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无缘得见了。”江阙像是在同任雪流说话,又像是自语。 他的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如白露易晞,倏然而逝。若不是任雪流有心关注,定会错过了。 “你喜欢桐花吗?”任雪流问。 江阙微微点头。他喜欢桐城志异里关于桐花的意象,总是很圆满美好。 因这一出晚熟的桐花带来的喜兆,他的心情难得有些轻松。 不紧不慢地骑行在小道上,第一次多了一个同路人,漫长的路程竟也显得十分轻快。 抵达连郡后,他们在同一间客栈定了房,任雪流又邀请他今晚一道儿去游花船。 连郡是水乡,吴江穿城而过,将其分隔两岸,各称南北连郡。城中大大小小的支流不计其数,客栈依水而立,别有一派江南韵味。若是追根溯源,此处还是江阙的祖籍所在。 任雪流所说的游花船并不带有狎昵的意味,而是连郡的一项风俗。吴江江面宽阔,形成了连绵的船市。商船上装扮着各型各色的花灯,灯火与江面相辉,将黑夜中墨色的江水染上点点荧光,如银汉自九天倾倒,煞是好看。游人则可赁一小舟,移船相近,到船家挑选中意的物什。 江阙不是第一次来连郡了,但这游花船却是一次也没去过。 他并非自由自在的游侠儿,总是事务缠身。先前江雨疑心乔夕云逃回了故乡,三番五次地遣他来寻,每每都是无功而返。他对父亲向来言听计从,只有在寻回母亲这件事上,称得上是阳奉阴违。 “如何?” 江阙一愣,回过神来,任雪流已在殷切地看着他。 他双手撑着栏杆,挡住了登上二楼的去路,好像江阙不答应就不让他走似的。 每次直视他琥珀色的瞳仁,江阙都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颗琥珀,被包裹着坠落。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但还是咽了回去。 “我不去。” “今日不行,明日呢?” 江阙锁起眉头:“任公子,你我不过萍水之交,何必非要同行呢?” 任雪流笑道:“我与江兄一见如故,想结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可真陌生,江阙从来都没有过朋友。 话本里倒是常描述这种关系,所谓倾盖如故,便愿为之赴汤蹈火。 想来一定是弥足珍贵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本能的恐惧,强硬地挤开任雪流,一言不发,独自上楼回房了。 今夜的吴江也是舟楫交织,熙熙攘攘。 五光十色的花灯随江风摇动着,铺得一江流光溢彩。 江阙租的这艘小船,却是格外安静。他挑选的船夫沉默寡言,没有向他推荐售货的船家,只是沉默地划着桨。 长棹搅动水面,揉碎了灯影。江阙静静地看着旁边的游船来往,又开始神游天外。 明明拒绝了任雪流,自己却又跑来游花船,可千万别被他碰上了。 这样想着,又将斗笠压低了些。 江阙解开随身的布包,里面是一支短弩。弩箭淬毒,箭头隐隐透着绿色,是云雨宫右护法「毒姑」慕容妍的杰作。 凡中箭者,不出三步必死无疑。 他耐心地等待着。 戌时,江面上忽地集结了许多艘船只,并非小巧玲珑的客船,而是巍峨高耸的楼船。它们分庭抗礼,蓄势待发。 江阙知道,那是吴江上声势最大的两派水匪——青蛟帮与金鳞帮。两派于今日约战,势必一夺吴江霸主之位。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除掉青蛟帮的头目。有人给云雨宫送上百两黄金,买此人的项上人头。 大战一触即发,火矢扑空,撕裂昏沉的夜幕。 听闻那穿风之声,江阙眸光一暗,端起短弩。 接踵而至的是密密麻麻的箭雨。乱箭无眼,也有射偏至游船上的。游人惊叫纷纷,指挥船夫划回码头。 江阙眼睛也没眨一下。 他目力极佳,一眼便锁定了远处楼船之上的虬髯男子。那人正用手指着对面的船队,神情振奋,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鼓舞士气。 拉动弓弦,扣下悬刀。 青蛟帮头目猝不及防中了这一箭,捂着胸口目眦欲裂,未等他将目光投向冷箭的来处,便直直倒毙下去。 江阙飞快收好短弩,正欲吩咐船夫掉船回头,一支流矢却倏地扎中了船篷。 小船是木制的,顶部铺满茅草,火焰霎时弥漫开来,发出毕毕剥剥的爆响。 他的心脏一时停跳。 “着火了!阿翁,快上我的船避避!”有人呼喊着。 船夫应声,一边将小舟与来人相靠,一边唤着江阙去那边避险。 然而,江阙像是充耳不闻似的,愣愣地看着冲天火光。 木料焚烧后呛鼻的焦味将他拽回了孑然无依的童年,他仿佛又回到十年前,被江雨抛弃在烈烈大火的欧阳宅邸之时。他无暇顾及折断的右手,一味地奔跑着,直至力竭。 他害怕火,骨子里都泛起战栗。 任雪流扶着船夫的胳膊,将他带到自己的画舫上。回头一看,江阙居然还站在原处。 “江兄!” 他又喊了一声,见江阙仍是不理不睬,索性跃至他的船上,作势要拉他的胳膊。 不料江阙被惊着一般,倒退几步,竟是落入了江水之中。 “你就这样厌烦我么?” 江阙被宽大干燥的布匹罩住,任由任雪流擦拭他湿透的长发。 连郡的初夏还称不上炎热,尤其是在夜晚的江边。凉风吹过,更觉寒意,他不由打了个喷嚏,缩起身子,像只被雨打湿的麻雀,原本蓬松的羽毛变得湿淋淋的,看着有些可怜。 任雪流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一袭白衣全浸透了,沾满水草,散出腐烂的味道。 “不愿同我一道游花船就罢了,宁可跳船也不上我的船。”任雪流边道,边用力搓揉着江阙的脑袋。 江阙闷闷地说颜删汀:“我会水。” 任雪流啼笑皆非:“你会水?若不是我下去捞你,你呛成那样,早沉到江底了。” 江阙在心里反驳道,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但他自知理亏,闭口不言。 这艘画舫想必租金不菲,东西很齐全。任雪流给江阙找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上,不出意料被拒绝了。他又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脏污的白衣裳,自个儿到隔间将衣服换了。 待他终于收拾得清清爽爽地回来,正好瞧见江阙一手码了足足四锭银子,往案几上「啪」地一放。 论身量,二人差不太多,江阙只比任雪流略低一点,但他的手掌却小上一圈。因使着力,苍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错,清晰可见。 任雪流盯着看了看,问:“这是怎的?” “公子,快劝劝你朋友。”一旁的船夫道,“这位公子要赔我的船钱,却也用不着这么多呀。” 江阙板着脸不说话。 方才船夫在角落里偷偷抹泪,江阙看得心烦,问他为何而哭,他答一家老小都仰仗那艘船营生,现下失火烧成了灰,今后不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不过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江阙不缺钱,便将身上的银子都掏了出来。 相处几日,任雪流算是了解江阙固执的脾性,索性也劝着船夫全收下来。 经过一夜的惊心动魄,二人总算是回到客栈。江阙正要推开房门,却被任雪流叫住了。 “你不愿跟我一起,我只好自己去游花船。不过倒是在摊子上看到一个适合你的小玩意儿。” 江阙下意识接过任雪流抛来的东西。是一支木簪,上头雕刻着一只肥肥胖胖憨态可掬的麻雀。这物件不见得昂贵,却很是精巧。 江雀,是他行走江湖所用的假名。 毕竟想杀他的人从来都不少,英雄令一出,他的命的价钱更是水涨船高。 他攥紧了木簪,看向任雪流。 若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便是全武林欲除之后快的魔头江阙,又待如何? 江阙不无讽刺地想,也许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的亲眷好友,那时你必然会后悔此刻如此接近我。
第3章 巨大的横梁直直砸在身前,惊起一地尘灰。 右手腕传来钻心的疼。江阙勉强站起身,看着熊熊烈火中摇摇欲坠的屋子,有一瞬间的茫然。 又是这个梦。 尽管在梦中,他却很清醒地明白。 他甚至懒得去摸索出路,干脆又坐下了,靠在那张先前磕晕了他的八仙桌边,等待熟悉的窒息感到来。 许是晚上呛了水,才会做这个许久未做的梦。 世人都道水火不容,其实死在火里或是水里都一样,一样地让人喘不过气。 心念电转,梦境也顺势而变。江阙的身体突然往下急坠,落入江水之中。 他阖上眼不再挣扎,任由身体下沉。 这样极度与死亡贴近的感觉,他早已体会过成百上千次。 “江雀——” 但这次却有人叫他的名字。 那人跳入水中,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了出来。 冲出水面,江阙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任雪流眉心微蹙,关切地看着他。 那时,青蛟帮头目虽死,两派水匪的混战仍未止息。 扑天火矢将夜幕照亮得有如白昼,倒映在任雪流眼里,似一尾又一尾流星划过。 江阙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如此温柔专注的眸中,只装下了他一人而已。 他惊醒过来。 纸窗透出微微亮光,鸟鸣声清脆,好像就在耳边似的。 估摸着大约是卯时了,江阙坐起身来。 指尖蓦地一痛。他抬起左手一看,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蝎子钳住了他的食指。力气不小,他晃了两下也没抖下来。反倒惹恼了它,手背又被蛰了一下。 “姑姑?”他自语道,看向窗户,原来是这小家伙给它破了个洞钻进来的,难怪屋里一直有凉风吹过。 蝎子一身油亮黑甲,尾刺隐泛绿色,张牙舞爪的样子若是旁人见了,定会觉得十分骇人。 江阙却神色不变,很快换好衣裳,将蝎子拔下,小心地护在掌中出门了。 他们云雨宫的右护法慕容妍喜好制毒、养蛊,甚至还曾拿活人炼药,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早年得罪了原先的门派,差点被清理门户。是江雨收留了她,在春荫山给她划了一小块地盘,随她折腾。 慕容妍果然在客栈外的小桥边等着他。 着浅绿罗裙的女子面戴白纱,只露出一双小鹿般灵巧的眼,让人猜不透年纪。 她斜背着药箱,像是走南闯北的游医,只有江阙知道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不知是等了多久,她百无聊赖地将地上的小石子踢来踢去,一粒恰好滚到了江阙脚边。 江阙将那石子踩停了,又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因时辰尚早,再加上此地还算偏僻,并无第三人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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