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我儿时来玩过几次。”空气清凉湿润,细细雨丝青睐稚气面庞。九岁少年姜纯身着浅黄华服,温文尔雅, 英气早慧。 小太子将伞柄推向怯生生的伴读,嘴角浅浅梨涡, “承远, 别和太师说。你先去,我一会儿来。” “殿下?太子殿下!”侍郎之子委屈跺脚, 不远不近当门神, “我在外面等您。” 顺着春风细雨,姜纯缓步踩上白玉台阶。他解下锈迹斑斑的铁锁,尘封数年高大宫门推开一道缝隙。 “吱呀——”小太子无声眨眼,幽深阴冷之气掠过他脖颈、发丝, 令人脊背发麻。昔日奢华明媚的皇后寝宫,如今一片颓败荒凉。 背后小伴读翘首以盼, 等他退缩回头。不假思索,姜纯踏进偶然出现在梦里的宫殿。 院子里茂密古树遮去日光,石砖缝隙苔藓杂草丛生。记忆里很大很远的长廊,几步走到尽头。 柳云殿内装饰如故, 空荡寂静,没有人气。精致帘子灰暗无光,昂贵花瓶静静伫立,红木桌椅上覆盖尘埃。 五年岁月一晃而过,回顾不可思议,切切实实发生了。 那日万崖寺大火,大颐皇帝驾崩走漏风声,朝廷官员内部先杀了起来。太尉趁乱争夺“小王爷”纯儿,企图挟天子号令天下。 叁将军领兵平定谋反,谎称封伋病中,他代为监国。官员们老谋深算,暗流汹涌。没有暴君铁血手腕镇压,本就腐朽不堪的皇朝陷入混乱。 立春,九道惊雷降临封氏皇陵,千年石碑显出金字谶言:昏君误国,威忠救世。 大儒后人姜威忠出钱出力援助各地百姓度过天灾,高尚品格受万人憧憬追随。多方拥护推举,他在梓州自立为王,软硬兼施收服沿河城池,一路顺利打到帝都城下。 新王贤明仁慈,承诺不伤皇城官民。三天三夜对峙谈判,大颐王朝如同最后一位皇帝主动选择结束。 皇宫大门开启,纯儿才知晓他不是孤子。世上最好乳娘姜嬷嬷是娘亲,他的亲爹是英明神武的新朝皇帝。一家三口紧拥相认,娘亲泪流不止,父亲仿若从未失散的亲切。 久别的夫君登上皇位,儿子立为皇太子,姜氏于念淑生活变化不大。日日佛前念经,施粥布善,做好事不为名利。每年冬雪,她前往重建的万崖寺布施、祭拜。 百官上奏提出异议,纪念大颐暴君宠后于理不合。盛国国主不以为然,甚至准许太子纯儿一同上香:“以史为鉴,前朝封帝暴政,却有一位端庄仁爱的皇后。” 父皇励精图治,不轻易饮酒,一醉就话多。中秋佳节那夜,姜威忠面色泛红,对着被窝里纯儿絮絮叨叨:“吾儿,当年爹以为孤身一人,战场上和暴君鱼死网破。扮作男子的先皇后告知你们还活着,爹方能支撑到相见那日。先皇后神仙一样无所不知,救护我们全家。可惜这份恩情回报不了。” “太子,父皇从不贪恋权位,一心为国为民。百姓不在意谁在帝位之上,只求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他日你为君王,以人为鉴,知人命可贵,莫重蹈覆辙。” 姜纯半梦半醒下床,郑重行礼:“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今日团圆来之不易,父皇心里开心喝多了几杯。”母后抚摸小少年脑袋,轻声细语,“纯儿记得先皇后吗?他写的一手好字,教你《开蒙要训》、《千字文》。纯儿一口一个美人娘娘,嘴甜让人无法反驳。” 昏黄烛光中,母后脸上带着笑,眼里淡淡悲伤。 “一位很好很好的人。”小太子面色绯红,温声安抚父母感怀的心。他模糊记起那双美丽矜贵的眼,高不可攀。儿时不懂远远观赏,本能亲近看似冷淡的皇后,那人独有耐心温和一面。搭救素昧平生的小孩,给母子二人安身之处。 姜纯没有说出口,印象最深那场大火。 狂风大雪染白山林,火光照亮了天际。山路上一座小亭子,姜嬷嬷捂住孩童耳朵,以为他睡着了。女人挡风的身子不停颤抖,泪水浸透衣袖。姜纯脑子昏昏沉沉,冰凉雪花落在小手心融化,余光里跳动的火苗。 寺庙烈火烧到天明,午后白胡子老头姗姗来迟。他长吁短叹,说着人听不懂的话:“怎会如此。依照卦象不灭之体祸害百年,与大颐怨气同生,死于恶鬼反噬。消除诅咒也很难挫败一代帝王。皇后刚刚甍逝,星辰熄灭,陛下竟引火自焚?” “暴君并非被火烧死,”凌酩嘴唇发白,捂住胸口颓唐坐在树下。他紧咬着牙,抬头眼角滚下了泪,“而是心碎而亡。” “疯子…这么喜欢他吗?”见识过暴君冷血无情,才懂凌酩的震撼辛酸,“喜欢到丧命?” 所有人背对庙门,表情悲凄,这此生不愿经历第二次。他们听见了,火场中暴君破碎的哭音穿破风雪,持续很久很久。 火势变小时,凌酩于心不忍带人进去救一救,反正老天烧不死这个疯批。 佛寺大殿倒塌木头烧得炭黑,封伋身影惨不忍睹,满目足以致死的烧伤却一息尚存。 那一刻凌酩意识到,不死不灭的惩罚太过残忍。暴君维持守护姿势遭受烈火焚烧,眼睁睁看着皇后在怀中化成灰烬。 滚烫废墟中,封伋倒在地上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宛如伊元默依偎在身边。他双目空洞,嗓音嘶哑含糊:“皇后…” 天空一片洁白雪花轻盈落在封伋发黑的面颊,好似无言回应。暴君眼皮动了动,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不,不求你爱孤了。” 他后悔逼皇后舍身忘死,一语成谶。 无助、崩溃搅碎封伋心脏、压断傲气的脊骨,绝望熬干最后一滴血泪。他没有等到皇后归来,凄凉停止呼吸。 闻者无不为之动容,悲中从来。 很多年以后,姜纯回忆年少所见明白一件事。原来,心碎会让不死之身的怪物毙命。 那份悲伤穿过了生死,影响至今。 盛国王宫进入一批面孔陌生的内官,里外焕然一新,唯独前朝凌皇后旧居空出来。母后派人清扫柳云殿,宫女们进入不久无一例外逃跑,哆哆嗦嗦吓得不轻。她们自称什么都没看见,毛骨悚然的感觉如影随形。 柳云殿发生异事,传闻暴君不甘灭国,冤魂不散。公孙先生立在宫门开启天眼,连连摇头:“本该归于虚无的怨气,因真情生出灵魂。大颐皇帝变成孤魂野鬼,剩下只有执念,游荡人间寻找他的皇后。” “死后同葬仍无法追随,最终一无所获回到这里。亡魂封伋,皇后在世外之地,你罪孽深重注定抵达不了。亡魂封伋,失望沦为恶鬼,或者魂魄彻底消散之前,你去地府赎罪,轮回转世吧。” 公孙先生做法超度不见成效,反而一身狼狈滚出宫殿。不管生前死后,大颐暴君都令人恐惧。母后不得已下令封住这座宫殿,禁止出入。 夏天,父皇母后会迁到新的行宫。姜纯翻出从前珍藏的百宝箱,里面小玩意价钱没一样比得上当太子所拥有的。小太子莫名舍不得丢弃,因先皇后所赠?缘何促使他孤身来到此地?没有答案,也无人倾诉。 石阶上一排冰疙瘩,隐约小动物形状越看越眼熟。年幼时,姜纯和先皇后堆过雪人。他顺手带走一只小雪猫,大颐皇帝上门威逼利诱想占为己有。幸好先皇后出面阻止,姜纯逃过被洗劫一空。小时候吓得哭花脸,不懂暴君小心眼又爱极了先皇后。 没想到,春夏秋冬一轮又一轮,它们依然没有融化。鬼的执念至深,冻结了时辰。 一阵阴风吹起衣摆,姜纯慢慢转过身,柳云殿书房窗边一个模糊的影子。男子身形修长,墨发黑脸,手背皮肤、玄服灼烧过的痕迹,不言不语仍有睥睨漠然的帝王气势。 姜纯后背惊出冷汗,心中默念:“君子自强不息,敬鬼神而远之。” 他书生意气,目光坚定拱手:“姜纯无意冒犯大颐皇帝,我将离开皇宫,可有能为陛下做的事?” 亡国之君徐徐转过身,姜纯一点就通抬脚跟上去。宫女们担惊受怕,亡魂定然没有表面上无害,但不这么做他无法安心。 书房内黑影面庞模糊,低头一动不动盯住桌面。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一封书信压在镇纸之下。 姜纯心领神会,轻声确认:“想看信?”先皇后留给他的? 幽魂伸手一拿,做了千万次的娴熟,半透明指尖穿过桌上信封。暴君沉默立在案桌边,背影深入骨髓的失落。 姜纯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一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平复心绪,拿开镇纸,轻轻吹去尘埃。触碰信封瞬间,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恍惚间看见一人优雅坐于桌前,清冷月辉照在如玉手指上,下笔行云流水。听闻大颐暴戾君王独宠一人,被自家皇后吃得死死的。那人远在天界如何感想?有一缕亡魂日复一日守着自己的书信。 姜纯拆开信封,动作对待花瓣一般轻柔。一幅巴掌大的小画寥寥几笔,银装素裹,玄衣青年雪中舞剑,豪放不羁。 “何时为孤画一幅?” 【我们之间没有情。】 时隔五年收到这封信,画上无题字,一丝怜悯点到即止。 姜纯小心翼翼托起画纸,看不清孤魂的表情:“大颐皇帝,心愿可了了?” 屋外大雨如注拍打枝叶,暴君魂体忽明忽暗。他微张唇没有发出声音,下颌滑落墨色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流不尽的悲意。 室内阴森发冷,姜纯吸吸鼻子,眼神哀伤,“离开吧,先皇后已然不在这世间。” 一阵劲风刮过迷了眼,黑影如有敌意逼近。姜纯感到危险,踉跄后退,“陛下莫再执迷不悟。” 一只大手搂住姜纯的腰,直直往后拖:“啊,谁?” 他被迫垂下上半身,挣扎间头顶传来含笑的声音,“尊贵小太子,这有什么好玩的?” “凌叔?” “是我。”凌酩丝滑捞少年出柳云殿,大门毫不留情关上。暴君魂魄孤零零立在原地,不欢迎任何人。亡故世间长了丧失理智,和生前毫无干系,更不可能正常沟通。 立在宫门前,姜纯站稳身子。少年整了整衣袍,端庄斯文:“多谢凌大人。” 凌酩高大健壮风流倜傥,迷倒帝都少女的俊将军,始终独来独往。他弯身行了个礼,笑容阳光,“不敢不敢,殿下胆子真大,我一人不敢经过柳云殿。” 姜纯被说的面红,低声呢喃:“我有话要说,说完不留遗憾。” 凌酩一手在前咳,一手在腰后模仿老头子前行:“殿下别把事藏在心里,以后会走不动路的。找值得信任的人分担分担。” 姜纯注视活泼开朗的大将军,找不出与先皇后相似影子,“妹妹居住的寝宫也会害怕吗?” 凌酩笑容一顿,感慨万千,他睁眼说瞎话:“世上本无鬼,就算有,我还怕他不来呢!”除了那个疯子暴君,他可不是好惹的。可怜又可怕的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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