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终于能理解、能体会的时候……这笔被负责人嘱咐过的、由教练强行监督他存起来的钱,居然成了他仅有的底牌。 就在几天前,宁阳初把这份底牌里的一大半,拿去买了辆最神气豪华的摩托。 “这是我朋友的……” 宁阳初像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不能给你们,这是我替我朋友买的。” 那人夸张地捧腹:“少来这一套!盯你几个月了——什么话都敢扯出来蒙我们?你算什么东西,谁是你朋友?” 宁阳初像是被游泳池里的水灌了喉咙。 他没法回答,也说不出半个字。 他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裴陌的帮凶、是自私的胆小鬼、是最蠢最没脑子的混账……是榨干温絮白生命的罪魁祸首之一。 宁阳初恍惚着低头。 他走的路,好像都浸了温絮白的血。 宁阳初用力拉开车库的门,他摔了一跤又爬起来,跳上那辆摩托,手忙脚乱地插钥匙、打火,摩托车大灯亮得刺眼,发出堪比爆炸的轰鸣。 那些人围上来,却没想到宁阳初居然敢不要命地拧油门,唬得纷纷散开,让他钻了空子逃出去。 宁阳初的控制力其实没那么好,他更擅长开水上摩托艇,两者的确有共通处,却毕竟不能一概而论。 等察觉到摩托车严重打滑,已经无法修正,轰鸣的庞然大物撞向路旁的水泥桩。 宁阳初尽力尝试无果,伏低身体,闭上眼睛。 他感到绝望,却不觉得害怕,他想这或许是因为他活该。 他活该,罪有应得,所以这不过是报应。 ……接着,有某种力道,从身后替他扶住车把,修正车路。 是种宁阳初这辈子也从没见过的力道——稳重利落,处变不惊,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生在赛场。 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受厄运磋磨,有个足够健康的身体……不论选择什么样的赛场,都只会是最耀眼的那个。 “……谁?”宁阳初颤声开口。 车速这么快,他的身后不可能有人。 可刚才的情形,明明—— 摩托车猛然右转,避开路旁堆积的建筑垃圾,车身角度几乎平行地面,擦出火星。 “看路。”熟悉的声音温润沉静,递给他头盔,“宁大摩托。”
第10章 听见这句话,宁阳初的脑子就懵成一片。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吃力地转着发木的脑子,等到好不容易猜出是怎么回事,又想不明白。 他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猜得出这是谁在出手。宁阳初本来也认为温絮白不会那么快的走——那场病太该死、太可恨,折磨了温絮白那么多年。 终于挣脱千疮百孔的躯壳,得以恢复自由,再没什么能困住温絮白了。 用不着再熬看不到头的复健,用不着再吃副作用剧烈、能把人疼得死去活来的药。 那么想出去玩、想到处旅游拍照骑摩托,潇洒走四方的温絮白,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走。 …… 那天的葬礼结束后,宁阳初关了手机,没回游泳队训练。 他在外面游荡,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道第几次胡乱选了条路,闯进一条专卖丧葬用品的小巷。 原来现在这方面的产业也与时俱进,不只再是纸钱,还有纸做的别墅花园、美酒香车……那个热情过头非要抓着他推销的摊主,说还能定制。 “想烧给什么人?师长还是朋友?”这些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做这份生意,早被日复一日磨干净了忌讳敬畏,“喜欢什么?” 宁阳初被扯得站不稳,麻木而失魂落魄,大概是嗫喏着答了几个字。 “……摩托车?有啊!” 摊主耳朵相当灵,立刻拿出货来:“你看,这些都是——要什么样的?你看看多漂亮……” 宁阳初被吵得头昏脑涨,耳朵里开始嗡鸣,他看着那些花花绿绿、夸张荒谬到离谱的纸摩托,重重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 ……他在干什么? 他是疯了,想买这种荒唐的东西给温絮白? 裴氏的恩真的没偿够吗? 他要偿还裴氏给他的栽培,这明明是他自己的事,为什么不只拿自己的命去偿——为什么要殃及被他和裴陌卷进来、本该无辜的温絮白? 那个温润清正、沉静如水的温絮白已经不在了,被一场草率的葬礼、一个所谓的“配偶”糊弄,胡乱了结了身后事。 他是不是还要凑个热闹,在这个已经足够滑稽的闹剧里,再添一笔? 宁阳初用力挣开那个摊主,头也不回地飞跑。 他逃出那条像是幽冥路一样的巷子,发着抖的手摸出手机,用力按着开机键,迫不及待等屏幕亮起来,翻出早在相册里存着的照片。 温絮白该有一辆摩托车。 和温絮白约好了、一直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等温絮白来看自己比赛的宁阳初,其实就已经这么想。 他要送温絮白辆最帅气的摩托,不是糊弄人的模型,是真的、加满油箱拧钥匙就能骑的那种。 他知道温絮白不能骑,他给温絮白推去家里——要是温絮白的身体太不舒服,又太想出去玩,就看看这辆车,想想以后。 坚持一下,再稍微坚持一下,想想以后。 哪天身体好了,戴上头盔说走就走,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宁阳初咨询了很多人,挑好了这辆摩托。后来变故陡生,这张照片在他手机里躺了大半个月。 宁阳初反复看放大那张照片,看每个他准备给温絮白炫耀的细节,看炫酷的涂装和灯光。 发售时间就在今天晚上…… 宁阳初知道这没意义,摩托再送不出去,温絮白已经死了。 温絮白死了,死于他们这些人的自私、怯懦、自欺欺人,这不是个意外。 因为温絮白早已被他们推进死局,自始至终都留在绝路。 温絮白一直在死局里,一直在绝路上,他却从没发现、从没留意。 他太蠢了,看到温絮白不仅把每天打理得充实安稳,每天都有事做,甚至开出一片小花园,就觉得没问题。 他从没意识到不对,因为除了温絮白,没人能在那条绝路的尽头坚持那么久。 除了温絮白,没有哪个他认识知道的人……能在死期将至的每一天里,那么认真努力地活。 …… 温絮白不会这么快就走,宁阳初完全不觉得怀疑,也不觉得有任何一点问题。 温絮白早该出去旅游拍照,痛痛快快地玩。 他只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他有什么值得救。 被温絮白——被已经让他害成这样的温絮白,插手打乱死局,从绝路一条里拎出来。 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宁阳初开始理解,为什么裴陌在大部分时候,没办法顺利说出温絮白的名字。 那是块坚硬的烙铁,纹丝不动地硌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你。”宁阳初口腔里甚至泛出血腥气,他从不知道吐字这么艰难,甚至不知能不能完整说一句话,“你——” 身后的声音请教他:“哪一个是转向?” 宁阳初:“……” “我们要右转。”声音似乎对打断他走神有些歉意,但还是认真解释,“交通规则,右转要开转向。” 他对宁阳初说:“我刚才好像开成了RGB氛围灯饰。” ……于是他们现在变成了一个穿梭在黑夜里,视觉效果相当爆炸的七彩灯球。 宁阳初实在再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拼命咳嗽起来,挥拳重重捶了几下胸口,才得以大口喘气。 怎么会有人能漂移甩尾但找不到转向——他还想像记忆里那样,拿这件事大声嘲笑勒索温絮白,胸口却疼得像碎裂漏风。 他疼得不住发抖,不敢再胡乱多说半个字,只是把那块烙铁玩命咽下去:“右手,右手的这个……我给你开。” “你骑你的。”宁阳初结结巴巴地不停说话,“想多快就多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管灯,我管转向灯。” 他不能捣乱,不能再搞砸任何事……他还不知道人死后成了鬼,都有些什么规矩。 是不是不能被叫名字、不能道破身份,是不是不能提起以前的事,不能点明过去的牵绊,是不是是不是…… 宁阳初的脑子僵木,思绪极端混乱,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闭住自己的这张嘴。 ……温絮白一定已经出去玩过一圈了。 一定玩得特别好,想起他对海边游乐项目的推荐,就回来找他。 因为他太废物太没用,什么事都处理不好,所以温絮白带着他逃命。 …… 这话不妥当。 逃命的是他,温絮白只是在骑摩托。 温絮白原来这么厉害,虽然找不到转向,但只要看一看、上手摸一摸,就知道该怎么漂移过弯。 这又是句没过脑子的废话——温絮白本来就是这么厉害,温絮白铺了他的路。 “是不是……想去海边?”宁阳初攥着车把小声问,“去玩吗?” 他尽力保持语气正常,生怕任何冒失莽撞会惊扰温絮白,害得这个影子消失:“要往左拐,再直行……” 车把向左转向,宁阳初连忙拨亮了左转的尾灯,因为手忙脚乱,差一点又让摩托车变成灯球。 路灯把摩托车的影子拉得极长,在那道影子里,车上只有他一个。 可又的确有人帮他,帮他稳定地控车,帮他沉稳地甩脱身后的那些人。 宁阳初盯着路况,打起十二分精神帮温絮白看路……他从不了解,原来异常的亢奋和剧烈的痛苦混合,反而会变成诡异的平静麻木。 就好像忽然被从那个躯壳里抓出来,撕下一切伪饰,木然地看着自己像个牵线木偶,徒劳表演作秀。 宁阳初想,原来裴陌那个王八蛋看起来又疯又正常的,仿佛脑子有什么大病,是因为这个。 他躲在车库听得不真切,又没怎么仔细想……裴陌跟教练说,是想让他干什么来着? 学表演,上节目,比假赛? 开什么玩笑……他是温絮白一手带出来的,他到今天才知道这件事,他这一路,踩着温絮白的血。 宁阳初生不出多余的情绪,他转不动脑子,无所谓……反正裴陌怎么决定已经不重要了。 随便裴陌怎么想,怎么安排,他不会听,他不会对不起温絮白的。 他不会让人指戳着后脊梁说,原来那个温絮白带出来的运动员,就是这样一个只会捞金作秀、只会比假赛的冒牌货。 对不起教练的部分……他剩下那些钱,等将来找机会,全打给团队和教练组吧。 他要把温絮白送去海边,温絮白要在那里痛痛快快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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