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难道不想给王族留下一颗火种?”秦禹宁突然张大了嘴,想到多琦多的惨死。
宋虔之道:“如果坎达英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统治,而是千秋万代的基业,他会让多琦多放手一搏。多琦多被杀就是一个信号,没有任何人能够冒犯他的权威,哪怕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选择赤巴,不是因为宠爱琼华夫人,而是因为赤巴年纪还小,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持。多琦多死了,兀赤述只能转而效忠于坎达英,哪怕有朝一日他投向赤巴,也已经是坎达英快要离世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已经老了,赤巴会有效忠于他的新臣民,形势就已经变了。”
秦禹宁静静思索宋虔之说的话,他还有一个疑问:“既然知道吃不下来,坎达英为什么要倾举国之力打这一仗?”
宋虔之摇头:“开战时他并不能肯定吃不下来,两线作战,腹背受敌,是最好的机会。哪怕将来百年间,狄人也未必能够找到更好的机会。但南面战事一定,阿莫丹绒人士气会受到极大影响。何况,坎达英何曾倾举国之力?”
“……”王庭留下的大半兵力,已经说明坎达英这一战真实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占大楚。
“阿莫丹绒还没有倾尽全力,我们就已经应对得这么吃力。”宋虔之表情严肃,“接下去如果不能连着取胜,将狄人赶出京城,后果会比战败更加可怕。国库已经拿不出更多钱帛,如果不能压着阿莫丹绒打,恐怕接下去的数十年,我们尚未出世的子孙,都要为这一场战争还债。”
秦禹宁急促喘息数次,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沉重,他端起茶来,灌下去大半碗,长长吁出一口气:“就看昨夜的胜负了,等吧,等前线消息回来。”
宋虔之起身,烦躁不安地,缓慢挪动步子,在秦禹宁的面前来回走动了片刻。他不断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梦里的血腥过于真实,现在想起来仍令他觉得不安。
被宋虔之看了好几次后,秦禹宁询问地看他。
如果说出来,只是让秦禹宁也陷入不安当中。昨夜的梦实在太过不祥。更让宋虔之担忧的是,陆观出发已经一个月,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而他不知道陆观受了重伤,也不知道昨夜征北军对容州城发起总攻。
这些巧合让宋虔之紧张得有些胃疼,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你先不要急,如果要和谈,前线一定会有消息来,无论陆观还是龙金山,都没有资格代表朝廷同坎达英谈判。”秦禹宁说,“陛下想亲自去。”
宋虔之也不想李宣去,但他知道李宣更宁愿自己能去前线,同坎达英见一面,履行他做皇帝的职责。如果能谈下大楚占优势的局面,那便是李宣登基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
李宣心情之迫切,宋虔之可以想象。
然而李宣也没有子嗣,离开行宫有极大风险,在宋虔之看来,无论是太傅秦禹宁,甚或是年纪尚小的东明王,都是更好的选择。
“我再同皇上说,你说话他还肯听些。”秦禹宁最近消瘦不少,脸颊凹陷了下去,这时候太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憔悴显得格外分明。
“我……”宋虔之憋着没说,他此时此刻,心已不在此处,恨不能奔赴容州,与陆观并肩作战。他甚至已经在想,陆观如果真有不测,他知道不应该想这个,念头却按捺不住不断地冒出来,这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想不了别的事情。
宋虔之舔了舔嘴皮,注视着秦禹宁的双眼,问他:“八月二十,你真的能给出一个准话了吗?会不会太早……”宋虔之的话戛然而止,秦禹宁无奈的神色已经将无可回避的事实堆在他的眼前:哪怕那不是终局,也得要给南州一个交代了。
是夜,宋虔之按照和林舒等人的约定,到酒楼赴会。来的人比宋虔之设想中少,北方的一派,与南方的一派泾渭分明地坐在屏风的两侧。其中几人宋虔之见过,知道即便是南州世族,也有走了林舒这条路子的。
前半夜气氛不算热烈,说到官制,与在座众人都直接相关,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活络起来。
宋虔之一直不太能集中精力,只留意到几个,思路清晰,辩才了得的。众人散了之后,林舒把人都送到酒楼门口,吕临过来挨着宋虔之坐下来,见他不说话,也不抬眼,会意地叫来小二,上了两坛好酒。
林舒送人回来,开口便大大咧咧列问怎么没有他的。
姚亮云朝他使了个眼色。
“我们这就先回去,你们两个,少喝一点,明日还要上朝。”姚亮云用力捏了两下宋虔之的肩膀,推着林舒下楼去。
半坛酒下肚,宋虔之脸颊微微泛起一层薄红,眼睛却是越喝越明亮。
吕临问他伤好全了没,就喝酒。
宋虔之只是摆摆手,答道:“不喝才是难受得睡不着。”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你一直不对劲。”
“陆观在前线受了重伤。”宋虔之喝得舌头有点大,直接说了出来。
“什么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吕临不担心陆观,他担心宋虔之,要是陆观真有什么,宋虔之恐怕真就成一副空壳子了。
“我要是知道怎么样,就不喝酒了。”宋虔之摇头晃脑,喝进去的那一口酒,一半顺着嘴唇流出来,钻进领子里。
就在吕临想说话时,宋虔之突然站起身,趴到一边去吐了。吕临走过去,把手放在宋虔之背上,等他吐完,递给他水漱口。宋虔之漱完口,烂泥一样瘫在廊下。白天晴朗,夜空也是万里无云,天空中月亮比昨日中秋正日子还要圆。
“你说,容州今晚上看得见月亮吗?”宋虔之眯起眼睛,脸上和耳朵一片通红,他双臂展开,搭在背靠上,像是在看吕临,又像是压根没看他。
吕临在他的视线里变成了一团发光体。
“要是不下雨,也能看见同一轮月亮。”吕临道,“还喝吗?”
听见一个“喝”字,宋虔之整张脸难受地皱了起来,脸颊鼓了一下,忍住没吐,只是打了一个嗝儿出来。宋虔之摇了摇手,由着吕临把他扶起来,搀着他下楼。
马车在颠簸。宋虔之缩在座位上,怀里抱着一块织锦坐垫,眉头皱着,不住嘀咕。
吕临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招呼车夫走得慢一点,稳一点。
然而,这一夜月色再好,南州城里的官员们,也注定无法安眠。
☆、终局(下)
枫叶满山,随清晨的风翻涌起波澜,既像愤怒咆哮的火海,又像粘稠的血液流了一地。
树下,焦臭味不绝于鼻,断臂残肢随处可见,火星未灭的地方,一阵接一阵刺鼻的味道升腾起来,伴随滚滚浓烟,燃尽之后,烟消云散,像是从未有人出现在这片大地上。
狭窄的道路蔓伸至崖壁下,两条仅能容纳两匹马并行的小路在远处交汇。
这里是阿莫丹绒骑兵北撤的必经之路,坎达英亲自带队,接近峭壁投落的阴影时,战马开始踌躇不前。坎达英举起一只手示意身后跟着的百骑队停止前进,他勒住马,抬起头,眯起眼睛向上看。
山崖裸露在外的大半部分是灰白色的岩层,如同须发一般蓬乱挂在岩壁上的松枝显得势单力薄。
阳光炽烈,给视野里所有物体都镶了一圈白边。坎达英突然虚起眼睛,这令他可以看得更清楚。
四野没有一丝风,彻底静止的时间里,山崖最顶端却有黑绒绒的毛边,如同随风飘荡的浮萍,在轻轻摇动。
坎达英心里一沉。
如果骑兵从崖下过,这段小路长有二百米,上方如果设有滚石,那跟着他的这群亲随,就都会没命了。要是不从崖下过,身后是容州城,已经被楚军占领,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山崖上响起一声稚嫩的叫声,起初像是什么幼兽胆怯的试探。
突然,坎达英眉头深锁起来,他抬起头,透过厚重的头盔边缘,难掩惊愕地望向崖上。
“父王,父王快跑,有陷阱……”赤巴颤抖不已的话语戛然而止。
坎达英觉得听见了隐约的呜咽声,凝滞不动的空气却没有给他答案。
在衢州城外,阿莫丹绒王师第一次与北征军一攻一守对上时,坎达英便将赤巴交给李明昌,并派遣十名死士,也是狄人中顶尖的高手,保护二人隐藏在容州城中,连坎达英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
当敌阵中的一名将军朝坎达英走来,他认出头盔下沾满昨夜奋战留下的烟灰那张黢黑的脸,眉毛不禁皱得更紧了。
冤家路窄,来人竟是前几日被坎达英砍落马下的将领。坎达英心里叹了口气,仅存的一丝奢望彻底熄灭。
这不是阿莫丹绒的败局,却是他坎达英个人的败局。
迎面走来的男人一身银白战甲,身形魁梧,脸庞黢黑,他步履缓慢,铁靴在沙石密布的地面踏出金属喑哑的闷响,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一个明晰的脚印。
眼前的人与数十年前,坎达英第一次被迫停下征伐的脚步,挡在他面前的那尊战神重叠起来。
·
八月十七,阿莫丹绒与大楚在容州城北宣布停战。
八月十八,阿莫丹绒骑兵开始撤退,以溪花谷地为驻扎地,让出部分州县。除多琦多带兵时惨遭屠城的六个县城,在坎达英占领下的地区纷纷砍下王旗,在骑兵正式撤出后的第二日,在主要街道上恢复集市。战场上遗落的马蹄铁,和小孩们四处捡来的骑兵战甲成为最受欢迎的商品。
八月十九,夜,被阿莫丹绒扣押接近一个月的沈玉书,出现在魁星楼前为庆贺战胜而架起竹楼上。他一身白衣胜雪,长衫挂在单薄的身躯上,搭着两名将军铁甲裹覆的手臂,吃力地喘着气,却用精瘦修长、属于文人的手指,紧紧抓住木梯,爬上竹楼顶端。
巨大的一盏天灯燃起,从竹楼顶端升上天空。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着这一盏灯,这是容州一年以来,数百个日夜后,第一次真正升起的光明。
风抛起沈玉书的长衫,他攀在竹楼上,仰起头,天灯如星坠落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如同天上落到凡间的神仙,落在容州城民的眼中。
·
八月二十,朝上从卯时就乱了,搬来南州行宫后,从未有一日群臣像今天这样一个比一个积极于上朝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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