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阿裴抹了把眼角:“我跟在向阿小后头折了几支回去,满心欢喜刨了湘儿的坟,燃香给她,可是,却不成。” 难以想象,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怎样顶着害怕,自堆着千万坟头的乱葬岗中,刨开属于她心爱姑娘的那个。 又是怎样捧出几近腐烂的尸体,满心欢喜燃起返魂香,却得到一个结果叫“不成”。 沈苓呼吸轻轻一滞,叹气似的,话里听不出半点情绪:“典籍中说,死后七日之内尚可,七日一过便不成了。” 除了阴差阳错,这世上还有个更残忍的词语,叫作无力回天。 向晓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酸得厉害。这人间情事,总是轰轰烈烈与痛心疾首的被人歌颂,可自有平淡仿若三餐粥饭的。譬如阿裴和湘儿,她们透明,她们渺小,她们的性命没人在乎,刚遑论感情。 为着男人的金钱与地位,牺牲个姑娘家算什么? “七日?”阿裴听罢先是一怔,而后及其嘲讽地笑:“原是这样。” 那时候距离湘儿被杀,已经过去许久了。 阿裴胳膊有些酸,颤颤巍巍垂下来:“寻返魂香一道耽搁不少时间,我猜沈云君定会疑心我与向阿小私下勾结,果然,待我回到沈家,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状告我杀了沈民生的事。” “我晓得自个儿人微言轻,因此并未反驳,在袖口偷藏了一截儿返魂香带进牢里。我想,只要我能活着出去,必得亲手杀了你们沈家人。” 沈苓咬咬牙,声音冷得似铁:“所以,你借返魂香复活,杀了沈云君?” 阿裴不咸不淡笑了声:“是。” “除过他,潘玉清也是我杀的。” “你们沈家上上下下被我杀了个干净,等了这么多年,如今,”阿裴重新抬起手,握刀柄的指节发白:“也该到你沈苓了。” 沈苓轻叹口气:“你杀不死我。” “如果没猜错,你应当也是半鬼身吧?同阎王交易,三魂丢了一魄,无法转世,不死不休。”而后,沈苓眼风一动,视线落在霜色的刀刃上:“那个,杀不死我。” “是么?” 阿裴笑得邪似鬼魅,刀尖转了转方向,对准藏在沈苓身后的向晓:“那么她呢?” “我应当,能杀死她吧?” 向晓胸腔一动正要同她理论,却听见阿裴说:“当年要不是你向阿小,我和湘儿的事也不会被沈云君知道。” 闻言,向晓心里猛地一震:“我?”
第15章 待重结,来生愿(三) 同向晓求助的眼神对上,沈苓轻手抚了抚她的后背。 阿裴呼吸声十分重,好似落了灰的旧报纸,待一双布满皱纹的手腕徐徐展开——那年的申沪太平无事,沈苓还是沈苓,向阿小也还是向阿小。 那时候,咖啡是个顶洋气的玩意儿。 自小洋楼的窗户上探出来,倘若手里端上一杯黑咖啡,靠在阳台上听楼下说戏,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沈苓一向不屑在吃穿上讲究,凭她哪位小姐公子喝什么黑咖啡,她偏爱滚水煮过的雪顶含翠,下人每日递早茶上来,一碟子刚磨好的咖啡粉,一小撮新鲜的茶叶,她总要选后者。 旁的不说,湘儿听说咖啡最是提神,自个儿又买不起这金贵东西,便借机每日悄悄偷一点儿去,藏到个纸包里,攒上半月再去拿给阿裴喝。 阿裴是杀手,听吩咐办事,饶是三更半夜也得打起精神来。湘儿想着,喝点咖啡便能少犯些错误,兴许主家哪天一高兴,就能赦她们走了。 那天沈民生从纺织厂回来,发疯似的撒了好大的火,正巧轮到向阿小守夜,被他用酒瓶子砸了一下,骂道:“洋人要买金海纱厂,足足三倍的价钱,加上分红最少能赚八千万,你说搅黄就搅黄了?不入流的东西自视清高,跟你妈一个德行。” 金海纱厂刚办起来没几年,由于价低质优,生意好得几乎一手遮天。一年前有洋商提出要将厂子买下来,订合同的时候被沈苓亲生母亲搅和了,这事就此耽搁。 前几日又蹦出个法国人,在原先三倍估价的基础上,还许给他一座宅子,代价是他要全权掌管金海纱厂,包括下头的分店。 沈民生目光短浅应得轻松,不想这回签合同的时候,又被沈苓搅和了。 他哪里能想到倘若洋人拿到厂权,会是怎样的后果?百年家业毁于一旦不说,沈家还会被叩上卖国贼的帽子。 沈苓闻言从房里跑出来,迎着沈民生将向小护在身后,对他道:“这几年洋商猖獗,手都伸到百姓钱袋子里了,你作何还要助着他们?” “老子是商人,管你什么洋人国人,能给老子钱的就是好人!” 同个白痴有什么好说的? 沈苓压了压怒火,咬着后槽牙听他说:“你要干吃里扒外的勾当我管不着,只一点,有什么怨气来冲我撒,别欺负阿小。” 说完,沈苓斜眼淡淡瞥他,攥住向晓的手腕带回房里。 脑袋上挨了一下,向小眉骨处裂开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沈苓照料她几天,虽是没有理会沈民生,可担心他再拿向小撒气,便应了他的话,将每天晨起时候的茶叶换成咖啡。 这样一来,湘儿原本要攒的咖啡便没了来处。 是日月白霜重,湘儿缩在门廊下头哭,为着点儿咖啡自然犯不着,是因为阿裴晚间时同她说,她讨厌杀人,讨厌极了。 沈云君前两天刚派他杀了上虞纱厂老板的亲哥哥,今儿又要让她扮作妓女,爬上岸昌纱厂老板的床,再借机了结他。 她本没什么理由抱怨的,可不晓得生了哪门子邪念头,竟想过上安生日子。 情绪像根引线似的一点就着,湘儿刚还在安慰她,现下倒自己难过起来了,抱着膝盖埋头哭,脸身前来了人都不知道。 “湘儿?” 那人举着电灯,暖融融的光撒下来,正好圈住墙角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湘儿抬头,头发乱七八糟糊在脸上,抽了抽鼻翼看清了人,忙胡噜一下头发站起身,恭敬道:“阿小姐姐。” “怎么哭了?”阿小探头看她,眉头蹙起小山:“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湘儿自是不能让她知道真正的缘故,便随意扯了个慌,说起自个儿从前给阿裴攒咖啡的事。 自湘儿回去,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第二日一早,向晓捧来个白色瓷罐子给她。 “这是什么?”湘儿眨眨眼,抬起手腕擦了擦额角的汗。 “蓝山咖啡。”向晓塞进她怀里小心叮嘱:“一定要藏好了,别被别人瞧去。“ 向晓有一副好心肠,湘儿当即就感动得抽抽搭搭。不想,将咖啡交给阿裴的时候,却被沈云君发现,下人哪里喝得起咖啡? 沈云君疑窦暗生,抬手便将阿裴关起来,揪着同阿裴亲近的姐妹逼问,到底问出了她和湘儿的私情。 软肋牢牢攥在手里,阿裴成了沈云君手里,最听话的一把刀。 故事就结束在这儿。 阿裴抹了把眼泪,视线不见不慢落在右边一个黑漆漆的土包上。她眼里空洞洞的,似在瞧空气,又似在瞧别的。 半晌,她沉吟道:“湘儿她,就埋在那儿。我亲手挖出来,又亲手埋回去的。” 四下起了风,冲开原本的寂静。 向晓太阳穴突突直跳,同情心偶尔来得不是时候,阿裴话里的“阿小”分明不是她,偏偏心脏上的沟壑被内疚填满,长满小刺似的时时扎她。 阿裴用眼光与湘儿的墓拥抱良久,而后突然抄起刀对着向晓,厉声道:“你若有良心,当对着湘儿自刎。若非你乱发善心,湘儿哪里会死?” 向晓前所未有地觉着,说一句“不关我的事”竟这般困难。她同情阿裴的遭遇,同情湘儿的死,甚至同情因她而死的沈家所有人…… 一条条人命合该全都算在她头上,她合该立刻抹了脖子上吊去。 眼底像蒙了雾似的濡湿,向晓嗓子眼儿冒出铁锈味,喉咙动了动,半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耳边响起一声温柔:“不关她的事。” 向晓恍惚间抬头,沈苓仍牢牢护着她,手心里涔涔的,她周身好像发着白光,好像是专门从画像里飘出来救她的仙女。 自小受了委屈,从没人替向晓说话,不论事情责任在不在她,免不了和对方低声下气儿地道歉。可沈苓却说……不关她的事?她在替她说话。 沈苓始终是这样,向晓自打遇到她,总下意识觉着天塌下来有沈苓顶着。 鼻子一阵酸涩,听见沈苓说:“她投胎转世,早就不是当年的阿小了。” “况且阿小善良,赠你咖啡并非是故意让沈云君洞察出你们的关系,怪她做甚?”她的嗓音镇定有力,仿若西洋乐队里那架大提琴:“倘若你因内疚没处发泄,偏要杀她泄愤,你冲上来几次,我便护她几次。” 沈苓说完,阿裴竟一时怔住了。接着又见沈苓勾了勾嘴角,沉吟道:“你知道的,你杀不死我。” 阿裴撩了把沉重的睫毛,嗓子有些沙哑:“半鬼身杀不死,却有痛感……” “比起守着她的死亡独活,刀子插进身体的那点儿痛苦算什么?” “同你当年拼命护着湘儿一样,我如今,无论如何也会护着向晓。” 守着女友死亡独活的痛苦,没人比阿裴更清楚了。 胸腔一阵血腥味,阿裴抖着肩膀笑,刀子“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闭上眼,沙哑道:“去吧。我不杀你了,去吧……” 本就单薄的姑娘好似更瘦弱了,发尾在寒风里扬了扬,随后又滑落到她肩膀后面。 一个聪慧的杀手最忌讳心软,可她心软了。 这一辈子足够荒唐,就像刚才稍稍扬起又轻轻落下的发丝,潦草起笔,烂尾终章。 她漫步走向黑暗,走向湘儿的坟,向晓心里一疼,指尖在沈苓手掌心划了一下,想要将阿裴叫住。 沈苓攥紧她的手腕,轻轻摇头道:“随她去吧。” 随她去,活了这么久,想哭便哭吧。 两人踩着星辉走到路上,绕过太初寺,到了桐汇村大门口,这地方打不到车,需得走过两个村子才行。 向晓刚才一直憋着劲,现在心弦松下来,腿也跟着软了。 沈苓随她缓下来步子,而后轻轻拉了一把,道:“我背你。” 向晓也不客套,鼓着腮帮子呼了口气,附身趴在她背上。 沈苓似有种魔力,让向晓安顺下来的魔力。前胸温温热热贴在沈苓后背上,心里的七嘴八舌便骤然停了,余下令她踏实的心跳声。 向晓环住她的脖子,歪着脑袋靠在她肩上。颈间仍是熟悉的冷香,向晓眨眨眼,将画像似的脖子和下巴刻进瞳仁儿。她不动声色地抬手,将沈苓鬓边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而后轻轻敲了敲她的耳廓,亲眼瞧着小巧的圆弧漫上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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