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为何带你来偏殿而非正殿?” 太祖皇帝粗粝的嗓音又沉又闷, 好似在土里埋了许久, “因为你的那些龌龊心思,不配惊动列祖列宗!” 萧珩:“……” 他眉峰微扬,用一种“你认真的吗”的表情看向对方。 萧珩轻哂一声, “何谓‘祖宗’?” “如果当初不是朕平定内乱,萧氏的皇位怕是早就易主了,太庙从何而来?如果不是朕打过淮河,何来南北一统?没有朕,哪来的大燕?” “若要认真算的话,朕才是大燕的祖宗。” 太祖:“……” 呃,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下一瞬,眼前的场景变换。 太祖将他带到了正殿。 萧珩:“…………” 太祖:“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是怎么教你的,唯有摒弃一切的私人感情,方能成为‘帝王’,你如今都忘了吗?” 萧珩:“朕没忘……” 段云枫与他之间发生的一切不会影响到治国理政的事,他有把握,他可以…… 太祖:“你这是在抱有侥幸心理。” “段云枫是谁?” “他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大将军,如今不过贪图年少的享乐,一时误入歧途,难道你真的以为你们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可以长久下去吗?这世上没有谁是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来日,若他想开了,想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又该当如何?” 随着太祖话音落下,空中浮现出一道段云枫身穿喜服的虚影。 萧珩眸色渐暗,眼底闪过几抹阴鸷的神色。 太祖:“让我猜猜……把他关起来?” “他是晋王世子,是骠骑将军,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你养的宠物。” “世上又有几个幸臣是得以善终的?” 那‘鬼影’手中浮现出一个錾金酒杯,他将杯中酒缓缓倒在地上,金砖地面忽然被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别忘了你的来时路。” 那黑黢黢的洞中倒映出自己母妃坐在榻前的身影,随即她举杯饮下毒酒,唇边溢出瘆人的鲜血。 眼前的画面一闪,镇国公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与他怀中的猎犬,“此畜面露凶煞,恐冲犯贵气,望陛下早日除之,陛下如若不忍,臣可代为除之……”,片刻之后,那条跟随了他数年的猎犬呜咽着倒在地上,溢出的鲜血浸没了面前的土壤…… “你应该知道,帝王之爱,犹如砒霜。” 太祖凄厉的嗓音缓缓响起。 萧珩从梦中惊醒时,鬓边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先帝那如同厉鬼一般凄凉的嗓音尤回荡在耳边,袖中段云枫送给他的那枚平安符已被攥得有些褪色。 “陛下。” 一旁的李进喜走上前来,问道:“可要传召世子与郡王殿下一道来用晚膳。” 因为皇帝最近比较关心汾阳郡王的训练进展,今日中午还特意传了二人侍膳。 “不必了。” 萧珩从榻前起身,又恢复了从前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模样,“以后也不必传了。” 李进喜一愣,他抬眸看向萧珩,而皇帝那双幽邃的眼眸却令他完全参不透。 那日后,萧珩将萧檀训练的事宜全权交给了段云枫,不再过问对方的进展,再也未私下召见过晋王世子。 …… 一个月后,萧珩恢复了萧檀“宁王”的封号,并在承德殿中单独召见了他。 萧檀的身量比以前高了些,皮肤也晒黑了,如今瞧着虽然还是有一股书卷气,但身板比以前结实了许多,已隐约能瞧出些肌肉轮廓了。 跟在萧檀身侧的宫人手里举着一个托盘,上挂着不少鹿皮与兔绒,萧檀兴奋地与萧珩介绍道:“皇兄,这些兔子和鹿都是我与世子打猎时猎到的……” 说着,他伸手拎起一张通体雪白的狐皮,将那漂亮的毛色展示给萧珩看,“世子还猎到了一只白狐,特让我来献给皇兄,” 段云枫的原话是“到时候用这皮子做个狐裘,你皇兄穿白的肯定好看。”,萧檀依稀记得对方说话时的那表情好像什么山大王欣赏压寨美人似的,这话他当然不敢说给皇兄听。 萧珩颔首示意李进喜将那张白狐皮子单独存放起来,“世子教了你不少东西?” 萧檀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世子还教了我一套枪法,说我要是学会了,也能上战场驭马杀敌了。” 萧珩笑了一下,“什么样的枪法?” 萧檀:“皇兄还是直接让世子给你演示一番吧,我的……目前还有些拿不出手。” 萧珩没有强迫他表演,只是道契丹使者上次进献了几匹宝马,让萧檀自己选一匹,其余的得空了便遣人给段云枫送过去。 萧檀点头应下,“好。” 他心里却纳闷道为什么皇兄不能直接和世子说话啊,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怎么送个东西都要经过他转手。 同月,契丹使者与萧珩派出的燕国使臣返回契丹后,述澜可汗亲率十万大军突袭迭刺部都城。 耶律隼烈急率领中军部队撤回契丹,但在路上遭到了晋王段昱与跋芹公主的前后夹击,死伤惨烈,李冀昌手下的大将赵延被当场斩杀,失去“领路人”且赔上了两座城的隼烈可汗不得已放弃了南侵的计划,至此雁门关之围彻底解除。 耶律述澜也扭转了原本依附于迭刺部生存的劣势局面,成了契丹国更占主导地位的可汗。 六月,跋芹公主的和亲队伍抵达长安,与之一道抵达长安的还有公主的嫁妆——骏马千匹以及骆驼百头。 宁王身着亲王衮服,身后跟着隆重的卤簿,于长安城外迎接跋芹公主。 这几个月,经过萧珩与段云枫的轮番熏陶,萧檀乍一眼望去,倒挺像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君子。 萧檀等了片刻,只见远处扬起一片尘土,和亲队伍中竟不见抬着公主的轿撵,一时间只有百余匹骏马朝自己这边奔袭而来。 萧檀心下一惊,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敌袭,直到身边的侍卫确认了对面便是公主的和亲队伍,萧檀这才按耐住了逃跑的冲动。 他只见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穿着一身朱红织金锦服,头戴高翅鎏金银冠,生得十分好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只是对方臂膊上竟然还停着一只海东青! 旋即,那海东青长啸一声,飞上长空,向自己盘旋而来。 宁王眼瞳一颤,随即开始策马狂奔…… 这……这是要做什么啊? 萧檀身旁的侍卫哪见过这阵仗,一边策马大喊着“王爷!王爷!”,一边又只能与天上那只海东青干瞪眼,毕竟他们也没带弓。 宁王抽着马鞭一顿狂跑,但那海东青速度极快,他根本甩不脱,没多久,便从空中掠了下来…… “吁——” 他胯/下的马一阵嘶鸣,受惊似的前蹄跪倒在地,将萧檀甩到了地上。 眼看那大鹰扑棱着翅膀又要飞下来,萧檀急忙抱住脑袋,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哨声。 海东青乖乖地飞回了公主臂膊上。 耶律乌琳看着身下用手捂住脸,整个人害怕得缩成一团的男人,“你便是宁王?” 萧檀的手指张开一条缝隙,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嗯……” 耶律乌琳忍不住笑了起来,“林牙告诉我,你是大燕最勇武的男子,能徒手拉开三石力的玄铁弓……” 她轻“哼”了一声,挑眉道:“看来他们骗了我。” 萧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撑着双臂从地上坐起来,只见耶律乌琳肩头的那只海东青正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心道这公主现在发现自己被骗了,不会一怒之下让这只鹰把他吃了吧,他现在用段云枫教他的那些招式逃跑还来得及吗? 但他又想起了萧珩的嘱咐…… 皇兄说他代表的是大燕,他不能跑。 萧檀攥紧了手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些,“公主既已答应了这门亲事,此事便不再只关乎你我二人,更关系到两国的邦交,我皇兄已允诺与你兄长结盟、助你兄长成为草原上的大可汗统一契丹……” 耶律乌琳忽然笑了起来,她歪头看向萧檀, “你皇兄才不会呢,你皇兄不希望迭刺部称霸草原,但也不希望迭刺部彻底消亡,他会出兵助力我阿合与耶律隼烈内斗,但却不会助力他统一草原,他不可能放任草原上出现一位统一部落的雄主,你明白吗?只有草原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时刻内斗,才无法真正威胁到中原,至于什么和亲、联盟,都是虚的……” “在你们这,有个词怎么形容来着,哦,‘制衡之术’……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萧檀:“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懂?” 耶律乌琳眨了眨眼睛,“据说之前燕国内部阉党干政的时候,有个宦官扶持你登上过皇位,你若是对你皇兄有一点点威胁,他还会留着你到现在吗?” “你……” 萧檀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胡说,我皇兄才不是这样的人。” “哦,也不一定。” 耶律乌琳抿起嘴唇,俯身凑近萧檀,“你皇兄还没有孩子呢吧?也没有妃子?像他们这样的男人呢,通常这个年纪都妻妾成群了,你皇兄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留着你给萧家留种呢。” 萧檀眼瞳巨颤,想说绝对不是这样的,他皇兄才不是为了给萧家留种才留下他的,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反驳对方的话,可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出来,话还没说出口,眼眶便红了。 耶律乌琳:“说两句眼睛就红了,你是兔子吗?” 她低下头亲了下萧檀的嘴唇,眼瞳眯了起来,“长得倒是还不错。” 萧檀整个人都僵住了,“还没成亲呢,怎么可以……” 耶律乌琳:“亲都亲了,那怎么办?难不成你要去告诉你皇兄那里告状?” …… 宁王与契丹公主的成亲仪式在王府正殿举行,萧珩与一众朝臣以及契丹使臣都莅临了婚宴现场,婚宴举办得十分隆重。 时隔多日,段云枫终于在宁王的婚礼上见到了萧珩,自从上次偷亲了皇帝以后,萧珩就没有再宣他见过面,他私下要求觐见的折子也都被打了回来,仔细算算真的很久没见到萧珩了,他隐约感觉到萧珩在疏远他,不由得感觉委屈又气闷。 今日萧檀成亲,段云枫当然还是替他高兴的,不由得多饮了几杯酒。 段云枫趁侍女给他倒酒的间隙遮掩着向一旁看去,萧珩还是那个皇帝,正襟危坐着、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这么久没见,他倒是一点没变。 察觉到萧珩要转头看过来了,段云枫这才收回视线,低头看酒杯里的清酒。 殿中央,宁王萧檀与契丹公主共执同心结彩绸,缓缓行至案前。 段云枫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喉间微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成亲时的场景,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灼得胸口发烫,他忍不住侧目看向身侧神情肃穆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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