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的公公们都是察言观色登峰造极的人物,只听何灵雨开口说了这话,便知将并不如何粘灰的扫帚布巾放下,一个个悄然无声地退下了。
这人开门见山说实在了真是个优点,王登也一贯喜欢透了她这份平常人再难得的坦荡荡胸怀,可这么个王子皇孙遍地跑的高墙重地之中,隔墙有耳也说不定,这又是个多少带些尴尬的话题,叫她这样毫无顾忌地说道出来,顿时激得王登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
“阿雨,”他微微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收敛点儿。”
这回换成何灵雨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她似乎是在不动声色地思考王登这番话的用意,却在他的眼神中轻轻皱起了眉头,不解道:“我跟你说这件事,碍着他们什么事了?莫非你我二人婚约一事,还犯得上宫里这些乱嚼舌根的奴才们啰嗦两句不成?那他们可真是闲大发了。”
王登被她说的一怔:“阿雨?你说什么?”
见他无心去管那碗粥,何灵雨索性将它直截了当放回了桌上,转而神色认真道:“你听着,这话我说出来,是务必要一五一十认真对待的,我不再说第二遍。”
王登点头如捣蒜:“明白,此生此世不敢忘。”
“李公公来告诉我,当时你分明是想要答应下来那婚约,却不知何故停顿下来拒绝,这其中缘故是我交代的,自然明白。你当场婉拒王爷的那番话我知道了,我不管你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凡是这话一入了我的耳,我只当十分的真话来听。”看王登似乎对她此番言论意见不小,何灵雨手一扬便捂住了他的嘴,继续道,“既然你我两厢都有此情此意,大战了结后高堂先祖拜过成亲便是,要他什么劳什子的婚旨,犯不着。”
王登一张脸上被她白皙手掌糊上了半边,剩下一对眼睛露在外面,这样的情话承诺入了耳,一双眼睛恨不得当即张大变作平日两倍大,愣是有种这人脸上只生了双眼睛的错觉。
他一面欣喜若狂只想高歌狂呼三声,一面却好笑着这人居然连在表白心迹时都是这样的冷漠脸孔,生叫人不敢相信其中真心似的。
他挣动两下,似乎是想针对何灵雨方才说的那话做出抗拒,没想到那按在唇上的手竟然更用力了三分,愣是感觉到痛意了那人却仍是不放手,简直像是就要让他疼痛一般,嘴唇内居然微微尝到了血腥味。
何灵雨鲜少地用了真力道对付他,她微微低下身来,四目相对间缠绵情意不知几许,她的声音却带了些恶狠狠的气力,倒像是威胁了:“你听着,我一江湖儿女,向来不知什么叫留三分余地日后全身而退,说爱便爱得淋漓尽致,你一旦给了我真心实意,就别想着分二心给我的可能。自此以后,既然我已应了你的邀约入此风月局,若你有天不敢坐庄,别怪我...”
后头的话她再说不下去,原是他早已挣脱了那愈发松软下去的束缚,一手贴近她的后脑将人轻轻拉过来,清浅一吻落在她抿成一道线的嘴唇上。
她再说不出话来,只佯装出副狠厉模样瞪着他,却不知她眼下眼眶红红的,脸颊也是红红的,王登明明什么都没做,眼前心上人却俨然一副被他欺负狠了的样子。看得他心窝口渐渐滚烫起来,当真是想做些欺负她的坏事了。
然而坏心眼的调笑到了嘴边,却生生地咽了下去,出了口却是句一字千金的诺言:“我王重言,若得阿雨一人,必当倾心倾力待之。若是有一丝一毫二心,便甘愿死在阿雨剑下做个...嗯!”
“你何必死在我剑下,脏了我的剑。”何灵雨着力扭了下他的小臂,脸上红晕未消,却故作镇定地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抿抿嘴唇道,“起来吃饭,打点东西去,难不成还要一直赖在床上?”
知道她一时害羞得厉害,王登也不去刻意逗弄她,自己端过米粥三两口喝尽了,趁着何灵雨还没来得及从屋内走出去,赶紧添砖加瓦地喊了一句:“我方才都是真心的!但凡往后有违誓言,随便你找谁来取我的头!”
何灵雨脚下一绊,愣是差点儿平地狗吃屎,也顾不上回头跟他拌嘴,慌不择路地跑掉了。
王登这厢剧烈的喜悦还没消下劲去,连更衣穿靴时都有些细微的手抖,活像是被她那短短一段宣誓主权的话激偏瘫了,上蹿下跳上房揭瓦的精气神都有了。
他俩背着一厢情愿给婚旨的秋维悄咪咪地私定了终生,京城中暗流涌动算是渐渐平息下来,秋维虽说仍是忌惮着已知道苏家秘密的秋笙,到底还是要靠着这小侄子把江南海岸线平定下来,究竟如何安排王登带过来的这些兵马也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他静下心来与董琦、陶清林等人商量一阵,终于确定要将他派往南疆待命,一旦秋笙处有风吹草动,也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前线支援。
至于何灵雨,秋维从亲眼见着此人的第一面起,便知道这人定是个跟她家主子秋子瞻差不多脾性的倔强姑娘,又是个顶有本事的天下奇才,将她贸然安置下去,妥不妥当他是不敢打包票,但这姑娘临阵应变的能力倒被限制住了,别说秋笙,连他都觉得可惜。
走个过场将她带来的军械物资查看了一遍,越查下去,秋维心中越是暗自赞叹起来,这都是些顶尖技术制作出来的杀伤力骇人的新型军械,居然只不过是她前两年的旧作而已。
“何姑娘天赋异禀,可否留本王一两件小物赏玩一番?”
他试探着说了这话,不想何灵雨闻言竟然微微抬起头,那目光虽说按礼法将是有些无礼,秋维却明白这人眼中绝无半点不敬不恭之意。
倒像是怜悯心疼他,眼神中有些同情意味。
“这不过是些小东西罢了,不入流的。”何灵雨随手从大箱子中取出一件当年未经改进的旧式轻甲,抓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轻描淡写道,“这甲笨重成这副德行,虽然以古旧眼光来看能够增加防御能力,然而最新研究出来的轻甲已经找到了甲胄最为密集的排列方式,根本无须给百万将士这样沉重的负担,只一半不到的重量便可达到与这件旧甲不分伯仲的防护力。这都是老东西,要改进才能用的。”
她淡淡说完,将重如千钧的轻甲往箱子里一放,抬手施施然向秋维行了个礼:“王爷,您是要自己琢磨把玩看看呢,还是要属下改制出新来再交到您手上?”
秋维:“...何姑娘天赋奇才,本王实在望尘莫及,还要姑娘多多费心。”
“承蒙王爷信任,”何灵雨安之若素地拱手受下他这句半点不掺假的夸赞,再抬头已经开始正儿八经说正事了,“何某与王将军此去南疆处待命,只是先前听说江南战场与外地联系有障碍,就连秋爷...陛下亲自训练出来的信使和炮手都难逃一死,若是生死一线事到临头,也会通信受阻又如何是好?”
秋维被她这话问得好一阵子卡壳,虎视狼顾地眯着眼瞪了这口无遮拦的何灵雨好半晌,终于在对方那双清明干净的眼睛中败下阵来,再想到这人一向刚直不阿有话直说的性子,什么圈圈套套是藏不住的,看了看一旁的王登也是神情无异,不由自主地往好处想了想,估计那消息还没一路顺风传到西北军那儿去。
这姑娘显然是不知道自己眼前就是那个将信使杀人灭口的始作俑者,居然还这般坦荡无邪地问了出来。
秋维咬了咬牙,带着笑的脸上装出一副千金许诺的笃定来:“那倒是本王的疏忽,未曾考虑到此时此刻西洋兵正对陛下军队虎视眈眈,将半数御林军派去暗中保护周折便是,本王向何姑娘保证,诸如此类的事件再不会发生。”
他天然一双尾端上翘的丹凤眼半睁着,隔着影影绰绰的熏香氤氲迷离含情地看过来,若是他舍得拿这样脉脉温润的眼神去看他宫里任何一个女子,恐怕后者当即为他肝脑涂地也是甘愿的。
甚至跪在一边的王登都有些不爽了,暗暗腹诽道:这孙子还说要赐婚旨,这简直就是想自己占便宜,呸,黄鼠狼给鸡拜年,真够欠揍的。
然而何灵雨在这样如沐春风的目光中,只冷冷低下头去,极端客套地答道:“王爷深明大义,何某敬仰。”
从始至终,她一个正眼都未曾赏给秋维过。
王登内心狂笑,在何灵雨若有若无一眼看过来的瞬间,抓紧机会冲她咧开嘴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把人看脸红了。
当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任凭你人模狗样天生长得比别人多三分妍丽颜色,人家清贵闺阁姑娘照样很是看你不顺眼。橘生淮南,移居淮北则为枳,同一个人同一缕魂魄,在你眼前是金枝玉叶贵人一个,开口都吝啬,在她家那长袜和擦脸布巾混一块洗、早些年还在脸上洗出脚气病的糙汉子面前,却俨然一副含羞带怯的小媳妇面孔。
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谁他娘的知道她什么时候瞎了眼?
秋维阴恻恻地怨念了一会儿,终于渐渐接受了将来后宫少了这么个璧人的悲痛,看着王登那满脸骄矜自得的神情,放在嘴里的“赐婚旨”也就含了不到三刻,便随着一口冷茶气呼呼地掉进了肚子。
这还赐个屁?人家都自己解决了,你还去赐个屁?
“姑娘还有何需要?既然今晚便动身,本王力所能及都替姑娘料理。”撬人墙脚眼看着告吹,秋维吹吹衣袖上莫须有的灰尘,一板一眼地装起正人君子来,“尽管开口,本王尽皆为你效劳。”
王登一脸恶心地看着他。
神经比王登还粗上整整一圈的何灵雨察觉不到这其中暗流汹涌,她只偏着头思索片刻,还当真开了口说道:“回王爷,何某还真有一不情之请。”
“哦?”秋维笑笑,“但说无妨。”
何灵雨认真道:“陛下、楚公子与韩将军等人对于西洋兵战舰军械的了解都停留在数年之前那场仓促了事的海战中,正如大越这些年来不断从各类甲胄兵器当中寻找突破口一样,雅尔夫必然也不会坐吃山空无事可做。此番水师部队要面对的,是历经数年改造过后的新式西洋兵,论灵活性、杀伤力、技巧性,已然与前些年大相径庭。何某必先行前往江南海岸线,作为阁上观战者加入战斗助陛下一臂之力,而绝不是与王将军一起等待求援号令,恐怕为时已晚。”
方才还在绞尽脑汁琢磨着勾搭小美人的秋维也顺着她的思路想下来,点点头道:“不错,大材小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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