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看向唐玉树:“你呢?”
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也学着林瑯一般自报家门:“小人唐玉树,单字羽,成都人士。曾在西南属地平叛,建功累累,战后朝廷赐了一处房产,位于陈滩七十二户。”陈述完毕,作揖示礼。
“居然有字了……”县太爷一句打岔,继而清了清嗓子正言道:“经户部核验——林瑯递交的房地契为真——唐玉树递交的派遣令亦为真。”
“诶?”林瑯和唐玉树面面相觑。
接着县太爷解释道:“只不过林瑯所持地契,是陈滩七十二户甲字院——唐玉树所持派遣令,是陈滩七十二户乙字院。”
“诶?”林瑯和唐玉树再度面面相觑。
“甲院坐南朝北,大门临东街;而乙院背靠甲院坐北朝南,大门临河。两个院子的结构完全相同,也由两个院子的正堂相衔接,一并组成陈滩第七十二户整个陈家大院。”
县太爷解释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
“……可是东街上哪有什么大宅院的门啊。”
“对啊,总路过东街,从来不记得那边有什么大门啊……”
“肃静——”拍了半晌惊堂木才换来安静,县太爷继续道:“陈滩镇发展迅速,七年前的东街早已不够行车走马用,所以沦为了一条小路,现在名叫元安巷——并不是如今的东街。”
“元安巷”这三个字林瑯和唐玉树并不熟悉。
——但身后人群忽然涌起的议论声让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元安巷确实有一处与财神府市集结构非常相似的地方:三面环着高高的院墙,一面着临街。临街处还有一排不知是何人修葺的一排松木长椅,供过路人歇脚。可时间太过久远,久远到让人们早已忽略了那个被堆满草芥与杂物的院墙背后有什么,所有人都只记得那块空地上,有一个市集,卖蔬果河鱼,卖骡马鸡鸭。
“没错。”县太爷道:“就是如今的东市。”
“那就是说……”唐玉树迷迷糊糊的。
林瑯默契地替他续下后半句:“以后早上去买菜不用再绕一个大圈子了。”
☆、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七回廿尺楼偏作忘情处一柄剑竟换共梦间
点绛唇火锅馆子的地皮就这么唐突地,被翻了一倍。
“原是你住错了……”一面“吭哧吭哧”地搬着蒙尘的杂物,唐玉树一面和林瑯说笑:“也不晓得是哪个——推开我家门儿就劈头盖脸地把我给骂了一顿。”
林瑯也在正堂里一起收拾着,脸上灰一片黑一片的,衬着白白嫩嫩的脸蛋更可爱了几分。
听罢唐玉树的玩笑话,林瑯脸上有几分尴尬——自己手里的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甲院,可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这个注脚;当时冒失地推开了唐玉树的院门,还把人家拖去了公堂之上,甚至一度豪不客气地用各种“骗子”、“小偷”之流的字眼羞辱他……如今真相大白之后,曾被自己血口喷过的人,却只笑嘻嘻地揶揄了几句而已。
林瑯只觉一阵没脸,翻了个白眼道:“那怎么样——现在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吗?”
当然林瑯说的也是句玩笑话,可那话音落上唐玉树的心头,却“咯噔”一声凿得他心口闷闷的疼。
——对啊。
倒是真相大白了,可是……那摆在另一边宽大敞亮的甲字院,不就得让林瑯去住了吗?
之前林瑯住的是东厢房,自己住的是西厢房;每天只消把窗子偷偷拉开一个缝儿,就能瞟见油灯影子勾画出来的林瑯在做什么——或埋头算账,或撑着脑袋发着呆。
几日前顺儿来了馆子里后,为了给他腾地方,林瑯就搬来了西厢房与自己同起居。
终日可以与林瑯共榻而卧,唐玉树打心里觉得这样挺好的;馆子里生意好得紧,闲来也总没力气出去再多打一床棉被,于是林瑯也不得不终日与自己同衾而眠。
前夜林瑯睡下的时候,还打趣道:“当初你不是说这被子是你娘留给你,让你娶了媳妇儿盖的吗?若你娘的在天之灵知道你如今被子里盖了别的小子,岂不是会哭?”
唐玉树被林瑯逗得哈哈大笑,脑子里转出一句“那下次烧香的时候,我就诓我娘说——你是媳妇儿”的玩笑话,在将将脱口前,又迅速地刹了车闸。
每日都总有些可以说道的小趣事……可现在生生多出一个院子来,像是被猝不及防地腰斩了继续挤在一起的理由。
迟钝的唐玉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太愿意林瑯搬过去。
见自己一句玩笑话让唐玉树陷进了沉默,林瑯也有些心神不宁。
有几分想要躲开唐玉树的动机,于是穿越过正堂里飞扬的烟尘,林瑯迈开步子去,绕过粗壮的房梁,顺楼梯上去,在拐到二层时,去处被铁打的栅栏挡住了。
“诶……?”林瑯透过栅栏张望向里面,各种家具一应俱全,只是乱堆在一起。
似乎有一柄剑,被斜斜地丢在地上。
很面熟。
林瑯还没转过脑子来,只听见唐玉树的一声闷喊。
“怎么了?——”
迅速问了一句,林瑯侧耳静待楼下的反馈,半晌才换来楼下一句磕磕巴巴的欲盖弥彰:“哦……没啥子事。”
林瑯放心不下,下了楼,只见唐玉树揉着脑袋在那边支起身子来。
“方才跌倒了吗?”林瑯问。
“丢人了撒……”唐玉树笑着自嘲:“枉我上过战场的英明,居然被绊倒了。”
林瑯瞅着满头大汗的唐玉树,满满扬尘的大正堂,一地乱七八糟的旧物件……再想起楼上锁着的铁栅栏,那副急性子又按捺不住了,一股无名的恼火冒气,三步并作两步走了来,抄起唐玉树的胳膊就正堂外面走。
唐玉树吓得抽回自己的胳膊:“不……不不不不收拾了吗?”
“不收了!谁爱收谁收!”林瑯皱着眉头:“看看——收拾成一幅什么样子了。”
“什么样子”指的不是凌乱的正堂,而是一身尘土满脸花斑的唐玉树。林瑯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里有些心疼,却又不肯坦白地说。只让唐玉树这厢以为林瑯在抱怨自己把正堂越收拾越乱,于是满脸赔了笑:“我手脚是笨……你别急,我马上就——”
“雇人来收!”林瑯打断了唐玉树的话。
唐玉树撅起一条眉毛来:“乱花啥子钱!”
“别老一副穷酸样子!我们现在很有钱!”林瑯翻白眼:“我问你——如果陈滩的人都不肯吃火锅,我们会怎么样?”
“会……没生意?”唐玉树答道。
“那——是不是说:如果丧失了某一专业领域的市场,那相应的劳动力就会被闲置?”
“……是嘞。”
“所以——专业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嗯嗯!”
“那么——收拾屋子你专业吗?”
“不专业……”
“告诉我——你的专业是什么?”
“煮火锅!”答得干脆利落,外带了几分小骄傲。
“因此——你该去干什么?”
“煮火锅!”
“聪明。”拍了拍唐玉树的肩膀:“收拾房子这件事,我们去雇专业的人做。”说完,林瑯便利索地回了厢房去写招募临时工的启示,丢下唐玉树站在原地脑子混沌成一片。
混沌了片刻,唐玉树决定不再想——林瑯可是走过丝路的人,他懂得最多说得都对。
虽然走下台阶的时候,唐玉树还时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厢陈逆和顺儿两人买菜回来了,一进门顺儿就向正从正堂下来的唐玉树嚷嚷:“唐少爷!正堂二楼的锁打开了吗?”
“没嘚。”唐玉树摇头,换来顺儿一声没大没小的“啧——”
甲字院和乙字院是由正堂的二楼相接,而正堂二楼却被一个上着锁的铁栅栏堵住了来回的去路,所以今天还是起了一大早,陈逆推着木牛带着顺儿出了馆子的门,像往常一样绕着陈滩的民居晃晃悠悠地去东市买菜。
陈逆把木牛安置在后厨门前,便利利索索地开始搬动食材。顺儿那厢手里拿着一只枯草编的蚂蚱,哼着小曲儿玩儿得不亦乐乎,嘴里却还抱怨着:“走这么远好累哦!”
“快歇歇去!”陈逆立刻殷勤地叮嘱。
唐玉树虽然傻,却也不肯信顺儿的鬼话——料定了载满食材的木牛也是陈逆推回来的——就像以前林瑯和自己:那顺儿定是和自己的主子林瑯一样,晃来晃去指指点点,陈逆同自己差不多,负责推木牛和搬食材。
唐玉树突然觉得这相似的场景竟然有些好玩儿,想着想着就自己笑了起来。
方才萌生的惊恐,一瞬间就被抛到了脑后去。
金陵城里,林府内,新进的藏香烟丝袅袅。
抿了一口茶,林老爷对眼前的人翻了个白眼,叹道:“瘦了些。”
张谦摸了摸双颊,讪然:“才月余,能瘦多少……”
“你说瑯儿会不会也瘦了。”
张谦一时无话,沉默了半晌才道:“还没找着?”
“那贼子儿的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心躲你的话,你纵是翻破天你也翻不出他一根毛来。”
赞同地点了点头:“……随你。”
林老爷把眉眼立刻一横。
“我是说机灵……机灵随你。”张谦吓得迅速赔笑,心底里兀自说道:
——“还不都是你逼的!”
这句语落张谦吓得一个劲儿捂嘴,还以为是自己冒失地讲出了心声,却顺着林老爷瞪大的眼神儿才寻定了与自己同有默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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