉目清秀温柔。近了站定,风灯轻摇,慕广寒认得那张容颜。 他在怀曦的梦里见过。 “楚郁……” 楚郁一袭素雅白衣,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肌肤在月下如同玉石剔透,透出一股不似凡尘的气息。 “月神已逝。” “自那以后,便由历任献祭城主化为半神,各自值守月宫五百年,直至下一任城主升临。” 慕广寒闻言震撼,难以置信:“月神死了?” 虽说他也早先就曾在树上读过,天命有时,世上万物皆有尽头。即便是亿万年的先天神明,亦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陨落、凋亡。 “可同月神一体双生的邪神,不是还……” “邪神也近凋亡,”楚郁叹道,“如今所存,不过是最后一丝怨念残余,徘徊不得解脱。” 慕广寒听得有些恍惚,又想起适才楚郁后面半句:“那楚前辈如今已是半神之身,这五百年间,都被困于月宫之中?” 楚郁垂眸颔首。 “月神消散之前,对半神月侍有诸多限制,而我又力量薄弱,难以挣脱……” 因而五百年间,他只能孤身一人在月宫之中,看尽世间事种种悲欢。唯有少量仙缘之人,如洛南栀,才能够偶尔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声音。 “你方才说……月神侍者五百年一轮。” 燕止双手手搂住慕广寒,对眼前这位前城主明显防备。 “前辈已值守五百年,如今要换成阿寒继任?” 楚郁垂眸:“其实……因为五百年前寰宇仙法彻底凋零,月神最后一丝神识也已不在。而今月宫亦即将湮灭,或许,此处已不再需要新的月侍值守。” “……” “但其实,成为月侍也非全然不好。” “五百年期满,便可以升为神明,成为三千世界某方寰宇新神主宰。” 燕止搂紧怀中人:“哦,如此好事,前辈还不快去?” “我……尚有最后一个人要见。” 楚郁黑沉的眸骤然深邃复杂,扇子般的睫羽下目光晦暗不明。他轻声道:“怀曦。” “……” 广寒宫外,腥湿的血水在菟草之上拖了一地蜿蜒污脏。 月宫边缘是一片无明深渊,时隔五百年,月色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 怀曦低声苦笑,怪不得,怪不得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复活楚郁,甚至找不到他的转世。原来他的灵魂,一直被拘在这孤冷月宫。天上地下,永不得见。 如今,终于解脱。 一切却都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至今犹记,当年世外月华城中,楚郁教他善良悲悯、教他心系苍生。可这五百年间,楚郁却亲眼目睹了他如何沉沦于尸山孽海,造就累累白骨,看着他骗人、改换身体、继续杀人…… 他残破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菟草。 此刻他下身已经完全腐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是这世上最残破,最丑陋,最可耻的模样。 再度重逢,楚郁却一如既往洁白无瑕。 “怀曦。” 身后,月华之光靠近,楚郁声音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漫天大雨之中,把肮脏丑陋的他捡回去的温柔。温柔替他疗伤,抚平一切痛楚。 “……” 怀曦缓缓回过头去。 本该躲闪自嘲的眼神,此刻却直刺楚郁,毫不掩饰其中欲念、痛苦、悲伤、贪婪。 痛苦燃烧烈烈恨意,他眼神骤恶。就好像这五百年间,他从不曾期待与他重逢,不曾期待再有拥抱亲昵。仿佛眼前人已不是楚郁,而是他的夙世仇人,此刻他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咬成渣。 ……他已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五百年后,是这样丑陋的重逢。他已是碎成千片万片,无法自处。只有疯了一样关上心,关上眼睛耳朵,把眼前人也当做他最为憎恨的这尘世的一只蝼蚁,口里疯狂叫嚣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月华城主楚郁,呵……世上绝无仅有的大善人!” “心怀慈悲,普渡众生。” “就连丑陋妖孽都好心捡回家养,还想教他向善。即便看他沦为恶鬼,亦悲天悯人、不舍责怪!” “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已是五百年隔世的苍老风霜。 “即便岁月流转,即便深陷泥沼,你仍旧纤尘不染。” “皎皎如月、不染尘埃的月华城主,如今,又要成为清绝明净、纤尘不染的神明了!哈哈,哈哈哈……真好啊,恭喜你啊!” “……” “五百年了。我一个人活着,五百年了。” 第一个百年,他多么希望能再次见到他。第二个百年,他很委屈,要他给他很多很多安慰。 但第三个百年,他麻木了。第四个百年,他已很少想起他。第五个呢?第五个都去死吧,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烈火燃烧,邪神消亡。 在这一刻,他腐烂、流血,已然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癫狂大叫一声,挖向自己的脸,自毁容颜、道道血痕。 “楚郁,昔日你给我的,今朝……奉还。” “……”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一生几乎不曾出过月华之城。天下苍生,你曾亲眼见过他们么?如何知其善恶,辩其庸碌?你可知你献祭之后,世人并不知你,还有闲人笑你短命、辱你骂你。” “为何你却仍旧宁可舍弃我,去救那些庸人、蝼蚁。” “天下苍生,谁都比我重要。” “……” 血泪流下面颊,压抑已久之情突如沸水蒸腾,再难遏制。怀曦神色扭曲,激愤疯狂:“哈哈……哈哈哈,你舍我而去,还欲登仙途,成为神祇?” “你凭什么,你再高洁无瑕、献祭苍生,可谁让你当初救了我——” “你救了我,所有的功德就全没了,全没了!” “你看看我手下亡魂几何啊?如此深重罪孽,全是你的业报!你献祭天下你有功德?哈,可苍生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若也能成神,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怀曦怨念滔天,口中疯笑不绝。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污血滴落,每一滴都成了万丈深渊。两人近在咫尺,那些血水却仿佛勾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永分阴阳。 清冷月色,楚郁垂眸:“是,我有罪孽。” 他望着怀曦满面血痕,看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血肉模糊。他像是一具腐烂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虫咬血污,丝毫看不出当年月华宫时的少年模样。 那几乎不是怀曦,而是一具千刀万剐的行尸怨魂。 站在他面前,双瞳满是血泪。 五百年太过漫长。 漫长得所有都面目全非,唯有楚郁一如从前。 怀曦恍惚想起,其实当年在月华城他也会发疯,会说自己恨、说自己无可救药。那时楚郁便会叹气,会温柔拥抱他:“不是,我们怀曦才不可恨,我们怀曦最好了。” 楚郁是凡间最慈悲的神祗,直到此刻。 他仍是一如往昔,缓缓跪怀曦面前。不介意血污,不介意他残破不堪躯体,向他伸出手来。 怀曦愣住,瞳仁微微颤动。脚下血泊猩红,而他怔忡的眼里则映着楚郁多年以前温柔的眸子。慢慢,他的眼神也变得一会儿狰狞可怖,一会儿又无助惶然。 他终于再次落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月神力量散开,修复世间伤痕。 怀曦眼睛睁得好大,随后缓缓闭上。 一切,结束了。 这么多年的疯狂、委屈、怨怼、迷茫,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如潮水般退去。 他紧紧地抱住楚郁,几乎想要揉烂碾碎。 那是五百年前欠他的拥抱。 仿佛要将这五百年的亏欠,都融入这片刻的拥抱中。然后一起就此化作尘埃,用他的污浊,去混他的洁白如初,最后变成一团泥泞的灰色。 是不是,那样的话。 来生,或许还有可能…… 后心一凉。 楚郁长剑直透他身躯。 怀曦不敢置信,呆呆看着楚郁平静的目光,脑中一片山河破碎,所有思绪混乱不堪。一切好像回到五百年前,楚郁决绝地放开的手,走向古祭塔。只余他一个人发疯、嘶吼,却再也没有回头。 “你……” 那一剑不是杀人,只为诛心。 怀曦本来就已经濒死,并不需要特意再杀一回。只是走上成神之路最终要无牵无挂,这一剑楚郁斩断的不是怀曦性命,是只是二人往后余生所有尘缘因果。 月华城主楚郁生前献祭苍生,生后五百年虔诚侍神。 干净人生唯一的污点,确实就是养了他这么个畜生、孽障。 那冰冷沁入骨髓,冷得人发颤。怀曦就这样看着楚郁抽出长剑,丢下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天阶神道。 “不……”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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