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缓缓走进书房,江凝同段唯一起起身行礼,陈老下揖还礼,余光扫过江凝,见他模样讨喜,眸中又似有灵气,余怒又散去多半。
陈老将书卷摊开,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处,正欲向下讲授,却见段唯起身,恭恭敬敬道:“王傅,您常教导我’学而时习’,这两天学生回顾梳理,认为先前的理解并未透彻,还想烦请您从头讲授千字文,学生当倍加努力。”
陈老略一颔首,思量着这“理解未透”中恐怕是掺了不少对江凝的照顾,心里不禁对爱徒的善意又赞叹一番。
从“推位让国,有虞陶唐”重新回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唯驾轻就熟,不时对稍难理解的地方提出疑问,似是有意拖慢陈老的节奏,方便江凝理解。
江凝自然感受到了这份好意,打直脊背,听得格外认真。可惜不久之后,江凝就发现陈老的语调实在与九铭香有异曲同工之妙,困意渐渐席卷而来,眼皮开始发沉。
然而他又舍不得辜负段唯一片良苦用心,只得努力睁大眼睛,奋力将书卷上的字往脑袋里赶,同时暗暗对段唯佩服了一番。
无论事实如何,起码从表面上看,江凝这个“伴读”是作的很认真的。陈简言嘴上没说,心里对他还是满意的。
直到看到了江凝呈上来的习字贴。
如果不是知道那上面临的内容,陈简言简直要把它当成鬼画符——先不说这字没型没体,就是江凝自己,也未必能在墨干后认出那些笔道。陈简言只觉本就稀疏的头发当场掉了两把,低喝:“江凝,你这是什么态度!”
江凝委屈巴巴:“陈老,凝儿已经尽力了……凝儿以前没写过字……”
陈简言深吸几口气,感觉好了没几年的脱发症恐怕又要卷土重来,忙转头看了几眼段唯的临帖,将胸中翻滚的火气强压下来,沉声吩咐:“回去写三张,写好了再拿来给我看。” 随后一甩袖子,脚下生风地找段允算账去了。
寒来暑往,江凝这三张字足足练了五年,也没能让陈老满意。
五年来,那小子的个头突飞猛进,已从堪堪到段唯肩头的小豆丁,长成身长超过段唯半头的英气少年。只可惜那一手字迹的长进远不及个子,虽不那么像鬼画符了,却也是飘逸不羁的自成一派。
陈简言对江凝颇有微词,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手烂字,主要是他“伴读”之后,爱徒的变化实在始料不及。从轻处讲,陈老布置两张习贴,八岁前的段唯至少写上四张,而现如今,保证写够两张立即停笔,绝不多费墨汁。而比较严重的是,不知两人私下里看了什么书,在呈上的文章中时有惊人之语,陈简言恨不得把段唯整个人包起来带到身边,与江凝彻底隔绝。
与此相反的是,苏武师总是对江凝赞不绝口,认定了他是练武的好苗子。
段允啼笑皆非:“我怎么觉得,这个捡回来的反而更像我?” 身后无人回应,苏越正望着远处习武的两个孩子出神。意识到段允的目光,他蓦地收起微微上扬的嘴角,重新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段允:“啧,我上辈子是欠你钱了?”
这日正是中秋佳节,结束了日常晨练,便没有其他课程了。江凝有心想出府撒欢儿,却被段唯押去了南书房练字。
江凝老大不情愿地:“今天是中秋,闷在房里练字多扫兴,我们就不能出去逛逛吗?”
段唯冷冷地:“少找借口。你那字练到现在还没型没体,将来怎么拿得出手?”
“怎么没个型体,” 江凝狡辩道,“我这字叫’江凝体’,独此一家。几百年后,那也是墨宝,一字千金。”
段唯嘴角抽了抽:“还没睡醒呢吧?虫子掉墨汁里再爬出来的道,都比你那字好看。”
“行啊,” 江凝轻笑一声,“对别人向来都是温文尔雅翩翩公子,怎么到我这儿就变得这么损了?难道你……”
“凝公子,” 一旁的小僮忍不住插话,“墨已经研好了,您再不写可就干了。”
“思墨,你怎么回事?到底站哪边?” 江凝不悦道,“下次出去我可不带你了。”
小僮不慌不忙,狡黠一笑:“凝公子,您是不是忘了上次让我帮您藏……”
江凝顿觉不妙,赶忙拦住:“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我逗你玩呢。研过这些就行了,你回去歇着吧。”
思墨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退出书房。段唯却不依不饶:“你让思墨帮你藏什么了?”
江凝低头思索少顷,灵机一动,从袖中摸出一颗桂花糖:“这个。给你。”
段唯无语:“这有什么好藏的?”
“后厨又不是时时都备着它,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到。好比现在,我突然给你变出一颗,你说不定一高兴就放过我了呢?”
段唯抽走糖果,铁面无私道:“写。”
王府正殿,中秋宴于午时开始。段允与陈简言先后致过佳节贺词,众人饮过第一杯开胃的桂花酿,婢女便呈了花菇豆腐羹至各个桌案。
段唯看着面前的花羹,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是爱挑食的人,却单单觉得香菇有股怪味儿,不过因着素来养成的习惯,他总会面不改色地吞下去,从未跟后厨提过要求。好在今天这道只是在上面洒了一层烩好的香菇丁,不至于使整碗羹都充斥着那味道。
段唯拿起调羹,面前的小碗却突然滑向右边,紧接着,一碗早已撇去了香菇丁的花羹滑了过来。段唯惊异地抬起眼,刚好对上了一双噙着笑意的褐瞳。
宴毕,段唯押着江凝回书房的路上。
江凝:“不是吧?你好歹想想刚开宴那会儿,我还帮你撇了香菇呢,你怎么能以怨报德啊?”
段唯:“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香菇的?”
江凝嘿嘿一笑,起了坏心眼,迅速贴到段唯耳边:“喊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段唯用胳膊轻捣了他一下:“别闹,快说。”
江凝依旧没正经:“梦里你亲口跟我说的。”
段唯嗤笑:“梦里的事也能当真?”
江凝:“怎么不能。哎,你有没有梦见过我对你说’搴舟中流,与子同舟,欲与君……’” 一声低沉的咳嗽不合时宜地从身后传来。
“……结为兄弟。”
段唯:“我们不已经是了吗?”
陈简言顶着一头稀疏花白的发,在二人身后低声呵斥:“走路有个走路的样!拉拉扯扯的干什么呢?”
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回过身,规规矩矩地见了礼。江凝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王傅,您老今天看起来气色特别好,连发丝好像都多了不少。”
陈简言只觉这小子和段允一个德行,命里克自己,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冷哼一声,抬脚便走。
段唯啼笑皆非:“你存心的吧?”
江凝:“不然你想站在这听两节古礼吗?”
见陈简言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江凝又火速贴了回去:“哥,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自从个子赶超了段唯,江凝便很少再喊他“哥”,只有撒泼耍赖时才会黏黏糊糊地喊上一声。
段唯拍掉粘在肩上的两只爪子,不为所动:“现在不行,晚上再去。”
江凝失望地:“晚上本来就是要出去的……”
每年的月圆之夜,段允都会带着两个儿子出门赏灯。府里自然也有,若论起精巧,当不输外街,只是少了热闹喧嚣,总要失色几分。
皓月高悬,街上人群往来熙攘,欢声笑语充溢其间。街道两边挂满了缀着红色穗子的琉璃灯,凝辉焕彩,甚是好看。
街角处,有一算卦先生竟还未收摊,边捻胡须,边观望着热闹的人潮。
“三位请留步。” 段允三人行至此处,突然被卦师叫住,“我看这两位小公子面相极佳,气度不凡,今日又正逢中秋佳节,老夫分文不取,为小公子们算上一卦可好?”
段唯执礼道:“多谢,我们不……”
江凝却颇有兴致:“好啊。”
段唯皱皱眉:“你还信这个?”
江凝很是坦诚:“你要是天天被陈老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听好话的机会的。”
只听那算卦先生对江凝道:“敢问公子生辰?”
第4章 第四章
江凝愣住了。
那算卦先生觑着他的神色,倒是颇为善解人意:“公子若有什么顾虑,便可只说个与生辰相近的日子。”
江凝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最早被人捡到的时候,唔,好像是十一年春。”
一旁的段允父子听闻此言,一齐变了脸色。
老头点头微笑:“既然如此,老夫便无法为公子推算命理了,但见公子剑眉星目,有将星之神采,他日铸就国之利器,也未可知。”
“敢问另一位公子生辰几何?”
“十月十六。” 江凝抢着答了,又回过头:“哎,哥,你是哪年的?”
段唯缓缓地抬起眼皮:“十一年。”
江凝:“……十一?!”
算卦先生心无旁骛,正准备起卦,段唯却上前一步,赔礼道:“失敬,我们还有些事情,就不劳烦先生了。” 说完转身便走。
江凝虽快步跟上了他,内心仍浸在震惊之中,没缓过神来。
父子三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诡异的沉默一时蔓延开来。
半晌,段唯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爹……”
段允干笑一声,作势去拎江凝的耳朵:“你小子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江凝无辜地:“不是,您也没问啊。”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7 首页 上一页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