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式目光深邃,重重点头。
寒风如割,红蛇如潮,燕纪挥剑斩杀不停涌来的红蛇。徐嘉式屏气凝神挽弓搭箭,回想与父亲的种种过往,瞄准百步之外的乌云宝音。
是时候亲手给父亲报仇了。
利箭离弦,直奔目标。
乌云宝音策马躲避爆炸,待他反应过来时,闪着寒光的箭簇已经不足一丈远,第二箭、第三箭紧随其后。
乌云宝音迅速抬刀抵挡,但明知挡不住——
这三箭来得太紧,又分别瞄准的是心脏、胳膊与腿,他根本不能同时防御,一旦中箭,他便再没有还击之力。
就这么输了吗?
不甘心,真不甘心!
如果能重来——
乌云宝音闭眼迎接死亡,但没有一箭落在他身上。
他听到利箭刺穿皮肉的声音,以及一声沉闷的痛呼。
乌云宝音猛地睁开眼,在强烈的愕然震惊中看着自己的坐骑去而复返,被折磨数日已经气息奄奄的乌雅图兰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又变回当年马背上骁勇的部落公主,纵上而起踩住马背探身挡下了所有射向他的利箭。
“快走!儿子,快走!”她喷出一大口鲜血,嘶声如保护小兽的母兽。
炸药和乱石让融化的雪水和断裂的草茎飞溅,仿佛天地都要塌陷。
但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乌云宝音眼看着女人在自己眼前坠落,身体被三支利箭贯穿。
第87章 死别
徐嘉式剩下的箭没能及时发出, 他余光扫到利刃从燕纪手中滑落,燕纪几乎是保持腰背挺直的姿态从马背坠下。
“以则!”徐嘉式迅速翻身下马,以弓弦绞断扭曲攀附的红蛇, 扶起燕纪, 目眦欲裂, 高声疾呼,“收兵!”
燕纪面色苍白地摇头, 握住徐嘉式手腕:“不要收兵……我欠了老王爷一命,如今同样的死法,算是还他了。报仇,为老王爷报仇……乘胜追击, 守护好陛下的江山……”
“不!”徐嘉式策马带着燕纪飞驰回营, “我不会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家人离去,裴良方上次研制了解毒的新药, 大营里就有!我能救你!”
徐嘉式以最快的速度带燕纪返回了大营,燕纪被安放在床榻上, 气息微弱,却用力推开了匆匆而来的军医:“没必要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该乘胜追击的……罢, 罢了,得胜指日可待,我有些话想托付给你。”
徐嘉式毫无交战告捷的喜悦:“不, 以则, 快让军医给你诊治!我们要一起回京, 陛下还在等我们, 阿术还在等你!”
“阿术……阿术的师父不一定回去, 我也回不去了,这孩子就拜托你们抚养成人了……我从来不是个好父亲,原先保护不了未出世的孩儿,也从未教过阿术什么好的,把阿术交给陛下,把陛下交给你,我很放心。”
燕纪平躺着,目光空洞而涣散:“仗还没打完,不要为我悲伤,我从吴州赶回上战场之前就想到了今日,这是我最好的结果了。这里离安州很近,把我葬在那里吧,让我们一家团聚。”
“活着的每一日我都陷在痛苦之中,我放不下,放不下对父母妻儿的愧疚,对老王爷的愧疚,放不下对曾经的追忆……”
燕纪抬手与徐嘉式交握,迟缓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独臂,用尽力气想抬起不存在的右臂,结果当然只是徒劳。
燕纪喉头溢出疲惫至极的一声叹息:“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照镜子,不敢提剑,一想到自己是什么模样就难堪至极,不知道为什么要苟活下去。如果我有两只手,或许今日就应付得过来了……”
燕纪对徐嘉式笑了笑:“求你一件事,让你姐夫替我做一支透明的假臂。那种材质比琉璃还通透,好像是叫玻璃,据说千年也不腐不化……先前在江州他说送我一些玻璃做的小玩意,我没好意思要……我好久没由心地笑过了,脸上疤痕丑陋,笑起来也难看……我想念夫人和孩子快想得发疯了,我们终于可以团聚了……嘉式,告诉陛下,仇恨在我们这一代结束了,守护好孩子们,守护好燕家,守护好陈国……等战胜那一天,记得告诉我。”
“以则!”
徐嘉式感觉到紧握的手失了力。
燕纪阖眼,唇角带着笑意,这些年的颠沛流离终结,他不是带着仇恨离开这个世界,而是终于解脱。
在父债子还和手足之情的两难中,他选择了天下为重。
即使相貌不再,肢体残缺,燕纪燕以则仍是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磊落谦和的君子圣贤。
此战之后,岱钦士气大挫军队落荒而逃,但陈国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办起了丧事。
两国停战数日,徐嘉式亲自扶灵送燕纪回安州,同时给京城呈了奏折,将燕纪死讯传给燕绥,请求追赠郑王皇帝之称,并恢复安州旧称。
与此同时,岱钦王庭中,乌云宝音无心重新部署兵力调动粮草,一日之内杀了若干巫医,怒骂他们连小小箭伤都治不好。
大战之后,几乎整个岱钦都知道如今的汗王身上流着他刚屠戮过的赛庭部落的血液。
而他的生母,前任大妃,如今奄奄一息或许并非单纯因为箭伤——先前的殴打即使旁人也觉得触目惊心,大妃能撑到活着返回王庭已经是奇迹。
对自己的母亲都如此狠毒之人,对他人难保不会做出更加凶残之事。这样的人真的堪当领袖吗?
虽然汗王明令不许任何人为那些无用的巫医收尸,但还是有人在鹫鸟啄食尸体前偷偷安葬了他们。
“生死有命,我亏欠了老三,是时候把这条命还给他了。”乌雅图兰躺在床上,用尽力气抬手,扯住乌云宝音衣袖一角,但乌云宝音下意识退开了。
乌雅图兰眼中黯了黯,收手交握在腹部:“赛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不会阻碍你的大业。你不要被陈国的计策迷惑,我,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乌云宝音斥退了所有人,王帐内只剩下他和乌雅图兰,这个他痛恨了多年的奴隶躺在松软的羊毡床上,奄奄一息。
什么叫只有这些了!以为挡箭就能让自己感恩戴德吗!她凭什么挡箭!堂堂岱钦之王,才不需要一个女人保护!
乌云宝音心脏跳得前所未有地快,节奏凌乱,他上前狠声质问:“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骗我的对不对!我的母亲是世上最温柔美丽之人!你怎么可能——”
“咳咳,是老汗王的吩咐。”乌雅图兰微微睁大了眼,回忆往事,“早在你和老三出生前,他就怀疑那个中原女人怀的不是他的孩子,但又舍不得杀她们母子,他更不愿轻易定下继承人……咳咳,他一直不相信赛庭的忠诚,担心会因为我的孩子长大而发生叛乱,所以他亲自策划了当年你和老三被劫持。一年时间,足够整个部落分不出你们。但是我认得,哪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孩子的,你从小就有这样美丽的眼睛,很像我……”
乌云宝音无法直视乌雅图兰温柔的目光,他强硬地转过头去。
“老汗王不许我认回自己的孩子,他要我养着那个中原女人的儿子,这样,他最心爱的女人的骨肉就可以在赛庭的保护下平安又尊贵地长大。而我能得到的,是一个饱经锻炼的称霸草原的儿子……他逼我承诺,以你的性命和整个赛庭的存亡起誓,在你继位以前都不能吐露真相……”
“这些年你受的苦,我都知道,那是老汗王给你的考验,他以我的名义让你承受了很多痛苦,我都知道……我眼看着你把那个中原女人当做深深眷恋的母亲,却日渐记恨我,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让阿古拉到你身边,替我照顾你,等着你继位,就会真相大白,到时候你就会认我这个母亲了……可是,可是啊……”
泪水从女人眼角滑落,也倒灌进乌云宝音心里。
“不要再杀巫医了,打仗还需要军医,威严可以让下属顺服,但过度的威严也会让他们害怕甚至反叛。红蛇是赛庭的秘物,是用赛庭王室之血养育的。所以我能驱动,阿古拉可以,你也可以,我死之后,用我的血肉喂养红蛇,它们会更好地帮助你……”
乌雅图兰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睑半阖,她听见乌云宝音怒吼:“你不准死!你是不是为了给那个废物报仇,故意装模作样想让本汗愧疚!本汗不会让你如愿的!你给我起来,起来!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你起来!”
乌雅图兰意识已经涣散,箭伤或许于她而言并不一定致命,但多日的病痛与饥寒已经将她的身体拖垮。
经过先前的种种,她也无法再以母亲的身份与乌云宝音相处。
死亡是她的温床,她即将沉溺其中。
用最后的理智与力气,她唱起赛庭部落哄孩子入睡的歌曲。
往事在曲调和歌词中浮现。
马背上的民族,刚生下来的小孩便要放进摇床,感受颠簸与摇晃,以便日后成长为英勇善战的巴图鲁。
中原女人生的孩子受不了这种晃荡,快两岁了还是娇气得很,放进摇床里就一夜一夜地哭,侍女怎么哄也停不下来。
乌雅图兰要对所有人隐瞒孩子被交换的真相,只能自己抱着孩子哄睡。彻夜在大帐里来回走动,听着其他女人议论说赛庭剽悍的公主生了个一直不断奶的哭包,恨不得把这个无用又吵闹的小东西摔在地上,但在大帐里一圈一圈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哼出了歌谣。
中原的血脉却喜欢草原的调子,小家伙在她怀里含着指头甜甜地睡着了。
无数个夜晚,乌雅图兰听着不远处听不懂含义的中原歌谣,心情烦躁,但又在目光落到粉嫩的婴孩脸颊时恢复平静。
那个女人有汗王的宠爱又怎么样,她一辈子都不能和自己的亲生儿子相认,而自己……
乌雅图兰屈起食指小心地在婴儿肥嘟嘟的脸上刮了一下。
她会有两个儿子,一个无忧无虑长大像小羊一样依恋母亲,一个无惧风雨成为岱钦乃至整个草原的王。
陈国和岱钦都办起了丧事,在这场战争中双方都不是赢家。而靖国伺机而动,趁机出兵草原,谢璚作为主将身先士卒,与化悲愤为力量的乌云宝音正面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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