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肆封不怕宋虔之扒他皮,昨日见识陆观与坎达英动了一场手,陆观已是万夫莫当的勇将,坎达英已过六旬,却能重伤陆观,虽然肩膀也挨了一剑,与陆观撕破整个腹部的刀伤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榻上,陆观面如金纸,鬓角凝结的光泽不知是汗还是水,唯独高耸的颧骨烧得发红,嘴唇之中,滚烫的气息伴随拉风箱的呼吸声进进出出。
他眼珠在薄薄的眼睑下急速滚动,像是在梦中也在拼命奔逃。
后半夜露水深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将榻畔拖在地上的被褥浸湿成深色。
军医才打了一个盹,半梦半醒间睁眼,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登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啊”了一声,满头冷汗地回过神来:“将、将、将军,您醒……醒了。”
“取笔墨来。”陆观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在他的嗓子眼里按进一把沙子,用力摁搓挤压发出。
军医去桌上取来纸笔,站在榻边,有话要说。
陆观探着头看了一眼,说:“请你帮忙,把凳子搬过来。”
接过军医搬来的矮凳横在腿上,陆观坐起身,腹部的剧痛令他脸色发白,但他眉头也不曾稍皱一下,他双眼明亮,在昏暗的帐篷内目光如炬。
陆观的手发抖,展开纸,平铺于凳子上,落下的笔在纸上氲下一团指甲盖大的墨点。陆观呼吸一窒,将纸揉了,问军医有没有炭笔。
“有,卑职自用的。”
炭笔落在纸上,摩擦声沙沙作响。
军医点亮第三根蜡烛,直起身,正要开口时,听见陆观说话:“等我写完这一点。”
军医有些着急。
陆观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缓慢地写字,尽全力将每一笔都写得平整流畅。
半张纸上铺满了字。
陆观停下来休息了两次,每当他闭上眼睛,军医都忍不住要出声,怕他又陷入昏睡,但他每一次只是用手指在榻沿上轻敲两次,告诉军医他还醒着。
这次陆观休息得久了点。
“将军……”
陆观睁开眼睛来,他出气时青筋布满脖颈,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浸得发亮,他眼白里黄红色的斑块交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快写好了,你放心,我醒过来,就不会再昏睡过去。”陆观强撑着精神,搁笔后,让军医看。
军医:“???”
“会看得出手抖吗?”
虽是炭笔写久,笔迹却十分清晰,横平竖直,转折如钩,锐意锋利。
“看不出。”军医老实道。虽然信上的内容纯属扯淡,军医还是有一说一。伤兵坐在一起最喜欢闲扯,否则身上的伤痛难以忽视,有时候痛得都不想活了。这军医跟着征南军南下,如今又跟着征北军北上,知道陆观的信是要捎到南州给那位看的。
“那就好。”陆观把信叠好,让军医取来他的一个包袱,把信珍而重之地以手指头推进封套里。做完这些,陆观才看着军医说:“你看看伤口是不是渗血。”
军医连忙拉开被子,看到被子上一片紫黑的痕迹,登时不敢大意,出外去叫来另一名军医,取来药箱,为陆观重新缝合。
牛油蜡烛微弱但绵绵不断的光芒闪动在陆观古铜色的皮肤上,他背脊笔直地坐着,光滑的肌肤被汗水浸透,唯有肌肉不时从皮肤里鼓噪着仿佛要冲出表层,才让人觉得,这缝合的过程,是真的很痛。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屈肆封就被人叫醒,听说陆观醒了,他踩着靴子,一面往外走,一面顿脚蹬鞋,好让脚完整的落进靴里。
“刚醒的?”屈肆封绑上外袍,听见身边小跑跟随的士兵回答,“大夫把药都煎好了,将军醒来少说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
屈肆封站住脚,瞪着士兵:“那怎么不早点来报?”
“刚刚才叫人,属下去时,陆将军的伤口已经重新缝合过了。陆将军叫立刻请您过去,像是要在天亮前就迁移。”
屈肆封的眉头狠狠跳了一下,大步流星,几乎是跑着往陆观的帐篷去。
·
连日泡在吏部,总算把人都理顺了,宋虔之只去上了一次朝,受李宣任命,暂代吏部尚书。回到部里,他就如同下棋一般,斟酌着往棋盘上摆了这一局。
看到左正英留下来的名单里,就没打算留给他一个有实权的位子。宋虔之不甚在意,单独拎出自己,以及几个官宦世家的子弟,其他位置,左正英的安排算是相当公允。礼部还是留给了荣晖的后代,荣季早已中举,没进前三甲,名次也算靠前。
让荣季坐礼部,也就是免了三年外放,直接在京留用,不算破例。礼部还有个祁暄,能力在荣季之上,是左正英的亲传,左正英也并未因这层关系,就将祁暄放到尚书的位子上。
各部部员大部分并未挪动,只是空出来了不少位子,官员在南下的途中病的病死的死,还有京城陷入混乱那夜死在苻明懋的乱军手里的,一下子朝堂上近三成人都不见了,难怪南州这么大点地方,也能摆得下。
一次恩科,要补上来四十余人,也是头疼。
宋虔之从文书里抬头,一块石头飞掷在门口大柱子上,宋虔之刚要埋下头去,又听见一声。
这下他听出来是有人故意扔的,起身走出门外,迎面一块石头直飞过来。
宋虔之一闪身,让了过去。
林舒没想到他这时会出来,看险些砸到人连忙道歉。
“你们俩,什么事?”把人让到屋子里,宋虔之直接便问。
姚亮云说:“晚上万家你去吗?”
“去,我和秦叔一道过去。”
林舒与姚亮云眼神一碰。
宋虔之立即察觉,放下手里的折子,朝姚亮云问:“怎么?”
“万家有个女儿,原先想说给祁暄,也许会要说给你。”
“……”宋虔之神色古怪,眉毛一动,“我又成香饽饽了?”
“你不一直是香饽饽吗?”林舒促狭道。
“嗯?我逃出京城的时候,怎么没人给我说亲?”
林家、姚家也不是完全没打过宋虔之的主意,登时林舒同姚亮云都有些讪讪。
“知道你不会答应,就给你说一声,你心里有个数。”林舒往桌面上扫了一眼,见宋虔之没阻拦,拿起墨迹未干的那张名单,“你这是……要动真格了?”
“我原本也要去找你们,这上头,还余下不少位子。中秋是好日子,我得进宫一趟,怕没法出宫。十六晚上,在南州城里最大的酒楼,清谈一场。”
“诗会?”姚亮云会意。
宋虔之笑了笑,点头:“就说诗会。”
“行,我一定把人都给你请到。”林舒一拍桌,“过两日,咱们三个,吕临当值吗,你回京还没同我们去吃过酒,就陆观回来也同咱们吃过酒了。”
“逐星腿伤还没好。”姚亮云给了宋虔之个台阶。
“他还同你们吃过酒了?”宋虔之来了兴致,他是知道陆观最不爱这种场合,而且他那个酒,一时间宋虔之福至心灵,问林舒:“他喝醉了?”
林舒满脸惨不忍睹,说:“何止是醉,恨不得当场脱了衣服跳舞,还跟我们显摆他脖子上那枚玉……”
“也是过几天的事情,今晚过去,在万家也还要碰面,等宴席散了,慢慢再说这些。”姚亮云打断林舒,使了个眼色。
林舒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来陆观说那凤形玉佩,是“丈母娘”送的,登时闭了嘴,心虚地四处乱看,掸了掸袍子起身:“那就晚上在万家见了面再说,他送我回去,府上车架这几日都给我表兄拿去用了。”
宋虔之腿脚不便,没送他们两人出去,等人走后,他坐下来,手指捻着那份名单,看了一会,把纸翻了一面扣上,将另一封信取出。
那是随加急军报一同送到秦禹宁手上的,陆观写来的信,今日才到,宋虔之早上看一遍,午饭看一遍,这时拿出来,手指探入信封,忍住没抽出来,想将信压回到书中,想了想,他把信封对折,再对折,折成巴掌一小块,贴着心口,揣在了怀里。
☆、离合(柒)
万家园林在整个南州,面积仅次于行宫,除却主人家住宿所用,命人修整了一大片园子。宴席设在主家院里,曲折回廊,环抱假山,山上引流而下,竟成流觞曲水之景。前后影壁分隔,一面是万家人居住的东厢房,另一面则是曲径通幽的园林了。
是夜,不仅南州的官员都到了,京城下来的文武,也纷纷备下厚礼登门。如今秦禹宁是百官之首,他能到,已给足万家的脸面。正因为太傅都肯赏光,旁的官员更是没有不来的。
“真是没叫人失望。”林舒向宋虔之举杯。
宋虔之喝了杯酒,席间所用的酒是南州本地酒,入口清凉香醇,似乎不是烈性酒。过来敬酒的人极多,宋虔之是一杯接一杯,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他是不容易喝醉,就是喝多点犯困。
没多一会,宋虔之便揣着手垂头坐在位子上打盹。
林舒跟姚亮云笑话他,用筷子拨出宋虔之爱吃的菜,两人一左一右对坐着闲谈,见有人来,便揶揄说侯爷已醉倒了。
不片刻,万里云满头大汗地过来,身后跟着报信的小厮,侧旁一名衣饰华贵的妇人,面容与万里云有七八分相似。
“侯爷这是,喝多了?”万里云朝林舒问。
林舒一摆手,笑道:“无事,他盹一会,也避一避来敬酒的大人们。”
万里云了然地露出个无奈的笑,低声道:“想是侯爷日间公务繁忙,累着了。这样,我让人扶侯爷去厢房稍歇,弄一碗醒酒汤喝。若醒来,侯爷要过来与大人们续杯也由他,要是没醒,就在我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派人送侯爷回太傅府。”
今晚过来,本想拜托宋虔之往朝堂上放几个本家中举后一直没有好位子的兄弟,姚亮云则是奉父命,来打听恩科的消息。然而林舒没想到这里是男宾们都坐在一处,不设屏风分隔成三五熟人一起,人多口杂,总之也说不成事。看宋虔之眼圈乌青,知道他这几日也没休息好,便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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