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卿回头看去,楚思佞执着长刀,在墨龙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就像一粒轻轻吹口气便会消失不见的尘埃。 现在的楚思佞,也才只有五岁而已。和他一样,只是个小孩。 可不知怎的,所有人,包括玄卿自己都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玄卿在原地犹豫片刻,忽然转身去抓他的手, “跟我一起跑!” 楚思佞神色一顿,却丝毫没有打算跟他走的意思,“平常不是跑得最快,怎么这时候想起我了?” 玄卿急道,“还说废话,快走,管他什么龙珠不龙珠,现在活着最要紧!” 指尖倏忽被挣开,楚思佞眸光渐深,声音也沉,“想太多,我不会死,你跑你的便是。” 玄卿还想再说什么,楚思佞也化出原形白龙,从前他最厌恶这幅模样,可不化出原形,他连送玄卿走都做不到。 “你走吧,我不会死。” 白龙说罢,龙尾轻卷住玄卿的腰际,将人甩向了后方的陈遵。 陈遵稳稳将人接住,神色复杂地看向楚思佞,半晌,死死按住要去救他的玄卿,“冷静点,玄卿。” 玄卿眼眶红透,竭力想要挣脱,刚从陈遵怀里挣出来,脸上忽然落下一片鲜血。 他怔怔抬起眼,不远处,墨龙死死咬入白龙的喉咙。 楚思佞的鲜血如同一场暴雨,落在这片曾养育他的土地。 玄卿推开陈遵,跌跌撞撞朝大阵里跑去,半空中坠落的楚思佞化回原形,玄卿终于在人即将摔落在地时把他接住。 “你骗我……” 玄卿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喉咙上的血洞,他手忙脚乱撕下衣角想堵住那血洞,可滚烫的血很快从指缝流淌出来。 他慌乱地念着,“你骗我,你骗我……” “你这么笨,不骗你骗谁。” 楚思佞的声音几乎哑得不成样。 从他决定出来救玄卿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阵法。 说到底,是他把玄卿牵扯进来,也该救玄卿出去,就当他良心发现想做回好人吧。 玄卿眼眶红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去死吧,你去死吧楚思佞,你死了也没人在乎你,你到底有哪句话没有骗我?” 楚思佞望向一望无垠的天空,在女娲圣地生活的日子曾是他幼时唯一算得上安稳宁静的时光,此后兄弟相争,父子相残,连这唯一一点安稳宁静也没有了。 他和陈樾柳不同,他没有那么想要称霸修真界成为人上人。 如果可以,他其实觉得像玄卿那样混吃等死逍遥过日没什么不好。 他本也没有什么抱负,想要集齐龙珠,是为了变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必须足够强,才能带着三界皆趋之若鹜的龙珠活在这世上。 不过只是想活着而已,没想到竟然那么难。 玄卿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活的很好,他却要倾覆一切竭尽全力,真不公平。 他甚至连嫉妒玄卿这样的人都做不到,带着满身的伤痕靠近对方,借了人家身上一点温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称得上幸福美满了。 何其可笑。 “有的。” 楚思佞忽然沙哑出声,咽下喉头涌上的热烫鲜血,嘴唇翕动,气如游丝,只是声音极轻极低,近乎无音, “发毒誓那句,真没骗你。” 不想你受到伤害,哪怕我什么都记不起,可偏偏这一点像是刻印在骨髓深处,无法做出与之相悖的任何权衡利弊。 玄卿怔住片刻,连忙捧住他的脸附耳上去,急切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蠢货,遗言都听不清。 楚思佞有些想笑,半晌,笑意却凝固在唇边,他静静闭上眼,低声道, “不告诉你。” 最好猜一辈子,永远别想忘了我。 玄卿呆滞地看着怀里人渐渐没了声息,身体失去温度,脑海里麻木地响起一道声音。 楚思佞死了。 楚思佞死了。 他没有找回记忆,没有杀掉白善,没有保住龙珠,现在就连楚思佞也死了。 都是怪他懦弱无能,一切罪责皆在他。 什么爱恨情仇,什么红尘往昔他一概不记得,甚至连楚思佞究竟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心口好疼,好像被一柄尖刀插进心脏,快到连血也流不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了,化作风飞去,再也回不来。 他颤抖着俯下身子,轻轻捧住楚思佞的脸,额头紧贴,低声呓语,“我会拿回来。” “欠你的东西,我一定拿回来。” 说罢,玄卿拾起剑起身,头也不回冲入大阵,庚风如利刃割开皮肤他却浑然不觉,胸腔仿佛有一股鲜血不断地上涌,一点点冲昏头脑仅存的理智。 ——拿回来,把属于楚思佞的龙珠拿回来。 陈樾柳见他不管不顾冲来,登时化出原型银蛇朝他撕咬而去。 怒火几乎冲昏了玄卿的头脑,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旋身而起,长剑如同长出双眼般灵活翻动,一剑刺穿陈樾柳七寸,他吸吐灵气,冰寒气息令周遭方寸天地都冷若冰窟。 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他仅凭本能趋使,于嘈杂风声中攥住了陈樾柳的蛇颈,随后干脆利落地一剑挥去,脸上如同暴雨般瞬间溅湿一片阴冷冰凉的血。 玄卿双眸紧闭,一步步迈过陈樾柳的尸体。 这一幕落在白善眼中,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血人阴戾如恶鬼般朝自己而来。 他维持阵法的动作一顿,忽地笑起来。 他的儿子比他聪明。 ——原来唯一能让玄卿赢下来的方法,就是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 不过那又如何? 他的阵法,只差最后一步。 一个五岁孩子,能阻挡得了吗? 这天下人,有几人能阻挡得了? 巨龙如同神明般俯瞰着地上蝼蚁般的玄卿,仿佛只要一爪就能将他碾碎成泥,龙尾狠狠一甩,玄卿瘦小的身子瞬间被甩入旁边的高山,生生砸出一个大洞。 “人的性命,就是如此脆弱。”白善悲天悯人般开口。 然而下一刻,尘烟之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慢爬起身,掸了掸土。 玄卿却忽然睁开了眼,安静看向他。 白善神色微滞,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玄卿会在此时恢复身体,就仿佛他真的是天命眷顾之人般,所有时机,恰到好处。 “提前告知你,我这人有个坏毛病。” 玄卿执起长剑,所有的记忆仿佛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他眼底薄凉一片,笑意极冷, “我欠别人可以不还,别人欠我——” “定要他百倍偿还。”
第90章 玄卿飞身而上, 一剑刺入白善龙脊,随后顺势滑下,长剑灵气爆溢将他的脊背生生划烂, 白善吃痛想甩开他, 玄卿却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再缠上来,扯住龙鳞,凝聚剑气,一剑捅入白善腹部。 龙吟响彻天地,白善脸上少见浮现怒意, 眸光冷沉至极,用龙爪甩开玄卿, 随后化出人形。 “我的好儿子,眼光的确不错。” 玄卿一言不发, 剑招更加狠厉。 白善硬生生接住他的剑, 吐出口血, 冷笑道,“你以为杀了我,一切就会结束?” “你以为没有我,就没有下一个白善?” “我做的一切, 只是为平衡万物之道,凭何天地间唯有人族飞升没有阻碍,而妖族与魔族却艰险重重?” 玄卿眯了眯眼,丝毫不接他的话,冲上前去便是快到无影的剑招。 楚思佞死了, 还他妈废什么话? 血海深仇, 不共戴天。 今日就是天道亲自来断案,他也要把白善碎尸万段。 白善发觉他压根脑子里听不见半个字, 心中郁结,不由发恼,“你果真是个蠢货!” 听到这话,玄卿终于有了反应,他冷冷睨着已然苟延残喘的白善,毫不留情挑断他的脚筋。 白善额头汗涔涔,方想捡起掉落在地的长剑,手腕却被狠狠踩住。 “蠢的人是你。” 玄卿不紧不慢用剑尖丈量他的喉咙,低声道,“你懦弱、自私,用你儿子的命来填你脚下飞升大道。知道我在妖族天洞看到什么吗?” 白善神色一怔。 “我见到了妖族道祖,”玄卿笑了笑,“他告诉我,龙族并非必须要夺走他人龙珠才可飞升,而是九个龙族齐心联手悟道就能飞升,这才叫凑齐九颗龙珠。” “你们龙族才是生下来便是成仙的命,如此轻易就能得到其他人百年难求的大道,可你执迷飞升,使尽手段窥伺天机,误解了道祖的意思。你非但不敢自己进天洞,又诱惑你的孩子们自相残杀,你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白善脸色愈发惨白,他本不愿相信,可窥伺天机一事,他的的确确做过,若不是见过道祖,玄卿绝不可能得知。 他面色灰冷,渐渐垂下了手。 半晌,白善低声道,“我不信。” 玄卿没再多说,只干脆一剑抹了他的喉咙。 “信与不信,与我无关。” 他头也不回地迈过白善,去找楚思佞的尸身。 人死了,他也得把尸体带走,埋到元禄宗去,埋到他住所旁边,再种棵树。 等他也死了,到地府问问去,这狗骗子到底有什么脸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 玄卿俯身下去,见到楚思佞的脸,眼眶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小时候还怪俊的。 他捧住楚思佞的脸,在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哽咽道,“夫君,一路好走。下辈子,别总是撒谎了,坏毛病得改。” “改不了。” 玄卿一愣,抬起头,怀里的小人竟然睁开了眼睛,好像幻觉般朝他笑了笑。 “你慢慢习惯。” 完了,伤心过度见鬼了。 “不是鬼,”楚思佞低笑了声,从衣襟处扯出一个已经破裂的血包,“鸡血,加假死丹,连白善都骗过去了,如何?” 玄卿怔怔看着他,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楚思佞轻叹一声,抚上他脸侧,“不假死,怎能激发你的潜力?我的夫人果然能干又漂亮。” 玄卿久久沉默了阵,忽然从身边摸了摸,摸到剑鞘又放开,自旁边的垂柳扯下一根柳枝,咬牙切齿道, “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他就说,楚思佞那么城府极深一个人,怎么可能半点准备都没有就来送死! 见他真要打,楚思佞连忙握住他的手道,“我真受了伤,夫人打不得,一下就死,真的。” 玄卿磨了磨牙,沉声道,“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小时候的楚思佞可不会一口一个夫人。 楚思佞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事,小心斟酌地道,“就刚刚,假死完就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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