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烟叹了口气,拨开床帐挂好,扶着他下了床,“何苦来?谁又承你这份情?”
“以前父亲回来,母亲总是在门口等他,我不过是尽我的本分,并不是做给谁看。”
“那是侯爷与夫人恩爱,一个急着回来、一个忙着去见,这才是有情有意,否则又有什么趣儿呢?”
江梦枕从镜子里定定看了她一眼,碧烟识趣地闭了嘴,手脚麻利地帮他净面更衣,江梦枕也顾不上吃些东西,裹上靛青色镶着白狐狸毛的大氅就往大门处走去。
天阴着,似是要下雪,寒风一吹,无论穿了多少都冻透了。江梦枕又咳了几声,站在避风处向门外望,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队披甲兵士出现在大街尽头,其中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似乎还跟着辆车。
碧烟搓了搓手,有些兴奋地说:“还真让咱们等着了!”
只见齐鹤唳一身玄色轻甲腰背挺直地骑在马上,大红的披风在风中翻卷,衬得整个人身高腿长、威风潇洒,和温文尔雅的大哥不同,他身上别有一种男儿英气,在军中洗练一番,如今更如利剑出鞘一般、令人不敢逼视。
江梦枕望着半年未见的丈夫,恍惚间竟觉得有些陌生,他没有上前去,只静静地注视着齐鹤唳渐行渐近。成亲以后,江梦枕未尝没有好好和他相处的念头,只是齐鹤唳性格乖僻,也许是嫌弃江梦枕曾与自己的大哥有过些故事,相处间总是别扭不满。江梦枕本以为他与夫君就算不能如父母般恩爱,好歹也能做到相敬如宾,谁知令他大失所望。江梦枕本不是多事吵闹的人,却与齐鹤唳屡屡磕碰,半年前二人又生龃龉,一向冷冰冰的齐鹤唳和他大闹一场,离家而去。
多少小夫妻婚后蜜里调油,偏他们闹得个天翻地覆,齐鹤唳离去后,江梦枕常常想着,他们还年轻,这样下去一辈子,只怕鸳侣不成、反成怨偶。他实不甘心就这样度过往后余生,下定了决心等齐鹤唳归家,要再再试着与他好好相处。江梦枕睡不着时,常在心里盘算,把父母以往相处时的恩爱点滴都记下来,想着总要和夫君把日子好好地过起来,抛却无用的脸面意气之争,才是和顺兴旺之家。
此时看着在大门前翻身下马的齐鹤唳,江梦枕忽而发觉其实自己很是思念他,见了他,心里便觉得雀跃又安稳。齐鹤唳却看都没看他,下马后径直往后面的马车走去,深手撩开厚厚的皮毛风帘,与里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而后嘴角绽出一个轻柔的笑。
江梦枕看见车中伸出一双白皙的手,他并不常笑的丈夫紧紧握着那只手,将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那竟是一个秀美的少年,形容身量尚小,孕痣生在眼角,红艳艳的在清纯无辜中透出些许风情。
好似是平地起了一阵风,江梦枕被一口寒气塞住了咽喉,他好想咳嗽、把凉透了的心肝脾肺全从腔子里咳出去,却不得不强行忍住,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中给自己留点颜面。
齐鹤唳解下自己的披风围在少年身上,领着他迈进门槛,少年看见一旁有人站着、脚下一顿,用手拽了拽齐鹤唳的衣袖,齐鹤唳却像没看见江梦枕似的与他擦身而过,带着少年在一片“二少爷回来了”的欢呼声中,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一个急着回来、一个忙着去见,这才是有情有意,否则又有什么趣儿呢?”碧烟方才的话倏然响在耳畔,是啊,今儿这一出,还真是,自讨没趣儿。
心里蹦跳着的雀儿坠在地上,江梦枕手足冰凉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沉默地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他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才知道下雪了。
怪不得这么冷。
第2章 楼台飘洒
那少年怯怯地躲在齐鹤唳身后,齐尚书与齐夫人坐在堂上,其余姨娘庶子站在一旁,江梦枕本应站在齐鹤唳身侧,可那个位置被人占了,三个人立在一起反倒奇怪,他便站在双胞胎的四少爷与幺哥儿旁边,陪个末席。
齐鹤唳给父母行了礼,略略说起这半年来投军的事:他随骠骑将军在青州剿匪,某次被人追击不慎跌落悬崖,幸亏这少年和爷爷上山采药,碰巧救了他一命。少年姓肖名华,年方十四,爷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肖家村常年为匪患所扰,齐鹤唳养病时收集了不少情报,后来大军果然利用这些信息攻破了土匪的老窝。可是那帮歹人天良丧尽,为报复竟杀入肖家村,屠了村庄、鸡鸭不留,齐鹤唳带兵晚到一步,肖华的爷爷为保护孙子不幸身死,死前将肖华托付给了他。
“原来是鹤唳的救命恩人,失礼、失敬。”齐尚书让人看座,肖华急急摆手推辞,而后仍紧紧抓着齐鹤唳的袖子不放。
“我们齐家最是知恩图报的,肖小公子只管住下、就当自家一样,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就直接和我们二少爷明说,你既救了他,他是千万都要依从的。”齐夫人捻着佛珠瞥了江梦枕一眼,“你去安排肖小公子的下处,就在挽云轩附近选。”
江梦枕垂首道:“...是。”
众人又叙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散了,江梦枕最后一个走出厅堂,见肖华和齐鹤唳站在飘雪的廊下,少年回头觑了他一眼,踮起脚尖凑在齐鹤唳耳边悄声问:“齐哥哥,那人是谁?”
齐鹤唳转过身,目光总算落到江梦枕身上,半晌后才淡淡地说:“他是二少夫人。”
肖华想了一瞬,猛地瞪大眼睛,死盯着江梦枕上上下下地看,而后突然羞怒起来,“哼”地一声甩开齐鹤唳的衣袖,拉紧身上的大红披风不管不顾地冲到雪地里去。
江梦枕抬眸与齐鹤唳四目相对,小夫妻久别重逢,竟是相对无言。江梦枕本想了许多话,要等他回来细说,现在却觉得了然无趣。齐鹤唳见江梦枕默默无语,终于开口道:“你别怪他,只是个孩子罢了。”
江梦枕闻言一阵哑然,他怎么也想不到夫君归来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为别人说情,“这是什么话?他救了你,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齐鹤唳“嗯”了一声,再次没了言语,江梦枕扭头去看飘着雪的院落,一片白茫茫的,雪片儿不知要被寒风吹到哪儿去,与他二人疏离的感情一般的苍白无力。
江梦枕更觉得没劲,伸手接过碧烟手里的伞,打发她去拿钥匙开库房,自己擎着伞自顾自地转出廊下,敷衍道:“...我先去安排布置了。”
没有几步,只听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他转头一看,见齐鹤唳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头发衣服上已落了雪,江梦枕蹙眉向跟在他身后的小厮道:“秦戈、吴钩,二爷半年不在家,你们就不会伺候了?还不去取伞来。”
两个小厮陪着笑却不动,齐鹤唳不以为意地说:“不必,这点雪不算什么。”
江梦枕叹了口气,他实在猜不透齐鹤唳心里想的是些什么,只得上前两步自去帮他遮住飞雪。
“我听人说,受过伤的人,最忌寒气入体,伤虽好了,以后也要多加保养才是。”齐鹤唳清健颀长,江梦枕比他矮了一头,伸直了胳膊才把伞罩到他的头顶,此情此景令江梦枕忽而有些恍惚,不由慨叹道:“...鸣哥儿竟长得这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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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哥儿是齐鹤唳的小名,江梦枕十四岁来到齐府时,他只有十二,长得又瘦又小,在他嫡出大哥齐凤举身边站着,直似书童小幺儿。
齐鹤唳那时被养得只会胡玩,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湿透了也没人管,江梦枕俯身用手帕擦干净了他脸上的雪泥,这孩子看着连十岁也没有,倒也不必避嫌,便笑着说:“二少爷怎么玩得花猫似的?跟你的老嬷嬷呢?这衣服湿了又干,是要做下病的,你且跟我回去换换。”他见齐鹤唳站着不动,又道:“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家请来做客的,现住在听雨楼那边。”
齐鹤唳吸了吸鼻涕,仰着头道:“我知道,你是江家的‘观音’。”
江梦枕笑了笑,只说:“我倒是姓江。”
齐鹤唳好似脖子冻僵了似的仍盯着他,“她们说你以后会是我大嫂,是真的吗?”
江梦枕还没答话,后面跟着的丫鬟们倒先笑开了,忍不住打趣:“二少爷的消息倒是灵通呢!”
“混说的话,长辈的玩笑而已。”江梦枕瞪了她们一眼,一手打伞一手牵着齐鹤唳走在飘雪的小径上,“你嫡母是我姨妈,姨妈再三请我来做客,盛情难却、因此才在你家住下。”
“哦!”齐鹤唳低头看着雪地上踩出的一大一小两双脚印,鼻端都是江梦枕手帕上清甜的熏香味儿,忽然又抬头道:“既是玩笑,那你嫁给我吧!”
后面的丫鬟又是笑倒一片,江梦枕也忍不住莞尔,点头逗他说:“好啊,你可要对我好些,不然我可就走了。”
童言无忌,焉知不是姻缘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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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鹤唳点漆般的星眸黝黑明亮,他接过油伞,把江梦枕握着伞柄的手也包在温热的掌中。大概是“鸣哥儿”这个称呼,都让他们想起了些旧事,二人间总算生出点微末的温情。
秦戈和吴钩跟在他们身后,见两人相携而行,那油伞全歪到了江梦枕那边,不由偷笑着互相挤眉弄眼。在他们看来,二位主子实在相配,并肩踏雪而行简直是神仙笔下的图画,那个什么肖小公子,也许不过是二少爷可怜他年幼失怙,单纯看作恩人罢了。
“我该把肖小公子安排在何处呢?”江梦枕试探着问,这件事实不好办,齐夫人是故意难他,安排得太好太近,似乎就预示着肖华以后的归宿,安排得远些差些,又显得他小气嫉妒、不知感恩,左右都不讨好。况且他也实在不知道齐鹤唳的心思,这话本般的救命之恩要如何报答?肖华爷爷的托付是怎样的“托付”?肖华现在还小,倒是不急着如何,但最怕没名没分失了规矩,就不是仕宦人家待恩人的做派了。
“随你。”齐鹤唳顿了顿,嘱咐了一句:“好歹要看得过去。”
江梦枕胸中陡然生出一股轻怒,心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就这么怕我亏了他?看来大门口的才是真的你呢!现在为了以后铺路,又作态来讨好,好没意思。
他出来了大半日,又饿又累又冷,身上还不舒坦,心里更是难受,一股气搔得喉头痛痒难耐,江梦枕抽出手捂住唇咳了一阵,冷笑道:“把我的屋子腾给他住,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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