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孤立,在那个时期的我看来,无异于天塌了下来。 听起来很是夸大,但小学生的认知——至少说是小学生中的我,在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我能做的,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回家,找家长倾诉。 我记得那天是我值日,我要擦完黑板摆好教室里的桌椅才能回家,我当时还不太高,最后一节课的老师又实在太高,他把板书写到了黑板最上面,我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擦,抬头往上望。 黑板最上方真的好高啊,白色的粉笔写在上面,就像是课本上的珠穆朗玛峰,虽然它们实际差别那么大,但又有一个于我而言极为相似的特质。 那就是我够不到。 我伸长手臂,够不到。我蹦起来,能让擦子碰到一点,但不过一瞬间,就被引力拉着往下。 明明知道可以搬个凳子过来,但我清楚记得那天我在讲台上蹦了足足五分钟。 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在生闷气,脑子不转了。 我想起刚才课上老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时,旁边那个讨厌的男生依旧乐此不疲地叫我“傻妹”,他的声音那么大,让整个教室的同学都能听到。 一阵低小的哄笑在我耳朵里回荡。 我当时不过九岁,这对我来说是每一次都会有效的羞辱,我顿时听不见老师在问什么,我也就不知道要答什么。 最后我什么都没答出来,老师好像有些失望地叫我坐下——我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或许他觉得我不该连那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 幸好,过了五分钟就下课,没人再管我叫什么,他们都走了。 最后我还是妥协,搬了个凳子来垫脚——那个讨厌的男生的凳子。 我应该是想哭的,但粉笔灰落进我的眼睛了,很疼。 于是就不想哭了。 我就这样憋着心里的泪花走回家,准确来说不是回家,而是我妈妈在楼下租来做卤菜生意的店铺,店铺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转起来会嘎吱嘎吱的老吊扇,一点也不凉快,而且我们第一次开它的时候,头顶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小学时,书包里就是所有课本和练习册,很重很重,两条背带挂在我的肩膀上,像是要把我的肩膀都给坠下来。 我驼着这重重的书包,转过一个转角,就看到我妈妈。 她在店里,系着绿色的围裙,围裙下应该是那件她在批发市场一次性买了五件的纯白短袖,我当时猜裤子应该是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一次她穿着这条裤子去进货,被墙上的钉子划了一下,裤子破了,大腿上也有好长一条伤口,是我碰巧刚知道破伤风这个东西,才拖着她去医院打了一针。 回家后,她翻出针线盒,几针就将一块布缝到裤子上被划破了的地方。 然后接着穿,接着洗,让它逐渐失去最开始的颜色。 店里有客人在等她切卤肉,她握着刀柄,几下就将原本那么大一块切成了均匀的薄片——她的刀工是很厉害的,切起菜来是不间断的“哒哒哒”的声响,我到现在还记得再小一点的时候,她不放心把我一个人放在其他地方,就在做饭时在腰间系一条长围巾,另一端连着我。 这还挺像脐带的其实。 于是我就趴在厨房里她给我铺的软垫上自己玩儿,耳朵里是刀锋敲在菜板上的声响。 哒哒哒,哒哒哒。 实木菜板的回音有种森林那般宁静的意味。 我在这宁静里睡着过很多次。 虽然厨房里油烟不太好闻,虽然我的活动空间只有不足一平米,虽然偶尔我会被炒菜的声音吓到。 但我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我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什么也不用想,乖乖待在那里就好了。 不会像后来高中因为一次考试成绩掉了20分,而趁着室友都去吃饭的时候躲在床帘里偷偷抹眼泪,也不用因为被起外号,而像一个傻子一样在讲台上蹦了足足五分钟。 噢,对了,外号。 我站在拐角,当然是听不见我妈妈的切菜声的,我只看见她动作很麻利,切好后用菜刀一铲,案板上的肉片就全进了塑料袋里,然后她两手再在围裙上抹一把,接着提上塑料袋的两个提手,把这两个耳朵一绕,最后身子往前倾一倾——为了把袋子递到客人手里,等客人走了,她才拿过一边的毛巾擦额头上的汗。 粗略擦过,她将毛巾一丢,抬眼看见了我。 一瞬之间,她将常年微微垂着的眼皮掀起来,外头的日光照进她的双眼里,就像晚上拍照时,骤然亮起的闪光灯。 未等得及我做出合适的表情,她柔软的目光已经将我框进视野之中。 我顺着她的目光走过去,看见她果真穿的是那条发白得快要看不见原本颜色的牛仔裤。 “回来啦?你猜妈妈今天给你买什么了?”她看上去很兴奋,坐到小方桌的对面看着我。 我把重得像秤砣的书包放到它习惯待的位置上,闷着嗓子,说:“不想猜。” 小孩儿就是这么情绪外露,不过我当时应该也不想自己藏在心里。 我的反应太明显,她短短的睫毛上下扇动了几下,眼里的兴奋劲儿减弱下去,转而替换成一种很懵然的无措。 “今天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现在看来我妈妈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在那个年代小孩儿并不被允许拥有情绪支配权时,她就能以小心呵护的态度来询问我。 这样的态度,到现在市面上有无数种育儿书在售卖的时代,依然不是每对父母都能做到。 我本就不想藏,被她一问,直接就将委屈尽数像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我因为名字被起外号了,他们叫我‘傻妹’。” “什么!你的同学吗?告诉老师了没有?” “不能告诉老师,那样我肯定会被孤立的。” “那……那怎么办?”她双手手肘撑着小方桌的边缘,十指交握在一起,指根处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青。 神色很焦急,眉心重重拧在一起,刚才看见我时掀起来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我现在想通她的眼皮应该是有点肌无力,要不然,为什么总是垂着,明明她的生命是向上的。 这样垂着,仿佛在说她的底色是悲伤似的。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想要悲伤离我和妈妈都远一点。 不过能远一点吗?能远一点吗?真的,能远一点吗? 我那么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在宁北这个并不属于我的地方感受它的闷夏干冬,努力在遇见不算友好的病人时忍住眼眶里滚烫的泪花,努力在被科主任训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沉默记住临床须知,努力在地铁即将停运的深夜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冲向地铁站。 为了什么呢?我为了什么呢? 实现我的梦想吗?实现我的追求吗?用这样的方式来体现我“追梦”路上的艰辛吗? 我学的是临床医学,你猜我的“梦想”是治病救人造福苍生吗? 不,不是的。 我没有梦想。 或者换句话说,我不将那些于我而言是虚无缥缈的事情当做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可能听上去,太过庸俗。 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说“劝人学医,天打雷劈”,但我选择学医,不是为了“梦想”,而是为了,生活。 为了生活,更好的生活。 背书难,背就行了。夜班难,熬就行了。病人麻烦,忍就行了。 不能赚大钱,但稳定之上,还有一点余钱,就够了。 工作几年,存上一点钱,加上之前攒的60多万,应该就能在宁北贷款买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装修好之后就把妈妈接过来——她还是可以做她喜欢的卤菜生意,我这个亲爱的女儿可以给她投资,那样以后我就是投资方,可以指使她做事了哇咔咔咔。 不过她最开始肯定不会同意,必定要说些什么不习惯啦,不舍得啦,说不好普通话啦这种借口来推脱。 但这不是大问题,她受不了我“苦苦哀求”,只要我在她面前掉两滴眼泪,事情,就能成功解决。 而且,我知道她也是想我的,哪怕我去了外太空,她都是念着我,想要和我一起,陪我经历人生里的风风雨雨的。 我都将未来设想好了。 房子买得稍微偏一点,就能省下钱给她租店面。店面要租在离小区不远的地方,那样她溜达着就能去上班。店里要安上最好最好的空调,并且还要在35度的夏天里胁迫她开——我之前拿奖学金买了空调装到宜周的店里,结果她不开,照样只开那个转起来会嘎吱嘎吱响的吊扇。 这次直接就不在店里装风扇! 等再存点钱,就买辆车,我就可以带着她自驾游,我们开车去人不多的地方,如果有花,她就扶着花枝,我给她拍照。如果有风,她就扬起丝巾,我给她拍照。如果有阳光,就让世界上最美妙的光影降临到她脸上,我偷偷打开录像模式,趁她没准备,冲进画面和她合照。 我把什么都想好了。 还想给她买贵衣服,让她穿出去被人羡慕,然后状似不经意地夸奖我炫耀我。 这样她会很高兴,我也会。 可是,究竟,是她的底色是悲伤,还是我的命运逃不过。 我不愿意接受,哪怕我知道这已然是既定的事实。 为什么在一瞬间,就离开我了呢?妈妈。 不是说好下个月来宁北看我吗?不是说好给我带新鲜的卤菜吗?你不是说,想我了吗? 不是还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吗? 她真的是“老土”又新潮,常常喜欢对我搞一些惊喜。出去逛街我多看了一个东西几眼,第二天,她就会到我的面前,兴高采烈地问我:“你猜妈妈今天给你买什么了?” 然后背在背后的双手拿到前面来,嘴里还配上“噔噔噔噔”的音效。 有时候是玩偶,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套对我们来说,有一点贵的衣服。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天我因为被起外号生气地回家——终于回到这件事上了。 我将发生了什么都告诉她,边哭边说,她把我抱进怀里,我闻着她身上浓浓的卤菜味道,过了几分钟,泪水止住了。 她说要找老师沟通,我不让——但后来她还是找了我的班主任,结果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 又来了客人,还是很大一波,她不得不去忙,我擦干眼泪蹲在角落里擦墙灰。 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想起她最开始问我的那句话。 但我闻到了不属于卤菜的香味。 像是,像是前几天,我和她去超市买东西,路过的那家新开的肯德基的味道。 肯德基好贵,一个人都要几十才能吃饱,在那个年代的普通小孩儿眼中是一等一的高端,但其实我并不太想吃,那天看向店里,只是因为里面有人在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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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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