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偷得这片刻安宁,被骂泼猴也值。叶鸯非但不停,甚至还变本加厉,直滚得满头草屑,满袖污渍。
叶景川一反常态地没管他,只坐在藤椅上喝茶,喝了没两口,再次躺下去。叶鸯以为他昨夜未睡好,刚又被小鲤鱼吵醒,这会儿没睡够还想睡,刚盯着他看了两眼,突然听见他问:“今日你练剑,可是比之前坚持得久。手累不累,腰酸不酸,脚疼不疼?”
倘若换作旁人,听闻师父关切,定要打肿脸充胖子,甭管多苦多累都不叫一声,但叶鸯是什么人?他不要脸,他巴不得叶景川问他是累还是不累,叶景川问他这个问题,正如了他的意。
实话实说,才叫乖徒弟。叶鸯张嘴便答:“累,酸,且疼。师父您给我揉揉,给我吹吹,我就不疼了。”最好您能站那别动,结结实实地让徒儿打两下,一解心头之恨。您可不知道,打您两下就跟嗑了那灵丹妙药似的,揍过您了,保准徒弟我腰不酸腿不疼,浑身筋骨舒展,宛若重生。
他随口胡说,乱放狗屁,可叶景川有一万个整治他的法子。听闻他要揉揉,要吹吹,竟直截了当抛下一句:“行。脱。”
“啊?”叶鸯傻眼了,一旁的小鲤鱼也愣了。
花好半天回过味儿来,领会了师父的意思,叶鸯忸怩道:“这,这不好吧,鲤鱼妹妹看着呢。”
“这揉揉吹吹呢,隔着一层布可就不管用了。”叶景川闭着眼,跟个老大爷似的摇他那把奇特的椅子。叶鸯气到想发笑,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恶心到狗师父,反而把自己恶心得够呛。
脱衣裳,那是不可能的,小鲤鱼还搁旁边坐着呢,总不好让个姑娘家旁观他脱衣。小鲤鱼爹娘信任他们师徒,肯让闺女独自上山来玩儿,叶鸯断然不会让她瞧见不该瞧见的东西。
气呼呼躺回草地里,叶鸯的手臂更累了,腰更酸了,腿脚也更疼了,难受得他直哼哼。
他的哼哼声,不过多时就招来了叶景川。狗师父躺着说话不腰疼,吱呀吱呀晃着椅子教训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连眼前的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经历大风大浪,我怎能安心将你放入江湖中去?”
稍微顿了顿,他继续往下说:“小鸳鸯,你须记得,师父不能陪你一辈子。待师父老了、死了,这江湖,你就要一个人闯。届时风浪滔天,再无人和你一起扛。”
他的语气,像极了游子们家中那絮絮叨叨个不停的老娘。叶鸯吸了口气,鼻端满是叶景川身上的熏香。狗师父身子骨硬朗,远不到老的时候,他尚未至而立之年,竟好意思念叨“老”这个字。叶鸯一直以为,把“老”“病”“死”挂在嘴边,颇为不吉,因此,叶景川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你提这事作甚?也不嫌晦气!”叶鸯气急,连脚底板的疼痛都给忘了,径直伸腿过去踹师父的椅子,一边踹一边骂道,“你想死,我还不叫你死呢!一天天的就会张着嘴乱讲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歇了口气,觉得方才那形容不算贴切,又骂:“说你是狗还不行,你就一大黑乌鸦!”
徒弟没大没小,叶景川也不生气,他自藤椅上伸出手,拽着叶鸯衣袖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半逼迫半逗弄地说:“乖,叫师祖。”
“叫你个头!什么师祖,你存心想当我爷爷!你讨厌不!”叶鸯右臂叫他抓在手里,温热的触感隔着层薄薄衣裳传过来,叶景川身上比叶鸯热得多,想来这是他身体康健的标志。
师徒二人你来我往斗起嘴,小鲤鱼在旁看得正高兴,突然一个人影投在她眼前地面上,她转头一看,是她阿娘。阿娘刚从别家回来,手里提了个篮子,小鲤鱼掀开篮上软布,见里面是热腾腾香喷喷的大包子,登时又惊又喜,肚子都要叫唤起来。
那边叶鸯也知道来人了,立马中断同狗师父的争执,乖乖坐起身叫了声“姨”。汪姨看他满脑袋草屑,觉得有趣,又想着他也许饿了,便伸手从篮里取出个大包子递给他。她没给叶景川递包子,因为叶景川不怎么爱吃。
叶鸯得了包子,转身又跟师父显摆,叶景川推开他,一脸嫌弃。那张冷冰冰的脸,遇上别人却笑得分外灿烂,叶景川冲汪姨笑笑,直夸赞小鲤鱼乖巧听话,比叶鸯这臭徒弟省心不少。
小鲤鱼的阿娘是来寻她的,同叶景川简单寒暄客套几句,汪姨就牵着女儿下了山。她篮子里的大包子,便是汪家三口人今晚的正餐。
“都说各家的孩子是各家的宝,你倒好,把别人家孩子当宝,把自家孩子当草。”叶鸯吃完包子,举着一只油光锃亮的手,要往叶景川衣服上蹭。叶景川慌忙避过,一脚把他从地上踹起来,斥道:“洗手!吃饭!”
叶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洗了手,对于没把师父衣裳弄脏这事,他感到十分惋惜。
他惋惜,他师父却是松了口气。叶鸯这混账,洗衣做饭刷碗劈柴一样不干,不晓得收拾一趟下来有多么累,叫他泡杯茶洗个果子都跟要杀了他一样,让他干点粗活累活那还了得?怕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第二天就花他师父的钱,跑到山下买个仆人回来。
叶景川不喜欢要仆人,不熟的人在他身旁,他总觉奇怪。再者,凡事亲力而为,才有几分隐居山林的意味,不然,在山中居住,和在大宅院里居住又有何区别?
他的意趣,叶鸯不懂,而叶鸯活到十八岁还不会洗衣做饭劈柴刷碗,也同叶景川的迁就有极大关系。
被师父每日敲敲打打,正是叶鸯为自己好吃懒做所付出的代价。白日里他被叶景川骂出一肚子怨气一肚子火,可到了晚上,师父做的饭菜一下肚,他立马抛却前尘旧事,将满腹怨怼尽数清空。
毕竟,人犯不着跟食物过不去。
“你那图,画完了没?”叶鸯埋头吃饭,忽地想起某件要事,饭菜还没咽下去,就急着抬头问。叶景川看他着急,起了逗弄的心思,居然在他的注视之下细嚼慢咽,小口吃饭,存心不让他好过,不满足他的好奇。
旁人无聊时吟诗作对挥毫泼墨,叶景川一无聊就只知道逗他徒弟。
“不说算了。”叶鸯火大,翻个白眼,埋头继续吃饭,既然叶景川这么爱卖关子,干脆让他把自己憋死。
果然,才低下头扒拉了没两口饭,叶景川就绷不住先开了口:“那图是快画完了。但我画完不画完,又同你有何干系?”
叶鸯不答,仅是张嘴吃饭。过了好一会儿,叶景川又道:“……那终归是你叶家的东西,你若想要,自去我房中拿走便是。”
叶鸯想要?他当然不想要,他甚至不关心叶景川在画啥,不过是找个借口同狗师父搭话罢了。叶景川一接他的话,他立马将话题歪到别处,又问叶景川金风玉露的床软不软,花魁娘子身上香不香。
一旦提及金风玉露,叶景川脸色便不太好看,叶鸯只道他心虚,一说眠花宿柳,就要脚底冒汗双手发抖,殊不知叶景川气的是徒弟整日光想着花魁娘子,不仔细读书,还不认真练剑。两厢对视,各怀心思,师父冷笑,徒儿冷哼,扫荡完眼前饭菜,便隔张木桌对坐,哪个也不出声。
不知名的鸟站在外面树梢上啾啾鸣叫,叶景川偏过头朝窗外望去,忽地起身,收走叶鸯面前碗筷,低声骂道:“小混蛋,给老子滚回去睡觉!”
近几日,无名山上一下子冒出许多只新来的鸟。叶鸯从未听过这种鸟的叫声,并且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难免好奇,回屋临关门前,往树上多看了几眼,却意外地发现一片雪白的衣角。
有人藏在树上?
叶鸯骤然警觉,转头向叶景川所在那屋望去,唯见一星如豆,自窗缝中透出微微亮光,好似暗夜中一只鬼眼。不过多时,屋内那盏灯灭了,房门吱呀作响,缓缓开启,叶鸯忙关了门,佯装自己已经睡下,闪身到窗畔窥探着叶景川的一举一动。
然而叶景川只是站在门前,并无其他动作,反倒是树上那客人率先下来,给他行了个大礼。叶鸯在房中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叶景川恐怖如斯,居然逼迫客人给自己行礼,着实可怕得紧,也不晓得那前来拜访之人是个什么身份,同叶景川熟不熟。
大晚上还穿一身白,应当不是大盗小贼,看那纤细身材,应该是个女人没错。夜半三更,荒村野店,孤男寡女,能做啥好事情?叶鸯壮着胆子探头往狗师父门口看,然而那白衣女人和叶景川一并消失了,屋内如豆灯火再度亮起来。
☆、第 6 章
白衣女子随着叶景川进了屋,未尝落座,先从袖中掏出几封信来,面上闪过一丝促狭笑意,仿佛眼前此人正落入了她的圈套。叶景川淡然一瞥,却是没问她那些信是何人送来,更没有当着她的面拆信,只那样淡淡冷冷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识趣一些,趁早走人。
可她显然不识趣。换句话说,她此行前来就是为了看叶景川吃瘪。叶景川早明了她的意图,因而微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坐到桌边,一封接一封地拆开那些信件,装模作样给她看。
此刻,那女子一改方才在外头的毕恭毕敬,径自坐到床上,翘着腿哼起了小曲。从她口中吐出的唱词并不高雅,恰恰相反,俱是些不堪入耳的字眼,叶景川没听多久便皱起眉,转头瞪视着她,隐隐有些警告意味。
“怎么,你那些红颜知己唱得了,老娘我就唱不得?”女子换了个姿势,好躺得更舒服。她悠悠闲闲掰着手指头数数,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随后涎着脸自床上爬起来,道:“我瞧你那徒弟生得不错,你既不要,成天打骂,倒不如便宜了我……”
“嘿——”叶景川闻言把信纸往桌上一拍,眉梢挂上怒意,“你有完没完?!”
训斥的言语,仅这五个字再无其他,但其中所蕴含的怒气十分真不掺假。纵然那白衣女子色胆包天,对叶鸯垂涎三尺,听了他这五个字亦要退缩,当即坐立不安,生怕他一怒之下拔出剑来,往别人身上捅十个八个血窟窿,权当给口无遮拦者一个教训,要其从今往后不敢妄言。
叶景川的坏脾气,她是领教过的,挨了叶景川一次教训,决计不想再感受一次。白衣女跳下床,夺门而逃,连叶景川阅信后有何感想都忘了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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