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雨,不大,风吹着薄草。 抓着猎刀坐起的燕斩玦垂着头, 绷带渗出血痕,胸口起伏,瞳孔幽深。 燕斩玦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上面没有皮革鞣制的项圈, 也没有极具羞辱意味的铃铛、锁链, 没人把他拴在雕花床榻边。 疤明明已经留下了。 燕斩玦起身离开王帐。 他踩过细雨下湿漉漉的野草, 推开那扇格格不入的房门。 谢痕伏在白狐绒里, 仍旧是他走时的姿势, 看得出不舒服,未束的黑发披散在清瘦肩头。 燕斩玦走到榻边, 托起谢痕的下颌。 谢痕被迫仰头,更不舒服,睫毛轻轻颤动,漆黑空洞的懵懂眼瞳里蓄进朦胧烟水气,仿佛眼泪随时都能滚落。 燕斩玦问:“难受么?” 谢痕定定望着他,呼吸急促,身体微微发抖,看起来心智已全然迷茫。 燕斩玦过去从未见过他这样——哪怕是七岁的谢痕,也已经穿上那一身灿金龙袍,仿佛一条被困浅滩的垂死幼龙,等着被抽筋剥皮,尽是恨与不甘。 燕斩玦这么看了他一阵。 “陛下。”燕斩玦说,“谢痕。” 谢痕似乎连这也听不懂,只是本能地向他求助,用尽全力挪动手臂,慢慢地,握住燕斩玦的衣袖。 燕斩玦低头看着,谢痕这只手很快就握不住,脱力滑坠,落进北地新王的掌心。 紧跟着是温热的水痕。 一滴,两滴。 燕斩玦蹙眉,他抬头,看见谢痕流泪,那些烟水气从黑瞳里不停涌出,大颗滑落,眼里尽是茫然痛苦。 他像是面对一个比当初那条幼龙更小、更纯净、更不安和恐惧的孩子,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重病、重伤、无法动弹,在惊惧下不停落泪,本能向近在咫尺的人央求安抚和拥抱。 ……和一个神智尽失的人计较什么呢。 燕斩玦沉默半晌,还是伸出手,把人从白狐绒里抱出,揽在怀里。 谢痕身体很软,瘦得轻飘,被托着靠在他肩头,脸颊贴着颈窝,呼吸变得更为急促,眼泪落得更凶。 “哭什么。”燕斩玦说,“你宁死也不掉泪的。” 他记得,九岁的谢痕亲政,同把持朝政的权臣起了冲突,被怒斥、羞辱,甚至一巴掌狠狠打在脸上滚落台阶,也只是抹掉唇角的血,笑一笑,一瘸一拐回宫。 三年后,燕斩玦见到了那权臣的人头,被玉盘托着,交给谢痕把玩。 燕斩玦没见过谢痕掉泪。 没见过谢痕恐惧、不安、痛苦。 这让他不知怎么对待这样的谢痕,他看了一会儿,伸手覆上满是泪水的雪白脸颊。 燕斩玦其实并未用力,但谢痕的身体已被剧毒侵蚀,只是一碰,这张脸上就已留下分明的殷红指痕。 燕斩玦替他揉了揉:“还疼?” 谢痕慢慢抬头。 满是泪水的黑眸定定望着他。 燕斩玦心里烦乱,但再烦乱也没有对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发泄的道理,他知道谢痕的毒,只把此刻的谢痕当做懵懂稚童:“没事了,别怕。” 他将谢痕揽在怀中,有些生涩地轻轻拍抚脊背,记忆里谢痕抱着他给他上药的景象又从脑海里浮出。 谢痕的拥抱并不舒服,从来都不舒服,湿冷,阴恻恻,像索命的鬼物,谢痕用手把药膏辗转捻抹在伤口上,不知收敛力道,很疼。 谢痕是这世上唯一给他上过药的人。 燕斩玦垂着视线,单手打开了个装着药膏的精美玉盒,在谢痕脸上的指痕处抹了些,揉匀,这是最贵的跌打伤药,用来做这个其实浪费了。 他教谢痕:“要用这种力气,知道吗?” 谢痕靠在他怀里,懵懂地望着他,怯怯抬手,学习这种力道轻轻摸燕斩玦的脸。 燕斩玦闭了闭眼睛。 他不想和这样的谢痕相处太久。 他收起药膏,把谢痕放回厚裘皮与白狐绒中,起身要离开,身后的哽咽啜泣声却立刻变得急促。 苍白到隐隐泛青的手扯着他的衣带。 “你怕什么。”燕斩玦说,“这不是你们中原,没人会伤害你,没人打你。” “你自己能活多久就活多久。”燕斩玦说,“我不会杀你,就像——” 就像当初谢痕也没杀他那样。 这话并未出口,因为谢痕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最后仿佛一片半透明的水雾云烟。 谢痕松了手。 瘦削腕骨磕在榻边,指尖松软垂落,半边苍白的脸埋入狐绒,人竟是直接这样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衣带坠落在地上。 燕斩玦的瞳孔收缩。 他快步赶回,将人抱起:“谢痕。” 他将手按在寂软胸膛上,又摸了摸喉咙、颈侧,试了试鼻息,他仓促将手掌抵在谢痕的后心,寸劲吞吐。 谢痕的身躯在他臂弯震动,垂落的头颈跟着颤了颤。 “咳出来——谢痕!”燕斩玦厉声说,“把血咳出来!” 他又一掌敲在嶙峋凸出的脊骨上。 到第三次,谢痕无意识张了下口,依然没有气息流动,但有细细血迹沿唇角蔓延。 燕斩玦稍微松了口气,将人翻转,托着头颈吮净残血,又度了几口气。 睫毛吃力掀动,黑眸模糊望了望他,苍白指尖用刚学会的力道摸了摸他的脸,谢痕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稚童才有的依赖亲近,什么也不懂地轻轻朝他笑。 迷糊的谢痕原来会说话。 谢痕小声说:“哥……哥。” 燕斩玦用力闭眼,压制住剧烈的烦躁,他不是谢痕的什么哥哥,他想纠正这一点,没来得及,因为摸着他脸的那只手毫无预兆滑落。 血又松软口唇中溢出,那一点勉力聚起来的光就涣散。 燕斩玦抬手攥住他的肩膀,厉声命令谢痕咳嗽、把血咳出来,这些血堵了肺络心窍,一次赶不及,谢痕就会被自己憋死。 但谢痕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燕斩玦只能自己忙活,至于为救人仓促敲击后心、攥握肩膀留下的刺目淤青,也只好让北地新王用完那一罐昂贵的药膏。 这么折腾一宿,谢痕的榻上多了柔软厚实的被褥,将上半身垫得安稳踏实。 燕斩玦靠在榻下阖眼休息。 他在谢痕手腕上绑了白纱,柔软轻薄,另一头自己攥着,只要谢痕有什么异样,就会立刻将他惊醒。 系统躲了一夜没敢看,悄悄探头,谢痕醒着,在看窗外北归的燕子筑巢,白日里的他和夜晚相差很多,瞳孔漆黑,一片死气,眼珠几乎不随身旁变化转动,配上那种仿佛不变的笑意,更似鬼而非人。 系统悄悄告诉他:「你昨晚叫燕斩玦‘哥哥’。」 谢痕的眼睛动了动,慢慢挪动漆黑瞳孔,看向这只飞蛾。 系统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你是装的?你昨晚清醒着?」 谢痕很虚弱,他昨晚强逆脉息硬逼自己吐血,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头颈靠在软枕里,干涸嘴唇动了动。 “不是你教我的吗。” ——让他爱上我。 爱上就不会忘了。 爱过谢痕的燕斩玦,会在一个可笑可悲的失败者死后,死得连点痕迹也留不下后,成为一块活着的碑。 系统:「……」它不是这个意思! 但已经晚了,谢痕似乎觉得这样更不错,他被系统叫醒,研究了一会儿手腕上系的雪白鲛绡,没有扯动它。 没有,谢痕拨着它玩了玩,随手就解开抛落,燕斩玦绑人的办法实在很拿不出手。 谢痕看了看系统。 意思很明显。 系统无可奈何,飞蛾扑闪着翅膀过去,鳞粉扑簌落下,让燕斩玦陷入沉睡。 那只叫人挑断过手筋的冰冷手掌,覆着燕斩玦的头顶,有一下没一下缓缓摩挲。 系统问谢痕:「你要逃跑吗?」 谢痕慢慢开口:“怎么跑?” 系统语塞。 谢痕什么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已经是个任人摆弄的残废。 他只是找到那个装药膏的玉盒,耐心地捻过一圈,苍白泛青的指尖沾出角落里的丁点碧绿药膏,擦在燕斩玦颈间的旧疤痕上。 暴殄天物。 这是中原女子用来祛疤的灵药,日日涂抹就能消去印痕,千金难求。 拿它活血化瘀也不是不行,但毕竟浪费了。 谢痕垂着眼,一点一点,给燕斩玦涂抹最后剩的药膏,用掌心覆着。 温热的颈脉在掌下搏动。 他已经给不出能融化药膏的体温。 “你知道吗。”谢痕随口聊天般,同系统说,“燕斩玦很好骗,就吃这一套,他还教我,上药要轻轻的。” 系统愣了愣,看着谢痕的动作:「你本来不会吗?」 这话让暴君不高兴了。 谢痕是个很傲慢的亡国之君——当然这也在所难免,他生来就是要做九五之尊的,哪怕是傀儡、是金丝牵扯的玉偶,是祭坛上早已备好的祭牲。 “暴君”这名头也是因为谢痕杀了不少佞臣权臣,他甚至妄图在亡国的最后一年变法,推行改革。 他已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谢痕无视这种愚蠢的问题,并不回答,只是用有点新奇的态度,用更轻的力道,慢慢摩挲燕斩玦的喉咙。 这是皮革磨出的痕迹,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所以不容易发现。 但经年累月,不知不觉落下印痕。 “留疤了啊。”谢痕说,指腹轻轻抚摸,“应该用软一点的……”他想了想,看到白纱,“该用香云纱的。” 不过那种软弱的东西,要拿来配北地的新王,又有些缺乏英雄气了。 谢痕这姿势不舒服,他自己又坐不住,系统扶着他很吃力,无意间看到松垮的衣襟下,是谢痕胸口的伤疤——很多,多到不可思议,谢痕在位期间被人行刺了上百次,最早的一次是他在襁褓里。 从懂事那天起,谢痕给自己上药,给自己裹伤,这被他视为不能示于人的耻辱。 「谢痕。」系统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它扶着谢痕慢慢躺靠回去,「你以前,一直以为上药就是应该很疼的吗?」 谢痕并不那么好交流,绝大多数时候系统只能自言自语,谢痕不总是回答他的问题。 谢痕看窗外北归的燕子。 漆黑瞳孔像枯涸的、早已死亡的井,空洞寂静,含着些不变的弧度。 谢痕又尝试模仿别的,比如昨夜燕斩玦抱他,但自己做这种事实在索然无味。 系统又多嘴:「就算想被人抱,也不能用你那种办法啊,你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样逆转脉息自伤吐血,是会死得更快的……谢痕,你是不是冷?」 系统徒劳地帮他盖上几层被子,没什么用,北地的雨很凉,谢痕在被子里不停发抖,脸色霜白,很快就发起了烧,青白脸色下透出高热的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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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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