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二人于朝堂上头一回翻脸,是在康粮受围之时,康粮为大业东边一小国,与大业中间还隔着一个齐郡,乃是康粮国剜给东原国的土地——自二十载前康粮避战迁都至此,这便不是第一块屈辱的土地,而在康粮君主多疑削去良将姜开岭兵权后,更是注定了卖土求存的窝囊行径不会是最后一次。 而彼时康粮被北秦连破三城,就要直捣其都城,它仓皇求于大业,愿献那北秦攻途中的城池表谢。 裴老将军裴鸿当即就要应,连表挂帅出兵之愿;然魏尚书魏祯一来不愿为小国同北秦结怨,二来也委实瞧不上那处地尴尬的寒酸小城,与裴鸿一干人争执不下,最终气得直斥裴鸿是“肠子占了脑子空的莽驴”。 那裴鸿自也恼不堪言,目涨面赤地回敬魏祯“眼皮子比嘴皮子还浅”——毕竟大业军力强盛,只消出兵露露面,自能显尽威吓,叫那北秦知难退却,不会真有刀折矢尽的苦战血战。这番不必费力,又能瓜分一块土地、免得北秦独踞山头招来后患的好事,怎么不值得下个令允了。 此事终由魏祯扳过。而那康粮求不来援兵,在长驱直入的北秦铁骑面前,不及两月便溃散了,灭了国,被改名叫顺天州,更用北秦语。这是康粮没入衰颓的百年历史中,最后一次溃败。 那柄镶满金玉熠熠生辉的锟铻刀,在那末代君王自刭冲溅的血光中,飞快地衰暗下去,如同一个朝代的命运,在行至末路时便如草芥,被践踏着陷入历史的泥沼中。 此事后,大业向东的贸易被北秦砍去一刀,裴鸿同魏祯面上薄冰似的和睦也被削去了,二人明争暗斗多年,扰得对方如咽恶蝇般呕恶。 自半年前魏祯将裴鸿原本保下了的犯了事的旧部给流放了,二人更是形同水火,自两派矛盾上又添了笔私人恩怨。 但裴怀玉与魏春羽却是没有也不必针锋相对的,魏春羽当下赔笑道:“我一注定不与朝堂事打交道、又正直磊落的闲散君子,怎么会拿裴公子您的事来取笑呢?” “况且谁人不知裴二公子是个上进的好郎君,家中长辈都用您鞭策子孙,我们敬佩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取笑您呢?” 一通碎嘴的滑溜话。 裴怀玉只微微一哂:“阿魏你,的确同令堂大不相同。” 魏春羽“唔”了声:“父亲也说我更肖似母亲,只是我生母去得早——魏府还不曾将我认回,她便病逝了。已经过去十二载了,我竟连她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叹惋作雨露没入泥土,片时无声。 俄而,裴怀玉道:“记不清了么?只怪天下人太多,若那天下人都是一张脸,想来会很好记。” 魏春羽斜眼瞄他:“裴兄早有先见之明。” 两人撞进对方眼睛,面容的相似催生了微妙的联结。 “就如你我一般?” “便如你我。” 好邪乎的巧合。 魏春羽蹦出声笑来:“刚才看到玉铮兄,我还真以为,又是那老头一桩荒唐事......还好几年前他大病一场,安生了,酒也不怎么碰了。” 裴怀玉手心的杯子转了一圈儿:“魏公子,也不饮酒么?” 魏春羽飞快地摇头:“我年轻体壮,自然百无禁忌。尤其是好的酒,造出来花了那样多心思,我再不识趣,岂不是糟蹋旁人的好心?” “请教魏公子,如何算得上‘好的酒’?” “卖得贵的!那样的大多不差......只是裴公子也喝酒么?修行人不是讲究忌酒,说甚么‘酒使气散’么?” 裴怀玉将茶杯搁在桌上,抬眼瞧他,眼珠子极清亮:“阿魏觉得,世间能修成仙的,百年内可有三五人?” “应当......没有吧?我不曾听过活人成仙。” 日光灿亮,打下裴怀玉秀峦耸峙般的侧影,他面容舒展,语似豁达,“我心有魔障,执念太重,更难修成。上寿百二十,我何必再作茧自缚、为自己横加禁忌,连这原本的岁月都过得磕磕绊绊、束手束脚?” 魏春羽从未听过修行者这样说、这样想,一时震惊,一时惊喜,但还是压了嘴角道:“裴兄好离经叛道啊,尊师不将你提起来打一顿么?” “不曾,这不叫离经叛道,叫‘道心逍遥’。” 这话半真半假,听得魏春羽朗朗发笑:“玉铮,我原本还担心交不上你这个朋友,但你这般有趣,又豁达务实,我今日这趟来的值了——我不知那修仙事,只觉做不成神仙,做个豁达逍遥的俗人,也是顶快活的事儿。裴兄既饮酒,那下回我来请,可不要推拒。” 裴怀玉一口应下:“却之不恭,那某便交由阿魏措置了,届时还要看看,那好酒是否同这机缘水一般,两人能喝出几个味来。” 见他干脆,魏春羽心下便对这未来酒侣添了两分喜爱。 “魏公子,或许唐突,某还有一事,是故人所托......” 怎料言语未尽,变故陡生。 轻微的“刺啦”一声自空气中炸开,如尖针摩擦石面,叫人记起远古野兽生嚼颅骨的动静,撕裂了本来的一片友好和融,叫人不寒而栗。 魏春羽朝侧后瞟去一眼,还未将惊意展开,便被人眼疾手快地扯开了。 那支箭矢稳稳扎进檐柱,筈羽还在难耐地微颤。 不是吧,他就是来上个香,也碰上这等祸事? 早知就问了远多拿个保命符了! 魏春羽心中如乱石惊澜,统统汇做一句话——“老天,吾命休矣!” 第3章 第三章 敬远寺参商相见(三) 天降救…… 来不及朝生险处望去,裴魏二人便相挟着不约而同朝蓊郁的林中逃去。 裴怀玉沉疴难愈,纵平日缓行谈笑并无恙,但疾行时便显出窘迫来,汗出淋漓、一丝两气,飘逸的鬓发胡乱粘在惨白的面上:“魏公子,不如我们分开跑......”语间他一串闷咳,声音似从愧疚的大河里打捞起来的:“我一副病躯,别拖累了你。” “别这样说,万一人是冲我来的呢?” 长硬的草茎拦劈着腿脚,魏春羽专心蹚过它们,错过了裴怀玉异样的神色。 也无人知晓,一句“你好假啊”的嗤笑响在裴怀玉识海中。 那声音并不被搭理,少顷又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不直接救他?你这样假得怪瘆人的,还什么‘哎呀,都是我拖累了你......’,你要真这么弱,怎么把我给夺舍了?” 裴怀玉仍是满面忧色,任由少年灼热的手攥紧自己的腕子,携着自己跑得尘土飞扬,任谁也想不到,他在识海里面目冷肃,不疾不徐地警告那人:“夺舍阵法不是你画的?你还能在这做裴玉铮,是因我心善;若你不满意,我即刻送你去做无名野鬼。”话至半截,他又往那虚空中觑了一眼:“还有,我同他的事,你说破了天也管不着——” 原是这裴怀玉并非真本尊,他乃异世之魂。筹谋半生大业才成,便意外遭罪惨死,死前启动了那逆天改命的张生煮海大阵,本应钻到年少自己的躯壳中,却半路被裴玉铮的邪阵吸了去,顶了裴怀玉之名。 而他这异世魂魄撑不起再一次夺舍,只能缓慢图之。 因此这异世的灵魂同十九岁的自己,相识的最初便是一场阴谋。只是二者本为一人,周旋起来,这其间有许多妙处与难处,便是你我与局中人都料不到的了。 此时,那只剩了破布似的几片残魂的真玉铮哼哼道:“被你这种阴毒之人纠缠上,这个小魏公子也真是遭了孽咯......” 裴怀玉不再理他,但到底被他的话分去三分心神——暗器飞来,他一把将魏春羽扯偏了,自己却跌跌撞撞迎上那毒镖,被扎了个结实。 还不觉疼痛,已有零星血液自他肩头滴落。 魏春羽惊得伸手去探,手上肌肤也落了几滴红,激起灼烫的刺痛。 刚认识的裴公子,给他挡了镖! 真是情深义重的大好人,只是他们不会还没结义,就命丧于此吧!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公子哥终于想起来,遇刺了不是只有死和先逃再死两种选择的,他在袖袋里掏了好几下,终于摸出个半掌大的奇异的黑泥长角乌龟,登时眼睛一亮,使劲将那自龟壳正中钻出的角给扳断了——立时那乌龟便发出阵呜咽,似索魂,又似嘲哳的号角。 而正是同时,那歹人遽然拔刀就要往二人身上劈来!刀势粗犷,有一式削二头的磅礴之气! 但电光火石间,那凛冽刀光被人生生截停,发出挂耳挠心的刮擦声—— “秦叔!” 魏春羽喜形于色,连带着抓握裴怀玉的手劲都使得大了。 那被称为秦叔的男子以玄布裹身,一道红丝绦拦腰锁身,随他矫捷的剑法划出亮眼的红痕。 那雪亮的剑尖一挡、一扳,再拗着劲一转,便将歹徒那大刀死死压在手下,旋即腰身一扭,下身一挺,一记抡踢将那歹徒平踹得松剑趔趄,行云流水间又反手将剑旋了半圈,搁在歹人脖颈,而后那刀刃如划烂泥,将那头颅顷刻同躯干分开了。 “秦叔!你怎么将他杀了,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呢......”发音略失了声的惊呼跌出魏春羽口中。 那片薄剑嫌弃地挑开无头躯体的衣领,露出肩头纵向的半截火苗的刺青:“现在知道了。但这张脸——” “秦......秦叔,先别研究刺客好不好看了,这边、这边还有个伤患呢!” 那道挺健修长的身影收剑转身,恣意抓拢在脑后的长发微散,垂落脸侧叫那面孔收敛了两分冷峻。眼太细,鼻太拔高,唇时刻紧抿不见笑,目光也太冷,那是一张难辨年纪的脸——仿佛过了十年他也仍是这副没有人气的模样。 此刻他收住话头,抬转目光,落在裴怀玉面上。 魏春羽会意道:“这是玉铮,裴家的二公子,他给我挡了暗器,血流个不停......” “裴二公子?”重音落在“裴”字上。 秦烛并未动弹,将那人仔细打量一通。 但裴怀玉却不看他,只顾偏头捂着伤肩,黑血正从他指缝里钻出来,好不容易开了口,还是冲着魏春羽的:“魏公子,我没事的,我体内的毒很厉害,刚才暗器上的伤不到我,我自己能处理好。” 听听,这叫什么话? 先暗示了自己惨,又彰显了自己坚强。 魏春羽不由更怜惜、钦佩他,当下扶他靠着树,见气氛诡异,不由来回打量裴、秦二人:“你们......是不是认识?这副模样,不会是有仇吧?” 裴怀玉答得飞快:“不认得。” 秦烛这才抬脚走来,帮一个行动不便的伤患、一个见不得血且笨手笨脚的公子哥,搭了把手。在拔出那枚暗器时,凝视裴怀玉冷汗涔涔的脸道:“你真不认得我?”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只是您认错人了。”裴怀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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