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殷诲对这借花献佛的行径做出反应,谢凌便淡淡开了口。 “知晦,这里没有别人。” 殷回之和那人的动作齐齐一顿。 知晦? 这商人不是叫殷诲吗?难道表字知晦? 殷回之虽然没有作声,但那颗七窍玲珑心千回百转,瞬间捕捉到一个准确性更高的名字。 沈知晦。 南海宫宫主的私生子。 ……之一。 南海宫宫主虽然生性风流四处留情,但对儿子都很不错,不管其生母身份卑贱与否,年龄到了都会接回府里养着,名份也是堂堂正正昭告外界,半点不藏着掖着。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少宫主的人选早就定下,南海宫的权力跟这些外面接回来的没半点关系。 沈知晦,便是这“没关系”大军中的一员。 大概除了殷回之,也没谁会这么无聊,在看百家卷宗时记下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沈知晦笑容微滞,嘴角很快放下,那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体贴消失,变回温和冷静的模样:“好。” 话音落下时,殷回之感觉他似乎又看了自己一眼。 这几个眼神来回和短暂交谈已经足够让殷回之想通一些东西,确定自己的猜测。 沈知晦看了看谢凌那从容不迫的模样,只道:“先吃饭吧。” 在场□□凡躯的只有殷回之一个,其余两人都已辟谷,沈知晦这话当然不是体贴,而是不想当着他的面多谈。 两个鬼域长老的儿子,在一起能聊什么?殷回之也不想知道,干脆装聋作哑低头吃饭。 他吃了两口,忽然发现了一件有点巧合的事。 沈知晦夹的菜……竟刚好每一样都合他的口味。
第10章 桃源·四 沈知晦作为东道主,一早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殷回之用完饭,没有多留,知趣地由仆从引着先行离座了。 宴厅中一时只剩下沈知晦和谢凌二人。 沈知晦道:“尊主。” 谢凌捏着酒盏晃了晃,没应。 沈知晦脸色立刻变了,迅速起身上前,在谢凌面前重重跪下:“属下知错。” 谢凌撩起眼皮,反问:“哦?” 沈知晦低低道:“属下不该未经尊主允许,就擅自通过鬼市敛财。” 殿内静得让人不安。 谢凌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笑,慢慢摇头:“知晦啊知晦……”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除了你,无人可用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落进耳朵里却让人无端浑身发寒。 沈知晦面上陡然血色尽失:“尊主,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谢凌轻轻地打断他:“我的忌讳,你应该清楚。” 沈知晦跟了他那么久,见过数不清的反面例子,自然无比清楚。 上辈子这人恶名远扬,对手下其实一点也不差,甚至称得上纵容。但有一点,他手底下的人必须不得欺瞒、绝对坦诚服从。 在他面前耍小心思、打着为主图谋的旗号行忤逆之实,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最厌恶欺骗和自作聪明。 沈知晦方才的举动便是自作聪明。 “我对那少年心有戒备,所以违背您擅自支开他,此为罪一。顾左右而言他,此为罪二。”沈知晦从腰侧抽出长刀,双手呈到谢凌面前,头埋得很低,“尊主,您罚我吧。” 谢凌没接。 沈知晦茫然抬起头,那双稳重的眼里浮现出几分即将成为丧家之犬的恐慌:“主子,我真的知道错了。” 又补充:“……也没有说谎。” “没说你撒谎。”谢凌扫了他一眼,凉凉道,“缺胳膊断腿的多难看,收起来吧——没有下次了。” 沈知晦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又低声说:“谢谢主子。” 两辈子,他都对南海宫这个地方恨之入骨,即便谢凌不说,他也会将上辈子做过的事再重演一遍。 只是如今一切时机都还没到,纵使他有上辈子的记忆,手里捏着一堆人的把柄,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无声无息把南海宫翻过来。 想快,想一击毙命,还不能引人注目,就必须要有大量的钱财来收揽势力。 鬼市拍卖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没料到谢凌也会来,还故意任他手底下的人敲诈了一通。 谢凌知道他在说什么,不以为意地哼笑:“谢我做什么,反正钱最后是谢垢付,要谢去谢他吧。” 沈知晦:“……” 是了,如今这人明面上的身份是谢家少主,这一番等于是拿谢家的钱去填他的窟窿了。 脑海中闪过上辈子谢垢的所作所为,沈知晦眼里闪过杀意:“尊主,我可以直接让他把整个谢家都吐出来,您不用屈居他之下。” 谢凌反问:“怎么让他吐?放着我们的计划不做、跑去夜袭谢府杀人灭口,然后被全域通缉吗?沈知晦,你什么时候这么耐不住性子了。” 沈知晦哑然。 谢凌说的是对的,只要按计划来,最长不过半年,一样能达到他们的目的……是他太耐不住性子了吗?沈知晦有些茫然。 其实不是的。 沈知晦上辈子认识的,就是那个年轻的,满心仇恨、极端阴狠的谢凌,即便别人劝他,他大概也会像沈知晦说的这样做。 通缉又如何?绕大圈子又如何?他要杀的人,必须死。 只是死后被主系统“收揽”、在无数小世界流亡千年的谢凌,已然与从前不同了。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大同小异的反派人生,最初的恨与执念,仿佛也淹没在其中。 谢凌饮尽盏中酒,懒洋洋道:“那个小东西交给你照顾几天。” 沈知晦和他的默契自不必说,明白他这是有事要办,敛去情绪点头:“是,尊主放心。” - 殷回之在房间等到晚上,也没见谢凌如约回来,便打算出去看看。 结果他推开门没走几步,就被几个身着劲装的侍卫拦住了。 殷回之停步,礼貌道:“几位这是什么意思呢?” 侍卫言简意赅:“主上吩咐我们,让您在院中好好休息几天。” 殷回之静了一瞬,语气很平地问:“哪个主上?” 侍卫不说话。 “不方便回答吗?”殷回之善解人意地帮他解释了,“那好,我再问你,谢凌人呢?” 侍卫瞳孔很快地缩了一下,似乎是惊诧他直呼谢凌大名,但嘴巴闭得很严实,依旧什么也没透露。 殷回之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温声另起了一个话题:“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侍卫硬邦邦道:“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能出去。 殷回之点头:“多谢,我没有修为,这几日的衣食……” 侍卫不知道他谢什么,下意识接住了他的未尽之言:“无需担心,自会有人为你送来。” 殷回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好的,沈公子。” 侍卫脸色大变。 殷回之对着他僵硬的视线:“沈公子,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跟谢凌说话总有几分紧张,一紧张,肩便会绷起来。” 沈知晦脸色晦暗不明,他抬了抬袖,那张板正肃冷的侍卫脸褪去,变成了他原本的面貌。 他没想到这少年年纪不大,观察力竟如此细腻,明明没有一丝修为灵力,却能分辨出他的伪装。 ……如此玲珑心思,也难怪谢凌将他带在身边。 “小公子慧敏,”沈知晦敛目道,“主上命我这几日照顾你,还请配合些,不要让我为难。” 殷回之已经确认了对方身份,无意再把人惹恼,颔首道:“沈公子,我并无此意——先告辞了。” 然而他刚转身,一道劲风立刻袭来,直直冲向他的后背。 虽然修为已毁,但这些年打下的基本功并未丢掉,殷回之敏锐闪身,躲开的同时冷声质问:“沈公子这是什——” 他的话音忽然止住。 沈知晦退得很远,右手握着一枚润白的玉坠子,枫色穗子轻摇。 原来刚刚那一击只是虚张声势,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沈知晦的真正目的是这枚坠子。 殷回之垂在袖中的指节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沈公子真是好正人君子。” “乾阴界没有正人君子,”沈知晦对他的嘲讽不痛不痒,“你用法器掩去自己的真实容貌,目的不明地跟在主上身边,我替主上照顾你,只是见一见你的真容都不行吗?” 殷回之愣了一下,旋即脸上浮现出带着讽意的淡笑:“我既非佞臣也非妖侍,待在谢凌身边也不是自愿,你要清君侧,不该找我。” 他目光停在沈知晦的手上:“你手上那个东西,也是谢凌给我的。” 沈知晦的指甲无声泛了一下白,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盯着殷回之的脸。 殷回之知道他不信,也懒得多言,干脆站在原地,静静地等法器作用过去。 两人就这样诡异地在院内相对站了一刻钟。 法器的作用终于开始消退。 殷回之其实不大觉得沈知晦能认出他。 作为“靠关系”拜入灵隐门下的废物,大多数时候他是不会被提及的,除了宗内人士,外界甚至都不知道观澜宗还有他这样一位亲传弟子。 然而沈知晦的反应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想。 沈知晦看清最后定格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眼中划过空茫和难以置信,唇瓣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殷回之察觉到他的反常,却不好判定这是什么反应。 似乎不是恶意。 于是他淡淡提醒:“沈公子,看完了吗?” 沈知晦如梦初醒地眨了几下眼睛,第一反应居然是低头,又慌忙抬起:“我……” 殷回之耐心反问:“你?” 沈知晦唇动了动,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 殷回之心念微动,面上没显露出什么,只是扫了一眼玉坠,道:“东西你要留就留着吧,我先回去了。” “不、等等!”沈知晦匆忙出声,三步并两步追到他身前,袖袍和声音一齐落下,“抱歉,我……还给你。” 沈知晦将玉坠递回他手边。 殷回之盯着那只殷切的手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沈公子,我们以前见过?” 沈知晦沉默。 面前的少年比他要矮上半个头,脸上还带着介于稚气与少年气之间的气质,怕是还未及弱冠。 沈知晦心中默默道,是以后见过。 “没有,抱歉。”沈知晦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把玉坠系回殷回之腰上,被殷回之用手背格开了。 殷回之拒绝得干脆:“我自己来。” 沈知晦立即收回手:“好。” 殷回之心头疑惑更甚,忍不住蹙了下眉:“你认识我?” 几乎是肯定的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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