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咧!”
满目都是各省名窑出胎的瓷器,唐玉树从没见过这么多花样儿的碗碟,却没有一件能勾起他此刻的注意力。
“姑娘长得那么乖,你为啥子不娶人家?”
林瑯对着陈列的碗碟挑挑拣拣,含糊地应付着唐玉树:“我不喜欢她。”
“笑盈盈的,像朵花儿。”唐玉树夸起人来毫不含糊。
“全金陵城的公子哥都会被她那张笑脸骗得五迷三道,我偏不!”林瑯哼一声冷气:“她啊,原是花家的庶女;她亲娘是画舫上唱曲儿的歌伎,所以我估计花良叙那笑脸逢迎的本事,也都是遗传下来的!”
“听着越发可怜了。”
“你可怜她做什么?他是花府大千金,全金陵城的公子哥都可怜她心疼她爱慕她——倒不瞧瞧你是谁?”林瑯因唐玉树尽把胳膊肘往外拐而生气:“还真当自己是个东家了?快好好挑碗碟,盘算一下自己的营生!日后你买卖做起来了,爱心疼哪家姑娘我横竖也管不着!”
“哦……”唐玉树呆呆地应了一声。
“昨晚的事……对不起啊。”道歉是道歉,高昂的下巴却不肯扭过来。
“……啥子事?”唐玉树这厢却早淡忘了。
挑三拣四了足有半日,林瑯才选好了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碗碟。
“两百四十个苏窑碎玉瓷——连您方才砸了的,抹个零头,拢共十两二钱!”
“好多?!”听瓷器铺伙计报完价,唐玉树立刻扯着林瑯到一边儿:“你疯了!两百个碗就十两,一只碗儿五十文?——不买了!陈滩上就有卖碗碟的,五十文能买十几二十个!”
这两日来也看惯了唐玉树这个穷家伙没出息的样子,林瑯白眼都懒得翻完一整圈。
“这是品质问题——要做买卖,就要先投资。碗儿不够精致,就招待不了精致的客人——你不懂,信我没问题,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
教育完唐玉树,便吩咐他先在此稍后,从钱囊里摸出一张银票,林瑯对伙计道:“我去前面钱庄,把银票兑了去。”
“诶,您去!”眼见做成一单大生意的伙计喜上眉梢。
且说这厢唐玉树在瓷器铺里候着,无事可做便思虑了些许:林瑯的性子咋咋呼呼——开什么火锅馆子的主意是昨儿凌晨想的,一大早便在那写写画画了一堆“清单”,中午坐车晚上便赶来了金陵城。
而自己此刻却还在犹疑:开这馆子……行得通吗?
——林瑯说到底,是个家底殷实的阔少爷。开个店,做个买卖,百两银子的本儿伸手即来……可自己不同,码头上赚的本来也不多……工头不克扣的情况下,这百两银子也得自己上个□□年的工。
索性阖了眼,唐玉树觉得无比苦恼。
——青秧,给哥哥一个暗示吧:若这馆子开得成——不求门庭若市,不亏本就算成——你就……你今日就让你林瑯哥哥哭给我看……
想到这里,唐玉树才从苦闷的情绪里笑出了声。
——还没见过这家伙哭呢……
这个阔少爷,平日看着总是桀骜不驯张牙舞爪,笑过怒过,却从没有过示弱的情绪……倒是有几分像——他……
回忆里这个“他”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浮出了脑海。
单薄的身形被束缚在金甲之下,坐立在马上的背影看着力不从心却又无比坚定。
——“唐玉树。”他温柔地唤道自己的名字。
——“嗯,我在。”隔着时空,此刻的唐玉树应答了一声。
“唐玉树——!”另一声呼喊却换了一条声线与语气:“唐!玉!树!——”
一个激灵睁开眼,就见林瑯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拉起自己的胳膊就从瓷器铺的另一扇门外跑了出去。
留下瓷器铺的伙计才将将回过神儿来:反悔的客人见过,买卖不做便罢了;但——“砸了的碗你先给我结了账啊!”
这厢唐玉树被满头大汗的林瑯拉着,在人潮拥挤的金陵城里慌不择路地蹿。
事发突然,他一脸茫然:“怎么啦?跑啥子跑?”
“别说话,快跑!”
唐玉树空隙间回头,穿着钱庄杂役衣服的人们还在身后不远处穷追不舍。一面随着林瑯的脚步跑,唐玉树一面凭借目前的状况揣测出一份缘由:“你把钱庄给抢了?”
“别说话,快跑!”
“……”满头的疑虑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获得解答,索性不再追究,唐玉树决心先解决目前困境:“在前面右拐,拐进那个小巷子!”
林瑯倒是听话,几步之后闪身一蹿,在一片摊贩重叠的掩映下,蹿进了巷子里。
头也不回的跑了好几步,那些钱庄杂役们“站住——”的呼喊声果然由远及近再向远处去了。林瑯放慢了脚步,说着“甩开他们了……”回过头去——唐玉树却不在自己身后。
“……?”林瑯停在了原地搞不清楚状况。
且说这下摆脱了林瑯这个“累赘”,唐玉树立刻换上了快很多的脚程,片刻间就把这些穷追不舍的钱庄杂役们全部甩开了。
只是匆促间,右腿膝盖处的裤子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裂口横斜,几乎要贯穿那朵青秧绣的花。唐玉树看着心疼极了。
藏身在一家店铺里静观片刻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状况再无他恙,唐玉树才出来,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到方才林瑯拐进去的小巷子里,顺利找到了那个蹲在地下,将脸埋进臂弯,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的锦衣少爷。
“你到底做了啥子啊!”
唐玉树走上前去,以为对方是因没缓过剧烈地逃跑而呼吸不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我裤子都破了……”
林瑯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头都不抬,瓮声瓮气地回答道前因后果:“我爹那个老奸巨猾的贼人——居然知道我带了银票出来……我一去到钱庄兑银子,钱庄的人上来便把我团团围住,问我是不是林家少爷,要捉我回去……”
唐玉树听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只憋出两个字:“……可怕。”
“我跑得急,把银票落在钱庄了……”
唐玉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又只憋出两个字“……没事。”
“没事什么?什么叫没事!”
林瑯突然大喊大叫着站了起身,背向唐玉树,只顾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擂起了石墙。吓得唐玉树上去按住他的胳膊:“你疯啦!”
只见林瑯的肩膀依旧发着抖,转回脸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从来只见过他嘲笑、欺负、羞辱自己时,那一脸骄傲的样子;唐突地撞见他哭泣,唐玉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了。
“怎么这么难!我想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林瑯甩开了被唐玉树按住的手臂,因情绪奔溃而歇斯底里地怒吼:“房子不知道归了谁!银票兑不出来!怎么这么难!”
“……”唐玉树连两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索性放弃了克制,林瑯任由着溃堤的情绪,嚎啕了起来。
“……”唐玉树不知道怎么安慰林瑯,只好站在旁边等他哭。
很久之后林瑯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了情绪,抹干净了眼泪,抬头看向唐玉树。
唐玉树本是苦着一张脸,见林瑯似乎好了,于是立刻摆出一副笑;“好受点了吗?”刚想脱口,只听林瑯冷冷地丢来一句:“你走吧。”
唐玉树发现自己面对林瑯,总是一脸茫然:“啥?”
林瑯重复了一遍:“你走吧……回陈滩去吧。”
“……你呢?”唐玉树有点害怕。
林瑯正了正衣领,寻着方才逃跑时身上蹭脏的地方,拍打着尘土:“本公子自然是回林府去,用得着你操心?”
“……不是开店呢嘛。”
“开啥?”
“……开店啊。”
“……”听着自己的梦想在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林瑯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打了一个无声的巴掌一般。不知怎么地,林瑯突然格外厌恶此刻纠缠不清的唐玉树:“你走吧。”
可被讨厌者却不自知,还是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讨好似地:“走吧,一起走啊。”
“滚啊!”
“……”
“我什么都没有了——房子、银子——凭什么开店?就凭你?”理智线再次断掉。只留下最尖酸刻薄的那个自己,拼命地口出恶言,用自虐虐他的手段,消极地想要让对方死心。
对方却还不死心:“还有你啊。”
“我算啥?!”
“你……你走过丝路!”
“我走过丝路,是啊……我十三岁走丝路,我十岁把《商略经》倒背如流,我五岁珠算快过宫廷老帐房,我三个月抓周抱着白玉算盘不肯撒手……可都是因为我是林瑯,我是金陵织造林家少爷——没了这些,我算什么东西?”
“……”
“去吧去吧。”唯一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不要把分别变得太难看:“日后路过陈滩,我还会去找你玩儿。”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就是没了银子吗……先回家。”唐玉树轻轻拽起林瑯的胳膊。
林瑯想甩开唐玉树抓着自己的手,用了三分力却发现对方更攥紧了七分;只得用冷冷的语气道:“放手!”
唐玉树却像没听见一样,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先回家。”
“放手!”
“先回家。”
“我说放手!”林瑯挣扎不开,盛怒之下挥着拳头向唐玉树肩上擂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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