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宠十四岁。 少年人身姿挺拔如青松,相貌端正,虽是稚气却带着一股凛然正义的意味,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 皇后一眼就瞧中了他,让他进宫当四皇子的陪读。 四皇子时年才八岁,生性顽劣,最瞧不惯这类板眼的,总爱搞些小把戏捉弄项宠,故意打翻墨台罚项宠替他抄书,故意违抗夫子让项宠被打掌心,故意将糕点扔在地上让项宠捡了吃。 可惜项宠性子温吞,从不跟他计较,还讲些枯燥乏味的圣人道理宫规国矩,连脏了的糕点也吃了,还拿“粒粒皆辛苦,不可浪费粮食”的话来教引他。 惹得四皇子没趣儿,便把注意打到了其他人身上。 宫里最不缺人。 这些身世清白的良家子进了宫,成了宫女、宫哥儿、小太监,便只有任主子磋磨打杀的份,如混世魔王一般的四皇子尤其,他宫里的人换得是最频繁的。 伴读也频繁。 项宠已经是四皇子的第四个伴读了,因他太过规矩无趣,也是呆得最久的,偏偏他要多管闲事。 天寒地冻的冬日。 四皇子假意喜爱的玉佩不小心掉落了池子,皇子苑中的太监侍卫们都慌忙下池去寻,数十人来来回回寻了十数遍,都寻不到所谓的玉佩。 四皇子大发雷霆,对着众人拳打脚踢,硬要他们继续找。 替四皇子取书袋匆匆回来的项宠听见了,一瞧那光着膀子的人都冻得发抖惨白,跪在地上还一脸惶恐求饶,而四皇子徉怒却藏着得意的劲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便恳求说,他自己下池子去找,让其他人散了。 四皇子眼珠子一转,就兴奋同意了,他早就看不惯这个木讷的伴读了,若是项宠死了他正好再换一个。 于是寒冬腊月里,项宠就跳进冷冽的池水中找了一遍又一遍。 找到最后四皇子都觉得没意思了,赶着去填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那些湿了衣裳入过水的人也早回了去换衣服裹被子,项宠还在一寸一寸地摸着池底的淤泥。 而这一切,全落在假山后的三皇子万俟夏眼里。 从他年幼恶劣的四弟冒出假计戏耍所有人,到项宠每个细微表情、每个字,都窥得一清二楚。 项宠一遍遍游出水面再潜下去,潜的时间越来越短,出水面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原本游鱼一般矫健的人,仿佛朽木一点点枯槁。 万俟夏戴着一副温吞老好人的面孔,眼底却饶有兴味。 “把人带上来。” 久久不见那道身影浮上来,万俟夏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下去。 彼时项宠已经冻得快死了,四肢百骸冻颤僵硬,心口跳动极慢,又似乎极快,怦怦,怦,怦,却没有水声在他耳朵涌动的声音大。 那一刻。 他心里还在想,没有找到玉佩,不知四皇子会不会生气哭闹,皇后娘娘人那么好,应该会看在他忠心尽力的份上,善待他的家人。 他的爹娘。 还有才八岁的妹妹。 项宠没想到自己还能睁眼醒来,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被子里暖融融的,屋里还烧了碳盆。 “三、三皇子殿下……?” 瞧见那副桃李不及的昳丽容颜时,项宠诧异极了,也有些意料之中,毕竟三皇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温善,许是刚巧路过便救了他。 “身子可好些了?” 万俟夏一双笑眼暖意融融,好听的嗓音带着关切。 “好些了。” 项宠下意识回复,想起身下床行礼,却被他按住了。 “歇着吧。” 万俟夏坐到床榻边,长翘的睫微垂睨向项宠,笑的眼与惊艳的面容更加清晰,一时间竟晃了项宠心跳一下。 “你发了高烧,昏睡了十日,太医说你这两日再不退烧便要烧傻了,本宫方才还忧心你呢。” 说着,那葱白修长的手指轻掖了掖被角,项宠受宠若惊,一瞬间臊红了脸面脖颈,却怔愣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殿下……” 他是什么身份? 怎么能让三皇子殿下给他掖被角?怎么敢让殿下给他掖被角的? “嗯?” 万俟夏笑意盈盈地觑着他,见他一副窘迫难言的样子,更是兴味深然,故意不起身,面上假装不觉道, “你才醒来,该饿坏了吧?” “是、是……” 听见万俟夏说了,项宠才发觉自己饿扁的肚子,那端来的鸡丝粥香极了,偏偏他昏睡久了脑子还有些浑噩,全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张嘴。” “是……” 项宠恪守成规,令行禁止,闻言就张了嘴,一口温热绵糯的粥进了嘴才觉不对,惊得他立时从被中起身跪歉。 “殿下,怎能劳烦殿下” “不妨事的。” 他说了什么,万俟夏其实没怎么听,也混不在意,他的目光都落在了眼前这道风光上。 项宠才刚十四岁。 面容青涩,腰细腿长,柔软单薄的里衣勾勒出他的身形,将他身上一板一眼的板直正气衬得别有一番风情。 滚了滚喉结。 万俟夏忽而觉得喉咙有点紧,那算不上十分出众,仅仅是端正英武的脸庞格外地燎人好看。 真是奇怪。 他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哦,也不算头一回,十日前他窥见这人为了不相干的一众人跳进寒池中,一次又一次地游上来潜下去时,他的心口也烫得厉害。 他想要 将这人牢牢地死死地攥在手里。 他想知道,自己也同他那顽劣的四弟一般欺负他,折辱他,甚至比四弟还恶劣,囚禁他,锁住他。 将他的手脚折断,筋骨一根根挑断,戳瞎他的眼睛,刺聋他的耳朵,只能一遍遍啜泣求饶时 这人还会不会如现在一般听话,还会不会同现在一般良善,愿意为了别人去死,愿意为了他去死。 万俟夏心里盘算着,可惜他那双笑眼隐藏得实在好,项宠没觉出一丝恶意,反而相当感激无措地恩谢他。 “若是没有殿下,十日前项宠便死了,是殿下给了项宠这条命,日后殿下有用到项宠之处,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急。” 万俟夏笑着道,斯条慢理地舀起一勺粥喂到项宠嘴边,看着他受宠若惊欲言又止,又笨嘴拙舌不知如何推脱,只好乖乖喝下时,他眼底的笑意更深。 “会有用到你的地方。” 万俟夏行三。 比四皇子大四岁,时年十二,在一众皇子里不显山不露水,最是平庸不过。 比母家出身,他比不过皇后亲子宰相外家的四皇子;比才智,比不过足智多谋的二皇子,比做人行事,也比不过圆滑的五皇子。 他亦不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 皇帝最受宠爱的是最小的七皇子,是七,连大贵君都比三皇子受的宠爱多。 他的伴读也丝毫不起眼,相貌、家世、才干,都是众位皇子的伴读里最平庸无能的,因此这对废柴主仆受到不少皇子的嘲笑。 但这也给了他很多的便利,他的不起眼让他很好地隐藏起来,观察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四弟身边换了新的伴读,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是这个新伴读和以往的不一样。 他实在太过于正直了,正到有些迂腐发邪的地步,像只软包子似的没有一点脾气,偏偏很会说教人。 引得他顽劣的四弟都烦得不行,对他避之不及,恶作剧都要避开他。 这样的项宠,却恰好入了万俟夏的眼,可怜的项宠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逃离了狼窝,又进了虎口。 因他高烧不退昏迷了十天,四皇子的伴读已经换了另一个,那个新伴读家世不错,脾性刚好和四皇子臭味相投,很得四皇子的喜爱。 回去当伴读已无可能,项宠没有丝毫泄气,以他的家世,进京都卫营,或等十八岁进宫当御前侍卫都是可以的,只是升职要慢许多。 项宠的父亲是承蒙祖荫的三等男爵,正三品的官职,还占着一个京都卫教头的职务,只是瞧着风光却空有虚名。 从祖父那一代,项家就没落了,爵位承到如今只剩最次等的男爵,再到项宠就没有爵位可继了。 京都卫教头的名号也只是好听,实则就是教授京都卫武艺,并无太大的权利,顶多让儿子项宠进京都卫营顺利些,或有资格进宫当御前侍卫罢了。 家世不能给自己太多便利,项宠本也打算靠自己挣功勋。 可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他打算进京都卫营时,皇后娘娘的母家当朝宰相因对京都卫营伸手过多受了皇帝斥责,而作为四皇子一脉的项家也受到了牵连。 项父被夺去了教头的官职,男爵的身份也被搋去了,项家被发配到东原边疆,而当事的宰相却只是禁足家中、面墙思过三个月。 很显然。 他们是被当成炮灰了。 项父还好,他正当年身强力壮,项母的身体却一直不好,她生小妹时难产落下了病根,小妹又才八岁,经不起这一路上的颠簸。 可这时的项家是弃子,与项家交好的要么明哲保身,要么同样位卑言轻无能为力。 就在项宠求救无门时,万俟夏出手救下了项家。 万俟夏暗中操作,将项家留在了京都,而项宠也成了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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