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匹马从小驯养着只认识一条路,它就只会这么走,人好似也是这样。 燕斩玦让马自己走,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咬了块饴糖,低头想要哺喂给谢痕:“张口。” 谢痕的脸颊偎在他胸前,淡白冰凉仿佛水雾,呼吸极浅,白狐绒稍微散开,散开的墨发与眉睫成了唯一鲜明的颜色。 他像是抱着一只即将消散的鬼物,一片等着冰裂的青瓷,风一吹,就会清脆裂开叫人惊叹的精美纹路。 燕斩玦慢慢改口:“谢痕。” “谢痕。”燕斩玦说,“张口。” 他分开谢痕的唇齿,想要低头喂给谢痕这点糖,但怔了下,他暂时离开霜白的口唇,细细的血线先溢出淌落。 谢痕慢慢品尝着自己的血:“甜,阿玦。” 谢痕呢喃:“甜……” 燕斩玦擦拭这些血,不停擦拭,谢痕断断续续吐血,偶尔涌出一大口,弄得很狼狈,白纱全被染得鲜红。 谢痕被冷硬手臂箍着,贴在温热的颈窝里,呼吸断断续续,微弱冷气喷吐在燕斩玦的脖颈和脸上:“对不起,阿玦,朕给你添麻烦了,你看,把朕扔了吧……” 燕斩玦替他擦拭血迹:“谢痕。” “我知错了。”燕斩玦说,“别这么罚我,我以后不对你说狠话,不吓唬你,不再蒙你的眼睛。” “我会陪你死,给你陪葬,我们去棺材里再吵架,你心里的痛苦仇恨,我们去地府和那些人讨。” “现在我们还没死,好好吃一点糖。” 燕斩玦说:“吃一点,谢痕,我被你吓坏了,你多少也记挂我的,是不是?” 他的语气平静,没什么神情,但胸腔战栗得太凶了,他连抱紧谢痕也不敢,谢痕已经禁不起一抱。 所以他只好捧着谢痕,胸口起伏着,把脸埋在将散未散的冰凉冷雾里。 恍惚间,这一团模糊的冷雾,仿佛轻微地动了动,有早已碎裂的东西跳动了下,慢慢抬起手,拥住他绷紧的脊背,冰凉柔软轻轻碰他的唇角。 谢痕轻轻摩挲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脖颈和后背,谢痕被他轻轻捧着,托住绵软冰冷的头颈,仰头含着他的唇舌。 燕斩玦屏着呼吸,小心到极点,含化一点饴糖喂给他:“喜欢吗?还有别的味道。谢痕,明日我们吃荔枝膏,你懂得那么多事,知不知道荔枝膏?” 谢痕微笑着,黑瞳涣散地望他,不知听没听见,柔声说:“阿玦……” 燕斩玦应了一声,握着那只摸索着的手,贴在脸上。 谢痕轻声叫他:“阿玦。” 谢痕把血咽回去,咽不下,又呛出来一点,冰凉手指摸索着遮住燕斩玦的眼睛,来不及,又吐出一大口血。 “别看。”谢痕顿了顿,低声说,“我吐完了就不吐了……” “别怕。” 谢痕的气息越来越浅:“别怕,我不吐了……” 谢痕张口:“阿玦,阿玦。” 谢痕慢慢说不出声。 滚热的泪水烫在冰冷掌心,燕斩玦强撑的最后一点漠然外壳坍塌,他大口喘息,全然压不回破碎哽咽,他跪在车厢里抱着谢痕吮吸那些淤堵在喉咙里的血。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不是谢痕的血把一切染得通红,残酷地轻轻抚摸他的眉弓,直到最后一点生机无可挽回地消泯断绝。 不是谢痕慢慢叫不出他的名字。 燕斩玦抱着谢痕,发着抖的手小心翼翼,反复捋抚冷寂绵软的脊背,让谢痕把那些血痛痛快快吐完,再让马车停在一处水源地旁。 他不停忙碌,照料谢痕,清理血迹,他咬碎续命的丸药含化了给谢痕哺喂进去,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柔声哄谢痕吞咽,咽一下,就一下。 太阳在忙碌里西垂。 篝火旁,夜里的谢痕睁开眼,茫然眨了下,呼吸骤然急促。 “阿痕。”燕斩玦立刻将他抱实,他把哄谢痕吃药的愿念绝望地放在夜里,夜里的谢痕更听话,更乖,更像是活着,“是哥哥,听话,把药咽下去。” 夜里的谢痕在他怀里低声呜咽,或许是失明受惊,也或许是因为吐血太多身体难受,药又太苦涩。 燕斩玦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夜里的谢痕。 总算哄得谢痕愿意吞下药,燕斩玦又翻出新做的风铃拨动着逗他高兴。 谢痕缩在他怀里,身体蜷缩,浓长卷翘的睫毛湿漉漉扑簌,苍白脸庞上仍有泪痕,攥着他的衣物不肯放。 谢痕慢慢被风铃哄好,试探着伸出手,被温暖手掌握住,轻轻拨弄玉石。 响声叮咚,清脆纯净。 谢痕露出一点笑容。 燕斩玦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感受。 仿佛死到临头又被赦免,仿佛已经坠入无间地狱,却又骤然回到人间。 燕斩玦忍不住低头,轻轻亲谢痕的头发,亲茫然弯着的黑眼睛,拥抱谢痕的冲动由夜晚蔓延到白天,亲吻的愿望则渗入黑夜。 他逐渐分不清白天与夜里的谢痕,仿佛它们并非“现在的谢痕”与“年幼的谢痕”,只不过是一体两面。燕斩玦想,谢痕被这世上最残酷的痛苦折磨,又担负了世上最沉重的责任,在这样扭曲的命运里,不得不自己亲手扼杀了另一部分。 现在,这一点被压抑、被早早扼亡消泯的谢痕,恰恰趁着夜晚的心智混沌,得以释放。 他拥抱和亲吻着的是同一具身体。 同一个谢痕。 燕斩玦抚摸谢痕披散的长发,轻轻亲打颤的睫毛。 谢痕靠在他怀里,仰着头,惊惧痛苦都褪去,仿佛这么一点温存就足够令他满足到露出笑容。 谢痕小声叫他:“哥哥。” “嗯。”燕斩玦答应,“阿痕,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哥哥去给你弄。” 谢痕却只是一味仰着头,摸不够地摸索他的脸,不停触碰、抚摸,要他抱,把脸贴在他颈间:“哥哥。” 燕斩玦完全纵容他,收拢手臂,尽量不碰疼谢痕,又把人抱得更近,几乎亲密无间。 他们这么吹了一会儿宁静的晚风。 谢痕躺在他怀里,把玩燕斩玦的手,发现伤口,立刻变得不安。 “没事。”燕斩玦收回这只手,“哥哥不小心弄的。” 他看着白天的谢痕不停吐血,却什么也做不了,痛苦绝望到极点,恨不得杀死自己凌迟车裂。 他止不住地反复想,倘若他不和谢痕对峙这么久,倘若他先低头、先放弃仇恨,他先让步,是不是谢痕的身体就不会坏得这么快……为什么不先哄谢痕把身体养好呢?明明可以等那之后再吵。 他们纠缠一辈子,吵到耄耋白发,走路都不利索了,还谁看谁都不顺眼,敲着拐杖彼此冷嘲热讽……不好吗。 吵到百年不好吗。 躺进棺材还怄着气,背对着背谁也不肯见谁,只有手攥在一块儿。 不好吗。 他明知道谢痕的脾气,怎么就不能先忍一分,退让一步,怎么就非要争这一时的意气呢。 燕斩玦想着这些,把手攥到出血,他不想让夜里的谢痕被这些搅得不快乐,要把手往身后藏,却没能成功。 谢痕模仿着他,模仿自己被亲吻的感受,低头轻轻亲他掌心的伤。 “好了,好了,不疼。”燕斩玦柔声说,他抱起谢痕,将人轻轻翻过来,“别管它,阿痕,没事的。” 可谢痕还是攥着他的衣物,睫毛微微颤动,漆黑空茫的眼睛里水汽凝聚成泪。 燕斩玦已经习惯了夜里的谢痕爱哭,低头轻轻亲他的睫毛,吻去水汽,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别哭,哥哥不好,哥哥对不起。” “阿痕。”燕斩玦抚摸怀中的脸庞,“哥哥怎么才能让你开心?” 他问了个糟糕的问题。 燕斩玦后知后觉地想,谢痕这辈子几时被人问过这种问题,谢痕十二岁时,教养他的帝师重病亡故,因功绩被供奉入文庙,谢痕亲自祭奠、帝王守灵,极尽哀荣。 谢痕给一个牌位守灵,披麻戴孝,少年韶秀的眉眼在袅袅烟气里冰冷微弯,像个冰肌玉骨的牵线玉偶:“阿玦,朕小时候,有过匹马儿……” 那也是北地的贡品。 比燕斩玦早两年进贡来的畜生。 一匹小马,性子不烈,很聪慧灵巧,跑起来又很矫健。 “朕给它梳毛。”谢痕说,“太开心了,朕第一次知道开心的滋味,忘了念书的时辰…寒 歌 筝 哩 J T D J…朕误了一盏茶。” “一盏茶。” 谢痕慢慢拨着那个火盆:“朕松开了缰绳,叫它别跑,朕带它去玩,朕匆匆忙忙跑去念书,帝师没说什么,朕以为就这么糊弄过了,没事了……朕以为没事了。” 他忍不住问:“后来呢?” 他握住谢痕的手,谢痕居然要去拿烧得火红的炭。 谁都知道这会把人烫坏。 谢痕总会这样,有时候是把玩炭火,有时候是匕首,有时候是明知道有毒的东西,谢痕依然拿在手里把玩,像最懵懂无知的孩童。 谢痕还想要拿那块炭,挣了几次,被他攥着手腕动弹不得,瞳孔微微动了下:“……什么?” 谢痕茫然:“什么后来?” “你的马儿。”他蹙眉,“后来呢,你念完书,骑着它去玩了吗?” 谢痕在烟气里微微偏头,少年漆黑的眼瞳弯着,凝视着他,伸手抚摸他的头颈下颌。 谢痕说:“去了,我们玩了一整天……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谢痕扯着锁链,让他再爬得近一点,抱着他,柔声呢喃:“阿玦。” ——这明显是敷衍了事,他没有听到真正的“后来”。 燕斩玦有时想不明白,谢痕为什么不直接废了他,为什么又要拴着他,又要慢条斯理用残废的躯壳柔声教他习文练武,用细细的竹篾将他抽得浑身血痕,逼他水磨工夫日复一日打熬那些中原功夫痛苦透顶的基本功。 有段日子他以为谢痕是要他做死士,做亡国暴君的最后一个亲卫。 可也不是。 后来——那是他杀了父兄夺位、千里奔袭南下的很久以后的后来。 夜里隐瞒身份寄宿时,他听见中原人流传的故事。 故事是玉不琢、不成器,帝师亲手斩了霍乱君心的淫巧玩物,命人将那匹小马剥皮、斩颈、去蹄,听人说那暴君小小年纪其实就有了疯癫本性,笑着将马皮披在身上玩闹,坐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将生马肉一块一块割下往肚子里吞。 这是谢痕这辈子唯一的开心。 …… 夜里的谢痕定定坐着。 像断线玉偶,像这世上最精美的祭品,像个空壳,燕斩玦生出不安,捧着他轻轻晃动:“阿痕。” 谢痕仿佛没有听到,夜风把散落的长发掀起,又垂落,这是这具身体唯一有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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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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