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林瑯被傻子一般的唐玉树逗得破涕为笑。
这半夜来耗尽了气力,半摊着躺在唐玉树身边,林瑯攥着他的手兀自说起了话。
“睡吧,睡饱了醒来——睡久一点也没关系,但要记得醒。”
“活儿还多呢……所以没你不行。”
“或者我们撤掉几张桌子?这样以后也不用太累。”
“日进斗金啥的——我也是说笑呢,你且不必当真。”
“……赚咱俩够花的就行,要紧的是好好过下去。”
“平淡点儿没关系。”
“辛苦点儿其实也没关系。”
“你在就行……”
把焦急也罢恐慌也罢,所有会让唐玉树担心的情绪都用力吞下;掺一点点笑意好了——当然也不能太多,太多会显得假。谨慎琢磨出一份最恰当的语气来,与身边沉睡的人只当是寻常叙话,说不定他就会向寻常一样醒过来,望着自己,冲自己笑,或者,续下那个吻……
若是他能此刻苏醒来赓续那段缠绵灼热的唇齿相缠,便是纵容他方才呕吐过,也罢。
为偿那一吻,下一刻堕入无间地狱,也罢。
午时的时候顺儿一身风尘地回馆子里来了。
在外面扣门,不掩喘气声:“少爷——舅舅来了!”
林瑯昏沉地站起身来开门。陈滩的天色昏暗,本该是日当午的时辰,可浓重的云雾将高墙内视野里本就不大的天,堵成了一片昏暗的死寂。
本以为看到张谦后自己会哭,可是似乎也没什么力气。
张谦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见了自己便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他身后跟进来一个男子,和好几个从衣着来看便不寻常的大夫。
林瑯不知那个男子是谁,却也无心顾忌礼数相询个名讳,只向他求证:“能治吗——这些大夫?”
那男子脸上的笑意在此刻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他说了一句让林瑯不清不楚的话:“——要看你。”
☆、第三十三回
第三十三回撵林瑯将军不松口求李犷公子也折腰
为首的大夫简单摸了脉象,问了林瑯几句关于唐玉树发症的情况,便说是要驱了杂人出去。
林瑯想在旁守着唐玉树,却也无力挣脱张谦,只由他念着“放心放心……”把自己揽出门外。
安顿林瑯坐在廊下,张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安慰林瑯道:“你先别急——这些大夫都是活阎王,没气了都能拉回来——里面还有一个,是当年给皇上看病的!”
“嗯。”林瑯的声音丧失了往日的明亮,让张谦听着直感陌生。
他呆滞的眸子后知后觉地转过来半遭,开口的时候还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几分,像是对自己喊话一般:“本来就不怕啊——唐玉树命可大呢,能从战场上囫囵下来的,怎么可能折在这里。这阵子好不容易把馆子开稳当了,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老天爷怎么会那么坏呢——哪有只能让他受罪不能让他享福的道理……”
终究还是把自己又给说崩溃了,只低着头大口地换着气——像是被抽却了音量的无声怒吼,颤抖着无措。
张谦看着难受,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辞。
张谦想起姐姐——也就是林瑯母亲去世的时候,幼小的林瑯也是同一般的反应。
从讣闻发出到出殡,林瑯一颗眼泪都没掉。就像是狩猎时你一箭擦着兔子耳边射去,它就被吓呆了,回不来神儿,只僵直了身体站定了脚步,任你把它给捉了。
下了葬回了府的那夜,张谦挽着他进林府的大门——平日里总能跳着越过高高的门槛,那日的林瑯却怎么伸脚都伸不起来。被绊在门槛前磨蹭了良久,那幼小的孩子突然就哭了,大口地换着气,像是拼了命都无法吸收到求活的所需一般。
寻常总撑出一幅高高在上的骄傲,所以被挫败后的落魄姿态,就显得更让人揪心。
半个时辰后西厢房的门开了。
先是李犷悠哉地走了出来,他手里握着个小瓷人,端详戏弄。
林瑯抬头看他,询问未及脱口,就被李犷先行发问:“这是你吧?”
等林瑯点了点头之后,李犷又玩味地看回手里的物什,嬉笑着说了一句:“你可没这娃娃好看。”
林瑯没有力气搭他的话。
在这个场合下李犷脸上的笑,已然再激不起林瑯的嗔恨,他一边嘴角斜斜地挑起:“这时候跟你说这个不好——但是,他这个病,料是你治不起。”
缓了好一阵子的呼吸,林瑯才顺利地说出话来:“你且不用多话——只管救他。银子我找我爹要——我家有钱,多少都给得起!”
李犷听罢,反而放声笑了出:“我不比你穷。林少爷,有钱不是万能的——有些灵丹妙药,要有权的,从宫里去拿。”
林瑯不理会他的挑衅,只问自己最在乎的问题:“你有法子拿到吗?”
“我是一品骠骑将军——唐玉树的将军。”李犷把手里的小瓷娃娃丢在林瑯身上,绕过廊下的梁子,动作轻佻地拍了拍林瑯的后脑勺:“唐玉树的这条命我给他治——就看你愿不愿把成本还给我?”
“我还——你说价吧。”林瑯没躲,任李犷羞辱一般的动作落在自己头上。
听罢少年毫不还价就信口答应,李犷又被逗笑了,笑了良久才转回廊下来,站在了林瑯面前。弯下腰面对着林瑯,两双清冷的凤眼相对——一双混沌无措,一双明亮幽深:“我不是趁火打劫——但,林少爷,你太小了,你连护他周全的能力都没有。”
林瑯认罪画押:“对。”
“你守着他守成这个样子,你不配留着。”
林瑯点头:“对……”
“所以你回林府罢——这是我答应你爹的,这也是我答应给你治唐玉树的条件。”
林瑯不说话了。
李犷也并不急着说话,只站直了身子退开了几步去,伸手触了触廊下脱了色的梁子,又抽回手,将指尖上的灰捻了几遭。
“我……”林瑯的开口将李犷的视线引了过去。
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来:“我可以给你钱,这个馆子你要不要?——不够的话我找我爹要……”
说着突然跪下,伸手抓住李犷的朝靴,早松掉了结扣的朱樱绒簪滚落在地。
张谦的眉眼抽搐,不忍再看林瑯,只将眼神投向李犷——而李犷与他对视时,脸上的笑意却未见分毫。
他对这个折断了自尊来哀求的少年,分毫不动容。
没忍住落泪所以张谦背过了身去——李犷的个性他知道,娇纵如林瑯,在他面前也只是个无名小卒。
林瑯的额头点在李犷的朝靴上,疯了心神地磕着头。
又在其间用一丝理智拿捏着力道——生怕磕疼了李犷的脚,这唐玉树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就会悠哉地飘走。
他用白净的袖口擦拭掉自己落在李犷朝靴上的泪水,喑哑着嗓子哀求:“求你治他吧,我不能没有他!我这辈子实在没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对我好过……我平日里嫌弃过他,骂过他,打过他……这算是我的报应。但是我昨天才好不容易听他说出认了我的话,他定是也舍不得丢下我自己死的——你不信,你救了他,你听他亲口说……”
“他认了你?”李犷像是听去了心智蒙昧的孩童口中的胡言乱语,“嗤嗤”地笑出了声。
“对——”这个字刚脱口,残存的一丝理智让林瑯从面前这个人强烈的占有欲里,捕捉到他对唐玉树的情绪。那一刹那林瑯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求情说辞,不仅无法求得他的不刁难,反而更似乎添了乱。
心下一急,便口不择言地抛出试图挽回的话——“若你也喜欢他——他醒了,我可以让他去随你!只要他醒了!”
沉闷的天色被唐突落下的第一瓣冬雪打破,落进林瑯的后脖颈里刺得林瑯生疼。
“你是在可怜我?”李犷的笑容终于收去了。
走的时候,林瑯只拿了三样东西:与唐玉树合伙开馆子的前夜一起摁了手印的契约,唐玉树常年绑在额头上早已褪了色的绛红巾缎,还有被李犷丢在自己身上的小瓷人“林瑯”。
走之前被李犷允许,去看了一眼唐玉树。
望着榻上的他脸色发白,额头上扎入了金针,呼吸还算平稳有序,林瑯倒觉得哭不出来了。
兴许是都流尽了。
只觉无望与无助,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只忍不住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还被大夫呵斥道“仔细着别碰到针。”
不碰也罢。林瑯对大夫用力地笑了笑,走出了厢房。
便随着张谦一并上了回金陵的车架。
张谦不敢同他说话,只忙着劝说顺儿——那边顺儿抱着陈逆肯不放手,哭得不成样子。
林瑯顾不得他,林瑯连自己都顾不得了。
像是被抽走了神魂一样,只紧攥着唐玉树买的小瓷人儿发着怔,眼神涣散成一片。
只是车驾出了陈滩的时候,林瑯才突然回了神来。
分辨清楚自己周身后,一把抓出对面张谦的手腕便发问:“将军要把唐玉树带到哪去?”
“不知道……”张谦不敢对视林瑯的眼神。
“成都吗?”
张谦摇头。
林瑯像是并未操劳过一般,突然恢复了气力,捏着张谦手的力道让张谦疼得厉害:“舅舅——我们自这儿下了车去,躲在这里,我们不回金陵去了!——等唐玉树几日后醒了,好了,我们就把他偷出来,我去和他到别处过,好不?”
纵使被捏得极痛,张谦也不抽手,只缓缓道:“他是一品骠骑将军,我们只是平民……”
“如果……”林瑯的心思在飞速地筹谋计算,半晌后眼神皎然一亮,口中言谈过激得让人鼻酸:“如果杀了一品将军,被抓了的话会被斩首吗?——会连坐吗?如果买凶的话——我记得我在金陵有认识的朋友,似乎有这种通路——舅舅,你说□□的话贵吗?我这儿……我这儿也没带钱,我先跟你借着,日后我还你,你要利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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