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囚吏连忙跪下请罪,“下臣、下臣位卑,也想为先君报仇!”
“也罢,念在你一片忠心。还不给他们换个住处。”
“猫哭耗子,假惺惺。”一直抱着昏迷的狐源的聂慎冷笑一声,“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人吗?”
等聂慎和狐源重新搬进一间干净的囚室,太医诊治好后,“只是一些皮外伤,狐、”他顿了一下,“狐源只是虚弱加心情激荡晕了过去,补些气血,很快能醒过来。”
谢涵点头,派人去熬药,问聂慎,“狐源缘何自尽?”
聂慎干瘦,蓬头垢面,还老了许多,不见昔日聂郎俊美,他撇开头,不回答。
“不说?”谢涵很知道怎么逼问,“那只好暂停狐源的药了。”
聂慎霍然抬头,盯着谢涵,双眼布满血丝,像要冲上去给人一刀,良久终于开口,“之前一直没人送吃的过来,今天有人过来,舅舅看到他们腰上系了白带,头上裹着白巾,于是知道了齐公薨逝的消息。”
谢涵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连连鼓掌,“我的天啊,竟然让我碰上了这种事情。”
笑罢,他盯着犹不省人事的狐源,“为燕国,他鞠躬尽瘁,为先君,他生死相随。
不负故国不负君,既尽了臣忠,又全了节义。
怎么天下好事都让他占全了?
百年后是不是还要让人传唱生平——他到底是在多两难的局面下对得起任何人的?他到底是多问心无愧?多忠义两全的?”
他想起来,在那个世界,狐源也是在齐国被燕军占领后,跳城殉国的,谁不赞一句忠义?
“昔日狐源让本君知道何为求生不能,今日本君以德报怨,还他一个求死不得。”
他冷冷道:“传我旨意:囚室四周不得有任何硬物,墙面地面全用棉布包裹,不得使人撞墙自尽;顶上不准有任何支撑可供自缢;搜身二人,杜绝簪、钗、笄等任何尖锐或能被磨到尖锐的物件;每日一碗软/筋/散,不得使人咬舌自尽。
若是这间囚室少了任何一个人,尔等全部提头来见。”
掌囚吏诚惶诚恐,立刻使人改造囚室。
聂慎古怪地盯着他,声音怪异,“你不杀我们?”
一年前是因为齐公病危,谢泾失踪,燕国三番两次来给好处游说,没人能做主,对二人的处置就这么搁浅了。
现在不一样了。
对方却仍不杀他们。
聂慎不争气地问,“听说你九死一生从虞旬父手上逃回来?”
他看似漫不经心,说完却又一副心虚的样子,加了句,“现在还一副虚弱的样子。真是恶人有恶报。”
谢涵瞧着他,“聂郎是在担心本君?”
聂慎抿了下唇,偏开头。
谢涵好笑:“狐源教你这么说的?”
聂慎诧异。
早有掌囚吏搬来柔软舒适的大椅,谢涵往后一靠,“聂郎啊聂郎,你心底担心我,我相信;你会把担心表现出来,我不信。”
他支着额头问,“你想活?所以这么说欲动摇我?”遂轻笑一声,“狐源教你的时候,恐怕没想到聂郎演技如此拙劣罢。”
聂慎羞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死死盯着人,“我自问从没对不起你,你却次次蓄意欺骗,断我腿,瞎我眼,偷走流央璧,诈我舅舅。我今日死去,必定化为厉鬼,夜夜找你索命,若有来世,必杀你谢涵报仇雪恨!”
谢涵静静听他说完,好像在包容不懂事的孩子,最后点点太阳穴,“聂郎,你活着尚且不能耐我分毫,死后只会更加没用。至于下辈子,你为平民,则终生见我的机会都没有;你为臣工,我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你为外臣,当今天下君主,谁敢杀我?而且——”
“聂郎你是不是忘了,你为细作,废太子案没少出力罢;在温留时,更绑我到梁国。换一个人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你现在说你没有对不起我?可笑。”
聂慎一呆,他只觉自己真诚以待,对方却各种欺骗。却没想到之前种种,这样一说,他竟恍然觉得谢涵合该这样对他,没什么好怨愤的。
他低头,良久没说话。谢涵问道:“留下狐源,是先君遗愿,我谨尊之。至于聂郎——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罢。”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
谁叫先撩者贱,谁叫他和狐源是细作。
何况某种程度上,说齐君因他们而死也不为过。
好像没有理由。
“我死可以。放了舅舅。”聂慎心如死灰,“刚刚温留君那些作为,就是要留舅舅一命的罢。我再给温留君一个消息,请温留君放我舅舅自由。”
“什么消息?”
“温留君还记得和你一起来燕的胡人么?他们认出了天下藏宝图的山脉,在塞外。”
塞外?
谢涵坐直身,“难怪。”难怪那边的雍王遍寻不得,“是塞外哪座山?”
聂慎不答,缓缓抬头,攥着拳头,他好像挣扎许久,临死前想问个明白,“楚涵可曾有一星半点喜欢过聂惊风?”
“从未。”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谢涵再次追问,“是塞外哪座山?”
聂慎只觉喉中一股腥甜,“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为什么还不死心,为什么到现在还感情用事?
只是眼睁睁看着对方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涵从聂慎嘴巴里撬不出具体来,回去命人将藏宝图换了个花样画给桑朵拉看,桑朵拉奇怪,“这不是玉液山?”
她一边想到自己好久没有回家了,一边又觉得谢涵不会无缘无故问她一座山,她警醒,“老师,玉液山怎么了吗?”
“桑朵拉,听过天下宝藏的事吗?”
等谢涵说完,桑朵拉已是冷汗涟涟,瘫跪下来,“这消息只要传出去,我玉液族顷刻就会被夷为平地。迁族,我要回去迁族。”
谢涵却说:“倘若没人找到宝藏,或是找到了谎称没有,他们就会想是不是你们拿了宝藏然后逃了。每一个玉液族人都会被追杀。”
在中原这些年,桑朵拉早就知道——中原强盛,远非胡地可敌,如果列国齐心要灭胡,胡人只能引颈就戮。
她像抓救命稻草那般抓住谢涵衣摆,“老师教我。”
“我对外宣称喜爱雪莲果,将玉液山纳入我齐楚种植雪莲果的地方。你回去后,就拿着地图找宝藏。我会将齐楚令牌都给你一块。再派人陪你一起去。”
桑朵拉知道这是谢涵并不放心她的缘故,点头道:“桑米拉生了个女孩,要再出来猎艳,我让她来齐国罢。”
谢涵笑道:“桑朵拉小姐真是冰雪聪明,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派人照顾桑米拉,并给她配好十个美男。”
桑朵拉笑了起来,“那她定是要乐不思家了。”
五月初三,齐公出殡。
这君王陵寝,都是自登基后就开始造的,但齐公不是穷奢极欲的人,他风雅文艺,将陵寝修得好似山水园林,清新脱俗,若不是长长的送殡队伍,各国使臣的吊唁,群臣的哭灵,还以为一行人是去山水间游览。
讽刺的是,主墓旁还有他为爱臣狐源修建的墓地,可惜,再也用不上了。
昊王室的赠谥也下来了,与齐国群臣商议的不谋而合。
——怀。
史称齐怀公。
后世关于齐怀公的记载总是寥寥数语,他毕生最大的功绩似乎就是生下了未来的千古一帝。
此时的谢涵,不知后世功过评说,只是看着送葬队伍,一步一步。霍无恤惊讶地发现对方忽然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君侯?”
他听到他轻声说,“他以前总是叫我失望,一次,又一次——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令我失望了。”
齐公入陵后,谢涵的登基大典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了。
但这是司礼府的事儿,谢涵要做的则是让颜雅回一封一封信往回写,又开始部署百官。
玖、虞灭族后空出来的空缺太大了,他一面将从温留带来的所有人安插进去,包括明显不想回国的宋敏和被拐带出来的月如初。
月如初已经很会说中原话,也了解一些中原事,现在他要以男子身当官了,喜不自胜,对谢涵再三感谢,并保证不辱使命。
谢涵好笑,“淡然的月公子也有这样时候,本君既然带月公子离乡背井,就会负责到底。”
他令拾夏为丞相,“这丞相一职,历来我国氏族中选拔,狐源窃居多年,合该物归原主。”
拾夏虽然想当大将军,奈何没那个威望和须贾争,能有个丞相已经很惊喜了。却没注意到须弥晦涩的眼神,或者注意到了,管他呢——到手地肥肉还能放跑了?
拾、须因为玖玺桓势大达成的短暂友谊即将到此为止。
丞相下有司礼府、司寇府、司吏府,司民府,列情局,大作坊,谢涵对拾夏说,“兰先生是本君在温留的肱骨,从治水到平燕,劳苦功高,本君不能不给他找好位置。司吏府府主乃是家主弟,听闻令弟近来发了头风,这都是过劳所致,司礼府清贵,不如平调司礼府府主?”
至于司礼府府主,原玖氏子也,目前司礼府府主之位高悬,左右史合力办了齐怀公的丧仪,及准备谢涵的登基大典。
得了谢浇的一军,得了丞相的位置,拾夏对谢涵无有不应,“也好,他就是个劳碌命,病了也不注意,就该休息休息。”
谢涵升沈澜之为司吏府府主,笑对拾夏道:“到时候兰先生在拾家主手下做事,拾家主可要好好磨练他。”
又将韩斯塞进司寇府和魏尝作伴,一个司法,一个审讯。
还对应小怜说,“小怜,本君暂时不安排你,本君对你另有打算。本君想要设立一个督察百官的系统,不经丞相,直属君主,你去拟个章程上来。”
当然,在这之前,他问了应小怜当初的惊心动魄,以及——虞纯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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