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睡过去了,还是冻晕过去了,苏冷清自己都不知道,只晓得醒来在自己床上,满屋子都是苦涩药味,外屋又传来阿辰的责备话语:“好歹从小一起长大,这点情分总要顾念,不声不响逃走算啥?”
屋外是飒飒落笔声,苏冷清想都不用想,就猜到风筵写什么,无非是等自己醒了,他就走不成了。
阿辰鄙夷道:“亏你也是条汉子,等他醒了把话说清楚,难不成他还能强迫你?他若这般蛮横无礼,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苏冷清听了这话,又生气又伤心,委屈得掉眼泪。
当年他不想要风筵,风筵一个劲缠着他,阿辰不就坐视不理?!现在风筵不想要他,他就得乖乖放手,只许他风筵点灯、不许我苏冷清放火,这又是个什么道理?!口口声声说从小一起长大,实际上你俩合起来对付我……
接下来的几天苏冷清就在养病,每日除了吃药其余都在昏睡,风筵几次想找他辞行,但等把那纸笔取来的时候,苏冷清已经脸朝里背对他睡过去。
风筵啊几声也不见他动静,总不能硬生生摇醒个病人吧?!辞行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待在府衙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泡小汤池。苏冷清一旦病倒了,那外务都归温玉怀,阿辰自是随行保护,风筵就独自来泡汤池。
坐在齐胸的热水里,风筵靠在池边养神,等最初的惬意过去,又忍不住皱起眉,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辰不会知道苏冷清究竟有多难缠,没有亲自领教过厉害的人不会知道。
只有等到潮水褪了,才能看清岸边礁石,苏冷清的心机有多深,也只有等到放下感情,才能看得更清晰透彻。
当初,苏冷清处处挑衅风万侯,又给自己提前立好墓碑,为的就是逼迫自己出手。苏冷清想进开宗书院,这才故意结交严员外,也许连严小姐都算计在内。至于那位红袖姑娘,怕是苏冷清的幌子,用来做戏给自己看。
善于玩弄心机的人,风筵向来不喜欢,当初也是爱极了他,才会看不到这些,看不到他的自私无情。
自己落到如此下场,也是活该怨不得人,只怨自己鬼迷心窍!
池边传来熟悉脚步,风筵不由皱起眉头,抬头就见苏冷清来了,在他震惊万分的目光中,一件件脱光衣裳,然后慢慢走进水里,就坐在他的对面。
风筵惊得思绪散乱,此前若还有所怀疑,此刻已经毋庸置疑。苏冷清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非要重续那段不堪提的前缘,甚至到了不惜脱衣勾引的地步!
风筵压下心头地吃惊后,又坐在水里闭目养神,不来这一趟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放下过往。
曾经最令他动心的,如今已经不起波澜,原来只用了十八年,还以为能记一辈子!
很快,对面传来水声,那水声越来越近,等近到一臂距离的时候,风筵不得不睁开眼睛,苏冷清已经快挨上他了。
看到风筵眼中的疑问,苏冷清冷若冰霜说,汗巾飘到你这边了!
风筵低头一看,果然飘到身边,便捞起来递去。
看似还毛巾,实则挡开他,示意对方别过来!
风筵想苏冷清是人精,这点暗示他肯定懂的。
苏冷清凝视着他,果然没再贴近,却也没接汗巾,质问道:“那日你为何没跟过来?”
风筵没听明白,听他继续说道:“那日我虽拒了你的琴,但你非要跟来吴江,我也断无阻你的理由……”
吴江县令可以拒了小厮,但吴江城不能拒了百姓,谁说他风筵就不能来吴江?!
风筵愕然片刻,先是哑然失笑,继而又摇了摇头。
苏冷清便有这等本领,把话说得颠倒黑白,却还这般理直气壮,总之不是他苏冷清的错,千错万错自己没死皮赖脸,倘若低声下气跟过去,也不会落得一身伤残。
苏冷清本是牢牢盯着他,认真看他脸上表情,此刻见他反而笑了,心里更是不着边际。
风筵的笑容太过陌生,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那头又摇得太过无奈,似说往事不必再提,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谁也别缠着谁!
风筵心里确实这样想,以前碰到你算我倒霉,以后还是不碰到为好!
这澡也没必要再泡了,风筵就从水里站起来,苏冷清比他快一步,抓住他的手臂喝道:“你还要我怎样?”
风筵惊讶地看看他,又看他抓住自己的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苏冷清情绪激动,失控抓住对方,拔高嗓门道:“我叫你不要斗蟋赌钱,你非要混迹那种场子,那种地方也有好人?张合旭随便给几个小钱,就能打听到你的住处!”
风筵被他这么拽着,又不想再提过往,心里想说你放手,张口只是啊啊啊。
汤池没有纸笔树枝,风筵想苏冷清能听明白,可苏冷清偏就听不懂,咆哮道:“遇到歹徒你都不还手,等哑残你来怨我,难道是我让人来杀你吗?!”
风筵听不下去,忍无可忍推开他,拔腿上了池岸,就听苏冷清在池中冷飕飕道:“站住!”
☆、第五一章
这语气太过奇怪,听得风筵脚步一顿,就听苏冷清阴沉道:“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小厮!”
风筵吃惊回过头,只见苏冷清脸上,没一丝玩笑意思。
苏冷清冷觑着他,慢条斯理道:“钱塘丙三渡口的徐把子,你想让他遭受无妄之灾?!”
风筵沉默。
苏冷清扔去毛巾,冷汀汀道:“下来,帮我擦背,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一瞬,风筵提起木桶,一桶冷水浇向苏冷清。
一桶凉水当头浇下,苏冷清怒火飙升正待大骂,就看到风筵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那眼神带着威慑、厌恶、警告和绝不妥协。
如果苏冷清敢动他的朋友,那他们的交情就到头了,风筵会毫不犹豫对付他,就像当初对付风万侯一样。
瞬间,苏冷清被冻结了,那双眼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注视自己,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反差实在太大了,一下子银河落九天,直接掉十八层地狱!
风筵扔掉水桶,拿起一旁衣物,头也不回走了!
苏冷清就在那汤池里,脸色白得跟张纸似,风筵泼来的那桶凉水,顿时让他身坠冰窖,一池热水都捂不过来。
风筵回去拿出包袱,来府衙不过几天,包袱还没打开,拿起就可以走了。
风筵就坐在床边上,破天荒地沉着脸子,一直等到天色昏沉,才见苏冷清面无表情回来了。
风筵拿起纸笔道:我要走了!
苏冷清嘴角微勾,似带出一抹冷笑,那是他一贯的表情。
风筵又写,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不该有那荒唐心思,如今残废是我自找,我心里也没怨过谁。
苏冷清就站在灯盏旁边,绷着张脸看不出悲喜,偶尔用余光瞟下纸面。
风筵又继续写道,你说的气话我不当真,你也别气我拿水泼你,牙齿舌头总有磕碰,更何况我们一起长大,这情分我都记着呢!
苏冷清目光飘到角落,那张琴搁在台子上,修补之后换过新弦,但这三年从未弹过,本是打算带进棺材……
风筵顺他目光也看到那张琴,眼中微兴波澜又平静如常,继续低头写道,我知道你是好官,过吴江时听百姓都称赞你,舅舅活着定会赞许你的……你日后好好地当官,娶妻生子子孙满堂,我也会为你……
写到这里门被推开,那温玉怀惊慌失措,瞪着苏冷清嘴唇哆嗦,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风筵心里越发急,那字就越狗爬,匆匆忙忙写下:说话呀!
温玉怀吓得丢了魂,哪还能说出话来,瞅着苏冷清都快哭了!
苏冷清冷汀汀一眼,冷若冰霜问了句:人在哪?江南道?
温玉怀带着哭腔,声音发颤道:“特使,赐酒……”
苏冷清镇定自若走进内屋,片刻间换好官服出来,那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冲着温玉怀骂了句慌什么,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温玉怀一张脸吓得惨白,心想都什么时候了,宫里的酒都赐上门,指名道姓是给你的!风筵不知道出什么事,但观他脸色不对劲,一个劲拉着他询问,叫得嗓子都沙哑了。
温玉怀冲他做个噤声手势,说你跟在我的后头,我干啥你就干啥,千万别弄出响动,否则连我都要倒霉!
风筵点了点头,跟着温玉怀出去。
府衙门口灯火通明皇旗飘荡,数百名手持兵刃威风凛凛的骑兵,护着当中一辆五色彩丝的宫廷马车。
马车珠帘掀起,宣特使站在车上,两名公公站在车下,一人手里捧着酒杯,一人手里捧着圣旨,齐景礼就跪在马车跟前,值班官吏都齐刷刷跪着,一个个脊背心都冒着寒气。
在官场混的人都知道,宫里赐酒一般按坛,圣上不会那么小气,但凡说是用到酒杯,那必定就是毒酒!
所以温玉怀才吓得语无伦次,但风筵不知道这些规矩,又远远看到那位宣特使,心就一下安定下来。
风筵认人自有一套标准,认定是好人的就是好人,苏冷清碰到好人自然不会有事!
府衙门口鸦雀无声,苏冷清从一杆人中间走过,目不斜视面不改色,脚步沉稳不疾不徐,镇定自若丝毫不慌。
苏冷清走到面前,先看一眼特使大人,又瞟眼跪着的齐景礼,不亢不卑拱手行礼道:“姑苏知府苏冷清,拜见特使大人!”
宣特使不轻不重应了一声,便冲着车旁的太监道:“人都来齐了,那就宣旨吧!”
苏冷清掀开袍子,按规矩跪在地上,就听那太监念圣旨,主要是命江南道即刻执行桑绵新政,另外江南乃是鱼米之乡,与别处相比较为富庶,又因西北出现战事,国库紧张急需军饷,所以多加一重桑绵税。
苏冷清只在最后听到一句,姑苏知府苏冷清赐酒一杯!
圣旨念完众人谢恩,齐景礼手抖着接下圣旨,腿软得都快站不起来,接下来该赐死苏冷清了。
齐景礼不由暗想,这是杀鸡给猴看吧?!这里最大的官就是他,那这猴子自然也是他,想到此额头汗又流下来,就听那宣特使笑盈盈道:“苏大人,您可真是荣光,这酒只赐过一品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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