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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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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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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千辞
状态:完结
时间:2025-01-24 14: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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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临时暧昧
作者:时千辞
简介:
● 原名《平交道》,1v1,he
● 纯情忠犬村书记 vs 假渣真爱美强惨摄影师
文案:
1. 谢安青第一次遇见陈礼是在村外的平交道口,一个侧身去勾高跟鞋,白得发光,一个赤脚站在田埂上,满身是泥。
两人八竿子也打不着一个边。
偏偏谢安青就是在一次次有意无意的碰撞交集中爱上了陈礼,爱得把所有退路都断了的时候,陈礼留下一句“新鲜、有趣,或者,一段时间的X冲动”干脆离开。
又在半个月后,把受伤的谢安青从荒僻郊区捡回去,喂她吃药,抱她睡觉,工作室里挂满她的照片。
2. 谢安青就以为一切还有可能。
她借着高烧的混沌脆弱,放下所有尊严坚持,犯贱地说句,“陈礼,要不我给你跪下吧。”
陈礼只是轻描淡写:“你是有钱有权还是有名?你觉得你有哪里配得上我?你说,说出来,我就重新考虑。”
谢安青哑口无言。陈礼步步紧逼。
谢安青退无可退:“陈礼,下次我就是死在路上,你也别来找我。你千万别来,就当是我求你。”
不久,谢安青真死了,陈礼亲眼所见。
3. 两年后,海岛酒店再遇。
陈礼抓着谢安青的手腕目眦欲裂:“你不是死了?!”
谢安青说:“骗你的。”
陈礼:“为什么?!”
谢安青借她曾经用过的句式:“报复、遗忘,或者,和下一个人重新开始。”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谢安青|互动:陈礼
一句话简介:纯情忠犬vs美强惨
立意:不惧过往。
第1章 初遇。
六月底的村部,空调坏了,里面热到麻雀进来都得愣两秒。
谢安青刚从镇上开会回来,在学习会上发的红头文件。她对寒暑的忍耐程度一向很高,再冷再热都不会觉得坐立难安,但身体是正常人的身体,已经被烤出了满身汗,稍一动,耳后挂着的那颗就滑过脖颈,没入了衣领。
水往身体深处滚动的轨迹轻得人难以捕捉,又无法忽视。
谢安青不舒服地扯松领带,顺手解了两颗扣子才继续学习。
持续的寂静中,新冒出来的汗在她下巴汇聚,荡了荡,随着翻动文件的动作陡然坠落,发出一声响。
“啪。”
对坐昏昏欲睡的宣传委员谢蓓蓓一个激灵坐起来,看着再次入定一样的谢安青。
半晌,身谢蓓蓓体往前探趴在桌:“姑,我有个疑问。”
谢安青:“问。”
谢蓓蓓:“你一不去县里开人代会,二不去找镇长吵架要钱,突然穿这么正式干嘛?”
制式短袖衬衫配西裤,还是入夏那会儿镇上专门给定做的。
为了应对县里一年一度的五四表彰大会。
该怎么说呢,这种衣服还是太有特点了,一不小心就会穿成保险推销员——补充,她绝对没有贬低保险这个行业的意思,只是合举例——可她们书记穿就不一样了,制式领带一系,方扣腰带一勒,再在翻看文件时把眉头这么一皱,啧,贼端正,贼养眼,贼国泰民安,还贼有范儿。
但问题是,五四都过去快两个月了,今天地表温度直逼40℃,穿这么整齐不嫌热?
谢蓓蓓解不了。
谢安青头也不抬:“等个人。”
谢蓓蓓:“谁?”
谢安青:“不认识。”
“啊?”
“等多久?”
“不知道。”
“……啊??”
“那等多久了?”
“一周。”
“…………啊???”
谢蓓蓓震惊迷茫又小心地盯了谢安青半天,问:“姑,你的精神状态还OK吗?”
她姑没说话。
她觉得此刻的村部有些过于安静,于是自说自话:“我觉得修空调这事还是得再催一催,我这就去打电话。”
谢蓓蓓捞起手机要溜。
谢安青写下最后一笔,抬起头,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我去巡视水库,你把防火宣传的资料准备好,晚饭后跟我下组开群众会议。”
谢蓓蓓:“好呢姑,马上就做。”
谢安青收起文件往出走,经过谢蓓蓓的时候,眼皮一垂,隔着党建资料点了点她藏在下面的大尺度漫画。
谢蓓蓓心领神会:“好呢姑,等下就扔。”
她姑不爱笑。
不笑的时候就是天王老娘来了,她也得先听她姑的。
可明明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啊,她到底为什么要对一个比自己还小半年的姑言听计从?
奴性!
也可能是最近几年的她姑太陌生了。
她记得七八岁那会儿吧,同龄的小孩儿一放学不是下地偷瓜,就是上树掏鸟,皮得村里的狗见了都烦。
就她姑乖。
每天要么抱着纸笔去隔壁语文老师家练字,要么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家石榴树下写作业,等还是小学校长的奶奶忙完回来。
奶奶为了村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能上学,辛苦大半辈子,那时候的腿脚已经很不利索了,她姑就一声不吭提上水,陪奶奶去地里浇菜。
铝皮水桶,装满水之后又大又沉,大人提着身子都得侧一侧,加快步子,她姑一个看起来就很营养不良的小矮子怎么提?
时间太久,她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村里不论谁看见一个小孩儿提着一大桶水,边走边洒,磕磕绊绊,都一定会上去帮忙。
然后,那个家里只有奶奶可以叫的小孩儿,把外面复杂的亲属称谓一叫一个准。
“谢谢嬢嬢。”
“谢谢表婶。”
“谢谢三叔。”
……
她姑好像从小就不爱笑,但因为太乖,怎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害怕。
可自从大学毕业回村,她姑真一天比一天冷酷了。
就昨天,她姑还当着几个小辈的面儿,把一个猫水库旁边钓鱼的伯伯给训了。
训得有多狠呢?
据说那伯伯一人高马大,年过60的老头子愣是全程没敢还嘴。
可怕。
谢蓓蓓打了个哆嗦,看着院里不知道哪天就突然长得很高,长成大人的小孩子一脚踩地一脚蹬自行车脚踏,叹道:“我姑这腿怕是比我命都长。”
————
谢安青巡视完水库,顺便在池塘和河边转了转。
现在是暑假,大小学生都放假了,爱去水边玩,还有一些喜欢钓鱼的屡教不听。今年夏天才来一个多月,县里就已经通报了四起溺水事件,对此非常重视,要求各村积极开展防溺水工作。
不定时巡查重点水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
谢安青骑着车一路往下,巡视的最后一条河是护村河,紧挨着一条由南向北的铁轨,以桥下的平交道为界,往西是西谢村,往东是她们村——东谢村。
她和那个“不认识,不知道”的人就约在平交道口见面。
一周前微博上约的。
【快到的时候给我发信息,我去平交道口接你。】
【过了平交道就是我们村。】
对方至今没有回复。
谢安青往空无一人的路上看了眼,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手里拎支竹笛,顺着田埂往南巡查。
遇到国庆纯属意外。
国庆是隔壁语文教师收养的流浪狗,都一把年纪了,还成天往水里蹿,关键:下得去上不来,就是一个无效扑腾。
谢安青这个月已经捞了它三次,马上会有第四次。
谢安青把笛子放在田埂上,脱了鞋,挽起裤腿下河。
天边风吹麦田,金黄的麦浪一浪接着一浪从远处奔来。
陈礼在平交道口一停车,就看到了河里的人,怀里抱着只狗,嘴里咬着条领带——可能是怕掉水里弄湿——夏风在鼓动她的衣服,撕扯她的领扣,狂热又放肆,而她只是没什么表情地走上田埂,放下狗,然后弯腰捡起一支笛子,笛穗上翠色的吊坠磕碰她细白的腕骨。
陈礼搭在车门上的手指轻点,听着蓝牙耳机里经纪人的咆哮:“你一声不吭跑那谢什么村干嘛!”
陈礼:“不干嘛,闲的。”
经纪人:“闲的?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放着比赛不顾,摄影展不管,杂志封面不拍,说一句‘闲的’就跑了?那种穷乡僻壤是有景,还是有人啊?!”
陈礼:“有景,也有人。”
远山里的瀑布像是悬天而下,带着夏日匮乏的凉意顺流成河,打湿了一个女人的衣服。她松开咬在嘴里的领带,又立刻被河岸的风吹过肩头,缠住了脖颈——细瘦白皙,长而笔直。她似乎不太高兴,伸手扯了一下,极端深色的领带趁机攀上了她浅色的手指。
一瞬间强烈的色彩反差夺人眼目。
陈礼捏了捏被空调吹到冰凉的指关节,抬手轻敲耳机:“两个月后再联系我。”
经人:“这么久!你想干什么?”
陈礼:“你猜。”
陈礼淡定地挂电话,摘耳机,拿着相机下车。
热风迎面,陈礼的裙摆被展开,长发翻飞。她随意拨了拨,把顺手拎下来的高跟鞋扔地上,交换着脱掉了专为开车准备的平底鞋。
谢安青就是这时候注意到平交道口有人的。
和捞国庆时弄得满身是泥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那个人站在漫画一样的云下,左手提着相机,微朝右侧身tຊ,右小腿上勾,右手轻轻一牵,就穿好了与裙子一样张扬的红色高跟鞋。
东谢村有很多不怕热的人,比如谢安青,出门一件短袖,什么防护都不做,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但这是她第一次在东谢村见到穿着吊带裙对抗太阳,还白得发光的人,像——
“汪!”
国庆凶猛戒备的叫声打断了一切节奏。
谢安青眼皮跳了一下,没等动作,国庆就已经跃过铁轨,直愣愣朝陈礼所在的方向冲过去。
陈礼显然也听见了那声“汪”,她微侧的身体晃了晃,抬眼撞上一条体型高大的狗。
“汪!”
“国庆!回来!”
谢安青疾声,脚下一动踩到结块的土壤,疼得她快速拧了一下眉,忍痛继续追国庆。
还是没来得及。
谢安青跑到第六步的时候,平交道口规律的黄灯忽然变成了常亮红灯,警报声急促,栅栏缓缓下放。
火车要来了,她被迫站在里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国庆咬住了外头那个女人的裙子。
“咔哒咔哒,呜——”
绿皮火车走得慢,差不多三分钟,最后一节车厢才缓缓从谢安青眼前经过,她看到之前被咬住裙子的女人此刻头发凌乱,脸色煞白,赤脚站在开了阀的水渠里浑身僵硬。
而造成这一幕的罪魁祸首国庆正在路边转圈,看起来很暴躁。
谢安青握紧笛子,快速走过来牵走国庆,把它拴在树上,然后折回来询问水渠里的人:“有没有受伤。”
挂起瀑布的远山一样的声音,高峻幽深,沉稳厚重,于是本该是关心对方是不是出事了,担心她出事了该如何妥善解决的话便找不出半分着急语气。
连语调都不像询问,而是平铺直叙的陈述。
陈礼缓慢抬头,视线扫过她的手背上清晰的骨骼和淡青色血管,对上一双日落青山似得深瞳。
和刚刚的声音如出一辙。
神情目光,五官骨相也都是同等风格——风吹不乱,天塌不惊,好像遇到任何情况都不会轻易失控。
陈礼琥珀色的眸子微动,一闪而逝,伸手把滑落到左臂上的那根肩带勾回锁骨旁边。
谢安青背光站着,本能随着陈礼的动作垂眼,看到她肩上被什么东西磨红了一片。
这个痕迹不像国庆能弄出来的。
但也许是有别的什么情况发生。
谢安青的视线重新回到陈礼脸上,等她回答,却不想对方只是坦坦荡荡打量着她,几秒后,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绷着的嘴角忽然动了动,露出上扬的角度。
谢安青不着痕迹地抿了一下嘴唇,黑漆漆的眼睛回视着,觉得对方的审视过于直白,目光过于深长。
这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而已。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谢安青怕事情闹大,国庆会被打死,尽管这是它被收养的3年间,第一次攻击人,依然有可能触碰到农家犬管制度,遂忽略一切不合时宜的注视,说:“抱歉,国庆以前被穿红衣服的人虐待过,对这个颜色很敏感。”
陈礼目光不错,终于出声:“这恐怕不能成为它攻击我的由。”
“自然。”谢安青说:“疫苗、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只要合,我都会赔偿。”
陈礼:“是吗?”
陈礼的裙摆早已经被水浸透,一侧沉甸甸贴在腿上,一侧轻拂拂飘在水上,顺流的鱼苗从她裙边经过。
谢安青说:“是。”
陈礼短促而愉快地笑了一下,打量的目光终于从谢安青脸上挪开。她的眼皮微垂着,长而直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点阴影。谢安青看到她从水中走出来,站在离自己很近,又不会冒犯的地方,动手提起湿漉漉的裙摆,露出右侧小腿。
“那就先带我去打疫苗。”
她白得没什么瑕疵的皮肤上划开道伤,没了流水的冲刷、稀释,血转眼就流过脚踝。
谢安青没有犹豫:“好。”
谢安青快步转身,牵着国庆往田埂上走。
她的鞋还在大青树下扔着。
脚刚跨进道口,谢安青忽然想起什么,她一顿,手腕用力把国庆扔进河里,确保它不能再攻击人,随后快速扯下脖子里松松垮垮的领带,往回走。
车边,陈礼刚刚握住了门把,拉开之前,她在水里浸泡太久,已经凉到发僵的脚边忽然涌上一股热气,紧接着是小腿。
这一处的热气是完全实质化的,不松不紧缠绕一圈。
又一圈。
风吹白杨,半明半昧的光线落在陈礼身上,她眨了一下眼睛,低头看过去。
去而复返的人单膝下压蹲在自己脚边,用领带裹住了她血流不止的伤口。
背面被正脸更加有距离感的人,手指却是热的。
陈礼目光微深,听到她说:“这里岔路多,等会儿跟着我走。”
说完转身离开,用自行车驮着从河里捞出来的国庆在前面引路。
村卫生室和村部在同一个院子里,分置东西两侧。
谢安青把自行车停在树荫下,拴好国庆,快步朝卫生室走。
卫生室今天没人,只有一只猫被绑在架子上打吊瓶。
谢安青掀开门帘走进来,问:“姐,村里有没有狂犬疫苗?”
卫生室唯一的医生谢秀梅不假思索:“有。你被咬了?”
“不是。”谢安青转头看了眼已经走进来的陈礼,“她。”
谢秀梅侧身,上下打量一番陈礼:“不是我们村的?”
谢安青:“不是。”
谢秀梅:“那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谢秀梅说着起身,从桌子后面往出走。
谢安青:“偶然遇到的。”
话落,谢安青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一眼号码,按下接听:“蓓蓓。”
谢蓓蓓:“姑,你快来一趟村部!小晴说三叔家的四只小猪全嘎了!”
谢安青蹙眉:“确定四只?”
谢蓓蓓:“确定肯定!”
谢安青:“我马上过去。”
谢安青把手机扔进裤兜,对谢秀梅说:“姐,这边你处,我去趟村部。”
谢秀梅:“嗯,你去忙。”
谢安青重新拨了个号,打着电话快步离开。
卫生室里恢复安静。
谢秀梅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看着陈礼脚踝上的血迹说:“狗咬的?”
陈礼:“不是。”
谢秀梅:“那是?”
陈礼静默两秒,收回投在中药柜上的视线:“水阀刮的。”
“那带你过来的人怎么问我有没有狂犬疫苗?”
“我记错了。”
陈礼回身,低头看了眼仿佛还残留有手指热度的小腿,说:“可能要麻烦您帮我打破伤风。”
第2章 陈礼。
隔壁村部。
网格员谢小晴看到谢安青进来,连忙走上前说:“书记,四只小猪一天之内全嘎,这也太蹊跷了吧!”
谢安青:“你去看过没有?”
谢小晴:“看过,没外伤,没口吐白沫,脸色也没什么异常……”
“猪没脸色。”谢蓓蓓适当提醒。
谢小晴“哦”一声,继续说:“看不出来怎么回事。”
谢安青:“那就等保险。我刚已经打了电话,他们半小时后到,你接了人直接带去勘现场。”
谢小晴:“赔偿呢?我谈肯定高不了。”
谢安青:“到那一步了给我打电话,我谈。”
谢小晴:“好!”
谢小晴火速拿起遮阳帽走人。
谢安青说:“国庆在外面栓着,顺便把它带回村里。”
谢小晴:“好。”
谢小晴一走,村部又只剩下谢安青和谢蓓蓓。
谢蓓蓓吃惊地盯着谢安青说:“姑,你巡视水库的这三个小时都经历了些什么?”
衣服半湿不干,裤腿上满是泥。
脸上都有!
领带还没了!
“姑,你……”
“你好。”
谢蓓蓓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下意识往门口看。
一看不得了。
女人个子很高,脸上带着笑,身上的衣服和她姑的一样,要干不干,还有些皱。
重点!
她姑不见了的领带现在在她腿上!
暧昧!
太暧昧!
一定有猫腻!
谢蓓蓓按捺着猛窜出来的八卦之魂,一本正经道:“你好,这里是东谢村党群服务中心,有什么能帮你的?”
陈礼:“我想找你们书记。”
“我们书记?”谢蓓蓓睁大眼睛,看看谢安青,再看回陈礼,觉得哪里有些荒谬,“你都拥有我们书记的领带了,还不认识她的人?”
陈礼目光微顿,下一秒,原本只弯了一点的嘴角慢慢上移,和同样卡了一下的谢安青对视着,说:“谢安青?”
谢安青不语。她已经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了,陈礼,她在微博上有约,在平交道口等了一周的人。
————
东谢村是农业产业村,收入全靠种植粮食和水果蔬菜等经济作物,发展很慢,导致道路硬化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实现,偏偏这里靠山近,受季风和地形影响,旱涝、冰雹、连阴雨等灾害性天气常见。
可成熟期的农作物最怕这些。
有时运气好熬过了,还有长达三个月的汛期。
暴雨加道路难走,他们再怎么贱卖,外地商客都不愿意过来。
农产品销售不出去,村里人一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tຊ。
谢安青尝试过很多办法无果后,在网上找到了近几年最炙手可热的摄影师陈礼,希望借助她在视觉上影响力,带火这里的山水景致,再用山水景致的流量把助农直播号做起来。
只要有了自己的渠道,她就是一筐一筐背,也会把村里人辛辛苦苦种出来农副产品送出暴雨中的泥水路。
谢安青的目标不是一开始就定在陈礼身上,她也联系过各路明星演员、时尚达人、网红博主,还有像陈礼这种火在某一个圈里的名人。
只有极少数人回复了她,隔得时间很久,让她诈骗也找个好点的由。
陈礼是唯一一个立刻回复,且答应了的。
她说是最近来,但没给具体时间,她就每天去一趟平交道口,看有没有陌生人来。
他们这里偏远路差,能来,且打扮时尚的,十有八九就是她要等的人。
至于今天为什么没把陈礼认出来,谢安青有自己的解释:这个人和她想象的,出入太大。
陈礼,家境优越,能力出众,16岁就在南极拍到罕见的红色极光,极光下,帝企鹅抬头仰望。
这张照片一经发布,陈礼火速出圈,往后,国内外的奖项拿到手软,但她既不参加公开活动,也不亲自领奖,行踪很神秘,网上没有任何她的个人照片。
有很多关于她的桃色新闻。
谢安青查陈礼资料的时候粗略统计过,她和她那13位前任们的分分合合如果做成PPT,至少有100M。
她的前任都是极为性感时尚的女人。
换句话,陈礼是同性恋。
但在此之前,谢安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因为陈礼的微博性别、百度百科全是“男”,感情史也很渣男,谢安青就下意识以为她本人是男。
她为了把陈礼的人品和作品分开,几乎翻阅并背诵了她从出道到现在发表的所有作品;为了不在合作期间同这位“渣男”扯上多余的关系,她则每天穿得和老干部一样在村里晃。
她以为一切万无一失,现在看来……
也不算多此一举。
取向固化在性感时尚上的人,不会突然对一个死板无趣的老干部产生兴趣。
谢安青走到陈礼面前,朝她伸手:“东谢村书记,谢安青。”
陈礼回握:“陈礼,摄影师。”随即侧身靠在服务柜台旁,偏头看着她说:“谢书记,你不是说会在平交道口接我?我给你留言,你却没有我,还让你的狗咬我。”
谢安青抓到陈礼话里重点,快速打开微博看了眼。
陈礼在两个小时前给她留言了。
她那时候在巡山脚下的水库,手机没有信号。
“抱歉,”谢安青说,“今天有点忙。”
陈礼:“看出来了。”
说话同时看向门口,一个拘谨的年轻女人走进来,视线扫过陈礼,走过去跟谢安青说话:“谢书记,我的房子收拾好了,供电所那边说要你给出个证明,才能装电表。”
谢安青:“行。”
谢安青接过女人的资料往里走。
余光瞥见陈礼,她停下脚步说:“陈小姐,村部空调坏了,今天不适合谈正事,您一路奔波,也比较辛苦。麻烦您在车上等一会儿,我尽快处完手上的事,带您去休息。”
陈礼:“OK。”
陈礼漫不经心地直起身体往出走。
她的车在树荫下停着,靠墙有一个公告栏,一侧张贴着防溺水宣传图,一侧是村两委现任干部名单。
谢安青排在首位。
谢安青
女
汉族
1995.05.23
中共。党员
东谢村第一书记
陈礼的裙摆被烈日烘烤,蒸腾出热气,她随手拎了拎,曼声道:“才26啊。”
比她小了3岁零1个月又7天。
————
安装电表的证明很简单,谢安青复印资料,填写证明模板,不到五分钟就处好了。
谢蓓蓓坐在谢安青对面,全程盯她。
谢安青看到也当看不到,打印一完成立刻关了电脑,起身走人。
谢蓓蓓的八卦之心得不到满足,继续盯人,企图感化。
她姑竟然真的停下了!
“查到她是谁了?”谢安青说。
“那当然!”谢蓓蓓炯炯有神地盯着陈礼最近获奖的那张照片说:“她也太厉害了吧!年纪轻轻拿那么多奖,年收入还在什么什么榜上!我宣布,我从今天开始移情别恋,恋的对象是她!”
谢蓓蓓一伸手,差点把显示器戳谢安青那桌。
谢安青随手扶了把。
谢蓓蓓摇着头唏嘘:“姑,你一个直女不会懂她对一个lesbian的吸引力。”
“也不想懂。”谢安青抽出谢蓓蓓压在党建材料下面的漫画书,指着摊开的那页说:“但有必要提醒你,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就是想破脑袋,她也不会变成漫画里这些深情的女主角,为你哭为你笑,为你放弃一切不顾一切。倒是你,如果不想和上次一样莫名其妙被甩,就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谢蓓蓓的伤心事无端端被提起,眼眶一下子红了:“你别胡说!我有自知之明的好吧!我这么说只是欣赏!欣赏!放眼整个村部,不!整个东谢村,就你的长相够得着她找女朋友的标准!是你该小心!”
谢蓓蓓嗓门大,这会儿又在气头上,一通吼结束,眼眶都憋红了。
谢安青把漫画放回去,抽了张纸压她眼睛上,淡却笃定地说:“放心,她不喜欢我这样的。”
这是谢安青凭分析判定的现在,后来陈礼命都要没了,紧紧抓着的却不是绳索,而是谢安青亲手丢掉,又被她偷偷捡回去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手工手串。
第3章 给我。
东谢村离县城远,路还不好走,所以打从陈礼答应过来那天起,谢安青就做好了让她住自己家里的准备。这么做节省开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家没别人,能住的地方多,就算全腾给陈礼,也只需要搬出去她一个,比较方便。
谢安青骑了十几分钟,在一扇上锁的木门前停下,从口袋里拿钥匙。
陈礼降下车窗打量,木门两侧是白色的围墙,上面铺了黑瓦,爬着两架黄木香。黄木香花期已过,只剩茂盛的绿叶爬过墙头,爬上门楼,长长短短地垂下来一截,遮住了挂在低矮门楼下的电灯。
谢安青推开门,对陈礼说:“门比较小,进不来的话,我另找地方。”
陈礼从围墙下的混色矮杆波斯菊上收回视线:“不用。”
陈礼打方向上前,后退,几次调整之后,顺利把车开进了谢安青家。一池鱼,一口井,一套桌椅,一院绿植花草和一棵很有年代的石榴树——从东斜到西,有几枝搭上了右侧的屋檐。屋檐长着陈礼不认识的草,开白色小花。
后面是两层木制小楼。
谢安青带陈礼上来二楼,推开更大的那间房门说:“老房子,条件有限,陈小姐将就几天。”
陈礼:“谢书记客气了。”
陈礼推着行李往进走,里面的陈设和前院的舒适惬意如出一辙。南北通透的窗户,放满盆栽的墙根,矮桌地毯,垂丝茉莉,从后院伸进来的榕树枝和飘窗上一瓶杏粉色的重瓣月季。
圆肚白瓷瓶,清清冷冷。
陈礼看着,觉得插上几朵盛放的红玫瑰,才能叫人看出这里的夏天有多神经——外头铄石流金,里头虽然离折胶堕指还差得很远,但自然散发的凉意也足够让人短暂忘记身处盛夏。
陈礼走到北边窗下,说:“谢书记似乎很期待我来。”
肯定句。
说话的人拨开无风自动的榕树叶,露出藏在后面的栀子花。
没有栀子花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她若是不被期待,应该享受不到这种细节。
陈礼靠在窗边,抬头看向门口的人。
谢安青对此无法否认,不论结果与预期的偏差有多大,都改变不了她在微博上言辞恳切,求陈礼来这里看一看的事实。
【陈先生,您好,冒昧打扰,请您不要见怪。
我叫谢安青,是西林市阳城县东谢村的书记。我们这里很漂亮,种植的水果很甜,蔬菜很新鲜,我们这里的人也很勤劳友善,心闲手敏,但我们的路很难走,还有旱涝、冰雹。
我们想自救,像您一张照拍火一个国家那样,借您的名气自救。
我知道您拍过很多名山大川,见过世界各地的名胜古迹,我们这里对您来说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可我还是希望您空了能来看一看,就算只是看一看日照金山,绿野仙踪也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陈礼就来了。
哪怕只是基于这点,谢安青也该感激。她接着陈礼那句“谢书记似乎很期待我来”说:“望穿秋水。”
陈礼勾唇,手指微抬,被压住的榕树枝趁机逃脱,在夕阳里摇晃:“谢书记,你不知道我的性取向?”
话题突转,还这么敏感,谢安青嘴唇动了动,如实说:“知道。”
陈礼:“知道你说这种话?”
谢安青:tຊ“……我只是正常表达对您此次屈尊来访的期待和谢意。”
陈礼:“可我会误会。”
陈礼款步走到门口,站在原本应该就比自己稍矮一点,现在还穿着平底鞋的谢安青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会觉得你准备好一切在等的,仅仅只是我这个人,无关我的照片。”
近到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香气的距离;
突然闯入眼底的比盛开的垂丝茉莉还清透细腻的皮肤;
直白得近似于挑逗的言语。
谢安青蜷了一下手指,借着调整梳妆台上的造型清香木,让过陈礼走进房间:“陈小姐说笑了。”
陈礼在恰到好处的凉意中闭了一下眼,转身向后。因为是向右转,右腿需要用力,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她垂下嘴角,冷汗往出冒,多一秒也不想再穿脏了的衣服。
“谢书记,你这里能不能洗澡?”陈礼问。
谢安青听出了陈礼突然变化的语气,抬头看向镜子:“能。”
陈礼朝着行李箱走:“我洗个澡。”
谢安青:“好。”
谢安青带陈礼下楼。
她家卫生间在后院,中间有一条连廊衔接。
陈礼现在浑身不舒服,没心思观察后院的景致,只觉得绿、香,负面情绪在被自然无形的舒适感淡化。她根据谢安青的指引进入卫生间,把脏了的裙子、内衣统统脱在地上,尽情洗了个澡。
再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谢安青不在,离卫生间最近的廊柱上贴着张便签纸。
【陈小姐,抱歉,刚接到通知,我们村和隔壁村交界的地方突发山体滑坡,必须马上转移群众,清道路。这次事发突然,需要一点时间处。您接下来几天先好好休息,我一忙完,立刻带您了解村里的情况。
135XXXX3912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微信同号,有事您随时联系我。】
这是把她一个人扔家了?
还有可能一扔很多天。
就不怕她人生地不熟的,走丢在哪儿?
不走丢,也有可能饿死,她对做饭这事真的一窍不通。
陈礼捏着便签纸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发现上面的字很潦草,有几个比划省略到陈礼完全靠猜,可见写的人有多着急。
OK。
刚刚那个澡她洗得很舒服,负面情绪已经烟消云散,她决定体谅并支持这位敬业的年轻书记。
陈礼记下号码后,随手把便签扔进垃圾桶,再是洗澡前脱在卫生间地上的衣服——沾了血,就是能洗干净,她也不会继续穿。
谢安青用来给她止血的领带还在衣服里包裹着。
衣服从她手中滑落时,领带猝不及防穿过她的指缝,勾动她的指尖,她本能弯曲手指,勾住了在大青树下缠绕过谢安青脖颈的那一截。
临近七点的阳光依旧热烈,晚霞红得要烧起来。
陈礼手指牵了一下,拉起领带,把它放回卫生间后,拖沓着步子往屋里走。
周围绿意盎然,花开正好,比起前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蝉鸣声太过聒噪。
陈礼偏头躲过一枝伸进连廊的榕树枝,伸手扯了扯,惊起一只翠绿色的薄翅蝉,忒楞楞飞过连廊时,陈礼头顶传来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移动到几乎覆盖了整个后院的榕树上,“咚”,有重物猝然坠落。
陈礼步子停住,防备地看向二楼。
榕树树枝扑簌簌一阵乱晃,从里面探出来一颗小小的脑袋,脸蛋红扑扑的,笑得跟向日葵一样,看起来非常友善。
“阿姨,你谁家的?”看起来不超过7岁的小女孩儿趴在护栏上问。
陈礼神经松懈下来,两臂环胸,用肩顶着身旁的柱子说:“这家。”
小女孩儿:“这是我小姨家。”
陈礼:“那我就是你小姨家的。”
小女孩儿:“我也是我小姨家的。”
说着,小女孩儿毫无征兆跳上护栏。
陈礼吓了一跳,没等动作,就看见她熟练地跳上榕树,顺着树干出溜一阵蹿,稳稳站在自己面前。
陈礼:“……”
出场方式有够特别。
“我叫谢槐夏,今年6岁半,上小学一年级。”谢槐夏昂首挺胸地做自我介绍。
陈礼垂眸看了眼她和谢安青如出一辙的社交动作,伸手握住:“陈礼,今年29,不上学。”
谢槐夏:“你怎么会在我小姨家?我小姨人呢?”
陈礼避重就轻,只回答了后半句:“去工作了,可能好几天都不会不回来。”
谢槐夏发愁:“那我岂不是要饿好几天。”
陈礼:“附近没有饭店?”
谢槐夏黑亮黑亮的眼睛猛然睁大:“有!我带你过去,你请我吃饭!”
陈礼:“成交。”
于是来东谢村的第一顿饭,陈礼是在河边的集装箱美食广场吃的。
全是高热量油炸食品。
她吃一顿,打死也不想吃第二顿。
所以第二天中午,谢槐夏再次邀请她去的时候,她婉拒了,在谢安青的厨房里翻翻找找半晌,做了一盘流程最简单的蛋炒饭。
她的厨房首秀,该怎么形容那个味道呢……
“喂狗狗都不吃。”陈礼主动给还在气头上的经纪人汇报,身后跟着带她去了趟小卖部,赚到一袋辣条的谢槐夏。
谢槐夏蹦蹦跳跳的,不知道听没听见陈礼发给经纪人的微信语音。
陈礼收起手机往后院走,一推门,人直接定了。
忙碌一天一夜,好不容易能休息几分钟,却因为担心陈礼一个人在家不适应,匆匆跑回来的谢安青正坐在榕树下的石桌前,手里捏着一柄勺子,跟前放着陈礼没来得及倒的蛋炒饭。
出门前还是满满一盘,现在就剩最后一口。
陈礼:“……”怎么咽下去的?
谢安青的视线从陈礼身上扫过,把那一口送进嘴里。
不怪她不挑食,实在是太饿了,从昨天到今天,整整24个小时了,她只草草吃过一碗面,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现在别说是一碗手残都做不到这么难吃的蛋炒饭,就是给她把糠,她估计都能就着水咽下去。
谢安青放下勺子,起身对正从陈礼身后往过走的谢槐夏说:“吃完辣条把碗洗了。”
谢槐夏突然看到日思夜想的小姨,先是一愣,接着一个猛冲扑过来,抱住她说:“好的,小姨!但是你又要出门了吗?”
谢安青:“是,去谢小莓家的路还堵着,不清,你就不能找她玩。”
谢槐夏“哦”一声,失落地松开谢安青:“好吧,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辛苦了。”
谢安青:“知道。”
谢安青帮谢槐夏把松了的马尾扯紧,抬头对上陈礼:“陈小姐,抱歉,我至少还得忙两天。”
陈礼还沉浸在谢安青竟然把那盘蛋炒饭吃完的震惊里,闻言牵唇:“你昨天走的时候已经说过‘抱歉’了,我表示收到。”
谢安青:“谢谢。”
谢安青随手捏捏谢槐夏的腮帮子,提步离开。
走到门口,谢安青步子一顿,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每顿我都会让人送饭过来。”
这是在委婉评价她的手艺?
陈礼微笑:“麻烦谢书记了。”
谢安青没再说话,脚步声很快消失。
陈礼洗了个澡,无所事事地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欣赏那瓶已经盛开的杏粉色月季。
今早起来开的。
一睁眼,窗户上树影轻晃,窗台上的花全部开了。
陈礼至今无法形容那一秒带给她的视觉惊喜和惊喜之后徐徐攀升的轻松舒适。她拿来杯子补了水,靠在窗边看着看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傍晚六点,有位四十来岁的阿姨给陈礼送饭。
往后几顿,全都卡点。
陈礼每天不是在窗边坐着等饭,就是困了睡觉。
这么耗到第三天晚上,她实在坐不住了,下楼从车上找到相机,准备拍点什么。
不想开机没有反应。
陈礼立刻想到那天被国庆攻击时,她本能把触手可及的东西当成武器扔了出去。
这一扔,够贵。
陈礼放下相机,听着前院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像是给她送饭的人。
也不是谢槐夏。
陈礼偏头看过去,很快,来人经过车子,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是三天没见的谢安青。
她应该刚洗过澡,头发披散着,还没有完全干,抬头看向她时,满脸的疲惫。
“陈小姐还没休息。”谢安青说。
陈礼应了声,问:“忙完了?”
谢安青:“完了。”
谢安青走过来接水。
她原本想站着喝,奈何累得手都提不起来,只好和陈礼一样,侧身靠在桌边。
桌边放着陈礼的相机。
谢安青下意识偏头,看见了相机上的裂痕。
谢安青喝水的动作顿住。
平交道口那天,她只顾关注陈礼的伤,把从她手里消失的相机遗漏了。
这么贵的东西,她就是不吃不喝两年,把工资全攒下来估计都买不起。
陈礼准确捕捉到了谢安青的这个反应。
深色的光不露声色地从她浅色的瞳孔里游过,她指尖在相机上面轻点,说:“谢书记,狗是你捞的,它吓到我,我摔了相机,tຊ你说这件事应该怎么处?”
谢安青压在桌沿的手微动,放下杯子说:“我一时半会儿赔不起。”
陈礼:“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言外之意,她等不到谢安青赔得起。
谢安青听懂了。
“您想怎么处?”
“我想啊——”
堂屋里寂静无声,昏暗无灯,只有门外的月光正在涨潮。
陈礼和谢安青对视着,只隔近在咫尺的距离,围观她那双日落青山似的深瞳——此刻沁了月光,一切美都曝露无遗。
陈礼的眼睛是她的另一个镜头,不会损坏,不会退化,永远追逐着美,它们被牵引,同时也主动,一寸一寸靠近谢安青。
“我得好好想一想。”
陈礼的声音不算太轻,谢安青却像是隔着迷雾在听,她能感觉到陈礼的靠近,带着暴雨初期的潮热感,在盛夏的夜晚轰然而至,她想避开,却没能挪动。
涨潮的月光正在一点一点漫过谢安青的脖颈、口鼻,最后是眼睛。
陈礼看着它们说:“我想,也不是非要‘你陪我相机’,你可以试着把‘相机’两个字去掉。”
你陪我。
说话的陈礼一瞬不瞬盯看着谢安青,观察她的反应——她瞳孔里的墨色在迅速加深,眸光里的温度急速下降。
陈礼压紧桌沿,忽地笑了一声,补全方才的话:“谢书记,你陪我看一次这里的月亮,我就不再追究相机的事。”
几乎是她话落的同时,身侧的人忽然靠过来,头枕着她的肩膀,呼吸在她颈边,那绺不经意钻入她吊带裙里的长发在一室月光中散发着潮气、热气。
这一切突如其来。
陈礼有某一秒陷入了完全静止的状态,时间定格,呼吸停滞,直到那绺头发开始骚动她的皮肤,靠过来的人软软地往下坠,她才像是突然恢复神思一样,下意识抬手搂住谢安青的腰,把她往上托。
谢安青的身体很沉,陈礼手臂一用力,她整个人都靠进了陈礼脖颈里。
榆树把影子铺在地上,丰满的、生动的,随风摇摆。
陈礼搂在谢安青腰上的手,在她的头无力往下垂落那秒本能握紧,以防跌落,然后叫了她一声。
“谢书记。”
“……”
“谢书记?”
“……”
堂屋里参差的叶影不经意扫过谢安青手背上泛着青的针孔。
陈礼目光微敛,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她迅速抬手拍了拍谢安青的脸颊。
触手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谢安青。”
陈礼下沉的声音和门口急促的步子同时发生。她迅速转头看过去,一个五官和谢槐夏如出一辙的女人大步走进来,把靠在她身上的谢安青扶到自己那边,对紧随其后的谢槐夏说:“夏夏,给你秀梅姨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一趟!”
谢槐夏刚拉住谢安青的手,听见亲妈谢筠的指令,立马把掉到一半的眼泪憋回去,摁亮手腕上的小天才给谢秀梅打电话。
同时,谢筠快速弯腰,左手从谢安青腿弯穿过,想把她抱上楼。
可她忘了自己右臂刚刚受过伤,不能使劲儿。
谢筠是东谢村支书,和谢安青一起工作近六年,从没红过脸。陈礼来东谢村的时候,谢筠还在市党校学习,前天一从市里回来就投入到转移群众、清道路的工作中,一直没回家。
她的胳膊就是在清道路时被落石砸伤的。
不动没事,一动整个右肩都疼。
陈礼及时接住谢安青,对额头已经冒出冷汗的谢筠说:“给我。”
第4章 不是我不拔,是她不让我碰……
谢筠一愣,迅速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的声音偏低,在夜色笼罩的堂屋里透着难以言说的安心和沉稳。
谢安青的头已经在她说出“给我”两个字时,重新靠回了她身上。
在她颈边贴得很近的地方,大半张脸埋在里面。
谢筠看了谢安青露在外面的干燥嘴唇两秒,抽回手起身,把她让还给陈礼。
谢筠知道陈礼是谁。
这几天她和谢安青在一起忙,已经听她详细说了邀请陈礼过来的目的和后续计划。
她对谢安青的这个想法不能更加赞同支持,对她亲自邀请过来的陈礼自然也不会防备小心。
谢筠握着肩膀退到旁边,看到陈礼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就把身高170的谢安青抱起来,快步往楼梯方向走。
谢安青一只手在身侧垂着,一只被陈礼拉起来搭过肩膀,随着她走动的步子在空中晃动。
某一次幅度过大,勾起了她垂在身后的头发。
无意识的动作,并没有给陈礼带来多明显的感觉。
她稍侧着身,尽可能留神地抱着谢安青通过狭窄昏暗的老楼梯。
如此,还是在拐弯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她的头。
很轻一声“砰”,陈礼手上立刻用力,调整动作,将没什么反应的谢安青抱高到扶手以上。
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
陈礼能清楚听到对方颈下的脉搏在跳动和因为生病变得急促的呼吸,像煮沸了的水,热蒸汽争先恐后涌出来,打在陈礼下颌、颈边,温度高得惊人。
陈礼加快步子走到谢安青房门前,侧身压肘,按下门把。
门应声而动。
陈礼快速抬脚踢开,抱着谢安青进去,把她放在床上。
谢安青房间里还没开灯,但窗户是打开的,天边跃动的月光斜进来,一半落在窗下的书桌上,一半落在谢安青身上,陈礼从她腿弯抽出手后抬眼,看到她没有烫染的长发铺散在枕头上,发根潮湿成绺。
完全意料之外的模样。
大概是非常不舒服。
她连担心都表达不明的眉头此刻紧皱着,右侧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块不明显的红。
陈礼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抬手把书桌边缘那支随便一碰就会掉下去的笛子推到里侧,然后弯了食指,用第二关节外侧蹭了蹭谢安青额角的红印,当是不小心磕到她的补偿。
————
谢筠和谢槐夏晚了一会儿上来。
谢筠快速和陈礼说了声“谢谢”,拿着吹风机去看谢安青。
谢槐夏轻车熟路地踢掉鞋子上床,捧着谢安青的头发给她妈吹。
不大的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吹风机的嗡嗡声。
谢秀梅过来之后,一把将忧心忡忡的谢槐夏拎起来丢到旁边,给谢安青解扣子,测体温。
陈礼靠在墙边,没什么起伏的目光在谢秀梅侧身那秒,猝不及防撞上了谢安青胸前若隐若现的弧线。她搭在胳膊上的手指轻压,别开脸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
谢筠心里着急,偏偏等了半天都不见谢秀梅说话,干脆直接问:“姐,安青怎么了?”
谢秀梅开口就很火大:“还能怎么!持续高烧40℃,没烧死她算她命大!”
谢筠惊愕:“持续高烧?”
谢秀梅:“两天一夜,你说呢??”
谢筠震惊得说不出来。
谢槐夏缩在她妈旁边泪眼婆娑:“姨,你太凶了。”
谢秀梅掐着腰冷笑:“我不凶,你妈跟你小姨已经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我说谢筠,村两委是不是只剩你和谢安青两个活人了,什么事都抢着往前冲!”
“前年汛期,她差点被洪水冲走,你为救人,脑袋磕出个血洞。”
“去年村里厕所改建,她沼气中毒恶心呕吐,你一脚踩空掉坑里,没比她好多少。”
“今年更优秀,她吃坏东西拉肚子拉到高烧,你胳膊差点被石头砸断还要坚守,你俩可真不愧是一起长大的发小!每天一睁眼就是给我找麻烦!”
谢秀梅的吐槽句句属实,而且都是出于担心,没什么恶意,谢筠自然不好意思顶嘴,只抓住关键问了句,“这几天的饭不是村部食堂送的吗,我们都吃了,怎么偏偏安青拉肚子?”
谢秀梅看完温度计上的读数,脸色难看得想抽人:“我怎么知道!”
谢筠只得识相地闭嘴。
低压气氛和酒精味在空气中迅速蔓延。
一直看着窗外的陈礼后肩抵了一下墙,转回来说:“她吃过一顿我做的饭。”
陈礼这一声比较突兀,说完,几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
陈礼解释:“是个意外。”
谢秀梅:“什么意外?”
陈礼张口,声音发出来之前被谢槐夏打断:“我想起来了!你给我小姨吃狗食!”
谢秀梅:“???”
谢筠:“……什么食?”
谢槐夏:“狗食狗食!给国庆吃的那种食!”
谢筠:“…………”
陈礼再次解释:“不是故意的,我倒晚了。”
谢秀梅觉得自己突然有点听不懂人话,也可能是这帮家伙一件人事不干,她放完输液管里的空气,弯腰握住谢安青的手指,在她已经有了两个针孔的手背上狠狠一戳。
空气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嗯——”,床上的人眉头紧皱。
谢秀梅没好气地说:“还以为你不知道疼。”
谢筠欲言又止,心疼得脸色都变了。
安顿好谢安青,谢秀梅冷着脸走人。
谢槐夏白天睡了一天,晚上精神头很好,她噔噔tຊ噔跑下去端来盆凉水,没一会儿又肩头搭着毛巾,提上来壶热水,对谢筠说:“妈,你快回去睡觉吧,我会伺候好我小姨的。”
谢筠连轴转了几天是真困,再三确认谢安青没别的问题后,叮嘱谢槐夏:“你小姨针快打完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谢秀梅临走之前撂了话,“反正你俩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针就自己拔把。”
谢安青倒是真能自己拔,但看她这样子,一时半会肯定醒不了,谢筠只能把自己安排上。
谢槐夏一听,连声点头:“嗯嗯!知道了!妈,你放心吧!”
谢筠揉着肩膀离开。后半程从房间里出来,在北边走廊下坐着的陈礼听到了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陈礼交叠着腿,一手斜在平坦的腹部,一手夹着朵凋落的茉莉,从指尖到手背,轻轻一晃,掉在了裙摆上。
她的裙摆压着伸进走廊的树枝,风动树枝动,树枝动,她的裙摆也动,影影绰绰的月光照映着一切悄无声息的动静。
不久,隔壁谢筠家亮起了灯。
陈礼拉起搭在树枝上的裙摆,茉莉滚落,她起身回来自己房间。
陈礼的床在南边窗下,谢安青的在北边,两个对角,门一关,谢槐夏的叨咕声就淡了。
但不是完全听不见。
“小姨,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肚子痛不痛?”
“手肯定很痛,都青了好几块了。”
……
陈礼换了睡衣侧身躺着,房间里很静,月光渐渐穿透云层斜进来,爬过她的腰,落在脸上。
太亮了。
陈礼被照得失去睡意,起身下床。
她没穿鞋,谢安青房间也没了谢槐夏的叨咕声,凌晨一点的东谢村只剩零星几声蛐蛐叫。
陈礼在谢安青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推开。
谢安青床头的窗还是没关,夜风把外面的草木香吹进来,药水味就淡得几乎闻不见。
答应要伺候好谢安青的谢槐夏早就缩在她脚边睡着了,梦里可能有鸡腿,她啃完手,又砸了砸嘴。
陈礼走到床边,俯视着正在退烧的谢安青。
她的脸色很白,汗正在爆发,只是一两分钟的功夫,就有六滴从额头、脖颈滚落。
没人会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
陈礼拿过搭在椅背上的湿毛巾,侧身在床边坐下,然后习惯性。交叠双腿,右肘支在膝头,用手指托着侧脸,左手漫不经心地抬起,替谢安青擦拭额头的汗。
再是鬓角、鼻尖、人中……
她的动作透着懒和生疏,一看就没伺候过人。
擦到脖子的时候,蓦地感觉手腕一紧,本该昏睡的人睁开眼睛看着她。
因为有窗台遮挡,月光照不进谢安青眼睛,她的瞳孔就更显得深,是东谢村最静的夜晚也没有的黑,抹不开,化不淡,紧紧锁着陈礼。
连同攥住在她腕上的手。
陈礼渐渐感觉到骨头发疼,但谢安青没有丝毫要松手的意思,好像生怕她的毛巾会再次落入她的脖子。
可是谁不久之前刚刚靠过她的脖子呢?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陈礼直起身体,靠近谢安青,从近乎垂直的角度俯视着她:“谢书记,回血了,手不疼?”
谢安青目光微动,眼皮再次变得沉重,一闭上就立刻陷入昏睡。她攥在陈礼腕上的手随之松开,留下一圈明显的红印,陈礼垂眸看见,淡淡“啧”了声,把毛巾扔回原处。
往后,陈礼只是坐在床边,盯着输液袋出神。
床尾的谢槐夏越睡越香,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凌晨两点,输液即将结束。
陈礼起身走到床尾,用食指戳了戳谢槐夏肉嘟嘟的脸颊:“醒醒,你小姨针快打完了。”
谢槐夏迷迷糊糊抱住头,把自己缩成一团,不陈礼。
陈礼只好换了个地方,戳谢槐夏屁股:“针打完了要拔。”
谢槐夏这回有了一点意识,她保持着埋脑袋的动作说:“你拔。”
陈礼:“我拔不了。”
说完又戳了谢槐夏的脑壳。
谢槐夏不堪其扰,嚯一下坐起来,气呼呼地说:“你给我小姨吃狗食,把她害成这样,为什么不给她拔针!”
陈礼突然被吼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弯着腰,慢放似的眨了眨眼睛,说:“不是我不拔,是她不让我碰。”
第5章 小姨,你乖乖别动,给阿姨……
谢槐被传染地眨了眨眼睛,呐呐道:“我小姨打你了?”
陈礼:“嗯?”
她一没受伤,二没生气,谢槐夏从哪儿得出来的这个结论?
谢槐夏手脚并用爬上来,哄人似的拍着谢安青的肩膀:“我小姨肯定把你当成我了。我不是小嘛,睡觉肯定要人陪啊,我妈又成天不在家,我就老往我小姨床上钻,夏天热,冬天冷,我小姨有时候对我忍无可无了,就拎着我的脖子,把我往地上扔。特顺手,眼睛都不用睁。她今天还在发烧,人都糊涂了,肯定是把你当成我才打你的,你别生她的气,等她病好了,我让她给你道歉。”
谢槐夏一番话说得有有据,有因有果,陈礼要不是当事人,就信她了。
陈礼:“你误会了。”
谢槐夏没,对着已经打通的电话喊:“妈,我小姨的针快打完了。”
谢筠:“看好你小姨,我马上过去。”
谢槐夏:“好的妈,我一晚上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陈礼:“……”
确定不是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陈礼不想向谢筠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谢安青房间,所以在她过来之前把功劳都交给谢槐夏,回了自己房间。
谢筠是个很细心很有脾气的女人,先是撵谢槐夏回家睡觉花了将近半小时,再是给谢安青擦洗花了半个多小时。
等二楼终于恢复安静的时候,陈礼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03:39。
夜晚都快要结束了,这一觉注定不能按时醒。
陈礼在阳光逐渐变得燥热的时候翻了个身,背对窗户,又一次陷入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里忽然传来喊声。
“青娃!”
“青娃——”
青蛙?
陈礼放在枕边的手臂动了一下,缩进枕头下面。
“青,在不在家?”
哦,原来是找谢书记的。
陈礼将胳膊折回来,长指微弯,腕骨突出,搭着出了一层薄汗的肩膀,听到外面响起开门声,慢慢腾腾的脚步声,很快变成隐约人声。
“婆。”
“哎呀青娃,你脸怎么这么白得,不舒服?”
“嗯,有点发烧。您这么早过来有事?”
“我要和你爷离婚!”
陈礼手指轻跳,没能抬起沉甸甸的眼皮。
狗、猪、电表安装证明,转移群众,清道路,现在又是离婚官司。
陈礼活到29,第一次知道村书记的工作这么复杂。
陈礼忽然没了睡意,她被阳光晒热的手指蜷了两下,睁开眼睛下床。
二楼两个房间分布在东西两侧,中间是足足一间房宽的过道,摆着三屉桌、六斗柜、多宝格、南官帽椅……
和高高低低的盆栽绿植。
过道北边连着陈礼昨晚坐过一阵的走廊,适合赏月观星;南边做了四扇窗,现在全都敞开着。
陈礼走过来,俯了点身趴在窗台上。
木头本就没金属能吸热,石榴树的树荫再往上一落,陈礼身上的暑气立刻就散了,汗也在慢慢往下退。她心情不错地歪了点头,额角抵着窗棱,视线错开树枝遮挡,看到谢安青和一位头发全白的奶奶坐在树下。
奶奶一巴掌拍在木桌上,气愤不已:“我要离婚!我跟他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谢安青:“好。”
陈礼:“?”
劝分不劝离?
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对方显然只是想诉苦,想被劝说而已,可这位书记完全不给台阶。
陈礼饶有兴致地转动视线,对上谢安青。
这位书记大病初愈,看起来还很虚弱,整个人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里,头枕椅背,双眼闭合,身上洒着明暗交错的光。
奶奶定了两秒,不确定地问:“你支持婆离婚?”
“嗯。”谢安青一动不动闭着眼睛,“我爷这辈子抽了多久烟,您就为他操了多久心,现在他肺上都查出来二十多个结节了,竟然还不听劝,那您不如离婚,省得往后每天都提心吊胆的,不踏实。”
“不是啊,青……”
“没事婆,现在离婚很常见,大家不会说什么。”
“我……”
“我现在虽然很不舒服,但撑一撑,能把您和我爷安全送到民政局。”
“也不用这么着急。”
“得着急,您都辛苦一辈子了,早离早安心。”
谢安青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这就走吧。”
话落,谢安青睁开眼睛。
此时的陈礼还在二楼窗边趴着,兴味盎然地注视着谢安青。
她这一通围观下来,忽然有点解这位书记劝分不劝离的做法了——人大多都欠,越是被哄着捧着,越喜欢蹬鼻子上脸。这位书记现在反其道而行之,效果堪称完美。
就是这眼睛睁得有点突然。
她来不及回避,tຊ猝不及防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很商业的角度。
曾经有好几个明星经纪人希望她从高处拍摄他们的艺人,说什么男友视角、女友视角,她只觉得俗气且凝视。
今天换了人,换了景,她灵感突至,知道下次再有人要这种片的时候该怎么拍了——首先,景要是绿意盎然的,桌上、地上要有昨夜被风吹落的花瓣、树叶,其次,被拍的人要深邃平静而非刻意耍酷油腻,拍摄的人则要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用绝对纯粹的热情去发现她身上自然纯粹的美。
院子里,鱼在水中摆尾,鸟在树上鸣叫。
谢安青被二楼那束目光烫到似的拧了一下眉。
这一下,打断了陈礼的思绪,她看到谢安青干脆地挪开视线,起身说:“您是在这儿等着,还是跟我一起去接我爷?”
奶奶急了,连忙站起来说:“要不婆再想想?”
谢安青:“您都想了一辈子了,能想好早就想好了。走吧,我不会害您。”
奶奶一跺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陈礼靠着窗棱,随手扯过来一段树枝。
家门钥匙开车门?
准备开的还是她的车门。
她头一次发现钥匙的这种共性。
陈礼刚走到车边,一位同样头发全白的爷爷急匆匆赶来。
奶奶的焦急立刻变成火气,大步走到门口质问:“你来干什么?我和青娃正要接你去民政局!”
爷爷:“去民政局干什么?”
奶奶:“离婚啊!反正我也说不听你,不如离了省心!”
爷爷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张桂芬,你是要上天啊你!”
“是!”
“你别太过分!”
“过分?谁过分!谁过分!”
“你!你再逼我,我就当着青娃的面跪下说爱你!”
“?”
奶奶一顿,羞得拿拳头砸爷爷,两人一个力气轻得像挠痒,一个喊得像挨刀。
谢安青知道离婚这事儿算是过了,身体一侧,靠向门框。她的身体还很虚,靠过去后肩膀一直弓着,看不清表情。
能看清抱胳膊时,搭在右臂上的左手。
爷爷为了哄奶奶开心,跟谢安青借了门口的花——就是陈礼房间飘窗上的杏粉色月季——每少一朵,谢安青左手就捏紧一分。
品相好的几朵被彻底剪秃之前,陈礼明显看到谢安青右膝盖弯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上前阻止。
“咚。”陈礼鞋尖碰到木墙。
为了群众牺牲自己,谢书记这觉悟很可以。
陈礼忽然有点好奇,这位书记为她剪飘窗上那一束月季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纠结的心境?
那可是亲手剪。
剪完还要亲自打刺。
心得多痛。
陈礼松开勾在指尖的树枝,转身离开。
门口,爷爷在谢安青的指导下打完刺,把花送给奶奶,两人手牵着手离开。
这一早上,受伤的只有谢安青。
谢安青缓了会儿神,直起身体往回走,转身刹那,又一次毫无准备地和陈礼对上视线。
陈礼仍旧穿着吊带长裙,但从张扬的红变成了柔和的白,手里捏着一支开得正好的杏粉色月季,递到谢安青面前,说:“借花献佛。”
谢安青垂眼,看到了花枝下方斜剪的切口。
是三天前,她亲手剪的,为了迎接陈礼的到来。
现在陈礼“借花献佛”,又特意把花送到了她面前,用的是那腔熟悉的直白语气:“怎么不接?刚不是还心疼得攥手,现在又不喜欢了?”
谢安青低头看着,眼睛深黑:“我喜欢它长在院里。”
陈礼:“那为什么要剪下来放我房里?”
谢安青:“……”
陈礼手腕下压,月季从谢安青衣服上轻轻扫过:“给我剪的时候心疼不心疼?”
很突兀的动作,很游刃有余的逼近。
和窗台上的注视一样,很让她觉得越界的态度。
谢安青条件反射抓住了陈礼的手:“陈小姐……”
“小姨,你起来啦!”
谢安青的声音被谢槐夏打断,她一愣,回神似的松开了陈礼的手,几乎同时,谢槐夏跑过来抱着她说:“我给你买了早饭!都是你爱吃的!”
谢筠:“你买?你有钱?”
谢槐夏:“我以后会有。”
谢筠拧过谢槐夏的头:“打招呼。”
谢槐夏这才发现了旁边的陈礼,热情道:“阿姨好!”
陈礼垂落回去的手捏着月季,在腿侧轻磕:“你好。”
谢筠把女儿从谢安青身上扒下来,问:“怎么样了?”
谢安青:“没事。”
说完目不斜视地让过陈礼往回走。
谢槐夏屁颠屁颠地冲到前面去给谢安青开路。
谢筠和陈礼并排走了几步,主动开口:“陈小姐,昨天情况紧急,没来得好好和您打招呼。我是东谢村支书谢筠,安青已经和我说您的事,感谢您来,往后就拜托了。”
陈礼:“谢支书客气,我忙了大半年,刚好想找个地方休息。你们这里很漂亮。”
谢筠:“安青家最漂亮。这些花草都是她亲手种的,长了很多年了。”
陈礼笑笑没说话,手里离了水的月季正在加速枯萎。
可惜了。
谢书记看到应该会很心疼。
月季又一次被磕在腿侧,接着,陈礼细瘦的腕子转了转,抬起胳膊,将月季杆搭在头发上,缓慢缠绕,穿插,与栗色长发一起盘在了脑后。
前方,谢安青回头找谢筠时看见的,刚刚好就是陈礼微偏了头,把月季往发丝里插这一幕。
————
早饭在后院的榕树下吃。
石桌是谢安青吃蛋炒饭的那张,左右有两条长石凳,谢槐夏占着谢安青,陈礼自然而然就和谢筠坐在了同一侧。
谢筠说:“陈小姐,安青在您来之前已经做了份详细的拍摄计划,您哪天空了,我们过一过,看您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陈礼:“我不喜欢计划,好景要靠偶遇。”
谢筠看了眼谢安青,见她正在喝豆浆,没什么意见,遂顺着陈礼的话说:“那行,就按您说的办,我们配合,不过您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出去估计就回不来了。”
谢筠看了眼正在大快朵颐的谢槐夏说:“夏夏已经放暑假了,您不介意的话,让她带您四处转转,我和安青还得忙几天。这次滑坡毁了好几户房子,我们要尽快把安置房申请下来,赶在过冬至前盖好。”
陈礼:“解。我先自己走走,有事会及时找你和谢书记。”
谢筠:“好。”转头看见谢槐夏想吃谢安青的鸡蛋,一把将她摁回去说:“看着自己碗里的。”
谢槐夏不服气:“我小姨的就是我的!”
谢安青说:“不好意思,我的只是我的。”
谢槐夏要哭了:“小姨,爱呢?”
谢安青把青一块紫一块的手伸过去说:“可能被你踹没了。”
谢槐夏没懂。
谢安青说:“你昨晚睡着是不是踹我手了?”
不然她想不出来是什么导致的昨晚的针孔比之前两个都疼。
谢槐夏怒目圆睁:“我没有!我缩得可小,根本碰不到你!”
谢安青:“真的?”
“比针尖还针!”谢槐夏气愤地说:“你冤枉我了,给我道歉!”
谢安青:“对不起。”
谢槐夏一秒消气,凑过去捧着谢安青的手给她手背上吹气:“真的很疼啊?”
谢安青:“很疼。”
谢槐夏嘴巴一瘪,眼睛都红了。
谢安青说:“骗你的。”
谢槐夏气得掀桌,没掀动,闷闷不乐地端着碗上了露台。
谢安青家的卫生间旁边是很大一间厨房,两处紧挨着,上面做了个带小半遮阳的露台。
陈礼还不知道坐在露台上能看见什么,只肯定,谢安青的手是真疼,毕竟先被狠狠扎了一针,又因为她回了那么长一段血,哄谢槐夏说“骗你的”是不想让她心疼。
蜗牛一样的人,外硬内软。
陈礼视线从坐下就没给自己一个正眼的人脸上扫过,端起豆浆喝了口。
饭后,谢安青换了身衣服,准备骑车去村部。
谢槐夏戴着她的遮阳帽,背了书包和水壶在等陈礼下楼。
不久,三人一起出门。
谢安青坐在车坐上,一脚踩着脚踏,叮嘱谢槐夏:“每半小时喝一次水,不要走远,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谢槐夏点头如捣蒜。
谢安青捏住谢槐夏的帽檐往下扯了扯,对旁边的陈礼说:“陈小姐,今天温度高,辛苦了。”
陈礼:“我很喜欢这里,喜欢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说话的陈礼笔直注视着谢安青。
谢安青嘴唇抿了一下,没说话。
谢槐夏见她松开刹车要走,眼珠子滴溜溜转两圈,说:“小姨,你过来一下。”
谢安青:“干什么?”
谢安青嘴上怀疑,动作没什么迟疑,话刚说完,人就已经俯身到了和谢槐夏差不多平齐的位置。
谢槐夏忙不迭拉起陈礼的手贴到谢安青脸上:“小姨,你乖乖别动,给阿姨好好碰一碰。”
第6章 你很可爱。
空气固化,沉默突如其来。
陈礼的手背紧贴在谢安青脸上,谢安青维持着俯身的动作僵在陈礼手tຊ上。
现在明明是盛夏,谢安青本能下垂视线时,却感觉到了陈礼手上明显的凉意,快速渗透皮肤,和她的体温进行交换。达到平衡那秒,她看见陈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食指猛地跳了一下,碰到她的嘴唇。
她刚好在呼吸,便毫无防备地闻到了陈礼手指上的花香。
和她种的那几株杏粉色月季如出一辙。
陈礼的头发已经散下来,戴着顶棒球帽,她手指上的花香应该是在摘那支月季簪子的时候沾上的。
谢安青呼吸停滞,顺成章想起陈礼把月季别进头发里之后的画面——抬眼对上她无意撞上去的视线,给了她一个有意的笑。那个笑容的弧度比她头发里月季还要清楚,被临近八点的太阳一晒,同鱼池里的水一起蒸腾上来,潮湿、闷热。
然后顺着这个画面往前推,是她步步紧逼的“借花献佛”,是二楼不加掩饰的注视。
这一个整个早上,她想做什么?
再往前一些呢?
谢安青不迟钝,更不傻,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
被谢槐夏咯咯的笑声打断。
谢安青恢复呼吸,冷静地偏头离开陈礼的手,直起身体:“没睡醒?”
谢槐夏:“醒了!”
谢安青:“那你在梦哪门子的游?”
谢槐夏:“梦游?”
谢安青不说话,一动不动看着谢槐夏。
谢槐夏懵懵地回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什么梦游,我是在帮你给阿姨道歉!”
谢安青还是不说话。
谢槐夏就有点怂,但一想到她小姨打了人还不道歉,立刻正义感爆棚:“你昨晚打阿姨了!”
谢安青:“?”
谢安青抬头看向陈礼。
后者的目光笔直寂静,微微下落,好像一直就在注视着她……
的嘴唇。
谢安青握住车闸,侧脸掩在背光的阴影里:“我昨晚打您了?”
陈礼闻言眨了一下眼睛,一切目光恢复如常,好像刚才的注视只是谢安青的错觉。她说:“算不上。”
谢安青:“那是?”
陈礼:“我昨晚帮你擦汗的时候,你忽然用力攥住了我的手腕。”
谢安青皱眉,思绪晃走,慢半拍想起自己昨晚的确感觉到过一阵很轻柔的擦汗动作。
谢槐夏擦汗一般用搓,谢筠手就更重,那阵轻柔的感觉肯定不是来自于她们,很陌生,警惕心就迫使她清醒过来,做出防御动作。
今早醒来回忆,她只看到谢筠留在桌上的纸条:早上别做饭了,我带夏夏去买。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存在过的痕迹,她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没想到会是陈礼。
但她为什么会在她房里,给她擦汗?
亏、疑惑和那个一闪而过的可能在谢安青脑子里迅速纠缠。
陈礼说:“你是不是觉得昨晚那个针孔尤其疼?”
谢安青不语,已经猜到了会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和谢槐夏没关系,是她攥陈礼的手腕太用力,拉扯到了。
亏立刻趁机占据上风。
谢安青说:“抱歉,昨天烧糊涂了。”
陈礼:“解。我只是当时觉得疼,松开就没事了,谢书记不用太放在心上。”
绝对温和宽厚的态度。
换个人,谢安青毫无疑问会感谢她的大度,陈礼——
谢安青踩了一下脚踏,说:“我去村部了。”
谢槐夏:“去吧去吧,怎么走这么快?”
谢槐夏狐疑地盯着谢安青消失在村口。
扭头对上陈礼,谢槐夏无不得意:“阿姨,我答应让小姨给你道歉的,说到做到!”
陈礼投向远处的目光被这一声拉回,食指蜷入虎口:“谢谢。”
谢槐夏:“不客气!”
谢槐夏开心地嚷了句“出去玩啦”,噔噔往前跑,经过隔壁,步子熟练一转,扒住门大喊:“国庆!”
国庆:“汪!”
陈礼从容的站姿一瞬间僵直,眼里戾气四散。
谢槐夏没发现,兀自蹲在门口逗国庆。
逗到半截,挂在胸前的旧手机忽然响了声。
谢槐夏顺手点进微信,读完后转头看向陈礼:“阿姨,你怕狗?”
谢槐夏的动作和问题都很突然。
陈礼紧绷的视线从国庆身上收回,看了谢槐夏几秒,才说:“你怎么知道?”
谢槐夏:“我小姨说的。”
谢槐夏拿起挂在脖子里的旧手机,把屏幕转向陈礼,里面有几行带了拼音注解的聊天记录。
小姨:【不要惹国庆。】
夏夏:【为什么?】
小姨:【陈阿姨怕狗。】
一次让她被吓到是意外,两次就是她这个当书记的不负责任,所以这个醒她必须提到,不管她心里现在存了多少疑问和猜测。
夏夏:【紧张的抠抠手.jpg】
夏夏:【万一已经惹了呢?】
谢安青沉脸,把车停在路边,快速回忆陈礼今天的穿搭。
白裙子。
谢安青松一口气,接在后面回谢槐夏:【告诉她国庆是抚慰犬,脾气很好。】
谢槐夏一个字一个对着拼音认。
“叮。”
手机又响一声。
小姨:【如果她愿意,捂住国庆的眼睛,让她摸一摸下巴。】
摸的时候国庆会对她示好。
谢槐夏秒懂:“阿姨,你要摸国庆的下巴吗?”
陈礼第一反应是拒绝,低头看到屏幕里的文字,她话锋一转,说:“要。”
谢槐夏立刻跑去捂国庆的眼睛:“阿姨,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陈礼步子很慢,但凡是个心智成熟的人就能看出她的抗拒、防备和瞳孔里浓得阳光透不进去阴郁。她在门前蹲下,手伸出去。
“摸到了吗?”谢槐夏两只手都捂在国庆眼睛上,看不到陈礼的动作。
陈礼说:“摸到了。”
实际手只悬在半空。
谢槐夏以为自己顺利完成了任务,捧着手机找谢安青邀功。
陈礼站在旁边,等她磕磕绊绊敲完拼音了,说:“手机借我用一下。”
谢槐夏问都没问原因,直接把手机递过去。
陈礼点开谢安青的微信二维码,拿出手机扫描,添加——谢安青留在便签纸上的号码,她当时记住了,被突然出现的谢槐夏打了岔又忘了,就一直没加。
谢安青过了十来分钟才验证通过,算算时间,应该是刚到村部。
陈礼把提前拍好的在门里摇尾巴的国庆发过去,说:【国庆是很合格的抚慰犬,摸过它之后,我好像真不那么怕了,多谢谢书记的记挂。】
“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提示消失。
陈礼等了两三分钟也不见回复。
陈礼锁屏手机扔进包里,跟着谢槐夏四处转悠。
谢槐夏是个主观意愿非常强烈的导游,自己喜欢哪儿就带陈礼走哪儿,两人兜兜转转,竟然走到了村部。
谢槐夏蹦上围墙,隔着烫手的铁栅栏往里看:“我小姨她们就在这里上班,唉,那不是我小姨!”
陈礼顺着谢槐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刚跟保险谈完四只小猪赔偿的谢安青把人送到车边,说:“有劳了。”
对方苦笑:“谢书记,我管7了个村,真没哪个村的书记比您还难缠。”
谢安青:“一切都是为了群众利益。”
对方无奈:“留步吧,就您现在这个脸色,我感觉再多走几步就得晕这儿。”
“活该。”谢秀梅的声音突如其来。
保险简单和她打了招呼,上车走人,留下谢安青被谢秀梅塞来袋左氧,命令她“举过头顶”,然后拉起她已经惨不忍睹的左手绑止血带,消毒,快准狠一针扎下去。
谢安青出声:“姐……”
谢秀梅:“听不见,手抬高。”
谢安青看她一眼,把垂到耳朵边的左氧举高过头顶。
谢秀梅解开止血带,调整滴速,完了对着能全程面无表情地把一个60岁的犟老头训怂在水库边,现在却抿起嘴唇不敢吭声的谢安青微微笑:“我就不信这一周的针扎完,你还是长不住记性。”
话落,谢秀梅冷哼一声,甩着止血带离开。
谢安青手背上一阵一阵跳着疼,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举着输液袋往回走。
这时候,一直屏着气怕被谢秀梅发现的谢槐夏终于敢开口喊人:“小姨!”
谢安青步子一顿,扭头看过来。
第一眼不是两手扒住围栏,蹲墙上的谢槐夏,而是身高气质出众陈礼。嘴角憋着笑,手里捏着充当了一上午相机的手机,镜头正对着她。
“咔。”
谢槐夏单手在头顶比心,声音雀跃:“小姨,撒浪嘿呦~!”
谢安青在那一声“咔”里下沉的目光浮起来,说:“从墙上下去。”
谢槐夏“哦”了声,跳下扎了围栏后只有不足半米的砖墙。
谢安青问:“跑这儿来干什么?”
谢槐夏张口就来:“突然很想你。”
谢安青走到墙边,把输液袋挂在围栏上方解放右手。
墙里面铺了青转,她站在上面,和今天穿着平底鞋的陈礼身高持平,所以视线不必抬也不必落,只需要看过去,就能看到陈礼。
陈礼说:“突然很想你。”
谢安青:“……”
谢槐夏抱住肚子笑不可仰。
谢安青扫她tຊ一眼,说:“都转完了?”
谢槐夏:“没呢,还有大半个村子。”
谢安青:“继续。”
谢槐夏:“好!我们这就走了啊!”
谢安青表情寡淡地冲谢槐夏抬抬下巴。
谢槐夏马不停蹄走人。
陈礼在谢安青离开之后,转头又看了眼村部——空调外机正在工作,门前的水泥地上洒着几粒玉米,有麻雀来来去去。
很少见和谐。
陈礼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参数调整到一半,屏幕上方忽然出现了一条微信消息弹窗。
发件人是谢安青:【刚保险公司的人过来谈赔偿。】
这是在跟她解释不回信息的事?
陈礼点开键盘,手指刚碰上去,又来一条消息:【不要拍我。】
陈礼悬空的手指收回来,换了个键:【为什么?】
不喜欢、反感、讨厌。
谢安青有一堆的词汇在准备着,没一个可以发出去。
这些词都太生硬了,显得她不识好歹。
谢安青对着键盘迟疑。
一晃神的功夫,陈礼的信息再次发来。
【你很可爱。】
为什么不能拍?
你很可爱。
“……”
“砰。”
手机被谢安青扔在桌上,输入框显示着未发出的信息。
【拍照不好看,放出去不止不会引到流量,还有可能被拉黑。】
谢蓓蓓被那声响动吓了一跳,抬头问:“姑,你怎么了?”
谢安青脸上没有表情,手里的鼠标在一份禁止编辑的文件上点来点去:“没怎么。”
这像是没怎么的样子吗???
谢蓓蓓跟谢安青头对头坐了对了快三年,还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些拿不准:“姑——”
谢安青:“别跟我说话。”
谢蓓蓓:“好的。”
谢安青:“也别看我。”
谢蓓蓓:“我这就去打扫图书室。”
谢蓓蓓火速揣着手机离开。
谢安青眼前一空,点击鼠标的动作顿时更快更响,整个村部只剩下清脆急促的“咔咔”声,与屋外聒噪的蝉鸣交织在一起,把东谢村的夏天一步一步推向高。潮。
再一点一点平复。
谢安青后仰靠在椅背里,身体里那股突如其来的烦躁感渐渐淡下来。她一动不动地闭目靠着,等一切恢复如初时,拿起手机重新编辑信息。
【陈小姐,您的相机是不是摔坏了?】
和最后那句“你很可爱”全无关系。
她这种负债累累的人,和可爱沾不上一点关系。
她希望谁都不要企图和她扯上关系,不要和她扯上任何多余的关系。
第7章 陈礼伸手过来摸了一下她的……
陈礼久等不到谢安青的回复,早已经把手机装回了口袋。
这里的生活太安逸了,每天光是看看窗台的花、廊下的树,就足够打发时间,所以陈礼不太能想起来给手机充电。今早带出来的那40%,已经在一上午的拍摄中耗光,关机了。
没了镜头,陈礼走得更慢,尽可能用眼睛记录着这里的景致、人物。
谢槐夏回回扭头,回回见她在看村部的小楼房。
在担心她小姨么?
谢槐夏揪了根狗尾巴草挡太阳,抬头看向陈礼:“阿姨,你放心吧,我小姨不会有事儿的,她属小猪。”
陈礼:“?”
陈礼视线从与村部同方向的一片田野里收回:“什么?”
谢槐夏:“我小姨有小狗一样的恢复能力,很快就会恢复健康!”
陈礼想了想,小猪和小狗有什么必然联系?
陈礼不解地抬手掀起谢槐夏的帽子,想问。
话没出口,谢槐夏忽然捂住脑袋尖叫:“我没洗头发啊阿姨!你这样真的太失礼了!”
陈礼:“……”
果然出门前洗头,对哪个年纪的人来说都是相当高的社交礼仪。
陈礼被打断,没了追问的心思。
不过小狗的自愈能力确实比人强。
小狗疼了还会哼哼,而这位书记——
陈礼盯了一会儿谢槐夏怒气冲冲的后脑勺,用手指敲她头顶:“你包里有没有彩笔?”
谢槐夏这一上午,手只要伸进包里就能拿出一件不重样的东西,像百宝箱。
陈礼决定碰碰运气。
谢槐夏被碰到脑袋又是一阵嚷,完了眼睛突然开始发亮:“有一整盒!我小姨去县里开会的时候,专门给我买的!颜色特别多!”
陈礼:“借我用用。”
接下来的五分钟,两人在路边一蹲一站,谢槐夏每看到陈礼画一笔就要张大嘴巴惊叹一声。
声音不大,离得很远,是个人就没办法在隔了将近一公里的地方听见。
谢安青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嗡嗡,她偏头看了眼外面,想把站窗台上纳凉的麻雀轰走。
但是麻雀有什么罪?
不过找个地方休息。
谢安青忍了忍,对刚从外面进来的谢筠说:“把窗台上的麻雀轰走。”
谢筠有点愣。
每天给门口放点玉米粒喂麻雀的是谢安青,现在要赶麻雀走的怎么还是她?
谢筠转动视线,看向去图书室溜达一圈,实在找不着活,就又回来的谢蓓蓓。
谢蓓蓓看漫画看得人心黄黄,缩在显示器后面,识相地说:“轰走轰走,一直在那儿叫,烦得很。”
谢筠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人麻雀就占了个角,别说叫,动都没带动的好吗。
谢筠最终还是出去把麻雀赶走了。
再回来,谢安青把盖了章的文件递给她说:“安置房的资料已经弄好了,你去镇上开会的时候顺便带着。”
“行。”谢筠抬手接住,看着谢安青白惨惨的脸说:“你要不上去躺一会儿?巡视水库让蓓蓓去。”
谢蓓蓓忙不迭坐起来点头:“嗯嗯嗯!前几天的那个防火宣讲,最后不就是我一个人去的么,我行。”
谢安青垂着眼皮看了谢蓓蓓两秒:“你行?”
谢蓓蓓:“必须行!”
谢安青举着还剩一点的左氧起身:“有事打我电话。”
谢蓓蓓:“好的姑。”
谢筠顺手帮谢安青推开挡道的椅子:“我开完镇上的会,还得去趟县里,要不要给你带什么?”
谢安青想说不用,话到嘴边顿了顿,改口:“带两身衣服,衬衫西裤,挑丑的。”
谢筠:“?”
“她怎么了?”等谢安青走了之后,谢筠问。
谢蓓蓓耸肩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村部楼上有宿舍,谢安青挂好输液袋,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躺下。她很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眼睛闭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一直睡到日落西山。
谢安青坐起来,心里还是不怎么踏实。
这是她来村部近6年第一次旷工,总觉得谢蓓蓓会办砸事情,村里会来人找她,镇上会下达政策,但精神好了很多,要不是手背还疼,肚子空空,她都觉得自己没有生病。
谢安青翻了一遍手机,把该回的信息回完,起身下楼。
村部已经空了。
谢安青就没去开门,顺手检查一遍窗户,把麻雀没吃完的玉米粒捡起来放上窗台,拖沓着步子往出走。
走到停自行车的地方,脚下倏地顿住。
眼神有些放空的陈礼隔着车窗玻璃和谢安青对视了四五秒,才像是回神一样推门下来,说:“睡饱了?”
熟稔语气像是多年的旧相识。
谢安青睡得太久,脑子还木着,闻言没想起来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睡觉了,只顺着眼睛看到的说:“陈小姐怎么在这儿?”
陈礼笑了声,朝谢安青走:“受人之托,来接你下班。”
谢安青:“谁?”
陈礼:“谢槐夏。”
不可能。
谢槐夏两个小时前发过一条语音给她,说已经和陈礼转完回去了,她要睡觉,陈礼要洗澡睡觉。
要睡觉的人怎么会来这里,还满身久等的放空感?
谢安青想戳破的话在嘴边快速翻滚、沉寂,说:“就几步路,不麻烦陈小姐了。”
陈礼:“我车都已经开了,你打算让我空着再开回去?”
谢安青:“……麻烦了。”
陈礼:“谢书记客气。”
陈礼转身朝车边走。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啊”了声,转身对谢安青说:“左手伸出来。”
谢安青双眼不错地看着陈礼,夕阳斜在她脸上。她抓了一把燥热的空气,又松开,把手递向陈礼。
陈礼说:“手背。”
谢安青照做。
陈礼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创可贴,外包装已经没了,她撕开一点防护纸,捏在两边贴向谢安青的手背。
皮肤接触到的一瞬间,谢安青下意识闪躲。
陈礼像是早有预料一样,用两根小指勾住她说:“马上就好。”
话落,陈礼扯下防护纸,将创可贴在谢安青手背上推开贴紧,然后离开,在谢安青手两侧留下与燥热夏天反差极大的冰凉感。
谢安青默了几秒,低头看过去。
原本再简单不过的防水创可贴上被人用彩笔画了一只Q版的黄狗,伸出右前爪,看着像是在……抚摸她青紫的手背……
“国庆是很合格的抚慰犬,上午你把它借给我,现在我把它还给你。”陈礼说,微信上的文字被声音转述,再加以润色,“有它摸一摸,手背tຊ是不是就不疼了?”
对面的人笑了一声,说:“其实我也不确定,碰碰运气而已。谢书记觉得呢?”
谢安青:“……”
她觉得的,从“我会觉得你准备好一切在等的,仅仅只是我这个人,无关我的照片”开始——
或者更早。
她记得早在平交道口遇见那天,陈礼就过度打量过她。
打量完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她从那刻起,很多眼神、言行就已经超出了她们之间该有的正常社交范畴。
超出的部分虽然还没到让她反感的地步,但她耐得住热,不代表她喜欢这种潮热不清的感觉。
她在某一秒觉得,应该找机会和陈礼正面谈一谈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距离问题。
这种话不好说,说浅了没用,说深了让人觉得难堪。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有求于人,必得先礼下于人”。
此外,还有另一种很大的可能:她太敏感多疑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给陈礼贴了一个标签:滥情。
不知不觉,不明确表达。
即便后来发现陈礼是女人,她也没有觉得“滥情”这个词委屈她。
她对陈礼有偏见,很容易过度解读她的行为。
那该怎么谈,谈什么,谈到什么程度,就成了边界模糊的难题。
她有一整个村的发展要负责。
陈礼是她恳切留言,背诵作品,在平交道口等了一周才等到的,唯一一个愿意帮她们的人,她做一切决定都必须慎之又慎,才对得起她的慷慨。
烦躁感去而复返。
水泥地反着白光,折射到谢安青脸上。
她垂下手说:“这东西就哄小孩儿的。”
陈礼:“小孩儿不就要哄,还一哄一个准?”
谢安青:“那我没什么感觉应该很正常。”
陈礼:“。”
陈礼倚在车前,两臂环胸,脚下的砖缝里开着一丛鹅黄色的花。
谢安青将左手装进口袋,神色如常地说:“陈小姐会画画?”
话题岔得没有一点技巧。
陈礼不慎在意地挑了挑眉:“还画得不错。”
陈礼说完之后直起身体朝车边走。她没去驾驶位,而是拉开副驾的门,站在一边说:“谢大书记,请上车吧。”
懒散中透着浪漫的腔调,还是怎么听都超出了正常界限。
谢安青步子微顿,视线聚焦在陈礼身上时,还是只看到她小臂搭着车门,一身的坦荡自然。
还是,还是。
意思完全相反的两个“还是”,根本无法指导谢安青脑子里那个模糊的边界该倾向哪边。
谢安青口袋里的手紧攥着,攥到隐隐开始发麻的时候倏地一松,走过来上车。
“砰。”
陈礼从另一边上车。
走之前,刚巡完水库的谢蓓蓓“吱”一声把电动车刹在副驾,抬手敲玻璃。
谢安青降下车窗。
谢蓓蓓探头往里面看看,朝一手扶住方向盘,一手搭在档位杆上的陈礼“嘿嘿”一笑,说:“陈老师,您车上有空调吧?”
陈礼:“有。”
谢蓓蓓:“能不能捎我一段啊?我山上山下跑了快三个小时,都要热化了。”
陈礼:“当然可以,但……”
谢蓓蓓:“什么?”
“需要你们书记先点头。”陈礼将胳膊肘搭在车门上,视线从谢安青脸上扫过,说:“我现在借住谢书记家,不听她的,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谢蓓蓓:“那不可能!”
她都知道了,陈老师是她姑废九牛二虎之力才请过来的,有大事要帮她们办。
这么一号人物,别说是扫地出门,就“脑子过水”这种委婉的嘲讽,她姑怕是都不敢说。
啧!
谢蓓蓓一想到这儿心情就好,欠嗖嗖地扭头过去看谢安青。
“……姑,我也不是怕热,主要是想抓紧时间和你说说‘三下乡’的大学生们。”谢蓓蓓弱弱地找补。
谢安青:“给你一分钟。”
谢蓓蓓二话不说扔下车上车。
舒服——
谢蓓蓓摊在座椅里享受了半分钟,眼皮一撩,好家伙,后视镜里她姑的眼神可真平静。
谢蓓蓓麻利地坐起来说:“谢筠和主任看你下午睡得沉,就没让我叫你,我们已经把‘三下乡’的大学生接回来安顿好了。”
谢安青:“不是后天才来?”
谢蓓蓓:“计划赶不上变化么,还好你做事有前瞻性,早早让我们把接待大学生的几户定好,买了被褥和洗漱用品。现在是黄老师家住三个,那姝奶奶家两个……”
按,谢安青是一村书记,要起带头作用,优先安排大学生住自己家。
但他们来的时间和陈礼冲突了,谢安青只能二选其一,让陈礼住进来。
陈礼问:“‘三下乡’是什么?”
这问题正中搞宣传工作的谢蓓蓓下怀,她两手撑到前面的座位上,脑袋往前抻:“文化、科技、卫生‘三下乡’,您可以简单解为大学生社会实践。”
陈礼:“实践哪方面?”
谢蓓蓓:“这批是墙绘,就往墙上画画,尤其是需要改造和维护的墙体。您想啊,原本都脱皮发旧了的墙,现在这么一刷,再这么一画,是不是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谢蓓蓓越想越觉得这个政策优秀:“每天走在村里,心情都会变好。”
陈礼附和一句,继续问:“画什么主题?”
谢蓓蓓:“新农村风貌!什么花鸟虫鱼了,山水风景了,只要能体现绿色农村、健康农村的都可以画!”
陈礼:“了解。”
陈礼开车猛,看到前面有电动车过来,她不做任何迟疑和减速地打方向,靠右避让。
这里路窄,车轮几乎以极限形式贴近道路边缘。
“哗哗!咔!”
伸出来的树枝快速从副驾玻璃上划过。
谢安青原本在走神,听到声音看过去,只见树枝像是极速抽着脸过去,车子像是下一秒就会窜进深沟,视觉冲击太强烈了,她心猛地一跳,在一大片树枝抽过来之前本能往里侧,撞到了谢蓓蓓撑在座位上的手。
谢蓓蓓纳闷:“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沉的。”
谢安青没说话。
陈礼闻声快速朝眼尾一扫,踩下刹车。
有点猛,谢蓓蓓一个不留神差点冲出去。
等身形稳住,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连忙坐回后排系安全带。
副驾,谢安青还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嘴唇紧抿。
陈礼转头过去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密密匝匝压在车窗上的树枝。她一愣,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被树枝和深沟带来满目压迫感的谢安青已经回神,她将伸开的右腿腿撤回来一点,坐正身体,想回答谢蓓蓓没怎么,可张嘴的前一秒就被堵住了。
陈礼伸手过来摸了一下她的头,短暂一揉,说:“对不起,一个人开车惯了,还没养成照顾副驾的意识。”
第8章 不够。
车窗玻璃上的树枝挡着光,阴影陷落。
谢安青靠在座椅里一动不动,像被时间定格了,一切生行为、心活动都进入了极端的静止状态,只有头顶那个短暂的抚摸留下的轻柔触感在极速爆发,顺着发根密集的神经网疯狂往她脑子里钻。
她真不喜欢轻易给一个人下论断。
现在也不敢。
可为什么对方非要一次比一次明显,一回比一回逼近?
她的手掌像能打破平衡的砝码,像能拨云见雾的长风,像能把一潭竭力想保持静止的水搅弄激荡的海啸,奔腾着,企图打破她的性。
她僵硬的肢体开始松动,规矩放置的双腿交叠起来——
“姑,你是不是吓到了?”
谢蓓蓓担心的声音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
所有感官的冲动戛然而止。
谢蓓蓓心急如焚地压开刚系上的安全带,身体往前倾。
她刚才和陈礼聊得太激动了,一下子没想起来她姑害怕这种场面。
她真的太蠢了!
陈礼第一时间就从谢蓓蓓的话里听出不对,转头往后看。
两人目光对上,谢蓓蓓想也没想脱口道:“前年村里来了个刚大学毕业的实习干部,人……”
“我接个电话。”
谢蓓蓓的话被谢安青打断,蓦地一愣,看到她从口袋里摸出正在响铃的手机,滑动接听:“小晴。”
声音平静如常。
谢小晴则很着急:“书记,我把大气污染防治巡查的台账做好了,您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我之前没做过这个,有几项不太确定。”
谢小晴说:“我本来打算明天再找您的,但支书刚打电话过来,说她今天去镇上开会的时候临时接到通知,明天就要交,我怕时间赶不上,只能这会儿找。”
谢安青:“发给我。”
谢小晴:“好。谢谢书记。”
电话挂断的同时,谢安青手机震动,文件发过来了。她顺手点开。
车厢里猝不及防陷入寂静。
谢蓓蓓看了眼低头翻阅文件的谢安青,转头又看了眼注视着谢安青的陈礼,把停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后半段路异常安静。
约莫十分钟,陈礼在谢安青家门口停下。
谢安青刚回复完谢小晴修改意见,抬眼看到左邻的语文老师黄怀亦tຊ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安排到她家的三个女学生坐她对面,几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谢安青收起手机下车:“黄老师。”
黄怀亦年过七十,手里摇着把灿若云锦的细篾竹丝扇:“回来了。”
谢安青:“嗯。”
黄怀亦:“你知道我家里不开火,一天三顿都是在卫老师家吃,所以这三个孩子的饭?”
谢安青:“我做。”
黄怀亦:“行,那你就先领回去,吃好了再给我送过来。”
谢安青应一声,俯身扶起黄怀亦,送她回屋。
再出来,陈礼已经把车开了进去,三个大学生还在门口等谢安青。
谢安青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带她们回家。
后院,谢槐夏正趴在石桌上写暑假作业,旁边放着一盘水灵灵的葡萄。突然看到一群陌生人鱼贯进来,她愣了半天才问已经顺走自己好几颗葡萄的谢蓓蓓:“她们是谁啊?”
谢蓓蓓:“好人,来给咱们村画墙。”
谢槐夏:“谢小梅村那种墙?有小蜜蜂和花蝴蝶?”
谢蓓蓓:“是。”
谢槐夏噌一下从谢蓓蓓手里抢走葡萄,端到几人面前说:“姐姐,吃葡萄!”
春天那会儿,她就看上谢小梅村的墙了,拉着她小姨问为什么她们村没有。
小姨说等夏天。
她还以为是哄人,没想到真的有!
谢槐夏捧着葡萄,眼睛亮得吓人,三个女生愣是没一个敢吃。
谢安青接完谢小晴的电话过来,说:“她只是眼睛大,不吃人。”
谢槐夏:“嗯嗯!”
三个女生这才说了声“谢谢”,接过盘子。
谢槐夏手一腾出来,立马扭身抱住谢安青:“小姨,她们是你找来的吧?”
谢安青被贴了创可贴的左手在兜里插着,看起来有点酷:“拿什么谢我?”
谢槐夏:“我以后给你养老!”
谢安青:“我谢谢你。”
谢槐夏抱紧谢安青,头埋在她肚子上咯咯笑个不停。
谢安青嫌热,越扒拉,谢槐夏反而抱得越紧,只能松了手,由着她在自己身上乱蹭。
人一多就显得不那么凉快的院里花香浓郁。
陈礼靠在树下,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安青,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受过惊吓的痕迹。
无果。
她手摸上去那个瞬间感觉到的,爆发似的僵硬像是一场触感明确的错觉。
陈礼低头看了眼摊开的手掌,被大e人卢俞拉住,问起了身份。
最终,谢安青给谢槐夏安排了个招呼客人的活才勉强把她打发走,进了厨房做饭。
她做出来的饭和她的人也截然不同,酸笋煮鸡,牛肉丸子,红烧猪脚圈……品类非常丰富,而且只看卖相就知道对胃很友好,再加上专给谢槐夏做的一盘小猪脸奶油馒头——
陈礼抬眼,视线在谢安青脸上扫了一圈。
眼皮单薄,轮廓清晰,五官找不到任何一处钝感,是很冷的长相。
竟然能做出来了这么可爱的饭菜。
卢俞——三个大学生之一——也被惊艳到了,快步走进厨房说:“谢书记,你的厨艺也太好了吧!这些菜一看就知道色香味俱全!”
谢安青:“多谢夸奖。往出端吧。”
“好!”卢俞趴在窗边喊人,“庄渺、匡玫,进来端菜!”
卢俞率先端着两盘出来,走到石桌前一看,犹豫了:“我听夏夏说,她妈妈等会儿也会过来,八个人坐这儿会不会有点挤?”
谢安青:“上楼。”
卢俞:“嗯?”
谢槐夏和留下蹭饭的谢蓓蓓同时抬手指向露台,谢槐夏抢着说:“那里有张八仙桌,刚好够我们坐!”
几人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西墙上嵌着的一串台阶不是装饰,能直接通到露台。台阶和房子一样,都是木质的,高高低低的花草掩了一些,铺展开的榕树枝盖了一下,还有爬了满墙的珊瑚藤挡着,很难发现。
谢槐夏捧着自己那盘奶油馒头,跑过去带路,其他几人紧随其后。
谢安青还在看汤,陈礼便拿了筷子勺子,先一步跟她们上去。
“这里也太漂亮了!”卢俞惊叹。
暮山层叠起伏,田野旷达寂静,清水河从距离房屋十来米的地方横穿而过,与山一起向东西延伸,渺无边际。现在是六点四十,燃烧的晚霞挂在天上,天映在水里,夹岸……
“桃树。”谢安青端着汤上来,给争论不休的庄渺和匡玫做判官。
庄渺得意:“我说对了吧!”
匡玫不甘示弱:“近处那棵肯定是梨树!”
庄渺:“我看像苹果树!”
匡玫:“你就睁着眼睛胡说吧!”
……
两人一递一声,几乎吵过聒噪蝉鸣。
谢安青把汤放下,对谢槐夏说:“打电话叫你妈过来吃饭。”
谢槐夏:“好的小姨。”
谢槐夏麻利地点开小天才,给谢筠打电话。
五六秒后,谢筠出现在隔壁院里。
“我不吃了,开一下午会,头疼。”谢筠说。
谢槐夏担心地跑到露台边:“很疼吗?”
谢筠:“还行,你乖乖吃饭,别给你小姨捣乱。”
谢槐夏:“我知道,你快回去睡觉。”
谢筠转身往屋里走。
卢俞目送她进去后,疑惑地说:“谢书记,我记得前阵子刚刚发布了推行村主任一肩挑制度的相关文件,为确保进一步发挥领导核心作用,提高决策效率,你们村怎么反而有两个书记?”
“两个?”匡玫不解,“不是一个书记,一个支书?”
卢俞比另外两个学生年纪大,之前已经参加过一次社会实践,知道村两委是什么情况,她说:“谢筠支书也可以叫谢筠书记,两个是一回事。”
匡玫点点头,搞不明白。
谢槐夏跑回来谢安青旁边坐下,老神在在地说:“不一样。我妈说了,我小姨是驻村书记,县里派的,以后会走很远,她是村委支书,大家选的,不考试就只能一辈子待在村里。”
谢槐夏绕口令似的说一通,竟然很清楚。
谢蓓蓓忍不住给她点赞:“你知道得还挺多。”
谢槐夏:“那可不,智商随我小姨。”
谢蓓蓓“哈哈”两声,心说我姑上学那会儿可是尖子生,你一个掰着指头都数不清数的小夯货根本没法比。
谢蓓蓓憋着没说,怕惹事。
旁边卢俞已经了然,很快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驻村书记的任期不是只有两年吗?”
可饭前闲聊,谢蓓蓓明确说过谢安青已经回来快六年了。
卢俞不解地看着谢安青。
谢安青说:“申请延长了。”
延长近四年??
这会错过多少晋升机会???
卢俞诧异,忍不住想问为什么,被慢半拍抓住重点的谢槐夏抢了先:“小姨,你以后会走去哪里?走了还回来吗?”
说话的小孩子一张嘴就泪眼汪汪。
谢安青偏头:“核桃大点的脑子,别成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谢槐夏抱住谢安青的胳膊,眼泪珠子像滚豆:“那你到底会不会走嘛?”
“不走。”谢安青戳了个奶油馒头塞谢槐夏嘴里,说:“哪儿都不去。”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
谢槐夏立马高兴了,吭哧吭哧啃着“猪脸”,眼睛恨不得钉谢安青身上。
谢安青无视谢槐夏,也无视了听到她说“哪儿都不去”时,表情更加惊讶的卢俞,抬手提了杯茶,晚饭就开始了。
谢安青手艺好,在坐都吃得很开心,只有刚知道谢安青是自己申请延长任期的谢蓓蓓始终闷闷不乐。
她一直以为是县里觉得他们村难搞,才把那一届最优秀的驻村书记留他们这儿到现在,等到问题一解决,她姑的任用肯定能一步到位。
她一直这么以为的。
怎么会是她姑自己申请?
四年啊,前途不要了吗?
不怕危险吗?
谢蓓蓓百思不解,耳边是卢俞絮絮叨叨的解说:“每天报不完的表格,录不完的系统,什么民政残联,养老医保,防诈骗宣传,禁毒禁赌宣传,环境卫生大排查,四定一督守钱袋,事情多如牛毛,镇里县里还要月月考核,季季排名,只要靠后就扣分,生怕卷不死你。”
匡玫震惊:“这么恐怖吗?”
卢俞:“我说的这些还只是其中一部分,下午听黄老师说主汛期马上就到了,到时又是3天48小时在堤上守着。基层工作真的太辛苦了。”
谢蓓蓓:“何止是辛苦,有时一个不小心命都得搭进去。”
谢蓓蓓呐呐的声音猝不及防传来,三人一顿,齐齐看向她。
陈礼原本偏头看着河两岸的桃树,有一秒没一秒地回忆那个她不太能听懂的“驻村书记”、“任期两年”、“申请延长”,闻言目光动了动,调转回来。
谢蓓蓓站起来往下看,确定谢槐夏还黏着谢安青,谢安青还在指导实在搞不定台账,抱着电脑过来求助的谢小晴后坐回来,压低声说:“前年我们村来了个刚大学毕业的实习干部,人很积极,不管我姑去哪儿,他都要跟着学习,我姑也就愿意教。”
“我姑话tຊ少,人真挺好的。”
谢蓓蓓中间空了一句,继续说:“有回去县里汇报,我姑让他把好的资料带着一起去,他说得好听,走到半路却突然告诉我姑拿错了版本。我姑只能临时改。他自告奋勇开车,说自己车技多好多好,让我姑坐副驾,结果……”
谢蓓蓓快速看了眼楼下的谢安青,手攥成拳头:“有车失控逆行,速度特别快,那个实习干部为了自己的安全,拼命往我姑那边靠。我姑那边是正在维护的山啊,架子刚搭起来,一抬头,横在山边的钢筋就直直穿过玻璃,往她身上扎。”
“我的天!”卢俞惊呼。
陈礼搭在腿上的手快速握了一下,脑子里立刻勾出那个画面。
谢蓓蓓气愤又后怕地拍桌:“我姑那时候也才23,还是个小姑娘,钢筋就那样擦着她脖子过去,她得多害怕!可那个人一句道歉没有,第二天就让家里找关系调走了!垃圾玩意儿!”
卢俞跟着骂:“狗日的东西!”
陈礼指节微微泛白,思绪和眼神一起下沉到石桌边的谢安青身上。
谢安青在谢小晴对面坐着,好像已经把台账的内容背下来了,不用看电脑屏幕就知道谢小晴在问什么,而且回答得言简意赅,思路清晰,对新手来说会很受用。
她靠着椅背的姿势有些懒。
余光瞥见在一旁折腾的谢槐夏差点栽下石椅,她靠坐姿势不变,只是很随意地伸手一捞,就把谢槐夏捞回怀里,说:“屁股底下有弹簧,还是椅子上有针?”
谢槐夏嘿嘿一笑,嗓音清脆:“小姨,我爱你。”
谢安青垂睨着她,身上只有撇清了溺爱的纵容,不见一丝受到惊吓的低沉紧绷。
陈礼收回视线,压在食指关节的拇指搓了搓,问依旧气愤不已的谢蓓蓓:“不是大学生能参与这次实践吗?”
————
谢安青忙完上来的时候,其他人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谢槐夏还能再扒拉两口猪脸馒头,谢安青径自拉了张椅子在露台边坐下。
八点的东谢村还没有完全黑,村里人吃过饭,三三两两过来河边散步。
谢安青靠在椅背里安静地看着,侧脸逐渐虚幻在朦胧静谧的暮色里,显得远。
陈礼眼睫动了动,把那点微光眨进瞳孔,然后压了一下食指关节,起身走到谢安青旁边,抬起手,想和照顾她打针那晚一样,用不会冒犯的指关节外侧碰一碰她的脖子。
空气在流动,飘散过来的热风不及从谢安青脖子里散发出来的温度。
陈礼垂视着她颈部清晰的线条,一点一点靠近……
谢安青在那一瞬间偏头躲开了,陈礼的手顿在半空。
她抬头看着她。
陈礼收回手,觉得如果不是谢小晴那个电话,谢安青在车上看她的眼神就会是现在这样——只留一点尾声的墨色一闪而过,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出什么,既没有被人碰触的不高兴,也没有任何一点被安慰的高兴,反应平静得异常。
“陈小姐有事?”谢安青率先打破沉默。
陈礼将手装进口袋,看着她的眼睛说:“下午的事,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
陈礼这话一出,谢安青就知道是谁说的。她身体后倾,支起椅子前腿:“是我当时在走神,不关陈小姐的事,况且您已经道过歉了。”
陈礼:“不够。”
“笃。”
椅子腿砸回地上。
陈礼向前走了一步,背身坐在露台的护栏上,头稍一偏就像是和正在看自己的谢安青面对着面。她手撑着护栏,说:“谢安青,我画画很好,我想给你画一面墙,作为吓到你的补偿。”
第9章 一夜么?
陈礼没在末尾加一句“可以吗”,以此来征询谢安青本人的意见,谢安青却想在开头明确问陈礼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做那些超越界限的事?
为什么要在她还没确定脑子里那个一闪而过的“可能”是不是真的,那个边界模糊的难题应该如何处的时候,给她手上贴一枚创可贴,给她头上压一个手掌,现在又要给她画一面墙?
她以前的确遇到过一些事儿,那些事难得可能这辈子都过不去,但她藏得应该还不错,要不怎么连叫了她二十多年“姑”的谢蓓蓓都不知道?那她看起来就应该没多可怜吧,更不是那种需要谁含在嘴里,捧在手里,时时刻刻哄着的人吧?
她又何德何能,让一个求来的人屈尊降贵,站大太阳底下给她画画?
谢安青静默着,有一秒不想继续这么绕来绕去,什么都靠自己猜了——猜出来烦,烦完了还是那个有求于人,什么都不敢说的哑巴。
谢安青有一秒不想继续这样了。
她这人说话一直挺直接的,想在现在,当着陈礼的面儿,直接问她一声“为什么”。
话没出口,陈礼说:“谢蓓蓓已经答应了,她好像很希望我来画这面墙,说是可以做宣传素材。”
这话是真的。
不久之前她问谢蓓蓓“不是大学生能参与这次实践吗”的时间,谢蓓蓓亲口说的。
————
谢蓓蓓还在骂那个实习干部,脑子不清醒,听到陈礼的话时想了想,说:“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陈礼:“我想参加这次实践。”
谢蓓蓓一秒切换情绪:“那太能了!”
素材!
国际知名摄影师给他们村画墙绘,这宣传素材不就来了吗?!
谢蓓蓓的激动丝毫按捺不住,转念一想:“您拍照厉害我知道,画画行吗?”
陈礼:“有看到你们书记手上的创可贴吗?”
谢蓓蓓回忆:“扫过一眼。我姑一直把手往兜里装,我就扫了一眼。”
“有没有看到创可贴上的狗?”
“看到了。”
“画得怎么样?”
“好。”
那只狗子虽然是更好表达的Q版,但以她学了十年画画——小时候跟村里美术老师学(混)的——的经验来看,画画的人手不要太稳,审美不好太牛好吧。
啧,那让人舒适的配色,那轻松拿捏的小表情,那栩栩如生的乡间背景。
有点夸张了。
但她个人真的非常喜欢。
于是重复:“好。”
陈礼说:“我画的。”
谢蓓蓓:“我现在就给您挑墙!”
一定要是村口的!
那话怎么说,驴粪蛋子,首先外面得光!
陈礼却说:“不用,就谢书记家那两面院墙吧。”
谢蓓蓓:“?”
她姑家在村中间,画了谁能看到!
陈礼:“你们村,我就认识谢书记,你给我找个不熟的,主人每天进进出出,我都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好像是这么个道。
但谢蓓蓓还是有点失望。
“另外,”陈礼摩挲着那只摸过谢安青头的手指,说,“回来路上我吓到谢书记了,想给她画面墙当是赔偿。”
谢蓓蓓一听到这里,失望立刻消失:“好!就画我姑家院墙!”
她可是东谢村有史以来的最优秀的宣传委员,只要这件事发生了,她就有办法把它吹,呸!宣传出去!
她姑还能被哄得心情好点,一举两得简直!
谢蓓蓓心潮彭拜地开始计划。
陈礼靠坐着椅子,等谢安青上来直到现在。
————
谢安青就咬在嘴边的那声“为什么”出现裂缝,忽然有点想笑:“你们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她一开口,语气和神色一如往常,辨不出多少情绪。
两人一个左脸落在光里,一个右脸被晚霞燃烧,在露台上无声对峙。
陈礼略高的视线看着两手揣兜,后靠在椅背里,姿势懒到陌生的人,在某一瞬觉得她发脾气了。
为什么会发脾气?
不喜欢有人自作主张,还是,看透了她的什么?
陈礼指肚在略显粗糙的护栏蹭了两下,说:“你不同意,我就不画了。”
谢安青:“我同意。我们请您来就是想蹭您点流量,现在机会难得。”
谢安青起身,陈礼对她猝不及防就成了仰视:“陈小姐辛苦。”
然后拉远视线:“黄老师。”
陈礼高仰的视线在谢安青脸上定格,只能看见她下颌处被晚霞烧融的柔和轮廓,不见一丝异样。她无声半秒,指肚压紧护栏,回头看过去。
黄怀亦穿着藏青色的老式旗袍,手里摇着那把细篾竹丝扇,在河岸上散步。她旁边是一位年纪相仿,同样穿着旗袍的女士,仪态很好,手里拿的不是丝扇,而是一支竹笛。笛穗是蜜蜡黄。
卢俞几人听到谢安青的声音,也过去露台边打了招呼,还发现另外四名同学也在其中。她们住在另一位老师家——黄怀亦旁边那位老师,叫卫绮云——饭后跟她出来看河。
见到同学,原本拘谨的四人立刻叽叽喳喳,聊成一团。
卫绮云笑着让她们上去玩。
几人心里情愿,但不太好意思就这么走了,于是你看我我撞你,谁都没有出声。
谢安青说:“上来吧。”
“嗯嗯!”谢槐夏挤到谢安青tຊ旁边,趴在护栏上往下指,“你们先踩这儿再踩这儿,然后腿这么一跨,就上来啦!特别容易!”
四人面面相觑。
这是在指导她们翻墙?
完全没有听懂。
谢槐夏仰头:“小姨,你给她们翻一下,做个示范。”
“你敢。”谢秀梅的声音突如其来,“针没扎完之前,你翻一下墙试试。”
谢安青:“……”
她哪张嘴说要翻墙了。
黄怀亦丝扇遮了半张脸,靠在卫绮云的肩上笑:“放着小孙女不好好带,倒是管起成年好些年的大姑娘了。”
谢秀梅轻哼:“再不管,她就要跟谢筠一起上天了!再说,您二位比我管得还少?一个刚会拿笔就教写字,一个刚能说话就教吹笛,我跟您二位比,都晚了半辈子了!你!裤子口袋翻出来我看看!”谢秀梅指着谢安青的脸说。
谢安青:“……人都在呢。”
谢秀梅:“嫌丢人就别干丢人的事啊。”
谢安青:“……”
谢秀梅:“赶紧的,我一会儿还要遛娃!”
谢安青慢慢腾腾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口袋没翻,只拿出一包药说:“一回来就在做饭,忘了。”
谢秀梅:“信你不如信这世上有鬼。”
谢安青:“。”
她说真的。
“夏夏,给你小姨倒水,盯着她把药吃了。”谢秀梅指挥。
谢槐夏点头如捣蒜,拉住谢安青的手就往桌边走。
谢安青被盯犯人似的盯着吃了药,嘴里苦得不想说话。
但苦味让她暂时冷静。
确定陈礼已经不在露台边后,她坐回去,一点点放空自己。
暮色来得很快,眨眼功夫,天光就变成了灯色。
住卫绮云家的几个人最终还是没学会怎么翻墙,四人一路从村里走过来,把其他同学也都叫上了,还买了啤酒,十几个人围坐在露台上喝酒、唱歌,当是庆祝自己的实践生活正式开始。
卢俞做事周到,第一时间拿了酒过来给陈礼和谢安青。
陈礼接住,跟她们对瓶喝。
谢安青吃完药有点犯困,没参与。
村里的工作就像卢俞说的,永远干不完,大家都很累,但又没人敢喊累,喊了只是泄自己的气而已,没人会替她们完成,所以谢秀梅只要抓到她生病,就一定会给她加些安神补气的药,强行让她休息。
谢安青把从旁边经过的谢槐夏捞腿上,让她跨坐着,美其名曰给她机会趴在自己怀里睡觉,其实是想把她的脑袋当枕头,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夜色静悄悄地流过围墙,挂上树梢。
谢安青耳朵边再有声音是整齐划一的“茄子”,她拍拍谢槐夏,让她回家,然后弓身低头,右手搭在后颈里捏了捏,拿出手机看时间。
马上十一点半。
再不睡,明天这班是不用上了。
谢安青扭头,想提醒他们再喊下去会有人投诉扰民,不想话到嘴边,蓦地看见了陈礼手中的相机。
上午的微信陈礼一直没回,谢安青就把相机的事忘记了。现在看到陈礼手上这个,她马上就发现和她晕倒那晚看见的不是同一个。
这个明显更大,更专业,更不适合这种普通的场合——浪费——但陈礼拿着这个。
那先前那个应该是真坏了。
谢安青隐约记得那晚有跟陈礼说过“自己暂时赔不起”,也问了她想怎么处。
陈礼怎么说的?
谢安青握着手机,脑子跟搅匀了的浆糊一样,只有一团白。
陈礼充当一晚上摄影师,拍完大合照一偏头就看见谢安青满脸沉思的表情。她握了一下相机,原地转身靠在桌边,去看显示器里的缩略图。
她还记着:今天的谢安青发脾气了。
对发脾气的人,有些要马上哄,有些只能静置。
比如谢安青。
陈礼低头看着显示器,一张张翻阅刚拍的照片。
谢安青想了半天无果,眼尾扫过去,起身说:“陈小姐,您接不接受分期付款?”
分期付款?
这个话题开始得没头没尾,陈礼一下子没听懂。
陈礼将视线从相机上挪开,对上谢安青:“什么分期付款?”
“之前那个相机。”谢安青说:“我暂时还赔不起。”
原来如此。
陈礼肩膀放松,看到眼前正在直视问题,且态度正面的谢安青似乎又恢复成了先前那副好说话的模样。她指尖轻点,短暂权衡片刻,轻笑一声说:“我还以为你忘了。”
谢安青:“没。”
“是吗?”陈礼侧目看了眼在一旁自拍的学生们,放低声音,“那你怎么会想到分期付款?”
谢安青听出言外之意,反问:“还有别的方式?”
陈礼拿着相机,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月光:“那天晚上不是已经明确告诉你了?”
谢安青:“……我没听见。”
“吱——!”
喝酒上头的学生在身后打闹,猝不及防把谢安青撞到了陈礼身上。
她们倚靠着的桌子虽然已经做了固定,以放大风,但仍然无法同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被动往后滑了几寸。
谢安青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趴在陈礼身上。
陈礼则下意识抬手,扶住谢安青的腰,在她颈边轻呼了一声。
一霎近在咫尺的声音和被潮热的气息击中仓促交缠在一起,谢安青耳根倏地一麻,思绪陷入空白。
好像有人道歉,有人离开,她都听不见。
她的身体被陈礼平缓的呼吸推起,放下,循环往复,到耳边嗡鸣有所减退那秒,陈礼说:“那晚我说,你陪我看一次这里的月亮。”
声音像月亮一样轻盈,气息比烈日灼人。
谢安青撑在桌上的双手扣紧,脑子在情绪造就的风暴中强行恢复秩序。她冷静清醒地回忆着那句“你陪我看一次这里的月亮”,把字一个个拆开,挑拣,与陈礼先前的种种行为进行组合,得出来一个结论:她猜的,不久之前想问的那个“可能”,那个边界模糊的难题有答案了——陈礼想和她开始她的第14段感情。
“行吗?”陈礼恰好在问。
谢安青不语,她在想,开始了什么时候结束?
据她统计,陈礼和前任的相处时间最短只有一个星期,最长有一年。
那些人全都漂亮、时尚、风情万千,而她什么都没有。
那她的有效期会是多久?
一夜么?
谢安青手指掐在掌心,听到了自己逐渐加重的呼吸声,连卢俞喝酒之后极为高亢的声音也掩盖不住:“谢书记,一起拍照啊!”
谢安青动作缓慢地起身,俯视着曲腿倚靠的陈礼:“这里的月亮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不值那个价。”
陈礼:“这里的更亮不是吗?只要是美的东西,在我这儿就有价值。”
谢安青:“陈小姐拍过古塔悬月,水天双影,也拍过春江花月夜,海上明月共潮生,这些景,哪一个拿出来都是经典,陈小姐一一看过,还会觉得这里美?”
陈礼:“不觉得……”
谢安青嘴唇微张,话在嘴边。
陈礼说:“会来?”
谢安青:“……”
她差点忘了,陈礼在有些事上的表达能力、语言能力远胜于她,一个问题每每说到最后,她都不止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还会被陈礼的游刃有余堵得哑口无言。
对陈礼,她一让再让,可陈礼对她,从不手软。
“谢书记,快来啊!”
卢俞不断在身后催促。
谢安青抬手解了两颗让自己呼吸不畅的扣子,目光笔直平静:“看月亮就算了,分期也不必,钱,我会在陈小姐离开之前一次还清。”
话落,高瘦的女人后退一步,转身离开。
第10章 我会给她钱,给她解决问……
陈礼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很短促一下。她没去看,视线紧随一步步走到露台最远处,被卢俞他们簇拥着站在中央的谢安青——朦胧月色将她打磨深沉,解开的扣子让她别具魅力,冷淡长相则在这一秒显得她生人勿进,但一开口,声音依旧风平浪静:“我拍照不好看,就不去拉低整体颜值了。”
卢俞:“怎么可能!我这辈子要能有你这张脸,做梦都会笑醒。”
谢安青:“拍照真不好看。”
卢俞失望:“就一张,一张也不行吗?”
谢安青:“散了吧,明天还有正事。”
谢安青的拒绝不直白但直接,众人只能作罢,意犹未尽地应了声,相互搀扶着往下走。
谢安青是今晚唯一一个没喝酒的,不放心他们自己回,遂让他们在门口坐着,自己送完一拨再送另一波,最后回来已经快十二点。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灯,没有声,只剩院里的蝉鸣还在继续。
谢安青快速收拾了露台的残局,清好厨房,在凌晨一点走进卫生间。
里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水汽,毫无疑问是陈礼洗澡留下的,潮湿寂静,墙壁上挂满了坠落的水痕。
谢安青被沉甸甸的湿气包裹,握着门把站了一会儿走进卫生间,和往常一样开着门脱衣服。
大片的光从里面投出来,铺向连廊。
谢安青站在花洒tຊ下,身体很快被浇透。她伸手挤了点洗发露抹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揉,揉到发尾时目光一顿,看见了手背上的创可贴。
防水的。
洗完澡还能继续贴。
但谢安青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秒后,撇开泡沫把创可贴撕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
次日清晨六点,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谢安青就接到了驻村干部山佳的电话:“书记,鸣玉婆想趁天凉快把地浇了,但电闸推上去之后水泵一点反应都没有。这问题应该找谁?”
山佳是六月初被分配过来的,村里很多事情还不清楚,谢安青听言掀开被子说:“找我。我最多二十分钟过去。”
山佳:“好。”
谢安青简单洗了个脸,骑着自行车往过赶,到那儿之后发现是保险丝烧了。
好在她随身带着的工具箱里就有备用保险。
谢安青熟练地换上,开了水泵,顺便和山佳一起帮忙浇地。鸣玉婆已经八十多了,子女都在外地务工,她一个人干不了修田埂改水道的重活。
谢安青忙完回来的时候,村子已经热闹起来了,小孩子在路上追逐嬉闹,猫猫狗狗上蹿下跳,老人们摇着蒲扇坐在门口,慈祥宠爱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家的孩子和猫狗。
刚闹过离婚的张桂芬也在门口坐着,看起来有些寂寥。
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都和鸣玉婆的孩子一样,在城里务工。
这里八成以上的年轻人都常年背井离乡,留下老人和小孩靠寂寞度日。
很无聊。
张桂芬就和往常一样,力求完美式地指挥爷爷伺候养在石槽的蓝雪花,以此打发时间。
“婆,爷。”谢安青在门口停车,和两人打招呼。
两人同时应了一声,张桂芬说:“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
谢安青:“水泵坏了,过去看一下。”
张桂芬扇着扇子摇头:“这一村人离了你可怎么办。”
“说的是,”爷爷把铲子往旁边一放,扶着腿站起来说,“爷正好有个事想找你帮忙。”
谢安青:“您说。”
爷爷抬头,指着低矮门楼下的灯泡说:“昨天开着开着突然就不亮了。你也知道你婆这人怕安静,晚上老喜欢坐门口听别人家院里传出来的那点孩子声。没灯晴天还行,咱这儿月亮亮,照着走怎么都不会走错,但要是阴天,你婆指不定磕哪儿,摔哪儿。她都快七十的人了,折腾不起。”
爷爷说:“你今天要是有空赶紧给看看,不然你婆晚上听不到别人家里的声儿,肯定得看着自家孙女的照片抹眼泪。”
爷爷说完后,谢安青转头看了眼坐在门墩上的张桂芬。她摇着扇子,脸上笑眯眯的,丝毫没有心事被揭穿的尴尬和恼怒,而是说:“小孩子的声音脆,好听。”
谢安青喉头一紧,握紧了车把手。
是他们村两委还不够努力。
如果他们有足够的办法和能力提升村里的经济发展,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出去打工,不会留下那么多人寂寞的老人和缺少陪伴的孩子。
谢安青把车停在路边,过去看电灯。
“灯泡坏了,晚点我拿个新的过来换上。”
“不是线路问题就简单,一会儿让你爷去买,你别跑了。”
“没事,村部有闲置的灯泡。”
“那行,辛苦你了。”
“小事。”
谢安青顺手帮爷爷把营养土加进石槽里,才洗了手准备离开。抬头看见不远处二楼被推开的一扇窗,她压在脚踏上的力道重了一瞬,整个人感觉变了。
张桂芬以为出了什么事,想问。
声音发出来之前,谢安青转头过来说:“婆,最迟后年年底,您就可以问谢宽和谢静愿不愿带着孩子回来发展。”
张桂芬愣住,快速和爷爷对视一眼,像是没听懂。
谢安青说:“我已经找到能帮我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了。东西能卖出去,我们就能赚到钱,有钱就不用等县里遥遥无期的指标。我们可以自己修路。路一修,外面的人就可以进来看您和爷爷做龚扇的手艺,买你们的扇子,到时谢宽和谢静给你们打下手,学手艺,挣得一定比外面多。”
挣得多就不用再出去打工。
不出去,就不会有人坐在自家门口,听别人家的欢声笑语;
不出去,就不会有人强行被带走,怎么都回不来;
不出去,就不会有人拼命去找,却没走过七月的暴雨。
谢安青死死扣着车把,耳边轰隆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
张桂芬依然愣着,直到爷爷过来提醒她,她的嘴才一动,眼眶倏地就湿了:“唉好,婆等你通知。你一开口,婆马上就打电话叫他们回来。”
谢安青没说话,被轰隆声驱赶着快速骑车离开。进门前遇到逗国庆的谢槐夏,她脆生生地喊了句“小姨”,说:“爱你呦!”
谢安青耳边的雷声蓦地就停了,身体迅速轻下来,她趴在车头上扯了朵波斯菊扔向谢槐夏:“一直爱我?”
谢槐夏想都不想:“一直!”
谢安青:“我不好也爱我?”
谢槐夏:“对!不对!小姨你怎么可能不好!你最好!”
谢安青自嘲般笑了声,已经压得很低的肩膀继续下沉,然后直起身体说:“记得你说过的话。”
谢槐夏点头如捣蒜,惹得就住斜对门的张桂芬乐不可支,顿时更想自己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孙女。
谢安青看着她,心里对后年年底这个时间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人变老的速度永远不会因为她没把握就网开一面,那她就只能回头来逼自己——两年半,不行也得行。
那对陈礼,这个能帮他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
她还不能撕破脸。
可这也不代表她会继续无底线的退让,或者干脆把自己搭进去。
希望陈礼看得懂她昨晚的意思,及时止损,否则,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和她和平相处多久。
就像那枚被扔进垃圾桶的创可贴。
她这人有时候可以非常不识好歹。
谢安青把车撑在树荫下,顺手捏了点鱼食。
二楼那扇窗依旧开着,陈礼疲懒地横趴在床上看昨天还开得正好,今天就几乎全部凋落的月季。花瓣层层叠叠堆在窗台上,晨光斜过去,把花瓣的轮廓描成窗台上的影子。
很有感觉的画面,陈礼一整晚辗转反侧的起床气都被打散了。她撑坐起来,勾起右侧掉落的墨绿色睡衣肩带,准备取相机拍几张。
余光透过窗户瞥见鱼池边的人影,陈礼步子顿了很长几秒,然后调转方向,侧身坐在飘窗上,单臂搭着窗棱,头靠上去,漫不经心地看着谢安青把落进鱼池里的花叶一片一片捞上来,之后拖来水管,把院里的花花草草全部洒了一遍。
今天是晴天,早晨八点的阳光不慌不忙落上去,陈礼在白天看到了深夜闪烁的星空。
谢安青只觉得再稀松平常不过,她身上覆了一层蒸腾上来的水汽,潮湿闷热,捂得人很不舒服,所以把水管盘好堆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她顺便弯腰在水槽前洗了洗脖子和脸,又凑过去喝了两口凉水,才顶着湿淋淋的水珠子往屋里走。
经过屋檐,头顶忽地传来一道女声:“谢书记。”
还是那副从容熟稔,游刃有余的,谢安青不喜欢的腔调。
看来她没打算懂她的意思。
谢安青映着水色的眸光有一瞬下沉,过后平静如常地抬头,水珠从她发根滚进耳朵,一些从脖颈滑入衣领。
陈礼侧身趴在窗棱上,浑身沐浴晨光,她被晨光打亮的眼睫在触到谢安青下巴的水珠时轻轻一闪,短得她自己都难以察觉。
谢安青就更看不见,她只是保持仰头的姿势,看见陈礼自然下垂在窗外的手里捏着一支月季。已经开败了,花蕊上剩孤零零一片花瓣,被陈礼在墙上轻轻一磕,旋转着飘落下来。
二楼到一楼的距离本来就不远,这会儿还一个垂着手,一个站直身,距离进一步被缩减,于是飘落的花瓣只能荡短短一截,还没来得及改变方向,就按照既定路线落在了谢安青肩膀上。
谢安青眼尾往下瞥。
陈礼晃着彻底秃了的花蕊说:“早上好。”
水从谢安青下巴滚落,同步着这一天的第一声蝉鸣。
还不尖锐,穿过葳蕤树叶,和水汽一起蒸腾着向上,让人燥,让人湿,更让人闷。
“早上好。”
片刻后,谢安青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她已经进了堂屋,陈礼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前,看到她动了一下肩膀,花瓣便顺着衣服直直落在地上。
陈礼嘴角刚刚扬起的弧度淡下去。
然后手机响了。
陈礼偏头扫了眼,起身走到北边窗下,拿过桌上的手机翻看。
是一条的微信,发信人W。
W:【很忙?】
陈礼:【没有。】
W:【那怎么不回我微信?】
陈礼往上看,的确有一条昨晚十一点半发来的信息“那边怎么样?”
她当时刚收到谢安青拒绝陪看月亮的答复,这tຊ个答复超出了她的预期,有很多后续问题亟待思考,所以没看手机。
后来回房,她更是直接换了衣服躺下,在极端静谧的黑夜里分析目前形势——谢安青应该已经看出她的目的了,也给出了态度,但不够彻底。
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有多少,陈礼辗转反侧许久也不确定,所以余光瞥见谢安青那秒,她脑子里萌生出一个想法:用一片花瓣,一句“早上好”试探。
结果不好不坏,让人难辨。
陈礼手撑在额角,看了很长时间窗下停滞不动的垂丝茉莉,才点击键盘回复那句“那怎么不回我微信”:【忘了。】
W没揪着不放,再次问:【那边怎么样?】
陈礼:【遇到个人,有点棘手。】
信息发出,陈礼手指一松,漠然地看着手机从掌心滑落,重重砸向脚背。
没什么声。
倒是掉地毯上时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咚”。
屏幕上方提示“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中断。
陈礼俯身捡起手机,补了一句:【但很适合。】
外形、职业,甚至收入背景,全部都很适合成为她的下一任女朋友。
输入框提示再次出现在对话框上方。
这次回过来了。
W:【之前说过的那个村书记?】
陈礼:【是。】
W:【想好了?】
陈礼蹙眉,W以前从来不会对她的选择提出质疑,现在她同她确认,就是不赞同她。
陈礼:【?】
W:【我找县委的人了解过,她任东谢村第一书记这六年始终负责认真,能力出众,为群众做过不少实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她已经亲耳听说过了,也亲眼见过。
所以呢?
陈礼脸上的表情沉下来,莫名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到底想说什么?】
W那边感受到陈礼的情绪,停了几秒才回:【阿礼,你想要的女朋友只是一个幌子,等事情了结了,你能保证自己不歉疚后悔,可她呢?你能保证她就顺顺利利把你忘了,重新开始?】
陈礼悬空的手指蓦地一蜷,呼吸有片刻停滞。
W那边再没了动静。
陈礼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盯到视线开始发白的时候,快速点下键盘:【不能。】
【那又怎么样?】
【我会给她钱,给她解决问题,给她成百上千倍的补偿。】
她不正好需要这些?
第11章 我看起来是有多廉价多好……
早饭,谢安青做了甜口的麦仁粥、葱花火腿鸡蛋卷、虾仁锅贴和韭菜粉丝生煎包,很丰盛。
谢槐夏吃一口眯起眼睛冲谢安青笑一下,愣是把小孩子的纯真笑出了一副谄媚模样:“小姨,你今天有点好看。”
谢安青瞥她一眼,淡淡道:“好看就好看,别笑得跟吃了菌子一样。”
“我有笑吗?”谢槐夏扭头问旁边的卢俞,然后自问自答,“我没有,但是我小姨说了,哪朝哪代没有冤死的鬼,我认。”
卢俞一愣,被她小机灵鬼式的发言逗得捧腹大笑。
来找谢安青的谢蓓蓓老远听见,加快步子跑进后院问:“笑什么呢笑什么呢,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谢安青:“冷笑话不适合回锅。”
谢槐夏:“为什么?”
谢安青:“就热了。”
谢蓓蓓:“……姑,你以后千万别讲笑话,没那天赋。”
谢蓓蓓自助搬来把椅子坐在谢安青和谢筠旁边说:“我和小晴把要用的颜料、画笔、刷子都拉过来了,从我们组开始画,争取三天一副,半个月搞定。”
谢安青:“组分好了?”
谢蓓蓓:“好了,名单在山佳那儿。”
谢安青:“今天是第一天,学生还不熟悉路,你们分工一下,一人负责一组,早送晚接。”
谢蓓蓓:“好。”
谢安青:“还有解暑药、水……”
三人凑一起,工作的事就聊不完了。
谢蓓蓓说到一半忽然想起陈礼,抬头看向她说:“陈老师,您我就不管了啊。您就在我姑家门口画,累了渴了自己搞,我姑家冰箱除了垃圾,什么都有。”
陈礼早就已经吃完了,正靠在榕树下消食,闻言她扭头看过去,视线从只给自己一个侧脸谢安青身上扫过,说:“有没有午饭?”
谢蓓蓓:“午饭在村部现做,到时让我姑给您送。”
陈礼:“那我就没有问题了。”
谢蓓蓓比了个“OK”的手势,火急火燎带着卢俞三个去跟其他人汇合,一上午忙得马不停蹄。
村部有食堂,还有负责种菜做饭的阿姨李香兰,平时做七八个人的量还算轻松,今天一下子多了十几个,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村部的闲人全喊过来打下手。
谢安青一开始不在其中,她是去镇上交完资料回来才被抓的壮丁。
“青,给我和半碗水淀粉,我弄个酸辣汤,开胃解腻。”李香兰说。
谢安青应了声,放下盛了半截的米饭去和水淀粉,和完看到李香兰在忙别的,谢安青顺手把汤弄了,去帮忙打包。
十一点四十,所有饭菜打包完毕。
谢安青把其中一份放谢蓓蓓的电动车篮子里说:“我有个材料要补,中午不回村里,你顺路把陈小姐的饭送过去。”
谢蓓蓓胳膊一伸,身体一侧,把饭又挂回了谢安青手里:“你没材料要补,我肯定。”
谢安青从来不攒工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好吧,以及,“我负责的组和你家不顺路。”
谢安青:“造反?”
谢蓓蓓抬手扣着安全帽的卡扣:“工作面前人人平等,姑,请负责好你的部分哦,下午见。”
谢蓓蓓手下一拧,电动车滑了出去。
谢安青盯着谢蓓蓓的背影半晌,转身把饭放进了自己的自行车篮。
篮子里还有准备给张桂芬家换的新灯泡。
电笔要回家取。
这一趟,她不回也得回。
自行车不如电动车快,谢安青回来村里的时候已经过了12点,正是热的时候,路上鲜少有人经过,所以穿着白色修身防晒服,戴浅卡其棒球帽的陈礼就显得格外突兀。她一手端颜料盘一手拿刷子,应该要画风景,山河的轮廓基本成形,麦田正在生长,衣服上沾了一些麦田的金和河水的蓝。
听到刹车声,陈礼转头看过去。
谢安青单手握在车头中央,另一手提着餐盒往门口走:“陈小姐,吃饭了。”
陈礼应一声,说:“车子放好了,过来帮我提一下颜料,晒久会干。”
谢安青答应,把车子停在树荫下,折回来提颜料桶。
正午太阳大,不可能还坐在树下吃饭,谢安青便把饭提进了厨房。
她的厨房一分为二,西边做饭,东边餐厅,很宽敞。
放好筷子,谢安青拉上门出来院里。
陈礼正在旁边的卫生间洗手,已经接近尾声。她身量高,但洗脸盆的位置其实不那么想,就不得不弯了腰去冲洗手上的泡沫。
垃圾桶在旁边的地上放着,弯腰必看得见。
陈礼随意扫了眼,抽出张棉柔巾擦手——她自己带过来的——边擦边往出走。出来的时候,水槽前的谢安青正在关水龙头。
她手上湿漉漉的,指尖挂着水珠,应该是刚洗过,手背……
泛着青斑的皮肤被搓得一片通红。
陈礼擦手的动作一顿,顺势靠着身后的墙壁。
谢安青察觉到注视,抬头看过去。
陈礼说:“花不喜欢,狗也不喜欢,谢书记,那你喜欢什么?”
花是早晨落谢安青肩上的花瓣,狗是谢安青扔垃圾桶里的创可贴。
不喜欢花,谢安青早上进门之前就已经明确表示了。
至于狗,谢安青确定陈礼只需要稍微留神就会看见卫生间里垃圾桶,所以她早上走的时候故意没把垃圾带走,还把创可贴拨到了最上面,现在又故意搓红打针的手背,给她双倍提醒。
这么做有什么用?
她不信一个出生即罗马,出道即巅峰,始终被捧着的人会对谁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视若无睹。
就算她依旧兴趣高昂,自尊也未必允许。
谢安青说:“什么都不喜欢。我这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很没劲。”
陈礼倚墙不语,目光笔直,空气中平静而激烈的较量气氛迅速蔓延,片刻,陈礼率先垂眼,将半湿的棉柔巾捏成团,扔进连廊下的分类垃圾桶,进了厨房。
“咔。”
门关上那个瞬间,谢安青垂在身侧的手快速握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听:“蓓蓓。”
谢蓓蓓:“姑,燕燕的高考成绩不是不想么,上不了目标专业,她现在纠结是复读一年,还是随便选个分低的专业先上着,以后再说。这可是人生大事,丁兰婶拿不了主意,我也不懂,所以你看你什么时候空了,过来一趟呗。”
谢安青:“现在。”
谢安青挂断电话,快步离开。
厨房里,陈礼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品相和味道一样普通的菜,点开手机免提,听经纪人在线发飙:“你到底什么时间回来?!”
陈礼:“一个月零25天。”
经纪人tຊ:“想都别想!我最多再给你两天时间,看不见你人,以后就别联系了。”
陈礼:“那你现在就可以把我联系方式删掉了。”
经纪人:“???”
经纪人憋了半天,憋住了:“这次可是国内最炙手可热的男演员,红得简直匪夷所思,你要是把他拍好了,知名度绝对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陈礼:“拍他对着未成年粉丝咬嘴,还是拍他一跳舞就对着空气顶胯?”
经纪人:“……你别说了,我刚洗完车,还不想吐。”
陈礼:“你听两句就想吐的人,让我一拍几个小时?”
经纪人退一步说:“那范如曼呢?女的,有演技、有人品,热衷公益,这个总能拍吧?”
陈礼:“不能。”
经纪人逐渐暴躁:“这个又是为什么!”
陈礼:“这个月已经拍了别的女人,不会再拍第二个。”
经纪人“哦”了声,知道她的规矩——她不想完全商业化,所以一个月最多拍一次明星,但问题是:“你拍谁了,我怎么不记得?”
陈礼手腕下垂,手指微松,筷子随着重力怼进碗里:“你不认识。”
经纪人:“我是你经纪人,你拍的人,我怎么可能不认识。我,陈礼,你别告诉是那个谢什么村里的。”
陈礼纠正:“东谢村。”
“吱——!”
经纪人猛把车刹在路边,和手机对吼:“无缘无故拿一月一次的珍贵机会去拍个名不转经传的女人,陈礼,你又想干什么?!”
陈礼后靠椅背,话已经因为早上那段微信聊天变得异常熟练:“想看一个淡欲的人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经纪人:“……”
通话近十分钟才结束,陈礼透过玻璃看了眼后院被风吹动的树枝和门帘,推开餐盒,拉来汤润桑。
本以为汤会和饭菜一样,味道差谢安青做的那些好几条街,不想入口酸辣鲜香,极为解腻开胃。
陈礼突然又有了食欲。
————
丁兰婶家。
谢蓓蓓第五次点开手机看时间:“说好马上来的,这都十二分钟了,怎么还不见人?”
丁兰婶:“可能临时被什么事绊住了,不着急”
谢蓓蓓点点头,看到门口出现个人:“姑!”
谢蓓蓓迎出来问:“你怎么才来?”
谢安青手里捏着一个空了的包装盒,说:“帮忙换个灯泡。”
谢蓓蓓连声“哦哦”,和她往里走。
谢燕燕神色拘谨:“姐。”
谢安青淡淡“嗯”了声,开门见山:“目前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
第一句的语气就把谢蓓蓓吓住了,她快速扭头看向谢安青,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半个多小时说自己“造反”的人大不一样。
那个只是情绪淡点,这个,完全没有情绪。
好像也不对。
谢蓓蓓紧盯着谢安青,莫名觉得她是发酵的酒糟,情绪在深处鼓涨。
————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树叶低垂在空中一动不动。
陈礼夹着画笔的手抬起来,用食指关节推了推帽檐。
东墙只剩用来点睛的人物了。
不过谢蓓蓓说最终还要谢安青验收,通过才给签实践证明。
陈礼倒不需要这东西,她只想知道这面墙绘完成时,谢安青会是什么神情。
现在的她像裹了一层薄雾,乍一眼看过去清晰可辨,可一旦视线聚焦,连最基本的五官都会变得难以捉摸,行为就更难分析。
陈礼看着眼前即将改头换面的墙,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失控感——对谢安青的打算,似乎正在脱离她的控制。
“咚。”
陈礼把画笔扔进桶里,想喝口水休息休息。
走到门口,突然听见空中传来几声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她循声抬头,看到不远处一根电杆上装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喇叭,滋啦声过后,谢安青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
“各位村民请注意,根据县气象台发布的最新天气,二十分钟后将有暴雨,请大家及时收整晾晒的粮食、衣物,关好门窗,切勿在水库、河边等地逗留。”
“各位村民请注意……”
谢安青一连重复了三遍,可见重视程度,只是……
陈礼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完全想象不到雨会从哪个方向来。
“陈老师,快收拾,马上就要下雨了!”卢俞急匆匆提着颜料桶经过,对陈礼说。
陈礼朝她抬了下下巴:“好。”
卢俞马不停蹄回了隔壁。
陈礼依旧不紧不慢,回来还靠在桌边喝了几口水。
水杯刚放下,“轰隆”一声响雷劈下。
陈礼身形微顿,快步走来后院。
几分钟前还艳阳高照的天此刻黑沉沉压在头顶,酝酿着暴雨,院里狂风四起,把蝉鸣鸟叫吹得不见踪影,只剩恐怖尖锐的风哨声。
陈礼的头发猝不及防被拍在脸上,带着明显的痛感,她本能偏头闭眼,又睁开,顺着最后那道眸光瞥见的东西看过去——谢安青今早出门之前洗的衣服还在晾衣绳上搭着,可能是见惯了大风,她很有准备的用夹子夹了几道,这会儿就只是随风高高扬起,没有被风吹走。
陈礼看了几秒,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之前,拿出手机找微信。
村部。
谢蓓蓓给家里打完电话,问正在完善安全生产方案的谢安青:“姑,今天这雨下得太突然了,你不回家看看?”
谢安青:“不回。”
谢蓓蓓看了想都没想就说不回的谢安青一眼,后知后觉她今天一下午都是这个状态——问话都答,答的都对,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所以今天中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蓓蓓百思不解,往桌边走。
坐下之前,谢安青手机震了一下,谢蓓蓓本能低头去看:“姑,陈老师给你发微信了。”
谢安青搭在鼠标上的食指轻压,两秒后,移动鼠标点开了显示器右下角闪动着的微信图标。
陈礼:【谢书记,衣服需要我帮你收吗?】
外面风声狂躁,窗户被吹得吱吱作响。
谢安青只是沉默地盯着显示器,任由时间被大风吹着往前走。
她在等雨。
来得很快,不过片刻,整座村子就被浇透了。
这时候,谢安青才不紧不慢地点进输入框回复:【不用了,谢谢。】
陈礼:【晚了。】
紧接着,屏幕里弹出一张照片。
谢安青点开,看见她的衣服平平整整挂在卧室门把上,没脏没湿也没有被大风拉扯到起皱。
陈礼说:【等不到你回复,就顺手收了。】
确定顺手?
还是顺势?
谢安青关闭微信,息屏电脑,准备去检查二楼的排水——村部的楼年头很长,排水不怎么好,有时遇到暴雨淌不及,会倒灌进走廊房间。
谢安青从谢蓓蓓桌边走过,步子很慢,到隔着服务柜台的另一边时彻底顿住。
谢蓓蓓抬头。
谢安青说:“问你个问题。”
谢蓓蓓:“问呗,跟我不用铺垫。”
谢安青几乎在水龙头下搓出血的左手插进口袋,转头看向谢蓓蓓:“我看起来是有多廉价多好睡?”
话落,门被匆匆进来的谢筠推开,大风趁机涌进来,把谢安青夹不住的碎发狠狠吹斜到脸上。她的衬衣被鼓起,没什么情绪的眉眼骤然变得凉薄模糊。
第12章 海棠和浴巾。
谢蓓蓓心里一惊,迅速扶着桌子起身:“姑!”
谢安青已经转过头去和谢筠说话,表情正常得别说是过水的脑子,就是油炸的也能一眼看明白她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
谢蓓蓓只能把嘴闭紧,不可思议地盯着谢安青。
她姑刚在说什么黄暴歹毒的话呢?
她中午判断得没错,她姑就是心情不好!
但为什么?
就给陈老师送个饭的功夫,能发生什么事?
谢蓓蓓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到谢安青出门不见也没想起来要把嘴巴合上。
谢筠走过来看见,奇怪地问:“想什么呢?表情跟雷劈了一样。”
谢筠话说一完,外头真响起了打雷声,轰隆如天崩,吓得谢蓓蓓急忙坐回去自言自语:“没什么没什么,一定是我最近看的漫画尺度太大,把脑子看坏了才会出现幻听。一定是。”
不是啊!
刚那句“廉价好睡”真就是她那个恋爱经验为零,连吻都没跟谁接过的姑问的啊!
救命!
她姑这是受了多大的刺激!
谢蓓蓓脑子里咣咣撞墙,面上一句也不敢泄露,差点没给自己憋出毛病。
可结果呢。
她姑检查完排水后,像是没事人一样——也可能只是情绪淡,看不出来有事没事——把低保核查给弄了,现在正挨个打电话催缴养老。
谢蓓蓓坐在对面,每听谢安青开一次口,就和刚破壳的鹌鹑一样抖两抖,直到写完墙绘的宣传稿下班。
也不算下班。
雨下了三个多小时,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大家都不敢懈怠。水库满溢,洪水突袭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所以谢安青确认了一遍早就编排好的防汛值班名单,从现在开始3天48小时的防汛值班——这是情况可控,连四tຊ级防汛应急响应都够不着的时候,一旦水位波动较大,或者接近预警线,那得全员24小时在堤。
谢蓓蓓和山佳这次第一组值班。
一切按部就班。
除了不值班的谢安青没有正常回家。
谢槐夏穿着雨衣雨鞋,怀里抱着两个大饭盒,从前门一直蹿到后门也没找见陈礼。她奇怪地站在厨房门口,准备给谢安青打电话。
帽檐掀开,看到二楼若隐若现的白影,她脑袋一歪,隔着雨幕大喊:“陈阿姨!”
陈礼侧身,露出脸:“嗯?”
谢槐夏立马扣上雨衣帽子,噔噔噔往屋里跑,上楼,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拖着把椅子出现在陈礼旁边,说:“我小姨防汛值班,晚上不回来,她让我给你带了晚饭。”
谢槐夏把椅子紧挨陈礼放好,给她一个饭盒:“吃吧,我小姨做的脆皮小鸽子超级好吃。”
说完,谢槐夏自顾自打开饭盒吃了起来。
陈礼只是双腿交叠,食指卡着餐盒一边的卡扣没有动。
“轰隆——”
惊雷从天上劈下,拖着长长的尾音。
谢槐夏吃了口米饭,抬头看着漏水一样的天:“阿姨,你不要害怕,晚上我会过来陪你睡的。”
陈礼微顿,拧头看过去:“陪我睡?”
谢槐夏点点头:“我小姨交代的,让我睡她房间,不关门,阿姨你要是害怕了就喊我,我能听到。”
陈礼沉默。她怎么记得有人拿手指戳都戳不醒。
陈礼没揭穿,仍卡在卡扣处的食指回勾打开又压上,不咸不淡地说:“你小姨回来过?”
谢槐夏:“对啊。小姨不回来,我们哪儿有脆皮小鸽子吃。”
所以回来了,却不进家门,不打招呼?
所以为了让村里人安心,特意在朋友圈发的防汛值班现场照是她看错了,还是有人真不在里面?
“咔。”
饭盒卡扣再次被打开。
陈礼松开食指,指肚上已经压出了一道明显的红痕。
谢蓓蓓脸上也有一道,巡视的时候被突然垮下来的树枝刮的,但她不敢吱声。
因为现在都已经两点了,她姑竟然还在工作。
听山佳说,是在优化防汛方案。
低头伏案,笔迹沙沙,整个人看起来超级平静,反而给人觉得有一种怎么都忽视不了的低压感。
谢蓓蓓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火速闪人,后头一直没去招谢安青。
直到第三天中午和山佳巡视回来。
谢蓓蓓擦了擦脸上的水,小心道:“姑,你下午有事没?”
谢安青正在和妇女主任讨论安排村里的适龄女性做HPV筛选的事,闻言抬头:“怎么了?”
谢蓓蓓:“雨不是快停了么,学校就开始计划孩子们领通知书的事了,想着顺便开个家长会,把这一学期的情况做个汇总汇报,结果不知道咋回事,所有多媒体都打不开。妍丽姐很着急,打你电话又打不通,就让我跟说一声。”
谢安青嘴角微沉,走回自己桌边看手机。
她的手机24小时开机,非特殊情况,不会接不到电话。
“进水了。”谢安青把手机扔谢蓓蓓桌上,说:“把我的卡换你不要的那个旧手机里。”
谢蓓蓓应一声,问:“妍丽姐那边呢?”
谢安青:“HPV筛选的事聊完就过去,最多二十分钟。”
谢蓓蓓:“好,我给妍丽姐发微信说一下,免得她等急。”
这批多媒体是谢安青来来回回跑县里,跑了大半年才批下来的。
总共就六套,按需分给了五六年级。
每天放学后,各班班主任会给孩子们放半小时的英语跟读,慢慢提升口语,这样一来,等孩子们毕业去镇上上中学了,就不至于张不开嘴,落后别人一截。
当初,县里同意批这六套设备有个硬性条件:学校至少有一个人能熟练掌握的多媒体设备的运行和维修。
这太考验老教师们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了。
但机会就那一次,错过不知道要再等多久。
谢安青就在网上下载视频,找熟人学,愣是花三天时间把那东西吃透,才能卡点通过审批。之后给各班老师培训、定期维护、临时维修都是她在做。
谢安青午饭没吃就过来了,检查后发现是那一路电线被前几天的大风刮到树上,扯断了。她打电话叫来电工,半小时就处好了。
谢妍丽悬着心终于放下,想起来问:“你那儿有没有什么维修指导书之类的东西?村部事情多,你光是顾那边就已经很辛苦了,学校这边我们能自己处最好自己处。”
谢安青:“暂时还没有,我回去把常见问题,打印出来。”
谢妍丽:“那感情好,就是又得辛苦你。”
谢安青客套一句,说:“你忙,我先回村部了。”
村部就在下属几个自然村的连线中央,不亏待任何一方,学校自然也盖在这附近,不让任何一方的孩子走远路。
谢安青从学校出来,五分钟就回了村部,开始做维修手册。
这一做,直接做到了晚上十点,谢蓓蓓和山佳又一次巡视回来。
谢蓓蓓人都惊了。
明天她和山佳值班结束,下一组有谢安青,那她相当于一次性在堤上待六天。
铁打的吧!
山佳说:“书记,雨已经小很多了,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两个能应付。”
说完从后面推谢蓓蓓一把。
谢蓓蓓心领神会,立刻补充:“就是。你快回去休息会儿吧,真有什么事,我们还能不知道给你打电话?”
她们这儿要是雨少还好说,偏偏雨季会前后持续三个多月。她姑每回都在这儿熬着,老得快不是重点,主要身体和心压力大啊。
谢蓓蓓视线从谢安青眼下不明显的乌青扫过,人都蔫儿了:“姑,我没你想的那么蠢,巡个河值个班还是会的。你就回去睡一晚行不?就一晚。”
谢蓓蓓这话说得格外真情实感,山佳忍不住递过去个赞赏的眼神,心说有人终于站起来了。她到刚都还以为她路上那些话就是随口一提——如果我姑今天还打算熬在村部,我们就是把脑袋割了,也要联合起来撵她回去。
谢安青闻言身体后倾靠着椅背,搭在桌上的右手捏着支铅笔。
谢蓓蓓看到她姿势,莫名有点心虚。
“那个,姑……”
“没觉得你蠢,”谢安青打断,“给妍丽的维修手册刚装订好,没来得及走而已。”
原来如此!
谢蓓蓓长舒一口气,没等说话,谢安青伸手关了电脑,起身说:“厨房有宵夜,饿了自己去盛。”
说完套上雨衣出去了。
她一直不回家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放心水位。
除此之外,还有陈礼。
前头几天,她不回去却又有意无意提醒谢槐夏,要在陈礼面前说自己防汛值班,转头和往常一样发了值班现场照到朋友圈——里面没有她——这是在向陈礼表明自己的拒绝。
今天在电话里答应谢槐夏,却又在听到陈礼的声音时说会晚回去,也是在向陈礼表明自己的拒绝。
————
晚上七点,谢槐夏吃饱喝足,拿着小天才给谢安青打电话:“小姨,你今天还不回来吗?我想你了。”
谢槐夏直抒胸臆的话让谢安青没办法拒绝,她说:“回。”
谢槐夏:“几点?我等你。”
谢安青:“八点之前。”
“咳——”
听筒里忽然传出很轻一声咳嗽,音色熟得不能更熟。
谢安青关电脑的动作停住,说:“十点之前。”
谢槐夏不乐意了:“你刚还说八点。”
谢安青:“临时想起件事。”
谢槐夏:“什么事?”
谢安青:“给你最喜欢的妍丽老师帮个忙。”
不算撒谎,在谢槐夏这个电话之前,她是真打断把维修手册做完再走。
她不喜欢拖。
就是把时间说得稍微长了点,时机稍微巧了点。
电话那头,谢槐夏先纠正,再表达:“我最喜欢你。我会努力撑着眼皮等你回来。”
谢安青:“不用,回去了我叫你。”
谢槐夏:“一定要叫醒。”
谢安青:“嗯。”
————
谢安青觉得自己接二连三的举动已经足够消磨掉陈礼的一些耐心。没谁会为了一个不合取向又油盐不进、不识好歹的人折磨骄傲至此。
她可能已经放弃了,可能正在准备。
不论是哪一样,都是谢安青乐见其成的。
谢安青松开刹车,脚下一蹬,自行车快速滑入雨幕。
雨天的路不好走,现在又是晚上,谢安青一路小心,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半。
屋里的灯都已经关了,四下无声。
这个结果和谢安青预想的一样。
她疲惫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在不见光的堂屋里站了很长时间,才把手机放在桌上,解着扣子进去卫生间洗澡。
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
陈礼处完最近拍的照片时已经临近十一点,仍然没有睡意。她这几天一次也没有见过谢安青,但朋友圈、谢槐夏,甚至是每天准时回来的谢筠都在反复提醒她,谢安tຊ青可以正常回来。
但不回来。
陈礼靠着沙发,心里的失控越来越明显。
这种情况前所未有,让人浮躁且不悦。
“砰。”
陈礼冷着脸扣上电脑,随意披了件外套下来喝水。
水浸了雨的凉意,喝完睡意更淡。
陈礼索性脱了外套扔在桌上,准备去洗个低温的澡,让心里那股飘忽不定的感觉冷寂下来。
陈礼沿着屋檐、连廊往卫生间走。
半途抬眼,看见投在卫生间门口的光,她步子一顿,仔细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从卫生间出来时有没有关灯。
确定关了。
现在为什么又亮着?
陈礼嘴唇绷直,看着前方的亮光。
如果没听错,谢槐夏八点之后再没有出过谢安青房间。
谢安青家也没有人来过。
那陈礼就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哗——”
卫生间里传来一道短促的水声,静了几秒,有人影开始挪动,越拉越长,然后出现在门口——刚洗完澡的谢安青穿着长裤背心,头上搭了条水绿色的浴巾,用手压着擦头发。她新换的短袖衬衫还没来得及扣扣子,动作时衣摆大幅晃动,把制式服装该有那股正经劲儿晃得一干二净。
陈礼站在连廊这头,看着她一动不动。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零三分,谢安青不认为谁会在乡村夏季的雨夜睡这么晚,而且她回来的时候屋里的灯都已经关了,所以她的防备心很低,就着低头擦头发的动作往前走了段,顿一顿,折回去两步,然后身体一转走到连廊边,去扶一盆被风雨拍倒的红玉海棠。
这盆海棠她已经养了五六年,盆越换越大,扶起来有点费劲儿,稍不留神,还搭在头上的浴巾就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迅速往下滑落,盖过了脸。
而她的海棠才刚刚扶到一半,放也不是,继续,浴巾会掉进雨里。
谢安青短暂权衡,放弃了浴巾,继续扶海棠。
完全陷入黑暗的视线让她辨不清眼前情况,只有头发被浴巾快速摩擦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即将触地之前,浴巾倏地不动了,头皮上的拉扯感随之消失,紧接着手上也一轻,耳边传来道瓷盆磕碰石砖的响动。
谢安青视线迅速下沉,呼吸定格,挂在头上的浴巾被人一点点扯回。
扯到跟扶海棠之前一样,刚刚好垂在额前。
谢安青洗完没梳的头发被来回蹭了两次,现在更乱,深深浅浅扎着浓深寂静的眼睛。她很慢地眨了一下,直起身体,余光看到陈礼的手从她后背收回去垂在身侧,说:“花放这儿OK吗?”
一如往常的自然腔调,徐徐钻进谢安青耳中。
她觉得自己这几天的忙碌像是一场无人参与的笑话,对结果没有任何影响,只有连廊下的海棠被掀翻又扶起。
第13章 陈礼,有意思?
谢安青笔直地看着陈礼。
伸进连廊的榕树枝上挂着颗水珠,随着不断积聚的雨水在夜风里荡了荡,砸过她长直的睫毛:“陈小姐觉得OK就OK,您是摄影师,审美甩了我十万八千里。”
说话的谢安青毫不掩饰自己。
黑夜是她们之间最完美的伪装,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语言透露出来的情绪依然直观无比。
陈礼恍惚从层层浓墨中触到了谢安青身上那些轮廓模糊的尖刺。
突然生长,全力伸展,直直扎向她。
连同隔壁突如其来的一声狗叫。
“汪!”
陈礼身形一僵,目光沉底,像是没听懂谢安青情绪里的异常一样,兀自说:“值班辛苦了,早点休息。”
话落,陈礼让过谢安青走进卫生间,关了门。
里面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持续砸在谢安青耳膜上,她无意识握了一下手,后知后觉陈礼今天的语言系统像是宕机了一样,以往每次都能游刃有余把她堵到没话说的人,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接。
谢安青背身站着,瞳孔里的冷色随着这个发现迅速蔓延。
这位小姐又想怎么呢?
直的不行,改迂回?硬的没用,换软的?
还是预期成真,懒得跟她拉扯了?
“玩玩而已,哪天腻了就不继续了。”
女人轻慢闲淡的声音猝不及防从谢安青脑子里闪过,她一双手掐紧,后颈被手掌触碰留下的凉薄温度瞬间冰冻。
黑黢黢的后院里顿时只剩下雨声和急促水声。
谢安青抬手扯下浴巾,步子极端缓慢地朝前移动。她身后的卫生间,陈礼弓身撑在洗手池边,呼吸沉重而粗糙。
刚才搬海棠的时候,她左臂和左肩淋了雨,几乎湿透,这种局部的潮湿感经风一吹,立刻像蛇缠上来,让人讨厌至极。她一连扯出四五张棉柔巾去擦,还是觉得不够,不受控制抖着的手撕开包装袋,整叠往出拿。
女人偏白的皮肤迅速泛起红,和初见那天,谢安青在她肩膀看到的红如出一辙。
可她反复摩擦的动作却还在加重。
很快,密集的血点渗出来,冷冰冰的潮湿感变成火辣辣的灼痛。
陈礼抬眸看了眼镜子里机械的自己,垂手把棉柔巾扔了满地。
呼吸在寂静中渐渐恢复平静。
陈礼反身靠在洗手池边,忽然很想抽一根烟。
可惜没有。
她就只能靠还算健康的身体机能自我调节。
花的时间有点久。
思绪终于恢复平稳那秒,她眼前第一时间出现的是谢安青的身影。
刚才她会出手帮谢安青纯粹是出于本能,没有刻意撩拨,没有带上目的。她当时的思绪还被胸腔里的浮躁不悦纠缠占据着,乍然看见那个不受自己控制,让自己举棋不定的人,智立刻做出反应,要求她抓紧机会,冷静清晰地采取行动走近他,打动她。
结果却适得其反。
她越想快速做出反应,脑子越快陷入空白,行为失去判断,等再有反应,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滑到谢安青后颈的浴巾,掌根贴着她被头发打得湿淋淋的皮肤。
陈礼抱在胳膊上手压了一下,确信刚才的一切碰触都是意外,自己没有对谢安青做出任何一个越界的举动,可她的态度却极为尖锐明确。
装都好像不屑装了。
不止要拒绝她,还,厌恶她。
这个转变对几天不见谢安青,今天甫一见就骤然发生的陈礼来说太猝不及防。
她嘴唇绷直,快速回忆和谢安青之间为数不多的交集。
谢安青应该是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就因为有求于她,把姿态摆得很低,往后有进有退,平静而克制。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直接的?
陈礼倒推时间,试图分析,结果模糊不清。
第一天来到这里,她说“我会觉得你准备好一切在等的,仅仅只是我这个人,无关我的照片”时,谢安青曾让过她,去调整梳妆台上已经很完美的造型清香木。这是她第一次不露声色的表达拒绝。
往后都不尖锐。
就算是露台上招待“三下乡”大学生那晚,她都没有露出今天这种强烈的个人情绪。
她是个很擅长忍耐的人,今天的突变让陈礼想不通原因。
陈礼胳膊上的灼痛感还在持续蔓延、加重,仍然压不住那声狗叫和皮肤上的湿滑冰凉交叠在一起带来的恶心感与……
窒息感。
陈礼搭在胳膊上的右手一点点收紧,沉凉目光盯看着浴室架子上的洗发露。
片刻,她将手翻转过来,看了眼空无一物的掌根,然后在一室寂静中抬起,贴近鼻端——上面沾着谢安青后颈的味道,有橙香,有草本植物香,还有疗愈安神香。
第一次用她的洗发露时,她就发现了这点。
————
这一夜,谢安青睡得极差,一会儿担心水位突然上涨冲了田地房子,一会儿操心防溺水宣传不到位,还有人跑去水库河边钓鱼,再往后,所有人都在问她“万一这茬蔬菜水果又烂在地里了怎么办”,“今年春收就已经因为冰雹,几乎颗粒无收了,秋收又碰上旱涝怎么办”。
他们拘谨恐慌,迫切得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答复,而她像个哑巴,看着浑浊汹涌的洪水一言不发。
谢安青惊醒,一身的冷汗。
屋里没开灯,窗帘紧闭,她昏昏沉沉坐起来,伸手推开窗户。
雨小得只剩濛濛一片,下落无声,印证着县气象台凌晨四点发布的正式通知:雨过了。
东谢村的一切还都安然无恙。
谢安青从梦里带出来的情绪还没有平复,她靠在床头静了一会儿才伸手点开微信,看到谢蓓蓓激动地在群里放鞭炮:【今天周日,大家都好好在家休息吧,村部有我和山佳!】
罕见得敬业。
谢安青锁屏手机扔回桌上,偏头看了眼睡得四仰八叉的谢槐夏——都六岁半了,还事事不往脑子里放。
让人羡慕。
谢安青把谢槐夏翻了个面,让她仰躺着,套了件衣服下楼做饭。
照旧是七个份。
饭后,嚷嚷着要出去玩的谢槐夏被谢筠拾掇一顿,老老实实回了家写暑假作业,谢安青在收拾被风吹乱的露台tຊ,陈礼在拍照,卢俞几人百无聊赖地坐下廊下出神。
黄怀亦大概是预料到了,用拐杖敲敲西边的公墙,等谢安青走过来了说:“今天是不是不忙了?”
谢安青:“嗯。”
黄怀亦:“那把你家里大大小小的都带过来,我煮了茶。”
谢安青:“好。”
黄怀亦的书房很大,有一个半面墙长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类古籍名著,书架前方的长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卷刚写完的家谱轴子。
卢俞问:“黄老师,您不是教书的嘛,怎么还帮人写这个?”
黄怀亦摇着扇子烹茶,笑而不语。
谢安青走到桌边说:“黄老师字好,村里红白喜事的礼仪文书、春联、碑文、家谱轴子……你能想到的都是她在写。”
卢俞惊叹:“好厉害!”
黄怀亦:“再厉害不也一连输给你十几盘棋。”
谢安青闻言偏头。
黄怀亦说:“五子棋。”
难怪。
如果是围棋,这附近还没有谁能下得过黄怀亦。
黄怀亦看着低头收家谱轴子的谢安青,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安青,你来帮我赢一盘?”
谢安青“嗯”了声,把家谱轴子装进盒子里盖好,往过走。
卢俞一看她波澜不惊的眼神,稳稳当当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要完,但还想挣扎一把。
卢俞撸袖子吐气,准备好之后,很讲究地朝谢安青拱手:“谢书记,手下留情。”
谢安青下巴轻抬,示意她可以开始。
“啪。”卢俞不假思索地占了天元。
黄怀亦招呼晚几步进来的陈礼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尝一尝,这茶是卫老师院里种的,很宝贝。我磨了她很久,她才舍得拿出来一点让我招待人。”
黄怀亦摇摇头,小声道:“和十七八那会儿一样小气。”
陈礼难得见到前一秒还穿着旗袍摇扇子的人,下一秒和老顽童一样挡着嘴说谁坏话,低压整晚的心绪有片刻放松,说:“谢谢。”
陈礼坐的位置靠近窗边,偏头是一片湿淋淋的翠色,抬眸是谢安青没什么缺点的侧脸和乌黑长发——随意挽着,松散的低丸子搭在颈后。
陈礼目光从上面扫过,托起茶杯抿了口,侧身和黄怀亦说话。
两人的声音很低。
几分钟后,陈礼起身离开。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轻一重的落子声,树叶摩挲声和茶水的咕咚声。
没多久,卢俞眼睛瞪圆:“再来!”
谢安青不置一词,应了。
“继续!”
“我就不信了,再来!”
“……”
半小时后,卢俞趴在棋盘上摆烂:“不下了不下了,谢书记这水平简直就是欺负人!”
黄怀亦:“那你之前赢的那些,算不算欺负我这个初学的老太婆?”
卢俞“嘿嘿”两声,立马不说话了。
谢安青抬头,偏白的手指间夹着黑色的棋子:“不来了?”
卢俞恨不得把头摇断:“退一步乳腺通畅。”
谢安青勾手,把棋子稳稳扔进了旗盒。
“要来点吗?”黄怀亦端着茶杯问。
谢安青:“嗯。”转身发现陈礼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黄怀亦:“说是有个急事,回去处一下。”
谢安青低低应了声,去端茶杯之前动作一顿,握住了黄怀亦空闲的左手。
皮肤苍老发皱,骨瘦如柴。
这是生命即将枯萎的象征。
谢安青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被黄怀亦反握住。她放下茶杯靠过来,笑了一声,额头碰碰谢安青,和她说悄悄话:“小阿青的婚书都还没写,黄老师怎么舍得走。乖,把眼泪收起来,你奶在河边看着。她一辈子都盼望你能多笑。”
谢安青喉头拥堵,胀痛欲裂。
她一出生,身边就只有三个女人:她奶,黄怀亦,卫绮云,她们一个教她做人——念书,教她生活——种花种草,一个教她怎么安静——写字,一个教她怎么活泼——吹笛。她们用三个不同的姓,填满了她百分百空白的童年。
现在,她们一个在河边长眠,一个即将走到尽头,那另一个……
门口想起脚步声。
黄怀亦握了握谢安青还在发抖的手,靠坐回去,笑问陈礼:“忙完了?”
陈礼:“嗯,完了。”她的裙摆随着走动的步子轻摆,不经意闯进谢安青眼底,她隐约看见一抹突兀的蓝,像画墙的颜料。
陈礼走过来坐下,倾身去拿自己的茶杯。这个动作让她离得谢安青很近,目光只是稍微一抬,就从偏头看向外面的谢安青眼尾发现了一片清晰的湿红。
她碰到杯子的手指一跳,滚烫茶水洒了小半。
————
傍晚六点,天彻底放晴,夕阳从窗户斜进来。
卢俞几人激动地趴在窗边拍雨后青山和晚霞,谢安青向黄怀亦告辞,要回去做完饭,陈礼自然不便单独留下。两人同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往出走,全程没有交流。
雨后初晴的院子闷得让人呼吸受阻。
谢安青在手机上滑了两下,接到谢蓓蓓的电话:“姑,天晴了!今晚我是不是可以回家睡?”
谢安青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头向赤红的天,几秒后,她快速皱了一下眉,说:“可以。”
谢蓓蓓兴奋得在那边嚎。
谢安青难得没直接挂电话,当是对她这次工作的肯定:“回之前再巡视最后一遍,确保……”
谢安青话到一半戛然而止,落在东墙墙绘上的目光由浅变深——她记得出来的时候,这面墙上还只是很单纯一幅风景画,远山近水、金色麦田、无限延伸的平交道。现在平交道上站着个人,怀里抱着一条黄色的狗,裤腿挽起,头发被河风吹乱,俨然就是初见那天,她捞国庆的画面。
……不对,画里的她领带飞在空中,不是叼在嘴里。
陈礼这幅画在给她温和形象的同时,也给了她一村书记该有的严肃,非常用心。
她不懂画画,只隐约知道陈礼把山水画常用的几种皴法运用得很自如,画面干净协调,色彩丰富均匀,没有任何琐碎的笔触,应该算得上一副好画。
可惜她不喜欢。
甚至在某一秒,她心里生出一种想要毁掉的冲动。
电话那边,谢蓓蓓听不到下文,喊了声:“姑?”
谢安青把“确保”之后的话补完,说:“挂了。”
“嘟。”
电话挂断,谢安青推门往进走。
身后的脚步声隔了几秒才开始出现,不远不近跟着她走到院子中央时终于出声:“谢书记,门口的墙绘已经完成了,能验收通过吗?”
谢安青平稳的步子有所预料般停下,心想,还是忍不住是吗?非得把她玩到手,玩腻了才舍得让她滚?
嗤。
手机被扔进口袋,谢安青在原地回身,蒸腾水汽在她眼底留下一片寡淡的温度:“如果我说不能,陈小姐会改吗?”
天明的视角和夜晚天差地别,谢安青一开口,陈礼就把她身上的尖刺和昨晚模糊的轮廓对上了。她心一磕,想退不能,说:“那得看不能的原因是什么。”
谢安青:“个人原因。”
陈礼:“什么个人原因?”
谢安青:“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等,任何可能被人关注的地方。”
陈礼:“为什么?”
谢安青:“不为什么。”
陈礼:“觉得我画得不好?”
谢安青:“我说了,不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原因。”
陈礼:“……”
话到这里骤然终止,沉默突如其来。
谢安青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应该忍耐,应该为村里人考虑,为即将到来的秋收考虑,为承诺张桂芬的“后年年底”考虑,她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梦里那些场景的发生,那就应该尽可能和陈礼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可黄怀亦苍老发皱的手像刻在她脑子里了一样,怎么都忘不掉。
她也有她的恐惧对不对。
发现了,避免不了,她就只想安安静静躲起来自己消化。
她不是小时候那个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需要人帮忙的谢安青了,只要给她的时间足够长,空间足够大,周围足够安静,她就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
陈礼非不给她这些“只要”,此时此刻还在企图打破她的世界。
她的情绪就像谢蓓蓓形容的,发酵的酒糟,在胸腔里起伏,激烈地摇晃,朝着胸骨上横冲直撞,最后轰然爆破,陷入平静。
谢安青垂在身侧的手松开,说:“陈礼,有意思?”
极速变化的情绪、语气和问题。
陈礼瞳孔深处有墨色一闪而过,站在最浓的那片阴影里和谢安青对视。
院子里水在滴答,风在摇晃。
过了仿佛半个世纪那么久,陈礼才动了一下,说:“谢书记什么意思?”
谢安青想笑。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必要继续装傻吗?
她们两人的身高差只有两三公分,距离远了可以忽略不计,近了,足够谢安青看向陈礼的眼睛时需要将目光抬起。
这个动作像推开一扇门,打开一扇窗,里面住着谢安青所有的tຊ坏情绪。
因为没上锁,之前偶尔有所显露;现在被彻底推开,一切便不受控制。
谢安青说:“字面意思。”
语气前所未有的挑衅。
谢安青:“以陈小姐名校毕业的智商应该不难解。”
陈礼:“我试图解过,只发现你在躲我。”
“是。”一连几天不回当然算躲,“但我为什么躲你?”
陈礼:“因为我是同性恋?”
谢安青:“我认识的人里就有同性恋,我对这种感情没有任何偏见。”
陈礼:“那是为什么?”
谢安青:“你不知道?”
快问快答似的谈话到这里再次终止。
地上、树上、桌椅房屋上,院里一切地方上残留着的雨水都在已经变得热烈的夕阳照晒下拼命蒸腾。空气沉甸甸的,好像必须要胸口起伏着才能正常呼吸。
谢安青背着光,眼睛黑得像是能滴出水。
陈礼看着,眼睫微动,想把刚刚掉在额角的那滴水擦掉。
手刚一动,被谢安青猛然抓住,用力拉向自己。
一瞬间之间的动作过后,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谢安青逼视着陈礼:“为什么不说话?”
陈礼笔直地站着,手背迅速开始发麻发胀——眼前这个谢安青她前所未见,对她的失控感正在极速蔓延,她过去那些经验在此刻全无用处,她的从容开始归零。
“不知道说什么。”陈礼说。
谢安青:“但知道怎么做?”
陈礼:“我做了什么?”
本能的反问在谢安青听起来是绝对坦荡且无辜的疑问,衬托得好像她才是那个步步紧逼,无取闹的人。
一刹那,谢安青几乎气笑,握着陈礼的手控制不住用力。
陈礼整个手都麻了,手腕一阵一阵跳着疼,谢安青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尖锐生硬的对峙持续发展。
蔓延到屋檐,麻雀都怔愣不动的时候,隔壁院里传来谢筠的声音:“我找你小姨说点事,你给我安安分分坐这儿写作业,敢跑一步,我就敢打断你一条腿。”
谢槐夏:“好的妈,从现在起我就是钉子钉在这张板凳上了。”
谢筠没忍住笑了声,快步往出走。
步子由近及远,转了个方向,开始靠近。
即将走过围墙,转入大门那秒,谢安青凑在陈礼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陈礼,别把人都当傻子,也别非要装成瞎子。”
第14章 别乱动。
话落松手。
谢筠恰好转进来,看到两人不像在面对面谈话,但又离得很近的画面。
谢筠步子顿了一下,本能将视线聚焦到关系更近的谢安青身上——她侧身站着,看不清表情,但基于对“发小”两个字的了解,谢筠断定她现在情绪不是很好。
谢筠蹙眉。
谢安青都多少年没发过脾气了,就是刚开始接触村部工作,被有些不解不配合的人诋毁辱骂,嫌她事儿多的时候,她都没见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今天是怎么了?
至于旁边的陈礼,表情镇定无波,手腕……
红了一整圈。
也许是疼的,有几下,她控制不住在抖。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谢筠目光微沉,不露声色地攥紧手机往进走:“怎么站这儿?”
谢安青收拾好呼吸转身,一切平静如常:“刚从黄老师那儿回来,没来得及进去。找我有事儿?”
“有点。”谢筠微微颔首,“陈小姐。”
陈礼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说:“你们聊,我先上去了。”
谢筠:“好。”
谢筠目送陈礼进屋,确定脚步声消失不见后,压低声问:“你们俩刚在干嘛?”
“没干嘛。”谢安青走了几步,拉开石榴树下的椅子坐着,“找我什么事?”
这态度明显是不想多说。
谢筠心里的疑问顿时更深,但也只是深看谢安青一眼,没有追问。她不是那种谁逼一逼,或者求一求就会心软的人。
谢筠在谢安青对面坐下,直入正题:“督察组的人明天过来。”
谢安青:“来干什么?”
谢筠:“核实医保覆盖率,顺便督促党建信用村的工作开展。”
谢安青:“开始推广了?”
谢筠:“嗯。上次去镇上开会,冯镇长说上面要求赶在十月开会之前,完成党建信用村信息采集率95%以上。”
谢安青:“开玩笑?现在是盛夏,是汛期,马上到主汛期,工作重心不放在防火防汛防溺水上,全跑出去采集家庭信息?”
谢筠:“有考核,分扣多了,道路硬化指标就更难等到。”
谢安青面无表情地靠着,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昨晚梦里的画面在她脑子里复现。
今年春收,她每天一有时间就在找人找关系,都已经把客商定好了,却忽然遇到冰雹,水果被砸下去大半,蔬菜能挑出来不到两成,客商觉得来一趟不划算,加上下雨之后路难走,就反悔了。最后是她找遍了镇里、县里的零售点,给人送礼,弯腰请客,才勉强把东西卖出去的。
贱卖的东西能有几个钱。
秋收要是再赶不上,今年一整年就算是白费了。
所以她不想浪费任何一秒的时间,可考核如果垫底,道路硬化不了,这种有东西也卖不出去的困境只会一年接一年,永远结束不了。
“知道了。”谢安青说:“明天我安排。”
谢筠看着谢安青欲言又止,想让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话在嘴边咬了半晌,只是伸手把她从椅背里拉起来,说:“刚下过雨,别往椅子里靠。”
谢安青前院的桌椅都是木质的,在雨里一泡全是潮气。谢筠只是坐了个边就能感觉到,何况谢安青整个人靠在里面。
谢安青淡淡“嗯”了声,顺势起身走到自行车边说:“晚饭你做,我去堤上转一圈。”
没亲眼看到水位,她还是不放心。
————
二楼北窗边,陈礼靠坐在沙发上,看着裙摆那片蓝色颜料一动不动。
颜料是谢安青和卢俞下五子棋期间,她临时回来补东墙那幅墙绘时不小心沾上的。
起初画那幅画的时候,她就不确定谢安青看见会是什么反应,那是否将谢安青画进去,就更有待斟酌。
最终确定画,是陈礼给自己下的一次赌注。
她以为多数人会将专属、特别、独一无二等词汇延伸出来的情景视为惊喜,却忘了这种惊喜存在的本质是两情相悦,而对厌恶的,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是更加厌恶。
是她草率了。
谢安青和她以往遇到的人没有任何一点相同,她要的钱、要让她解决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问题,更不关名利私欲、机会便利,那她就可以既处于绝对低位,同时又自尊傲气。
她早该发现。
早就已经发现了。
为什么还冲动得跑去补那幅墙绘?
就算她还不知道谢安青对她态度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变得尖锐,也该清楚谢安青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那她往后做什么都只是徒劳而已。
她还在争取什么?
肩膀、胳膊上已经结痂的血点又在隐隐作痛,低压气氛紧紧将陈礼笼罩,她的视线再次从那片颜料上扫过时,脸色阴沉地站起来,将昂贵长裙脱在地上,和踩垃圾一样踩着过去,给W发了个地址:【去我衣柜里找几条裙子,寄到这个地方。】
W回得很快:【OK】
W:【还需不需要别的?】
陈礼:【不需要。】
W那边输入了几秒,对话框才又更新。
W:【之前的决定还是不变?】
陈礼:【什么决定?】
W:【那位书记。】
陈礼:“。”
陈礼又一次被质疑,第一反应不是反问,而是脑中一空,视线散得几乎看不清屏幕。
来东谢村之前,她从没有过这种弱者身上才会出现的智丧失瞬间,来了之后,她在昨晚遇到了,今天下午又遇到了,还是一连两次。
这让她震惊又愤怒,本就低压的情绪瞬间冰冻,直接按下语音键:“看不上我的做法可以走。”
信息发出的同时,陈礼将手机扔在桌上,套了身衣服大步下楼。
谢筠刚好过来叫她吃饭,她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凛,一切恢复如初:“有劳谢支书了,但我现在不是很饿,麻烦先帮我放着。”
谢筠笑笑:“好。”
等目送陈礼出去,谢筠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
她刚成年就步入社会了,察言观色是最基本自保技能,刚才她把陈礼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看得非常清楚——和不久之前谢安青身上的截然不同,前者压迫,后者克制,但同时发生,就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谢筠拿手机看了眼时间。
快七点半了,太阳很快就会落山,如果今晚没有月亮,东谢村将一片漆黑。
陈礼只觉得现在亮,亮得刺眼,她将四面车窗都降到了底,任由潮湿热气往身上扑涌,往衣服里灌荡,却还是纾解不了胸腔里的愤怒和愤怒背后那些应该已经存在良久,但未及思考的问题。
“轰——”
油门被tຊ狠狠踩下,发动机在路上持续轰鸣,田野、河道开始飞速向后倒退,露出那个好像蹲在天边,伸手就能触及夕阳的身影,单薄、孤独,带着巨大的视觉冲击像陈礼袭来。她几乎条件反射踩下了刹车,身体则因为惯性猛扑出去,撞到方向盘上。
疼痛扑面而来。
陈礼死死扣着方向盘,大口呼吸十几秒之久,才渐渐听清了河水流淌的声音。她撑了一下方向盘坐起来,看到一个多小时前还锋利无比的谢安青此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单膝跪在河岸边,嘴里咬着几根钉子,一手石头,一手木板,正在修复不知道被谁剪开的河道防护网。
“……”
她的强大无需多言。
既然强大,为什么会在去黄怀亦家的那天午后,眼圈泛红到像是要哭?
强大就该像她一样去伤害别人,而不是破坏自己。
陈礼不懂。
胸腔里的疑问又堆一层,几欲炸裂。
————
隔天上午十点刚过,督察组的人就来了,目的和谢筠说的一样,“大家加把劲儿,争取一周之内把医保覆盖率做到99%,国庆之前把党建引领信用村的信息采集率做到99%。”
“不是95%吗?”谢蓓蓓心直口快,说完就知道犯错了,她心虚地看了眼靠着椅背,没什么情绪的谢安青。
谢安青说:“我们尽力。”
督察组组长:“不是尽力,是必须。”
山佳:“可是医保对大多数来说没有什么用,小病够不着报销范围,大病大家总觉得自己碰不上,观念比较固化,不愿意配合,加上医保的收费一年比一年高,还有很多在外地务工不好联系的,各种因素综合起来,一周时间太紧张了,而且这一周里,我不可能全盯着医保,防汛……”
“小同志,”督察组组长笑着打断,“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基层工作怕什么?怕说苦说难,怕说群众不配合。我看你们村部也贴了‘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啊,怎么还会怕群众工作难做?”
山佳一张脸骤然涨红,被批评得哑口无言。
会议室里的气氛极速下沉。
极端寂静中,谢安青食指一松,搭在虎口处的笔掉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啪。”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谢安青身上,她说:“一周,我们一定按指标完成。”
“这就对了嘛。”督察组组长推开椅子起身,意有所指地点名山佳,“小同志,别总想着混够时间就回能县里坐办公室,多像你们书记学习,扎根基层,不骄不躁。”
“我们还有别的村要检查,就不耽误你们开展工作了。”
“唉,不送了,大家辛苦。”
谢安青和谢筠,以及其他参会人员还是出来送了。
食堂阿姨李香兰等车走远了,带着个人过来说:“书记,这个小姑娘是刚分到西谢村的驻村干部,走错路到咱们这儿了,我给他指也指不清楚,你看怎么弄呢?”
谢安青看过对方证件,叫了声独自站在远处的山佳。
山佳连忙擦了擦眼睛走过来:“书记。”
谢安青:“开我车把他送到西谢村村部,钥匙在我办公桌左边的抽屉。”
山佳:“可是医保……”
谢安青:“不差这几十分钟。”
山佳点了点头,去拿钥匙。
谢安青跟她一起往里走。
等和后方闲聊的人拉开距离后,谢安青低声说:“我抽屉里还有谢槐夏六一送来的水果糖,去挑一颗喜欢的吃。”
山佳闻言一愣,猛地抬头看向谢安青,她已经转身去和谢筠说话:“医保按未缴纳的户数分一下,村里熟人每人多分三分之一,驻村的同步减少。”
“山上的都给我。”谢安青补充。
之前几年一直这样。
开始是谢筠没有驾照,骑车上山太远,后面终于考下来,又因为技术不熟练,差点出事,谢安青就再没让她负责过山上那几户。
其他人就更不用想,老的老,小的小,吃不了那个苦,也应付不了山上的人。
谢筠说:“我这几年四处跑,车技已经练熟了,能开山路。”
谢安青:“下次吧,我想趁这次机会,跟七伯再聊聊搬到山下住的事。”
谢筠微顿:“行,也就你的话他勉强会听几句。”
谢安青:“嗯。”
从这天起,村部每天留一个值班的,其他人全部入户去做医保宣传和信息采集。
除此之外,还有每天例行的重点水域巡视,救生设备更新、投放,水面垃圾治……
整个村部忙得脚不沾地。
饶是这样,最后那百分之4%还是做得异常艰难。
谢蓓蓓:“又是一个关机的,人都联系不上,还怎么搞?打个飞机去厂里堵吗?”
山佳:“你还是把我鲨了吧。”
俩难姐难妹面对着面长叹。
谢安青攥着车钥匙从外面进来,说:“联系不上的转给我。”
谢蓓蓓和山佳快速对视一眼,前者说:“你手里那些都弄好了?”
谢安青:“嗯。”
谢蓓蓓:“不是,你怎么做到的啊??山上那几户,不,不说几户,单就一个七伯,我的天!说他是老顽固,我都觉得在侮辱这个词!哦,费劲巴拉给他申请的房屋加固,他不让施工队靠近,村里出钱出力给他在下面盖房,他张口就是一个不住!成天守着他那间晃里晃荡的破屋子,不让三个孙女下山。他都不怕哪天风一大雨一猛,把房给弄塌了,孩子们……”
“谢蓓蓓。”
“姑,我错了,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害怕。”
谢安青说:“联系不上的人转给我。”
谢蓓蓓立马递上花名册:“打星号的那几个。”
谢安青拿出手机拍照:“这几个比较远,处完,我就直接回家了,有事打我电话。”
谢蓓蓓:“好的姑。”
山佳等谢安青拍好照,递出自己那份:“谢谢书记。”
谢安青没说话,照片一拍好,立刻离开了村部。
外面闷热异常。
谢安青抬头看了眼天,舒展眉心慢慢堆在一起。
谢蓓蓓现在无事一身轻,也关注到了天气,她托着脸盯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怎么老感觉雨没下完。”
————
谢安青处完谢蓓蓓和山佳那几户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她放慢车速,想让快绷到极限的神经休息了一会儿。
结果不止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疲倦。
连日奔波拉扯,还要操心水位天气,各种琐碎事堆在一起太费神了。
所以回来后,谢安青快速冲了个澡,决定躺十分钟再起来做饭。
她给自己定了六点半的闹钟,把手机扔在床上,合衣躺下。
一瞬间天旋地转,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黑,睡意汹涌而来,陷在褥子里的闹钟根本无法唤醒她任何一秒。
————
陈礼这几天一直在村里拍照——从门口经过的水,养在石槽里的蓝雪花,墙角的青苔和被人坐皱在台阶上的旧报纸。
这里有一种繁华都市永远也无法平衡的自然安逸,她身处其中,渐渐平复了那日的暴躁。
她拿着相机四处拍照,看村部的人从各家门楼下反复进出的轨迹,拍他们疲惫不堪的神情,不知不觉中被动参与了一次他们的日常工作。
这些工作很困难,日复一日做着这些工作的人和W在微信上描述的那个人多有相似。
【我找县委的人了解过,她任东谢村第一书记这六年始终负责认真,能力出众,为群众做过不少实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她既然已经确定无法用利益交换,还要继续,还不改变决定吗?
陈礼不记得哪天深夜醒来,这个疑问从自己脑子一闪而过。
它可以涵盖先前所有疑问的答案,可能不是完全对应,但只要确定了向前还是后退,一切细节就可以忽略不计。
陈礼思考过,不记得哪天深夜醒来有了答案:否——一个幌子而已,没必要弄得非谁不可。
“轰隆。”
天边忽然想过一声雷。
陈礼开门的动作停了停,顺手把相机放在墙边的三屉桌上,转身朝走廊走。
起风了,还不大,伸进走廊的树枝一下一下,轻柔地扫着陈礼裤腿。
她单手扶着护栏,另一手将头发拨到身后,眺望今天没有晚霞降落的河面。
河面闪着微波。
陈礼随着波光眨眼的时候,猝不及防看到了屋后河边的坟包。
不是新坟。
之前几次,她竟然没有注意到。
坟包被正在持续逼近的黑云一点点压过,杨柳加剧摇晃,像是要被蠢蠢欲动的风雨掀翻。
陈礼蹙眉,莫名觉得这个画面很不舒服。
她握了一下护栏,耳边忽然传出急促的震动声,非常轻微,起初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循着声音一直走到谢安青门口,她才看见了没有关严实的门。
谢安青回来了。
这几天,她们只在吃饭的时候面对面过,其他时间全无交流。她还以为直到离开,她们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现在机会猝不tຊ及防出现——
陈礼原地站立很久,转身回来自己房间。
她先花几分钟导出照片,再精挑细选一部分存档,然后拿了衣服准备下楼洗澡。
门一开,从对面房间传出来的震动声直逼耳膜。
陈礼拧眉,从她进房间到出来少说也有半个小时了,谢安青的手机竟然还在震。
或者不是手机?
她一个昼夜不分的工作狂,怎么可能允许警示音空响这么久。
因为不在?
还是,别的什么?
陈礼无意识握紧了门把,片刻,门口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她拉上门,经过过道,进来谢安青房间。
谢安青在,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绷成直线。
这画面有些眼熟。
陈礼立刻想到谢安青之前拉肚子拉到高烧昏倒的事,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不对,今天的谢安青出汗更多,神色更加难熬。
陈礼的视线在谢安青身上停了一两秒,走到床边,发现是闹钟一直在响。她顺手关掉,拇指压了一下食指关节,抬起来碰谢安青额头。
没发烧。
那……
陈礼眼前突然一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就已经被谢安青拉到了怀里。她的眉头紧皱着,手腕一动,五指深深浅浅插进陈礼头发里,含混地说:“别乱动。”
她把陈礼当成了爱往自己床上钻的谢槐夏,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邀约。
陈礼的“否”却在闻到她头发上的疗愈安神香那秒剧烈摇晃,又一次变得模糊不清。
外面雷声轰然,天地震动。
陈礼本能往后撤的刹那,头被压进一个潮热起伏的脖颈里,耳边是成年女性不稳定的呼吸,像急喘,脑后是她有力却称不上禁锢,温柔却又不允许逃离的手掌——从她发根里穿过,贴上皮肤,赶在下一声惊雷炸响前,把她往怀里又捞了捞。
像在安抚雷声带来的恐惧。
陈礼不怕打雷,只觉得脸完完全全贴上了那片炽热的皮肤,闪动睫毛紧紧抵着她的脖子,鼻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她呼吸时,颈下的绷紧与放松——
陈礼怔住,雷声爆炸,一瞬间,时间静止,思绪停顿,暴雨突然而至。
第15章 今天我做给你看。
谢安青已经很多年没有睡得这么沉过了,像鬼打墙一样,她越想醒来,意识越难以从中抽离。她被滔天的疲惫包裹,深陷数日不散的闷热,不管转身抬眼还是回头,全都有人围堵着她,她只是呼吸一口的时间,那些拘谨惶恐的求助就骤然变成了面目狰狞的质问。
“你不是说已经找到帮我们把东西卖出的人了,为什么菜还是烂在地里?”
“你不说最迟后年年底就可以让我的孩子们回来发展,为什么路还是那么难走?”
“医保我不是交了,为什么我的心脏还在一天天烂掉?”
“河道防护网你不是钉了,为什么还有人一个个在那里淹死?”
谢安青被推搡拉扯,狂风掀翻凉棚,暴雨折断树木,猛兽一样的洪水咆哮着涌向田野村落,涌向她。她挣扎抵抗,奋力求救,一眨眼天光大亮,她站在喜气洋洋的婚礼现场,看到黄怀亦手还年轻,捧着一张刚刚写好的朱砂婚书,和她奶奶肩并着肩走过来,说:“阿青,要忘,要长大,要幸福快乐。”
她看着死而复生的奶奶错愕震惊,不可思议,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伸向那纸婚书——
“轰隆!”
晴天里突然电闪雷鸣。
百年不褪色的朱砂婚书一瞬间变成削薄黄表,黄怀亦年轻的双手一刹那苍老,婚礼现场一转场变成被暴雨淹没的村口——她奶奶躺在那里,死不瞑目,然后新坟变旧。
“……!”
谢安青在石破天惊一样的雷声里惊醒,耳膜鼓胀,喉咙拥堵,心跳快得像是要穿破骨骼皮肉冲出来,去暴风雨里撞个稀碎。她空白一片的视线陷落黑夜,把嘴巴张到最大也无法呼吸到足够支撑身体运转的氧气,难受得忍不住想要蜷缩呻。吟,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捆住了,左臂僵得难以活动,同侧身体沉重麻木,用力挤压着她赖以生存的心肺……
谢安青狠狠一愣,发抖双手有意识地抓住床单平复了几秒呼吸,然后垂眸——第一眼看到的是陈礼的嘴唇,若有似无贴着她锁骨。她睡得很平稳,呼吸绵长安静,每一道都毫无保留地打在她皮肤上,热得像火,全力焚烧着她僵硬紧绷的身体神经和混乱苍白的梦境残影。
它们迅速消亡、重置,一切回归到现实时空。
谢安青在颈部细腻灼热的触感传入神经末梢那秒,脑中陡然一空,触电似的将手臂从陈礼脖子下抽出来,翻身下床。
陈礼被惊动,不悦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睛——谢安青站在黯淡无光的桌边,只能看到一片模糊轮廓。
“陈小姐,抱歉,我把您当成谢槐夏了。”
绷到极限的声音像筝的第二十一弦,低重到能感受出空气的震动,给人以极重的压迫感;从“你”倒退回“您”的称呼则在透露着说话之人还没有发觉的,慌乱。
不像谢安青会有的反应。
陈礼眼神动了一下,撑着身体坐起来,拼凑空白的记忆。
两个人的夏天太燥热了,她脖子里覆着层汗,领口濡湿之后变得沉重,向下坠,露出她潮湿白皙的胸口。她弓身坐在床边,一开口,嗓音里透着如同欲。望奋力燃烧过后的沙哑:“知道了。”
一个被厌恶的人,怎么可能被拥抱。
她如果想,早就能想到这点。
偏就是没想。
没机会。
暴雨突至那秒,她的眼睛是闭合的,给了智坠入睡梦绝佳的机会。
谢安青握在椅背上的手紧到骨骼发疼。
桌前的窗户已经被狂风撞开了,冰凉雨水不断越过走廊往里扫,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只有绵延不断的火在烧。
像是从身体深处窜出来的,无从捕捉就没办法熄灭。
她只能僵直地站着,竭力想要冷静下来去思考这间房里发生过什么。
奈何火太旺,身体太烫,神经都好像在被一根根融化。
谢安青拼尽全力也不过想到一句最浅显的:“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
称呼又换回来了,表示她的智正在恢复,尽管可能只是小幅度的。
陈礼侧躺久了,右臂已经无法活动,她抬手捏着,一边迅速记忆:“回来听到你手机一直在响,但没人响应,担心你出什么事,就进来了。”
很完美的解释。
很恰当。
谁反驳谁不识好歹,谁质疑谁不识抬举,谁深究谁忘恩负义。
谢安青说:“陈小姐有心了,多谢。”
最后两个字出口,眼前之人似乎完全变回了陈礼最后一次直面的那个尖锐逼人的谢安青。她动作微顿,睡着前又一次模糊在脑子里的“否”一晃而过,抬眼看向对面被黑暗包裹的人:“最近很累吗?睡那么沉的,手机就响在耳边都听不见。”
熟稔平常,甚至带这些关切的语气。
谢安青丝毫不觉得她们之间目前的状态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论这些私人琐事,刚好她手机响了,她立刻松开椅背,绕过陈礼去拿手机。
“谢筠。”
谢筠的声音是从暴雨里喊出来的:“特大暴雨来了!”
谢安青浑身一震,快速转头看向窗外——天像漏了,风雨肆虐——她握着手机的手一瞬间掐紧:“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下多久了?”
问出这两句话的时候,谢安青侥幸地希望不要太早,不要太久,她就睡了十分钟……
“七点,快三个小时!”谢筠说。
谢安青五脏轰隆,嗓子控制不住发抖。
谢筠说:“我们轮流打你电话打了几十个,全都打不通,你现在在哪儿??”
“……家。”谢安青喉咙像被狂风扼住了,发声变得困难无比。
谢筠却是立刻松了口气:“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我们还以为你上山救人了!”
谢筠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谢安青脸上,她脑中轰然,耳边嗡鸣不止,用力把手机贴近耳边才能勉强听清谢筠的声音:“县应急管局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我们这边的通讯目前还正常,你既然在家就不要出来,随时准备给市里汇报!我们几个现在兵分四路,先逐户排查,能转移多少被困群众转移多少,你……”
“嘟。”
电话断了。
谢安青一愣,立刻回拨。
“嘟。”
自动跳回。
第二个,还是自动跳回。
谢安青快速看了眼屏幕顶部。
……没信号。
他们这里的通讯也中断了。
“轰隆!轰隆——”
只有闪电惊雷在接连往下劈。
谢安青眼前白了一瞬,转身大步往出走。
身后站着陈礼,比她高,比她平静,不慌不忙地看着她说:“谢书记,你不想知道这三个小时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熟悉的话术,熟悉的语气。
谢安青聚焦视线,看着眼前一点没变的女人tຊ,像迎面撞上一场刺骨的风雪。
“失职”是夹在雪里的尖刀。
她被刺中,然后冰冻,血就没办法往外流淌,凝固着筑造一片无法打破的死寂。
谢安青手腕一勾,把已经没用的手机扔回床上,放松肩膀,很慢地笑了。
罕见到陈礼不会去想的笑。
和比她更加从容轻挑的声音。
陈礼心脏陡然下坠,后知后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她脑子里模糊的“否”已经绑架了她对谢安青的智,闪电的光一道道落在谢安青身上,把她皮肤上残留的红潮照亮那秒,她忽然确定谢安青就是慌过。
在刚刚和她分开那段时间。
这表示什么?
——她对她不是百分百的抵触厌恶,还留有一丝缝隙。
——这个缝隙是最基本的生反馈。
陈礼神经一震,被无形的强劲力道推着,将那个模糊的“否”一点点拨回到从前:还要继续,不改变决定。
话便脱口而出。
比以往任何一句都要暧昧不清,触到谢安青的逆鳞……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
意识到这点,陈礼第一反应想收回,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一瞬间消失不见。
谢安青望着她,用那腔带着笑的声音说:“发生了什么?”
陈礼垂在身侧的手握紧,迅速思考应对策略,发现只能按部就班地去维持该有冷静、体面:“你的手指在我头发里摩挲,沾上我的汗之后经过脖子、脊椎,落在我的腰上。”
谢安青:“只是这样?”
说话的谢安青踏着雷声往前走了一步,黑而静的瞳孔里映着暴雨天临近十点的暗色光:“我没有掀开你的衣服,或者干脆全脱了,畅通无阻地欣赏你,扌无摸你,分开你的又又月退进入你?”
谢安青赤衤果粗俗的话猝不及防,撞上陈礼本就勉强的智,立刻就出现裂缝,寒风一阵阵往出涌:“谢安青。”
谢安青:“在呢。”然后继续走近陈礼:“所以你叫了吗?怎么叫的?声音大不大?是哭着叫,还是爽到了抖着叫?”
陈礼:“谢安青,嗯——!”
陈礼去抓谢安青的手被她反手箍住,身体骤然一轻,被狠狠甩在床上。
谢安青趁机欺身上来,压着她的腿,把她双手箍在头顶。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陈礼完全做不出反应。
雨在疯狂往进闯。
陈礼快速闭眼适应雨水扫进眼睛里的酸涩,又快速睁开。
高处的人脸上已经彻底没了表情,只冷冰冰地俯视着她:“陈礼,非得这样是吗?非得逼我把脸撕破,把事做绝?”
非得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故技重施?
“好。”
谢安青粗暴地将陈礼刚要挣开的双手叠在一起按回去,另一手从她腰侧快速滑下,勾起她长裙下的右腿。
一瞬间,陈礼浑身紧绷,眼里风雨欲来。
谢安青攥住她的小腿问:“你这里的伤真是狗咬的?”
陈礼腿被迫贴着谢安青的身体,伤口处逐渐清晰的痛感不知道是谢安青力气太大,还是新长的血肉太娇嫩碰都不能碰。她盯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人,目冷如霜:“你早就知道不是。”
谢安青:“我又不瞎,刮伤咬伤分得清楚,可你既然开口了,伤又的确和国庆有关,我就只能把你带回来。我尽可能对你客气,把你的作品和人品分开,你呢?”
暴雨持续冲击着谢安青的耳膜;
梦里围堵着她的,面目狰狞的质问;
黄怀亦突然干枯的手,她奶的死不瞑目和河边突然变旧的坟墓;
电话断线之前谢筠的惊呼,可能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无法挽回的风险;
……
一桩桩一件件,彻底把关着谢安青那些坏情绪的门和窗粉碎了,她胸腔里烧起火,智在洪水里淹没,焦急、未知、无力和失职变成吃人的愤怒扑向陈礼。
“平交道口的路是土路,两边全是田地,你的相机摔在那种地方真的会坏?”
“你肩膀上的那片红真是因为国庆,还是你自己故意弄的?”
“我吃到拉肚子的那碗饭是你没来得及倒,还是根本就是给我准备的?”
“我是你突然发现没有养成的副驾习惯,还是只有我是你不想照顾的副驾?”
“我发烧,身边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是你擦汗?”
“我睡觉,谁都没有通知,为什么是你去接?”
“谢蓓蓓真想拿你做宣传素材,还是你只想拿我消遣?”
“这里的景真比你之前看过的好,还是你早就查好了我?”
“陈礼!”
谢安青盯着陈礼泛着寒光的眼睛,想不明白初见那天为什么只看出来深长直白这么粗浅的东西。
明明精明才是它最主要的特质。
此刻倒影着陌生阴沉的自己。
“今晚我只是睡着了,不是喝醉了,你想的话,真就挣脱不开我这双手?”
愤怒在疯狂爆发,谢安青握在陈礼腕上、腿上的手一度重到生性发抖。
陈礼完全挣脱不开,身体、脑子被动地顺着她的情绪进行思考。
是,她能挣脱开,很轻易。
但她不是睡着了吗?
因为“不继续”的决定突然模糊了,她就又一次去计划她,在她身边睡着了。
这……
这个答案不过是在加重谢安青的愤怒。
陈礼已经张开的口紧闭回去,只剩深冷目光还在回视着谢安青。
谢安青已经猜到了,她她眼神讥讽阴冷:“陈礼,你一开始就想要我是不是?可我不是都已经穿成了你看不上的样子,到底还有哪里让你觉得好玩?”
最后两个字莫名耳熟。
陈礼心被猛地一触,意识到什么:“画墙绘那天中午,你听到我和我经纪人的电话了?”
谢安青:“是啊,你说巧不巧,我只是回去那个电笔的功夫,就刚刚好听到你说你想看一个淡欲的人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陈礼手腕上的痛感加重,忽然就确定了谢安青态度突变的时间:那个电话之后。
那天,她说得清楚。
————
陈礼说:“想看一个淡欲的人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陈礼!”经纪人疯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处你那些花边新闻,每年要送出去多少礼,陪多少笑?!”
陈礼:“这不是你的工作?”
经纪人:“???”
一语中的。
经纪人攥着手机咬牙:“你是不是忘了,你最近一次分手就在去东谢村之前?”
陈礼:“东谢村。”
经纪人:“你别打岔,我就问你,你记不记得你最近一次分手还是上周?”
陈礼:“记得,所以呢?”
经纪人:“你是青年摄影师里的佼佼者,愉悦人心的山河大海你拍过,震撼眼球的自然景观你拍过,光怪陆离的人性你拍过,发人深省的战争贫困你也拍过,你的价值和话题远不该是你交过多少个女朋友,每一任相处多久。”
陈礼和经纪人认识十几年,第一次听她用这么沉重严肃的语气说话,她偏头看了眼手机,目光渐渐沉下来。
片刻,陈礼放下筷子说:“玩玩而已,哪天腻了就不继续了。”
经纪人:“哪天腻?”
陈礼靠着椅背,指尖压在桌上:“之前那些要么想靠我的照片出圈,要么想借我的关系走捷径,要么缺人要么缺钱,大家一拍即合,顺成章,没什么新意,这次不一样。”
经纪人:“哪里不一样?”
陈礼眉头快速拧了一下,手指蜷握回来:“她讨厌我。”
经纪人:“……你脑子没事吧?”
陈礼:“这不是正合你意?”
经纪人:“没看出来。”
陈礼:“我要是在她这里栽跟头栽得狠了,以后说不定就会对女人敬而远之。”
经纪人:“从今天起,我每天三炷香,求她是个大坑,让你栽得头破血流。”
————
陈礼陷在回忆里,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谢安青无所畏惧地回视着,握在她小腿上的手推着裙子往上走:“陈礼,不是要玩么,不是想看一个淡欲的人烧起来是什么样子么,好,今天我做给你看。”
话落,谢安青紧贴陈礼的手指骤然回拢。
陈礼腰上一紧,猝然回神,冷冰冰的眼睛像是要将谢安青穿透。
第16章 谢安青,把手拿开。……
“谢安青, 把手拿开。”
陈礼一字一顿。
她身上残留的那点冷静已经彻底倾覆,于是再浓的寒光也能在无氧之地烧起扭曲的火。
谢安青是唯一的焚烧对象,被紧紧包裹, 却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拿开?”
“呵。”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笑,没了第一次的从容轻挑,只剩冰冷迫人的危险。
“你想尽办法招惹我,不就想这样?”
陈礼腰侧的皮肤被人用指肚来回剐蹭,很轻,每勾弄一下, 她的身体就僵硬一分, 眼里的火就跳高一寸。毫无征兆触碰到敏感地那秒,她浑身剧烈抖动,呼吸发颤,受着禁锢的双手用尽全力往下一撤,几乎挣脱。
仅仅只是几乎。
谢安青面无表情地推回tຊ去, 伸手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之前被扔在卫生间里太久,血迹怎么都洗不干净的领带, 然后就当着陈礼的面儿,把她的双手紧紧缚住。
“陈小姐, 您见多识广, 应该听说过手铐结吧?”
谢安青把领带末端缠在自己手心, 不紧不慢提高陈礼被缚的双手。
“这种结越拉越紧,我最喜欢用来捆东西,怎么颠都不会松不会掉。”
“不信,您可以试试。”
陈礼不用试。
在谢安青说完话,陡然将她双手拉到最高点那秒, 紧缚的疼痛感就已经向她证明了一切。
而她,陈礼,出生即赢家,出道即巅峰,从来没有被谁这么羞辱过。
陈礼目光沉暗,瞳孔里沉默又激烈的火几乎窜出眼眶:“谢安青,我再说一次,把手拿开。”
谢安青视若无睹,已经回到陈礼腰上的手,准确无误找到了那一片能给她带来生颤栗的肌肤:“暂时不行,还没让您看到我烧起来的样子。您可是我千方百计求来的,您要的,我怎么能不给?只是……”
谢安青身体下压,目光掠过陈礼的眼睛、鼻子,落在她绷成一条直线的唇上:“我没和谁上过床,经验为零,但26应该是个还不错的年纪,身体成熟,神经敏锐,领悟力高。陈小姐,您前任多,以您的经验判断,我这样的,是不是会很快?”
“十分钟?”
“五分钟?”
她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谢安青凉薄的唇贴上陈礼:“三分钟足够了吧?”
尾音脱口的瞬间,谢安青无所谓陈礼说了什么,陡然张口开始吻她,舔舐她紧闭的唇缝。
年轻女性气息滚烫,唇舌猛烈,谷欠望却是完完全全冰冻沉默的,带着羞辱和报复,一次比一次粗暴。
陈礼感到疼痛,嘴唇开始发麻,稍一有缝隙,她立刻将头偏向一边,被谢安青掐住两腮转回来,顺势将手下压,虎口卡住她的下巴,用力往下一按——她始终封闭自守着的口腔被迫张开,独属于谢安青的气息席卷而来。
陌生浓烈,对神经的影响力强大到令人震撼。
一瞬间,陈礼都忘了要抗拒,舌头被谢安青密密实实严丝合缝地碾缠着,撞击声、搅动的水声不断从她们口中传出,几乎超越窗边可怖的狂风暴雨。
陈礼耳侧嗡鸣,抠紧手,某一秒不受控制地滑动喉咙,把淌入其中的唾液咽了下去。
有些呛。
“!”
陈礼智回笼,地动山摇,被雨水弄湿的眼眶紧缩冰冻,在谢安青的舌头又一次野蛮挤入时,狠狠张口咬下。
血腥味在潮热拥挤的口腔中轰然爆发。
谢安青停都没有停一下,不带任何反应和犹豫地将握在陈礼腰上手上移,斜过脊背,掌根抵住她的后颈,拇指和中指顶着她两侧的颌骨,用力向上托。
“嗯!”
陈礼闷哼一声被迫后仰。
只是很短暂一个被控制的瞬间,就足够谢安青再一次深入她口中,与她交换着血腥味十足的亲吻。
谢安青浑身冰冷,像沉在河底,那些已经泛滥了的恐惧、未知、无力和失职统统都是缠住她的水草,不遗余力地把她往下拖。她看着陈礼,只能看到大片的黑,潮湿阴冷,和舌尖上浓重的血腥味、清晰的刺痛和陌生又爆炸的湿滑感紧紧纠缠在一起,刺激得她想要唇下这个人撕碎重组,却没得到她任何正向的反馈——
谢安青撤出来,但嘴唇仍贴着陈礼的嘴唇:“陈小姐,您不是要玩么……”
“现在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目光相触,鼻子碰着鼻子,谢安青嗓音沉哑,极低地说:“是我现在这副模样不够吸引您么?”
陈礼的怒气已经到了爆发边缘,浑身神经都在发抖,她的不反应不是接受认命,是怒到极点智的僵硬:“谢安青,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亻故爱,和你。”谢安青不假思索,说完抬起身体,被汗水沾湿的手从陈礼颈后抽出,抓住自己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扯。
凌乱的纽扣顿时四散崩裂。
汗,紧致的皮肤,成熟的曲线,嘴唇的血迹和被刚那一扯磨红的脖子。
闪电在谢安青身上降落那秒,陈礼的视觉轰然爆炸,她深如黑洞的瞳孔紧紧一缩,已经疼到麻木的双手扽住智一角,迅速反扣住谢安青重新握过来后还不够稳的手腕,同时,撑在她身侧的右腿奋力侧压,将她掀翻,跨坐在她身上,用手铐结死死卡住她的脖子。
“谢安青,你是不是疯了?!”
“是!被你陈大小姐一步一步逼疯的!”
“我逼你什么了?!”
“你出现之后的全部!”
陈礼手腕疼,嘴唇疼,舌根疼,口腔里再重的血腥味也掩盖不住那股浓烈强势的气息,她俯视着谢安青,烦躁情绪一拥而上,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撞上谢安青掐住自己胳膊的手,“砰”一声,智炸裂。
她低头在谢安青喉间,用牙齿咬住领带,一次次粗鲁地把手铐结扯松,扔掉,然后拉开谢安青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死死摁在身侧。
“成年人不偷不抢不强迫,只是用点手段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么了?!犯法?!”
“不犯法,但别XX找我!”
位置交换,谢安青看着陈礼那张怒气高涨,没有任何一点反思的脸,胸口剧烈起伏。
“陈礼,你知道我对你的到来抱了多大期待吗?”
谢安青压着嗓子,墨色瞳孔因为喷发的怒意微微发抖。
“我收到肯定答复那天几乎一夜没睡,在村部做计划,写方案,生怕有任何一点怠慢;我就是忙得饭顾不上吃,也要每天去平交道口等你;我想尽办法布置你的房间,想让你住得舒服;我喜欢院子里那些花,只要它们开着,我就不会在哪一天凌晨回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工作累,觉得家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它们对我来说多重要,可我还是每天剪几朵放你房间里,从不犹豫!”
“但你呢?!”
到后面,谢安青激烈的语气演变成了尖锐的质问。
“我感激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帮我们的,所以在还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哪天来的时候,就把我能给的诚意、尊重全给了?”
“你呢?”
“陈礼,你呢?!”
重复的反问,一次比一次激烈的反问如同坠落深渊的嘶鸣,陈礼呼吸一顿,钳制着谢安青的双手倏然紧握。
她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来这个问题。
收到私信的时候,她刚好闲着,就来了;
来了看到谢安青,她觉得有合适,就留下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谢安青什么,甚至——
没有仔细翻阅她在微博的留言。
只隐约记得,那些留言除了最终诚挚的邀请,还有这个村子的现存压力与未来设想。
那里面寄托的东西,不只是一个村书记的责任,还有一个村子的将来。
“……”
陈礼翻滚汹涌的情绪有一刹恍惚。
谢安青看着她,像是看穿了一切,她被钳制着的双手青筋凸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毫不犹豫将它们揭穿:“你只是在看到我那秒,突然有了游戏一场的兴致!你往后所做,全部都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帮我们渡过难关!”
“轰隆——!”
这一声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像炸在陈礼胸口,她心猛地一跳,本能卸了手上的力道。
谢安青趁机挣脱,衣衫凌乱地站在不断涌进来的风雨里。
“陈礼,你不就仗着我有求于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的确,我急。”
“我怕洪水哪天突然就来了,秋收会和春收一样惨淡,怕谁家房子被冲毁,我还没准备好,谁家孩子被水冲走了,我救不了。”
“我怕很多事。”
“最怕这六年明明已经倾尽了全力,还是什么都做不好,还不了!”
“砰——哐!”
露台的八仙桌被狂风掀起,撞断护栏砸在后院的石砖地上。
这个距离明明和二楼房间差得很远,她们根本受不到任何一点伤害,可下一轮闪电照亮谢安青脸的那秒,陈礼发现她脸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眼睛则……
红得让人心惊胆战。
陈礼心一磕,嘴唇紧抿,没等思绪和谢安青的话、眼前的画面连接起来,就又听见她说:“陈礼,雨已经来了,今年我没机会了,那对你,我就不再那么迫不及待,更不必非你不可。”
她的语气是激烈爆发之后让人心慌的死寂。
说完把已经没法继续再穿的衣服脱下来,扔进垃圾桶,半裸tຊ着站在黑暗里。
“你想干什么那什么你的事,我管不着,但别惹我。我很忙很累,没时间没精力,更没有兴趣玩你们这种有钱人的感情游戏。如果你非要从我身上得到一点什么才会帮我,那对不起,我就是跪着去求下一个人,也不会继续在你这里低声下气。”
谢安青从衣柜里取出件短袖套上,大步往出走。
走到门口,倏地停下。
被她刚刚那番话砸得心神一晃,头脑空白的陈礼攥紧手,看到她额发垂下,侧脸冰冷,身上透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寒的暗色:“就算我们相识在其他时间,我和你平等,没有求于你,也绝不可能爱上你。陈礼,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我不是你那些前任,玩点你能玩的。”
第17章 谢安青,好话你也听不见……
“砰!”
门被用力甩上。
只是眨眼功夫, 谢安青匆促的脚步声就消失在了走廊。
院里传来车声,被扔在床上的手机因为低电,乍然投出刺亮的光。
陈礼恍然回神似的, 目光狠狠抽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又出现了那种答不出为什么的,脑子突然一空无所适从的,令人厌烦到了极点的,只会出现在弱者身上的智丧失瞬间。
她看着黑洞一样的房门,攥在手里的指甲一点点抠进掌心, 空白目光变得阴沉可怖。
是。
在故意招惹谢安青这件事, 她是不无辜。
但除了招惹,她有没有哪次像今晚这样捆住她的双手,把她压在床上,或者强行撬开她的嘴,把她往死里吻?!
没有吧。
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她吧。
可她呢?
陈礼刺痛的嘴唇紧抿, 口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持续不断形成、积聚,她是该和刚刚一样,把这口残留有谢安青气息的口水咽下去, 还是现在就弯下腰,狼狈吐掉?
耻辱带来的怒气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陈礼一秒也忍受不了,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赤脚踩过地上坚硬的纽扣, 回了自己房间。
房间的窗户已经被暴风推开,雨飘了满桌,她的电脑、相机、手机、口红,她放在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湿淋淋的,换着法提醒她及时关注被打湿的胳膊。
还是那种蛇紧紧缠上来的冰凉感。
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陈礼大跨步走到矮桌边抽纸巾。
纸巾盒旁边就是手机, 因为落了雨,稍一有动静,屏幕就和鬼手在点一样,自动亮起、熄灭,反复闪烁,最后停在主屏幕上——经纪人13个未接,W1个,微信通知统共21条。
其中一条来自W。
就在通讯中断之前几秒。
内容和经纪人的焦躁截然不同,只有寥寥五个字:【回电话给我。】
五个字就占一行,上方的信息自然一目了然。
还是陈礼又一次被W质疑,一怒之下发了句“看不上我的做法可以走”之后,W发过来的。
她一直没看。
W说:【不是看不上你的做法,是想提醒你,她和你一样,只有一个人在生活。】
陈礼知道。
第一天到这里,她就看得一清二楚。
但有什么问题?
她十几岁就开始这么过了,很难吗?
W说:【阿礼,一个人是没有退路可言的,后面没谁接着。你知道。】
那如果她们继续被逼迫、掠夺,就等于赶尽杀绝。
这陈礼也知道。
她在脑子里自动补齐这句话的刹那,爆炸似的嗡鸣和雷声同时响起,将她震得手指发抖,没能攥住仅剩的那点干纸。
胳膊擦不了,冰凉感便开始在暴风之下泛滥。
陈礼耳边的声音骤然变得遥远,像是被罩在厚厚一层玻璃里,狂风暴雨明明就在她身侧,打在她胳膊上,她却怎么都听不清楚。她仿佛由时间遗弃,由空间囚困,深陷于逼仄窒息的玻璃罩子中来回碰撞、颠倒。
不经意触到某个隐秘开关,一切像是延时发生一样,在她眼前重现——谢安青在副驾受到惊吓时紧绷沉重的侧脸,跪在河边修补防护网时单薄孤独的身影,她轻飘飘一句申请延长任期时卢俞惊讶的表情,她喜欢花开在地里是因为怕一个人的家里太空,延长六年的工作太累。
她好像是在持续经历一个人生活的窘困。
但因为心不够狠,不能和她一样把那份窘困分散到其他人其他事上,压力就日复一日的堆积成了高山。
高山上具体有什么,陈礼不得而知。
只确定,压力堆积到一定程度时,只需要再给一些不那么过分的招惹和一两句稍显过分的谈话,就足够刺激到一个人的智底线。
一个没谁接着,没有退路的人。
那她被逼出来的怒气,是不是就情有可原?
“……”
胸腔里激荡的情绪一拥而散。
陈礼手蜷了一下垂下来,碰到不久之前从窗台挪过来的茉莉。
花还在开,水珠滚动。
陈礼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谢安青在黄怀亦书房泛红的眼睛和几分钟之前那双惊人相似。
明明软弱,却在某一刻变成锋利的斧,将罩着陈礼的厚重玻璃一举劈开。
于是她耳边遥远的声音毫无征兆变得清晰,极速逼近,听到谢安青说,“陈礼,我感激你,期待你,绝不可能爱上你。”
冰冷绝对的声音伴随惊雷,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次性全部扎入陈礼的神经,痛感铺天盖地。
她震惶不已,无法相信声音竟然能有这么大的破坏力。
但现实就是如此。
前调的爆裂,后劲儿的漫长。
陈礼迅速直起身体,将吐了一半的气死死咬入牙关齿缝,才勉强截住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声音。
摔下露台的八仙桌还在雨里翻滚。
陈礼站得笔直冷静。
今夜最长的那道闪电劈开雨幕时,陈礼偏头看向北方的河——孤坟已经被暴雨吞没,柳树却还在拼命伸展枝条。像一把破碎的伞,挡不住,还在挡。
它过于执着的努力强势吸引着陈礼注意力。
陈礼便看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神经里的痛感开始被分散,一道道消失,陈礼忽然很想知道是谁种的那棵柳树,那棵柳树代表了谁。
……天知道。
陈礼绷直的脊背动了一下,耳边传来谢槐夏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姨!小姨!”
这个声音和陈礼印象里的谢槐夏毫无关联,她心一坠,下意识朝门口走。
浑身湿透的谢槐夏见人就往过扑:“小姨!我妈电话打不通!她是不是被水冲走了?”
“前年她为了救蓓蓓姐,就差点被洪水冲走。”
“今年是不是又去了?”
陈礼的衣服被谢槐夏的眼泪和身上雨水打湿,沉甸甸把她肩往下坠。
压力让她清醒。
她智在持续恢复,记忆也在渐渐复苏,某一秒,微博私信里的文字在她脑子里变得清晰。
她应该从谢安青的描述里见过眼前这幅天地仿佛要被劈开,一切都变得无力的画面。
或者就像谢槐夏现在问的这样,更加真实惨烈。
【每一次大暴雨,我们这里都有人受伤。
受伤是轻的,被冲走又救回来是幸运的。
有些人,要一天一天等着雨停了,天晴了,才有可能找到尸体。】
她在哪天一打开手机就收到了这条私信。
结合前后几条来读,觉得微博对面那个人冷静得可怕,连生死都能这样轻描淡写。
她忍不住分析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所描述的文字产生无数种联想,脑子里出现无数个画面,每一个都让她唏嘘惊叹。
她才来了。
……来了之后,没任何一秒真正记起来的目的。
“咔!”
某一棵树被暴风劈裂,扯动陈礼震颤紧绷的神经,她身体剧烈抖动,听到谢槐夏问:“小姨,我是不是没有妈了?”
小孩子充满恐惧的哭声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尤其是声音里内容。
刀一样直穿过陈礼耳膜,她躲不及,就只是竭力忍着。
“不会。”陈礼说。
谢槐夏听到声音不对,哭声戛然而止,抬头往过看。
陈礼说:“你妈五分钟前刚给你小姨打过电话,没事。”
谢槐夏:“真的吗?”
陈礼:“真的。”
谢槐夏:“那现在为什么打不通了?”
陈礼:“没信号。”
谢槐夏嘴巴一瘪,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陈礼有种预感,今晚谢筠或者谢安青任何一个不回来,谢槐夏就会一直这么哭下去。
那么,她们会回来吗?
陈礼不知道,谢安青离开时满身的暗色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与她发烧那晚,谢秀梅说过的话直直撞上。
“村两委是不是只剩你和谢安青两个活人tຊ了,什么事都抢着往前冲。”
陈礼没见过,但能想到。
她见过的人、景太多了,不用思考就能立刻想到。
想到的瞬间无意识向前走了半步,又迅速折回来,扯开凌乱的头发重新扎好,换了套方便的衣服,攥着谢槐夏发抖的手大步往出走。
两分钟后,隔壁黄怀亦家,陈礼看了眼被黄怀亦搂在怀里的谢槐夏说:“谢安青和谢筠都不在,我马上也要出去,她就麻烦您了。”
黄怀亦神色严肃:“这么危险的天气,你出去干什么?”
陈礼快速皱了一下眉,没出声。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扎头发到出门,她的一切行动都是在靠本能,智没有参与分毫。
所以她答不了。
黄怀亦说:“不知道就不要出去,万一出事,安青得多担一份责任。”
陈礼目光发沉,双眼紧盯着黄怀亦。
黄怀亦不闪不躲。
片刻,陈礼说:“出去看一看。”
黄怀亦:“看什么?”
陈礼:“看谢筠支书没被水冲走,看……”
看什么?
“谢安青”三个字从陈礼唇边一闪而过,她说:“看能不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
对。
这里的画面,这里人,全都应该被记录。
就算没有谢安青,也该被记录。
因为她是陈礼,摄影师陈礼。
陈礼放弃擦不干净的后视镜和模糊不堪的倒车影像,凭感觉往后倒。
“嘭!”
左车尾灯猛地装上门框,发出一声重响。
陈礼手下不停,立刻调整方向,继续把车往出倒。
路上黑沉沉的,密集猛烈地雨在疯狂往下砸。
陈礼把灯推到远光,一脚油门踩下去,顺着谢安青留在地上的车辙往出追。
她几乎是用了确保人身安全前提下最快的速度,还是怎么都看不到前方有光出现。
浮躁感在暴雨夜里悄然出现。
陈礼没察觉到,只是紧闭着唇,继续加速。
而此时的谢安青已经上山了。
她必须信谢筠没有出事,信她们能处好山下的情况,所以直接来了谢七伯家——谢筠他们转移群众需要时间,不可能很快赶来这里。
谢七伯为人就是谢蓓蓓之前说的,是个老顽固,这几年村部不止一次给他做工作,希望他为三个孙女考虑考虑,搬下去住。
就算不搬,也至少让施工队进来,对他的房子进行免费加固。
他全部否决了,一意孤行要守住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以后在这里落叶归根。
他的顽固是在拿四个人的命赌。
谢安青一下车就看到被雷电劈断的百年洋槐从河上横过去,刚刚好扫过谢七伯房间。
老瓦房年久失修,根本经受不了狂风暴雨和洋槐的双重重击,此刻摇摇欲坠地杵在暴雨里,随时可能坍塌。
谢安青一秒也不敢停,从后备箱里取出绳索和安全带直奔河边。
桥已经被冲断了,她把绳子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绑自己身上,蹚着河往过走。
河水如同愤怒的野兽,冲得谢安青无法站立,她死死抓着绳子和横在河上的洋槐,一次又一次被河面上的咆哮声淹没。
终于上岸,谢安青只敢扶着膝盖把嘴里的泥水吐干净,就马上解开绳索在一旁拴好,疾步往岌岌可危的房子里跑。
“七伯!”
“咣!”
“哗啦!”
不断有瓦片从房顶掉落。
谢安青没在谢七伯的房间找到人,转头往三个孙女房间跑。
万幸,人都在,都好。
谢安青勉强松了第一口气。
谢七伯看她如同看到救星,一瞬间老泪纵横:“伯该听你的,该听你的啊。”
谢安青没接话,直接走过来抱起最大的孙女说:“水太急了,我一次只能带过去一个,你们就在这里待着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谢安青话落的同时,原本只是卡在梁上的洋槐彻底砸下,房屋一瞬间垮塌小半。
谢安青抬头看了眼,确定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后,迅速抱紧失声大哭的孩子往出跑。
湍急汹涌的河水过一个人尚且费力,多个八岁的孩子就更艰难。
谢安青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被迅速消耗,她们每被河水冲走淹没一次,勒在腰上的绳子就狠狠拉扯她一回。
“呼!呼!呼……”
第三次上岸时,谢安青扶着腰大口喘息,有很长几秒眼前一片昏黑,天旋地转。她撑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拇指死死掐着关节缓神。
视线稍一清晰,谢安青又一次跑进屋里,抱起最小的孩子说:“七伯,再坚持一会儿,下次就是你。”
谢七伯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谢安青的体力不支,他用力挥着手喊:“走!过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今天就是真死这儿了,也是他活该!
但不能害了别人!
谢安青不纠缠,护着孩子快步离开。
外面狂风夹着暴雨,拍得谢安青睁不开眼睛。
她摸索着给孩子穿上安全带,把她挂在自己腰间的绳索上,卡死卡扣,抱着她下河。
谢安青非常清楚越往后救人越难,以及,孙女没安全之前,谢七伯绝对不会走,所以她把他留在最后,也把三个孩子里最轻的留在最后。
但四岁的健康孩子,对现在的谢安青还说还是太重了,她每往前挪出一寸就好像要用干一次身上的力气。
七八米而已,她从眼缝里看过去的时候,却怎么都看看不到头。
谢安青的心率已经爆炸了,四肢沉重无力,飘在水上木头被大浪挑高又掀翻,直直砸过来时,她只觉得寒意直冲头顶,做不出任何反应。
路边,陈礼从相机里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谢安青被木头砸中,整个人失去控制,被冲向横在河面的洋槐。
那个瞬间明明只有水声和雨声,她却好像透过谢安青紧闭的眼睛和痛苦神情听到了她的闷哼。
“咔。”
陈礼的手指不受控制按下快门。
这一幕定格。
分裂的时间继续往前缓慢推进。
1,2,3……
谢安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双脚触底那一秒,她四肢软得完全站立不住,只本能护住怀里的孩子,由着身体往下栽。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出现。
谢安青视线僵直,感觉到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们,温热有力又镇定,将她们扶起来的那个刹那,河水猛扑上来,打在她腿上。
她的手紧了很短一秒,从她身上离开。
谢安青靠着树,看着低头拧卡扣的陈礼,嘴唇动了一下又紧紧闭上。
陈礼同样没说话,她把解下来的孩子抱起来,往谢安青车上送——这里树木密集,随时有被劈断吹倒的可能,眼下车上最安全。
陈礼把人放进去,一秒不停地关了车门往岸边走。
“………………”
那里的人明明站都站不稳了,竟然还想下河!
陈礼由大跨步到跑,一把抓住谢安青的胳膊吼道:“再来一次,人没救成,你会先没命!”
谢安青偏过头,抬眼对上陈礼。她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但眼神异常平静。
她很清楚陈礼说的这个可能性。
但就像陈礼来了这里却看不到这里的情况,她身在其中不可能就这么坐视不。
人就是这么喜欢以自我意志为中心去发现、行动。
谢安青一言不发地抽出手,往河边走。
陈礼:“谢安青,凡事量力!”
谢安青依旧不语。
陈礼刚才过来的时候没注意,踩到了拖在地上的绳索,谢安青这么一走,绳索被拉紧,她嘴里难以控制地溢出一声,猛然弯腰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
陈礼蹙眉。
谢安青刚走得不快,按即使被扯到也不该反应这么大,难道——
猝不及防想到什么。
陈礼条件反射伸手,把谢安青的短袖下摆从绳索里抽了出来。
……她腰上那一圈皮肤被磨得几乎没一处完好。
“你……”
“啪!”
陈礼的手被挥开。
谢安青胡乱把衣服放下去,从陈礼脚下扯出绳索,一脚踏进河里。
陈礼手背被拍得生疼,视线所及的地方泥水像是要吃人。她莫名就来了火,脚一动,再次踩住绳索。
谢安青这次走得快,陈礼突然这么一踩,腰上剧痛,酸软无力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直直跪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什么东西趁机钻进她头发里。
她还没来得及回神,贴在头皮上的五指倏然收拢,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扯。
谢安青被迫抬头,隔着雨幕看到陈礼蹲在自己面前,眼睛里冻着霜:“谢安青,好话你也听不见是吧?”
第18章 发火。
陈礼眼睛里面冻着霜:“谢安青, 好话你也听不见是吧?”
谢安青本来就已经疼懵了,现在还被人抓着头发被迫仰头,面对着一双全然tຊ陌生的眼睛——居高临下看过来, 冷冰冰的。雨水不断在她下巴汇聚坠落,砸在谢安青嘴上,和她的眼神一样,没有丝毫温度。
谢安青一愣,爆炸的心脏无端紧缩,思绪有片刻停滞。
没等反应过来, 腰上刚刚有所缓解的疼痛骤然加剧, 抓在她头发里的手松开,跟另一只一起,快速解开她绑在腰上的绳索往出抽。
一瞬间,谢安青疼得浑身绷紧,剧烈抖动, 嘴唇抿再紧也控制不住发抖。
陈礼甚至在某一秒听到了她喉咙里示弱的声音,很短促克制,生怕谁听到似的。
有必要?
她也不瞎, 该看到她腰上磨烂的皮肤一点没少看,还跟她装哪门子的装。
陈礼冷着脸色继续抽绳索。
她的视线已经被雨糊了, 只能靠不断眨眼勉强保持住一点能见度。偶尔清晰一刹, 刚刚好就看到了沾在绳子上的血。
该怎么形容它的多呢。
陈礼想了想。
水往下滴的时候是红的。
陈礼肚子里那股默不作声的火倏地往上蹿了一道, 手下动作不止没因为看到的这一幕放轻,反而故意在最后那秒加重了力气。
谢安青终于没忍住闷哼一声,痛苦地撑在地上,双手紧扣泥巴烂叶。
这不就对了。
陈礼无声冷嗤,飞快站起来把绳索绕到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 同时脚下一勾,动作干净地接住掉在地上的安全带准备下河。
不想裤腿猝不及防一沉,没能挪动。
“你干什么?”谢安青说。
声音混在大雨里,虚得几乎听不见。
陈礼耳膜一扎,目色阴沉地回头,看到谢安青抬着脸,手抓着她的裤脚,湿得像只脏兮兮的小狗——牙尖齿利,被咬一口,她的手腕跟嘴现在还疼得清楚。
陈礼攥紧安全带,冷飕飕地反问:“你说呢?”
谢安青不语。
她当然知道陈礼要干什么。
但为什么?
陈礼没一句多余的话,直接照搬黄怀亦说在前头那句:“放心,我是主动给自己捆这儿的,真出什么事,不用你谢书记担责任。”
陈礼这话夹枪带棒,旧账翻得哗哗响。
刚一出口,她就咬紧了后牙槽。
明明都想到她晚上干的那些事儿可能只是被逼急了,还在这节骨眼上掰扯的什么劲儿。
她又不是明天就死了,非得今天赶时间。
陈礼仗着谢安青现在没力气,脚往后撤了一步,扯出裤腿,俯视着大雨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的人:“疼就乖乖在这儿等着,别逞能。”
语气中微末的妥协、安抚是陈礼从没对谁用过的。
她也没有察觉。
只是快速捏了一下指关节,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朝谢安青的脸靠过来。
谢安青下意识偏头。
陈礼直接捏着下颌拧回来,已经在雨水的浸泡下没了温度的指肚从她眼皮上抹过去,说:“伤口再深点,你这只眼睛已经废了。”
陈礼手上有劲儿,拉扯到伤口时带着异常浓烈的刺痛。
谢安青咬着牙闭眼,视线彻底隔绝之前,看到陈礼搓了搓拇指上沾的血,抹在另一边红印明显的腕上,然后拎着安全带下河。
河水比陈礼想象得更急,她刚一踏进深处就几乎完全失去控制,身体被卷着往水里拖。好在早年拍摄有过这方面经验,知道怎么应对。
她只慌了一瞬,立刻冷静下来调整呼吸,适应水的节奏,借助手边所有可以借用的东西,很快就在暴怒的洪水中找到平衡,摸索着往过走。
急流翻卷出旋涡,肆意吞噬着一切,女人走在洪水暴雨里,侧脸坚决,手臂充满力量,像是不惧分毫自然的可怕。
谢安青看着这一幕,后知后觉记起陈礼拍过台风。上百年的树木被连根拔起,人在天上飞,世界被撕裂,很震撼的画面。
采访里说她为了拍那张照片差点被台风卷走,她却轻描淡写,“运气好躲过了,还顺手从天上拽下来个人。”
谢安青掌根撑地,动作迟滞地站起来。
在陈礼之前,她其实还了解过国内其他有名气的摄影师,几经对比,最终决定给陈礼发信息,和她那张照片和那句话脱不开关系。
她觉得,这个人看得见天灾人祸,心肠不错。
陈礼觉得自己腰快断了。
就一个单趟。
一个单趟!
她腰上一圈就火辣辣的跟烧起来了一样,骨头缝里都拉扯得疼。
有些人来来回回六面三趟面不改色,是做好了死这儿的准备吧。
可真勇。
那为什么还一次两次跟要哭一样,眼睛红成那样?还有什么事比死更可怕?
“哗——”
陈礼翻身上岸,把绳索卡死在石头缝里,抄起安全带急速往已经处在坍塌临界的老屋跑。
里面,谢七伯已经彻底放弃了,枯老的身体靠在墙角等死,周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恐怖又扭曲。
乍然看到一个瘦削女人出现,手里还拿着安全带,谢七伯浑身一震,大声喊道:“你别管我,赶紧逃命!你这么点身板根本救不了我!”
陈礼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把安全带摔谢七伯脚下:“但凡你有一秒感激谢安青救了你三个孙女,就少给她添点麻烦。她现在自身都难保了,没劲儿过来劝你惜命。”
谢七伯怔住:“自身难保?她,她……”
陈礼:“没死,快了。”
谢七伯双目睁大,愕然无言。
陈礼快速给她穿上安全带,背身蹲下,把他往身上拉。
“轰隆隆!”
雷声夹杂着房屋晃动的声音在陈礼耳边炸开,她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脖子一疼,尖利的碎瓦直直从颈边擦过掉在地上。
陈礼皱眉,往过看了眼——一滴血快速从脖子滚落,掉在瓦上。紧接着就是第二滴。
陈礼视若无睹,果断背起谢七伯往出走。
每走一步,房屋晃动的声音就大一分。
他们前脚出来,后脚一声巨响,百年老屋彻底垮塌。
谢安青看不到对岸的情况,只听见“轰隆”一声,原本摇摇欲坠的房子瞬间变成废墟。她心陡然下坠,抬腿就跑。
下一秒,步子猛地顿住,模模糊糊看到河对岸,陈礼背着谢七伯,在往前走的步子没有一秒放缓,更没有回头去看,她的果决坚定造就了一个平静又盛大的画面:她身后的世界被暴雨摧毁,眼前的,她在全力重建。
雨密集猛烈。
谢安青垂在身侧手一点一点捏缩成拳,裤腿反复被洪水扑向后面又拽回前方,和陈礼被淹没又一次次咬牙站起来的画面几乎同频。
陈礼快速偏头吐了口泥水,把人解下来放在地上。
三个孙女看到爷爷平安无事,不管不顾跑下车抱着谢七伯哭成一团。
人声不断冲破暴雨,响在黑黢黢的夜里。
陈礼弓身在岸边坐了几秒,急促呼吸稍一缓解,马上解开腰上的绳子起身。
谢安青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
一瞬间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仅仅只用往前推两个小时,她们就走到了水火不容的那一步,而现在,陈礼只是短暂停顿了半秒,立即低头回去解开绳子,草草盘了几圈,塞进她手里说:“下山。”
山里情况复杂,随时可能发生其他危险。
谢安青脑子里多余的念头一秒消失,攥紧绳子叫谢七伯几人上车。
陈礼说:“上我的车。”
谢安青掉转步子,脚底顿的那下短到可以忽略不计。她清楚陈礼的车底盘高,性能好,更适合眼下复杂的路况。
谢安青先护着三个孩子上车,轮到谢七伯,他面色着急,手指发抖,来回翻着几个口袋,像是在找东西。
谢安青问:“怎么了?”
谢七伯:“照,照片,老伴儿,不见了。”
谢七伯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但谢安青还是听懂了——他老伴儿的照片丢了。
往前倒退20年,智能手机还没普及,这里的人别说是随手照相,有些到死都找不到一张像样的遗照。
谢七伯的老伴儿就离开在那个年代。
她能有照片留下,一定是绝无仅有的那一张。
“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车啊!”陈礼见两人不动,掀开车门催促。
谢安青手下一紧,沉声道:“七伯,先上车……”
“我要去找照片。”谢七伯打断,用力推开谢安青往回跑,“就那一张,丢了就没了。没了。”
谢七伯仓皇无措地自言自语。
谢安青被他那一推,腰狠狠撞在车门上,疼得眼前景象都发虚了,但更着急的是,谢七伯竟然真的在往河边找。
谢安青喘息着撑了一把车门,“砰”地推上,对陈礼说:“你们先下山。”
陈礼:“???”
人话?
陈礼手上筋骨突起,牙根紧的侧脸微微发抖。
谢安青不找东西,步子快,没多远就追到谢七伯,抓住他的胳膊tຊ把刚才被打断的话补全:“先下山!等雨一停,我马上上来来找!”
谢七伯一双眼睛浑浊不堪:“找不到的,找不到……”
谢安青:“七伯!”
谢安青说不通,只能用蛮力把人往回拉。
拉回来一步,忽然听到谢七伯惊喜交加的大喊:“看到了!就在河边!反光的那个!”
在哪儿都不可能现在去捡。
谢安青已经预见水从山上涌下来的画面了,树会被冲断,路会被冲垮,他们一旦遇上,一个都别想……
“青,这么大的雨,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不管。”
“就在家门口啊,我怎么能把她扔家门口不管。”
谢七伯恳求的声音终结了谢安青耳边所有的声音和手上所有的动作,她身形定格,死寂脑子里是暴雨的村口,她奶奶一动不动躺在泥里,没人发现,没人救,没人把她带回只有二十几米远的家里。
就和现在一样,只有二十几米。
只要有一人把她带回去,她的寿衣就不会那么难穿,葬礼就不会那么仓促,她就不会六年了,还觉得天亮之后,一切僵化定型的那一幕窒息恐怖,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怎么都走不出去。
“……奶奶。”
谢安青低声喃喃,开口的瞬间,本能占领智高点,她眼前一空,失心般松开谢七伯,朝河边狂奔。
四周狂风大作,雷声轰鸣,她没听到身后陈礼怒气爆炸的一声“回车上”,弯腰去捡河岸上套着塑料壳子的一寸小照。
就是一刹那的功夫,河岸被冲垮了一段,长在岸边石缝里的老椿树摇晃着往下倒。
谢安青闻声抬头,眼前骤然一花,连同另一具身体重重砸在泥水地上。
同一秒,老椿树几百上千公斤的主杆轰隆一声砸在河岸边,距离谢安青的脚只有两三公分。
陈礼眼神像刀,扔开抱在身前的谢安青就走。
谢安青立时在疼痛里清醒,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荒唐。她来不及心慌反思,迅速站起来往回走。陈礼去而复返,怒气翻涌的一张脸从她视线中闪过时,她感到后颈一紧,被陈礼抓着脖子抓到眼跟前,瞋目切齿:“谢安青,你有没有点脑子!”
谢安青本能张口,想到要说什么之前,陈礼又一次把她扔开。
她下意识伸手。
陈礼往她手里拍了个东西,快步绕到她身后用力一推,语气阴沉危险:“你再敢往回走一步,我打死你。”
谢安青下巴微动。
陈礼:“回头照样打死。”
“走。”
谢安青攥手。
手心里被拍过来的东西是她没来得及捡的照片。
第19章 易燃易炸。
暴雨打在车身上的声音急促又沉闷, 风声雨声里持续传来坍塌断裂的响动。
陈礼刚那一摔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五脏差点震碎,后背也沉甸甸的, 不用想就知道衣服上全是泥,丑死了。
这都怪谁??
分析她的时候头头是道,没有的事也能说到入木三分,怎么轮自己这儿脑子全被泡水了?!
陈礼怒气狂飙,抬眼看到谢七伯竟然还在原地站着??
这一村的人是不是都觉得命太长了???
陈礼慢慢呼出一口气,平静地说:“老先生, 要我请你上车?”
声音冷到极点后显得恐怖。
谢七伯猛地打了个哆嗦, 回过神来,对上谢安青投来的眼神。
他一会意,拔腿往车边跑。
“砰!”
陈礼甩上车门换挡,一手快速揉方向盘掉头,一手把扣在座椅上的安全带拉到身前。
车里光线昏暗, 没有人声,比来时更加颠簸的路让气氛一绷再绷。
没人知道下一秒会遇见什么。
可能塌方,可能落石, 可能路断了,可能水来了。
每一样都会是陈礼最先发现。
她不得不高度集中精神, 为一切可能做好准备。
这种真切的紧张感沉默膨胀, 一秒一秒累积, 强势地与她胸腔里翻滚的怒气融合,猛敲心脏。
她从一个旁观者渐渐变成亲历者,来时晦涩不明,被黄怀亦一再紧逼才能答出来的话无声无息在脑子里生长,从唇边一闪而过, 被更换为“看能不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的“谢安青”三个字摇摇荡荡在副驾停靠——近在咫尺,沉默无声,又无法忽视。
矛盾感、危机感和真实感持续不断消磨着她的怒气。
或者还有哪些应该往深了思考,往白了说的,和副驾那个人有关的现实纠葛也在被持续消磨。
陈礼来不及想,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分神。她迅速把脑子里那些起起伏伏的念头压下去,紧盯着前方的路。
黑洞一样。
任何东西都是到眼皮子底下了,才会轰然出现,不留一点视觉缓冲。
陈礼都怀疑哪次她反应慢了,这一车人全得跟她一起完蛋。
那她罪过就大了。
她只能全力握住方向盘,将某些人的不要命现学现卖。
暴雨冲刷着挡风玻璃,陈礼的视线一度差到凭感觉在开。
拐过弯,一棵被刮斜在右前方的树陡然出现,根本避无可避,树枝黑影带来的压迫感急速逼近。
陈礼心一磕想到什么,条件反射伸手,捂住了副驾那个人的眼睛。
一刹那,谢安青紧绷的身体僵住,刺向脖子的钢筋定格。她眨了一下眼睛,停滞的呼吸在迅速臌胀她的胸腔。
陈礼则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上大路了。
她收回手,双手握方向盘越过最后一个深沟,将车开上了平坦的水泥路。
这一秒,车上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后排甚至传出来小小的啜泣声。
可能在哭劫后余生。
正常。
陈礼自己手都是酸的,牙根咬得麻木发疼,但余光瞥向谢安青时,只看到她垂着点眼皮,一动不动靠在座位里像丢了半身魂。
哦——
以谢书记不怕死的作风来说,这不叫丢了魂,应该是心如止水,去留无意。
“……”
又阴阳怪气。
陈礼舌尖顶了下上颚,尽可能和平地说:“现在去哪儿?回村?”
猝不及防一声询问拉回来谢安青走失的思绪,她握到有些发麻的手松了一下又握住,说:“去村部,旁边有临时安置点。”
陈礼应一声,伸手去开空调——外面凉,里面人多热,玻璃起雾了。
谢安青靠着椅背,眼尾的光不经意从陈礼手腕上一扫而过。
……血。
不是陈礼下河之前抹上去的那一道,她整个手背上都残留有斑驳痕迹,往上,袖子、衣领、脖子。
你受伤了。
谢安青想这么问。
话到嘴边顿了两秒,又一个字一个字咽回了喉咙里。
谢安青除了看到陈礼脖子里的伤口,还发现了一块明显的红斑。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了,更知道它是怎么被弄出来的,被谁弄的,弄了多久——
记忆扑面而来。
她控着陈礼的下颌、后颈,逼她仰头深吻,唇齿间除了浓烈的血腥味,还有密不透风的交缠吮碾。太深了,也太激烈,她的呼吸很快跟不上节奏,肺烧得像是要炸。
偏还有未知、失职等,各种负面情绪在她把往河底拖,她找不到氧气,本能离开陈礼的唇,低头在她脖子里。
……她当时应该叫了一声,不是完全没有反应。
谢安青嘴唇绷紧,延迟了两个多小时的潮热感和细腻感在舌尖上轰然爆炸,直冲头顶。
她咬着牙齿,后知后觉发现,人在冲动之下做出来的事,其他时间一点也不能回忆。
像赤。裸裸的审判,每一幕都必须完整重演,画面、触感必须百分百还原,审判者还在不遗余力地引导你说出当时的心。
谢安青舌尖像起了火,顺着上面丰富的血管和神经蜿蜒向上,一路烧到耳朵,与车窗外沉闷急促的雨声剧烈碰撞,使她耳中嗡鸣,头脑昏涨,模模糊糊听到陈礼说:“怎么走?”
一切回忆戛然而止。
谢安青悄无声息地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说:“到头左拐。”
陈礼:“嗯。”
谢安青周身的温度急速下降,紧盯着前方的路。
眼下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谢筠的安危,村里的情况,她现在还一无所知,地里的损失也无法预估。
她们现在只是把第一关过了,后续还有很多事在等。
“减速带。”谢安青看着前方走过上百回的路,提前预警。
陈礼马上反应。
谢安青:“限宽墩。”
陈礼:“OK。”
“前面土路上坡,小心侧滑。”
“了解。”
……
陈礼开车很猛,只用三十来分钟就赶来了村部,安置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谢蓓蓓、山佳、谢小晴……整个村部的人都在。
谢筠也在,安然无恙。
谢安青立刻拉开车门往过走。
谢筠在看到车灯出tຊ现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见是谢安青,她连忙把走路不稳的老人交给山佳,大步迎上来说:“你是不是去找七伯了?他们人呢?有没有事?”
村部人手有限,他们安排转移路线的时候只能取最优,像谢七伯家这种,远且危险系数高的,必定会往后排。
但他们绝对没有在任何一秒,抱任何一丝放弃的心态。
稍一有空缺,他们就安排了人过去,得到的回复却是谢七伯家房塌了,谢安青车在对岸,但没有人。
谢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竭力按捺着担心,先安顿转移过来的群众,不让大家继续冒险。
主要也是情况危急,她只能选择相信谢安青有能力化险为夷,就像谢安青必须信谢筠没出事,信她能处好山下的情况。
现在看来她们都是对的。
谢安青说:“在车上,人没事。”
谢筠紧跟着又问:“那你呢?有没有受伤?眼皮怎么回事?除了眼皮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谢筠一口气四个问题,担心不加掩饰,谢安青肩膀一松,声音也有所放轻:“没有。”
谢筠大气长舒,忍不住笑了声说:“那就好,不然秀梅姐不知道要发多大的火。”
谢安青视线越过谢筠,看了眼安置点来来往往的人,问:“怎么样?”
谢筠:“个别受伤,人都在。”
谢安青没再说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视线对齐,只是不言不语,就成了紧张暴雨里难以得见的和谐画面。
陈礼靠着座椅,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收回来,和另一条手臂一起环在身前,默不作声注视着那个方向。
谢蓓蓓忙完一阵从两人旁边经过,看着屋檐下抹眼泪的老人说:“姑,这场雨下得,秋收也完了。”
短短一句,像千万弯钩,把谢安青刚刚得到一点放松的神经转眼切碎,再把梦里的画面逐一勾出,她恍惚看到所有人都涌上来逼问她怎么办,把希望寄托与她的同时,也将愤怒悉数宣泄。
暴雨下的真实比梦境里的虚无更加让谢安青惶恐无力。
隐约看到有人摇晃着站起来往这边走时,谢安青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紧握。
陈礼皱眉。
搭在胳膊上的手松开之前,看到谢筠脸色难看地瞪了眼谢蓓蓓,转头和谢安青说话。
“大家心里虽然不好受,但都解,所以安青,雨停之后我们好好善后就行,这是天灾,没有任何个人的责任,你……”
“我知道。”谢安青收回视线,说:“人都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
谢筠无言。
以前遇到没把事情办好的情况,谢安青总会沉默一阵子,然后拿出一切时间和精力去想其他办法补救。
那阵沉默的时间是她对自己的检讨惩罚,虽然负面,但也勉强算得上情绪的纾解。
现在她不说,谢筠反而更担心。
比如雨下了快三个小时,才接通的那个电话。
如果谢安青非要跟自己追究,那这一次,她的压力就不止来自于外界。
“安青……”谢筠欲言又止,想不到要怎么说。
有些事一旦发生在有些特定的人身上,本身就是无解。
谢安青刚好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说:“蓓蓓,把七伯和孩子安顿一下。”
谢蓓蓓还思考谢筠刚那个凶巴巴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闻言惊讶:“他们已经接过来了??”
谢安青偏头想给她指。视线转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挡风玻璃后的陈礼,目光深沉,眉头微蹙,笔直地注视着她。
这个猝不及防的对视比河岸边发生的那一眼更加直接。
谢安青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去而复返,加上后来车上的回忆冲击,她思绪短暂空了半秒,在谢蓓蓓走过来时,避开陈礼的视线说:“车上。”
谢蓓蓓:“好。”
谢蓓蓓去车上接人。
谢筠顺着看过去,发现和谢安青一起上山的人竟然是陈礼。她脑子一顿,莫名想起那次两人站在院里不像说话,却离得很近的画面。
谢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这个问题正好砸在谢安青复杂不清的情绪上。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之前着急救人,来不及细想,问陈礼,陈礼没说。
现在她想不明白一个确定已经无法达成目的的人,为什么还要固执坚持。
这个坚持已经远远超出了事情本身的价值,更超出了谢安青这个人的价值。
谢安青想不通。
“书记,断水了!”
山佳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谢安青。
谢安青立刻收拾思绪:“有井,跟我来。”
东谢村通自来水的时间还不长,很多维护措施不完善,除开暴雨导致的断水,还经常有村民因为不知道水管在哪儿埋着,一锄头下去,弄得半个村子断水。
为了降低断水对村民生活的影响,谢安青要求每组都至少保留有一口水井以防万一。
村部这口是最大的,有专人定期维护,水质没问题,不过狂风掀翻的树把水泵压断了,加上现在没电,水泵开不起,需要安装老式的压水井。
谢安青带着山佳直奔工具间。
院里,谢筠正在想办法联系有关部门恢复通讯和用电,谢蓓蓓把最后一个人扶下车后,走到正在拍照的陈礼旁边说:“陈老师,今晚真的太感谢您了,要不要下来喝点水,休息一会儿?”
陈礼:“断水了。”
谢蓓蓓:“忘了。”
陈礼说:“你们忙,我回村里。”
谢蓓蓓:“那您路上小心。”
说完想起什么,谢蓓蓓快速回头补了一句:“晚上放心睡觉,村里很安全。”
陈礼应一声,拉开车门把相机放回去,实则心里在想,前后才五个小时,洪水就已经大到把桥冲断了,房子也塌了,再这么继续下去,村里能有多安全。
陈礼松刹车掉头。
谢安青刚拿完工具出来。看到远处的亮光,她匆促的步子不自觉顿了顿,然后像是心有灵犀一样,车子再次掉头,直直朝她开过来,横停在最近的地方。
中间是绿化带、树、台阶,距离还差一大截。
陈礼在山上吼多了,现在不想再费那劲儿。她把车窗降下来,左手抬起,隔着密集雨幕朝谢安青勾了下食指。
谢安青握着手电的动作收紧。
山佳迅速拿走她手里的工具说:“书记,你忙,我一个人能行。”
话落,山佳疾步离开,周围只剩下大风暴雨。
陈礼像是感觉不到雨在往车里扫一样,保持着车窗全降,偏头看向谢安青的姿势。
谢安青一动不动。
很久,站到腿都开始发麻了,谢安青脚下一动,朝陈礼走过来:“陈小姐有事?”
陈礼:“???”
又是这副死样子。
陈礼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管可能离家出走了,不然为什么反复地一点就炸。她视线不错地盯看着谢安青,反手掀开扶手箱,在里面摸索一阵,“啪”一声用胳膊肘怼回盖子,把摸出来的创可贴换到左手里抬起:“消毒、止血、没狗,要吗?”
四个全是短句。
谢安青能清楚感觉到陈礼的脾气在翻滚,也准备好了秋后算账,现在突然冒出个创可贴——
谢安青越来越看不懂陈礼的行为。
谢安青知道并且确认一个人身上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以短到在一夕之间完成,但必定是有一个分量足够的由在支撑这种改变。
陈礼……
后颈又是一紧,谢安青身体被迫前倾。
陈礼真的烦死她身上这件短袖了,削薄得她丝毫不怀疑自己一把过去会给它扽烂,还有眼皮上的伤,血水都流脖子里了,感觉不到??还在哪儿分析!
陈礼抓着谢安青的脖子把人抓到眼皮底下,确保她能一次听清楚自己的话:“谢安青,我之前就是想玩你怎么了?你那么能耐,你怕什么?现在不该我是枕戈待旦,日夜难眠,生怕哪天一个没留神又把你惹毛了,你气得捆我手,掐我脸,把我脱光了欣赏我,扌无摸你,分开我的双月退进入我?”
……什么野蛮女人。
陈礼用着想把谢安青脖子捏碎的力道,再次说:“嗯?谢安青,你怕什么?”
手下的皮肤越来越热。
烫手。
陈礼快速撇了眼,将力道松开一点,怕自己一个上火真把这个细不溜丢的脖子捏断。
松完之后,陈礼重新看向谢安青,等她说话。
谢安青耳边是陈礼的声音,脑子里是自己的,除了“你,我”两个字相反,其他全部重叠。
怪异陌生的热气顺着神经迅速往上窜,和在车上一样,径直烧到耳朵。tຊ
热烘烘的,没了极端紧张的环境和情绪维持智后,直烤得人思绪不畅。
谢安青嘴动了一下,看着只有巴掌远的人说:“没怕……”
陈礼:“那就贴。”
陈礼忽略谢安青准备继续张合的嘴巴,随手扯来几张纸巾,指关节在她下巴用力一抵,把纸一次性全部盖在了她被迫抬起的脸上。
谢安青思考不及,本能闭眼。
陈礼隔着纸巾,用手掌在她脸上轻压。
纸贵,吸水性自然也好。
两三秒后,陈礼揭开纸巾扔掉,说:“别睁眼。”
谢安青只抬起毫厘的睫毛落回去,像是轻颤,在一片黑暗中感到额角和侧脸被不同的手指抵着,创可贴贴上眼皮,接着头上一紧,被顶大小刚刚合适的帽子扣住。
陈礼推着谢安青脑袋,把她推出车外,说:“谢槐夏在黄老师那儿,放心。”
话落,陈礼将车窗升起,隔着黑漆漆的玻璃看了外面的人一眼。
她今天善良得有点过分了。
山上救人是她做人的本能,没什么好纠结的,刚刚这些——
“轰——”
车子极速驶里。
谢安青转头看到右侧四分五裂的车尾灯闪了两下彻底陷入黑暗。
那一秒,雨从她眼前飘过,被鸭舌帽长直的帽檐一挡,没有任何一滴落在眼睛上。
第20章 黑盒子和糖。
回去的路上空无一人, 暴雨如注,即使雨刮开到最大,视线也还是很差, 所以陈礼开得慢,和带着一车人往村部赶那会儿用的速度截然不同。
周遭模糊得只剩大片轮廓的房屋、田野不断从她余光里经过,她看到有人冒着雨往房顶盖塑料纸。
可能是漏了。
田野无一幸免,全部被洪水淹没。
但好的是,旁边修了渠,只要雨势一小, 水应该马上就能淌出去。
做这个设计的人很聪明, 也很有决心。
这一片多少地,想把渠都修到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一旦完成,就能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陈礼无端觉得这个人是谢安青,她像。
陈礼侧目看了眼, 继续往村里开。
村子里也已经停电断水,房间里黑得不见一丝光。
陈礼反手推上房门,靠在门板上吐了长长一口浊气, 才骤然感觉到累——脖子疼,腰疼, 身心俱疲, 她没精力去想什么“刚刚这些”, 找了点水简单擦洗之后就直接睡了。
而村部,谢安青最终还不是放心山佳一个人弄压水井,过去和她一起,完了马不停蹄跑来临时安置点帮谢筠分发食物、衣物。
这些都是村部的应急储备,数量有限, 发完这顿,下顿可能就没着落了。
谢安青马上叫齐人开会,分一部分负责受灾存群众的安置,一部分24小时不间断巡视重点水域,一部分实时监控村下各组的情况,及时发现处安全隐患,一部分想办法购买物资,保障后续。
等所有事情处好,已经是凌晨五点。
除开要出去巡视的两人,谢安青让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自己和谢筠拿着花名册,逐一登记安置点的人员信息。
“天一亮,我马上带人再入户核查一遍,有不在名单上,不在家,也没有外出务工的,马上和你联系。”谢筠说。
谢安青“嗯”了声,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快亮了,但雨没有一点变小的趋势。
“你先去休息,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谢安青说。
谢筠欲言又止:“雨这么大,回去休息吧。”
谢安青:“有雨衣。”身上不会完全淋湿,还有帽子,眼皮上的创可贴到现在也没沾多少水。
“走了。”谢安青说。
谢筠犹豫不决地看了几秒她削瘦的背影,拿着名单快步往回走。
入户核查本身就费时费力,加上现在情况危急,做一次就必须有一次的成效。她得在出发之前,把所有可能遇见的情况都确认好。
谢安青没走远,在安置点的小平房周围绕了一圈,确认安全后,来了村部广场。这里有一批户外健身器材,提供给村民们活动筋骨。
谢秀梅忙完一抬头,就隔着玻璃看到她坐在双杠上。外面雨那么大,树和她的雨衣明明在往同一个方向飞,却还是给人一种天大地大,她怎么就只能一个人待着的游离感。
“麻药劲儿过了之后会有点疼,尽量哄孩子忍着,实在忍不住的话,再来找我拿止疼药。”
谢秀梅交代一声,快速套上雨衣出来。
“在想什么?”
谢秀梅的声音猝不及防。
谢安青静了两秒才低头看向她。
“没什么。”谢安青说。
谢秀梅:“没什么坐这儿淋雨?拉肚子拉到发烧的事可还没过去几天呢,当自己身体多好。”
谢秀梅说着,踮起脚摸谢安青额头。
没什么问题。
顺手又撕开她眼皮上的创可贴看了眼,才把推高的帽檐放回来,说:“下来我给你看看眼睛,这里留疤就不好看了。”
谢安青:“我好看?”
谢秀梅笑了声,声音罕见得温柔:“我都快六十了,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
谢安青说:“但事情办不好。”
谢秀梅的笑容戛然而止。
谢安青一条腿垂下来,身体下压,趴在另一条曲起的另一条腿上说:“雨下了快三个小时我才知道的。所有人都在忙的时候,我在睡觉。我回来六年,在村部干了六年,还是干得不好。”
谢安青的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谢秀梅却听得心惊肉跳:“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刚来的时候才20岁,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就能很快把村里那些拒不配合的人拢到一起,把上下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搞清捋顺。你带人修水渠修路,规范各种管制度,还给我弄了那么大间卫生室。现在别说是新政策推行,就是修灯泡这种小事都离不开你,你怎么就干得不好?你有哪儿干得不好?”
谢秀梅说到后面有点火,语气不好:“你说,哪儿不好?”
谢安青:“秋收没什么可能了。”
谢秀梅:“这是天灾。”
谢安青:“我再去晚一点,七伯和谢迎几个可能已经被埋在房子下面了。”
谢秀梅:“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一点事没有?”
谢秀梅真生气了:“谢安青,你给我坐起来。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谢安青:“以前我奶在。”
突然提及的第三个人让谢秀梅目光狠狠一震,眼眶倏地红了:“你奶那事是意外。”
谢安青:“不是,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哭,要回来,她才连夜跑去接我。我明明知道她那时候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还跟她哭。”
谢秀梅:“……”
谢安青:“姐,我奶是被我害死的。”
谢秀梅一瞬间哑口无言。
这件事她知道。
坦白说,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那可是从一出生就陪着她,教育她,拉着两个闺蜜——黄怀亦和卫绮云——给她创造了一个不输其他任何小孩儿的完整童年的亲人。
是对她来说,绝无仅有的亲人。
怎么可能轻轻松松从她心里过去。
但——
“你奶把我们那届,我们往前往后很多届孩子叫回去读书,给我们不一样的人生。你沿袭她的念,把村里前前后后修缮改变,给大家不一样的生活。安青,你不是她带的走得最远的孩子,但一定是最像她,最让她满意的孩子,她不舍得,更不可能怪你。”谢秀梅笃定地说:“你昨天睡过只是意外,谁都有累的时候,七伯一家现在平安无事,其他一切假设就都没有意义。安青,你做得很好。”
是么。
谢七伯老伴儿的照片还在谢安青口袋装着,他忍不住过来要的时候刚刚好听见谢筠最后那句话,跟着插了句:“青,你救了我们祖孙四口。”
声音突如其来。
谢安青微微一愣,坐起来说:“是陈礼陈小姐救了您。”
谢七伯摇头:“是你。”
谢安青沉默不语。
谢七伯回忆着老伴儿离世时的模样说:“我跟她都是家里生多了不要的,逃难到你们村之后遇见,结婚,生孩子,盖房子,努力大半辈子才勉强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我们离不开对方。所以房塌的时候,我想回去我们一起盖的房子里找她,但那个姑娘不让,她让我看你。”
————
“你好好看一看她!”
“她为了你们这个村饭顾不上吃,觉顾不上睡,发烧到昏倒,完了还跑去求人,对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就在刚刚,她还不要命地想过来救你。”
“tຊ她为了你们尽职尽力,你好意思就这么回去送死?”
“就算你好意思,我也不可能答应。”
“我说了让她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会让她等到。”
“她有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得等到。”
————
陈礼说这些话的时候什么都没想,纯粹是被谢七伯找死的念头气到了,替谢安青不值,所以出口任何一句都偏向她,偏心她。
加上确定她听不到,措辞之直白就更加没有收敛。
此刻经由谢七伯转述,效果比谢秀梅刚刚那些宽泛的汇总强烈百倍千倍。
可能因为来自敌对方的肯定?
也可能是更细节。
或者作为旁观者,对她的过去没有怜悯,对她现在的肯定才更可信。
“青,是你救了我。”谢七伯说:“你在那儿等着,我才肯过去。”
谢安青没说话,胸腔里湿冷沉重的情绪一下下撞在骨头上,慢慢泛起热,像是在紧闭窒息的黑盒子里翻了一点身,肩膀不小心顶开一点盖,空气和阳光就透进来了。她呼吸着,脑子里快速闪过陈礼说那些话时的脸和声音。
和她从双杠上跳下里的声音叠在一起,轻得几不可闻。
“是陈礼。”谢安青说。
是陈礼救的人。
她救了那个人,三个女孩子才没一夕之间变得无依无靠;
她救了那个人,“失职”两个字才没变成另一把锁子,把困着她的黑盒子彻底锁死。
但是为什么?
谢安青某一秒想过这是陈礼的另一种策略,后来被“偏见”撤回,就只剩下没有头绪的为什么。
谢安青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递还给谢七伯,目送他回安置点,然后垂下手说:“腰上有点疼,你帮我看看。”
谢秀梅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谢安青在和自己说话,立刻抹了把眼睛,带着她大步往卫生室走。
谢安青拉了张凳子坐下,头上盖着谢秀梅的擦脸毛巾。
谢秀梅说:“把衣服掀起来。”
谢安青脚踩着椅子横梁,直起身体照做。露出腰的那秒,谢秀梅牙根差点咬断。
“谢安青,你以为你属猫啊,回回这么不要命的搞?!”谢秀梅咬牙低吼,先前低潮的情绪烟消云散,只剩火气。
谢安青的短袖是宽松款,不扽着会往下掉,她想了想,把下摆咬在嘴里,腾出手去擦刚刚简单冲洗过的头发,声音含混:“这回没有。”
最后没劲儿的时候,陈礼去了。
谢秀梅信她有鬼。
“坐直。”谢秀梅说,她拉了个小板凳坐下,说:“我要把伤口里面的泥沙清干净,会很疼,你忍着点。”
谢安青压在头上的双手隔着毛巾捂了一下,咬紧衣摆。
静悄悄的卫生室里只剩暴雨击打房屋、地面的响动。
棉球不断被染红换新,刺激漫长的痛感让谢安青脑子前所未有的活跃,她猛地一把抓在桌沿上,手指抠紧。
“砰!”
外面正在打吊瓶的小孩子被惊到。
她妈妈抖着腿哄了几声,小声对谢秀梅说:“你给她找点甜的含着。别人我不清楚,我姑娘只要一吃甜的,天大的事都能暂时忘记。”
谢秀梅:“现在这情况,上哪儿去给她找。”
“村部有没有?”谢秀梅问。
谢安青嘴唇动了一下,说:“没有。”
谢秀梅沉声:“那就再忍一忍,快好了。”
谢安青:“嗯。”
约莫半小时,谢秀梅摘下手套,松一口气说:“好了,三天后过来换药,这期间不要碰水。”
谢安青浑身冷汗,把毛巾还给谢秀梅说:“我回村部。”
谢秀梅:“熬一晚上了,找时间休息会儿。”
谢安青:“知道。”
谢秀梅打着哈欠去房间睡觉。
打吊瓶的小孩子已经重新安静下来,她妈妈正在靠在旁边小憩。
卫生室里突然陷入安静。
谢安青拖着绷久了有些发软的步子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折回到诊室,不久又去了村部,再出来,雨衣下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很多东西。
————
村里,陈礼这一觉睡得很差,一是雨声风声太大,二是脖子不动都疼,三是胸腔里大起大落的情绪还在持续,搅得脑子又累又乱,总想冒出点什么,她就这么翻来覆去折腾到四五点才昏昏沉沉静了下来。
临近十二点,雨势渐小。
陈礼按着抽痛不已的太阳穴坐起来,看了眼外面——天黑沉沉的,鱼池满了,石榴花、月季瓣和黄绿交错的树叶铺了一地,让人没有一点要出去的欲。望。
现在也不是好时机。
陈礼缓了一会儿,拖沓着步子走到矮桌边坐下,打开电脑导照片。
她昨晚拍得不多。
去的时候着急追人,回的时候着急赶路,仅有几张能用的都拍在横着洋槐的河边。
陈礼导出来,一动不动凝视着谢安青被洪水冲向洋槐时骤然紧绷的侧脸、紧闭的眼睛和痛苦的神情,目光越陷越深。
她得承认了。
W屡次的反问、提醒没有错,这么犟又这么爱哭的人,她惹不起,也不能惹。
那要走么?
只要她肯,这张照片足够引起轰动,带给她一切想要的关注度。
她请她的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至于先前的纠葛……
昨晚的火气和合作也足够抵消。
那,要走么?
雨还没停。
陈礼背靠沙发听着噼里啪的雨声,很长时间没动。
“滴——”
电脑低电量报警。
陈礼情绪薄弱的眼皮缓慢垂下又抬起,伸手将电脑合上,从包里翻出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咬着,然后起身,把被地毯里的雨水洇湿的睡裙脱在地上,赤身走到窗边。
窗玻璃上挂满了水痕,青白烟雾逆着水痕坠落的方向徐徐向上。
陈礼偏头甩了一下头发,侧身靠向墙壁——额角抵着冷冰冰的玻璃,脖颈被拉长,露出里面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和仍旧鲜红的吻痕。她细白。精瘦的腰上被绳索磨红了一圈,细看还有被人掐出来的手指印,若隐若现,和颈边的红斑一左一右,透着阴雨天极致的暧昧。
陈礼什么都不知道,去拨一绺没有甩到身后头发时,夹着烟的手指无意从吻痕上面经过,顿了顿,听见后院哗啦一声响,哪盆花大概被打碎了。
陈礼换了身衣服,准备下楼洗漱。
门打开,听到悉悉索索一阵动静,她步子顿住,低头看向门把。
上面挂了一个绑着活结的塑料袋。
陈礼取下来拆开,看到里面有消毒水、棉签、纱布、消炎药……
和一把水果糖。
奉命来带陈礼去混午饭的谢槐夏噔噔噔跑上来看见,奇怪地说:“这不是儿童节那天,我送给我小姨的糖么,怎么在这儿?”
陈礼目光轻闪,捏了一下塑料袋:“不知道。你要吃吗?”
谢槐夏指着腮帮子摇头:“我蛀牙了,正在戒糖。”
说完,谢槐夏扒开塑料袋,探头到里面数数。
“1,2,3……”
“25颗。”
“我是按照我小姨年龄送的糖,一共26颗,她就给自己留了一颗啊。”谢槐夏有些不高兴地说。
陈礼往里看了眼,没告诉谢槐夏,这25颗可能是谢安青能拿出来的全部。
几天前,山佳入户做医保宣传,陈礼碰到过她。她电动车钥匙上挂了一个塑料球,可以打开,里面装着一个用玻璃纸叠的千纸鹤,阳光照上去,变幻的色彩非常梦幻。
陈礼就随手拍照了张。
山佳也跟着入画了,她当时很不好意思地碰了一下塑料球,说:“我前几天挨训,没出息地哭了,谢书记给我糖安慰我。这个是糖纸叠的。”
一张糖纸包一颗糖。
现在袋子里这25颗应该就是谢安青能拿出来的全部。
陈礼确信。
第21章 何止期待。
陈礼气息沉了一点。
谢槐夏从袋子里翻出一颗橙色的, 递到她面前说:“阿姨,你吃这个,这个最好吃。”
她已经看到陈阿姨脖子里的伤了, 好长一道,肯定特别痛,那她就不怪小姨把糖都给陈阿姨。
大人痛了也是要好好哄的嘛。
她不生气,反正明年还会过六一,到时再送小姨就好了。
谢槐夏都安慰好自己了,见陈礼还是不动, 等不及直接剥开糖纸往她嘴里塞。
陈礼思绪被打断, 下意识张口。
一刹的甜腻味道在口腔里铺开,她眼前有片刻恍惚。
她也是从小孩子一点一点长过来的,糖这东西,她小时候必然吃过。
有个人很喜欢看她腮帮子鼓起来的模样,喜欢听她把糖在牙齿间拨来拨去的声音, 就喜欢上了给她买各式各样,各种口味的糖。
后来那tຊ个人突然不买了,她就不再吃了。
这种潜意识的变化可以说是回避, 也可能是在等。
等不到,就慢慢忘了。
现在——
坚硬的糖果磕过同样坚硬的牙齿, 陈礼不自觉抿了一口。
是她没吃过的味道, 但和那时的甜如出一辙。
谢槐夏迫不及待地问:“阿姨, 好吃吗?”
陈礼:“……嗯。”
谢槐夏:“那你就把这些都吃光!吃光脖子就不痛了!”
陈礼:“……”
她的脖子已经不痛了。
谢安青的腰每走一步都要动,眼睛每看一处都要眨,她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这些糖全部留给自己。
“咔。”
糖被咬碎,碎片不轻不重扎着口腔。
陈礼用舌尖裹着,抵了下上颚, 说:“你小姨不在。”
谢槐夏:“我知道啊,小姨七点多回来过一趟,去井上给我们打好洗脸水就又走了,说后面几天都不回来。”
“那你来干什么?”
“带阿姨你去村里要饭。”
“蹭。”
“哦。”
谢槐夏边从铝皮水桶里舀水往盆子里倒,边说:“我小姨说卫阿奶家太远了,让我们别过去,她另给我们找了一家近的。阿姨,这个水够不够洗脸?”谢槐夏问。
陈礼正靠在门边观察二十多年前才有的铝皮水桶,闻言往盆子里看了眼,说:“够了。”
谢槐夏点点头,继续往牙缸里舀。
两人为了节省冲面盆的水,撑着伞蹲在连廊下洗漱。
连廊下有一整条水渠,把持续十几个小时的暴雨全引了出去,作用非常大。
陈礼被谢槐夏领着出来的时候,后知后觉发现村里的水渠也有这个作用——分置南北两侧,顺着南北两排房屋左右延伸。水渠下面打了水泥,上面没有铺盖板,就修在各家门前,平日里潺潺清水流着,听听声,看看景,或者舀一瓢浇花种菜,像是为了打造“小桥流水人家”这种生活意境修的。现在下雨——
“水都顺着这俩渠流到河里去了。”张桂芬说。
谢安青给陈礼和谢槐夏安排的吃饭地方就是张桂芬家,斜对面,过个路就到。
张桂芬刚从院里的菜地割了韭菜在择。谢槐夏一个跨步过去,蹲她旁边帮忙。
陈礼撑着伞,想起昨晚。
难怪谢蓓蓓昨晚提醒她“放心睡觉,村里很安全”的时候,态度那么笃定。
她知道水有处流。
就像她看得出来地里的洪水只需要等一个雨势渐小。
谢安青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一个人哪儿来那么多的精力?
还是只因为时间足够漫长。
陈礼低头看着随时要溢满,又总保留着绝对余地的水渠出神,片刻,张桂芬夹带着叹息的声音透过雨,传入陈礼耳中。
“还好修了渠,不然这场雨不知道要淹多少人。”
“村里这老的小的,都是些护不住自己的。”
陈礼浅色的眼睛晃过湍急流水朝张桂芬看过去,后知后觉记起前段时间在村里拍照是看到的——基本没有年轻人留守,大部分时间是小孩在路上嬉笑打闹,老人坐在门口发呆张望。
很典型的农村现状。
如果昨晚那场暴雨再大一点,有人受伤,那那些在外务工的父母、子女将会错过什么,被留下的孩子和老人又会带走怎样的遗憾?
陈礼眉目低沉,抵在伞柄上的食指上下摩挲着。
张桂芬择完一把韭菜抬头,忽然变得笑容满面:“还好有安青,她把我们这些留在村里的人照顾得很好。”
陈礼:“有多好?”
张桂芬坐起来给她指:“这水渠,这花,门楼上的电灯……村里你能看到的有人味的,都是安青带人弄的。”
陈礼走进门楼合上伞,耳边噼里啪啦的雨声蓦地就淡了。
张桂芬说:“村里以前干巴巴的,除了几棵上辈人种下的树,什么都没有。”
“安青回来以后,在家家户户门前挖了水渠,晴天过山泉,下雨排积水,再把不用的猪食槽弄成花盆,里面填上土,洒上不同的花种,让村里老的少的一年四季都能听到水声,看见花草。”
“还有你们前段时间弄的那个墙绘,也是安青费老大劲儿争取来的。小孩子喜欢,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走在村里也能看到点人气,不然那一天天知道头快到了,又怎么都看不到头的日子得多难熬。”
陈礼抬眼,佩服张桂芬最后那句话里表达出来的通透。
通透背后藏着她的无可奈何。
但她很快又笑了起来:“安青说她已经找到能帮我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了,等村里赚了钱,就可以打电话把孩子们都叫回来。”
“回来就好了。”
“回来就不用担心路上远,赶不上。”
赶不上什么?
分别?
张桂芬后面的声音很轻,雨声一盖,陈礼什么都听不到,她只是笔直地站着,心跳得比往常沉了一些。
谢安青说的那个能帮他们把东西卖出去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她。
她从一开始就跟她说得清楚,也跟旁人讲得笃定。
但结果,她迟迟不应,雨突如其来,那谢安青……
那么拧的一个人。
下次会找个什么样的来村里?
男的,女的?
真心的,假意的?
无偿的,还是和她一样,强行和她交换什么?
她会如愿以偿,还是和这次一样,一味地忍气吞声,到头只能大喊一句“我怕很多事,最怕这六年明明已经倾尽全力,还是什么都做不好,还不了”,把自己喊得眼睛通红,失望而归?
……还不了。
陈礼心莫名一坠,快速往前回忆。
村书记只是谢安青的职业,她再敬业,和“还不了”有什么关系?
她的申请延长的这六年任期,又和“还不了”有什么关系?
陈礼肩头被打湿,雨水顺着胳膊往下流,皮肤上湿淋淋,冰凉凉的感觉让她心生烦躁。她随手把伞靠在门边,说:“以谢书记的能力,完全可以去更好地方,她为一直不走?”
陈礼用的是绝对闲聊的口吻。
张桂芬却是手下猛地一抖,没等开口,被谢槐夏打断:“因为小姨答应我哪儿都不去啊,她舍不得我。”
“是——舍不得你。”张桂芬大笑着捏了捏谢槐夏的脸蛋,端着菜篮子起身,“小陈是吧,先进屋坐一会儿,饭很快就好。”
说话的张桂芬一瞬不瞬看着陈礼。
陈礼和她对视两秒,拿起伞跟上。
两人并步走到屋檐下的时候,张桂芬有意压低的声音果然再次传来:“你就是青娃找来的那个人吧?”
陈礼有准备,所以没犹豫:“是。”
张桂芬毫无征兆地说:“谢谢你。”
陈礼脚下微顿。
张桂芬笑了声,声音突然变得哽咽:“青娃是跟着她奶长大的,祖孙两个相依为命,日子苦是苦,但什么都不缺。后来遇到点事,她奶没了,青娃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就待这儿不走了。她想陪着她奶,想把村子搞搞好。可你也看到了,有些事她一个人做不了。”
陈礼的步子彻底顿住,手握紧伞柄。
张桂芬转头看着她说:“你来了就好。”
东西会卖出去,村子会好,谢安青会走。
陈礼脑中轻响。
之前听不懂的“驻村书记”、“任期两年”、“申请延长”一瞬间全都清楚了。
谢安青说的“做不好”和“还不了”也一目了然。
W从县委了解的信息还不全面。
一个人生活的谢安青身后不止没人接着,还有东西时时刻刻把她往下拖。
她对她的到来何止是感激期待。
是不是哪一秒想说做好了,就还清了?
她奶奶……
“她奶奶埋在哪儿?”陈礼问。
张桂芬抬手向北指:“河边。青娃住二楼,抬头就能看到。”
果然。
陈礼心口一阵阵发麻。
她好像找到那件对谢安青来说,比死更可怕的事了。
日日吊着她,时时鞭挞她。
她再强大也不可能和她一样去伤害别人——被判定有罪的人,永远只能破坏自己。
陈礼眉头紧蹙,脑子里反复回闪谢安青昨晚的暴怒、失控和锋利,太顺成章了。
换成是她,绝对还能更狠。
可谢安青只是在爆发过后撂下一句不痛不痒的狠话,转身把自己扔进吃人的洪水。
她是真不怕死,还是,不那么在乎?
陈礼手指一跳,手机蓦地在口袋里响起。
村里的通讯回复了。
张桂芬眨眨眼,示意她不要和谢槐夏提起刚才的事,然后端着菜篮子进屋。
陈礼沉眼看着她离开的防线过很久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滑动接听:“喂。”
经纪人看到新闻都快急疯了:“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陈礼:“有事你觉得你这个电话还能打通?”
经纪人:“你立刻马上tຊ今天就给我回来!否则我辞职!”
陈礼:“行。”
经纪人:“???”
经纪人暴躁几秒,耐着性子说:“我查过了,那里马上到主汛期,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你留在那儿太危险了。”
陈礼:“所以呢?”
经纪人:“走啊!就算那里有人又有景,也不值得你拿命去堵!”
的确。
而且能拿得出手的照片她已经拍到了,叫她来的人现在对她反感至极,她没有任何一点继续留下的由。
但——
“阿姨,你吃吗?”谢槐夏手里捧着一个水灵灵的西红柿说。
陈礼插进口袋里的手碰到没扔的糖纸,用手指夹着用力捋了一下,说:“再说吧。”
经纪人:“再说什么再……”
“嘟。”
陈礼挂了电话。
谢槐夏仰头看着她说:“秧苗是我小姨买的,结出来的西红柿特别好吃。阿姨,你吃吗?”
“吃。”远在六组的谢安青说。她接过谢筠递来的野枣咬了口,干涩嘴里勉强尝出点味道。
她们刚逐户排查完人口——没有任何一个人受伤、失踪,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筠一开始想带山佳,后来考虑到山佳没驾照,没办法把谢安青昨晚扔山上的车开回去,就和谢安青一起来了。
两人走得急,没带饭,这会儿摘了路边的野枣充饥。
谢筠说:“我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你在抽屉里找什么东西?找到没?”
谢安青嘴里咬着枣,声音含混:“找到了。”
“什么东西啊?腰疼得都不能碰,还钻桌子底下捡。”
“……笔。”
糖。
给陈礼的。
她还想不通陈礼的目的,所以想的不多,抓那一把糖进去纯粹是不想在当下欠她。
其实还是会欠。
一边是两条人命,一边只有一把糖,她把抽屉掏得再怎么干净,也不能让一把糖和两条人命画上等号。
“咔嚓。”
谢安青咬了口枣,把核含在嘴里,偶尔用尖的一头戳鼓腮肉,想知道陈礼会让她怎么还。
陈礼在被经纪人微信轰炸,非得知道什么叫“再说吧”。
陈礼:【就是天晴了再说。】
经纪人:【什么时候天晴?】
陈礼:【我是龙王?】
经纪人:【我现在就去烧香!】
陈礼:“……”脑子让驴踢了?
从这天起,经纪人每天都要问陈礼什么时候天晴,问到第五天清晨,猝不及防的,雨停了。
太阳开始照常升起,家家户户门楼下开始有人进出,门前渠里的水逐渐变得清澈,一切都在陆续回归正常。
谢安青她们却更忙了,每天都要查看重点路桥的涨水情况,设置安全警戒线;要安排人入户走访,提醒群众注意防范地质灾害;要巡查暴雨造成的山体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情况;要转移地质灾害隐患区域的群众;要保障安置点的群众饮食和用水;要恢复村里正常的用水、用电和通讯网络;要收集证明材料,准备向政府申请自然灾害补助,还要马不停蹄开展下一个阶段的防汛工作。
她们几乎住在村部和堤上。
有时明明都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也顾不上打一声招呼就又匆匆离开。
陈礼把她们身上日渐浓重的疲惫和紧迫看在眼里,每天定时定点去张桂芬家里吃早午两顿饭,听她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这批年轻人为村里做的贡献。回来之后坐在二楼廊下,沉慢目光注视着屋后的坟包——青草东倒西歪,夹满了干枯的落叶。
以前没有。
这一场雨让谢安青忙得连奶奶都顾不上了。
旁边的柳树也似乎不再精神。
陈礼伸手扯了片榕树叶子,有一下没一下用手指搓着。
谢槐夏难得走楼梯上来,一口气蹦到陈礼旁边说:“阿姨,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小卖部?”
陈礼垂了一下眼皮,把瞳孔里多余的情绪掩回去,偏头看着谢槐夏:“去干什么?”
谢槐夏:“买铅笔芯。”
谢槐夏见伸进走廊的树枝已经蹭到了陈礼的腿,自然而然地蹲她身边,帮她把树枝挪开,摸了摸她被刮红的皮肤说:“我小姨说村里的安全隐患还没有排查完,不让我一个人出门,所以我来找你啦。腿痛不痛啊?我以前被树枝刮,我小姨就是这么给我揉的。”谢槐夏说。
嘶啦——
陈礼指间饱受蹂。躏的树叶被扯断,她顺手扔下去,说:“不痛。”
谢槐夏龇着牙笑:“那你能不能陪我去小卖部啊?”
陈礼撩了一下裙子起身:“洗个手。”
陈礼被谢槐夏亦步亦趋地跟着下楼,习惯性掀开水桶的盖子,准备舀水。
却看到水桶空了。
她的动作有一瞬间停滞。
这几天谢安青人虽然没有出现,但每天三桶水一点不差,陈礼随时打开随时能看到清凉新鲜的井水。
有时水还在晃,明显是刚打回来。
她就没有什么时候和隔壁卢俞几人一样,觉得用水有困难,哪儿都需要省着,更没刻意回想这些水是怎么来的,谁打来的。
今天骤然发现水桶空了时,她的思绪跟着有片刻放空,紧接着,谢安青提着水桶从堂屋穿过的画面在她脑子里出现。
没什么表情。
但在照顾一个人这件事上,她体贴和耐心是陈礼前所未见。
陈礼握了一下水瓢,听见谢槐夏说:“阿姨,水已经来了,你在外面洗。”
陈礼:“啊——”
陈礼放下水瓢,走来外面。
水龙头拧开的刹那,连着喷了好几声才逐渐变得平稳。
陈礼把被树叶染成绿色的手指放下去慢慢搓着。
小卖部在村子东边,不远,步行过去只需要五六分钟。
谢槐夏和小卖部家的女儿是同班同学,两人一见面就碰着头说起了悄悄话,留下陈礼靠在门边百无聊赖。她不咸不淡地打量了一番小卖部的架子,从冰柜里拿出瓶水。
“多少钱?”
“两块。”
陈礼付了钱,拧着瓶盖朝外面的石阶走。准备坐下时,她的目光顿了顿,看到不远处的树荫下停着一辆车。
很眼熟。
驾驶位的车门开车,谢安青侧身朝外,一只脚踩在车上一只脚落地,身体微弓,在吃盒饭。
现在是下午三点,她吃的应该是中午饭。
特别干。
食堂阿姨最近不止要负责整个村部的伙食,还要给安置点的群众做简餐,差点忙疯。今天中午蒸米饭,她水添得有点少,嚼嘴里干巴巴的,就差划喉咙。加上谢安青为了让被冲断的路尽快恢复通行,马不停蹄一上午,嗓子干得能冒烟,这饭就变得更加难吃。
她捏着筷子咽了一口,没下去,转手去拿车门储物格里的水。
……运气真好,喝完了。
谢安青手腕轻抬,把空瓶扔进树下的公共垃圾桶,然后低头看着还算有食欲的饭菜,生往下咽。
她吃饭快,一口塞得多。
平时只觉得这样省时间,现在喉咙要炸。
谢安青仗着周围没人,弓身在膝盖上,出了点声。
声音和树枝被折断的响动重叠。
谢安青身体一僵,看到一片影子踩过树枝缓缓靠近,接着是一双沾了泥的白色板鞋,一只没干过什么粗活的手从她眼尾闪过,用透着凉气的水瓶碰了一下她的头。
“刚买的,还没喝。”
第22章 脸被掐着,嘴里含了一根……
陈礼说。
看到谢安青一口饭都咽不下去那秒,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关于她的描述、她的故事、她的忙碌、她的表情与伤和坟边那棵不再精神的柳树。
然后鬼使神差地,她将拧开的瓶盖原封不动拧回去,走过来说“刚买的, 还没喝。”
说完之后手指捏了一下瓶盖,发现谢安青僵着一动不动。
谢安青这几天忙翻天,没有任何一点时间精力再去思考陈礼的事,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很矛盾的时间点,不清,摆不顺, 偏偏她一出现, 行为举止就和之前如出一辙,谢安青所当然地想问她一句“有完没完”。
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她把只要一遇见陈礼,就格外喜欢冲锋陷阵的偏见摁回去,和它无声对视。
偏见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刚懂事那会儿,奶奶就教过她, 目的是让她不要因为别人口中的“野孩子”心生难过。
她一直记得。
那带着它去分析陈礼,她永远都分析不清楚。
况且脸都已经撕破了,话都说到底了, 还有必要继续靠揣测相处?
太拖沓了。
忙完眼下的事情,她还有已经完成但未上报的医保催缴和已经逾期的党建引领信用村信息采集, 还有八月份的大排查和图斑举证, 还有tຊ一大堆已知未知的工作要做, 耗不起。
那不如直说。
谢安青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偏头躲开抵在头上的那瓶水,起身看着陈礼的眼睛:“我那天晚上应该说得清楚了吧。”
话题开始得突然,彻底让陈礼从鬼使神差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垂下手,极轻的目光从谢安青因为生咽食物憋红的眼睛上扫过, 说:“清楚了。”
谢安青:“那你为什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用相同的方式对我?甚至更过。”
比如让她在岸边等,她过去救。
她们当时的关系和赌命相助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陈礼说:“我说本能你信吗?”
谢安青:“你做摄影师,能看得到天灾人祸的本能?”
陈礼顿了一下,如实纠正:“做人的。”
那天晚上,她给自己的出门由的确是“她是陈礼,摄影师陈礼”,她给黄怀亦的由也的确是“看能不能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但说出“照片”之前,她嘴边先闪过的是“谢安青”——这点她在下山的时候就已经向自己证明——后来她的视觉中心也始终都是谢安青,包括那张照片的焦点。
那她的本能就和摄影师这个身份无关,是她这个人想帮谢安青。
她在听到谢安青愤怒之下说出的那些话,看到W的微信和屋后的柳树坟墓后,应该就已经对谢安青这个人动了恻隐之心。
只是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谢安青给她羞辱太过严重,她潜意识不愿意,更没有时间去思考证实。
但种子是埋下了的。
往后不断听到,不断看到,不断被谢安青细枝末节的行为影响深化,以至于到经纪人叫她回去,她也确定没再有留下的由时,仍然只是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再说吧”,没有下定任何决心。
她停滞多日的思绪因为这个谈话的开始,逐渐变得清楚:对谢安青,她来时单纯的目的已经不纯了,她在开始关注她这个人。
谢安青却一口否定:“你做人的时候,只想玩一玩我。”
陈礼:“……”
谢安青:“我除了长得好看点,其他一无是处,没钱没名没情趣,和你那些前任天差地别,你做人怎么就突然做到舍不得我死了?”
陈礼:“谢安青,说话注意点。”
谢安青:“我说错了?天底下好看的人多的是,愿意陪你玩的大有人在,我死了,你转眼就能找到下一个,为什么非要为我冒险?”
死死死,多少人拼尽全力也只能多活几天,几个月,留下数不清的遗憾和人,怎么到谢安青这儿,死就变得这么容易出口了?
陈礼平静的眸子渐深,声音变冷:“我就不能变?”
谢安青:“能。我确信人会改变,不信突然改变。”
陈礼:“人性也感性,可以潜移默化,就可以瞬息万变。”
谢安青:“是。”
陈礼:“那你凭什么不信我能突然改变?”
谢安青:“凭我一开始就对你有偏见,凭你前面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样让我心生好感,凭你的改变毫无征兆,没有缘由。”
陈礼:“缘由是你。”
陈礼这句话完全是不经脑脱口而出。
谢安青惊讶一瞬,目光不错地看着陈礼。
陈礼也被自己刚才的话短暂震惊了。
这几天经纪人反复问她什么时候雨停,什么时候回去,一条条微信像催命;她回W的电话里,W也有意无意提过相同的问题,而她的回答始终不够正面。
她在犹豫。
犹豫就是不想走的意思。
在对经纪人说出那句“再说吧”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想走了。
因为发现了一个脏兮兮到有些可怜兮兮的人,好像很需要她,好像没有她就会继续内耗下去,直到有另一个人来,或者时间走到尽头。
她的恻隐之心允许她犹豫,她的自尊骄傲又找不到由留下,她就一直拖着。
有的人真好本事,洗发露里一点香味就能让她冷静,一张嘴又能让她的智反复失去控制。
她哪儿是控制不住她,是被她弄得连自己都控不住。
可饶是这样,这人还是不信她,宁愿把自己踩进脚底,也要找到最难听扎耳的话来质疑她。
毛病。
陈礼冷了脸,说:“谢安青,我也提醒你,缘由是你和想玩你是两码事,你最好能区分清楚。”
谢安青分清楚了,也听懂了,然后简陋的一次性筷子在她手里折断:“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陈礼一愣,诧异于谢安青的聪慧,仔细想想,好像所当然。
陈礼眼神微闪,余光瞥见谢安青捂了一下腰。
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让她的眼神变得锋利。
对于谢安青的疑问,她无法否认,但在抬眸看着她的眼睛时,她也无法把她好好藏着的事情就这样赤。裸裸地拎出来。
人都有秘密,像她,连相机就是在土路上摔坏的,她肩膀上的那片红就是因为一只狗才有的这样简单的话,她都不愿意轻易向谁吐露,那推己及人,她不认为谢安青想听自己再陈述一遍她的秘密。
陈礼于是含混:“你工作认真负责,值得一声赞美。”
谢安青根本不信,她笃定地顺着自己的猜测往下说:“所以你后面做的那些事都是在可怜我,同情我?”
陈礼轻斥:“谢安青,我说了,说话注意点。”
什么叫可怜?
难听不难听。
再说天底下那么多可怜人,她随便遇到一个就去可怜的话,还不累死?
谢安青浑身绷紧,她被突然扽了一下神经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在安慰她“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自责”,她从那天起,再没有听到任何一人提起过她奶的名字,说起她奶的事。
可她想听啊。
做梦都想。
尤其是离家那些年,她不知道的部分。
他们就是不说,只要她一走进,他们马上就会更换话题。
她们好心的可怜让她至今都分析不出来奶奶死前是以什么样的心出的门,找的她;她是真的一点都没怪她,还是听到她哭没有办法。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再被谁可怜。
谢安青笔直地盯看着陈礼,手捂在腰上。
吃饭之前,她帮忙抬过几块临时用来铺路的钢板,把伤口扯开了。现在浑身紧绷,每一根神经都在被拉扯,痛感就逐渐变得明显。
陈礼一眼看出谢安青的异常,伸手想扶她。
谢安青后压胳膊躲开,自顾自说:“从河边开始,你摸我的眼睛,让我在那里等着全都是可怜我。”
陈礼:“谢安青!”
谢安青:“你给我擦脸贴创可贴,给我帽子给我水,你……”
陈礼:“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心疼你??”
陈礼厉声打断,嗓音沉而快。
谢安青因为那声“心疼”目光一空,骤然陷入平静。
陈礼紧跟着说:“你怕秋收惨淡,怕房屋被毁,怕救不了人,怕干不好,就因为一件事,你把自己困死在这个地方,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回过头还要评价自己句一无是处。谢安青,你真想死么?”
装满水的瓶子被陈礼捏的发出响,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谢安青:“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走投无路吗?你有被逼到拿刀捅人,到现在都后悔那一刀怎么没把他捅死吗?你有被摁着头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蛇往你衣服里钻,狗往你脖子里咬吗?”
谢安青的平静变成错愕,像是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陈礼却只是眼皮微垂,逼视着她:“没有,你凭什么让我同情可怜?”
谢安青胸腔震动,断裂的筷子茬深深浅浅插入虎口:“你……”
“我们现在在说你。”陈礼又一次走近,直视着谢安青已经不再激烈的双眼,反问:“谢安青,没有你凭什么?嗯?”
谢安青嘴唇微动,发出来声音之前,陈礼伸手把她的头拧向一侧,说:“我不是你,事事惩罚自己,我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所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适合,不需要。”
说话的陈礼离谢安青很近。
谢安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逼得靠在了车身上,陈礼低头是她漂亮的肩颈——白白净净,线条清晰,筋骨随着胸口起伏的频率一松一紧,一松一紧……
陈礼低头看着,有一秒忽然很想靠上去。
呵。
陈年旧事果然还是不经提。
嘴上说得再怎么波澜不惊,身体反应也还是诚实,会控制不住觉得蛇在缠tຊ绕身体,狗在耳边狂吠,心么,在向谁祈求依靠。
陈礼抖着的手指捏了一下瓶身,瓶身上的冷凝水从她指缝间流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啪。”
陈礼后退半步,勾开谢安青的裤子口袋,把水装进去,神色如常地说:“谢安青,我不会走,也不会继续对你怎么样,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无所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清楚了,剩下那部分在你。你是想继续这样子内耗到死,还是和我和平相处,借我这双手为自己做点什么,我全都OK。但就一点,别再让我听见什么一无是处,天差地别,第一次第二次我会认为你难,多了我只会觉得你这人没用——明明是自己绊倒的,却没有勇气靠自己站起来。”
陈礼说完之后没去等谢安青的反馈,她怕谢安青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会忍不住和河边一样直接动手收拾她。
陈礼径自转身吐了口气,找自己秋后算账。
那天晚上她差点就被人捆着双手发生关系了,也还是对过去的事守口如瓶——她不否认当时有震惊的因素在,反应不过来,但有的是机会找补,最终没解释纯粹是她不想说——今天怎么跟着了魔一样,被谢安青一刺激,什么都往出抖。
嫌前头那些年的噩梦做得还不够多?
她才是有病。
陈礼烦躁地看了眼枝繁叶茂的核桃树,和扯谢安青后院的榕树叶子一样,抬手扯了片核桃叶。
树枝在空中弹跳,树叶上爬着黄绿色的虫子。
谢安青抬头看过去,停滞的目光动了动,条件反射向前跨出一大步,伸手在陈礼头顶。
阴影毫无征兆从上方投下来,陈礼转动树叶的动作一顿,抬头看过去——谢安青手抖了一下,快速攥成拳头,从离她发顶四五公分的地方离开。
陈礼:“?”
谢槐夏尖叫:“啊!核桃虫!”
陈礼迅速回身,看到谢安青手臂起了一片突兀的疙瘩。谢槐夏口中的核桃虫蜇的。她像是没事人一样把那盒没吃完的快餐换到这只手握着,对吱哇乱叫的谢槐夏说:“把嘴闭上。”
谢槐夏立刻闭上,马上又张开嚷:“疼不疼啊小姨!怎么这么大一片!这只虫子是疯了吗?!”
“什么虫子疯了?”谢筠满头大汗地走过来问。
谢槐夏手一抬,指着谢安青的胳膊:“小姨被核桃虫蛰了!”
谢筠开车门的动作直接变成抓住谢安青小臂:“怎么回事?怎么蛰这么严重的。”
谢槐夏张嘴就要说,被谢安青一个眼神堵回去,目光顺势从陈礼身上扫过,抽出手说:“没事。”
谢筠欲言又止,皱了皱眉,说:“你别挠,越挠越疼越痒。”
谢安青:“知道。”
“还有你!”谢筠扭头对上谢槐夏,本来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结果视线转过去最先看到的是陈礼,她马上把火气憋回去,客气地说:“陈小姐,您怎么也在这儿?大雨刚过,安全隐患还没有排查清楚,您这几天最好不要出门。”
陈礼的视线顿了半秒才从谢安青胳膊上离开,说:“多谢谢支书提醒,马上就回去了。”
“我也是!”谢槐夏在她妈开口之前保证。
谢筠冷着脸把她脑门上的汗抹干净,说:“给你五分钟,回家,拍张写暑假作业的照片发给我微信上。”
谢槐夏:“好的妈。”
谢槐夏逃似得把陈礼一拉,迈着步子离开。
陈礼视线扫向眼尾,听到谢筠和谢安青有意压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铁板铺好了,路暂时没什么问题,地里情况不好。”
“我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和之前一样找镇里、县里的零售点,给人送礼,请人吃饭?”
“能卖多少是多少。”
“别傻了,春收的冰雹砸下去只是砸烂了一部分,好的还能继续长,你才有时间去送礼请客。这次不一样,过了水的东西放不了几天。”
“……我想一想。”
后面的谈话声越来越小,谢槐夏把陈礼拉到小卖部门口,偷偷摸摸地说:“阿姨,你等我一下,我去买铅笔芯,刚才忘记了。”
陈礼随口应了声,目光投向车边的两个人。
谢筠习惯情绪外露,看起来很焦躁,常常没什么表情谢安青……
把口袋里的水拿出来喝了。
陈礼绷直的嘴角松开一点,侧身靠着树干,视线在垂下来的树枝间缓慢移动。
这也是一棵核桃树,某片树叶上爬着陈礼刚刚认识的核桃虫。
陈礼轻捏食指关节,片刻后,伸手拽动树叶。
核桃虫落在胳膊上的瞬间,那里很快鼓起一个包,迅速往四周蔓延,痛感,有,而且很清晰迅猛,但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陈礼抬头看了眼靠在车边继续吃饭的谢安青,不紧不慢把核桃虫甩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
陈礼和谢槐夏在门口分手,一个急呼呼冲进屋里,拍写暑假作业的现场,一个拖沓着步子上楼,坐在北窗下的沙发上出神。
窗下的垂丝茉莉没受到风雨影响,依旧轻盈安静地开着。
陈礼看了一会儿,叠在上方的腿抬起来,让摆动的花枝从脚踝慢慢扫过。
“叮。”
手机响了。
陈礼把腿放回去,过了几秒才伸手掏出手机。
有一条来自W的新微信:【雨停了。】
该有一个准确答复了。
陈礼没再犹豫:【帮我一个忙。】
W:【什么忙?】
陈礼直接按住屏幕,发过去一段语音。
W:【想好了?】
陈礼:“以前成年罗威纳扑向我,恨不得咬断我脖子的时候,躲在后面的人要么笑,要么愤怒为什么不是我被咬死,而是他的狗被打死。今天只是一只核桃虫而已,我放在胳膊上试过,蛰一下没多疼,但有人没让它落在我身上。”
W:【你爱上她了?】
陈礼悬在键盘上的拇指轻颤,目光晃过面前的矮桌。
桌上放着她的相机和笔记本,笔记本旁边是一只杯子,装着谢安青昨天打回来的井水,杯子旁边是没动过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谢安青某天早上送过来的药和一把水果糖。
陈礼的目光在水果糖上停驻半刻,扫过胳膊上还有些疼的疙瘩,看向屋后。
夕阳正在缓慢逼近,没人的河岸空得能听见树叶摩擦的声音。
陈礼锁屏手机又打开,点下录音:“你不是提醒过我,只是独自一个在生活的人没有退路,那我爱她什么?爱她两个月,然后放她自生自灭?”
W那边停了一会儿,回:【你说的事,我马上安排人处。】
陈礼:“给沈蔷,她办事稳妥。”
W:【OK】
“砰。”
手机被扔在桌上。
陈礼起身拉上遮光窗帘,借着房间里微弱的光走到床边换了睡衣,上床睡觉。
一觉天昏地暗,狗吠不断,蛇爬了满身。
陈礼能醒,但固执得不醒,非要亲手把那些恶心的东西一个一个,全部打死。
就算是只是在梦里。
就算那些趋于真实的痛苦必须再经历一遍。
时间漫长无际。
傍晚六点,忙完回来的谢安青从陈礼门口经过,猝不及防听到了一阵压抑细微的人声。她的步子顿了顿,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窗,在桌前坐了几分钟,伸手拿起桌上的笛子抵在唇边。
……
陈礼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浑身是汗,但没有想象中疲惫,身上也没有那种极端紧绷过后的酸楚。她摊开双手看了眼,从柜子里取出条干净的睡裙拿着,下楼洗澡。
偌大的老房子里依旧空荡无声,昏暗凉爽。
陈礼走到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等身体被夕阳靠热,残存在神经里的混乱感彻底消失后转上连廊,往卫生间走。
她没想到卫生间会有人。
谢安青也没想到陈礼会忽然下来,还走得悄无声息。
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
谢安青静了两秒,迅速把撕下来一半的纱布缠回腰上,伸手去捞脱在一旁的短袖。
捞了个空。
陈礼像是看不到她短袖上的泥巴一样,随手和自己干净的睡裙叠在一起,放到墙边的架子上,回身说:“换药?”
谢安青还伸在半空的手指缩了一下,垂到身侧。
她是要换药。
抬钢板扯开的伤口已经耽误了太久,好巧不巧,她安排谢秀梅从今天开始,挨家挨户上门给65岁以上的老人体检,以防这场暴雨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潜在的健康影响。
谢秀梅嫌来回赶路麻烦,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她就只能自己换。tຊ纱布浸了血,和伤口沾在一起,她花了将近十分钟也才撕下来前面一半,然后陈礼就来了。
陈礼不等谢安青说话,径自走到她身后,把她匆匆缠回去的那一小半纱布揭了下来。
陈礼的动作太直接,谢安青只来得及抓住她捏着纱布的手。
有点凉。
和她突然拧起的眉头很像。
陈礼说:“手松开,转过去。”
谢安青听懂陈礼话里的意思,不止没松,还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
陈礼抬眼:“你看得到后面?”
谢安青:“……”
陈礼:“看不到你准备怎么弄?硬撕?”
谢安青快速抿了一下嘴唇,已经提前预知到那股钻心的疼。
陈礼懒得继续和她浪费口舌,直接把手抽出来,推了一把她的肩膀:“转过去。”
谢安青视线从陈礼翻看药品的熟练动作上扫过,定了一秒,转身回去面对着镜子。
陈礼洗了手擦干,很快,双氧水的凉意出现在谢安青侧腰,伴随着女人冰但柔软的手指触碰。
谢安青动了一下下巴,不太适应地微微向下弓身。
陈礼顺着谢安青的腰倒了一圈,等纱布都被浸透了,开始往下揭。她的动作娴熟又轻,谢安青刚开始没感觉到任何一点疼,等到右后腰,陈礼停了一下,沉声说:“这里粘得很严重,忍着点。”
谢安青低低应了声,撑在洗脸盘两侧的手扣紧。
几乎同时,剧痛铺天盖地而来,谢安青整个人懵了,脑子轰然炸裂,浑身发抖,她的指甲在洗脸盆上抠出难听的声音,嘴里迅速咬紧。
陈礼看都没看,立刻伸手掐住谢安青的脸,迫使她张嘴,怕她咬到舌头。
陈礼快速扫视四周,架子上的衣服够不着,棉柔巾已经空了还没换新,毛巾……
算了吧。
擦脸又擦手的东西塞不进嘴里。
陈礼看了眼只剩三四公分就能揭下来的纱布,短暂权衡,掐在谢安青脸侧的食指压了一下,抬起来,在揭纱布的同一秒把手指塞进了谢安青嘴里。
谢安青条件反射咬下去,用口腔、舌头将陈礼的手指紧紧包裹。
尖锐的疼痛比其他感觉来得都快,陈礼只是快速敛了一下眼眶,立刻有条不紊地把纱布扔进垃圾桶,给谢安青一半好一半的伤口清洁、抹药,重新包扎,然后将那只沾了酒精和血迹的手抬起来,从她眼前经过,揉着她汗湿的头发说:“好了,不疼了。”
绝无仅有的陌生语气和用词。
谢安青颈边绷起的筋滚了滚,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有胳膊斜在眼前,她的视线被割裂成高低不同的两部分,中间重叠着,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自己脸被掐着,嘴里含了一根手指。
“…………”
谢安青心跳一乱,呼吸定格,下意识抿了住了陈礼的指尖。她的舌尖很烫,也很软,抿上去那秒,陈礼捕捉到了清晰的水润感。她在谢安青头发上轻揉的动作停住,抬眼和她在镜子里对视。
空气无声爆炸,傍晚的燥热从连廊涌进逼仄空间。
谢安青仓皇张口,已经在口中堆积许久的唾液没了阻挡,猝不及防顺着陈礼的手指流过下来,经过手掌,打湿了她的手腕。
第23章 您的事是陈小姐亲自交代……
卫生间里静得听不见一点杂音, 陈礼揉在谢安青头上的那只手像是神经反射一样收拢,轻轻抓了一把她的头发。
发尾随着动作向内翘起,扫过谢安青的眼睛, 涩涩的,有一点扎。
谢安青本能闭眼,感官趁机集中到被陈礼抓住的头发上——微微有一些疼,很快被松开。她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生出了错觉,被松开之前,头发里的那几根手指好像插得深了一点, 发根在某一秒短促地收紧过。
和她的心脏一样, 猝然紧缩,慢慢松开,原本落针可闻的卫生间里迅速响起心跳的撞击,手指离开头发产生的摩擦和……
稍有粘度的水流过皮肤的幻听。
谢安青整个口腔麻了一下,快速睁开眼睛。
陈礼斜在她脸前的手臂已经垂下去了, 两人视线直直在镜子里对上,一个平静得过分,显得深, 一个在调整高低不同的两部分目光时晃了晃,下移到自己嘴上。
“砰!”
谢安青闪身的动作又快又大, 不小心把陈礼还掐着自己脸的手撞到了镜子上, 发出很重一声响。她下意识转头往过看。
原本干干净净的镜子上多了一道清晰的水痕, 陈礼正低头看着撞过那处的手腕。
谢安青脑中空了一秒,垂在身侧的手快速掐紧,说:“抱歉。”
陈礼:“嗯?”
谢安青神经不受控地绷紧,心脏狂跳,表情已经恢复到和平常无二:“我去做饭。”
陈礼抬眼:“今天不睡村部了?”
谢安青:“路已经通了, 水电通讯也都恢复了,剩下都是急不来的事。”
陈礼:“辛苦。”
谢安青已经走到了门口。
陈礼看了眼她只有内衣勾着的脊背,说:“衣服。”
谢安青步子陡然一顿,折回来卫生间,从陈礼光滑的丝质睡衣中抽出自己那件已经洗得发旧短袖套上,快步离开。
卫生间里陡然放空。
陈礼后退一步,背身靠在洗脸盆边。她撞过镜子的腕骨还一跳一跳泛着疼,原本流到小臂唾液因为下垂的动作,正在一点点往手心回流。
她指尖蜷了一下,和另一只手交错抓住睡裙,往上提,将睡裙脱在手里攥了攥,扔在地上,赤身往淋浴区走。
大雨初晴后的水压意外得高,水柱密集急促地往陈礼身上打。她仰了一下头,水和手指同步顺着脖子流下,经过清晰的锁骨,起伏饱满的胸口,到达紧致腹部后缓缓调转方向,指尖向下,朝着水流汇聚又滴落的方向徐徐延伸。
厨房,谢安青站在流台前接水。她微低着头,发散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透明水柱——明明很平稳,她却总觉得水声在哪一秒突然变得强烈,和屋外燥热的夕阳碰撞着,紧紧搅缠在一起。
谢安青捻了捻挑出来的一粒坏米,弯腰在水龙头下接了很大一口凉水含在嘴里。
————
晚上又下了点雨,隔天的空气就变得格外清爽凉快。
陈礼难得六点半就醒了,她随便裹上件外搭,用手压着往廊下走,想看看雨后清晨的山水。
谢安青竟然比她醒得还早。
陈礼走入廊下一转头就看到谢安青靠坐在竹椅里,目光发直,透着一种看一个地方久了的虚空感。
陈礼顺着谢安青的视线看过去,毫不意外看到水色天光里,柳树在坟头摇晃。她压了一下手指,说:“早。”
谢安青闻声微顿,空气寂静,几秒后,她舌尖抵了一下上颚,说:“早。”
一如往常没什么情绪的语气,陈礼却微妙地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
吵出来的和平?
还是突然发现谁都不比谁过得容易?
有些人好像还没有正面回答她信不信她。
陈礼拢了拢外搭,说:“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说完往前走了两步,俯身趴在还残留有一点雨水的护栏上,“还是每天都这么早?”
谢安青:“今天。”
陈礼:“有事?”
谢安青眼皮下垂,看了眼亮着屏幕的手机,把它反扣到腿上之后才说:“上午社会实践颁奖总结。”
善后工作没办法一蹴而就。
谢安青几人将安全隐患摸排清楚后,第一时间决定送“三下乡”的大学生提前离开。今年雨来得早,这边现在的天气情况很不稳定,他们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陈礼点了点头:“考虑得很周到。”
谢安青没应声,身体后压把椅子推到墙根下起身,准备去做早饭。
陈礼嫌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俯趴在护栏上变成侧身靠在门边。门不窄,但她的裙子被风荡起来的时候,谁都没办法从她旁边顺利经过。
谢安青原地站了半秒。
陈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挡了路,准备去拢裙摆。动作还没铺展开,谢安青已经从她眼前走过。
陈礼偏头,看到谢安青动作轻巧地踩着护栏跨上榕树,很快消失在繁茂的枝叶之间。
几乎同时,隔壁院里传来谢筠暴躁的声音:“谢安青!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爬树不要爬树!你看看谢槐夏现在跟你学的,还会走正路吗?!”
“会啊妈。”谢槐夏神出鬼没从陈礼身后窜出来,趴在护栏上说:“你要看吗?”
谢筠:“不要!”
谢tຊ槐夏“哦”一声,当着谢筠的面儿爬树下去。
谢筠:“。”
不久,一大一小两个人从树下走出来,一人嘴里叼一根牙刷,蹲在连廊下面看连夜破土的蚯蚓。
“小姨,它真的是吃土长大的吗?”
“嗯。”
“这也太惨了吧,我早饭想吃虾皮炒鸡蛋。”
“没有虾皮。”
“那我想吃炒鸡蛋。”
“没有鸡蛋。”
“那有什么?”
“虾皮炒鸡蛋。”
……
最终,不止谢槐夏吃到了虾皮炒鸡蛋,陈礼和卢俞几人也都吃到了。
————
颁奖结束的当天中午,谢安青帮着李香兰在村部摆了两桌,当是给“三下乡”的大学生们践行。
大家任务没完成,还亲眼看到了大自然的残酷,情绪都不是很高,只在谢安青以茶代酒挨个敬的时候勉强笑了笑,说些以后有机会再见的话。
饭桌上的气氛死气沉沉的。
唯独因为画了一副墙绘也被邀请在列的陈礼靠在椅背里有一搭没一搭转着酒杯,看起来很放松——有人敬酒喝酒,有人闲聊接话,偶尔点开手机看一眼时间。
马上一点。
“咔。”
陈礼息屏手机,身侧压下来一片阴影。
谢安青一视同仁地端着茶杯过来敬她:“陈小姐,这段时间辛苦您了,以后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说,我们东谢村村部一定会竭尽全力。”
话落,谢安青的杯子朝陈礼倾过来。
陈礼靠坐着不动。
什么意思?
赶她走?
昨天那些话都白说了,她的噩梦白做了?
陈礼松开捏在手里的酒杯,同谢安青对视:“以后是什么时候?”
谢安青背光站着,越发显得目光深。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来敬陈礼,跟她说这些话只是单纯轮到她了,如果她非要问个明确的“以后”——
谢安青迟疑几秒,开口的同一时间听到村部大门口传来一道突兀的刹车声。她把话咽回去,转头看向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从上面下来两个衣着讲究打扮精炼的女人。
为首的步子生风,走过之后快速在人群中扫视一圈,问:“谁是东谢村书记?”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被女人与众不同的气势惊到。
谢安青放下杯子,说:“我。”
女人上前,朝谢安青伸手:“我是冷途供应链西林分部的业务负责人沈蔷,想在您这儿收点东西,您看方便吗?”
这个消息突如其来,正中痛点,听懂了的谢筠、山佳等人立刻站起来,脸上透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谢安青也是一愣,才伸手回握住沈蔷:“当然方便,就是不知道您想收什么,收多少?”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从陈礼不咸不淡的眸光中滑过,她一直只是转在桌上的酒杯被拿起来,漫不经心抿了一口。
沈蔷说:“水果、蔬菜、粮食,我什么都收,至于多少……”
沈蔷话到这里短暂停顿,笔直地看着谢安青:“你们有多少我要多少。”
谢安青紧缩的心脏又重重收了一下,心跳直直撞上胸骨。
眼下的情况的确就是谢筠说的,没有时间给她想办法,过了水的东西也等不到她想到办法。
她昨天晚上几乎一晚上没睡,挨个给之前合作的零售商发微信,希望他们慷慨相助。结果要么是被婉拒,要么是被拉黑。
谁都知道前几天的那场雨有多大,吃力不赚钱的事情,没几个人愿意做。
她在通讯录里找了一整圈,找到天都亮了,也只有个别人说“谢书记,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收一些”,但是数量极为有限。她把这个机会给了东家,西家今年就颗粒无收,给了西家,东家就白忙一场。
陈礼那声“早”传入耳朵的时候,她正在问她奶奶“我是不是很没用”,转眼变成陈礼掷地有声的“别在让我听见什么一无是处”。她的负面情绪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上升,就被果断打消在了角落。那谢槐夏过来的时候,她就能和她开上一两句玩笑,第一次用“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看似摆烂,实则坦然平静的话宽慰自己。
早饭她就吃出了味道。
现在惊喜从天而降,她胸腔里酸热鼓噪,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才能继续保持清醒冷静。
“如果您看新闻,应该知道我们这儿刚下过雨,量不会很多。”谢安青说。
沈蔷微:“刚好,我开过来的车也不大。”
村部门外响起大型车辆倾轧地面的震动声,所有人的齐齐看向那边——两辆重型货车陆续在门口停下,车上装满了空转运箱。
沈蔷说:“我赶时间,不知道谢书记方不方便尽快带我去地里看看?如果两辆车不够装,我好及时协调。”
“方便!”山佳脱口而出。
山佳最近只要一路过满目疮痍的田地,心里就发酸。
这一季从播种到施肥再到成熟,几乎每一个环节她都亲自参与了。
她比谁都渴望收货,结果却事与愿违。
这几天她嘴上不说,只埋头干活,其实心里特别希望事情能有转机。
现在猝不及防来了,她一秒也忍不了。
山佳跑过来说:“方便!”
沈蔷客气地朝山佳点点头,视线重新转回到谢安青身上,在等她的答案。
谢安青的激动不比山佳少,但关键步骤不能省:“去看之前,能问问您的心价位吗?”
沈蔷:“绝不会低于市场价。”
沈蔷抬手,助立刻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合同。
沈蔷说:“谢书记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先过合同。”
谢安青没看,转手递给谢筠说:“不用了,沈小姐这边请。”
合同、车、时间、不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业务负责人。
这些要素,不论把哪一个单拿出来都能看出沈蔷满满的诚意,她就也得拿出她的果断。
谢安青:“请。”
整个村部都沸腾了。
沈蔷由谢安青亲自拉车门,挡车顶,坐下那秒,她听见谢安青问:“沈小姐,方不方便问问您是怎么找到我们村的?”
沈蔷拉安全带的动作一顿,余光扫过唯一一个还云淡风轻坐在桌边的人,说:“谢书记真不知道?”
这个回答意味深长。
谢安青握了一下车钥匙,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名字,抬头时,视线不偏不倚看到她——白裙子,长卷发,有钻在闪的高跟鞋。她在喝酒,动作慢得有些懒。
沈蔷说:“您的事是陈小姐亲自交代的,不然只是22个小时而已,远不够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连夜从国外赶来这里。”
第24章 你要跟她走吗?
对于沈蔷的回答, 谢安青无疑是惊讶的,毕竟22个小时啊,从国外到国内, 来的还是这种没有机场,没有高铁的近山村庄。她不用算就知道沈蔷这一趟赚不了什么钱,可能还会倒贴。
但她就是来了,因为陈礼的一句交代。
谢安青把车钥匙插进去,踩住刹车向外拧,发动机的嗡鸣推动她迟缓的思绪, 她把桌边那个看起来一帆风顺的人和脑子里草草勾画的一个手握尖刀、浑身戾气的背影进行对比, 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再是什么价值、策略、同情、可怜。谢七伯那段关于她的转述在耳边回闪。
“我说了让她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会让她等到。”
“她有乖乖在那儿等着,就一定会等到。”
只想玩的人,态度应该是虚无缥缈,让对方终日猜测惶恐, 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的。
就像暴雨之前的陈礼。
只想报复的人,秉性应该是无情无义,让对方从自己身上得不到一点好处。
就像……
她没见过那个陈礼。
眼前这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突然开始变得真实、清晰。
她的两个“一定”是谢安青长到26这个年纪, 才第一次听见;是她到这一秒,才突然觉得掷地有声, 好像, 真的等到了什么。
谢安青心跳漏了一拍, 快速抓住方向盘。
副驾,沈蔷侧了身,在和助叮嘱接下来的工作要点。她说要抓紧一切时间,应收尽收。她的安排事无巨细。她做的这些完完全全违背了商人思路。
谢安青听着她的声音,看着桌边的人, 模模糊糊想到一个问题:她和沈蔷要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让她用心到这种程度?
“谢书记,可以走了。”沈蔷叮嘱结束后提醒。
谢安青迅速回神,把凝固在陈礼身上的视线收撤回来,打方向掉头。
车尾灯对准陈礼那秒,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收到了W的微信。
W:【沈蔷到了?】
陈礼输入密码解锁tຊ,点开键盘。
陈礼:【到了。】
W:【这次算是我的个人行为,钱我会全部垫付。】
陈礼:【不必,我出。】
陈礼拿起手机,靠回椅背里。
陈礼:【收过去的东西该加工加工,该打包打包,必须全部卖出去。】
W:【卖不了多少钱。】
陈礼:【那也要卖。】
W:【为什么?之前不是说好只收,不管后续?】
陈礼向W提出帮忙后,发过去的第一段语音里明确说了只管收,不考虑后续。她很清楚投入的人力时间越多损失越大,所以沈蔷这一趟来,只做好了前半部分工作。
现在陈礼突然变卦,无疑是又一个难题给到W和沈蔷身上。
陈礼悬空的拇指压下去,拖了一下屏幕,随手拿起桌边的茶杯喝了口,等被酒精拔干的嗓子舒服一点了,才又继续打字。
陈礼:【因为这是别人的心血。】
她早上刚刚发现,就在二楼北面的走廊里。
有人手机亮得都晃她眼了,又坐在靠门的地方,她怎么可能看不到那句“就是只收一斤都可以”和被拉黑的红色提醒。
结果那人还扣手机。
扣手机之前先低头看眼屏幕。
有谁笨到掩耳盗铃之前先把铃铛摇出响的?
陈礼指尖下垂,在屏幕上怼出一声响,然后继续点键盘打字:【让沈蔷尽快把账算清楚,该多少钱直接从我卡里扣,少一毛她就别干了。】
W没再说什么。
陈礼锁屏手机扔回桌上,想再喝口水,视线随着动作转过去看到只剩一个底的杯子,她指尖顿了顿,后知后觉刚才喝的是谢安青的水。
她今天以茶代酒敬了十几个人,一直用的这只杯子。
————
沈蔷看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让谢安青靠边停车,问她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收。
谢安青:“马上。”
两人各站车一侧,耳边贴着手机,一个通知车来地里,一个通知人带工具。
谢蓓蓓在谢筠挂断电话那秒,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这就定了?怎么跟做梦一样啊!佳佳,你快掐我,用力掐!”
山佳一上手,谢蓓蓓疼得嗷嗷直叫,还在笑。
卢俞听到货车启动的声音,转头往外看了眼,说:“蓓蓓姐,我能不能多留几天帮忙摘果子,装菜?”
谢蓓蓓愣住。
庄渺站起来说:“对,我们难得过来一趟,不能什么都没办成就走。”
匡玫跟在后面附和。
其他不在状态的学生也都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围着谢蓓蓓要多留几天。
谢蓓蓓眼圈发红,“哎呀”一声,说:“你们不都知道我怵我姑,干嘛还来问我?这事儿我做不了主!”
卢俞狡黠地眨眼:“那我们就自作主张了啊?”
谢蓓蓓眉毛一拧,要说忤逆她姑的恐怖,开口之前被谢筠打断:“去吧,注意安全。”
轻轻一声落下,欢呼遍地。
谢蓓蓓跟牧羊犬一样这边挡一下,那边拦一下,费劲巴拉地确保队伍不乱。
往后两天,东谢村旱地拔葱似的从低压氛围中冲出来,上到80岁老人,下到3岁小孩儿,全部参与进了收获的喜悦和忙碌里。
连期末考数学没及格的谢槐夏都被特赦了两天假,领着一帮小姐妹端茶递水,分拣次果。
东谢村铺满淤泥的田野里一片生机。
下午三点开始收尾,大家看着被翻空了的地和装满了的车,手下动作终于有所放慢。谢蓓蓓满面喜色地用肩膀撞撞山佳,让她看过秤的统计表:“又多了一百斤。”
山佳点头应声,却没往过看。
谢蓓蓓奇怪:“你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山佳:“陈老师和沈小姐。”
“嗯?”谢蓓蓓一头雾水地顺着山佳的视线看过去,“……好配。”
一个白裙子,一个黑裤子,一个两臂环胸曲腿倚着车身,一个手臂下垂笔直站在路上,一个说话,一个点头,一个蹙眉,一个抬眼。两人都是高瘦干净的模样,站在淤泥遍地的田野里,怎么看怎么出奇得和谐般配。
谢蓓蓓脑子里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唉,你说沈小姐会不会是陈老师的下一任女朋友??”
根据她从网上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半个月刚好是陈老师空窗期的平均记录,她太有可能在这个时间点交下一任女朋友了。
谢蓓蓓想到这儿,猛一拍大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山佳也说:“有可能。”
山佳偏过头,小声给谢蓓蓓分析:“据我这两天的观察,陈老师每次从沈小姐旁边经过,两人都会默契地对视一眼,眼神特别纠缠。”
谢蓓蓓:“有吗有吗?”
山佳:“绝对有。刚我不是过去那边跟沈小姐的助对箱数了么,隐隐约约听到沈小姐说什么一起走,陈老师要没打算跟她谈,怎么可能跟她走?”
谢蓓蓓点头如捣蒜:“合,逻辑满分,恭喜陈老师短短两天时间就喜提有钱有颜又有能力的优质女友一枚。”
“嘶——”
不对啊。
陈老师是她姑请来帮她们做助农直播号卖东西的,现在东西是卖出去了没错,还卖挺好,可号还没做啊,陈老师就这么跟别人走了,“我姑怎么办!”
谢蓓蓓猝不及防一声惊叫,附近的人都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包括陈礼和沈蔷,以及……
山佳忙不迭侧身,叫了刚刚把一筐水果放在秤上的谢安青一声“书记”。
谢蓓蓓听见,顿时脊背一凉,头都麻了:“姑,我们就是闲聊。”
谢安青视线往朝向陈礼的眼尾去了一下,半路折回来,扫过自己满是泥巴的衣服和手说:“计数。”
谢蓓蓓:“马上!”
谢蓓蓓连忙跑过去看了眼读数,给山佳报:“37.2。”
山佳手在旁边悄悄一指:“表。”
谢蓓蓓:“昂?”
哦,表在她手里。
谢蓓蓓立刻咬开笔,低头去记。
余光里,她姑搓了一下手背的泥,转身又进去地里,看起来无事发生。
呼——
谢蓓蓓长舒一口气。
没等肩膀松快下来呢,身后又来一道她暂时不想听见的声音。
“你们刚在聊什么?”陈礼说。
谢蓓蓓笑比哭还难看地朝山佳求救。
山佳躲得比兔还快。
谢蓓蓓只能把牙根咬碎,然后回头装傻充愣:“没聊什么啊,谝闲传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哈哈。”
陈礼:“你刚说的‘我姑怎么办’什么意思?谢安青怎么了?”
谢蓓蓓:“哈,这个啊,一言难尽。”
陈礼:“沈蔷。”
沈蔷拿走谢蓓蓓手里的表,说:“谢宣委去忙吧,后面的我记。”
谢蓓蓓:“怎么敢。”
沈蔷一转身,谢蓓蓓伸出去的双手只能抓到陈礼听不见结果不放她走的笔直视线。
“陈老师……”
陈礼目光从眼眸里投下来, 落在谢蓓蓓脸上:“说说。”
谢蓓蓓一个激灵,在保命的前提下,掐头去尾如实交代:“我就想着么,我们村的东西不是已经卖出去了嘛,那陈老师你肯定马上就会离开,但是助农直播号还没做起来呢,你就这么走了,我姑怎么办。”
陈礼:“就这些?”
谢蓓蓓没看陈礼的眼睛:“啊,就这些。”
“你姑都听到了?”
“不确定,可能是。”
“她什么反应?”
“您刚不是看到了,没反应。”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谢蓓蓓话说完的同时,抬手指向正在地里搬转运箱的谢安青——头发乱糟糟的,弯腰时,短袖下摆挡不住已经沾了泥巴的纱布。
“唉,陈老师,你干嘛去啊?”谢蓓蓓望着径直往平交道口的陈礼问。
陈礼像是没听见,裙摆一提一甩,干净利落地上了沈蔷车子后排。
地里,谢安青刚搬起一个沉甸甸的转运箱,听到“砰”一声响,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白。
张桂芬笑得合不拢嘴,又往转运箱里的倒了半盆果子,问谢安青:“搬得动不?”
谢安青回神:“还能再加点。”
张桂芬:“好,你等一下。”
不久,谢安青搬着近四十斤的箱子往出走。
地里淤泥堆积,很滑,谢安青紧小心慢小心,还是在上田埂的时候滑了一下,转运箱被一双白得没有瑕疵的手接住。
谢安青抬头,看到陈礼裙子下面套了条长裤,已经转过身在往出走。
————
五点半,最后一筐蔬菜上车,谢筠拿着统计表过来,按捺不住激动:“安青,收了超七成。”
短短六个字,带来了超出惊雷炸响百倍的效果,谢安青正在洗手的动作不受控制抖了一下,快速接过统计表确认。
真的……
收了超七成。
比春收tຊ她一个点一个点跑,卖出去的两倍还多。
几天前,她还被谢筠问得答不上来,只能说“我想一想”,几天后地里就空了,他们在大雨之后,卖出去了超七成的东西。
七成足够覆盖往后一年的全部开销,还有富余。
这场大雨最终只冲垮的几段路,几条水管,几根电缆和一栋早就该报废的老房子,可能死在那晚的人,陈礼帮忙救了,可能烂在地里的东西,陈礼帮忙卖了。
而她,坐享其成,轻而易举就把“失职”这把锁的钥匙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陈礼亲自送到她手上的。
她在暴雨夜后退的那一步轻轻松松走回来了,梦里被质问的画面不止没有出现,现在还笑脸遍地。
谢安青捏着统计表的手一点点捏到指关节发白。
谢筠忍不住抱住她,声音哽咽:“安青,你看,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没有。你花整整两年时间带人修的这些渠把积水都及时排出去了,我们才能有今天的收成,你做的一切都有回报,以后……”
谢筠想说以后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别真一条道走到黑。
话到嘴边,怕戳中她的痛处,只能咬咬牙,把所有声音都咽回去,轻轻说:“安青,第六年,丰收了。”
谢安青捏缩的手指压紧统计表,起伏目光卡了又卡,落在不远处的陈礼身上。
没有她叫来沈蔷,她的渠修得再好也保不住七成。
她就裙子套裤子,站在平交道口的铁轨上,往西跨一步是走,往东退一步是留。
沈蔷在西边。
陈礼手里拎着相机,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往沈蔷那边走。
谢安青身体猛地朝那个方向动了一下,肩膀一瞬间绷紧。
谢筠感觉到她的变化,放开手问:“怎么了?”
谢安青的视线迅速撤离,把统计表还给谢筠,说:“没怎么,最后这点你盯着,我处点事。”
谢筠将信将疑,思绪很快被喜悦拉偏,没看见谢安青背着平交道口走出去很远,倏地停下,大步往回折。
沈蔷已经不在了,陈礼还在铁轨上站着,往东往西都没有去。
突然看到谢安青笔直笔直走过来,呼吸还有一点急,陈礼愣了愣,说:“怎么了?”
谢安青嘴唇翕张,脑子里有无数条清晰的,模糊的思绪在飞,她随手抓住一条说:“你叫沈小姐来的?”
陈礼挑眉不语,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有价值。
谢安青知道,但“为什么”这种话,她前前后后已经问了好几次,陈礼最后一次答得很明确——缘由是你,因为……
心疼你。
所以打从知道那秒她就没能把“陈礼叫沈蔷来的时候,用了什么样的由,抱了什么样的心态”这种问题问出来,想到的都是别的。
刚刚过来也不是想问哪个已经心知肚明的问题。
谢安青手心发热,汗从前胸后背一道道滚下去,留下若有似无的感觉,让她浑身紧绷,嘴唇紧抿。
她这样只是因为不舒服。
陈礼不知情,就误以为她又生气了,觉得自己做这些事目的不纯。
这点倒是能和她两天前过来敬茶时说的那番撵人的话对上。
陈礼不紧不慢把相机背带缠在手腕上,抬头说:“还是不信我?”
话落,陈礼往后退出一小步。
她站在铁轨上是因为这里有大片的白杨树影,凉快。
现在树影挪动了,她自然也就跟着后退了。
那一秒,她看到谢安青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快速往前跟了一步,和她往日里总是后退的态度截然不同,和谢蓓蓓形容的,听到她要走时的无动于衷也大相径庭。
陈礼停住,由着半明半暗的夕阳往自己身上落。
谢安青看着她张口欲言,旁边突然传来急促的警报音。
“滴,滴,滴……”
陈礼对这个声音有印象,火车要过了。她本能转头去看,不想视线还没清晰,左上臂忽然被人紧紧握住,向前猛地一拉,她毫无防备撞到那个人身上。
然后黄灯变红,栅栏放下,她们一个抬头一个垂眼,笔直地和对方对视。
雨后的河水满溢,草木疯狂生长,透出近于夸张的生命力,对周围的一切放肆入侵,绝对包容,黄土也就不再只有潮湿的土腥味,安安静静沾在谢安青颈边,随着她略快的呼吸起伏晃动。
“你自己要问,我说了你又不信,”陈礼在燥热的夕阳中眯了一下眼睛,手指摩挲着相机,“不信现在又生气。”
谢安青的手已经松了,站在离陈礼只有半步的地方,看到她裙子一摆一摆,往铁轨上飘。她喉咙动了动,伸手把陈礼又往前拉出一步,说:“你要跟她走吗?”
答非所问,没头没脑。
陈礼:“什么?”
谢安青没解释,也没说“如果你要走”这种假设,只抓住衣领把锁骨中央那颗马上要滚入身体深入的汗擦了,看着陈礼说:“不走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25章 先回家,回去了,我给你……
“呜——”
火车经过, 带起疾风。
陈礼因为后来被往前拉的那一小步,裙子只是剧烈荡起,没有被卷进铁轨。她回头看了眼, 伸手拨开被吹到脸上的头发,说:“不走,所以你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火车撞击铁轨的噪音太大,谢安青听不清陈礼的声音,视线本能移动到她张合的唇上——有些薄,弧线完美, 抹了口红之后, 两瓣唇红得很正。
谢安青在它们重新合上之后,分析了半秒,心跳像是憋久了突然活过来一样,重重撞上胸口。她听到“怦”一声,将视线挪开, 说:“微博私信里,想让你看的其中一个地方。”
这时间就有点久远了,加上陈礼看私信不仔细, 猛地一下回忆不起来。她想追问,开口之前, 谢槐夏领着国庆突然出现:“我也要去!”
国庆:“汪!”
陈礼神色骤变。
谢安青立即想起她向自己证明什么才是可怜时说的那些话。
谢安青没有非常刻意去做什么, 只是在转身去看谢槐夏的时候, 往旁边走了一步,刚刚好能挡住陈礼的视线。
然后抬手,把夹头发鲨鱼夹拆下来,叫了声“国庆”,用力将夹子甩出去。
“咚。”
夹子掉进远处的河里。
天生喜欢追逐的狗自然也跟了进去, 没人捞上不来。
谢槐夏惊呆:“小姨,好端端的,你扔发夹干嘛?”
谢安青随手插进发根,把要散不散的头发拨开,不答反问:“人这么多,谁让你把国庆带出来的。”
谢槐夏:“不是我,它自己跑来的。不对,你们要去哪儿啊?我也要去。”
谢槐夏眼巴巴盯着谢安青。
谢安青步子一错,让过她往河边走:“怎么哪儿都有你?就为你期末考,我放屁的功夫都没了,陪你复习了两周,结果你数学考几分?”
小学前天领通知书了,按谢筠的话,就谢槐夏那点数学分,把国庆脸按试卷上滚一圈,可能都比她考得高。
谢槐夏听话只听自己想听的,立马两手一攥,大眼睛眯起:“你说脏话!我跟谢小梅吵架,你罚我面壁思过的时候,说小孩子不能说脏话!”
谢安青:“首先,我不是小孩子,其次,对不起。”
谢槐夏:“没关系。”
“把你那拳头松开,一会儿炸了。”
“那你带不带我一起去?”
“看我心情。”
“你现在心情好吗?”
“还行。”
“还行是好,还是不好?”
谢安青上桥的步子迈到一半,被谢槐夏和已经捞上来的国庆同时从后面扽住——一个扽裤腰,一个扽裤腿,扽得谢安青回头。
平交道口,陈礼食指抬起又搭下,从某人感情匮乏的脸上看到了无语。
这个表情意外得生动。
那,心情应该是好。
谢槐夏没看懂,仍然在问:“到底好不好嘛?”
谢安青张口。
谢槐夏:“肯定很好。”
谢安青掰开她的手,直接走了。
谢槐夏“呜呼”一声跑上田埂,指挥谢筠:“妈,你干活麻利点啊!早干完我就能早点去玩!”
谢筠顶着腰断的风险搬起一箱不要的次果,想扣谢槐夏头上,把这个不孝女就地埋了算了。
六点半,谢安青和谢筠目送沈蔷的车子开过平交道。
路边、田埂上明明站满了人,周围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不绝于耳。
空气里漂浮着麦秆被太阳烤出来的淡淡焦味。
陈礼站在树下,没跟谁走。
谢安青转身过来,望着忙碌过后tຊ突然陷入茫然的一众人说:“钱很快就能到账,明天蓓蓓会通知大家到村部核对银行卡号。”
谢安青声音不高,传进第一个人耳朵里,她愣了愣,眼底泛起泪光,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谢安青收回视线朝谢槐夏使了个眼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往停车的地方走。
几秒后,陈礼口袋里忽然传出一声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她正在拍摄这一幕“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珍贵画面,闻声没动,等拍到自己想要的了才不紧不慢掏出手机。
谢安青:【我在前面路口等你。】
陈礼抬头,谢安青的手机已经扔回口袋,正被谢槐夏缠着要牵手。
她只给了一根食指,在夕阳里留下瘦长的剪影。
————
谢安青开车习惯很好,坐姿笔直,目视前方,两手同时扶着方向盘,和有时候闷了,一条胳膊撑车门上,手指懒洋洋抵住额角的陈礼截然不同。
陈礼靠在副驾,车窗全降,偏头看着山路上不断后退的绿植,问:“我们到底去哪儿?”
谢槐夏抢着答:“我知道!去南山!”
南山不高,入口立着严禁烟火的牌子,山上花草丰茂,树木葱郁,尤其是竹子,几乎长满了整座山。
谢安青把车停在半山的河边,让陈礼和谢槐夏下车,入目是满山青翠和仿佛从天而来的恢弘瀑布——水汽弥漫天空,夕阳照上去,彩虹骤现。
陈礼关门的动作顿了两秒,俯身拉开一路放在脚下的相机包。
河边,谢槐夏已经脱了鞋子去踩水。
谢安青在旁边看着,不让她往沉处去。
陈礼打开相机,取景框里有茂盛的竹林,古旧的寺庙,瀑布、彩虹和……
“日照金山。”谢安青说。
她在微博私信里和陈礼提过的美景之一,这个点刚刚好有万丈金光从天而降,把高俊南山分割成阴阳两半,一半幽深寂静,一半壮观震撼。
陈礼在磅礴的瀑布声中震动着的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口,迅速调整相机参数,想把每一帧的变化都拍下来。她的眼睛一秒不停追着景,昂贵的鞋子踏进水里,裤腿被冷冰冰的河水浸透也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敏锐果决地不断往前追。
追的时候,谢安青的眼睛看着她。
那里面早就已经淡下去的戒备被一点一点拉远,彻底沉入河底,只剩极端专注、平和地注视。
陈礼没有发现,她只看到夕阳在取景框中徐徐降落,光影快速移动,很快就要追不上了。
但她还没有拍够。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大步,踩到河底的石头,顿时身形摇晃,无意识按下快门。
那一秒,本该坐在河边的谢安青忽然出现在取景框里。
非常近,几乎近在咫尺。
陈礼还清楚记得谢安青说过的话,“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等,任何可能被人关注的地方”,但这一幕太快了,她躲不开,谢安青的脸就被动在定格在了镜头里——蓝调时刻的尾巴,天暗下来,风吹过来,她的发丝被打乱了,本能眨一眨眼睛,天地之间就只有她和眼睛是亮的。
“哗啦——!”
陈礼最终还是没站住,在水里踉跄了两步,直直往下坐。
谢安青眼疾手快,一手接住陈礼拿相机的手,一手捞起差点跌进水里的人,看着她说:“喜欢这里么?”
陈礼惊魂未定,并没有马上听懂谢安青话里的意思。
谢安青把陈礼扶稳,松开和她一起接住相机的那只手,说:“如果喜欢,我就信你。”
他们这里真没什么好东西,非要找出一样能让一个人来过的人心生欢喜,记忆深刻的,就只有这种藏在深处的风景。
所以她问陈礼,喜欢么。
喜欢了就是对这里产生感情了,她就可以信她一次。
可能冒险。
但好像没什么别的办法。
谢安青必须承认,听到陈礼要走那秒,她脑子空了一瞬,或者想过暴雨那夜欠下的,她还没还陈礼,现在又多一笔,或者不想把一段狠狠崩裂过的记忆留给一个真正帮了他们的人,她们未来不会再见,她就没办法替她抹掉那晚的不愉快,那歉疚将如影随形,再或者,她只是单纯觉得有些东西在变……
不论她在那一秒想过什么,最终结果都是一样:她不想让陈礼就这么走。
陈礼站在水流湍急的河里,凉意顺着她的脚踝迅速往上爬。她看着面前难得肯正视自己的人,看到短暂的蓝调时间完全过去了,天在一瞬之间变黑。
谢槐夏吓得连忙扔下堆了一半的石头去找谢安青。
河面上没有遮挡,她一眼就看到自己小姨和阿姨面对面站在河水中央——瀑布下落形成的水雾拢在她们周围,山风吹着衣服、头发,阿姨漂亮的嘴唇在头发碰上去的时候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
“谢安青,你太迂回了。”
弄得她差点以为真要等“以后”遇到什么需要东谢村村部帮忙的事,才有机会再见。
她说:“不像你。”
略带调笑的语气。
谢安青倾身拿走她手里沉甸甸相机,拇指抹过溅在上面的水花,说:“那喜欢吗?”
说完觉得哪里不对,谢安青顿了顿,没去细想,只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回视着她,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大,答案不言而喻。
谢安青却忽然说:“等一下再回答。”
陈礼:“嗯?”
谢安青不语,只是等着。
片刻,夜色降临,月亮升起,天光落进水里,她们站在流动的天光里。
谢安青说:“可以了。”
陈礼顺着天光流动的方向抬眸,挂在山腰的那轮玉盘比她拍过的超级月亮还要圆,还要亮。她曾经邀人赏月被拒,现在那个人主动有请,目的虽然与她大有不同,但她还是想给她一点面子
“喜欢啊,”陈礼说,“很惊艳,很喜欢。”
瀑布声一刹变大,轰隆隆像是震在心脏上。
谢安青低低“嗯”了声,在轰隆声里开口:“走吧,天黑了。”
陈礼:“我说了喜欢,你呢?信不信我?”
这回换她追问,突然幼稚的公平游戏。
谢安青说:“信。”
话落,另一手和在平交道口拉陈礼一样,攥住她细瘦的胳膊,扶着她往出走。
河里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陈礼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走了多远。她的鞋子浸泡在水里,大半条裤子被打湿贴在腿上,不久之前那一踉跄,上衣和头发也沾了水,整个人湿漉漉的。
谢槐夏站在河边发愁:“小姨,阿姨,你们一会儿怎么坐车啊?”
谢安青的车是找人买的二手车,就三万块,座椅自然不会高档到哪儿去,是最普通的织物座椅,吸水,她们今天坐了,往后几天都不能再开。
谢安青松开陈礼,手顺势把谢槐夏玩得乱糟糟头发拨到后面,露出脸:“去穿鞋。”
谢槐夏“哦”一声,蹦蹦跳跳跑去穿鞋——之前下河踩水,她把鞋子脱在了车边。
谢安青走过来,先把陈礼的相机放到副驾,然后打开后备箱,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拿出两套衣服。
这两套衣服是前阵子谢筠去县里开会,谢安青让她帮忙带的。
谢安青当时对陈礼的忍耐即将到达临界,情绪不好,所以给谢筠的买衣服标准是:衬衣西裤,挑丑的。
谢筠没真按这个标准挑,忙完她直接去她们常买的一家店拿了两套,材质一般,设计感约等于无。
这种衣服谢安青自己穿刚刚好,给陈礼——
“两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旁边的陈礼说:“有我的?”
谢安青抓了下衣服,步子后退关车尾门。
“新的,洗过了。”谢安青说。
谢筠帮她在村部洗的,晾干之后直接放她后备箱里,她忙得一直没拿。
也是觉得没必要了。
衣服买回来那晚,她就已经确定了陈礼的目的——她。
那她就是披个麻袋,陈礼估计也不会觉得丑,又何必刻意装扮。
谢安青转过身问陈礼:“一套长袖一套短袖,你穿哪个?”
陈礼上前一步,就着谢安青的手翻看。
很近的距离,即使光线昏暗,谢安青也能看到她长直浓密的睫毛眨动的轨迹。
和暴雨来的那晚一样,再微弱的光打过来也有影子。
“长袖吧。”陈礼抬眼。
谢安青垂目,把衣服递给她:“去车上换。”
谢安青话说完的时候已经绕过陈礼,替她拉tຊ开了后排的车门。
陈礼回身看她一眼,抱着衣服进去。
门一关,还能听到外面隐约的人声。
“小姨,我饿了。”
“回去就有的吃。”
“唉?你做饭不用花时间吗?”
“今天不做,直接去村部吃。”
“哦对,今天丰收,要一起去村部庆祝。”
场面很大,几乎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每家带几样菜,近处的还把自家桌椅都搬来了,挤挤巴巴摆在村部前面的广场上,过个人都难。
谢安青只好把车停在外面,三人步行往里走。
卢俞正在组织划拳,为了凸显气势,她一脚踩在凳子上站着,视线高,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从门口拐进来的谢安青和陈礼。
“神奇。”卢俞小声说。
谢蓓蓓:“什么神奇?”
卢俞:“你姑跟陈老师啊,你看她们穿的,是不是有点像?”
但又好像不一样。
谢安青短袖衬衫的扣子扣得整齐,衣摆扎得服帖,陈礼长袖衬衫的袖子随意卷过手肘,衣摆只塞一角扣子解了两颗。两人裤子都是长直笔挺的,头发前者是精干又不死板的低丸子,后者是时尚大方的波浪卷。电灯照着的地方,她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把同一种风格的衣服的穿出了迥然相异的感觉,但又丝毫不显得违和、冲突。
谢筠看着这幕,舒展眉心快速拧了一下,被卢俞伸长胳膊一声喊打断。
“谢书记,陈老师,这儿!”
卢俞嗓门大,这一喊,其他人也都发现了她们两个。
不过村里人朴实,只悄悄夸几句“漂亮”,就把注意力从外形转移到了让他们从一筹莫展变得笑容满面的年轻书记身上。
谢秀梅拿了喇叭过来,说:“青,给大家说两句吧,村部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谢安青没推辞,她站在篮球杆下扫视了一圈,举起喇叭:“今天只是开始,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大家想见的人会陆续回来,想去见的人能很快见到,我保证。”
平铺直叙的语调,情绪匮乏的语气,简单白话的语言,带来的感触却极为丰富充沛。
桌上很快有人抹起眼泪。
谢秀梅也感慨万千,又碍于年纪大,不想表露太多,于是连忙接过喇叭喊道:“都动筷子吧!想喝酒的来找我拿,我姑娘说了,今晚的酒水钱分文不收,管饱!”
谢秀梅家姑娘是镇口批发部的老板,大家一听这话,欢呼声立刻响彻夏日的夜晚。
谢秀梅笑着补了句:“一家至少留一个清醒的,认回去的路。”
今晚的月光异常亮,留一个人认路足够。
谢筠事先已经给谢安青三人留了空位。
谢安青带着她们过来坐下,侧身靠近谢筠:“今晚的酒钱记着,我出。”
谢筠笑了声,给谢安青倒茶:“不用你提醒。”
在一起工作快六年,没人比她更清楚谢安青的为人——除了一些代表心意的自种水果蔬菜,她从来不拿村里人什么东西,更不会让村里人白出什么东西。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所以谢筠说:“我和你一人一半。”
谢安青抬眼。
谢筠:“你是县里的人,工资比我高,我自己做生意,赚得比你多,我们一人一半很合。”
谢筠笑着凑过去碰了一下谢安青的茶杯。
“叮——”
把所有话都听在耳中的陈礼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风吹过墙,层层叠叠的树叶摩擦着,莎莎作响。
谢槐夏坐不住,拉着小卖部家的女儿,她的同班同学谢慧慧跑去楼前的台阶上编花环。
谢安青和谢筠被人簇拥着,手里的杯子就没几秒放下。偶尔闲暇,谢安青还都抱着手机,身体后靠在灯杆上,不知道在和谁聊天,总之很认真,屏幕藏得很好,从陈礼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淡淡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很快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醉了,一堆堆凑着掏心掏肺,互抹眼泪。
陈礼没见过这种场面,在被人抓住之前,拎了瓶啤酒去找谢槐夏。
谢槐夏扶着头上的花环问:“阿姨,我好看吗?”
陈礼懒洋洋靠着树:“好看。”
谢槐夏:“你也好看,跟我小姨一样好看。”
陈礼抬眉:“我们谁更好看?”
谢槐夏不假思索:“我小姨。”
“为什么?”
“因为我偏心啊,哈哈哈!”
谢槐夏坐在台阶上捧腹大笑。
陈礼睨着她,仰头灌了口酒:“我伤心。”
“别嘛!”谢槐夏抹抹眼角的泪花,找补,“阿姨,我给你吹个小曲怎么样?”
陈礼下巴一抬,示意她可以开始。
谢槐夏弹跳起立,从陈礼头顶的树上扯了片叶子下来,蹭一蹭,放在嘴边。
“噗——噗——!”
谢慧慧愣一愣,指着谢槐夏的鼻子:“哈哈哈!你在干嘛!”
谢槐夏生气:“我看我小姨就是这么吹的啊!怎么没声呢?”
谢槐夏又试了几次,断定:“肯定是叶子没选好!”
谢槐夏跑去找别的树。
陈礼看了眼她扔在地上的树叶,伸手也扯下来一片。
没声。
叶子的问题。
再换一片。
还是没声。
……
谢安青被敬了一晚上,喝得水饱。
九点半,等人都散了,她松松筋骨,靠向身后的灯杆放空自己。
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她身上撂下一片星河。
旁边树上的蝉已经飞了,留下空壳扒着树叶。
谢安青抬手去够的时候,山佳端着酒杯过来:“书记,我也敬你一杯,谢谢你这几个月来对我的帮助,还有那颗糖。”
山佳在谢筠的位置上坐下,要给谢安青倒酒。
酒瓶还没碰到杯子,被突然出现的谢筠挡住。
同时,谢安青拿起茶杯和山佳碰了一下,说:“小事,不用老挂在嘴上。”
说完,谢安青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杯子起身,去帮谢蓓蓓组织大家结伴离开。
谢筠确定谢安青走远了,坐在她的位置上说:“她不能喝酒,以后都记着。”
山佳微愣,后知后觉自己好像真没见谢安青喝过酒。
“过敏?”山佳问。
谢筠给自己倒了一杯灌下去,说:“就当是。”
今天来的人多,把他们全部送走,逐一等来安全回家的信息,并且打扫完卫生的时候已经临近十一点。
谢筠晚上喝得有点多,谢安青把她扶上谢蓓蓓的电动车后,折回来找陈礼和谢槐夏。
台阶除了大大小小一地的树叶,不见半个人影。
谢安青捻了一下手指,往旁边找。
村部已经空了,时间也深,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成倍放大。
谢安青先听到一声“噗”,然后是谢槐夏试探的声音:“要不别吹了?”
陈礼:“还有几片树叶没试?”
谢槐夏数一数,说:“五片。”
陈礼:“试完。”
后面紧跟着就是没有一点美感的气声,接着是陈礼和谢槐夏并排蹲在草丛边的背影。
依旧从容,但被树影一掩,被青草一围,不够时尚了。
背影叹了一声,问:“你们这里的树叶真能吹响?”
谢槐夏:“真能,我小姨就会,吹得可好听可好听。”
陈礼:“那你让她给吹一声。”
谢槐夏扭头,立刻喜上眉梢:“小姨!”
陈礼没想到谢安青会在,估计还听到最后那句话了。
她就是开玩笑。
和谢槐夏待一晚上,她已经完全掌握了她的聊天思路:宁愿自己掉地上,也不能让话掉地上。
她就配合了,没想到会被谢安青听到。
陈礼看一眼手上的树叶,用食指轻飘飘弹开,偏头看向正在往过走的谢安青。
谢安青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嘴角……
陈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安青,她的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显得冷,牵起弧度,只是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的时候,感觉就完全变了。
像深山里的瀑布流入广袤田野,像盛夏天里下起细雪。
陈礼看到她走过来,伸手拂起悬在自己头顶的树枝,说:“先回家,回去了,我给你吹。”
第26章 风居住的街道。
放在谢安青身上, 绝对可以称之为奇观的神情和语气。
陈礼浮着淡淡一层酒精的眼神恍了恍,想,如果那叫温柔, 大概可以载入一本名为“谢安青”的史册。
谢槐夏只觉得再平常不过,飞快跑过去抱住谢安青说:“小姨,你最好了!”
谢安青:“记得给我养老。”
谢槐夏:“一定!哈哈哈!tຊ”
谢槐夏清脆的笑声打破寂静。
陈礼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谢安青刚那话应该是在哄谢槐夏。她撑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可以走了?”
谢安青:“嗯。”
说话的谢安青没抬头,借着月光从谢槐夏头发里捏出了一块干叶渣。
回去路上, 谢安青开车。
谢槐夏玩得太久, 累了,一上车倒头就睡,陈礼被迫和她一起坐在后排,帮忙把她的脑袋搁腿上护着。
四下无声,发动机低沉的嗡嗡调戏着银白夜色, 于是不必抬头,就能看到天光在云层里跳跃闪躲,时隐时现。
陈礼靠着, 慢慢也有了睡意。
到家,谢安青托着谢槐夏的屁股, 让她趴自己肩上继续睡。她关了车门, 随手把车钥匙扔谢槐夏屁兜里, 准备送她回去。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谢安青脚下一顿,回头对困得打哈欠的陈礼说:“我送夏夏回去,你先洗漱。”
陈礼闻声微愣,没想到谢安青会向自己交代去向。
她之前其实也这么做过, 但那是主客之间必要的形式,没其他别的意思。
今天再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可能是怕吵醒谢槐夏,但感觉很奇妙,像在十字路口突然九十度转向,前一个共处的夜晚,她们之间还尖锐异常,而到这一个,石榴花全都开了。
陈礼看着谢安青被月光树影包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牵动,齿间溢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呵。”
笑声惊醒了池里沉睡的金鱼,传来一阵游动的轻响。
陈礼拖沓着步子穿过堂屋,走进后院。
后院无风,树影静悄悄地挂在墙上,铺在地上,陈礼走到连廊中央时,忍不住伸手又扯下一片树叶。
她前头这几十年想学什么都能学成,自认脑子不错,今天是一次毫无征兆的滑铁卢,还是有点不甘心。
陈礼把叶子放在嘴边。
“噗——”
陈礼手一垂,叶子被无情地扔在地上,扔她的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掐着腰进了卫生间洗澡。
隔壁,谢安青扶着谢槐夏的脑袋,把她放到床上,盖上她的小被子,随后出来,给靠坐在柱子下的谢筠冲了杯蜂蜜水。
“明天一早,我去东林。”谢筠说。
东林市,她们隔壁市。
谢筠:“之前那个供应商吃回扣太狠,我直接换了,这次去东林是谈新合作。”
谢安青:“去几天?”
谢筠:“最短两天,还要看工厂和货。”
谢安青“嗯”了声,说:“秋收已经解决了,剩下都是按部就班的事,缺你一个不缺。”
谢筠笑笑没说话,眼神里充满歉意。
谢筠这个支书是村里选出来的,听着是基层干部,其实没什么正式的行政级别,每个月就领三千出头的村干补贴,吃喝一扣,谢槐夏的教育基金一存,根本没剩几个钱,所以早几年她就开始做生意了。
契机是谢槐夏2岁时的一场大病,挺恐怖的,她至今不敢回忆那段殚精竭虑的日子。
但好的是,她开在县城旁边的食品加工代工厂已经有了稳定的客源和收入,手头日渐宽裕。就是有时候会很忙,随便一走就是三四天,村里的事基本顾不上,谢槐夏就更不用提。
早期她几乎24小时被放在谢安青身边,完全可以说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长得调皮可爱,善良真挚。
谢筠捏着杯子,对两手插兜靠在墙边的谢安青说:“谢了。”
谢安青收回投向夜空的视线,看向谢筠。
谢筠抬手朝屋里指指,笑道:“那个麻烦精。”
谢安青没说话,觉得没必要。
谢筠也就没继续,反正只要在村部,谢安青想做的事,她就没有一样退缩过,勉强能抵消偶遇的不负责任,至于这次秋收……
谢筠暂时搁置心里依旧活跃的激动,说:“冷途供应链在国内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你怎么联系到沈蔷的?”
她问这话不是质疑谢安青的能力,是无法解冷途竟然会看上他们村这点油费、人工费可能都赚不回去的小业务。
谢安青抵着墙壁的肩膀微不可察压了一下,说:“不是我。”
谢筠:“?”
“陈礼找的。”
“陈小姐?!”
谢筠惊讶,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他们村出了什么值得的人事,冷途绝对不可能把一切准备好,像是专门为他们解决麻烦一样大费周章的过来。
陈礼的影响力有那个分量。
只是,她需要为此付出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这么费心费力地帮他们?
谢安青先前没问的问题,在谢筠这里被提出。
谢筠眉心渐皱,想起自己后来在网上查到的关于陈礼的花边新闻;那天在谢安青家前院,她们不像在面对面谈话,但又离得很近的画面;暴雨夜她们一起出现,今晚她们穿一样的衣服。
“安青,”谢筠欲言又止,“你和陈小姐,你们……”
谢安青:“没有。”
谢筠:“那她为什么帮我们?”
谢安青说不出“心疼”这两个字,只调整语气到不咸不淡,说:“同情、怜悯、一个知名摄影师的社会责任感、一个普通人对灾难的同心,任何你觉得合适的词都可以拿来解释。”
谢安青这番话说得没有丝毫犹豫,好像早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只等谁来问,她趁机说。
因为肯定、快速,对方就没了质疑的机会和动机。
谢筠就是这样,但因为有前序思考的过程铺垫,她还是在本能的认可之后,跟了一句,“我担心她的好要拿你交换。她看起来很喜欢谈恋爱,你……”
谢筠话到一半短暂停顿了几秒,再开口,声音显得低:“你也喜欢女生,可你没有谈过恋爱。”
白纸就怕遇到彩墨,随便一道就会变成再也无法抹去的标记,往后重叠、加深、拓宽、延长,直到某一天被全部占满。
最终占满她的人和开始的是同一个人还好,她们从此完完全全同色同感。
不是,她身上将永远留下一道多余的痕迹——说不定是眼穿肠断的残忍,只剩憎恨,说不定是刻骨铭心的温柔,那她一辈子都将陷入深爱,还怎么爱人。
谢筠的担心不加掩饰,谢安青回避不了她的声音,更回避不了她的眼神。
浓稠夜色在这一秒拼命延展。
谢安青插在口袋里的手握着一把空气说:“放心吧。”
然后直起身体往出走。
月色和电灯从不同的两个方向投映谢安青的影子,她如果低头,一定会发现不管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没有任何一步可以脱离地上那个不受控制的自己。
————
谢安青回来的时候,陈礼已经上楼休息了。
堂屋里照旧只有朦胧月光,后院连廊下的灯开着,谢安青走进卫生间时,扑面而来的湿气比“三下乡”的大学生们刚来那晚还浓。她握着门把站了一会儿,松手开灯,照旧开着门脱衣服洗澡。
约莫半小时后,卫生间里“咔哒”一声,谢安青关了灯,浴巾盖在头上随便擦了擦,朝屋里走。
走到一半,看见连廊下的树叶,她步子顿住,想起在村部说过的话“先回家,回去了,我给你吹”。
谢安青记不得自己当时的语气,只能勉强回忆说这句话的动机:陈礼的背影、语言和坚持都透着一股明显的幼稚感。可能是谢槐夏传染的,可能是喝了酒,总之,很特别,她就鬼使神差说了那句话。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谢安青俯身捡起树叶,捏在手里往回走。
现在夜深人静,谢安青不确定陈礼睡了没睡,还想不想听。她在陈礼门外的南官帽椅里靠了一会儿,拇指蹭蹭从廊下捡的树叶,把它放到嘴边——
陈礼放在枕边的胳膊快速往回折了一下,睁开眼睛。房间里一束一束的月光像具象了的声音,连绵不断往进流洒。
《风居住的街道》,十几年前的经典曲目。
陈礼听过古琴版、钢琴版、二胡版……独独没听过树叶版,夹杂着吹奏者轻淡又深厚的情绪,把其中哀愁变成呢喃,把其中忧伤变成低诉,把相思浪漫、柔情爱慕变成静驻的街道。
等风来,等人归。
“还以为谢槐夏是骗人的,没想到树叶真能把每一个音都吹准。”陈礼靠在门边说,以及,她好像判断错了,树下那句话,谢安青是对她说的。她似乎还没适应关系的骤然改变。
谢安青没反驳陈礼的话。
门锁响的那一秒她tຊ其实吹错了一个音,好在头上盖着的浴巾足够宽大,月光再怎么斜也照不到她脸上,她就能镇定自若地忽略那个吹错了的音,继续往下走,跟着风的轨迹,一步步走入它居住的街道。
谢安青随手把树叶放在旁边的三屉桌上,压住浴巾擦了两下,撸到脖颈里,说:“叶子选对才能吹响。”
陈礼挑眉,视线本能往三屉桌上看。老的嫩的,圆的扁的,光滑柔韧的,粗糙易断的,她这一晚上也是千挑万选了的,尤其是在廊下扯的那片,和谢安青放在桌上这片……
如出一辙。
也可能榕树叶都长这样。
陈礼曲起手指,抵了一下鼻尖,视线回到谢安青身上:“怎么选,谢书记教一教?”
谢安青还穿着临时换的那身衣服,但衣摆没扎,领口的扣子没扣,头发上的水持续不断滴下来,把她脖颈、锁骨打湿了一片。
水在月下会反光。
陈礼不用留神就能看到她转头时,持续拉动的颈部线条。
可能洗澡水水温高,她脖子是红的。
“改天吧,困了。”谢安青说。
陈礼无所谓地挑挑眉,闲聊着问:“笛子吹出来是什么效果?”
谢安青想了想,头后仰抵着墙壁:“更像水。”
话落,一滴水从她脖颈里滚落。
陈礼肩抵压了一下门框,视线下移,觉得不用解释了,她好像看懂了——水更流畅,更润。
但得是淌在河里的,凉,而不是挂在脖子里。
脖子里的水,温度最起码接近体温,不衬这支曲子。
陈礼垂眼直起身体,道:“晚安。”
很陌生的两个字,不止对陈礼,就是对熟得不能再熟的谢筠和谢槐夏,谢安青都没说过。她舌尖在口腔里卷了一下,抓着浴巾说:“晚安。”
谢安青起身往自己房门口走,手握住门把时,斜后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吱”。
陈礼也在关门。
谢安青从喉咙里找出一句早该说的话,在嘴里咬了咬,说:“谢谢。”
陈礼一下没明白:“什么?”
谢安青回身:“秋收。”
陈礼很快笑了声,说:“熟人,一句话的事,不用付报酬,也不会欠人情,谢书记不必放在心上。”
陈礼说得满不在乎。
谢安青模模糊糊想到过的一个问题却去而复返:她和沈蔷要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让她用心到那种程度?
谢安青盯看着门把上的手。
陈礼的声音突如其来:“下午你问我要跟她走吗是什么意思?我跟谁走?”
这个问题刚刚好能对应上谢安青脑子里去而复返的疑问,她被敦促着,说:“沈小姐。”
陈礼:“嗯?”
和沈蔷有什么关系?她是W的人,她临时借来用用而已。
谢安青说:“有人说你们谈恋爱了,你要跟她一起走。”
陈礼:“???”
造谣也不能这么离谱吧,她看起来是有多……
嗯,她看起来是很滥情,所以有人轻而易举就相信了,才会在她后退的时候往前走。
是这样吧?
原来会急。
因为急了,总是拧巴的态度才被迫变得清楚。
陈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笑还是不笑,她的名声是不怎么好,但,陈礼拉开一点门,嗓音比月色清楚:“没谈,也没打算跟谁走。谢安青,你是不是忘了?我说我不会走。”
还说不会继续对她怎么样。
直到进房间关上门,谢安青耳边还在回放这句话。她反手抓着门把靠在门上想:离开谢筠家之前,她补在“放心吧”后面那句话应该没错。
“陈礼一开始的确对我有兴趣,但你知道,我只想安安分分待在这里,做我该做的,不想和谁扯上多余的关系。以后她只是陈礼,摄影师陈礼。”
谢安青在2021年丰收的这一天告诉自己,告诉朋友,陈礼已经对她没有兴趣了,她们大可以放心地继续相处。
这是真的。
陈礼的确在下定决心留下那秒,收回了对谢安青所有的打算和目的。
但谢安青没猜到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陈礼,喜欢得都已经被她用“新鲜、有趣,或者,一段时间的忄生冲动”这些激烈,带有羞辱意味的词甩了,还执意放下尊严,犯贱地说,“陈礼,要不我给你跪下吧。”
她那时候的脑子空空如也,只记得村里有对吵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老夫妻。有次他们闹离婚,很轻易就用这种方式和好了。
她就也想试一试,只换陈礼变本加厉。
第27章 谢安青,你有时候真的可……
隔天早饭, 谢安青家后院围满了人,这是“三下乡”大学生们真正的最后一餐,吃完就走。
谢安青一路送他们到村部, 那里有车在等,还有没到上班时间就已经排起长队,等着核对银行卡号的村民。
队伍弯折往复,几乎把村部的空地占满。
看到大学生们上车,大家默契地冲他们挥手目送,像是一场特意赶来的送别。
谢槐夏说自己太小了, 眼皮还没长厚, 用力把头埋在谢安青肚子上说:“小姨,你快摸我的头,我要哭了,快摸。”
旁边,陈礼几乎是乐了, 她还是头一回见人这么直气壮地扑上去求摸,一时心痒,伸手摸上了谢槐夏的脑袋——毛茸茸的, 发根有一点潮,和晚一步过来, 只能覆在她手背上的干燥手掌截然不同。
陈礼和谢安青同时一顿, 默契挪开。
谢槐夏这回真要哭了:“怎么还有摸头摸一半的哇, 小姨,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谢安青:“考数学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好的脑子?”
谢槐夏抽抽鼻子,扯着谢安青的衣服抹眼泪:“数学是数学,爱是爱,差远了。”
陈礼打趣:“你这么小就知道爱是什么?”
谢槐夏扭头:“当然。”
陈礼:“所以爱是什么?”
谢槐夏不假思索:“我小姨啊。”
陈礼:“。”
竟然无法反驳。
爱可不就是一个人来了, 然后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等她走了,世界就颠倒了,一切重置,长夜无边无际。
“姑姑姑!”谢蓓蓓火急火燎跑过来说:“求你个事儿!”
谢槐夏:“你先别急。”
谢蓓蓓:“啊?”
谢蓓蓓眼看着谢槐夏把她姑的手拉到头上摆好,指挥她给自己揉头。
揉就揉吧,轻重要还要合适,动作还不能太单一。
这女的脸怎么这么大!
问题,她姑竟然还揉了!
谢蓓蓓酸了:“姑……”
谢安青:“说事。”
“好呢。”谢蓓蓓一个侧身,看向旁边看戏看得兴致正好的陈礼,“能不能把陈老师借我半天?”
陈礼抬眸,觉得谢蓓蓓用词挺新鲜。
陈礼保持笑意看向谢安青,后者正垂着眼皮,把亲手在谢槐夏脑袋上薅出来的鸡窝往顺了捋:“陈老师的事你找陈老师,问我干什么。”
谢蓓蓓:“这不是陈老师住你家么。”
陈老师可是亲口说过,她借住她姑家,不听她姑的话,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她是肯定不信她姑敢的。
但出于礼貌,她还是觉得应该和她姑打声招呼,毕竟!她是谢筠之外,唯一一个知道陈老师穿了她姑衣服的人,得尊重人俩这突飞猛进的情谊。
哈哈哈。
还好她姑笔直,不然她昨晚梦到的就不是带防疫员去给猪打疫苗,而是她姑和陈老师俩人黑灯瞎火的互解纽扣。
太冒犯了太冒犯了。
谢蓓蓓用意念猛拍自己两巴掌,笑得不带一点黄色:“陈老师,我想请您帮忙拍点照片,顺便修一修,您今天方便不?”
陈礼:“谢书记都不管我了,我有什么不方便。”
谢安青:“……”
又是这种撩人一样的态度。
但因为心境变了,关系缓了,感觉就和之前不同了。
谢安青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只顺着手下的动作抓了抓谢槐夏的头发。
谢槐夏吃疼,拍着谢安青的肚子嘟囔:“小姨,要秃了。”
谢安青视线一顿,和手同时离开谢槐夏额前乱糟糟的头发。
谢槐夏立马轻松了,原本细微的疼痛顺着谢安青仿佛还残留有陈礼体温的指尖爬到她头皮上,她同样被人抓过的地方隐隐开始发麻,紧绷,耳边声音有一点远。
陈礼和谢蓓蓓商定好见面的地方一抬眼,就看见谢安青细瘦白皙的手指从浓密乌黑的头发里垂下来,刘海被拨乱了一片。
这回是真可爱。
陈礼心想。
嗯——
她前期虽然目的不纯,但很少有假话。
那上一次,tຊ这位书记自己给自己举着输液袋,被针戳疼了也不敢吭声的模样就也是真的可爱。
没这次可爱。
陈礼转了一下刚加完谢蓓蓓微信的手机,握回手心,笑问:“你干什么?”
谢安青闻声抬眼。
陈礼手从谢安青眼前滑过,扽了扽她额前翘得最过分的一绺头发,捋到旁边说:“今天村部全是人,注意点形象管吧谢书记。走了。”
陈礼抬手示意,随即转身离开。
谢安青一直看着她开车出了村部,才感觉被扽到的那块头皮又快速麻了一下。她静静站着,几秒后抽离思绪,漆黑眼珠扫向一脸意味深长的谢蓓蓓:“活干完了?”
谢蓓蓓:“那肯定是没有。”
谢蓓蓓一个闪身跑进屋里,没几分钟又全副武装,骑上电驴子离开了村部,之后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出现。
午饭期间下了一点雨,谢安青午休结束,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村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谢安青伸手拉了一下头顶的树枝,雨滴噼里啪啦落下去,惊了一地的麻雀。她顶着满头满肩的水珠子,慢步走进来坐下,看到谢蓓蓓甩过来一条待发布的微信链接——东谢村公众号的推文,标题带了“三下乡”的大学生和陈礼。
谢安青顺手在电脑上点开。
谢蓓蓓性格冒失,但宣委工作没出过什么大纰漏,谢安青看的时候就没有特别留意文章措辞,只草草浏览,看她这篇推文有没有偏离重点。
浏览到中间,谢安青滑动鼠标的动作一顿,将刚才翻过去的一张配图又翻了回来。
果然是她门口那幅墙绘,但里面的人从清晰正面变成了模糊背影,色调也调整得很接近背景色。
这个修改看似简单,焦点却一下子从人变成了景,若非驻足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谢安青不记得陈礼什么时候还去改过,或者说是她后来没再关注过这幅墙绘,就一个巴掌大的人,她不提,谁知道是她。那股劲儿过了之后,陈礼画没画她其实没那么重要。
现在被人细心地改了。
谢安青将图片最大化,滚动鼠标滚轮继续放大细节。
画人物的颜料明显比旁边的新,看起来还没有干。
谢安青挪了下鼠标,用箭头在上面蹭。
门口传来一道脚步声。
陈礼说:“轻点蹭,颜料已经用完了,蹭坏没得补。”
明显一句玩笑,谢安青指尖轻压,在陈礼走过来的时候,最小化图片说:“你改的?”
“嗯,下午拍照的时候顺手改的。”陈礼把相机包和电脑包放在服务柜台上,看向谢安青:“之前没经过你同意就贸然画你,是我唐突了,别介意。”
陈礼说得坦荡自然,很干脆就将一件旧事提起,然后翻篇,让人措手不及,和她有共同记忆的脑子难免会跟上去,打算想起点什么。
这时候会计风风火火跑进来,喊了声“钱到账了”,一头扎进三资平台里谁叫都听不见。
谢蓓蓓盯了以前每天为钱发愁,现在满面春光的会计几秒,忍不住调侃了句“见钱眼开”。
真就一句。
结果她姑眼皮一抬,人往椅子里一靠,显然有话要说。
谢蓓蓓立马正襟危坐:“陈老师,修照片您是用自己的电脑,还是我的?”
陈礼:“自己的。”
谢蓓蓓:“嗯嗯,好的,辛苦您了。”
陈礼没客套,顺手从包里掏出电脑,问:“我坐哪儿?”
谢蓓蓓手脚麻利地拉过来张椅子,说:“这儿。”
陈礼拎着电脑走过来,挺好,给她分了个脚都不能伸的桌边,她要么侧身坐,要么岔开腿坐,一个为难腰,一个为难脸,都不太好过。
陈礼放下电脑,无声思索,有结果之前,左手边的谢安青不慌不忙推开椅子起身,把她还没插的电源线插到靠自己那边,说:“坐这儿。”
陈礼:“你呢?”
谢安青:“我跟她出去一趟。”
“她”指谢蓓蓓。
谢蓓蓓心说不是吧,她就真情实感说了一句“见钱眼开”而已,影响没恶劣到单独谈话的程度吧。
谢蓓蓓心很慌:“姑……”
她姑:“跟我去趟镇上。”
谢蓓蓓:“镇上??”
她姑:“这次受灾房屋的救助申请卡在镇上了,跟我过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
谢蓓蓓连声点头,快速关了电脑往出走。
这批资料是她和山佳主要负责,谢安青最终审核,现在出问题,她肯定得一起过去。
“走吧,姑。”
“有没有说具体什么问题?”
“没有。”
“哦哦,路上我找人问问。”
两人讨论着离开村部,外面很快传来车声。
陈礼拿着电脑绕过来,看到谢安青已经写了大半的工作记录本摊在桌上——内容分门别类,时间清晰紧凑,进度清楚合,字儿……
陈礼垂手,指尖抵着最新一行。
谢安青不着急的时候写出来的字儿漂亮得像是机打。
————
去的路上谢安青开车。
谢蓓蓓着急忙慌在微信上问镇里相熟的小姐妹情况,键盘“哒哒哒”个不停,差点没敲冒烟。
谢安青听了一阵,确认动静小了之后,挪开规规矩矩握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撑到车门上,食指抵着鼻子。
“问你个事。”
又是这个开场,用词、语气,甚至连语速都和下雨之前那句“我看起来是有多廉价多好睡”的开场白一毛一样!
谢蓓蓓头皮一麻,魂都要炸了:“姑!”
谢安青偏头,没有起伏的眼神像在说“疯了?”
谢蓓蓓保证,只要她姑今天敢说一句黄暴歹毒的话,她就敢疯今天一天!
谢安青只是稀松平常地把目光收回去,抵在鼻子下方的手指抬了一下,说:“我有个朋友……”
谢蓓蓓:“谁?好的姑,你请继续。”
谢蓓蓓双手做请。
谢安青静默了几秒才再次出声:“她对一个人有很大偏见。”
那这个“朋友”肯定不是她姑。
她姑公平得对狗都会另眼相看。
谢蓓蓓轻松了,往座位里一靠等下文。
谢安青说:“这个人心里清楚,还是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我,朋友。”
谢蓓蓓:“嗯嗯,然后呢?”
谢安青:“我朋友当时有别的事,很紧急,必须马上走,她却还在纠缠。”
谢蓓蓓:“所以你朋友一气之下就对那个人说了很难的话,做了很过分的事?”
谢安青手指蜷了一下,侧目:“你怎么知道?”
谢蓓蓓:“漫画里这么画的啊。”
谢安青:“漫画里还说了什么?”
谢蓓蓓:“你这朋友说的话不限于对对方的人品攻击,做的事不限于对对方的人身攻击。”
“……”
谢安青放松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揉着打方向拐弯。
谢蓓蓓侧身过来,切切地问:“你朋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快讲讲。”
谢安青短暂回忆那晚,抵在鼻子底下的手顿了顿,挪到左耳处撑着:“不清楚细节。”
谢蓓蓓:“大概也行。”
谢安青:“恶意揣测她的行为,故意扭曲她的目的,质疑,推断,对她的行为进行全盘否定。”
往后没有过一声道歉。
谢蓓蓓说:“问题不大,吵架嘛,都得翻旧账。”
这么翻不会翻分?
谢安青绕过一个坑,补充:“有些事情事先能确定不是真的。”
“但还是说了?”谢蓓蓓瘪嘴,“那就有点过了。”
“你这朋友是不是脾气不好?”谢蓓蓓问。
谢安青:“……有几年不好,后来好了。”
谢蓓蓓“哦”一声,分析:“那肯定是对方太过分,把她气得口不择言了。”
谢蓓蓓这句话说得异常笃定。
谢安青回忆陈礼从出现到那天晚上的种种,撇开偏见——
她除了经验太过丰富,目的太过明确,和经纪人的对话太过伤人,其他没有什么了。
这几点早在她去网上查资料的时候就有所领悟,才会从一开始就给她贴上“滥情”的偏见标签,往后时刻警醒警惕。
最后还是被偏见占据了上风。
她有错,陈礼也不无辜。
要论谁的责任占比更大……
谢安青降了一点车窗,热风涌进来。
双方态度都已经表明了,彼此也接受,再讨论没什么意义。
她只是在想,要不要公平一点,也和陈礼道个歉,像那幅墙绘一样抓住一个点,道一次歉,让事情翻篇,此后陈礼不论说什么,她就都能波澜不惊地接住。
她说信了只是一种态度,相处还需要过程。
“姑?”
谢蓓蓓久等不到谢安青吭声,躲在热风吹不到自己的地方,说:“继续啊。”
谢安青:“继续什么?”
谢蓓蓓:“你刚才只说你朋友说了什么tຊ,还没有说她做了什么,继续这个啊。”
谢安青撑在左耳上的手压紧,说:“忘了。”
谢蓓蓓:“这部分才是重点啊!你都不知道情侣打架有多香!”
谢安青:“不是情侣。”
谢蓓蓓:“那不听了,没劲。”
谢蓓蓓把空调拧到底,企图抵消从谢安青那边涌进来的热风。
但这个车真的太旧了啊,完全没有用。
谢蓓蓓很挫败,不想说话。
谢安青问:“这种情况,应该怎么道歉?”
谢蓓蓓想也不想,将摆烂进行到底:“磕头谢罪。”
谢安青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
谢蓓蓓秒变真情实感:“直接给她堵家门口说‘对不起’。我给你说姑,死要面子、斤斤计较、有好才收的那都是男的,没品,不像咱们女的,觉悟高,心肠好,耳根软,还特别有气度,但凡你肯说一句‘对不起’妥妥就把事情解决了,你信我。”
谢安青默不作声。
谢蓓蓓:“真的,我作为一个资深lesbian,你一定要相信我对女人的了解,不信你看我真诚的脸。”
谢安青目不斜视看着前面的路,半晌,一声低不可察的“嗯”从她喉咙里飘出来。
谢蓓蓓放心了,觉得是时候和她姑讨论把车窗关严实的话题了。头拧过去看到她姑的脸,谢蓓蓓眼睛一眯,幽幽地说:“姑,你不是有个朋友吗?那我刚说‘你’的时候,你‘嗯’什么?”
谢安青:“……”
“热不热?”谢安青话锋360度大转。
谢蓓蓓抹一把脖子里的汗,斩钉截铁:“不热,完全不热,所以你对陈老师有偏见啊?肯定是她,咱村里的,就没见你和谁红过脸。那你对陈老师做了什么啊?我突然又想听不是情侣的俩女的怎么打架了。”
谢安青润了润唇。
谢蓓蓓身体前倾,兴致高昂。
谢安青撑在车门上的手垂下来,把车窗降到底,然后把空调关了。
谢蓓蓓:“…………”
报复心好强一女的!
她眼得多瞎,才觉得她公平得对狗都会另眼相看。
————
两人到镇上之后,配合负责审核的同志逐一核查资料,说明取证,用了近两个小时。谢蓓蓓身心俱疲,只想马上回村部躺平。
“姑,开下车门。”谢蓓蓓喊慢吞吞走在后面回微信的谢安青。
谢安青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
谢蓓蓓:“姑,错了,你刚按的上锁。”
谢安青:“没错。”
谢蓓蓓:“???”
谢安青回了对方一句“一个小时左右到”,把手机扔口袋里说:“我去趟县城,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谢蓓蓓瞠目结舌:“姑,城乡公交一小时才一趟啊,还不到村口,你有没有人性?”
谢安青:“没有。”
谢蓓蓓:“……”
很好。
她姑变异了。
反向变异,性质恶劣,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得抓紧时间去等公交。
谢安青没在县里久留,拿完东西就走,回来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
谢槐夏踩着点打电话过来说:“小姨,今天晚上谢小梅村的奶奶们要在我们村的文化广场,和我们村的奶奶们决一胜负……”
“决什么胜负?”
“广场舞。”
“继续。”
“我小姨你,常说村集体荣誉永远高于个人荣誉,为了响应我小姨你,的号召,我们村的小孩子决定和谢小梅村的小孩子掰头,给奶奶们加油助威。”
“所以你人呢?”
“小卖部这儿做准备,陈阿姨也在。”
谢槐夏说:“我们不是没有统一服装嘛,我就找了陈阿姨帮忙画脸、拍照,凸显我们的专业。颜料是你之前在县里给我买的那什么水性颜料,画笔由谢慧慧亲情赞助。小姨,陈阿姨叫我了,我不跟你说了啊。”
谢槐夏一口气把话倒完,直接挂断电话。
谢安青站在门楼下,往小卖部方向看了一会儿,过来斜对门张桂芬家。
傍晚六点半,谢安青和张桂芬一起出来,寒暄了两句,骑着自行车往小卖部走。
小卖部前面有很大一块空地,视野好,谢安青远远就看到陈礼被簇拥着靠在核桃树下,给谢槐夏她们额心的小兔子耳朵贴钻。
陈礼身量高,穿了条挑染的淡蓝色调长裙,腰间系一根样式简单的绳结腰带,平直肩膀只有两根细带和一头长发装饰。谢槐夏用来扎头发的蓝色蝴蝶头绳现在在她手腕上戴着,她每抬一次手,蝴蝶就飞一次,不断逃离夕阳的短暂又在夕阳里停驻。
谢安青在自行车上坐了几秒,捏了一下闸,撑好车往过走。
核桃树下叽叽喳喳的,陈礼听不见别的声,贴完钻又给迟来的一个小朋友画了脸,然后肩膀后抵树干,准备直起身体活动筋骨。她低垂的眼皮随着这个动作抬起,顿了顿,定格在正往过走的谢安青身上。
穿的还是早上那身衣服,头发不如早上整齐,额角——
陈礼动作一松靠回去,和夹烟一样夹在指间的小号画笔在腿侧轻磕,说:“你们这儿还有矿?”
谢安青:“什么?”又说:“没有。”
“确定?”陈礼腰腹用力直起身体,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在谢安青面前说:“那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话落,陈礼的画笔从谢安青余光里经过,她额角一凉,有柔软的笔刷在皮肤上轻拖转动,干净利落地撤离,在她额角留下一片小小的蓝白渐变色叶子,盖着原本那一小团黑色的脏污。
浓绿的雨季在蝉鸣雀噪中猛烈生长,水分趋于饱和,沉甸甸压在空气里。
谢安青觉得额角湿漉漉的,但没有颜料流下来,那种等待无果又不得不一直关注的相悖情绪逐渐与夏季趋同,让人觉得燥热,行为随之迟滞。
陈礼在热空气里动久了,脖颈早已汗湿,看到对面一动不动的人,她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一刹那的僵顿闪过,恢复自然。
陈礼嘲笑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安青都没说什么呢,她一次两次先给自己打了负分。
陈礼将搭在中指上的画笔挑起,重新变回之前夹的状态,说:“下午画太多了,有点生反应,看到脸就想上手。”
还是解释了一句,不然显得莫名其妙。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思绪从额角回归:“我额头上有什么?”
“好像油?机油?”陈礼笑了声,玩笑似的说:“你给人修车了?”
“……”
谢安青眼神里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没有。”
“想想也是。”一个人哪儿能什么都会,陈礼拉远视线,话题转换,“来找谢槐夏吃饭?”
谢安青“嗯”了声,停顿半秒,说:“还有你。”
陈礼眸光微动,红唇扬起:“稍等,我收拾一下。”
谢安青:“不着急。”
谢安青去叫谢槐夏,后者信誓旦旦地说:“我不吃,我要努力为晚上的掰头做准备!”
“小姨,你快走吧,不要打扰我。”谢槐夏没良心地赶人。
谢安青:“。”
芝麻大点的人,哪儿来这么强的胜负欲。
谢安青数清楚人头,去小卖部买了15份面包牛奶给她们分了。
不久,陈礼收拾好东西过来,往后面看了眼,问单脚撑地坐在自行车上看手机的谢安青:“谢槐夏呢?”
谢安青:“不吃。”
话落锁屏,谢安青抬头,回身看向陈礼。
空气里一声干脆的“咔”伴随着傍晚一阵缱绻的风,把谢槐夏草草交给谢安青,让她带回家的湘妃色发带吹在陈礼身上。
陈礼下意识抬手,用腕上的蝴蝶发绳接住,说:“谢槐夏哪儿来这么多五颜六色的东西?”
谢安青:“我买的。”
陈礼惊讶。一个大半时间穿工作装,用鲨鱼夹吊狗之后,只剩纯黑发圈这一样首饰的人,竟然知道这么多。
是真爱谢槐夏。
难怪有人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厚,连她都敢使唤,还吆五喝六的,一会儿嫌弃猫耳朵太秀气要换兔子耳朵,一会儿嫌粉白色太淡要换大红,字里行间的想上天。
谢安青说:“收拾好了?”
说话同时转动手腕,把发带拖回来一截绕进掌心。
细微的拉扯感从陈礼腕上经过,她视线收回,拎了一下被风吹得贴在腿上的裙子:“好了。”
谢安青:“那上车吧,今天去外面混饭,路比较远。”
说完,谢安青两手捏住刹车,看向前方。
陈礼则是没太听懂所谓“上车”是上哪儿,下意识看向谢安青后座——窄窄一段反射着霞光的不锈钢金属,离车座很近。对喜欢黏人的谢槐夏来说,这个距离应该刚刚好,一伸手就能抱住她小姨的tຊ腰,对陈礼这种大人来说,肩膀不用完全伸展就碰到了谢安青的脊背。
谢安青踩下脚踏又勾起,停在最能吃上力的高度问:“坐好了?”
陈礼手抓着后座,指间拎住一段可能钻进车轮中的裙摆,说:“好了。”
下一秒,肩膀挨着的身体绷紧,微微前倾,裙摆扬起来了。
————
谢安青说的路远其实就是出了她们组,往北拐一点。那边靠近麦田的地方盖了一栋独立于集体的新房子,主人是陈礼第一天到东谢村时,去村部找谢安青开电表安装证明的年轻女人。
今天她乔迁,请谢安青过来吃饭。
陈礼沾谢安青的光,体会了一次坐在麦田边,看夕阳沉眠于水的闲适惬意。
只是可惜,她没带相机。
而美景,时刻在这个村子发生。
所以晚上去文化广场的时候,陈礼把备用电池全带上了,谢槐夏拉着她的衣服,把她拉弯腰到自己嘴边,悄悄说:“阿姨,你记得多给我拍几张,我长得好看。”
陈礼挑眉,瞥向从眼尾经过的人,心道,要论好不好看来拍,那她硬盘里应该全是另一个人。
“行。”陈礼说。
说完就给谢槐夏连拍五张大头贴,把她满意地送走。
之后带着自己敏锐的触觉游走于人声外,进入人群里,快速精准捕捉着那些珍贵又和谐的质朴瞬间。
“掰头”就两场,一场老人,一场小孩,只持续半小时就彻底结束了。
陈礼疑惑接下来做什么。
现在才八点。
谢槐夏说:“小姨给我们放电影。”
这是谢安青任东谢村书记后提出来的——每周六在文化广场放一部电影,丰富枯燥单调的农村生活,尤其是对留守老人,留守小孩来说,每周有个事可以盼着,寂寥感就没那么强烈了。
按,这段时间应该已经放了两次,但都被天气原因打乱了。今天这场是临时补,为了延长秋收的喜悦。
陈礼靠坐在树下的折叠椅里,眸光随着大屏幕里的画面时明时暗。她的相机在腿上放着,食指来回摩挲几次后,问坐在旁边地上的谢槐夏:“你小姨不喜欢拍照?”
谢槐夏:“是啊,小姨老说自己拍照不好看,但我趁她睡着的时候偷拍过,睫毛长长的,鼻子高高的,嘴巴软软的,可好看了。”
“阿姨,要不你给我小姨拍几张?可能是我技术不好,我小姨才不喜欢拍。”谢槐夏忽然说。
陈礼摩挲在相机上的食指顿了一下,顺势滑下去握住,几秒后松开,说:“她也不喜欢我拍。”
尽管她可以,而且蠢蠢欲动地想越过层层人群,把一步步远离屏幕又始终置身屏幕中线,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谢安青拍成这一幕里唯一震撼的色彩。
陈礼向后靠了靠,突然一下子无事可做,有点犯困。
今天大学生们离开,一早就来了谢安青家,楼下吵吵嚷嚷的,她在楼上也睡不着,就跟着早起了。之后被谢蓓蓓拉去拍照,一个人在村部修片,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谢槐夏抓壮丁,一下子打了画脸、拍照两份小工,事情紧凑得一回想就觉得自己必须得累,否则哪儿对得起爱打盹的夏天。
陈礼打了个浅浅的哈欠,阖上眼睛,想着稍微晃一个神就好。
但随着暑气的下降,树叶被凉风吹得在头顶沙沙作响,像催人入眠的曲,陈礼总是挺直的脖颈慢慢有了弧度,头一点一点的,逐渐陷入沉睡。
十点电影散场,重叠的脚步声,喧嚷的人声在广场响起。
陈礼眼皮动了动,睁开一点,视线所及全是人,而且不管远了近了的,都要往她这边看一眼,然后偏头和旁边的人低声说话。
说话过程中时不时还会再看过来几眼。
“?”什么情况?
陈礼觉得奇怪,但因为刚睡醒,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为什么,只是半阖着眼睛,润了一下唇,然后动作缓慢地将搭久了有点麻烦右腿从左腿上挪下去,想换成左腿搭。
动作做到半截,陈礼懒怠怠的目光顿住,看向斜下方。
她右侧站着个人,裤子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去混饭的路上,持续在她余光里闪动过四五分钟——手指看起来有些陌生,只留一根隐约的小指藏在她眼尾,腕骨和半截小臂贴着她的脸……
准确来说,是她的脸靠着她半截小臂和腕骨。
陈礼刚刚搭上去的左腿翘了一下压回来,坐直身体:“什么时候过来的?”
谢安青:“刚。”
陈礼:“嗯。”
对话刚开始就结束,突然得草丛里的蛐蛐都不好好叫了。
谢蓓蓓趁机跑过来说:“姑,忙不忙?”
谢安青:“不忙。”
谢蓓蓓:“那你快帮我看看今天的第二篇宣传稿,我今晚简直文思泉涌,半小时就写好了!”
谢安青接住谢蓓蓓递过来的手机,走到树荫外面有月光的地方翻看。
陈礼叠着腿静靠几秒,头转向月光照着的地方——谢安青只用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垂在身侧,用力握了一下,松开,然后把手装进口袋。
谢蓓蓓奇怪地看了眼,问:“姑,你手怎么了?”
谢安青:“没怎么。”
谢蓓蓓:“没怎么怎么不拿出来?单手插兜看起来很酷吗?”
谢安青:“很酷。”
谢蓓蓓立马去试。
算了。
酷不酷这玩意,主要靠脸和气质,显然她没有。
谢蓓蓓收起心思去听修改建议。
陈礼平直的嘴角在发丝扫过去时牵起来一点,心想,有没有可能手插兜不是为了耍酷,而是保持一个动作久了生发麻,尤其是还要带着可能全部的力气去支撑什么时明显的发麻,但又不想暴露给谁知道。
陈礼将下压良久的小腿松开,在空中慢慢悠着。
草丛里,蛐蛐重新开始叫。
————
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酣睡的谢槐夏就被谢筠抱回家了,所以回去路上只有谢安青和陈礼。
两人走得很近,但各忙各的,没什么交流。
后来谢安青一直低头回复微信,步子无意识加快,将陈礼落在后面。
不远。
陈礼就不着急,走走停停拍着十点半的乡村夜景——月光、流水和前方拉长的人影。
人影走到门口之后步子一转,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开灯,占用了一点时间,加上陈礼后头几步没磨蹭,而人影接电话需要思考,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在不知不觉中迅速拉近,几乎挨上,所以当陈礼看到被修复的车尾灯,快速抬头时,谢安青就在低头她眼前,但裸露的胳膊不能抓,太亲密,衣服则太服帖抓不住,再往上就只有发尾上翘的低丸子搭在颈后。
陈礼看了眼,伸手轻勾。
“……”
寂静突然而至,里面夹杂着一声一次性皮筋崩断的微弱声响,谢安青乌黑浓密的长发猝不及防散在陈礼手上。
陈礼手背微凉,谢安青如期停下脚步。
“我头发上有东西?”谢安请挂断电话问。
陈礼视线从自己看不见的手背上扫过,收回手说:“没有。车尾灯。”
谢安青:“不是我换我的。”
难不成闹鬼?
还是只田螺姑娘性质的好鬼?
陈礼:“家里进贼了?”
谢安青伸手把掉在脖子里的断皮筋摸出来,说:“我买的灯,找对面爷爷换的。他以前当过修车工。”
“什么时候买的?”
“下午。”
只可能是下午去镇上的时候。
陈礼断定。
她的车不算便宜,配件不会随随便便跑一家店就能找到,不对……
她车上的配件要预定。
陈礼说:“什么时候定的?”
谢安青清楚陈礼会猜到,没打断隐瞒,她用手指夹着皮筋拉长,往石榴树下走:“村部吃饭那天晚上。”
陈礼有印象。谢安青那天晚上一直在被敬酒,很难得空几分,还一直抱着手机打字、等消息,而且身体是往后靠在灯杆上的,陈礼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莫名笃定她是不想让谁看见自己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给她预定一个车尾灯。
陈礼目光深了又浅,经过石榴树时,把谢安青刚才拉出来的那张椅子推回桌边。
谢安青先一步进来,开了堂屋的灯。还是不怎么亮,她站在柱子旁边对刚刚进门的陈礼说:“你现在洗澡?”
陈礼本能想说“是”,她不喜欢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话到嘴边滚了滚,说:“等会儿。”
谢安青:“那我先去了。”
陈礼:“嗯。”
谢安青转身往后院走。
陈礼目送她出去后又站了几秒才上楼进房,打开tຊ南面的窗,在窗边趴了一会儿,很不道德地按了一下车钥匙。
“滴!”
短促响亮的提示音响起,尾灯快闪,红得和原来那个一模一样。
折回来拿换洗衣服的谢安青也看到了,很短暂一个瞬间,她刚刚好看到了。
红光亮在黑夜里,其实不那么好看,但——
亮起来是完整的。
谢安青步子一转上楼,本以为陈礼在房间,过道会空无一人,她就走得比较随意,扽出来一半的衣摆在裤腰上搭着,已经被拆了的头发散着,手指间还夹着那根断了的小皮筋,被她分开的手指拉得很长。不想经过陈礼房门口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她手指上的劲儿随之一散,皮筋弹回来重重打在关节上。
有点疼。
陈礼听到声,往谢安青手上看了眼,什么都没看到。
二楼就她房间开了灯,投出来的那点光线不足以看清细节。
但可以看清视线。
两人目光对上,同时开口:“你……”
“你”之后同时收住。
陈礼等了一会儿不见谢安青出声,便开口了:“你怎么这么快上来?”
陈礼将门推大,做出交谈的态度。
一刹那,大片光铺在谢安青脸上,她不适应,偏头躲了一下,说:“忘拿换洗衣服了。”
这很不谢书记。
陈礼忍不住笑了声,侧身倚在门边:“一直以为你办事谨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谢安青:“是人就会犯错。”
突然这么正经?
陈礼挑挑眉,没反驳:“快去拿吧,等会我也得洗。”
谢安青:“我今天要洗头发,时间相对长,你不用着急下去。”
陈礼:“好。”
谢安青嘴唇一动又合上,像是欲言又止。
陈礼莫名觉得她还有话要说。
陈礼不慌不忙等了两秒,果然听见谢安青开口:“你刚是要下去?”有来有往,但无端像车轱辘话的问题。
陈礼握着车钥匙的手插进口袋,说:“没事干,随便走走。”
谢安青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只睫毛闪了一下,静止之后……
陈礼发现比原来垂了一点。
垂眼如果非要撇开生动作论情绪,那通常表示顺从、不屑、松弛,或者失落等。
谢安青和她之间,目前还谈不上顺从,不屑应该也不会再有,至于松弛和失落,陈礼想了想,果断排除失落——谢安青和她的关系目前只到和平,但失落是一个人对对方有期待时才会出现的情绪,而且这个期待必须要和她自己有关。谢安青不可能。她对她的期待自始至终都只关东谢村。
陈礼笃定了,就没继续往下想,指肚摩挲着车钥匙圆润的棱角,等谢安青继续说话。
谢安青垂眼的神态只出现很短暂一瞬,就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地说:“我去拿衣服。”
陈礼“嗯”了声,说:“去吧。”
谢安青转身走到自己门前,压开门锁,低头走进一片黑暗之中,把自己锁住。
陈礼看着紧闭的门板,“松弛”和“失落”两个词像是轻扣门板的手,“咚咚”两声之后在她脑子里去而复返,然后架起一个天秤,左右摇晃着,起初依旧是“松弛”那侧偏低,加上谢安青进门时的那身黑和低头动作,天秤最终竟然一点点倾向“失落”。
“……”
想什么呢。
陈礼掏出车钥匙看了眼,拇指在按键上抹了两下,放弃下楼去看一看那盏车尾灯的念头,过来北边走廊。
依旧有一把椅子放在那儿。
陈礼靠坐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车钥匙。
不久,身后传来开门声。
陈礼眼尾朝后瞥了一瞬,转动车钥匙的动作变缓,钥匙环上金属碰撞的声音自然也跟着变淡,她听到谢安青慢吞吞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远。
十几秒后,后院拉出一道影子,横着走进连廊,消失不见,只剩卫生间窗户上暖黄的灯光逐渐被水汽浸湿,积聚,然后猝然坠落,在模糊的磨砂玻璃上的挂起一道道清晰的水痕。
陈礼握着车钥匙起身,下楼,临时十一点的宁静夏夜再次响起一声“滴”,红光打在陈礼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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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礼第二天出去拍照的时候开着车。
谢槐夏在门口左等右等等不到陈礼回来,急呼呼抓着谢安青的自行车后座说:“小姨,谢小梅今天生日,我和她说好了,去美食广场给她过生日,你快送我过去。”
谢安青看了看时间,现在六点,她送谢槐夏过去再回来,怎么都会超过七点,那陈礼的晚饭怎么弄?
谢安青:“你们约的几点?”
谢槐夏:“七点。”
还有一点时间。
谢安青:“我先做饭,做完了送你过去。”
谢槐夏急得剁脚:“不行,我们要提前过去商量惊喜。”
谢安青:“没有饭,你打算让陈阿姨吃什么?”
“叫陈阿姨一起去呀。”谢槐夏不假思索地说,“陈阿姨都来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带她出去玩过。小姨,你对陈阿姨不好。”
谢安青车轮前压,怼上一株斜出花圃的矮杆波斯菊。她适时刹车,看了眼墙绘里的已经干了的背影说:“我问问她。”
谢槐夏:“要快一点,我现在回去拿礼物。”
谢槐夏风一样把自己吹走,留下谢安青摁了一下车铃,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谢安青还没有陈礼的电话,所以翻出微信给她发了一条,问她忙不忙。
“不忙。”陈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安青坐在车上回头。
陈礼把看过的手机扔在副驾,从车上下来说:“找我有事?”
谢安青:“你有没有去过东边的美食广场?”
陈礼本能想说来这儿第一天就去了,再不想去第二次,视线游移看见谢安青握着车把的手指有一点紧,陈礼舌尖在牙齿间轻轻抵了一下,说:“没有。”
谢安青:“我请你去。”
陈礼:“去干什么?”
谢安青:“吃晚饭,今天没时间做。”
陈礼说:“好啊,什么时候?”
谢安青:“马上。”
谢安青说:“我去开车。”
路上,谢槐夏接到谢小梅电话,说她们共同讨厌的一个男生知道朋友要给她过生日,羡慕嫉妒,把她妈刚给她扎好的辫子扯乱了。
谢槐夏大为震惊,上蹿下跳地要让谢安青给她的朋友出头。
谢安青说:“六岁半,该学会自食其力了。”
谢槐夏失望透顶,当场把谢安青这头拉磨的驴杀了,不让她跟着混饭,但要在结束的时候接她回家。
陈礼唏嘘不已,低头看看刚递到手里的,还有眼睛和耳朵的兔子棉花糖,再看看正扫码付钱的,镇定自若的谢安青,想说她29,不止可以自食其力,还不适合手里拿这种东西,她就是没见过,才好奇多看了两眼,没想买,更没想让谁给买。
买的人却在付完钱转身时,说:“还想要别的?”
陈礼将视线从摊位上各式各样的棉花糖上收回,笑着摇了摇头:“不想。”
她只是忽然发现,除了那些场面上的客套,已经有16年没谁给她买过东西了,更没谁问过她还想不想要别的,都是“小姐,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这是新款,您看看喜不喜欢”,那些殷切热情的询问是想让她付钱去买,不是要付钱给她买。
这么一看,手里这只可以吃的兔子好像也不那么违和了。
然后引申出一个问题:谢槐夏喜欢兔子耳朵是不是因为有人喜欢给她买兔子耳朵,那这个人是不是本身就喜欢兔子耳朵?
陈礼垂手捏着,继续往前逛。
这个美食广场位于好几个村之间,临近河边,一到傍晚凉快的时候,人流量会突然变得很大,吵嚷拥挤,即使是两个人并排走着,说话都得靠喊,于是毫不意外的,陈礼的兔子被挤扁了脑袋。
不能复原那种扁。
再于是,下一个迎面过来的人还想挤陈礼的时候,她懒得侧身了,想看看这些人到底长没长眼睛。
没等看清,旁边的人忽然把她拉到身后,撞着那个人肩膀过去。
很重一声。
陈礼回头的时候,那个人也刚好回头,满脸想要发作的怒气,一对上陈礼冷冽幽深的目光,立刻偃旗息鼓,混入了人流。
一切像是没有发生。
人群继续拥挤,环境继续嘈杂。
一切又好像突飞猛进。
谢安青继续拉着陈礼的手,替她挡下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碰撞拥挤。她手下的力道不如之前几次紧箍,但有拖拽动作的时候,也丝毫没有会脱出滑落的风险。
陈礼抬头,从后方看着谢安青tຊ被灯光打亮的侧脸,本能且笃定地觉得哪里不对,而且这个不对已经持续了两天之久,她再不发现就是傻子。
但并排走都未必能听清的话,现在一前一后就更说不明白。
陈礼只好将疑问暂时搁置,一路被谢安青拉到吃饭的地方,勉勉强强点了份水果拼盘。
拼盘是店家提前切好,放冰箱里保鲜着的,稍微有一些凉。
陈礼吃着吃着莫名觉得哪里有点热,她捏着叉子看过去——
和她们仅仅一桌之隔,端着盒琅琊土豆的谢槐夏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咳。
陈礼在桌下踢了脚谢安青,然后低头前倾,压着声说:“往后看。”
谢安青不解,还是回头了,谢槐夏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拍着桌子质问:“小姨,我不是让你不要跟着我吗?言而无信,这是一个小姨会做出来的事吗??”
谢安青放下筷子,淡定如斯:“这不是正在做。”
谢槐夏扭头,矛头嚯地对准陈礼:“阿姨,上次来这里,我要吃水果拼盘你不给我吃,说太凉了,对女孩子不好,为什么你现在在吃?还吃了这么多??”
这个,好问题。
陈礼捏着叉子头脑风暴,她跟谢槐夏的对手戏太少了,还做不到和谢安青一样游刃有余,这位书记……
这位书记果然听出漏洞了。
陈礼扔下叉子,指关节蹭蹭额头说:“今天还想吃吗?想吃的话,我请你。”
谢槐夏:“不想。我要那只头扁了的兔子,我现在很生气,要吃兔头。”
陈礼偏头,当着别人的面转增别人送的东西,这恐怕不太合适。
那个别人适时说:“明天给你做香辣兔头。”
谢槐夏一秒变脸:“真的?我要吃两个!”
谢安青:“真的。”
谢槐夏心满意足地捧着她的琅琊土豆回去了。
陈礼朝另一侧偏头,和同一排,直勾勾盯了这边半天的谢蓓蓓、山佳微笑示意。这两人一个陪妹妹,一个陪邻居的妹妹,和谢安青一样,都是来拉磨的,拉完磨一起被杀了。山佳似乎想过来打招呼,被谢蓓蓓挤眉弄眼拦了一把,桌边就还是只有陈礼和谢安青头对着头。
陈礼百无聊赖地吃着水果玩手机。
谢安青饭到一半回了条工作信息,然后从微信对话框里切出来,准备去买点喝的。
手指刚碰到电源键,“发现”里跳出来的1条新动态提示。
马上,1变成了2。
谢安青顺手点进来。
陈礼给她半个多月前发的一条朋友圈点了个赞,还评论了。
那天谢槐夏期末考试结束,教她数学的谢妍丽给谢安青打了个电话,很委婉地告诉她,谢槐夏考得不好,让她有个心里准备。
她准备了一瓶花露水,让谢槐夏全天候跟在清河道的谢蓓蓓旁边,给她驱蚊。目的:切身体会什么是不努力学习,谢蓓蓓的今天的就是她的明天。
谢蓓蓓气得跳脚,在评论区愤愤留言:【我都用得起six god,我的今天怎么了!】
谢安青@谢槐夏:【不努力学习,你连six god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蓓蓓代发:【谢槐夏说你语文是数学老师教的,拼音都拼不好。】
今天陈礼@谢槐夏:【你小姨语文是英语老师教的,six god=六神。】
“叮。”
谢安青手机响了一声,收到微信。
发微信的人就在她对面坐着,双腿交叠,身体后倾。她在吃饭前已经把头发盘起来了,露出一截修长干净脖子,手指在键盘上点了两下,提示音再次响起。
谢安青低头去看。
陈礼:【看上面那条。】
那条已经错过了,谢安青从“发现”切回“微信”去看。
陈礼:【没什么要问的?】
谢安青:【问什么?】
陈礼:【你不是说没来过这儿?】
谢安青直接引用:【如题。】
陈礼没忍住笑了声,很短促,夹人堆里根本听不见,但谢蓓蓓就是有一双与众不同的耳朵,朝那边一伸,八卦的眼神恨不能把两人洞穿。
陈礼不慌不忙地叉了块儿火龙果塞进嘴里,回复谢安青:【骗你的。】
谢安青蹭了蹭手机背面,说不清自己听到这三个字时的心情——肯定没之前那么生气,但要说完全没感觉也不是,谁被耍都可以有情绪。
陈礼看出来了,她换了支没用过的叉子,叉起一块把西瓜放到谢安青手边的盒盖上,说:【这回不是故意,你当时看起来很想我来,我才中途改口。】
谢安青的心事猝不及防被戳穿,耳后有一点热。
陈礼又给她叉了一块哈密瓜:【你这几天很奇怪。】
【为什么?】陈礼问。
问完,盒子里最后一块甜瓜被放到了谢安青手边,三块颜色不一的水果排成迂回的曲线。
谢安青视线从上面扫过,点击键盘:【道歉。】
陈礼:“?”
陈礼抬头看向对面垂眸在手机上的人,半晌,倏地锁屏手机,转向右侧:“介不介意替我把剩下这些水果解决掉,我的叉子没碰过这些。”
谢蓓蓓和山佳对视一眼,一个点头一个摇头:“不介意。”
陈礼把水果推到她们桌上,拿着那朵扁头的兔子棉花糖起身离开。
谢安青盯在屏幕上的视线跟了一步。
车尾灯和扶陈礼的头,是她自己想到的道歉方式,就像陈礼用水果摆的这条曲线,很迂回,那不被发现就算情之中,她昨晚没必要提示那句“是人就会犯错”,也没必要多问那句“你刚是想下去”,陈礼猜不到她在做什么。
至于谢蓓蓓给的建议——直接道歉——她刚才也做了,陈礼……
【半岛上那个楼是干什么的?】
陈礼在微信上问。
谢安青本能点击键盘,输入完成又删了,拿着手机起身。
“看好她们几个,谁磕了碰了……”
“我自裁。”屁股刚刚离开板凳就被发现的谢蓓蓓举手保证,暗恨自己怎么没提前准备一套吉利服,白白错失了跟踪的机会。
谢安青顶着谢蓓蓓火辣辣的视线出来,看到陈礼走在河边,不远,谢安青快走六七步就跟上了,说:“那边是茶楼,你想去?”
“不想,问是为了引你出来。”陈礼弯腰辨认了一丛不认识的灌木,偏头看着谢安青说。她的长发因为这个姿势统统垂向同一个角度,身体扭转出更加明显的曲线,河里的水光在她脸上荡漾。她说:“谢安青,你有时候真的可爱。”
又是这个和她沾不上一点关系的词。
短暂的陌生感从谢安青身体里一闪而过,她发现自己这次有追问的耐心:“什么时候?”
陈礼:“抿嘴唇,抓头发,当事人都不提了,你还偷偷摸摸,忙忙碌碌的时候。”
陈礼背在身后的某只手腕回勾,直起身体:“真要道歉?”
谢安青嘴唇动了动,陈礼率先说:“道歉要张嘴,你——”
后一半话,陈礼抬起手,食指隔空对着谢安青的嘴唇轻轻一挑。
谢安青静了两秒,抿着的嘴唇微微张开,陈礼勾过的那只手腕抬起来,携着一片白,趁机把一团甜腻腻的东西塞到谢安青嘴边。
谢安青很轻易就认出它是什么——被挤扁了的兔子头棉花糖。
陈礼将它彻底团成了一团,用刚刚那根食指抵在谢安青唇间,说:“手洗过了。”
没有把兔子弄脏,可以塞进去。
陈礼仗着这一举动突然,谢安青反应不过来,一点点把棉花糖塞进她嘴里,然后本能地把沾她唇上代表瑕疵的一点糖抹掉,说:“我很少吃甜食,如果你今天能帮我把它吃掉,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第28章 谢安青,我开始欺负你了……
谢安青被蹭过的嘴唇闭了一下, 整片皮肤开始发麻。在异样感蔓延到口腔之前,她嘴里的棉花糖被融化了一层,过度甜腻的味道适时刺激她的神经, 将落后的智推到前列——陈礼不喜欢吃甜食,那她之前挂她房门口的那把糖其实没什么意义。陈礼会怎么处?无视,还是扔掉?
陈礼说:“我这个月的甜食量就只有你送的那些糖里的一颗,不能更多。”
陈礼慢半拍和谢安青想起同一件事,给自己方才的话打了个补丁。这个补丁刚刚好打在谢安青的疑问上,她的喉咙跟着动了动, 把堆积在嘴里的那口甜腻唾液吞了下去。
陈礼搓着手指上的糖, 回归正题:“还以为就我会下意识怀疑自己当下的行为是不是合适。”
原来某人心里也憋着一股。
也是。
突然转变的关系,突如其来的和谐和那些至今不tຊ曾正面提及,但确确实实在某个暴雨夜发生过的隐秘行为。有这些前提在,除非是完全没心没肺的两个人,否则谁都得忌惮、别扭。
但这些事, 你又没办法把它明明白白说出来,太尴尬了,尤其是面前这个只被躺一下胳膊就浑身泛红, 还没有过性经验的人,让她说, 等于把她架在火上烤。
再者, 道歉太表面了, 就上嘴皮碰下嘴皮那点深度,能打消多少疑虑,解决几个疑问?语言真要有用,她们之间也不会非要发展出一个血腥又激烈的吻,才把事情彻底说透。
陈礼如是分析, 然后说:“谢安青,我们做点什么吧。”
以合作迅速拉近关系,缓解尴尬,给后续相处一个合的切入点。
谢安青启唇,声音被糖球挤得含混:“做什么?”
陈礼:“我不知道,这里你熟,想一想。”
谢安青:“我只熟人口和地貌。”
陈礼:“平时就没点什么人情上的来往需要你张罗?”
谢安青:“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上班没必要,下班不需要。”
陈礼:“生活习惯很健康。”
健康得小小年纪就好像一把年纪。
穿衣风格似乎不是了,这位书记最近都是短袖,没再穿过衬衫西裤。
坦白说,有点怀念。
陈礼对面已经没了声音,手机在她口袋里响。她把刚刚拢进眸子的一片揶揄随意铺散在瞳孔里,拿出手机看了眼。
“喂。”
周围嘈杂,谢安青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只看到陈礼透着水光的目色在出声那秒变得凉薄,上扬嘴角沉着,态度一瞬之间变得陌生。
“既然分了,我生不生日就不劳你记挂了。”
“各取所需,等价交换,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我有什么好怕,倒是你——”
“我们就交往了一个月不到,你哪儿来的底气让我拿你的照片参赛?”
“我钱应该给够了,分手还附赠了一个你靠自己这辈子都拿不到时尚资源,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其他条件?”
“人心不足蛇吞象。”
陈礼站在河岸边,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嘲讽。她唇上的口红在吃了小半盒水果后依然完美,随便扯一扯笑出一声,语气变得云淡又风轻:“我还有名声?没有就请随意爆料。”
话落垂手,电话被挂断。
陈礼顺势用手机拨了拨头发,拆开发夹,一刹那,河风把她的头发全部撇到后面,露出那张高级好看的脸。
谢安青贴着糖球的舌尖抵了一下,甜沾满齿缝,很难再刮下来。
河水裹挟着月色一起向东流淌。
陈礼感到胳膊上有些发凉的时候回过身,想躲一躲潮湿的河风。视线转过来第一眼是明显已经看了自己很久的谢安青。
陈礼脑子里快速回放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表情有刹那凝固,手机被握紧。
谢安青说:“今天是你生日?”
如常的语气,波澜不惊的神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陈礼握着手机的力道反而无意识紧了半秒,反应过来之后,她立刻松开,恢复到接电话之前那副轻松从容的神态,说:“不是,事情找上门的时候总需要一个好的开场才有可能谈下去而已。你不就前前后后忙了两天才开的口?”
陈礼后面这句把被电话打断的揶揄用上了,她的手机还在卖力地响。
谢安青视线下移,看到她长按关了机,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问:“我这人是不是很烂?”
这个问题问得太猝不及防,又很敏。感,谢安青怎么都不可能马上答出来。
陈礼没等,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替她说:“好的话,你也不会处处防着我,极其讨厌我。”
陈礼把手机装进口袋,不紧不慢地往原本想远离的河岸边走:“这些年,只要有人看上我,我就答应和她交往,腻了之后给钱给东西,从不拖泥带水。你既然知道我那些前任,就一定知道我对感情的新鲜期可以短到只有一个星期,最长也仅仅一年。我就是这种人,一直是,之前对你也是,那么问题来了,谢安青,你还要花这么多心思跟我道歉吗?值吗?”
谢安青还站在原地,陈礼一往前走,她们之间的距离就被拉开了。
有小孩子打闹着从她们中间经过,手里牵着的气球至少有五秒将她们的对视完全阻隔。
这个时间足够让谢安青组织好语言,她问:“你为什么要交那么多女朋友?”
完全出乎意料的反问,和陈礼的提问沾不上一点边,用的还是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像是真想知道她会这么做的原因。
可是滥情哪儿需要由?
谢安青一开始也这么认为,现在兜一圈回来,她先回忆了一遍陈礼情感充盈的作品,她轻描淡写的采访,再是她为那场暴雨做的事,她解释“可怜”这个词时说的话和河风把她的头发吹向后面时,她过于寂静的脸。
风这东西无孔不入,哪儿有它吹不乱的人,真出现了,要么无情无义,要么身上有层公式化的伪装,一直破解不了,就一直撕不下来。
谢安青根据刚才那个电话分析:“是不是她们不值得你投入更多,你才果断分了?”
她的前一句话陈礼还没来得及回答,后一句又添错愕。
这话的偏向性实在太强烈了,连从陈礼入行就一直合作到现在的经纪人都没有这么偏心过,她偏心了。
陈礼心脏像被堤坝拦了一道的河水,前一秒还优哉游哉,潺潺掠过岸边的水草,下一秒轰轰隆隆飞流直下,震得整个胸腔都在发麻。她一瞬不瞬地回视着谢安青轻云淡月一样的眼睛,被包裹,探触,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
然后被阻断。
“呵。”
陈礼短促地笑出一声,偏头看向河面:“谢安青,别因为谁帮了你,就大方地分给她一片滤镜,世上没那么多好人。”
你也不能那么好哄。
这里有一整个村子的事在等着你处,屋后河边还有你花六年时间也没过去的坎儿,你必须严防死守才能保自己安然无恙。
陈礼无声提醒。
转念又想,谢安青这个人,离得越近越发现她其实有点纯粹。
纯粹怪自己,纯粹信别人。
这种人应该很容易受伤吧。
受伤之后确定很难痊愈。
陈礼忽然有点庆幸没真惹上她——她缺钱但不爱钱,有一天要分开了,她没能有力摆平她。
但做朋友应该还不错。
可以享受纯粹的关照。
陈礼拨了一下河岸边的救生圈,回头说:“谢安青,你想到我们要做什么了吗?”
话题被强行中断。
谢安青把嘴里最后那点甜咽下去,片刻后开口:“没有。”
陈礼:“我想到了。”
谢安青:“什么?”
陈礼朝半岛的茶楼抬抬下巴:“去喝茶,喝浓茶,喝到你夜不能寐,以后再不敢提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这是拉近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
显然不是。
陈礼说:“早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你,事事惩罚自己,我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那你既然诚心解决问题,就别怪我今晚故意欺负你。”
“敢去吗?”陈礼从河岸边走回来说。
谢安青肩膀微微绷紧了一瞬,掩在夜色里,陈礼没看清楚,她只觉得尾音散去后的河边忽然有一些静,但细看周围,小孩子还在打闹,大人还在笑,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就以为自己想多了,收回视线看向谢安青,等她的回答。
谢安青说:“走吧,茶楼每周一三五七,七点半到九点有演出,现在去刚好能赶上。”
两人并排往过走。
到了之后发现所谓演出就是黄怀亦写字,卫绮云吹笛,很古旧的演出方式,也太细腻了,没几个人听,但她们二人丝毫不受影响,一站一坐,各自投入,偶尔交换一个只有她们能看懂的眼神。
茶楼老板年逾七旬,精神矍铄,见到谢安青的时候非常惊讶:“小阿青,还真是你啊,你都有五六年没来过嬢嬢这儿了吧??差点没认出来你。”
谢安青找了个靠近美食广场的位置坐下,说:“今天不就来了。”
老板:“喝茶?”
谢安青:“嗯。朋友晚上不想睡觉,来您这儿讨口浓茶。”
陈礼挑眉,说谁呢?堂堂谢书记,下骗小孩儿,上骗老奶,其心么,陈礼推开半掩的窗户,嘴角挂着月初八的上弦月。
老板给两人泡了茶,问谢安青:“还是和以前一样,再来盘最贵的点心?”
老板说到这儿轻轻笑了声,眼睫tຊ濡湿:“以前不论是你考完了一回试,背会了一首诗,还是逢年过节,换季变天,你婆都要带你来这儿,给你点一盘最贵的点心解馋。她手里的钱大部分都用在学生身上了,剩下那几个子儿根本不经花,但还是每次都要扬起嗓门喊一声‘给我们家小阿青来盘最贵的点心’。那么好个人,唉。”
老板看着窗外叹息,很长的一声,传进陈礼耳中的时候,她搭在桌上的手指抽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河岸边那片突如其来的安静不是自己的错觉,是她不经意的一句话戳到了谢安青痛处,将她的时间定格。她经过那一遭,现在云淡风轻地把茶水单子推过来说:“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然后回应老板:“我今天吃过晚饭了,点心改天再吃。”
老板回神,快速应了声,等陈礼点餐。
陈礼耳边有一些细微的嗡嗡声,手写的茶水单又太旧,她上下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门道,手指在磨损严重的边角压了两秒,说:“来盘你们这里最贵的点心。”
老板一愣,原本极有分寸的目光因为陈礼这句耳熟的话直勾勾定到她身上。
陈礼客气道:“没有了?”
老板:“有,有。”
老板拿起茶水单,快步离开。
窗边陷入安静。
陈礼看着窗外,也不动声色看着对的谢安青。
很快点心上来,陈礼又要了一个空盘,用同时送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手,把点心一个一个往空盘里转。
不久,桌上传来一阵清晰的噪音。
谢安青自老板离开后就一直投向外面的视线收回来,看向桌面——陈礼把一个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花纹的盘子推到她面前,说:“谢安青,我开始欺负你了,今晚你不把这盘点心吃完不能回家。”
这盘点心只有一个,量大概和谢安青剩的晚饭相等——如果她收到微信直接出去河边找她,没再继续吃饭的话——那她吃完点心就是刚刚饱,不会撑,不会难受得哭。
大约是这样。
陈礼也不能完全确定一个主动选择回避的人对被动送到自己面前的东西会是什么反应,她做出这个判断的经验只有谢安青送过来,谢槐夏塞进她嘴里的那颗糖。
她当时觉得是甜的。
第29章 我可能会喜欢你。
她当时觉得是甜的。
那么换位思考, 这块点心吃进谢安青嘴里的时候,她或许也能尝出一点喜欢的味道。
陈礼这么希望,对这个结果没有一点把握。
她最恰当, 最保险的做法应该是在知道这个茶楼对谢安青意味着什么的时候,第一时间找借口离开。
但她真的不是谢安青,面对困难喜欢作茧自缚,裹足不前,她的本能就是往前走,往刀尖上走, 疼死了是她活该, 疼不死自然有人替她付出同等的代价。
就像某一年,有人当着她的面,拿她在意的东西往她软肋上戳,她体体面面吃完那顿饭后用坐了一晚上的椅子打断了他一条腿。
她当时的感觉很痛快。
更痛快的是,那个人至今都还是个跛子, 怎么伪装都不能和正常人一样走路。
陈礼有一秒希望谢安青也能变成这种有火当场就撒出来的人,视线聚焦看到她发白的脸,颤抖的唇, 一切念头都散了——谢安青的困难来自于她自身,让她发火等于让她焚烧自己。
陈礼逐渐不确定自己推过去的这个盘子是对是错。
茶楼里的笛声在哪个瞬间开始变得很大, 曲调轻快, 高低起伏, 让人很难忽视。
陈礼几经权衡,最终决定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看见谢安青拿起了桌上的擦手毛巾。她的头低着,眼皮下压,看不清表情, 只在某一个微妙的角度猝然闪过时,把眼睫上细碎的光投进了陈礼眼睛里。
陈礼沉缓的心跳一紧,拿着手机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没指望谢安青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会自己,所以话一说完就起身了。
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声音。
谢安青抿直的唇动了动,说:“三楼没什么人。”适合接电话。
陈礼闻声快速回头,只看到谢安青落着一层灯光的发顶,有两个旋。
有人说两个旋的孩子智商高、孝顺,应该是真的。
还有人说两个旋的孩子长大以后脾气不好,陈礼想了想,假的。
谢安青只是有脾气,不是脾气不好。
陈礼拿着手机离开座位,走到谢安青的视觉死角就没再走了。她没什么电话要打,借口离开是觉得有些人哭的时候不想被谁看见。
陈礼在柱子边靠着,一瞬不瞬看着谢安青的眼泪一颗颗砸在点心上,又被一口口吃进嘴里,不远处,黄怀亦和卫绮云短短扫陈礼一眼,发现她下颌的线条越绷越紧。
黄怀亦和卫绮云交换眼神,一个放下写了一半的《中秋帖》,改成教谢安青背的第一篇文言文《守株待兔》,一个中断快吹到结尾的《黄莺亮翅》,换成教谢安青吹的第一支北派笛子曲《牧笛》。
谢安青被熟悉的旋律拉回到那个稚嫩单纯的年代,听见奶奶撒着娇说,“阿青,你真的不要奶奶抱吗?你看别家的小孩子,哪个不是奶奶抱着过河。”
“不要。”
“为什么?”
“我长大了。”变沉了。
“五岁算什么长大。”
“黄奶奶说我能做三年级的题。”
“哦,那是长大了。”
“牵手,不给抱,牵手总可以吧?”
“可以。”
“那你来牵奶奶。”
她走过去牵着,亦步亦趋跟在奶奶后面过河。
过去之后她回头看了眼,一只白色的蝴蝶一直跟在后面,一直看着她吓得腿在发抖,她一直后悔小时候长得太快,没有让奶奶多抱几回,多牵几次,她就突然走了,奶奶就突然没了。
她嘴里的点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却没一个人愿意告诉她奶奶怪没怪她,后来想没想她。
她想知道。
很想很想知道。
这一秒比以前的任何一天都想知道。
但没人肯说。
……
热闹落幕后的美食广场静得人心里发慌。
十点,茶楼打烊,熟悉的脚步声从门里出来,停了一停,拐过来陈礼跟前:“电话打这么长时间?”
陈礼不吭声,手往下指——谢槐夏捂着脑袋在她腿上睡得安安稳稳。
她们坐在临河的长椅上,潮气一上来,衣服、皮肤全部都会变得冰凉潮湿。
谢安青视线从陈礼覆着一片片红的手臂和脖颈里经过,静了很长时间,才动作熟练地把谢槐夏抱起来说:“走吧。”
陈礼坐着不动:“点心吃完了?”
谢安青护在谢槐夏脊背上的手臂快速压了一下,说:“完了。”
陈礼这才笑着起身:“那就走吧。”
门口,黄怀亦和卫绮云一起出来。
陈礼说:“我们开车了,两位老师要不要一起?”
黄怀亦:“不一起了,我们习惯走着回去。”
陈礼回想过来这儿花费的时间:“走回去至少一个小时。”
黄怀亦“嗯”了声,笑道:“很短。”
黄怀亦和谢安青简单寒暄两句之后就走了,卫绮云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但陈礼发现,一旦开始走路,不论拐弯还是直行,她和黄怀亦的步子始终一致。
那种默契像是已经深入骨髓。
陈礼拉车门的手指轻跳,听到一声“砰”——谢安青把谢槐夏在后排放好,关了车门在往过走。
陈礼视线拉回,看向谢安青说:“谢安青,我要第二次欺负你了。”
谢安青步子顿住。
陈礼说:“回去我开车,你坐后面照顾谢槐夏。她的脑袋太不安分了,一直往下掉,捞得我手都酸了,所以——”
停顿突如其来。
之后的内容,谢安青觉得自己应该猜得到,但被停顿拉起的好奇心和注意力是直接跟上下文所没有的。她的视线聚焦,清清楚楚看到了陈礼脸上的笑。
有多清楚呢。
她还很涩,很胀,不频繁眨动就看不清路的眼睛发现陈礼右下颌有一道红,像是她的手指碰过嘴唇又碰了下颌,把口红沾上去了。她一说话,红印跟着张合的嘴唇上游下潜。
“魂丢了?”
声音突然拉近,谢安青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陈礼拉动车门的动作停住,四周静得诡异。
“你……”陈礼欲言又止,松开拉到一半的门把,“生气了?”
谢安青回神,视线快速离开陈礼,想起自己刚才的动作和陈礼的话,视线定了定,回到她脸上,说:“没有。”
那,陈礼略过刚才那一幕,说:“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tຊ
谢安青:“……你说什么?”
陈礼一愣,在四下无人的停车场笑出声来:“谢安青,你是真可爱。”
和说话的人面对面站着都能走神。
“上车吧。”陈礼说。
谢安青唇微动,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陈礼已经拉开了车门,听到谢安青的话,她上车动作不停,一直到侧身进去坐稳坐舒服了,才抬头看向还站在外面的谢安青:“我说,今晚过后,翻篇了。”
这个回答和“所以”前面的内容完全对不上。
谢安青护着谢槐夏沉甸甸的脑袋,自己补全,“所以照顾谢槐夏这个苦差事就交给你了,照顾不好,今晚不许回家。”
但她车开的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
————
翌日清早,陈礼是被一头撞梳妆台上撞晕过去的麻雀惊醒的,她抓着被子缓了大半分钟,暗道明天睡觉一定要关窗,热死都要关窗,然后提一只腿,把晕厥过去的麻雀提过来手上,给它做心肺复苏。
做完彻底没了睡意。
陈礼拿着相机过来走廊,拍摄六点半的晓山薄雾和铺满走廊的晨光旭日。
光线到谢安青窗边的时候断掉了。
陈礼拉近镜头,看到谢安青窗台上也有一株造型清香木——她房间的那株在梳妆台上——浓绿枝叶伸出,旁边放着陈礼已经很久没见的笛子,金镶玉笛穗和它自己的影子一同从窗台垂下,闲适得不像这个年代该有的生活。
陈礼调整角度,很有兴致地拍摄这一幕。她不知不觉走近,看到谢安青在窗后的书桌上趴着睡觉,脸朝一边侧着,和谢槐夏描述过的那个谢安青如出一辙——睫毛长长的,鼻子高高的,嘴巴,看起来软软的。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白白净净的脸上沾了一点石屑。
陈礼蹙眉。
谢安青明显一晚上没上床,她就这么趴了一晚上,还是刻完了桌上那个大石印章才趴下的?她手边缠了绳的旧刻刀压着一本台历,翻在七月,七月二十四被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折在脸前的胳膊猝不及防伸出,打到了印章和台灯。
台灯又磕到原本只露一个头的笛子,将它推出窗台大半。
陈礼本能伸手,接住了摇晃着下坠的笛穗。
一切恢复安静。
陈礼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站了一会儿,确定谢安青没醒之后,用轻不可察的动作把笛子推回原处,在笛穗自然垂落该有的高度慢慢松手,确保它不会晃,不会磕到墙壁,接着把差点划到谢安青胳膊的刻刀拿起来,夹进旁边的工作记录本。
走廊里后退的脚步声约等于无。
彻底听不见的时候,那只被陈礼救醒的麻雀在护栏上走了几步,跳上谢安青的窗台。
谢安青睁开眼睛坐起来,眼底微微泛红,但瞳孔里一片清明。她靠了一会儿,在麻雀啄完清香木想去啄笛子的时候伸手把它拿过来,低头看着被攥得有一点乱的流苏。
她的笛穗原本是一块不经摔的玉佩,后来摔碎变成了金镶玉就不怎么怕摔了,陈礼——
她刚刚接的时候攥得很用力。
何止,陈礼回来房间半天了,还是觉得大鱼际在隐隐犯疼。她托着手背,用拇指搓了搓,换衣服下楼洗漱。
没多久谢槐夏晕乎乎过来,站树底下嚎一嗓子,谢安青就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树上下来说:“早饭想吃什么?”
谢槐夏:“香蕉蛋饼。”
谢安青:“没有香蕉。”
谢槐夏经过虾皮炒鸡蛋事件已经对她小姨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她眼睛不争,往谢安青肚子上一趴,说:“我知道,有香蕉蛋饼。”
谢安青:“真没有香蕉。”
谢槐夏努力抬了一下眼皮,没睁开:“那有蔬菜大煎饺吗?”
谢安青:“给你三秒,从我身上起来就可以有。”
谢槐夏讨价还价:“三分钟。”
谢安青:“三。”
谢槐夏:“两分钟。”
谢安青:“二。”
谢槐夏转身,闭着眼睛往前晃出两步,一脑门撞陈礼身上,用鼻子嗅了嗅,仰起头说:“阿姨,你身上好香啊。”
把她的瞌睡虫都香没了。
陈礼对早晨的第一句赞美很受用,回赠谢槐夏一个手挠下巴,说:“我用的你小姨的洗漱用品,你天天往她身上蹭,还没闻够?”
谢槐夏惊讶:“可你就是比我小姨香啊,这是为什么?”
谢槐夏回头。
陈礼跟她一起看过去,在谢安青脸上发现了一团压出来的红印。
“今天不忙吗?看你比平时晚起了将近半个小时。”陈礼若无其事地说。
谢安青:“忙,谢蓓蓓带人整治撂荒耕地,我进山跑图斑举证。”
这个工作原计划七月底八月开始做,经历过暴雨前那一周,谢安青决定提前。因为她突然发现所有事情都堆到一起的时候,不能再额外发生其他什么,否则情绪会比平时容易崩,但汛期的东谢村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陈礼:“图斑举证是什么?”
谢安青把厨房门口的椅子拖到不会挡路的地方,说:“摸排举证土地现状,建台账,想办法整改。”
陈礼其实还是不太能听懂,所以接了句比较安全的:“听起来是个大工程。”
谢安青:“还行,我们每年都在想办法整改,这次举证地块只有21幅,是隔壁村的三分之一。”
陈礼抬眸。
某位书记的表情很淡,语气也稀松平常,但她为什么听出来了一点点的骄傲?
是该骄傲。
水渠、撂荒耕地整治,还有村里村外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改善,这位书记用六年时间让这个村子改头换面——人一辈子最年轻活力,最幻想丰富,最该去玩去疯长的六年,她在这个地方原地踏步。
“阿姨阿姨?”谢槐夏伸手在陈礼面前晃。
陈礼回神:“怎么了?”
谢槐夏:“我小姨问你早饭想吃什么。”
陈礼抬眼,看着正在往厨房里走的谢安青。
自从她来这里,一直是谢安青做什么,她挑出来点吃什么,现在竟然可以点。
待遇显著提高。
困难也明显增加。
陈礼想了想,走到窗前:“有没有什么好吃不胖的?”
谢安青:“玉米鸡蛋西蓝花。”
陈礼:“来你这儿之前天天吃,腻了。”
谢安青偏头看陈礼一眼,开始列举:“番茄鸡蛋饼,火腿鸡蛋饼,玉米鸡蛋饼,燕麦鸡蛋饼……”
陈礼听完之后,沉吟半晌,说:“有没有不带鸡蛋的饼?”
谢安青:“。”
嗯,惹毛了。
那梦的残影应该散了。
陈礼伸手扯了片榕树叶子,说:“我早饭不挑,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唉,谢安青,”陈礼推开纱窗,问走过来洗鸡蛋的谢安青,“这片树叶能吹响吗?”
谢安青看了眼,打开水龙头:“不能。”
陈礼:“那什么样的能吹响?你之前说‘改天’教我选,已经改了好几天了也没见教。谢书记,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对!”谢槐夏扒住窗台,愤愤道:“尤其是做我小姨的,一定不能言而无信,否则我会学坏。”
谢安青扫谢槐夏一眼,捞走陈礼捏在手里树叶,说:“这样的能吹响。”
陈礼:“嗯?”
谢安青不语,把叶子放在嘴边吹了一声。
陈礼:“……”
她是不是可以解为,一片叶子只有经过谢安青的嘴才能被吹响?
那——
三屉桌上那片,她后来再试为什么没有响?
试是意外。
她只是为了确认谢安青挑选的那片叶子和她扯的那片到底是不是同一片,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捡了回去。
确认的结果:是同一片。
陈礼捏起谢安青放回到窗台的叶子,和那晚一样搓了搓,装进口袋。
饭后,谢槐夏扶着门框蹬鞋子,说:“阿姨,我们走了啊,你乖乖在家看门。”
陈礼:“你不写暑假作业了?”
谢槐夏:“本来是要写的,但我小姨说了,单兵作战没有前途,要合作共赢。”
陈礼:“你去能干什么?”
谢槐夏拍拍搭在腰边的水壶,好不得意:“给我小姨背绿豆汤啊,不然她中暑了怎么办。”
“是吧,小姨。”谢槐夏抻着脖子喊已经走到车边的谢安青。
谢安青拉开车门回头:“想上山采花就说上山采花,别拉我垫背。”
谢槐夏“嘿嘿”两声,朝谢安青头顶比心:“小姨,撒浪嘿呦~!”
谢安青伸手,拇指食指交错。
这是,比心?
冷脸比心。
可爱。
陈礼:“……”
这个词她现在说得过于顺了,万一哪天变成口头禅……
“陈礼。”
很熟悉的名字,很熟悉的声音,搭在一起之后变得很陌tຊ生。
陈礼眼波轻闪,看向扶着车门的谢安青。
“想不想一起去?”
突然一阵热风袭来,陈礼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没记错的话,她们已经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远的近的,凶险的悠闲的,到现在再说“一起”,应该会是件寻常到“你随口一提,我顺嘴答应”的事,可她怎么觉得哪里轻轻撞了一下,来不及分辨,就被谢安青打断。
“谢槐夏不在,没人带你混饭,你一个人去估计不自在。”
这倒是事实。
陈礼倚靠在门边的肩膀抵了一下门框,直起身体说:“等我十分钟。”不多不少刚刚好,她戴了一顶新的棒球帽,穿着遮阳的长袖长裤上车,说:“出发。”
谢槐夏以手握拳:“出发!”
谢安青往出倒车,视线偶尔扫过陈礼的帽子。
陈礼说:“别看了,之前那个既然决定扣你头上,就没打算再要。”
那么大的雨,淋一通下来肯定报废。
就一千来块钱的东西,怎么都比某人眼皮上的伤口泡水恶化划算。
想到这儿,陈礼偏头看了眼谢安青的眼皮——结痂了,伤疤深红暗淡,和流血那晚是截然不同感觉,一个湿淋淋脏兮兮的让人想保护,一个么,光是速度不减倒车这两下就足够有范儿。
陈礼索性将腿交叠着,全身放松欣赏山地的自然风光。上去一段视野很逼仄,好像伸手就能触到生长在山体上的椿树、构树和各种野花野草。
通过之后豁然开朗。
谢安青拿着手机四处拍照举证,谢槐夏在漫山遍野的花丛里疯跑,陈礼越拍越觉得这座山惊艳。
她去过很多国家,待过很多地方,绝对算得上见过世面,但从没遇到过眼前这番景象,花种像是从山体里生长出来的,没有阴阳两面,不分合不合适,凡是土壤覆盖的空地,都能捕捉到它用力生长的痕迹。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座山能长出一整座山的花。
谢槐夏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撞上陈礼,往她腕上套了一个彩色花环:“阿姨,这些花漂不漂亮?”
陈礼没什么犹豫:“漂亮。”
谢槐夏勾手:“告诉你个秘密。”
陈礼屈膝蹲下,侧身在谢槐夏嘴边。
谢槐夏声音比她上台朗诵还大:“这些花是我一岁的时候,小姨亲自给我种的,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
这么大一座山,要花多少天才能种满?
陈礼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安青,她正忙得有条不紊。谢槐夏刚那句话把自己说高兴了,又想喊小姨,被她提前打断:“忙,不聊天。”
谢槐夏也不生气,一屁股坐地上,边揪草边说:“我外婆有病,我一生下来也有她那个病。”
“早治好了,我现在很健康。”谢槐夏中途补充。
“我爷嫌我不好养,要把我送人,我妈一气之下就离了婚,把我带回村里,给我花了好多钱。”
“嘿嘿,她以前可辛苦了。还有我小姨。她们为了把我养大都没钱给自己买漂亮衣服了。”谢槐夏笑嘻嘻地说。
说完长叹一声,皱着鼻子生闷气。
“左右是我命运不济,怨不得人。”
“我那短命的爸是一点人事没做就撒手人寰了,天可怜见,我妈没把我溺死在瓮里,当真菩萨转世,功德无量。”
“但是我小姨说了,我身上有厚厚的功德,就算只有妈也能开开心心把日子过下去。”
那倒是真的。
陈礼心道。
除了暴雨那天晚上,她就没见谢槐夏有哪天不高兴。
但很难说是她身上功德厚,还是某些人很擅长爱人。
就像这漫山遍野的花。
越是野生野长,越显得爱意磅礴盛大。
谢槐夏,一个被偏爱着的,令人羡慕的小孩儿。
呵。
爱这东西,哪儿羡慕得来。
陈礼揉揉谢槐夏的头发,把她低垂的脑袋薅起来,说:“陪着你小姨,我去拍照。”
谢槐夏:“嗯嗯,不要走远嗷,阿姨你还认不得路。”
陈礼应了声,顺着一条不明显的窄路往前走,想拍天空、电线和树梢。
再有一群鸟飞过去就完美了。
她想。
陈礼试着往树林里扔了块石头。
石沉大海。
走到近处她又跺了跺脚。
还是没什么用。
正发愁的时候,身后想起一道脚步声。
陈礼下意识回头,看到谢安青拿出笛子,说:“准备。”
陈礼微愣,立刻举起相机找角度,调参数。
“OK。”
陈礼话音落下的同时,清透但不刺耳的哨音在耳边响起,蓊蓊郁郁的树林里数鸟齐飞,她精准抓拍,快门声密集而紧凑。
很快,那片树林空了。
陈礼看着显示器,越翻越满意,她一抬头,黄昏从谢安青身后蜂拥而至,涌向她。
她心一跳,生出种错觉:这一秒,她也在被偏爱。
可你细看那个人的时候,她只是攥着笛子,手指摩挲着金镶玉笛穗欲言又止。
陈礼垂下手,嘴角降落又升起,恢复如常神色:“有话要说?”
谢安青:“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拍张照?”
陈礼:“你不是不喜欢拍照?”
谢安青:“不是拍我。”
“那拍什么?”
“山上的花。”
“想怎么拍。”
“能拍到整座山,看到整座山都在开花。”
这不容易,但她们现在处的位置似乎刚刚好,能够拍到。
陈礼唇角又高,看着谢安青:“早上是有意叫我来的?”
谢安青抿唇,答案不言而喻。
陈礼短暂回忆出门前那声“一起”带来的异样,笑了声,低头继续翻看照片:“我又不介意,你干嘛这副表情。”
“但能不能问个原因?”陈礼抬眼,“为什么要看到整座山都在开花?”
谢安青握着笛子的手收紧,即使现在阳光刺亮,陈礼也还是能看到她的骨节在一点一点泛白。
陈礼知道自己不用问了。
谢安青:“我……”
“你往我这边来点。”陈礼手一动,腕上的花环滑到小臂,她甩了甩,笑着说:“花要开在顺光的方向,你站这儿挡路了。”
陈礼说完,伸手把谢安青拉到身后,单膝跪地找最佳的拍摄角度。她掩在镜头后的那道目光专注沉静,露出来的那道朝谢安青笑着,说:“信不信我能拍出你最想要的那一张?”
谢安青被她瞳孔里的光芒击中缠绕,舌尖迟缓地润了一下唇缝,才说:“信。”
陈礼嘴角上提,目光下沉,一瞬间变得自信又张扬:“那就乖乖等着。”
————
临下班,打款结束的会计心情极好,从家里抱来个西瓜杀了,给大家解渴。
村部六七个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难得的清闲轻松。
谢安青没参与,她刚从山上下来,帮人开个亲属关系证明。
开到一半,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电动车摔车的声音,大家齐齐端着西瓜跑出来,看到山佳摔在台阶下满脸的痛苦。
谢秀梅连忙把西瓜塞谢蓓蓓手里,要看山佳的情况。
山佳却满声着急地问:“书记在不在?!”
谢秀梅直接回头喊人:“安青!”
谢安青和来开证明的人打了个手势,快步往出走。
山佳已经被扶起来了,看到谢安青立刻说:“西谢村的人和我们村人在平交道口吵起来了,这个点大家都地里忙,手里有农具,矛盾持续激化下去肯定要出事!”
谢安青:“为什么吵?”
山佳:“重新测量耕地面积,有些人觉得自己家的少了。”
谢安青:“现在谁在那儿?”
山佳:“小晴和谢椿。”
一个网格员,一个纪检委员,两个年轻女孩子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谢安青当机立断,对谢秀梅说:“姐,帮山佳看腿,有任何不确定直接送医院;平安——妇女主任——帮我把没开完的证明开完;蓓蓓,你去找农耕土地登记表,找到马上复印一份送到平交道口,其他人就在村部待着,什么都不要做。”
这时候去的人越多,西谢村越觉得他们村欺负人,事情越可能闹大。
谢蓓蓓:“那你呢??”
谢安青把山佳的电动车扶起来说:“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话落,谢安青骑车离开。
谢蓓蓓往前追了一步停住,咬牙折回去找农耕土地登记表。
就两分钟。
谢安青之前专门找人给她们培训过档案管技能,开柜子就知道在哪儿。
谢蓓蓓抓起资料复印,马不停蹄往出跑。
半路竟然遇到了在拍斑鸠喝水的陈礼,旁边停着谢安青的车——陈礼懒得倒车,先跟谢安青来村部把她送到位,再把谢槐夏捎到朋友家,之后一个人开着谢安青的车在周围拍照。
谢蓓蓓扔下电动车大喊:“陈老师,您能不能送我去趟平交道口??”
陈礼看出谢蓓蓓的着急,想都没想直接答tຊ应。
两人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乱成一片,两拨人嘴里骂的一句比一句难听,手里还都举着农具,随时可能打起来。
谢蓓蓓看不到谢安青都急疯了,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人群里挤。
陈礼一把把她拉回来,让她别冲动,然后拿出相机,寻找高地,和早上拍摄谢安青的窗台一样,冷静地调整焦距,拉近镜头——
找到了。
谢安青被围堵在最中间,伸手拦着东谢村的人,她的头发已经散了,衣服脏乱,身后站着一个身材壮硕,面相凶狠,情绪已经濒临失控的男人,手里举着把铁锨。
陈礼手一紧,迅速将相机放回车上,按住又一次要往人群里挤的谢蓓蓓,说:“不要给她找麻烦。”
谢蓓蓓:“可我姑……”
谢蓓蓓话没说完,陈礼已经挤进人群。她个子高,手上有劲儿,很快就冲破围堵挤到了谢安青旁边。
谢安青诧异地看了眼陈礼,精力马上回到当下。她转过身面对西谢村的人,想再次尝试调和。
话没出口,身体忽然被抱住,头被一只手快速按入右颈。那只手稳定有力,果断从她脑后移动到头顶,往下一压紧紧覆着。她动弹不了,只听见一声沉重的撞击和一声克制的闷哼。
谢安青大脑一片空白。
头顶的手掌,脸侧的温度,鼻端的气息,脊背重到像是要把她嵌入骨头里的胳膊。
这些信息叠加起来,她迟钝的神经彻底停止工作,木讷僵直地被抱着,周围好像很吵,但她什么都听不见。
只隐约记得,很多很多年没人这么抱过她了。
印象里仅有的一次是帮奶奶提水浇菜。
她因为桶太沉,因为是第二桶,实在提不过去摔路上哭了。
不是疼的。
是觉得自己长得太慢,奶奶老得太快,什么忙都帮不上着急的。
她哭得声音非常响,眼泪珠子大得超过谢槐夏。
谢蓓蓓在河边玩看见,马上跑去告诉奶奶。
奶奶一手水桶一手她,牵回家之后抱了她很久——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整颗头按在脖子里,一只手护着她的身体,一只护着她的脑袋,跟她说考试又考了第一,黄老师又夸她字写得好,卫老师又想教她吹新曲子。
奶奶全程没说一声“你很棒”、“你做得很好”,她听着那些话,却慢慢不那么着急了,想着晚上要多吃一碗饭,长快一点,下次如果提不了一桶就提半桶。
她在那个具有绝对完整性,绝对转一的拥抱里获得信心、平静,也在被紧紧保护。
就像现在。
谢安青放空的视线剧烈震了一下,耳边模糊遥远的声音骤然清晰。
“打人了!”
谢安青墨色的瞳孔一瞬间沉底,眼里寒风四起。她还停在空中的右手抬起来,说贴又不带任何一点重量地放在陈礼挨了一铁锨后,控制不住发抖的左肩,然后挪开脸,抬起眼皮,看着手举铁锨的男人说:“再动一下试试。”
谢安青就是谢蓓蓓说的,公平得对狗都会另眼相看,她工作六年从来没有因为谁不配合,谁说话难听就给对方贴标签,摆脸色。
她的脾气至少在群众眼里是出了名的好。
今天骤然这么一声,相互撕扯着马上要打起来的两拨人立刻静在原地。
水流声就恢复了,脆得像铃铛在撞旷野的风。
陈礼动了一下,抬高的肩膀碰到谢安青手心。
谢安青能清楚感觉到她的肩膀在抖。
一瞬间,谢安青瞳孔里仅存的那点温度消失,她悬在空中的手短暂犹豫了两秒,落在陈礼肩上,轻轻握了一下。
陈礼没感觉到一点疼,甚至没感觉到她手上的力道,肩膀上的温度就消失了。她手一松,跟着离开谢安青的头和身体,站到旁边。
两人是并排,谁都没有偏头,但目光在眼尾准确撞上。
谢蓓蓓抓着农耕土地登记表挤进来,把男人推后一步,伸手指着西谢村的人:“打人的,今天一个都别想跑!我已经报警了!”
其实没报。
村与村之间离得都不远,就算不是亲戚关系,也肯定打过照面,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们绝不会报警。
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把脸撕破。
再者,村里的事本来就该村里解决,态度过于强硬除了激化矛盾,还有可能为后续留下隐患——早年西谢村有人报警,举报邻居偷鸡,第二天晚上一家老小全部被杀了。
一只鸡,一家六口。
谢安青开会的时候说:“人命比我们憋不憋屈,面子过不过得去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激化矛盾。”
谢蓓蓓一直记得这点。
但男人不了解情况,还以为谢蓓蓓说真的,顿时面上一慌,强撑着辩解:“你们村人先占了我们的地!”
谢蓓蓓:“占地不会好好说!打人能把地打回去?!”
男人:“打人当然不能,你们书记做人能。”
谢蓓蓓皱眉:“你什么意思?”
男人冷笑一声,满脸嘲讽:“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们村书记长得花哨,还成天往镇上钻,往县里跑,要不是她和领导把关系搞好了,你们村哪儿来钱把排水渠修到家门口?你们地里的渠也都打了水泥,一直通到河里,浇地好浇,前几天那么大的雨也有地方淌!”
男人这话一出,西谢村其他人像是被戳痛了哪儿一样,立刻冲着谢蓓蓓嚷起来。
“你们村地势最低,没那些排水渠,别说是收成领钱,就是房子都不知道被冲垮了多少!”
“对!我家半米高的地基都被淹了,凭什么你们村还好好的!”
“我去县里的时候,亲眼见过你们书记进进出出管水利的领导家大半个月!”
“还有多媒体设备!我娃上的中学都没有,你们小学哪儿来的!”
……
西谢村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难听。
谢蓓蓓就一张嘴,根本堵住,气得眼睛通红:“你们胡扯!修渠的钱明明是我们书记没早没晚,带着我们把撂荒耕地拾掇出来,租给外地客商赚的租金!她去找县里领导也只是为了要张免费图纸,根本就没进门!多媒体设备更是她自己先学了怎么用怎么修,花半年时间才申请下来的,和谁都没有关系!”
这些事除了村干部,其他人都不知道。
她姑不让提,说是自己分内的事,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每回都是事情办成的时候,让她写一篇把所有人都包含进去,功劳均分的普通宣传稿发在公众号上,没多给自己一笔。
这些人凭什么说她!
“你们胡扯!”
谢蓓蓓的话像是一把鞭炮扔人堆里,把东谢村上头的怒气全炸没了,耳边静得和谢安青沉默的付出逐渐统一步调。
有人站出来说:“书记,今天这事真和咱们村人没关系,大家该松土松土,该犁地犁地,本来好好的,晴晴她们一来,西谢村的人突然开始骂骂叨叨,说咱们村占了他们的地。占什么了,上次分地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之后谁还动过。”
“对啊,大家都不瞎,真占了能看不出来?能等到现在才说?”旁边全是附和的。
西谢村的人眼看输了气势,他们书记没来也失了先机,顿时乱成一团,逮着什么骂什么。
有人乱中着急,喊了声:“你们书记真要和县领导没有特殊关系,谁会要你们地里那点烂东西!”
这一声喊得吵翻天的平交道口突然陷入死寂,一半是愤怒的,一半是品出味儿来了。
东谢村的人指着对面的鼻子骂:“根本就不是占地那回事!你们是觉得我们把东西卖了,心里不平衡,故意找事!”
这话直戳西谢村人痛处。
那场暴雨太突然了,下得从房子到田地,周遭每个村都损失惨重,被阴云笼罩,偏偏这时候东谢村把东西卖出去了,还卖了七成那么多。
这是他们完全不敢想的数量,就是一寸一寸去淤泥里挖,他们也未必挖得出这么多。
他们嫉妒东谢村的排水,嫉妒从白天持续到晚上的庆祝,嫉妒大雨才刚过,村干部就顶着太阳来测量土地,要开始规划下一季的种子、肥料采购。
嫉妒让人失控,没多久就吵起来了。
现在被戳穿,嫉妒心变成了羞耻心,一个个抓着“东西怎么卖出去”的点拼命回击,吵得脸红脖子粗。
刚刚赶到的西谢村书记一见这场面头都大了,匆忙把车往旁边一扔,挤进来大吼:“都别吵了!”
根本没人听,还把矛头指向了他:“不是你跟村里其他干部说东谢村书记和县领导有关系,才把东西tຊ卖出的吗?你把证据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啊!”
西谢村书记直接炸毛:“我什么时候说了!你别气急眼了,谁都往里扯!”
有人:“就是你说的,我去村部激活养老亲耳听到的!”
西谢村书记彻底下不来台,被东谢村的人连番骂他不要脸,明明是自己没本事,非要拿个小姑娘的名声给自己找补。
事情走向急转直下。
谢安青在两拨人中央,眼底的戾气已经没了,冷淡脸色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谢蓓蓓一扭头就是觉得她生气了,而且是很大的气。
谢蓓蓓叫了声“姑”,把已经攥皱了的农耕土地登记表复印件递给她。
谢安青接住,嘴唇动了一下。
“谢书记是有关系。”
一道调子不高,但穿透力莫名极强的女声猝不及防响起,平交道口又一次陷入死寂。
西谢村人反应过来陈礼说了什么,一下子有了底气,认识陈礼,对她还很有好感的东谢村人则满脸诧异。
“你说什么?”请陈礼和谢安青一起吃过乔迁饭的年轻女人满脸不可思议。
她和陈礼的接触就那一下午,对她不了解,但明明看到谢书记蹲在老水井下面洗脸的时候,她插着一只手在给谢书记压水,压完还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了句什么,谢书记就再次低头下去,捧了水洗脸。
她们的关系明明很好啊,怎么能这么落井下石。
女人的不可思议逐渐变成恼怒。
陈礼只是不紧不慢地看过她,视线落在被背刺,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小的谢安青身上,说:“我说,她是有关系。”
“看吧!我就说……”
“你说什么?”
陈礼转过头,表情一秒变冷:“嗯?你说什么?说你的铁锨差点拍一个村书记头上,还是说你带头诋毁一个一心为群众做实事的村书记?”
男人被陈礼的眼神和态度吓到,磕巴两声,梗着脖子喊:“刚才你亲口说她有关系!”
陈礼:“对,她有,我就是她的关系。”
男人目瞪口呆。
陈礼因为疼,控制不住在抖的左手插进兜里,肩膀一松,眼皮慢眨抬起,平静得让人恐惧:“我觉得她值,就帮她把东西卖了。有问题?”
男人哑口无言。
女的跟女的能有什么问题。
有他也不敢说啊!
这女的一手插兜说话那架势那眼神,跟要拧断他脖子一样!
神经病啊我去!
男人暗地里剜陈礼一眼,面上怂得一句话不敢多说。
谢蓓蓓看到他的眼神只恨陈礼还是太礼兴了,就应该一脚给他踹翻在河里,让国庆站岸上拉屎!
谢蓓蓓气不打一处来,冒火的眼睛死盯西谢村的人。
西谢村书记没解决好村里的问题在前,嚼人舌根在后,心虚得一个头两个大,直接摆烂:“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大家各退一步散了吧,凡事以和为贵么,都散了吧。”
西谢村人本来就没了面子又不占,听他们书记这么一说,马上顺杆子往下爬。
东谢村人怎么可能甘心。
谢安青伸手拦了一把要上前论的人,手臂垂下来,说:“我们村人被说占地,我请到村里的贵客被打,我被骂,我一句话没说就这么散了,合适吗?”
波澜不兴的语气,没有情绪的眼神,毫无起伏的态度。
这三个反应无论单拎出来哪一个,都还是那个淡淡的谢安青,但堆一起,就过于冷静了。
谢蓓蓓确信她姑就是很生气。
西谢村书记更是头皮一麻,陪笑道:“谢书记有什么话请直说。”
谢安青平铺直叙的目光扫过他,看向旁边想走没成,抓着铁锨满身警惕的男人:“你是不是觉得女的没点关系什么事都办不成?”
男人肥胖的身体一抖,口齿发僵:“你往前几年就二十出头……”
谢安青说:“二十出头怎么了?你们现在的果园、大棚管技术是不是跟我请来的人学的,路西和你们共用的那七里水泥路是不是我带人修的?”
男人:“我……”
谢安青:“我可以先修路东、河南、河北任意一条,只保证我们村人能走,管你们探个亲戚要绕多远。”
西谢村书记:“谢书记,你这话说的,大家乡里乡亲的,不就得互相帮忙。”
谢安青:“我帮了,你们领情了?”
西谢村书记语塞:“这次的确是我们的问题,我们道歉。”
谢安青:“道歉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大家既然有疑义,就该想办法厘清。蓓蓓。”
谢蓓蓓:“在。”
“这是我们村的农耕土地登记表,上一次分地之后,所有人都签了字,按了手印,做不了假。”谢安青说:“今天不量别的,就路西这一片,但凡我们村多占一公分,当着面就还,但如果没有,或者谁家的被占了——”
谢安青短暂停顿,说:“那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西谢村书记莫名脊背一凉,抹着额头上的汗说:“没必要吧,马上就饭点了。”
谢安青:“镇上发的测量设备,走一步就是一步的距离。路西地不多,全部走完最多半个小时,耽误不了晚饭。”
谢安青年年夏天在这儿巡河,闭着眼睛都走知道要走多久。她说最多半小时就一定不会磨蹭到31分钟。
“蓓蓓,去。”谢安青说:“只量长。”
谢蓓蓓一愣,高声道:“好!”
路西的地东西衔接,南北排列,宽是内部矛盾,长才是对外战斗。
她姑的脑子过于好使!
谢蓓蓓马不停蹄拉着谢小晴往过跑,一个量,一个记。
西谢村的人骑虎难下,只能三三两两蹲在路边等结果。
男人也想走。
谢安青说:“陈小姐的骨头裂没裂还不清楚,你就这么走了?”
男人一愣:“你,你想干什么?”
谢安青没有马上说话,偏头看向陈礼站立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没有起伏波澜,更没有电光火石,只是一个平静无波的看着,一个微不可察地挑眉。
谢安青收回目光,说:“给你两个选择,一,等警察过来,走法律程序;二,道歉赔偿。”
“三,你怎么打的我,我怎么打回去。”陈礼的声音紧随其后,说:“谢书记给的两个选择全都不痛不痒,我不喜欢。她是体面人,我不是。”
话落瞬间,陈礼抓起谢安青视线看向她之前,先经过的一把钉耙,朝男人挥过去——速度快得能听见声,磨得正锋利的齿对着男人脑袋。
男人吓得抱头尖叫:“我错了!救命!对不起,救命啊!”
胳膊和肩骨卡住耙柄,钉耙在距离男人不过两三公分的地方戛然而止。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男人眼泪鼻涕一堆,扶着铁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错了。”
周围的人被陈礼这个举动吓得大惊失色,魂惊掉一半。
西谢村书记觉得自己头骨都软了,一肚子的火却敢怒不敢言,咬牙道:“谢书记,你们村的人动手,你就这么看着??”
谢安青:“不是我们村人。我刚说了,这是我请来的贵客。”
西谢村书记:“???”
谢安青转头看向陈礼:“陈小姐,要么算了?”
陈礼前一秒还冷冻着的瞳孔,这一秒透进夕阳,像那天的日照金山,不偏不倚落在谢安青眼里:“行啊,今天听谢书记的。”
陈礼把钉耙还回去,客气地对两手突然一空,到现在还愣着的女人说:“阿姨,谢了。”
女人木着脑子接住,点头都带卡顿。
陈礼拍拍手,胸腔里前所未有的痛快。
另一边,谢蓓蓓的嗓子比喇叭好使:“39.7!”
她脚下更快,才转眼功夫就已经量到了第七块地,但剩下的更多。
陈礼以为已经没人关注自己了,垂眸下来,不露声色地往后转了一下肩。
“…………”
疼死了。
陈礼怎么把肩膀转后面的怎么放回来,吐了一口气,抬头——
“怎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花?”陈礼抬抬下巴,说:“看谢蓓蓓量地。”
谢安青“嗯”了声,手指毫无征兆从陈礼眼前闪过,她感到下巴被轻轻一勾,疼出来的冷汗掉进谢安青手心,被她顺势攥住装进了口袋。
————
最终确实如谢安青所说,路西这片地不到半小时就量完了。
但结果超出所有人预料。
“不可能啊,怎么会是我们占了东谢村的地,还一占近三米?”
“肯定是量错了。”
“没错,我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
“我们什么时候占的?”
十几年前修西侧河道的时候。
村里老书记卸tຊ任之前和谢安青提过这件事,说是当时修河道占西谢村的地太多,他们就私下商量,面上还是按照标准分,但实际测量的时候会把河道占的那六米均分在东西两村。
这个做法在当时是出于公平的,后来平交道、东侧河道一修,东谢村就多吃了两份亏,但又不能把这事儿直接摊开了说,肯定会降低大家对村部的信任。
老书记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让谢安青找机会把地拿回来。
谢安青也没什么好对策,想找个既冠冕堂皇,又不坏老书记名声的办法没那么容易,她就一直放着。
今天西谢村的人自己撞上来,两全其美。
谢安青说:“一周时间重新划分地界应该足够。”
谢蓓蓓适时把誊好的清单递到西谢村书记跟前,他不接也得接,推诿着说:“马上到下一季播种了。”
“嗯,那就三天。”谢安青说:“人能等,种子不能。”
“蓓蓓,留一下谢书记电话,三天之后的这个时间,准时跟他核实进度,确保所有地界都已经重新划分好了,再根据实际面积采购种子和肥料,明白?”谢安青说。
谢蓓蓓:“不能更明白!”
地拿回来,村里人的气就出了。
只给三天时间,既要协调村民,又要重划地界,西谢村书记还不愁死,这样她姑的气出了。
刚刚陈老师好像也很猛。
啧。
乳腺突然就通畅了。
两拨人各回各家。
回去谢安青开陈礼的车,谢蓓蓓骑谢安青的电动车,一到村部,所有人都围上来询问情况。
谢安青把谢蓓蓓推出去挡着,朝谢秀梅使了个眼色。
谢秀梅立刻会意,跟谢安青一起出来。
“山佳怎么样?”谢安青先问。
谢秀梅:“皮外伤。你呢?”
“我没事。”和第一次来村部一样,进门先后掉换,谢安青看着已经在卫生室里等着的陈礼说:“她。”
谢秀梅:“哪里?怎么伤的?”
谢安青:“左后肩,铁锨打的。”
谢秀梅震惊:“铁锨??这些人疯了吧!万一打到脖子或者头,是要出人命的!”
谢安青:“本来是打我的。”
谢秀梅倒吸一口凉气,火速戴上一次手套说:“把头发扎上去。”
这个动作原本稀松平常,对现在的陈礼来说却难如登天。
陈礼咬了咬牙,打算体面地忍着。
不想手刚一动,面前忽地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熟悉的洗发露味道从她鼻端扫过,开始熟悉的手从她腕上摘下发圈,走到她身后拢了拢她的头发,用手指当梳子一点点梳整齐,给她扎了个前所未有的高马尾,还要把马尾末端拎到不挡路的那一边,才对谢秀梅说:“姐,好了。”
谢秀梅立刻解了陈礼一半的衣服去看伤情。
陈礼今天穿的无袖粉格衬衫,解一半等于露半个肩,还不如她穿吊带裙时露得多,但感觉,截然不同。
谢安青抬起视线,偏头看着傍晚六点半的天——晚霞在燃烧,从玻璃窗投进来,染红了大半个卫生室,包括里面的人和有些人的耳朵。
谢秀梅动作快,经验丰富,很快就得出结论:“位置靠上,没伤到骨头,一会儿我给你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该抹抹,该吃吃,疼几天就好了。”
陈礼:“有劳。”
身后,谢安青闻声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看到陈礼因为疼痛汗淋淋的肩颈,原本很白很漂亮,现在淤青一片,“去拿药。”她说。
谢安青静止一秒,应了声,放下她的马尾。
陈礼起身站在桌边扣扣子,她就一只手能动,扣子偏还滑不溜丢的,捏都捏不住。
谢安青拿完药出来看见,步子微微一顿,说:“要不要帮忙?”
陈礼直接松手:“急需。”扣个扣子把她一身汗都扣出来,还只扣回去一颗,她早没耐心了。
谢安青走过来把药放在桌边,步子一转和陈礼面对面,替她系那颗好看难用的蘑菇扣。
布料随着动作磨动陈礼的皮肤,越是轻越让原本平静的四肢无所适从,想跳动,想抓紧,想握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陈礼伸手拨开谢安青放在桌边的药,侧了一点身体撑过去。
扣子圆圆滑滑一小颗,谢安青也捏不住这么小的东西,她鼻尖冒了点汗,眼神平静。陈礼久等不到一声“好了”,百无聊赖的视线荡了荡,落在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上。
看起来很好接吻。
但不会好好接吻。
也可能是没遇到那个会让她心甘情愿的人。
陈礼撑在桌边的手扣着,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男人?
丑。
女人?
谢安青看起来不像弯的,不然不会在手滑碰到她的胸时,眼神依然平静。
陈礼想不到,只确定谢安青在亲密关系上的领悟力应该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很高,否则做不出那么多鲁莽但在当下又格外合乎情的反应。
陈礼静着,不经回忆起那晚被抓着的小腿,被捆住的双手和被托高的后颈与下颌,越界地想,这个人一旦融入了谁,一定能轻而易举让春天失火,让夏天爆裂,于是秋天被轻易焚毁,就只能赤。裸裸地,在冬天剧烈颤抖。
那一夜,谁会有幸?
陈礼低头看着还在认真扣扣子的谢安青,思绪晃了一瞬,听到她说:“好了。”
谢安青说话的时候顺便抬头,陈礼恰好一直低头,一刹那的姿态变化,像极了月亮和山水相遇,寂静、壮阔,只是遥遥相望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完完全全水乳交融,更不要说月亮还在匪夷所思地燃烧——很轻一道气息被呼出来,喷洒在谢安青唇上。
谢安青过电似的僵住,唇像是着了火,顺着薄薄一片皮肤蔓延,一直烧到喉咙。她很轻地咽了一口,拇指慢慢掐上食指关节。
周围寂静无声,连几步之遥的谢秀梅没都在诊室里没了声音。
陈礼说:“谢谢。”
谢安青一愣,陡然回神,掐着的拇指迅速变成捏。她将那只手握成拳头,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是我该谢你。”
陈礼笑笑不语,浅色的瞳孔落在夕阳里,说:“我有个问题。”
谢安青:“什么问题?”
陈礼:“你就那么信我?”
只是混乱中再简短不过的一个对视而已,怎么就信她能看懂她的意思,能控制住那把钉耙?
谢安青说:“不知道。”
真话。
村里的事没那么多非黑即白的结果,多数时候就是西谢村书记说的“凡事以和为贵么,都散了吧”。
如果今天陈礼没有被打,只是她被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她多半会顺西谢村书记的那个台阶下,糊弄结束。
最多想办法把地要回来。
但事实是,陈礼被打了。
替她挨的打。
她看到那个男人若无其事准备走的时候,陈礼手臂在抖,一刹那的反差推她开口,她来不及想,自然无关什么信不信,为什么信。
只是很短暂地分析了可能性:陈礼说她不会事事惩罚自己,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那今天这口气就不该她忍,不忍,她一定会看懂她的意思;她手上有劲儿,暴雨里救人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她就一定控制得住钉耙。
这两点确认了还有什么问题?
做就是了。
谢安青这么想。
陈礼听不到谢安青心里的声音,只有那句平淡又不假思索的“不知道”,带着无数小勾子,把她胸腔里已经淡下去的痛快勾出来,鼓噪,膨胀,冲撞,她不露声色按捺着,说:“不知道你就敢做?”
谢安青:“没做错。”
依旧没有犹豫。
陈礼:“你就不怕我真打回去,甩个烂摊子给你?”
谢安青:“你不会。”
还是那个态度。
陈礼静静地看着谢安青,半晌,胸腔里强烈的震颤彻底失去控制,她的肩膀开始抖,笑声迅速从喉咙里溢出,笑容直逼晚霞。
谢安青做的每一件事,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好像认定了她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
但她应该明明白白告诉她,她曾经拿刀捅过人,到现在都后悔没把他捅死。
她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她是听见了听懂了不信。
谢安青谢书记多聪明的,知道第三个选择不能经自己之口说出来,就交给她,知道她一个外人不好惹事,就替她开口,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要去做。
谢安青,谢安青——
“谢安青,我能不能说句很冒犯你的话?”
“说。”
“你说你绝对不会喜欢我,我信,但如果换个时间场合,换个身份标签,我可能……”
陈礼笑了一声,侧身倚在车边,脸毫无保留tຊ地迎着夕阳和对面的人,说:“会喜欢你。”
由其实没那么充分,就是一个人明知道她不好,却好像从中挑出了很多好,然后就愿意陪她一起坏而已。
多适合恋爱的人。
她如果拥有冲动型人格具备的强烈人际关系,很有可能在某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就喜欢上她。
可惜她没有这种人格。
世上也没有如果。
陈礼低声轻笑。
谢安青背身站在夕阳里,整个脊背都在发热,后颈和耳朵上裸露的皮肤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张了张口,听见陈礼坦坦荡荡地说:“走吧。开玩笑的话,别往心里去,你了解过我就应该知道,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
话落,陈礼径直绕到副驾上了车。
谢安青脊背上的热度一瞬间降下去,装着药的塑料袋在手指上勒出很深的痕迹,她激烈过也寂静过的心脏像南山瀑下石骨尽露的峭壁,一颗石子落下就是直落而下,没有任何缓冲,“扑通”一声落进水里,好像消失不见了,又好像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30章 水在泛滥,蜿蜒而下。……
不是喜欢的类型, 前期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为什么用那种深长丰富的目光打量她?
因为感情观足够开放,足够包容, 所以即使不符合标准也能进入她的待选list?还是,她其实有哪一点略微合适?
顺成章的疑问在谢安青脑子里生成,对上陈礼从容坦荡的目光时消亡,她被塑料袋勒到胀痛发麻的手指攥了一下勾紧,提起步子往车边走。
刚刚在想什么呢。
她不就希望谁都不要企图和她扯上关系,不要和她扯上任何多余的关系么, 那为什么还要在意那个人确实一开始就不可能真的喜欢自己, 多此一举。
再者,已经明明白白说过翻篇了的事,再提没品。
从峭壁上直落而下的石子沉底,被寒气包裹,尚有温度的夕阳大片大片折进水里, 又被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次次打散,传不进任何一缕进水底。
燃烧的体温便在夕阳里断片儿,寂静突如其来。
回去路上, 陈礼为了分散肩膀上的疼痛,始终保持活跃的思绪, 询问谢安青地里下一季种什么, 那些纵横交错的水渠她是怎么修的, 像今天这种冲突是不是常常发生,通常怎么处。
谢安青一一作答,言简意赅,表面和内部情绪全都跟平常没什么差别,很偶尔才会发现, 身体里的寂静一直无法忽视。
到家,陈礼顺着情绪高扬的尾巴伸手,勾了一下院里开得正好的红色月季,拖沓着步子上楼。
谢安青跟进来,把她的药放在矮桌上,交代了一遍次数和用量。
陈礼说:“药晚点再说,我想先洗个澡。”
她今天冷汗热汗加起来不知道出了不知道多少身,急需洗澡。
谢安青应了声,转身往出走。视线无意扫过飘窗上早已经干涸的杏粉色月季时,谢安青顿了顿,调转方向走过去,连瓶子一起拿走。
飘窗上顿时变得空空荡荡的,让陈礼在哪一秒觉得不太适应。她靠坐着沙发,看了那个方向一会儿,起身去拿换洗衣服。
一只手干什么都不方便,包括洗完澡后穿衣服。
陈礼抬手摸了把脖子里湿淋淋的汗,忍不住叹气。
这半个小时的澡算是白洗了。
陈礼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擦着头发上楼。
八点的东谢村依旧没有完全黑,但一进屋,隔了树,隔了屋檐,还是会显得暗。
陈礼懒得开灯,摸索着上楼往房门口走——桌椅斗柜多宝格,长长短短的影子拖了一地,陈礼觉得挺有意境,就有意放慢了步子,逐一走过地上层叠的几何光影。
到门口时,步子戛然而止。
陈礼低头看到门和墙的角落里还有另一道影子,白瓷瓶是极端圆润的,插在里面的红色月季是极不规则的,二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竟然形成了极为惊人的和谐,红与白的撞色也恰好是她来这里第一天就想见的,东谢村神经的夏天——外头铄石流金,里头虽然离折胶堕指还差得很远,但自然散发的凉意也足够让人短暂忘记身处盛夏。
陈礼身上的汗迅速退下去,瞥见一个人影从眼尾余光中经过。
陈礼转头看过去。
谢安青坐在露台的护栏前,面对屋后稀薄朦胧的光影,手里转着她的笛子。
谢安青会得不多,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或者闲得无聊的时候,她喜欢吹吹笛子,放空自己。
今天她的情绪没什么起伏,也没闲得无聊,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吹,就把笛子拿上来了。
谢槐夏在她旁边咣咣干饭,她思考着吹哪首圆润细腻,曲折婉转的南派曲。
其实卫绮云一开始教她的是北派吹法,热情粗犷,后来她出去一趟,再回到这里,什么都不一样了。
谢安青低头看了一会儿金镶玉的笛穗,抬手将把笛子抵在唇边。
大榕树在明暗交界的天光里微微晃动,扫过窗棱、墙壁。
陈礼弯腰抱起那瓶新鲜的红色月季,往暮色满溢的廊下走。她有个瞬间觉得这笛声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记忆模模糊糊,不断提醒她,夜色是最具迷惑性的滤镜,从它那侧透过来的东西总带着几分相似。
陈礼的步子很轻,谢安青丝毫没有听见,兀自靠在竹椅里吹了一曲又一曲,直到伸展出去的左腿上渐渐有了潮气。
她把脚抬起来,搭上护栏,另一只脚也跟过去叠着,同时头后仰枕着椅背,两条手臂跟没骨头一样自然下垂,几乎挨到地面,最后长直浓密的睫毛闪一闪,闭上眼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端放松懒散的状态。
这是相识数天,陈礼从来没见过的一面。
和她偶尔表现出来的一两次针锋相对一样,无限贴近真实,再赋予滤镜竹笛的加持,有初显的月影夜色修饰,她本身还白白净净,漂漂亮亮,那脖颈后仰拉长时,身体起伏舒展时,金镶玉磕碰腕骨时,流苏穗缠绕手指时,她身上会释放出强烈的女性魅力就变得水到渠成。
这个魅力和初见那天一样,让陈礼有忄生沖動。
陈礼似乎从来没有回忆过对谢安青的初始印象,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她对经纪人说的那句“想看一个淡谷欠的人烧起来是什么样子”,只不过一个是真实的生王里反馈,一个是加工过的心解读。
她今年29,对忄生就算称不上了如指掌,也可以说烂熟于心,她有正常的谷欠望,有时是生王里周期影响,有时是外界刺激导致。
初见那天,谢安青叼着领带出现,后来又被领带缠绕脖颈、手指的画面属于后者;现在她躺在适合亻故爱夜色里,毫无保留地舒展自己,无意识地展示自己,也属于后者。
陈礼看着她,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尖在护栏上轻磨。
上下方向,缓慢轻柔。
持续四次之后,陈礼蜷起手指,提醒自己该收回视线,这种打量与幻想是对谢安青的侵犯。
谢安青仿佛有所察觉一样,攥了一下松松勾在手里的笛子,偏头看过去。
陈礼对自己的提醒还没有来得及落实。
谢安青看到她俯身趴在护栏上,长发柔顺,长裙飘飘,肩里窝着一片白,脚边是暮色也挡不住的一团红——她刚刚从院里剪的,挑的是开得最好的几朵红色月季。
杏色的还有,但陈礼手指从红色月季上滑过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红色才更衬她,以及,陈礼好像很喜欢窗台上放一瓶花。
谢安青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打开微博看到陈礼更新了动态,就一张图,从床头拍向窗台,光线柔和得不像她的风格。
她擅长人文纪实摄影,画面以暗调为主,高纹,高清晰度,那张晨起的随手拍则温馨鲜明,更像她当下的心情解说。
是好的。
那再剪一瓶放过去,她明天早上起来的第一反应就算是肩膀疼,也会在抬眼看向窗台时立即有所改变。
谢安青这么想,眨了眨放空久了,变得迟滞的视线,猝不及防对上陈礼——她瞳孔里的暮色正在被星光月色取代,骤然来临的黑夜就跟着有了明亮的颜色。
谢安青耳边一声轻响,身体里持续良久的那片寂静撞入水底,碎了短短一瞬就在水中消失不见,只留一道让人难以捕捉的浅淡异样。
谢槐夏拄着筷子问:“小姨,你怎么不吹了,我饭还没吃完呢。”
谢安青放下脚,握着笛子坐起来说:“我做饭,tຊ你吃饭,你吃饭,我伴奏,付我钱了?”
谢槐夏“哦”一声,似懂非懂,随便抓了个重点:“阿姨有钱。”
陈礼:“?”
和她有什么关系?
谢槐夏说:“阿姨,你先帮我付一下,等我长大赚钱了一定还你。”
陈礼:“。”
十几年后,她们彼此叫不叫得上名字都还是另一说。
谢槐夏这算盘珠子打得够利索,不过么,之前听谢安青吹树叶,陈礼就入神过,今天是更为清透婉转的“荡涤之声”,她草草回忆,惊觉谢安青音乐里的魅力。
还想听下一首。
“一首多少?”陈礼意兴盎然地问。
谢安青就是开玩笑。
谢安青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和陈礼对视片刻后,说:“看着给。”
这就难办了。
由她给一个人定价的时候,通常是关系到头的时候,可她和这位书记的关系才刚刚开始,也不再是那种需要定价的关系。
陈礼手指压着榕树枝晃了两下,说:“今天第一次一起做坏事,确定不要纪念一下?”
确定,这钱她就不用付了。
谢槐夏头扭得像拨浪鼓,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纳闷地问:“你们做什么坏事了?”
陈礼但笑不语。
谢安青:“吃饭。”随即转了一圈笛子,问陈礼,“想听什么?”
陈礼:“随便点?”
谢安青:“随便点。”
陈礼眼波流转,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
片刻,陈礼说声“稍等”,弯腰抱起花,从二楼转移阵地到露台,曲腿坐在护栏上,俯视着只有一步之遥的谢安青说:“我就抱着你送的花坐在这里。”
谢安青:“嗯?”
陈礼说:“吹一首《我就抱着你送的花坐在这里》,命题作文,自由发挥。”
谢安青微愣。
她不是没自由发挥过,经验有,但多是对景,对人……
水声夜色,月下热烈的月季和她潮湿的头发。
南笛怎么吹都太缠绵了。
陈礼侧身,肩被压在护栏上的手臂撑起,那片雪白和平直的肩骨一瞬间就变得清晰无比。她说:“不会?”
谢安青视线轻漾,垂下眼皮:“会。”
陈礼:“那开始?”
谢安青:“……”
谢安青脑子里停顿的音符被迫苏醒,蠢蠢欲动地行走、生长,像屋后数十年如一日奔流的河水,但她的脑子又不如山川无尽,所以很快被挤满,她不得不拿起笛子,抵到唇边。
然后水流出来,像她某一天晚上和陈礼说过的那样。
陈礼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笛声她就是听过。
暴雨初晴的那天下午,她和谢安青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之后毫不意外地陷入梦里。
它向来恐怖,醒来的时候必定浑身酸疼,神经疯狂拉扯,但那天意外得平和。
她当时没多想,现在按图索骥,一秒就将那天醒来时的异常和眼前这个人的笛声联系在了一起。
她那天下午应该吹了很久,伤口处凝结的血一点点和纱布沾紧,到最后揭的时候疼到浑身发抖。
陈礼琥珀色的瞳孔染上墨色,撑在护栏上的手一寸寸扣紧。
谢安青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垂着眼皮,唇、手和气密切合作,把脑子里那些胀满的音符一个个吹向陈礼。
陈礼干了的几根发丝飞在鼻尖,带着洗发露熟悉的气味,和那些婉转而富有情调的音符亲密纠缠,一切就被具象了。
陈礼觉得自己的皮肤在被音律抚摸,从眼到唇,她曾经评价过更亮的月色沉视着她突出的锁骨和锁骨下方的起伏,一次两次让她有忄生沖動,让她在不久之前假设过喜欢的女人近在眼前。
她逐渐控制不住幻想。
29岁更加成熟的身体和同样成熟的谷欠望低声交谈,待到曲子结束那秒得出结论:她沉寂的身体在躁動,需要一些直達深處的,潮濕熱烈的安抚。
这个结论被卫生间里蒸腾的水汽充分滋养,她低头看着不受束缚的豐潤,与白皙和谐相处的粉调,从容接受了生王里授予的口耑息。她瘦长分明的手抵在墙壁上,在不断顺流的水中繃直又曲起,在水岸短暂徘徊片刻,顺利寻觅到了江河壮丽的景观。
水在泛滥,蜿蜒而下。
陈礼清醒地询问自己一根,两根,然后清醒且放纟从地为自己选了两根。磨蹭过护栏四次的那两根,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叩叩。”
敲门声突如其来。
陈礼刚刚撫上水面的手指迅速蜷了一下,淺淺嵌入水中,一瞬間波瀾四起。她遲緩地咽了咽喉嚨,问外面的人:“怎么了?”
嗓子啞了。
谢安青原本礼貌的视线不自觉抬起来,看到磨砂玻璃门上密集的水汽水痕,清晰的热气源源不断向外传递。她偏过头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没什么事吧?”
短短一小时内洗两次澡,第二次的时间还格外长。
谢安青担心今天的意外对陈礼有什么影响。
陈礼撐在墻上的左手扣住,五指在掛滿水汽的瓷磚上留下痕跡。她低著頭,感受水漫過指尖、關節、指根,徹底沈入水中那秒,她说:“没有。”然后站在水中撥弄着水。
谢安青闻言,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说:“那就好。我先上去了,你洗完澡记得吃药。”
陈礼:“嗯。”
门外的步子变远,很快消失。
陈礼右脚点地,膝盖抵着冷冰冰的墙壁,觉得接触面积还是要足够大才能在满满一湖水里掀起些风浪。
一根,两根,三根,重新选。
陈礼仰頭咬住手腕,片刻后,选择在现有的2上加1。
这次没有选错,静置的湖里很快卷起大浪,一波推着一波往岸上打,打得驻足观赏的人浑身湿透,视线无法聚焦,如此更能清晰感受浪尾剧烈的颤抖。
渾身神經都在繃緊。
到極限後倏然松解。
陈礼取下花灑,沖洗幹凈已經用最短時間平靜下來的身體,套上睡裙往堂屋走。
说好先上去的谢安青竟然还没走,正站在桌边喝水。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眼,目光在某一秒有所停顿,然后收回来,端起一杯没动过的水。
陈礼认得那是自己常用的杯子。
陈礼不紧不慢走过来,语气略显揶揄:“谢书记,我不是你,不会因为做饭忙到忘记吃药。”
谢安青:“刚兑好的温水。”
陈礼:“?”
她是打算用房间的那瓶凉水对付来的。
堂屋里的灯不论什么时候打开都昏昏沉沉的,什么都照不清楚。
但水好像天生会聚光。
陈礼看了眼折射在谢安青手指的光条,伸手接住:“谢了。”
谢安青手垂下去,另一只抬起,摸在开关上:“你先上楼,我关灯。”
陈礼不予置否,端着水杯上楼。楼下的人像在听着,她前脚进房间,后脚窗边模糊的光暗了下去。
谢安青摸黑走进房间,捏了一会儿递陈礼水时简单相触过的手指。
温度很高。
奶奶把她养得很好,学校里教得含蓄的生课,奶奶在家单独给她补过,说经期的女孩子基础体温会有一些下降,那刚刚陈礼碰过来的手指热到发烫很好解释:一,她刚洗过热水澡,体温高;二,她不在经期,体温比她高。
谢安青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片卫生巾下楼。
第31章 公主请上车。
一夜辗转, 谢安青早起给自己煮了杯红糖姜水,坐在屋檐下喝掉,又把床单被罩换下来洗干净晾好, 才看见谢槐夏迷迷糊糊爬树过来,往台阶上一坐,身子一歪,趴在她腿上哭哭啼啼地吐槽谢筠。
“谁家六岁半的小孩子七点起床写字啊。”
“我数学差又不是我的问题,是我妈数学也差。”
“呜呜呜,我明明是现代人, 为什么要背古文?”
“我的脑袋要坏掉了, 呜呜呜,我要离家出走去打工,我不想努力学习了。”
谢安青垫脚,用膝盖颠了一下泪眼汪汪的谢槐夏:“知不知道six god是什么?”
谢槐夏:“不知道。是什么?”
谢安青:“是不努力学习,你连six god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槐夏抹抹眼泪坐起来, 满脸迷惑:“小姨,你有在说人话吗?”
一会儿知不知道,一会儿不知道。
她听不懂。
谢安青被解放的腿伸出去, 踩在台阶边缘,搭了一点眼皮, 说:“不努力学习, 你连人话都听不懂。”
“呵。”
二楼毫无征兆传来一声笑, 短促轻快,毫不掩饰当下的好心情。
谢槐夏噌一下扭头,嗓音清脆:“阿姨早!”
陈礼俯身在护栏上,视线掠过谢安青不如昨天傍晚夸张,但依旧tຊ身体舒展的坐姿, 对谢槐夏说:“你早。”
谢槐夏:“我已经背完今天的古文啦!”
谢安青:“你没有,你刚起。”
谢槐夏急呼呼地用手挡住脸:“你不要拆穿我啊,我也是要面子的!”
谢安青瞥她一眼,起身说:“你刚起,你没有。”
谢槐夏:“谢小姨!”
“一大早嚎什么嚎!”谢筠吃了炸药的一样声音从隔壁传来。
陈礼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转头看到谢槐夏一个闪身,用力挤开正要进门的谢安青,钻进了厨房。
谢安青没什么防备,被她挤得撞在门框上,发出很清晰一声响。
陈礼上扬的嘴角下沉。
很细微短暂的一个反应,陈礼没察觉,晨起慢悠悠的视线扫过窗台上还剩一点的红糖姜水,转身下楼。
陈礼早上洗漱快,十来分钟搞定,过来厨房窗边。
窗后是水槽,谢安青正在择菜。
陈礼身子稍倾,靠在棱角分明的窗框上,看见她熟练地掰掉了一个菜根。
“你几点起的,大件竟然都洗好了。”陈礼闲聊。
谢安青:“五点四十。”
早得让人咋舌。
陈礼问:“今天又有大事要忙?”
没有。
小腹凉,睡不住,以及,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在整夜整夜失眠,吃药也没有用。
这是心里话,谢安青没说,也没表现出来,她把择好的菜放到水龙头,拧开水说:“去县里开会。”
“今天不是周六吗?县里的人周六还要上班?”谢槐夏叼着个快赶上她脸大的西红柿说。
陈礼仔细一想,还真是。这里的生活要么刺激,要么安逸,害得她把时间都忘记了。
陈礼抬眼看着谢安青的脸,等答案。
谢安青说:“今天全县第一书记开年中总结会。”
哦对,这位书记是县里的人,能力OK,态度OK,因为一点心事,一直没有回去县里。
很可惜。
陈礼透过打开的纱窗注视着谢安青的眉眼,想象她如果没有耽误自己这么多年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每天穿得体体面面,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略施粉黛,略戴首饰,脚下踩一双三四公分的低调小高跟,走起路来步履生风。她对分内的工作一定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对旁的肯定也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她的人生轨迹会是很多人触不可及的,她的将来……
会是她更加喜欢不起的。
陈礼眸光轻震,对上谢安青抬起来的视线。
一刹那的目光交汇,空气交缠了一下。
陈礼忽视胸腔里那股来不及捕捉的沉闷异样,快速调整面部表情到闲聊状态,问:“今天早饭吃什么?”
谢安青掐着菜茎,三,二,一,咔:“香肠吐司卷,红枣小米粥,水煮玉米和一盘凉菜。”
陈礼:“丰盛。”
陈礼视线流转,看了眼谢安青浸在水里的双手说:“水这么凉,不怕肚子疼?”
谢安青淘菜的动作微顿:“没痛经的毛病。”
陈礼“嗯”一声,后面的话顺利接上:“腰呢?”
明知故问。
不疼不会一大早起来就把自己摊开在椅子里,和忙了一整天一样。
谢安青没说话,把菜从篮子里捞出来,沥着水。
陈礼笑了笑,替她拉上纱窗,把一只早起的蚊子挡在外面,转头看向院里。
晾衣绳上除了床单被罩,还有谢安青很久没穿的衬衫,很白,白得不近人情,它后面的珊瑚藤则绿得匪夷所思,红得夺人眼目。
————
谢筠今天虽然在家,但没有过来一起吃饭。
谢槐夏隔着院墙叫的时候,谢筠说她不饿,陈礼当时刚好把月季抱出来晒太阳,很轻易能从二楼走廊看到谢筠在吃面包。
她看起来不是不饿,是不想过来。
谢槐夏把小米粥里的红枣挑给谢安青,说:“小姨,我上午体检,不能陪你去县里开会了,你一个人要坚强啊。”
谢槐夏说完叹一口气,托着脸犹豫不决。
“还是不放心啊,我妈说女孩子到吃红枣那几天,身体会变得很虚弱,可是去县里真的很远啊,我要睡两觉才能到。”
谢槐夏一张脸皱得比玉米棒上的褶子还深,突然想到什么,她猛一拍脑门,眼睛闪闪发亮:“小姨,要不我改天再去体检??”
谢安青:“走你的,不要管我,谢谢你。”
“不客气。”谢槐夏本能接茬,接完觉得哪里不对,想反驳,对面陈礼笑了声,把碗里的红枣也挑给谢安青,说:“我陪你小姨去。”
谢槐夏眼睛瞪得像铜铃:“真的吗??”
陈礼:“就看你小姨愿不愿意。”
谢槐夏:“小姨?”
谢安青一碗的枣儿,搅的时候磕勺子:“你不忙?”
陈礼:“我的工作是为你拍照,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忙不起来。”
陈礼的话没有问题,她来这里的工作确确实实是为东谢村拍照,她又是谢安青请来的,那她说为谢安青拍照就没有一点问题。
但人心有时格外喜欢搬弄是非。
谢安青吃进去一颗枣,用舌头压出枣肉,说:“我不痛经。车上有腰枕。”
意思是不需要人陪?
“那如果说,我想出去转转呢?”陈礼叉过来一个香肠吐司卷,直直看着谢安青,“村里我差不多已经走遍了,再远的,就你跑图斑那天的山,很漂亮,我想看看去县城这一路还有没有类似的风景。”
谢安青:“我们九点半开会,过去至少两个小时,路上停不了几分钟。”
陈礼:“那就回来的时候看,或者你开会的时候,我四处走走。”
陈礼的话滴水不漏,谢槐夏的目光炯炯有神,谢安青习惯性用在枣核尖的那头戳鼓了一下腮肉,说:“吃完就得走。”
陈礼:“没问题。”
陈礼看了眼谢安青已经吐出来的枣核,视线在她刚刚鼓起来过一瞬的脸颊停顿片刻,低头下去喝粥。
夏天的热粥只需要喝一口就能热得人全身冒汗。
陈礼今天依旧长袖长裤,既防晒又时尚,头顶卡着副遮阳镜,等谢安青收拾好下来了,直起靠在门边的身体说:“一会儿我开车。”
谢安青右肩挂着背包,闻言说:“我开,你不认识路。”
陈礼:“你可以帮我指。”
陈礼很反差地朝谢安青wink左眼,借用谢槐夏的话:“女孩子到吃红枣那几天,身体会变得很虚弱,我既然陪了她就得陪好,你说是不是?再者,我车上只有颈枕,没有腰枕。”
语毕,陈礼勾着车钥匙走到自己车边,拉开副驾的车门,说:“公主请上车。”
谢槐夏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陈礼一定要这么说。
“阿姨,你千万记住了啊,接下来的三天,我们除了不能惹我小姨生气,不能让她辛苦,还要时时刻刻哄着她,照顾她,把她当豌豆上的小公主爱惜。”
这话陈礼说起来没什么压力,谢安青一句两句听着,偏低的体温被红枣小米粥到现在才缓慢发生的热效应置换,耳背燥哄哄的,不太舒服。她喉咙里浅浅吞咽一口,压着手指没去挠:“稍等。”
谢安青转身锁门,然后随手一伸,把车钥匙挂在石榴树某一截繁茂的树枝上,勾着背包上车。
陈礼头一回见到这么无效的锁门方式,不禁多看了两眼,掏出手机取景拍摄。
很奇妙的画面,前所未见。
陈礼的车有价格保底,自带舒适感,她自己也舍得花钱,无论内饰音响,还是最基本的脚垫靠枕都选的最优,谢安青坐两个小时像是只有一转眼的功夫,和暴雨那晚千丝万缕的感觉截然不同。
陈礼把戴了一路的遮阳镜推回到头顶,对准备下车的谢安青说:“我去附近转转,你快结束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好估算着时间及时过来接你。”
谢安青抬手把安全带松回去,说:“我没你电话。”
陈礼一愣,好像还真是,她隔着手背敲了下谢安青刚刚握住的手机,说:“你先进去,等会儿我发你。”
现在距离开会只剩十五分钟。
谢安青要早到十分钟,一是签到,二是礼貌,她只有五分钟时间从大门口到会议室,浪费一秒就少一秒。
谢安青没停,一手抓着沉甸甸的背包,一手从里面掏出第一书记的红马甲,边穿边往大门口走。
有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从相反方向过来,和她在门口相遇,两人穿着一样的红马甲,手里拿着一样的笔记本,说笑两句就消失在了大门里。
陈礼敲过谢安青手背的食指曲着,拇指来回蹭了几次关节,收回tຊ视线给谢安青发手机号码。
谢安青刚进楼门,凉气扑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快速回复:【收到。】
陈礼:“没礼貌。”
她除了发手机号码,明明提醒了一句“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那礼貌回复应该是“好”,“记得”,或者干脆现在就预计一个时间给她,她才好合安排时间,提前过来接她。
今天太阳很大,即使绿荫正在老街道上肆意生长,也还是热得空气扭曲浮动,蝉鸣刺耳。
她提前来,有个看起来又是一晚上没睡,眼睛里已经泛起血丝的人才不用站在路边干等。
她的这个变化,陈礼早在厨房窗边对视那眼就发现了,之后面对面坐着吃饭,她又陆续看到了她眼下还不明显的乌青和日渐干燥的嘴唇。
陈礼放下手机,换挡前行。
她猜得到7月24日是什么日子,但今天才17号,离24还有整整一周。
一周不睡,又是经期,等她奶奶的忌日过了,她人也就垮了。
老城区的街上车来车往,吵嚷不休,连空气都是燥的,陈礼几步一刹车,让着永远知道怎么从视觉死角里突然窜出来的电动车。
让过早高峰,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县城里绕圈,中途拐去加了一次油,六次经过药房。
这个县城的药房似乎特别多。
第七次经过,她忖了忖,靠边停车。
“你好,这儿有没有什么助眠的,补气血的保健品?”陈礼说:“给年轻女孩儿吃。”
老板连声应好,热情地给陈礼推荐了好几款,陈礼全都不太满意,婉拒道:“我再看看,谢谢。”
陈礼从药房出来,翻了翻手机,视线依次扫过经纪人、W、沈蔷,各个能帮忙办私事,而且办得又快又好的人,最后切出微信,在WhatsApp找了个不那么熟的——是她之前偶然认识的一个法国摄影师,家里三代医生,到她这儿猝不及防出了个“叛徒”,跑去摄影。
陈礼言简意赅描述了需求,收起手机往路边走。她车尾蹲了个四十左右的精干女人,穿身耐磨耐脏的灰色工作服,目光钉在她的车尾灯上,像在研究什么。
“有什么问题?”陈礼问。
对方没抬头:“右边这缝合得,啧,老师傅。”
陈礼:“看出是后来装的了?”
对方:“当然,十六岁干这行到现在,唉,抱歉抱歉,你找的这师傅手艺太好,一时没忍住多盯了几眼。”
“这是你的车?”对方问。
陈礼:“对。”
对方:“那你一定认识谢安青。”
陈礼挑眉。
对方说:“你这灯是我一路从西林提回来的。”
陈礼了然,这位就是谢安青偷偷摸摸在微信上找来预定车尾灯的人。她说:“你一个灯下去,谢安青仨月工资直接没了。”
陈礼微愕。
看到车尾灯被换好那晚,她只想到灯要预定,费时费力,没任何一秒考虑过费用。
她从出生就没有为钱发过愁,想不到这里。
现在经人提起,她惊觉谢安青后倾靠在灯杆上发微信那晚,除了想藏住手机屏幕上的聊天记录,是不是还去算过存款?
肯定不多。
光凭她要付那晚的酒钱,就知道她攒不住钱。
但她还是一声不吭把灯定了,不声不响开两个小时车跑来拿了,再默不作声找了个手艺比4S店还好的老师傅帮忙换了。
她说这是道歉,陈礼确定没有必要。
陈礼太阳穴轻轻地跳,下颌绷紧。
她自己当时没管车灯其实是准备回城之后找保险,最多明年保费涨点,花不了多少钱,4S店换出来的质量还有保证。
谢安青……
她是在笃定村里的老师傅能换得比4S店好之后才定的车灯吧?
她做事的周到程度不论从修排水渠,还是让谢蓓蓓带农耕土地登记表都可见一斑。
笃定之后查一查存款,和那把糖一样,全部掏出来去定一盏灯。
呵。
还说什么“喜欢,我就信你”,依她看,在给对面这个女人发出第一条微信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跟她和好了,去瀑布,去看日照金山,反复追问她喜不喜欢只是有些爱钻牛角尖的人非要给自己一个转变态度的借口。
可你又不能说她做错了。
一直就那么犟的人,认准了的事,一整宿一整宿睡不着都不愿意改……到她这儿,只听到她一句“喜欢”就改了……
夕阳打在陈礼挺直的背脊上,陪她一同将事实回溯,延伸那晚被谢安青回完话就径直进屋那个举动打断的情绪。她的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有几秒心疼某人的荷包,之后嘴角悄无声息上扬。
对方没发现陈礼的走神和专注,兀自说:“就她挣的点钱,不是我说,谢槐夏才几岁,没必要每回来县城都给她买一堆吃的玩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好坏,有……”
“小孩子知道开不开心。”陈礼打断。
对方愣住。
陈礼笑着,语气温和,但字里行间的态度清晰分明:“小时候不抓紧时间开心,长大就来不及了。”
陈礼这么说只是因为脑子里现在有“谢安青”,自然而然要替她说话。
说完,她不经意将谢安青和对方口中的另一个主角谢槐夏同框,无端端想起她们一起爬树刷牙,蹲在连廊下说口水话的画面。
那个时候的她们很像,幼稚得很可爱,可只需要把时间稍微拉一拉远,或者仅仅是谢安青站起来,反差立刻就出现了。
谢槐夏像谢安青可能拥有过的童年,即便没那么活泼,也一定有人疼有人爱有机会可爱;谢安青则是谢槐夏不健康的成年,只剩掉不完的眼泪,睡不着的觉和轻易就会花完的钱。
轻易花在一个明明白白敷衍过她的人身上。
陈礼握着手里的力道加重,说:“有些人的开心是有限的,有人愿意给就让她给,我们作为局外人,何必管那么多,您说呢?”
对方似懂非懂,木讷地点了点头:“啊。”
陈礼微笑:“灯的事,有劳了,谢谢。”
“对了,您知道谢安青一般去哪儿给谢槐夏买东西吗?”陈礼问。
对方脑子还僵着,下意识说:“西街的小兔王国和东街街口的甜品店。”
陈礼:“OK。谢谢。”
陈礼开车往西街走,然后去东街,结账的时候,她手机上方弹出谢安青的消息:【还有最多半小时结束。】
陈礼算算时间,她十来分钟就能赶过去。
陈礼:【OK,时间应该刚刚好,结束之后你不用着急。】
信息发出去,陈礼忽然想到个问题:她发不发上面这个手机号有影响?搞得开会期间有人能打电话一样。
陈礼退出微信付钱,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上车,接着过来斜对面的书店,替谢槐夏采购了可能得背一整个九年义务教育的课外书。
谢槐夏刚被一针扎哭,开始怀念上学的好,晚点看到这些书,她可能还是会想离家出走去打工。
那陈礼可就管不着了,她只关心谢安青接下来仨月的荷包应该不会太紧张了。
陈礼在路上磨蹭了一会儿,提前五分钟把车停在早上和谢安青分手的地方。
她们的会议也似乎提前结束了,一群穿着红马甲的年轻男女从县委不是非常气派的大门里出来,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谢安青是最瞩目的那个。
陈礼闲散温吞的目光一偏过去就看到了她,身边走着进去时在门口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两人对着同一份文件讨论的时候靠得很近。
笃,笃——
陈礼手指敲着方向盘,看到女孩子跟谢安青挥手告别,谢安青把文件和马甲装进包里,步子一转,进了旁边的商店。
“要点什么?”老板问。
谢安青犹豫几秒说了需求,低头看着收银台上用来找零的巧克力。
今天开会之前,管她们的孙部长找她谈话了,内容很简单。
“安青,你是我老师唯一的孙女,我即使是为她,也肯定要尽力想办法帮你,但是六年了,再延长任期就已经不是县里领导批不批的问题,而是对你们第一书记管制度的挑衅。”
“抱歉。”
“你不要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来?”
“……再给我两年。”
“谢安青!”
“最后两年,不管行不行,我都服从安排。”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你,算了,你自己想清楚就好,我一个tຊ外人,没办法站在你的角度体谅你的心情,但还是想说,她是你奶,就算真因为你那个电话才出的事,也只会怪自己没能和电话里答应的一样,把你平平安安接回来,而不是怪你给她打了那个电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谢安青一直没敢想过,村里人开始默契地回避提及她奶之后,她变得没有条件去想,直到茶楼老板猝不及防开口,陈礼毫无征兆推过来一盘点心。
那天晚上,她的记忆被撬开了一点,里面好坏掺半,搅得她彻夜难眠。
她最近很害怕天黑。
一点都睡不着。
“26。”老板说。
谢安青扫码付钱,拉开背包拉链把东西装进去,往出走。
陈礼的车在这个到处都很老旧的县城里格外醒目,谢安青一抬眼就看到了。她垂在身侧的胳膊下意识把背包往后抵了一下,走过来上车。
“什么时候到的?”谢安青问。
陈礼面不改色撒谎:“不超过一分钟。”
谢安青应了声,系上安全带说:“我们吃完饭再回去。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陈礼:“没有,你安排。”
谢安青安排了一条酸菜鱼和两个小菜,吃到一半的时候,谢安青说:“等会儿我借你车用用。”
陈礼:“还有别的事?”
谢安青:“给谢槐夏买点东西。”
陈礼抬眼:“你也要买?”
这话就说得非常巧妙,既表明自己事先不知情,又表达自己已经做了同样的事。
谢安青听出来其中意思,说:“你买了?”
陈礼:“不止买了,还把后备箱塞满了。”
谢安青拿筷子的食指往上提了一截。
陈礼说:“我很喜欢她,看到就忍不住想给她买。唉,”陈礼忽然笑出一声,在桌下踢了脚谢安青,说,“要不你下次再买,把今天的表现机会给我?”
陈礼脸上的笑容不露破绽,谢安青没有通天眼,看不到她路上遇见过谁,说了什么,自然不可能往其他地方想。她只是把被踢过的脚尖撤回来一点,说:“谢槐夏的彩虹屁可能会把你吹到天上。”
陈礼:“那我正好看看你们村还有什么好地方是之前没去过的。”
谢安青隔着不宽的桌子和陈礼对视。她坐在向阳的位置,浅色瞳孔透光,光既有反射又能折射,总有那么一缕会落在其他人身上。谢安青眨了一下眼睛,说:“表现吧。”
陈礼手一松,筷子怼进盘里,发出一声响,和她轻短的笑重叠在一起。
一点,两人吃饱喝足往停车的地方走。
谢安青一直到上车都在回复其他村第一书记的信息,持续听语音,打电话,忙得包抱在怀里想不起来要放,手伸出去拉了两三次安全带也没找到正确位置,就又折回来继续敲键盘。
陈礼等了一会儿不见进度,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侧身过去。
谢安青眼前一暗,香气突如其来。
好像就是谢槐夏说的,比她香,但明明是同样一款身体乳。
谢安青流畅紧凑的思路骤然中断,抬眼看到陈礼右侧的碎发掖在耳后,露出一整张脸,像没磕没碰的白玉,干净得连一颗痣都找不出来。她侧身在她面前,轻车熟路将安全带拉过来插好,接着又大幅度压低身体,伸手在座位旁边。
一瞬间,谢安青浑身绷紧,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确定自己的呼吸是停滞的,胸腔不应该还有起伏,但不知道为什么,陈礼伸在座位旁的手每前移一下或是后撤一下,她们的身体就会碰到一起。
热度隔着单薄的布料快速传递,俯身姿势让本就优越的丰腴再上一个阶次,随着动作若有似无擦过谢安青手臂,她紧贴座椅的身体和心脏一起,陡然失去控制,一个往前撞,一个往后倒。
撑在她脸旁边的胳膊则像是有准备一样,迅速捞过后颈,把她捞进臂弯里,用再恰当不过的速度将她一点一点放下,后背贴住座椅,然后笑了一声,说:“本来想调个差不多的角度让你靠着舒服点,但之前真没照顾过副驾,一不小心调成躺平了。要不,你顺便躺会儿?”
“要不你”,同一个句式,用第一次谁都不会怀疑,短时间内用第二次,陈礼自己都不相信。
她抽出胳膊,扯了扯悬空的那截安全带,自上而下俯视着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样,目光发直的谢安青,说:“好吧,我是故意的,我想让你睡会儿。你早上洗脸是不是没照镜子?”陈礼扯过安全带的手指点在谢安青眼下,说:“哪天熊猫失宠,你能无缝衔接国宝。”
树影摇晃,窗边的阳光闪了一下。
谢安青的眼神也闪了一下,被捞起过的后颈开始发热,被点过的眼睛则凉沁沁的,全是陈礼手指上过低的温度。她僵直地躺着,脖颈里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陈礼说完话后将手指收回压在座椅上,食指在上头蹭了蹭,蹭到从谢安青眼下沾来的那点温度没有了,说:“谢安青,现在是白天。”
晚上睡不着就睡不着了吧,白天总可以试一试。
就算真有鬼,它也见不了白天的太阳。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开车快,你闭眼睁眼的功夫,我们就回去了,所以——”陈礼短暂停顿,伸手盖住谢安青的眼睛,说:“睡会儿吧。”
不会梦到太多东西,我们就到了。
谢安青耳边嗡鸣,眼睫在不完整的黑暗里眨动,反复刷过陈礼手心。
陈礼动了一下,没有和预期一样挪开,而是拢了拢手指,让睡眠所需的黑色逐渐完整。
黑色轻柔地挤压着谢安青胸腔里空气,胀胀的,空调良好的制冷效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了折,她感觉到陈礼手心里出了汗,贴在她眼皮上,带着她没闻过的护手霜味道。
和插在空调出风口的车载香水很像,高级、柔和,让她控制不住想闭上眼睛多闻一些。
气刚提起来,手就走了,眼睫猝不及防裸露在被车窗过滤后的阳光里轻轻抖了几下。
陈礼看了几秒谢安青紧闭的眼睛,握住手心里一片潮湿,没去她前方的储物格里拿湿巾擦拭。
第32章 谢安青,我可以握你的脖……
谢安青还是什么都梦到了。
因为陈礼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把车开到了空无人烟的山下。
暴雨夜的尖叫,门廊角落蜷缩的人和她惊慌失措的电话:
“奶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不喜欢她,没想把她怎么样……”
“奶奶知道,都知道,你先别哭,奶奶已经在穿衣服了。”
“对不起,我就是想回去, 每天都想回去, 对不起……”
“天大的事有奶奶在,你等一晚上,再等奶奶一晚上,乖,再等一晚上就好了。”
“她一直在叫, 从白天叫到晚上,从晚上叫到白天……”
“你要听话,不能再哭了。奶奶晚上在茶楼买了你喜欢的点心, 你现在去睡一觉,睡醒奶奶就带着点心到了。”
“对不起, 对不起……”
“青, 安静下来, 听奶奶说话。”
“奶奶现在就去接你回来,以后你哪儿都不用去,就留在奶奶身边吹吹笛写写字。”
“你不是说奶奶种的花最好看吗?”
“奶奶给你种一整座山的好不好?夏天花开了,你走在路上一抬头就能看到。”
“青,乖一点, 等着奶奶去接你。”
然后场景突变,唢呐、白蜡、移栽的柳树和新起的坟墓:
“谢安青,你为什么不哭?!”
“她是你奶,教你读书识字,礼义廉耻,给你最好的东西,今天她走了,我们做学生的都知道哭一哭,你为什么不哭?啊?!你为什么不哭!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你手上的笛子拿出卖一百块都卖不到,可你拿到它的第一天,谢老师就把祖上传了三辈的玉佩摘下来给你做了笛穗,你配吗?!”
玉佩在墓碑上磕碎,质问、拉扯蜂拥而至。
谢安青很努力地张口去问周围的人,她配不配,她有没有良心,可是所有人都躲着她,回避她,对她的疑问缄默不言。她渐渐发不出声音,记忆开始退化,她和奶奶一起种下的柳树在暴雨里淋了一轮又一轮,叶子干枯翻卷,树干空洞发霉,将死之际的某一天,满目暗色忽然被撕开,有人冲进来狠狠抽了她一巴掌,又哭到泣不成声,抱着她说:“你为什么只看得到讨厌你的人,不明白还有很多人一直在tຊ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在哭声里惊醒,往后沉默地守着河边的坟,在冬天替它掩一片冷冰冰的雪,在夏天被烈日晒裂脊背。
……
身上汗涔涔的,四肢冰凉发麻。
谢安青发白的视线看了车顶三四分钟才渐渐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听到发动起低沉的嗡鸣。陈礼不在车上,杯架里立着一瓶水,瓶盖上盖着一张写了字的抽纸。
【我去河边拍照,睡醒给我打电话。】
现在是傍晚六点,谢安青睡了整整五个小时,头疼得发沉,身体又轻飘飘的,脚踩地的瞬间,双腿猛地发软,几乎跪在地上。她本能抓住车门缓神,耳边水声离得很近,她一抬头,整座山都在开花。
像陈礼说的那样,顺着光。
鲜艳繁盛,震撼壮观。
谢安青嘴唇翕张发抖,“奶奶”两个字破口的瞬间,心里压抑了近六年的情绪几乎土崩瓦解。她不长的指甲用力扣进手心里,嗡鸣轰隆的脑子变成一张白纸,本能往前走了两步,倏地顿住,像被身体的酸软拉回到现实一样,僵直死寂地站了好一会儿,反身到车上,从背包里拿出一盒烟——她花12块钱在县委旁边的商店买的,老板提醒她第一次就抽这个会很呛。
谢安青拆开取出来一根,用花1块钱买的塑料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浓烈得肺都要咳出来。她想象的刺激、放空全都没有出现,胸腔和气管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火舌带刺,从喉咙口一直划进肺里。
迟迟等不到电话的陈礼一上来就看见她靠坐在石桥护栏旁边,咳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
陈礼眼里的轻松散漫在一瞬间冰冻,注视着谢安青。
水在流,天在暗。
草草抽完一根后,她用打火机随时要晃到手指上的火苗给自己点了第二根,依旧咳,依旧把情绪困在不会伤及她人的单薄身体里,咳得全身在抖。
陈礼手垂下来,步子靠近。
谢安青低垂的目光在触及陈礼脚的那秒猛地僵住,第一反应想躲,可烟灰在,烟味在,她人也在,就算脚下有个地缝,她钻进去也需要时间,陈礼还是看得见。
那不如破罐子破摔。
谢安青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下来。
陈礼第一次在死都不怕的她身上看到颓然,自暴自弃。
那一秒,陈礼的心脏是拧起来的。
先被剪了一块,再顺着那个缺口一点一点拧起来。
她之前在和谢安青在核桃树吵架,脱口而出过一句“心疼”她,那不是信口胡诌,她能对那种只有一个人,什么都要自己替自己张罗的生活感同身受。
她从13岁到29岁,一直就是那么过来的。
谢安青还比她小,比她处境难,比她能靠的人少。
她不算通常意义上好人,但是人,是人就有恻隐之心,所以她心疼谢安青。
那份心疼现在正在翻倍。
陈礼步子调转,走到车边,把相机放进去后拉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自己常抽的烟和防风打火机。
谢安青听到她的脚步声远了又近,那只捂过她眼睛手伸过来,捏着烟蒂说:“不是让你睡醒了给我打电话,怎么不打,还一个人坐在这儿抽烟?松松口。”
说话的人和她身体挨着身体,坐在同一级水泥台阶,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如常地笑出一声,说:“谁告诉你抽烟要咬这么紧的?松口。”
最后两个字突然放轻,轻得温柔,但捏着烟蒂的手势强势无比。
谢安青空白的思绪被突然发生的一切支配,智罢工,只剩生的心跳在起伏微弱的胸膛撞了一下,再撞一下,撞到喉咙口时,她张口松开。
陈礼又笑了一声,比说“松口”两个字的时候还轻,尾音发软,黏连,像是……
嘉奖。
谢安青身体里沉重压抑的不适和颓然自弃的空寂忽然就被另一种陌生的异样取代了,躁动,疑惑,忐忑,不明所以,但又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她麻木地转头看着陈礼。
陈礼看着被唾液洇湿的烟蒂和上面深深的齿痕,想把这种害人不浅的劣质烟扔掉,可是桥下河水清澈,污染了可惜,桥上落叶遍地,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山火。
陈礼没什么犹豫,坦荡抬手,将烟抵到自己唇边含住。
那一瞬间,谢安青发空的目光猝然深陷,想到第二天早上消失在三屉桌上的树叶和被这个人从厨房窗台上拿走,装进口袋的那片。
那些叶子留着有什么用?
会和这支烟一样,在她的唇缝抿合时沾上一点口红的印记?
她的唇会含住叶子另一侧,还是顺着她含过的轨迹张口?
然后呢?
打火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烧在空气里,谢安青的目光和思绪一同被拉回到陈礼手上。她捏着一支更细的烟,放在火上点燃,说:“第一次?”
……嗯。
昨晚睡不着刷视频,看到有人说“烟是和气草,酒是解愁药”,她不喝酒,就想着抽一根烟,结果跟她想象得很不一样。
陈礼猜到了,手里的烟甩一甩,弹一弹,和让谢安青松口时一样,抬手在她唇边,说:“第一次不能太急太烈,你受不了。张嘴。”
陈礼笑着,头偏了一点,看着谢安青说:“我教你,但只限今天。”
抽烟能解一时痛快,长久下去会伤身体根本,还是少碰为妙。
陈礼自己都在这么做,教谢安青自然只能教这一天。
后面七天呢?后面半辈子呢?
这位书记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刺激的兴致爱好,这个村子周边也没有能将人抛入云端又让她猝然坠落的过山车,那她往后的情绪应该怎么发泄?
陈礼看着谢安青将烟咬进嘴里,尝试回忆她的行为轨迹,从中发现情绪波动的蛛丝马迹。
似乎只有暴雨那夜,她的压力是完全衤果露的,人是完全打开的。
那——
忄生?
算是一种好方式,至少她在经历过自我纾解后,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是活泛轻松的。
谢安青和她性别相同,生结构相同,她如果有,应该也能体会到那种忘我的,不受控制的快乐。
但荒唐时期发生的荒唐事,她开不了那个口提醒,更教不了她过程。
陈礼收拢没有结果的思考,视线聚焦回谢安青身上,说:“不要只是含着,吸一口。”
说话时,谢安青那半支烟那个在她指间夹着,她侧身坐着,胳膊肘撑着膝盖,肩膀弓下去,头靠着支起的手臂,把教谢安青抽烟当做眼下唯一的工作。
谢安青学得不好,吸的几口要么太深,要么太浅。
日落江横,山静似太古。
陈礼横过支起的手臂,坐起来说:“谢安青,我可以握你的脖子吗?”
烟丝在谢安青胸肺间缭绕。
“咳。”
很轻一声。
谢安青喉咙干燥如火烧:“握脖子,做什么?”
“教你抽烟。”陈礼目光坦荡,言语直白,弹了一下烟灰,说:“这东西一口吸多了呛,吸少了又找不到那股云山雾绕的刺激和忄夬感,我教你什么时候是合适。”
谢安青:“怎么教?”
陈礼笑意到了眼睛里:“这么教。”
陈礼起身坐到谢安青身后高一级的台阶上,腿分开在她两侧,手经过她细白的脖子时微微一顿,无意识比了一下。
谢安青目光轻抖。
陈礼微凉的手指稍蜷,从颈侧向前,握住谢安青的脖子说:“咬住,吸。”
胸腔一点一点胀起来,喉咙下沉。
陈礼说:“够了。”
指肚在谢安青下颌蹭了蹭,提示她,“想要更多更刺激的感觉就咽下去,不要就吐出来。”
谢安青喉间短暂安静,像在权衡,几秒后,喉咙在陈礼手中用力滚动,深深一口烟被悉数咽下,没咳嗽,没难受,只有憋红的耳朵若有似无贴着陈礼的手臂。
陈礼低头,眼前强烈的视觉与手心里清晰的触觉剧烈撞击,她又一次在谢安青身上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忄生冲动,激烈火热,触手可及。她的手在智与克制的拉扯间慢慢收紧,谢安青急促的脉在她手指下跳动。
水声从桥下漫上来,没有打破寂静。
是陈礼的声音和她抖了一下之后,松开撤离的手。
“学会了吗?”
第33章 很渣。
谢安青没学会, 她甚至不知道烟是怎么吸入口中的,怎么咽进肺里的,想不起来气管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所有的感官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颈边喉间,没有任何一秒能抽离干净。
陈礼的手太有辨识度了,凉、软、细腻,开始只tຊ是轻轻搭着,她脖子里所有的触感皆来自于自身跳动的脉,吸取吞咽的动作, 一寸寸缓慢摩擦过陈礼的手掌、指肚, 轻得让她难以捉摸,无所适从,止不住想要伸手拉开陈礼,或者压下她手背,让她握紧。
没来得及, 陈礼的手突然开始收紧,束缚感和窒息感扑面而来,她心跳越来越快, 胸腔越来越胀,带来一股她没有经验, 就无法恰当描述的异样感。
她只能简单概括为激烈、躁动。
在她身体里迅速堆积, 往耳朵上蔓延, 往喉咙里挤压,即将撞破紧闭的齿缝和嘴唇那秒,所有触感戛然而止。
陈礼在她身后起身,傍晚的凉气没了阻挡,猝不及防攀附她的脊背, 裹缚她的身体,她手抖了一下,夹着的烟掉在地上。
暴晒一整天的干燥树叶被轻易烫伤,烧出黑色的洞。
谢安青动了动,脚踩上去轻碾,往常丝毫不觉得刺耳的断裂声,今天突然变了味道,像尖锐难听的噪音,让人生抗拒,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从直观听觉到一切有感的触觉,她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变得毛毛躁躁的,和残留的梦境搅缠在一起,让她一会儿身处坚不可摧的寒冰之中,一会儿被滚烫发烧的烈日包裹,一会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转眼又成让每一片皮肤每一个毛孔都无所遁形的艳阳。
迅猛巨大的变化在她身体里共存,互不相让,她像走在悬崖上,一面是她时常踏入的黑洞,一面本应该空空如也,现在却多了个陈礼——手里夹着一支烟,长裙,长发,长长地看着她,长长地笑。
“……”
谢安青视线乱了一瞬,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已经固化这么多年的画面中看见陈礼,看见她有什么用,走过去会发生什么?
谢安青被寒气包裹,思绪困顿,尼古丁的戏份延迟上映,她被俘虏在冷冰冰的水泥台阶上,逐渐陷入迷茫、空洞、不知所谓,也好像不知所措。
这种感觉越接近夜晚越猖狂跋扈,像是知道她正在惧怕黑夜一样,把墨色当成夹枪冲锋的战鼓,肆无忌惮在她身体敲击冲撞,连电影紧凑密集的大笑都掩盖不了。
谢安青靠在文化广场的树下,本该在七月临时死于寒霜冰原里心跳在这天夜里失控。
而这个周六,谢筠选的是一部最能放松心情的喜剧。
广场上人来人往,笑声,小孩的嬉闹声,花香,烧烤的调料香,全都飘得很远。
谢安青脑子是空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
毫无征兆一道快门声传过来时,她完全没有听见,整个人呈现出极端游离的状态,直到谢槐夏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抱住她说:“小姨,谢小梅也来看电影了,我要跟她们比赛跑步,赢棒棒糖!”
谢安青反应迟滞地咽了咽喉咙,低头看过去:“赢了大声叫我小姨,输了我们不认识,懂?”
谢槐夏:“懂!”
谢槐夏步子一扭,跟扑棱蛾子一样又跑走了。
谢安青靠着树,视线随着她拉远——
“您二位可以再靠近一些。”
“对。”
“微笑。”
“OK。”
“没有,挺自然的。”
“要不要再来一张?”
……
文化广场是财政补贴项目,每个村都有。
陈礼在广场的台阶上架了三脚架,给来看电影的人免费拍照。大家早就已经听说过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一个国际知名摄影师给自己拍小像的机会。台阶上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谢安青还不那么聚焦的视线只是粗略一扫,就知道超过百人。
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即使只给一组人一分钟,陈礼也需要拍两小时才能拍完。
很大的工程量,对陈礼这种级别的摄影师来说很没有意义的拍摄,可她站在三脚架后,手扶相机,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呵。”
“不用紧张,我就是个拍照的,不吃人。”
“照片处好之后,我会发给谢书记,你们到时找她要。”
“嗯?你不认识谢书记?”
“不是本村人啊,难怪了。”
“等会儿你去广场上走一走,见到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她。她叫谢安青,平安的平,青山的青。”
怦——
谢安青本就不稳定的心绪在陈礼话音落地那秒趔趄失衡,像热空气在身体里骤然爆炸,潮湿、闷热、鼓胀、铺天盖地、莫名其妙。
她不是第一次被谁夸奖长得好看。
有时候照镜子,她自己得都会疑惑一瓶宝宝霜真能养出那么好看的脸?
她对外貌的赞美向来坦诚,怎么经陈礼的口说出来……
脸会发热。
谢安青插在口袋里的手收紧,视线移动着,不经意掠过人群中一个久违的面孔,一瞬之间,她身体里的黑洞开始扩大,冰原迅速蔓延,对方毫无感情的目光像一支冰箭,直指她纷繁杂乱,紧绷低压的心脏。
她又一次听见了玉佩被瞌碎的声音,穿破耳膜那秒,她的血液在燥热的夏日里陡然凝固。
而对方,只是轻飘飘扫她一眼就收回视线,平静如常地扶着家里老人往拍照的队伍后走。
谢安青的身体急速往黑洞里坠,触底瞬间,被谢槐夏脆生生一道喊托住。
“小姨,我是最后一名!”
谢安青目光剧烈抖动,恢复焦距,看到谢槐夏在不远处朝自己挥手。
谢安青肩膀紧绷,抵了一下树干,直起身体往过走。
谢槐夏仰着脸,笑得跟自己得了冠军一样:“小姨,我输啦!”
谢安青抬手揉她跑得热烘烘的脑袋,手背冷到发青:“不是说了,输了我们不认识。”
谢槐夏:“现在刚认识!我叫谢槐夏,你是我小姨!”
谢槐夏一把抱住谢安青,大声说:“小姨,我爱你呦~!”
谢安青伸手推她脑袋:“热。”
谢槐夏越抱越紧。
谢安青垂眼:“还想不想要棒棒糖了?”
谢槐夏惊喜抬头:“你帮我赢??”
谢安青:“不然靠你?”
谢槐夏立马松开谢安青,把她拉到谢小梅几人跟前,说:“等下我小姨帮我跑!”
谢小梅:“你小姨的腿都快比我们人长了,不公平!”
谢槐夏扭头看一眼,用身体挡住谢安青,企图狡辩。
话没出口,被谢安青捂住了嘴:“你们单程,我两个来回。”
谢槐夏一听不得了,连忙扒拉下谢安青的手说:“那不就是跑四趟!肯定会输啊小姨!”
谢安青没吭声,径自绕过谢槐夏往起跑线走。
才三岁的小裁判站在旁边,手里捏着玩具哨子:“预备备——咻——!”
谢安青眼神一冷,风似的跑了出去。
第一次,输了。
第二次,输了。
第三次,第四次……
谢槐夏看着满脸是汗,弯下腰大口喘息的谢安青,快心疼死了:“小姨,我不要棒棒糖了,你别跑了。”
谢安青已经直起身体站上了起跑线,目视前方:“这次再输,我给你们每人买一个零食大礼包。”
谢槐夏:“小姨!”
这样大家肯定都会拼尽全力去跑啊,她小姨要想赢就得跑得更快!
“小姨,我不要棒棒糖了!我蛀牙,在戒糖呢!”谢槐夏急得大喊。
谢安青置若罔闻,只是不断跑,用力跑,跑到把一切情绪甩在身后。
陈礼无意看着这幕,嘴角的笑逐渐变淡,按下快门的手指被晚风吹得越发冰凉。
最终,谢安青还是没有赢,她按照约定,给所有小孩儿买了零食大礼包,还额外给谢槐夏买了对蝴蝶翅膀。
她最喜欢的粉色,但她一点都不高兴。
“小姨,你干嘛不听我的话!”谢槐夏大声质问,“你知道我刚才有多心疼你吗??”
谢安青吃冰棍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到谢槐夏红通通的眼睛。
谢槐夏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扭头要走。
谢安青条件反射拉住她的蝴蝶翅膀。
谢槐夏低着头,肩膀开始抖。
谢安青把她拉回来,对着她的后脑勺说:“生气了?”
谢槐夏:“很生气非常生气特别生气!”
谢安青嘴唇动了动,过了几秒才说:“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
谢槐夏一愣,快速扭头,什么闷气都想不起来生了:“为什么心情不好?”
谢安青想说很多,有些是长久存在,有些今天刚刚发生,有些一清二楚,有些模棱两可,这些话太复杂了,她看着谢槐夏湿漉漉的眼睛和脸上的担心,片刻,说:“有人欺负我。”
谢槐夏:“谁!看我不打死他!”
“你太小了,打不过。”
“我会长大!”
“那就等你长大了再去打。”
“现在怎么办呢?”
谢槐夏心疼地拍着谢安青肚子,泪眼汪汪:“小姨,你跑得头发都湿了,这样心情有好一点吗?”
谢安青:“一般。”tຊ
“怎么才会好?”
“你给我笑一个。”
谢槐夏马上擦干眼泪转回来,把太阳种在脸上一样,给了谢安青一个大大的笑。
谢安青伸手捏捏她的脸,说:“好了。”
谢槐夏的气也消了,担心也没了,喜滋滋地背着蝴蝶翅膀去找谢小梅炫耀。
谢安青刚刚剧烈运动过,身体正在疯狂冒汗,她咬了一口满是糖精味的冰棍,转身往树下走。
一棵因为远,没人去占的树。
树下阴影浓重,谢安青快走到的时候,才发现陈礼靠在那里。
谢安青步子顿住,汗滚入衣领:“照片拍完了?”
陈礼:“没有,内存不够了,只能改天借你们村部的地方继续拍。”
谢安青:“怎么突然想到拍这个?”
陈礼:“闲的。”
草率又坦诚的解释。
说完空气静了几秒,陈礼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谢安青面前说:“谁欺负你了?”
讲和之后,再找不出一点反感的寻常提问。
谢安青却心脏蓦地一缩,被运动消解掉的复杂心绪冒出重燃的苗头。她用冻牙的冰棍压着,在善于伪装的夜色里注视着陈礼坦然的脸。
“你说,我打得过。”她说。
和在平交道口被紧紧抱住那个瞬间一样,谢安青从她完整专一的注视中获得了平静,她在被保护。
过后……
感觉截然不同。
那天她冷静到把所有人吃的亏都填上了。
今天,冰棍在加速融化,一道道淌进心脏里,她的心跳蠢蠢欲动着想要加快。
“我。”谢安青说。
陈礼看着她:“什么?”
谢安青:“我欺负我。”
陈礼:“……”
她刚刚欠缺思考了。
看到谢安青跑得弯腰大喘,大汗淋漓那幕,她只想着这种发泄方式太接近自虐了,可又提供不了她快捷有效不伤身体的其他办法,便习惯性的用她那些丰富的经验提问她逗她。
她以为谢安青肯定不会坦诚作答,毕竟这是她藏在心里的秘密,那她就有的是方案将这个话题朝其他方向展开,然后不动声色哄一哄她。
可她竟然承认了。
人对自己的阴暗面总是下意识难以启齿,尤其是谢安青这种擅长内耗和自损的,可她就这么承认了。
陈礼措手不及,脑子飞快转动,思考半天也只想到一句无关痛痒的,“那我可要下不去手了。”
谢安青心跳挤压着胸骨,微微有一点难受,同时,她也在被扩张,以前不会说的话不知不觉被送到喉咙口。她回视着陈礼,说:“陈老师想打退堂鼓?”
陈礼挑眉,稀罕地瞧着突然学会贫嘴的某位书记。
她的目光太直了,墨色瞳孔有夜色衬托,更显得深,从逆着光的方向看过来,莫名地,让人心慌。
陈礼被月亮围拢,无处躲避,连覆在谢安青身上的影子都在某一个瞬间变得一览无余。她脑子里“叮”一声响,像尽忠职守的警钟,把后话敲回去,注视着她牵起嘴角,刷起笑,说:“对。”
退堂鼓响起,电影散场,老人弯腰提起板凳,孩子背着翅膀依依不舍,寂静散落于所有隐蔽的角落,没有灯,花草虫鱼不再说话。
谢安青把化了的冰棍抿进嘴里,没完全跳起来的心脏沉下来,开始接受黑夜又一轮的审判。
她开着窗,坐在灯下刻章——新捡的一块石头,质地坚硬,没磨的刻刀划上去只能留下一道很浅的痕迹,谢安青用拇指抹了抹,加重力道。
下一秒,刀子陡然侧滑,从她左手食指上扫掉一块皮,血迅速往出冒。
————
周日应该是阴雨天,陈礼睁眼就看到了几乎压到窗边的乌云,死气沉沉的,让人通体不适。陈礼把头发盘了,露出脖颈,而后挑了身没有任何束缚感的居家服穿上,略微抵消天气带来的压抑感。
现在是早上七点,谢安青应该在做饭……
厨房没人。
陈礼快速抬头看向二楼。
她刚刚出门的动静不算小,还顺手把南面的窗户关了,怕晚点雨下进来,谢安青只要不是睡死过去,肯定听得见旧窗户开合的吱呀声。
但厨房没人,二楼没有一点动静。
陈礼折了步子上楼。
谢安青的床铺意料之中没有动过的迹象,桌上石头、石屑、刻刀乱扔,还有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陈礼心往下坠,想回房间拿手机,给谢安青打电话。
视线经过枕头,陈礼的心脏彻底沉入谷底。
谢安青没拿手机。
陈礼印象中哪个“三下乡”的大学生说村干部没有周六周末,随时有事随时解决,谢安青又是其中极为恪尽职守的,她怎么会不带手机?
陈礼结合她最近的状态,没办法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本能想去找谢筠,问她知不知道谢安青可能去了哪里。
走到楼下,这个念头被打消了。
昨晚去树下等谢安青之前,她先遇到过谢筠——愁眉不展,忐忑不安,陈礼已知她和谢安青关系不错,那看到她止步不前,只敢站在不会被谢安青发现的地方注视着她时,这个行为就显得格外反常。
陈礼上前:“谢支书,放不方便聊几分钟?”
谢筠猝然回神似的咬了一下牙齿,快速调整状态:“聊什么?”
陈礼:“谢安青。”
谢筠:“……聊她什么?”
不能探听她的秘密,揭开她的伤疤,那——
“这么多年了,你们就没有试着帮她忘记?”陈礼说。
谢筠惊讶于她话里透露的信息——她知道谢安青的事。
陈礼补充:“我只听是偶然听到过一句,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筠似乎松了口气,但仍然对突然出现的陈礼保持警惕。
陈礼:“我没什么恶意,只是发现她这几天的压力好像很大,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谢筠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嘴唇张开又闭合,很久才说:“怎么没试,村里所有知情的人都在保护她,不提起,不表露,不对她特殊对待。我们……”
“你们不提起,不表露就是对她最大的特殊对待。”陈礼打断,说:“反向的。”
谢筠目露错愕。
陈礼说:“我说话直接,别嫌难听。她会逃避到今天还没有半点改善,你们可能是帮凶。”
谢筠面色发白,嘴唇颤抖:“我们只是她怕一直被提醒。”
陈礼:“让她原地踏步就是好?”
谢筠哑口无言。
陈礼看了眼咬着冰棍往过走的谢安青,放低声音:“谢支书,你们关心则乱,而我旁观者清。在我看来,对有些人,有些事,有时候触底了才能反弹。”
……
谢筠最终还是没有细说,她的口径和张桂芬基本一致,只含糊其辞说“出了点事”“谢安青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是陈礼意料之中,她没打算追问,只说了句:“能不能告诉我一些谢安青和她奶奶的事?”
这点谢筠也没有说很多,因为谢安青快过来了,但从她的三言两语的概括里,陈礼想象到了一个童心未泯,爱撒娇逗乐的老人家带着一个早熟听话,乖得有点让人心疼的小孩子一天天长大的珍贵画面。
谢筠说:“想了解安青和她奶奶,一定要先了解一座木桥。”
陈礼:“什么桥?”
谢筠:“路没修之前,去茶楼要经过很长一段木桥,每到那时候,安青就会主动过去牵奶奶的手,奶奶很高兴,她也很高兴。”
陈礼:“桥在哪儿?”
谢筠:“新路东边的树林里。”
陈礼抓起车钥匙大步往出走。
那片树林很好找,就在她们上次去美食广场的途中。
陈礼把车停在一片还没有翻过的地里,顺着木桥往树林深处走——桥很有年代,以超出水面二十来公分的高度悬在深不见底河流上方,两侧没有任何扶手护栏,长得一眼看不到头,若是心素质差点的人上来,走不了几步就会腿软难行。
陈礼没有这种顾虑,为了拍出震撼人心的照片,她走过不知道多少悬崖绝壁,所以即使雨来了,木桥湿滑,她也还是没有任何一步放慢速度,缩短步幅。
越往里走,细雨越密集,水里还长有无数错落粗壮的树,陈礼身处其中,视线逐渐变差。
走了差不多三分钟,来时的入口彻底消失在雨幕里,前方入口还不可见。
陈礼蹙眉,怀疑自己是不是找了错地方。
陈礼在桥上短暂停顿,继续大步往前走。
错不错的,至少走到头再说,就这么断在中间,谁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陈礼持续加快步子,一分多钟后,在桥的拐弯处看到了谢安青,她往回走的步子很慢,头发上,身上落着厚厚一层雨珠子,如烟如雾,几乎和这里深远幽静的背景融为一体。陈礼看到她的腿在打抖,别人一秒能走三步,她tຊ三秒走不了别人一步的距离。
陈礼心沉如水。
她还以为这里会是个充满幸福回忆的好地方,又错了,不原谅自己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好过。这个地方这么远,她今天不来,她打算这么抖着走多久?
或者,干脆走不出去?
陈礼停顿的步子重新提起,稳健笃定地走到已经发现自己的谢安青面前,说:“不好好在家里煮红糖姜水喝,跑这儿干什么?这里有红枣小米粥?”
如常的神色,调侃的语气。
谢安青停着,诧异、闪躲从瞳孔里一闪而过,身体里再次出现昨天那种心脏蓦地一缩的感觉,过后同样闷热、鼓胀。她张了张口,一整晚没用过的喉咙干哑难听:“你怎么在这儿?”
陈礼:“找你要早饭吃啊,都快八点了,肚子饿。”
谢安青:“你早饭吃得还不如谢槐夏多。”
陈礼:“那你也不能喂我口空气就撒手不管。”
“谢安青,你说的,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请来的贵客,那以后出门之前,是不是可以先告诉我一声,或者带上手机?”
陈礼抬手,将谢安青湿了一层的头发从前面梳到后方,露出脸,看着她眼睛说。
声音很轻,碰到额头的手竟然有温度,往后梳头发的动作像在拨开谢安青的迷茫,她沉默又缓慢的眨眼,肋骨间一点一点开始酸软发胀。
陈礼手从她发间收回,牵着嘴角笑:“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谢安青:“……这里没信号。”
陈礼:“那就告诉我一声再走。”
“今天念在你是初犯,陈老师不会既往不咎,先领回去再打。”
陈礼说完,短促轻快地笑出一声,在密林长河深处反复回响。
数次后,带着一缕尾音撞入了谢安青耳中。
谢安青张口欲言,被打断在陈礼握过来的手上。
陈礼把谢安青冷冰冰的双手拉过肩膀,随后微微屈膝,勾着腿把她捞到脊背上,视线扫过她手指上凝结的伤口,偏了一点头说:“早饭我想吃没有红枣的红枣小米粥。”
谢安青搂着陈礼的脖子怔愣僵硬,第一反应是窘迫和紧张。
她小时候都没有被人这么背过,长大就更不可能,陌生的接触像绵软但有力的棒子,将她打得晕头转向,与此同时,陈礼的体温还在铺天盖地袭来,她那声“没有红枣的红枣小米粥”在谢安青胸腔里具象,将她紧缩的心脏一点一点熨烫开,跳动幅度开始变大,智开始主动拨开层层迷雾。
陈礼怎么知道的这里,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来这里找一个身体健康,智健全的成年人,找到之后为什么不让四肢完好的她自己走,而是背着她走。
她心里清明,选择装聋作哑,和村里那些喜欢回避的人像又不像。
她们一见到她总是闭口不提,眼神闪躲,用全部善意将她反复鞭挞,而陈礼,她的语言、行为全都大大方方的,给她一种错觉: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是没有良心,也不论及配或不配。
她是真不觉得她可怜。
可能连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事,她也持怀疑态度。
她秉持客观公平的态度一次次靠近她,安抚她,袒护她,和谁都不一样。
……她对包含她在内的那些谁呢?对她们一样不一样?
谢安青干涸的心在涤荡,今天不出太阳,温度却在加热她心里那一汪水。她僵硬紧绷的身体被视线所及那张分明白皙的脸蛊惑,慢慢放松下来,趴在她肩膀上。
陈礼往后看了眼,勾紧手里的双腿。
“陈礼。”
“嗯?”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怎么可能。
她的过往就像W说的,经纪人说的,她自己总结的:一些幌子,一些等价交换。她拿出去交换的东西只有金钱利益,名誉贪心,不是对谁的关心关注。
话到嘴边想起谢安青昨晚坦诚,她的眼神和此刻脖颈里逐渐收紧的手臂,脊背逐渐明显的心跳,陈礼心一颤,呼吸克制地收拢,说:“是不是很渣?”
云淡风轻的口吻,不够正面但足够清楚的答案,说完甚至笑了一声,和她电话里那句“我还有名声?没有就请随意爆料”基本吻合。
谢安青落在她侧脸上的视线和心跳一起低下来,看着虚无的桥面。
雨水在堆积,潮气满溢。
挺好的,一样也挺好的,不用纠结万一真有什么特殊,她应该怎么将“希望谁都不要和她扯上任何多余的关系”这句话付诸行动。
挺好的。
谢安青不太熟练地牵了牵嘴角,放松搂住陈礼的手,说:“嗯。”
很渣。
陈礼一脚踏空,身体是稳的,步子原地顿了几秒,笑着说:“不会把你怎么样。”
第34章 我可能有点儿喜欢你。……
谢安青话一说完就后悔了。
陈礼一举一动都在袒护她, 她反过来恩将仇报,她的后悔在陈礼停下脚步那秒翻倍。她很清楚自己的脾气秉性,纠结、内耗、心事重, 但勉强算得上清醒,可就在刚刚,她着魔一样出口成刺,顺应那些曾经在河边怀疑过的流言蜚语,用中伤别人来安抚自己的不适。
很卑劣的行为。
被中伤的人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将她往上背了背, 说:“谢安青, 你几岁了?”
谢安青:“……”
“26。”
“谢槐夏呢?”
“六岁半。”
“六岁半都知道要爱惜正在吃红枣的女孩子,你26,不知道?”
“……”
“你现在就像个冰块,冻得我手都在抖。”
陈礼的语气和说“不会把你怎么样”时如出一辙,带着笑, 闲聊一样。
谢安青眼皮抬起,看着她在阴雨天也白得发光的侧脸,莫名觉得她生气了。这个气和她该有的脾气不太一样, 克制着,好像积攒到她的情绪池塘满溢出来, 也不会有洪水一丝一毫的激荡猛烈, 只是闷闷地流, 流到谢安青胸腔里,酸涩一片。
谢安青张口无言,陈礼脚下飞快。
往常,谢安青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过去的桥转眼就到了头,她看到陈礼只是沾了一层雨雾的白鞋子毫不犹豫跨进泥水地, 让她脚不沾地的上车。
“砰。”
车门被关上,倒上大路。
回来路上,两人没有任何一句交流,谢安青始终闭眼靠着座椅,陈礼在她无意识捂肚子的时候,伸手打开空调,关闭AC,在7月的下雨天让空调提前开始制热。
到家,谢安青草草洗了个热水澡,问排在自己后面洗漱的陈礼:“早饭确定吃红枣小米粥?”
陈礼挽着换洗衣服,笑道:“哄你的。你要是饿就去做,不饿直接上楼休息。”
她的态度依旧平常,连承认撒谎都格外坦荡。
谢安青“嗯”了声,替她把门拉上。
陈礼看着紧闭的玻璃门,嘴角一点一点往下沉。
中途骤然定格。
谢安青去而复返将门推开,说:“我一到经期情绪就不是特别稳定,桥上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陈礼微怔。
谢安青低头拨动脚下歪着的地垫:“还是觉得你不像网上说的那种人。”
陈礼:“……”
谢安青:“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可能和你在核桃树下说的那些事情有关,但你不是说,你只会想方设法报复别人么,那何必一次两次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闲言碎语多了,就没人觉得你还有真心。”
“咔。”
卫生间的门第二次被拉上,陈礼站在没开灯的潮热房间里,胸肺里全是熟悉的洗发露气息。以前她觉得这味道安神,现在每一口都让她心里麻麻的,和卡带一样,反复回忆桥上踏空的那一脚。
失重感和谢安青最后那句话带来的酥麻感在陈礼胸腔里纠缠拉扯,她烦躁不已地脱了衣服扔在地上,跨进淋浴区。
很快,卫生间里响起水声。
一墙之隔的厨房里,谢安青站在电磁炉前看着逐渐开始翻滚的红糖姜水,腰疼得需要用手扶着——一半是作出来的生疼,一半是还没好的外伤——她捧着杯子一口口喝完,给谢筠发了条微信,让她做中午饭,三人份。
谢筠:【谁不吃?】
谢安青:【我。】
谢筠:【怎么了?不舒服?】
谢安青:【晚上睡不着,趁着今天白天没什么事,补一会儿。】
谢筠那边停了几秒才开始回复。
谢筠:【我做上,万一饿了,你热一热就能吃。】
谢安青:【好。】
谢安青上楼睡觉,噩梦毫不意外在她陷入黑暗那秒出现,伴随着喉咙里断续隐约的声音。
陈礼背着相机包从房间出来时,下意识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步。
声音没了。
陈礼站了一会儿,抓紧相机包快步下楼。
阴雨天的东谢tຊ村惬意得像世外桃源,家家门口坐一两位老人,跑一两个孩子,水渠里山泉清澈,蓝雪花在石槽里静静开放。
陈礼收了伞,走入一个低矮的门楼,不久,下面传来叹息和从回忆里掏出来的沧桑声音。
“安青她奶啊,人好命不好,结婚没几天丧夫,人到中年丧子,好不容易把孙女拉扯大,以为可以安享晚年了,孙女说‘奶奶,我想去城里上学’……”
陈礼不断录像,拍摄,感受,记忆。
傍晚,陈礼在相机电量耗尽之前按键关机,装进包里,问对面年迈的婆婆:“您刚才说的那个对谢安青有敌意的人叫什么?她为什么会来东谢村上学?家住哪儿?”
婆婆说:“叫邵婕。她爸不是东西,抽烟喝酒打牌打女人,把小婕她妈打跑之后开始打小婕,孩子受不了逃跑,一路往北就到这儿了。家的话,我还真不是非常清楚。你想找她?”
陈礼:“嗯。”
婆婆:“不难,她刚从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回来村里教书了,和妍丽是同事。大后天妍丽给孩子办升学宴,小婕肯定会来,你不着急的话,姑且等一等。”
陈礼微忖:“升学宴谢安青会不会去?”
“那肯定。”婆婆说:“黄老师年纪越来越大,精力大不如前,这几年村里的红白喜事她都只是帮忙写写礼仪文书,不跟去写礼单了。安青字像她,又是村干部,把村里老老少少的名字记得滚瓜烂熟,不管去上礼的人说官名小名,还是口音重,她都知道是哪几个字,写礼单已经写顺手了,大后天肯定要去。”
陈礼应了声,目光沉沉映着半明半暗的天光,在想有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由能在那一天把谢安青留在村部。
没等有结果,婆婆忽然拍了拍她的膝盖,神色紧张:“安青。”
谢安青一个小时前醒的,洗了把脸,做了晚饭,却发现家里没人,隔壁没人,电话还一个两个全部都打不通,只能撑着伞出来找——谢筠在帮西边一户老人换煤气罐;谢槐夏在全班第一家里问暑假作业;陈礼……
她对面那个婆婆紧张的神情和动作,跟六年前她遇见的那些如出一辙,都是前一秒还侃侃而谈,下一秒看见她,语言、表情全部戛然而止。
谢安青步子顿住,梦境的残肢断骸在身体里蓄势待发,连日失眠的昏涨沉闷在神经里蠢蠢欲动。她用力咬了一下牙齿才能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婆。”
婆婆的肢体也很别扭:“诶,吃了没?”
“没有。”谢安青看向旁边神色如常的陈礼,“来叫陈小姐。”
陈礼起身笑道:“我先走了,您也早点回去,天一暗凉气就上来了。”
婆婆连声应道,探着身子目送陈礼和谢安青往回走。
陈礼说:“几点醒的?”
谢安青:“五点。”
陈礼:“嗯。”
那就是最长可能做8个小时的噩梦,难怪整张脸都是白的。
陈礼勾着相机包的手抓紧,伞不小心和谢安青碰到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往对方的反方向让了一步,距离忽然被拉得很开。
谢槐夏在门楼下等了半天,看到两人过来,嚯一下起身,啃着小猪脸的奶油馒头抱住谢安青说:“小姨,今天的奶油馒头超好吃!你都放了什么??”
谢安青:“平时放什么,今天就放什么。”
谢槐夏:“但是今天的特别好吃!阿姨,你一会儿也尝尝!”
谢槐夏强烈安利。
陈礼:“你舍得?”
谢槐夏:“不舍得,阿姨你还是别尝了,哈哈哈。”
谢槐夏清脆阳光的笑声让持续一整天的绵绵细雨有了点夏季的感觉,三人加着谢筠在厨房吃了饭,之后各自回家回房,各忙各的,转眼就到了谢妍丽孩子升学宴这天。
上午十一点,谢安青准时带着笔墨过来谢妍丽家。
这边已经备好了红纸,谢妍丽妹妹负责收礼,谢安青记录。
写的方正的馆阁体。
被谢槐夏拉过来蹭饭的陈礼远远就看到她低头伏案的模样,安静,认真,平和,细雨初晴的太阳偶尔从她长直浓密的睫毛上闪过,像那一山的花,本应该在阳光下盛开。
陈礼拇指蹭了蹭几分钟前匆匆换来现金封的红包,被谢槐夏拉到礼桌前。
“小姨,100!”谢槐夏声音雀跃。
谢安青保持低头:“下一个。”
谢槐夏皱眉:“你都没写,怎么就下一个了!”
谢安青:“你妈随过礼了。”
谢槐夏:“这次不是我妈啊!”
谢安青目光一顿,看到只白得只会是某一个人的手推过来个红包:“我的。今天没事干,过来凑个热闹。”
其实是没有想到让谢安青留在村部的办法,只能旁敲侧击让谢槐夏带自己过来随机应变。
谢槐夏也很派的上用场地及时发言:“我带阿姨来的,嘻嘻。”
陈礼顺势报自己的名字:“陈礼,耳东陈,衣毫礼。”
谢槐夏扭头:“好听!”说完继续扭头,“小姨,你也写好看点!”
谢安青中指下压,回勾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写——陈、礼。
不偏不倚,和其他名字一样正雅秀润。
但可能因为旁边都是老一辈更为偏爱的“凤”、“梅”、“霞”,“陈礼”这两个期望不够强烈的字反而显得独树一帜。
陈礼抵着红包的手指轻轻压了一下,把红包推给左侧收礼的中年女人。
升学宴十二点准时开始,主持人按部就班地请主角上场,感谢既是母亲又是启蒙老师的谢妍丽,展示通知书,发表感言……
半小时后开席。
有谢槐夏在——谢筠不在,她工厂那边临时有事,招呼打完就直接走了——谢安青自然不可能去别桌,被她指挥着,把桌子上近的菜夹了大半边还不够,非得让她站起来继续夹远的半边。
谢蓓蓓盯了全程,现在就是颗随时要炸的柠檬:“谢槐夏,你有点嚣张了啊,这可是我们书记。”
谢槐夏:“还是我小姨。小姨,我想吃红烧狮子头。”
这个离得近,谢安青抬手就能够到。她放下凉茶去拿筷子,胳膊肘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怼了一下,手指打到没什么重量的一次性塑料碗,连同筷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谢蓓蓓本能抬头,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大惊失色:“邵婕!”
陈礼原本只是抹在汽水拉环上的食指重勾,“呲——”,谢蓓蓓已经沉了脸:“你不是考上好大学,留城里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邵婕一手酒瓶一手酒杯,浑身的酒气:“谁告诉你我留城里了?小学毕业那年,我就说过以后会回来这儿当老师。”
谢蓓蓓快速看了眼靠着没动的谢安青,压低声音:“你想干什么?!”
邵婕上前一步,酒瓶对准山佳刚捡回来的塑料碗:“请老同学喝杯酒而已,紧张什么。”
“书记不喝酒,”山佳脱口而出,“她酒精过敏。”
谢蓓蓓一愣,和邵婕同时看了眼山佳,接着调转视线,定格在始终没说话的谢安青身上。邵婕皮笑肉不笑:“你过敏?什么时候开始过敏的?我怎么记得你八九岁的时候,谢老师就逗你喝过酒。她觉得你不够活泼,老做些出格的事逗你,喝酒就是一样,她说你脸红起来喊她奶奶的模样很可爱,你怎么能过敏?啊?谢安青,你怎么能对谢老师喜欢的事过敏?”
“邵婕!你有病吧!”谢蓓蓓一把拉起邵婕,差点没压住声音。好在她们坐得偏,现场又吵,才没惊动其他人,但谢蓓蓓已经对邵婕忍无可忍,“我警告你,你再敢对我姑说什么做什么,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邵婕看着和六年前一样没有情绪没有反应的谢安青,脸上怒气骤显:“谢安青,上次见面,我不小心磕碎了谢老师留给你的玉佩一直没跟你道歉,今天这杯酒当时赔罪,我先干为敬。”
话落,邵婕将杯子里的白酒灌了下去,桌上的人就是再迟钝也能从她的态度看出点什么。
谢槐夏连忙放下筷子拉住谢安青的手,山佳看着谢安青面前满满一碗酒胆战心惊,谢蓓蓓怒不可遏:“邵婕,我知道你感激我太奶给你学上,给你饭吃地方住,你把她当前亲人,当救命恩人,你接受不了暴雨下一整晚她才被发现这种结果,心里有气,所以上一次你做什么我都尽量忍你,但是六年了,你不能还把所有事都算在我姑头上,她才是最难过的那个!”
邵婕:“你别搞笑,难过她一滴眼泪不掉?”
谢蓓蓓:“那是当下反应不过来,后面我tຊ姑……”
“吱。”
老旧的竹椅被推开,谢安青端着凉茶起身,看向周六那晚在文化广场对视过一眼的人,说:“等会儿结束我还要巡视水库,不能喝酒,今天就以茶代酒了。”
邵婕:“你做梦!”
邵婕怒形于色,想打掉谢安青的凉茶。
手到半空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攥住。
邵婕错愕。
陈礼从谢安青身后走到她旁边,面上微笑,眼底凌厉,不露声色控制住邵婕想挣脱的手腕,说:“女士,这么好的日子,你又为人师表,何必呢?”
邵婕被“又”后面的话砸中,上头的酒精短暂清醒,想抽回手保持体面。
陈礼加重力道没给她机会,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白酒:“谢安青是一村书记,汛期谁马虎,她都得清醒,所以这酒我替她喝了,三倍,够不够?”
失态带给邵婕的羞耻感已经涌上来,手却被人死死钳制无法补救,闻言,她咬着牙质问:“你替她,你是她谁??”
陈礼:“朋友。”
邵婕:“哪种?可以上,啊!”
陈礼毫无征兆松手,两方对峙的平衡被打破,邵婕惊呼一声,身体直直往后倒。
一刹那,附近的视线齐刷刷投向这里。
陈礼冷脸注视着邵婕,在画面即将变得难看之前伸手,扶了她一把,友善又和气地说:“邵老师再为孩子高兴也不能喝这么多啊,路都走不稳了。蓓蓓,这儿你熟,送邵老师去休息。”
谢蓓蓓还处在又爽又懵的状态,听言没什么反应。山佳心思细,快速走过来说:“陈老师,我去。”
陈礼偏头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山佳会意,几乎是把惊魂未定的邵婕拖离的现场。
闹剧莫名开始,诡异结束,周围人不明所以地讨论了几句,继续吃饭。
陈礼回身。
谢安青目不转视盯看着她,一只手捂着谢槐夏的耳朵。
谢槐夏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就看到一个阿姨好像很生气,蓓蓓姐更生气,小姨原本好好的,阿姨问陈阿姨“哪种”的时候,小姨突然捂住了她的耳朵。捂得特别用力,她的耳朵已经开始疼了。
“小姨。”谢槐夏小声开口。
谢安青像是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
谢蓓蓓则是猛然回神,大步跑去帮山佳,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陈礼看了眼谢安青捂在谢槐夏耳朵上的手,和喝白开水一样,把碗里的酒喝了,紧接着给自己倒第二碗,第三碗。
一口气喝完全部,陈礼把碗扔在桌上,说:“谢安青,你跟我出来。”
陈礼话一说完,径直离开。
谢安青还捂在谢槐夏耳朵上的手轻轻拢了一下,松开她说:“吃完自己回家。”
谢槐夏呐呐:“小姨,你很难过?为什么难过?你还有个奶奶?”
谢安青奶奶去世的时候,谢槐夏才半岁,往后村里没人提没人说,她就意识不到自己小姨有过一个奶奶;她身边虽然也空落落的,只有妈妈和小姨,但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日子孤单,就意识不到自己小姨会因为奶奶没了难过。
现在突然听人说起,她一下也开始难过了。
谢槐夏小心翼翼拉着谢安青的手:“小姨。”
谢安青兜起她张着的嘴巴,说:“没有。吃饭。”
谢槐夏:“你呢?”
谢安青:“刚陈阿姨不是说了,让我出去。”
谢槐夏:“还进来吗?”
谢安青“嗯”了声,提步往出走。
外面空无一人。
谢安青看了眼西边的路,转身往东边高过墙的麦草垛走。
陈礼喝酒太猛,而且是一口气满满三碗白酒,胃里翻滚得很厉害,看到谢安青过来,她没精力迂回任何一秒,直接问:“为什么不还口?”
谢安青:“她说的是事实。”
陈礼:“事实也分真假,死刑犯也有权利上诉。”
谢安青:“我不知道真假,没证据上诉。”
“去找。”
“找不到。”
“……”
“没一个人愿意给我线索。”
陈礼张口结舌,后知后觉记起谢筠说过的话和门楼下那个婆婆的反应。她胃里猛地往上涌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谢安青说:“我变成这种现在喜欢内耗,喜欢顾影自怜的性格不是一天两天,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像你说的,在找,在问,我想找个能钻进去的缺口,让自己好过点,可是没一个人给我机会。她们善意地保护我,原谅我,周而复始,我像是被驯服了一样,慢慢开始接受,然后忍不住反问,既然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被原谅?能被原谅,不就是做错过什么?”
她开始回忆给奶奶打那个电话的原因,开始找所有开端的源头,发现事情之所以会走到那一步的确是她先做错了。
那她还找什么,问什么,上诉什么。
谢安青看着陈礼,平静声音里透出哑:“陈礼,最近走在村里、地里,很多嬢嬢奶奶又开始原谅我了,她们一见到我就换话题,眼神闪躲,我好像在重复在六年前被所有人保护的处境,或者换个说法,我又一次在被所有人孤立。”
这些话太严重了,陈礼矢口否认:“不是……”
谢安青:“上一次,我把还算过得去的性格搭进去了才习惯,这次,我需要搭进去什么?”
陈礼无言以对。
早在门楼下聊天被碰见那天,她就该忌惮谢安青的聪慧。
这种聪慧于她而言是旧事重提,旧伤复发。
但她没有办法,她到现在还是觉得伤坏在外面比坏在里面好处,那找到伤口的准确位置,一刀剖开就势在必行。
那时是一时痛苦,现在的过程是反复折磨。
陈礼胃里的酒气剧烈翻涌,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看到谢安青唇在抖索。
“陈礼,早在你去桥上找我那天我就该问,我的事,你知道多少了?”
“我奶怎么死的?邵婕是谁?别的呢?”
谢安青默了几秒,在墙里的欢呼声中的开口:“陈礼,你是不是知道我的性取向了?”
肯定的,否则她不会在邵婕说到关键时候突然松手。
陈礼腿打了一下弯,头晕目眩。
谢安青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礼脑子里快速闪过谢筠只敢远远看着谢安青的画面,她宁愿一个人啃干面包,也不肯去谢安青家吃饭的画面和谢安青发烧,她急不可耐的画面,以及周六晚上,她们结束对话前的画面。
“谢支书,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陈小姐请说。”
“你是不是喜欢谢安青?”
谢筠很惊愕。
陈礼立刻就知道猜对了,她的心跳在那一秒忽然变得很快,呼吸则匪夷所思得轻。她说:“谢安青知不知道?”
谢筠嘴唇翕张,犹豫很久才说:“不知道。”
陈礼:“她不是?”同性恋。
谢筠:“她是。”
陈礼:“那为什么会看不出来?你们一起工作,一墙之隔也算是一起生活,她不是迟钝的人。”
谢筠答非所问:“我只有高中文凭,她五岁能做三年级的题,二十岁大学毕业,我和她的差距很大。”
“谢安青不会在意这种差距。”
“嗯——”
谢筠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回到正题。
“她是觉得自己不配。”
“……什么?”
陈礼没听懂。
在这个村里,谢安青的能力长相,她的存在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另类,她配不上谁?
谢筠说:“你可以简单解为内疚形成的自我防御,甜蜜、幸福、爱情,这些词是和内疚完全相悖的,它们一旦发生,内疚就会第一时间提醒她适可而止,所以她谁都看不见,谁的好都不接受。”
陈礼静着,把谢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品读,读懂之后如梦初醒,从根基上明白过来谢安青对自己的抵触、敌意和厌恶——固然有她这个人名声不好,目的不纯的原因,本质也许是谢安青自身的矛盾驱使。
谢筠说:“现在跟她提这种情啊爱啊的事是火上浇油,对不重要的人,她一把火烧得对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发生,对重要的人,她烧的是自己。”
“接受,还是不接受,和内疚争个你死我活,还是和在意的东西两败俱伤,哪一样都很为难她。”
“我不敢,我想等她哪天好了再说。”
谢筠的隐忍像突然出现的对照组,将前期那个陈礼照得丑陋不堪,无所遁形,她一面提醒谢筠“她好了,眼睛里看到的就不会只有你,有些事能等,有些事错过一步可能就是一辈子”,要抓紧机会,一面反复检查自己的行为,谨慎回避谢安青突如其来的坦诚、她的眼神、她的手臂和心跳,告诉她她的这些好无关紧要,以防她会错tຊ意把自己烧死,而另一面,她又不可控制地在持续对她好。
她才在为难谢安青吧。
就像此刻,谢安青问她是不是知道她的性取向,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完全可以说“对,我知道,而且是先一步知道,才会在发现你的异样时顺势说我想打退堂,说我对你的好和别人一样,以此让你打消正在萌生的多余念头。”
可话到嘴边,她的舌头像是打结了一样,满眼睛都是谢安青发抖的嘴唇,满脑子都是邵婕伤人无形的声音和她出现那秒,只有自己一个人捕捉到的,谢安青的紧绷和恐慌。
别人都以为她是镇定无事才面无表情,只有她看见了底下那层。
那如果真是朋友,她现在应该马上想办法安慰谢安青,就像在河边教她抽的那支烟,无限接近她,引导她,最真实地触摸她,听取她的情绪反馈,给她最恰当的帮助。
……安慰之后形势将如何发展。
陈礼现在头昏脑涨,无力思考。
谢安青清醒地说:“我是同性恋,一直都是。”
陈礼定住。
“高二的时候,我们班转来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和我坐同桌,她做不出来的题的时候喜欢咬嘴唇。有一次我正好偏头看见,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接吻会不会很软。”
“我后来给她讲过很多题,她每次成绩进步都会抱过来说爱我。”
“我信以为真,在她准备转回自己学校参加高考的时候,穿了最好看的裙子去找她表白,她说谢安青,都两年了,你怎么还在想这种事,你才16好不,恶不恶心啊。”
“我分析过她的话,说的不是女生和女生接吻这件恶心,是我恶心。”
“我有点难过,之后就没再和谁表白过。”
“现在还多了我奶的事和……”
谢安青话到一半停住,等吃完的人离开走远,才又继续。她略过了“和”字后面那半句,直接得出结论:“陈礼,如果你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故意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问我,提醒我不会对我怎么样,那没必要。有些话在别人那儿轻而易举就能出口,在我这儿比登天还难。”
谢安青垂眸默了几秒,等空气里浓烈的酒气散了,抬眼看着陈礼说:“比如,我可能有点喜欢你。”
第35章 吻她酸涩发抖的嘴唇。……
“……”
陈礼浸泡在酒精中, 真真切切听到了世界在耳边爆炸的声音,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都在旋转, 酒劲趁机从四面八方的裂缝中翻涌上来,她仓皇扶了一下麦草垛。
切口意外得扎手。
谢安青的话每在她脑子里重复一次,她的心跳就快一拍,头昏脑涨的感觉就重一分。
她张口欲言,思绪横冲直撞,隔着虚无的空气盯看对面模糊的影子半天, 才在猛烈的酒气中找到一点智的痕迹。
“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喜欢我。”
“……嗯。”
“那为什么又喜欢了?”
“你好。”
“我风评很差。”
“人好, 对我好。”
“这些只是你片面的了解。”
“够了,喜欢本来就只是视线开始偏向对方,不用别的。”
“你还不知道我最开始看上你的目的。”
“我知道后来不是了,我喜欢你是在后来。”
平静到诡异,就更显得激烈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陈礼踉跄着靠紧麦草垛, 鼻息都在轻颤。谢安青很慢地闭了一下眼,像是想把正在往外冒的情绪堵回去,可当她睁开眼睛, 瞳孔里的墨色却更浓更稠了。
她知道这些话不应该说,想都不应该想, 最好装聋作哑到陈礼离开, 然后在久不联系的某个深夜删除微信、电话,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继续原地打转,陈礼继续在路上风生水起。
但打开的情绪匣子像是卡在了邵婕出现的那个点,怎么都关不上。
她的话,陈礼的反应, 她们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她,她正在聪明人面前装腔作势,做无用功,没必要继续。
或者还能再往前点,卡在了陈礼突然出现的桥上,卡在她说“谁欺负你了?你说,我打得过”这句话上。
她在那些卡住的点上学会心跳加速,学会脸发热泛红。
之后,那个匣子就再没能和从前一样,一次次顺利关上。那个卡着匣子的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了酒,说了话,把自己弄得浑身难受。
她亲眼看着,不亲口说点什么,很难把这一幕消化掉。
身体挤压麦草垛的声音悉悉索索,不断穿过耳膜进入心脏,深深浅浅地划着。
谢安青抬手抓了一下胸口的衣服,说:“陈礼,我就是这么矛盾,说了绝对不会喜欢,转身打脸,说了有些话难如登天,扭头食言,说了有点儿喜欢,又打心底里希望谁都不要和我扯上多余的关系。”
“呵。”
谢安青很轻地笑了一声,手抓紧又松开,垂下来说:“我这样是挺恶心的。”
“谢安青!”
自酿酒的后劲儿在持续发酵,“恶心”两个字在陈礼脑子里轰然炸裂,和那声“喜欢”带来的震撼效果不相上下,陈礼攥着身后麦草垛,手指节节泛白,青筋根根清晰,她难以控制地将16岁的谢安青和眼前这个脸色发白的女孩子重叠在一起,心疼她一腔爱意被人践踏,心疼她明明有爱人的本事和资本却处处防着想要爱她的人。
心疼之外,更反感她又一次把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
她那声喜欢掀开的何止是自己的秘密,还有她隐晦的心思。
她在感情一事上从不拖泥带水,哪怕有被爆料,被恶意抹黑的风险,她也依旧我行我素,懒得多做解释。
可对谢安青,她在反复强调“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不会把你怎么样”。
人开始反复强调一件事的时候,不就是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要发生了?
最多有意识深浅的区分,但结果一定殊途同归。
她算深算浅?
浅的话,不会在被铁锨击中肩膀,需要谢安青帮忙扣扣子那天,只是看一看她的嘴唇就心生幻想,只是听一听她缠绵的笛声就将幻想付诸行动。
那她不是更加恶心?
她嘴上说着不会,手指却在反复进出自己的身体。
她对这个名声早就习以为常,谢安青的16岁和26岁得罪过谁?
陈礼看着26岁平静的谢安青,善于想象的脑子勾画出16岁遭遇晴天霹雳的她,仍然再反思自己。
忍无可忍。
陈礼一把抓住谢安青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谢安青,你再说一句‘恶心’试试!”
谢安青没站稳,撞到陈礼身上,“砰”一声,胸腔磕到肋骨,她定着,好半天才往后退了一步,说:“你别离我这么近。”
陈礼:“?”
不是喜欢她,离得近点怎么了??
……哦,她觉得自己不配。
哦,她离得越近越为难她。
陈礼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谢安青低头看着,说:“小时候我有被宠过,有恃宠而骄的经验,控制不住的时候我会闹脾气。像桥上,我想知道你对我的好和别人一样不一样,我希望一样,这样就不用纠结是不是有喜欢你,可你说了,我又难受,神神经经地说难听的话中伤你。”
陈礼:“我没在意。”
谢安青:“我在意。我这人有时候特别不识好歹。”
陈礼:“我不在乎。”
谢安青:“秋收、铁锨、白酒……没有哪一样,我能等价还你。”
陈礼:“不用你还。”
谢安青:“那我会一直记着谁对我好,越来越喜欢她,同时不断警告自己不配喜欢她。”
“陈礼,一直处在那种状态,我可能会很难受。”谢安青说,眼圈突然泛起红,声在哽咽。
陈礼狠狠愣住,快松到头的手猝然抓紧:“谢安青……”
谢安青胸腔剧烈翻涌。
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很难受——睡不着觉,反复做梦。大家都知道,所以都不惹她,给她时间自己想办法解决。
她能解决,而且经验丰富。
今年多了个陈礼,事情好像变复杂了。
每当她找到一个办法的时候,陈礼必定会及时出现给她另一种办法,比她的好,比她的轻松,比她的有效,也比她的后遗症严重。
后遗症是,她开始变得恶劣,贪心地想直视陈礼,又胆怯得不去正视她。
她正在像陈礼坦诚自己的恶劣,学着陈礼坦诚自己很烂时的样子,大大方方说出来,听她评判。
她几经思量,过了不知多久,说tຊ:“……朋友之间也可以无条件对对方好。”
是吧。
就像谢筠。
奶奶出事的时候,她正在办离婚,男方别说是抚养费,连谢筠应得的那份房产财产都不想给,两人之间的官司一度拖到进行不下去,可一听人说起她,谢筠立刻放弃纠缠,放弃打工六年攒的钱,一无所有地,带着才六个多月的谢槐夏把她接了回来。
朋友之间是可以无条件对对方好,可,“我已经喜欢了。”
前置条件影响全部过程,决定最终结果。
她喜欢了,就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只做朋友;她要是能,就不会在今天开这个口。
“看你现在浑身难受,想吐吐不出来,我好像也有点心疼你。”
“心疼是喜欢的一种吧。”
“高中那个女生只是咬一咬嘴唇,我就很心疼她,宁愿其他时间加班加点补自己的作业,也要在她方便的时候,先把她不会的题讲完。”
“陈礼,我其实有点蠢。”
那是纯粹。
陈礼真的想吐了,愤怒导致的。
谢安青说:“我处不好自己的问题,就给自己设置各种限制,六年十年把村子搞好,不要去喜欢谁,谁也别来喜欢我,我又想说了,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谢安青笑了声,眼泪掉下来。
“不是矫情。”
“是真的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
那颗眼泪在陈礼心上泛滥,她静着,满脑子只剩下“谢安青”三个字。
“我走之后,一直是邵婕在陪奶奶,照顾她,逗她开心,给她解闷。她一个外人,提供给了奶奶全部的情绪价值,我是奶奶一手养大的,我亲口告诉她,我想去城里上学。”
我不想要你了,我想去城里上学。
那句话即使已经过了十几年,也还是像锋利的尖刀一样,直直插进谢安青心脏,她弓身撑在膝盖上,眼泪大颗大颗往土里埋。
“我爸以前也是村干部,还没来得及和我妈结婚就在防汛的时候,失足掉进水库没了,我妈那会儿才22,还有大把人生要过,又跟我们家没什么确切关系,那对大家都好的办法就是我跟着我奶生活。”
“我觉得挺好的,我希望她好,我跟着我奶很好,我奶晚年不是一个人也很好。”
“可临近小学毕业的某一天突然来了人,说我奶身为校长,故意霸着别人的孩子不放,想给自己家留香火。”
“我奶没办法辩解,也不能做什么替自己澄清。她知道,如果由她开口让我回去,我会最真切地体会到亲情是件很伤人的事——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说归谁,我就得收拾东西跟谁走。”
“我奶一夜之间就变老了。”
“谣言还在四处传播,很多确定要来上学的人不来了,我奶的校长随时可能当不下去。”
“那是她一辈子的心血。”
谢安青掐着手指,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想起那天放学,想起奶奶愕然后的平静。
“奶奶,我想去城里上学。”
“在这里,奶奶也能把你教好。”
“我想去城里,我想我妈。”
“……好,奶奶帮你收拾东西。”
“笛子要带吗?”
“不带。”
“黄老师昨天送来的字帖要带吗?”
“不带。”
“私章,还好上周末盯着你把奶奶的私章刻完了,不然奶奶要抖着手给成绩单上签字喽。”
谢、秋、岚。
奶奶宝贝似的把私章放进贴身的口袋,摸着她的头说:“青啊,去了就好好的,别想奶奶。”
她说:“好。”
她自作聪明,找了一个根本不成立的借口主动离开,又在惹出烂摊子之后,打电话说要回来。
奶奶次次顺着她,次次没有好结果。
她多可恨。
邵婕在墓地抢玉佩的时候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奶奶经常看着玉佩发呆,呆着呆着就会忍不住叫她的名字,一叫她的名字肯定泪眼模糊——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在种她喜欢的花,有时候在做她喜欢的饭。
“陈礼,”谢安青抬头看着支撑不住,靠坐在麦草垛下的陈礼,眼泪静得让人胆战心惊,“我奶拿她最好的东西把我养大,我反过来要了她命,我像不像吸血鬼,笑着闭着眼睛往她坟前走,她……”
谢安青话没说完,脖子忽然被人捏住。她的鼻尖被猛地撞了一下,下一秒,充斥着酒精味的嘴唇贴上来,撬开她的唇缝。
有点干,很烫。
不过几秒就离开了。
谢安青看到陈礼很深地皱眉,咬着牙,像在进行激烈的心斗争,而她,脊背发麻,压抑沉重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狂跳。
久远暗色的记忆迅速从她脑中退去。
她脑袋空白了几秒,下意识伸手去推陈礼——
颈边的手倏地握紧,她毫无防备被拉下来跪在地上。陈礼的手指插入她头发里用力抓住,偏头吻她潮湿泛红的眼睛,吻她酸涩发抖的嘴唇。
第36章 匆忙意外的午后,溪涧碰……
夏天的午后蝉鸣雀噪, 暑气蒸人,绿荫懒怠怠的,笼着墙里的热闹, 罩着墙外的激烈。
谢安青感到一阵酥麻从喉咙蹿下去,经过脊背,直冲尾椎,她不受控制地挣扎了一下,手撑住陈礼曲线完美的腰胯。陈礼灵活强势地舌趁机挤开她微张的齿缝,和她的舌尖相触——比卫生室那个傍晚想象的更软, 更好接吻, 此刻血迅速涌上她的脸,心跳一撞一撞似要冲出来的青涩反应勉强也算得上是在好好和她接吻。
陈礼被取悦,忍不住将谢安青的脸抬高,手扣着她的腰,手指偶尔抓紧她的发根, 偶尔轻柔地摩挲安抚。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规律,手里抓着的人便做不了任何准备,一切反应都格外真实坦白——左手紧抓着她的胳膊, 握在她胯上的右手一秒比一秒用力,唇始终是张开的, 口腔里的反应木讷到乖巧, 和暴雨那晚鲁莽粗暴的人截然不同。
她的气息长时间静止着, 还在被直入深处的舌占有掠夺,很快感觉到缺氧,身上开始一层层战栗颤抖,胸腔胀得像是要炸裂开来——
“呼吸。”
低沉的提示音突如其来,充盈的口腔忽然空寂。
在那突然从发根传来的细微疼痛中, 谢安青听到有掌声在墙里响起,麦草垛悉悉索索的声音变成略重的喘息。她心脏一紧,張開嘴大口呼吸,肩膀用力起伏,還沒完全順暢滿足,酒氣濃烈的唇再次覆上來,含住了她的下唇。
清晰的湿热感在那片薄薄的皮肉上炸开,头皮神经剧烈抽动跳跃,她能感觉到陈礼在发烫,一点一点将她濡湿了,张口抿住上唇,輕輕拉扯,放開,吮吻,舔咬。
陌生又猛烈的感覺在謝安青體內堆砌,碰撞,全身血液沖到大腦,她本能揪住陳禮垂到手邊的長發,緩緩張口,等待着……
所有感覺戛然而止。
她空白迷茫地看着对面那双正在被KE望焚燒的眼睛。
它的主人脑中轰然,被墙里突如其来一声“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小姨现在很难过”打得晕头转向,她重重抓了一把手指间已经潮热不堪的头发,想起谢筠多年的隐忍,想起那晚她在离开之前匆忙低抑的一句“陈小姐,我还有机会吗?”
她当时说:“有。”
现在却把企图她的“机会”据为己有。
“……”
智短暂归位,陈礼仓促抬头——
谢安青总是很黑很静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红透了,她还在发抖的睫毛一动,眼眶里残存的泪水猝不及防掉下来砸在陈礼锁骨上。
“嗒。”
一切思绪定格,眼泪顺着陈礼的衣领滚进去,像火,烧了一路,像沸腾的水,一刹烫进心里,像丝丝扣扣的线,被酒精浸透,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智绞成再也无法复原的碎片。
她摸了摸谢安青的脸,拉起她往回走。
路上遇到过好几个人,陈礼记不清自己认不认识,打没打招呼,她从谢安青口袋掏钥匙开门,将她拉到水槽前洗手,然后一起回到她房间里,接吻。
房间里光线昏暗,谢安青躺在哪一个晴朗的午后,亲手给陈礼铺的床上,被她吻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們唇碾磨著唇,舌糾纏著舌,在不受智束縛,不被清醒所困的寂靜環境裏吻得熾烈而狂熱。
谢安青喝過涼茶的唇是甜的,陳禮tຊ舔舐入口,冰水洗過的手指涼涼的,挑開她短袖的下擺,抚摸她腰上处在恢复期的伤口:“腰还疼不疼?”
谢安青指尖發麻,心和腦也都已經興奮到麻痹,她發酸的手指攥著床單,唇間先有的氣才發出來聲:“不碰,不疼。”
陈礼去碰她,用柔软的指肚摩挲:“不疼?”
谢安青:“……嗯。”
陈礼握住:“不疼?”
谢安青:“嗯。”
陈礼俯身吻她,尝试着加重力道,她立刻扣紧手指,短短地哼了一声。
陈礼就知道她的底线了,马上松开手,改为轻柔地安抚。
“我肩膀还有一点疼,你帮我揉一揉。”陈礼吻着谢安青扬起的下巴说。
谢秀梅开的外用药味儿太冲,陈礼一次也没有用过,她的肩膀的確還在疼,但遠沒到需要誰幫忙揉一揉的程度,更不是誰發軟的手捏上去就會受不了那種疼。她咬謝安青緋紅發熱的耳垂,在齒間細磨:“不要隔著衣服,你現在沒有力氣,把我的扌口子解開。”
陈礼的声音含混低沉富有魅力,吐字时的热气打在谢安青侧脸耳后,她手脚飘着,像被植入指令的机器,手往右,往下——陈礼内里的风格和她外穿的裙子一样,忄生感大膽,成熟豐潤。謝安青手停在最末尾的扣子上,視覺爆炸。
陈礼停下来,撑起高度仔仔细细看她:“不喜欢?”
谢安青眼波激蕩,张口无言。
陈礼说:“我喜欢你的。”
陈礼只是停在謝安青短袖下擺的手指回撤,貼住皮膚。謝安青劇烈抖動,眼前白了一瞬,感覺那只纖長柔軟的手推著短袖快速往上,經過腰腹、肋骨、溝壑、喉嚨,經過唇和鼻子,將短袖一直推到她的手腕上,然後準確幹脆地覆蓋在左側鎖骨下方,她剛剛說了喜歡的地方,收攏,放松,品嘗,挑動,一瞬間,不用誰來打一個手銬結,謝安青就自己抓緊了腕上的短袖。火從身體深處躥上來,她無意識張開唇,不同於麥草垛前的迷亂淚光慢慢浮出眼眶。
陳禮不緊不慢,耐心十足,手心裏沾上謝安青火熱的體溫後,开始引导她的情绪。
“奶奶是什么样的人?”
突转的话题,极不合时宜的话题,精准无误将谢安青智拉回的话题。她目光震颤,眼泪滚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好。”
陈礼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里面属于自己的纸盒打开:“多好?”
谢安青心脏坠胀,像搁浅的鱼,呼吸困难,思绪暂存,一半听陈礼口齿间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一半断续拆封记忆里的陈年旧事:“没钱,没,暖气,没空调,没很多新,裙子,还是觉得,和她一起生活很——”
谢安青陡然側身,渾身抖索,陳禮並攏的中指和無名指擡了起來。
還不夠,生條件OK,心還沒有準備好。
陈礼和磨蹭那天傍晚的护栏一样,一面磨蹭着谢安青,一面轻声继续刚才突然中断的话题:“和她一起生活很什么?”
谢安青心臟收縮,氣息發顫:“幸,福。”
谢安青浓密的睫毛湿成一丛一丛,更显得长,黑,让人心疼。
陈礼俯身吮吻她打开着的喉咙,不让她再有机会把那些阴暗压抑的情绪藏起来:“多幸福?”她问,手下的動作毫無征兆加重。謝安青悶哼喘息,感官被放大,智被消減,情緒浪潮隨著失控的眼泪汹涌而至:“去城里之后,每天都觉得,不幸福。”
突如其来的哽咽像在狂风里簌簌,像被咬碎了,湿透了,飘零零把歉疚后悔全部变成了委屈脆弱,闯入陈礼胸腔里,咬噬着她的心脏。她的耐心開始變淡,磨蹭的幅度開始變大,頻率開始變高,深深淺淺試探著瞳孔裏這個哽咽不止的女孩子,剝奪了她的繼續適應的時間:“之前你說沒和誰有過,那自己呢?”
一句话,谢安青的情绪急转直下,思绪全然宕机。
陈礼抬起下颌,吻她轻轻抖着,和眼睛一样让人心疼的嘴唇:“有没有?”
谢安青的睫毛还很湿,陷在多年不能自拔的悲伤歉疚情绪里,另一边,紅潮已經因為陳禮的提問追問迫不及待漫上臉頰,燃燒一切好的壞的情緒,她的腦子迅速被清空,神經飄飄蕩蕩。陈礼说:“告诉我,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开始。”
很轻的声音,很轻的吻,很轻的手指,安抚一样,谢安青被所有和轻有关的感觉蛊惑,喉咙里轻轻地震动:“嗯。”
陈礼:“嗯是什么?”
谢安青:“……没有。”
那就不用问一根,兩根,還是三根了,最少的她都未必受得了,可这一次陈礼没有退堂鼓可打,她身体里的酒精已经渗透到了四肢百骸,将她完完全全拖入醉后那个简单直白的世界,她什么都顾不上,眼睛里看到的,脑子里想到到只有当下——用已经具备论基础和实践结果,她也曾经想到过的忄生帮谢安青把长久积压的情绪发泄出来。她冷靜又放任地將早已經被浸透的中指滑進去,另一手横在谢安青唇上,把所有可能飘出窗外的声音堵进她喉咙里,看她短短几秒时间憋红了眼睛,眼泪疯狂往下淌。
今天要淌够。
以后就能少一点。
***
陈礼身攬起謝安青抽搐無力的身體,濡濕手指穿入她發間,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声声安抚:“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哭一哭就都过去了……”
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陈礼想象着小时候那个受宠的谢安青会被怎么称呼,手指摩挲她汗湿的皮肤、头发,想到了,细细密密地偏头吻她,叫她“阿青”,捋下她手腕上已经扯到变形的短袖,轻声告诉她:“都会过去,相信我。”
谢安青形销骨立的心脏被温柔穿透,在陈礼手指耐心地摩挲下,在谷欠望强大的控制力中大声哭泣,胸中压抑多年的情绪彻底得到释放。
陈礼抱紧她,身体里尚未被代谢掉的酒精还在持续发酵,某一秒溪涧碰到深谷,一切再次变得不可收拾。
第37章 陈礼,你仍然自由。
陈礼醒来是在晚上九点, 东谢村的天已经黑得非常彻底,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敞着, 微凉晚风吹进来时,刚掀开被子的陈礼抖了一下,低头看到自己不著寸縷的身体。
陈礼揉太阳穴的动作定格,片刻后,记忆蜂拥而至。
几个小时前,谢安青经历了感情路上第一个真正的节点, 她雖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主動去融入誰, 但似乎,被動的嗚咽,放縱的哭泣,從青澀到熾熱,從陌生到享受的過程更加令她震撼, 她就不受控製地,讓自己在春天失火,在夏天爆裂, 等到秋天被焚毀時,赤衤果衤果地, 在冬天劇烈顫抖。她的身體、智被酒精和謝安青洶湧的眼淚、坦誠的心事、不加掩飾的脆弱俘虜, 吻著她進行了一遍又一遍, 到後來她的力氣也沒有了,嗓子被致命的快樂徹底拔幹,昏暗房間裏的熱情才漸漸得到平息。
那时候……
“嗡,嗡——”
手机猝不及防地震了几声。
陈礼被打断,不舒服地闭了闭眼睛, 伸手取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是经纪人发来的微信。
【老薛说有些素材的质量很差,还不如几十年前的老电影。】
【想成品好看,肯定要先修复素材。】
【修复需要时间,你给的这点不可能。】
【或者你想想别的办法,现在立刻马上想,否则我撂挑子不干。】
陈礼醉酒后的思绪根本集中不起来,越想脑子越空,她烦躁把头发拨到后面,看见了身侧空空如也的床铺。凌乱不堪,还有手抓出来的褶痕和牙咬出来的齿印。
陈礼看着,思绪猝不及防接续上。
那时候谢安青哭得嗓子都哑了,她怕她没有经验,加上情绪起伏太大,会不可不免地在身体冷下去之后,陷入空虚空茫带来的负面状态里,不知道怎么调整处,留下心里阴影。她就想去抱她,安抚她,让她踏踏实实地从缥缈云端落回到实处。
可只是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她就抖着抓紧了手。
手里是她的脚腕。
“陈礼——”
又低又哑,纤弱发软的声音。
又乱又散,通红潮湿的眼睛。
陈礼还没有平复的神经一瞬之间拉扯到了极限,她喉咙里咽了咽,说:“再叫一声。”
谢安青出声不是为了叫她的名字。
陈礼俯身拨她紧闭的嘴唇,答应她:“再叫一聲,我就不繼tຊ續了。”
谢安青黑长的睫毛在夕阳里轻颤,红光热烘烘的,撩过她的嘴唇:“陈礼。”
陈礼“嗯”了声,還靠在謝安青膝邊的纖腰輕擡,肘彎勾起她那條腿,輕車熟路貼上去,後面全在食言。她一只手扶也是推著謝安青的膝蓋,不讓她躲,一只手輕揉著她每一秒都好像要承受不住的腰腹,從她居住的溪澗向自己的山谷引流,漫長又激烈的過程,謝安青急喘著咬緊床單,握緊能夠到唯一和她有關的東西——她的腳腕——不斷示意求饒,而她被酒精灼燒,忘了謝安青會躺在自己床上的原因,忘了自己帶她回來的目的,只是持續不斷貪戀生上的快樂,满足自己的私心,之后呢?
陈礼头疼欲裂,无力思考,她快速看了眼脚腕上隐隐约约的手印,把自己扔回床上,手臂搭着眼睛屏蔽一切。
视觉上是屏蔽了,听觉呢?触觉呢?遗留的感觉呢?
陈礼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弹向,嗡,嗡,嗡,她心浮气躁地用力咬了一下牙根,赤身赤脚拉开房门去找谢安青。
她并不知道这一找会发生什么,该说什么,可一间房子两个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有撞见的时候,与其被突如其来会面打得措手不及,不如……
谢安青房间是空的。
陈礼狂飙的思绪骤然定格,握着门把站了好几秒,才快步折回去穿衣服,她来不及化妆打扮,随手把头发拨弄顺了,就勾着鞋子往南面的窗边走。
没人。
北边走廊。
没人。
屋后河边。
没人。
厨房卫生间。
没人。
打语音打视频。
没人。
哪儿都没人。
陈礼攥着手机站在榕树下,脸色越来越沉。
她确定谢安青是情愿和自己发生关系的,否则最后那段时间,她明摆着在欺负她的时候,她为什么只是咬住床单发抖忍耐,不是厌恶地推开她马上结束?哭出来之后,她的身体、心已经开始变轻,变亮,变健康了,没必要再反过来满足她的需求。
可她这么做了。
所以她确定今天这一下午,谢安青很轻松很快乐。
但不确定这种短期极致的快乐在她心里缓存了多少。
会不会,什么都没留下?
或者不止是什么都没留下,还加重了她的矛盾,所以她躲起来了,现在正像麦草垛旁说的,很难受,觉得自己很恶心?
陈礼胡乱解了两颗扣子,心烦意乱。
隔壁只有谢槐夏在背诗,看到她来,小身板一扭看都不看她一眼。
“谢槐夏,你小姨呢?”陈礼按捺着语气问。
谢槐夏脑袋顶着柱子,声音闷闷的:“不是被阿姨你拉走了吗?”
她都不知道,傻傻地在妍丽老师家一直等。
等得花儿都谢了,才有人跟她说,她小姨早早就被阿姨拉走了。
她就难过了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她交朋友,她小姨都没说什么,她小姨交朋友,她肯定也不能吃醋的呀。
她就是有点担心小姨还在难过。
小姨难过都不跟她讲。
人家说小姨的奶奶很早就没了,小姨都不跟她讲,还给她做小猪脸的奶油馒头哄她开心。
谢槐夏越想越伤心,抽抽搭搭地扭过来问陈礼:“阿姨,我小姨哭没哭?”
陈礼张口欲言,话到嘴边突然不知道怎么跟谢槐夏解释。
谢槐夏情绪走得快,没等陈礼组织好语言就拉住她的手说:“你跟小姨讲啊,我最爱她,你让她不要难过了,我会一直爱她,一直一直爱她,你一定记得跟小姨讲啊。”
陈礼心绪烦乱,在半黑暗里动着双唇:“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
谢槐夏一愣,松开了陈礼的手:“你拉小姨走的时候,她连我都忘了。”
那就表示,她在小姨心里不是第一重要了。
小姨现在更喜欢阿姨。
她不难过。
“哇——!”
还是很难过!
“阿姨,你一定要对我小姨好!不然,不然我咬你!”
谢槐夏抓住陈礼的胳膊就咬。
小孩子虎牙锋利,下口没有轻重。
陈礼疼得蹙眉,但没有做什么,她脑子里,谢槐夏的话在和不久之前的猜测打架,一边说谢安青把她当回事了,一边说谢安青被她吓跑了;一边说谢安青要重新开始了,一遍说谢安青在淤泥里的越陷越深了。
陈礼靠坐在房门口的南官帽椅里,第三十一次没有打通谢安青的语音,经纪人还在催命。
“我发的微信你看到没有?”
“你到底有没有别的办法?”
陈礼:“没有。”
经纪人:“那你现在二选一,不修复素材,或者延后交付时间。”
陈礼:“都不可能。”
经纪人:“那我现在就去辞职。”
陈礼:“吕听。”
经纪人一愣,语气弱下来:“你别叫我全名,我是易炸体质,隔几天就得喊一声狼来了,没别的意思。”
陈礼知道,她头后仰抵着墙壁,吐了口气,说:“时间我要,质量我也要。”
吕听:“那你就必须想出来其他办法。”
陈礼眉心紧皱,片刻,起身说:“通知一下,今晚通宵。我现在马上往过走,最多四个小时到。”
吕听:“OK,工作室等你。需不需要咖啡?”
陈礼:“越浓越好。”
吕听:“有数。”
电话挂断,陈礼又给谢安青打了个语音。
结果没什么意外,无人接听。
陈礼用力攥了一下手机,大步进去房间收拾东西,很快,没开灯的二楼响起行李箱的滚轮声,一路延续到楼下时,山佳刚好骑着电动车进来说:“陈老师,您真没什么事吗?”
几分钟前,山佳忽然收到陈礼的微信——拍糖纸那次,陈礼问她要不要照片,她说要,她们就加了微信——问她会不会开车,今天有没有在谢妍丽家喝酒。
她说会开,没有喝酒。
陈礼:【那方不方便送我去镇上?我临时有事,去趟市里。】
山佳:【到镇上之后呢?】
陈礼:【找顺风车,我的车你原路开回来。】
山佳:【好,我马上过去。】
山佳对陈礼的印象本来就不错,今天又多了邵婕那事,她好感倍增,当下就换衣服过来送陈礼。
山佳系好安全带问:“可以走了吗?”
陈礼短暂迟疑,说:“等我三分钟。”
山佳:“好。”
陈礼下车上楼,二楼的灯开了几十秒,再次陷入黑暗,不久,院里被惊醒的金鱼也恢复寂静。
已经在后墙根下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谢安青将视线从坟包模糊的轮廓上收回,在膝头趴了一会儿,站起身翻墙回家。
后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谢安青眼尾的视线扫过二楼,转身走进厨房。
厨房两顿没开火,冷冷清清的,谢安青开锅烧了碗热水,把盒牛奶放进去隔水加热。差不多五六分钟,牛奶被捞出,碗简单冲洗反扣,谢安青揣着一口袋和夏天不符的滚烫回屋上楼。
老旧楼梯的吱呀声压着她明显的心跳。
她想了很多开场。
“饿不饿?先喝口牛奶。”
“酒后喝牛奶可以减少酒精对胃粘膜的刺激。”
“你手脚凉,体寒的人喝热牛奶温胃。”
……
她每往前走一步,手里的牛奶就攥紧一分,到陈礼房门口的时候,步子猛地顿住。
陈礼房门上贴着张便签纸,字迹虽然潦草,谢安青还是能借着楼梯上的灯光看清楚。
【临时有事离开几天。
——陈礼】
没交代原因,没说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谢安青心跳慢下来,往下坠,手心里滚烫的牛奶快速失去温度。她握了一下,伸手去撕便签。
手没碰到,粘性不够的方块纸掉下来一角,在空中荡了荡,落下谢安青脚边。
陈礼脚往回收,偏头看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夜色。
她不是不想留原因,是不能。
这趟过去,她要做一个五十分钟左右的纪录片,纪录片主角是谢安青奶奶。
这件事现在只有谢筠知道,同样是聊起谢安青那晚知道的,她很担心把一切剖开之后,谢安青的状态会down到一个更难疗愈的困境,适得其反,而陈礼,她始终坚信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第二天在桥上找到谢安青,把她安顿好之后,她立刻带着相机出来,找村里上了年纪,可能知道些什么的嬢嬢收集素材,并告诉她们暂时不要让谢安青知道。
她想在最恰当的时机,给她最直接的心冲击。
有些事一旦有了准备,效果会大打折扣。
她为了达到最佳效果,亲手把谢安青推回到六年前,被孤立的处境,让她重复经历,在麦草垛前崩溃。
这之前,她偶尔犹豫过,要么成,要么败,她给tຊ自己准备了两个待选结果,毕竟她只是个外人,站在自己的立场,用自己的方式考虑问题,太狭隘了,谢筠和谢安青一起长大,就算中间分开过,也比她熟悉得多。
那或许是她对。
她偶尔这么徘徊。
今天看到谢安青哭,听见她说她找过,但找不到能让自己好过的线索,她就最后确定了:这个片子要做,而且要往谢安青最软,最暗,腐烂最多的心里做,做好之后,趁她不备,一次性将她的伤口剖到底。
会很疼。
她只能受着。
现在也只能继续熬着,对必然的发生那一秒一无所知。
车身颠簸,陈礼肩膀磕在门框上。
她做事就是这么狠。
对自己是,对刚刚才发生过关系,才大哭过,必定还很纠结矛盾,脆弱敏感的谢安青也是。
谢安青会怎么想她不留一句原因就突然离开的行为?
开始信她就是网上说的那个又烂又渣的陈礼?
还是,更加严重?
陈礼胃里的酒气剧烈翻滚,她紧闭着嘴唇忍了一会儿,伸手将车窗降到底,让高速上120km/h的疾风吹向自己。
几个小时候之后,吕听震惊:“你逃难过来的啊??发型前卫得我都不敢认!”
陈礼没一句废话:“现在什么进度?”
吕听:“配音。”
陈礼应了声,步子突然一转,快速朝卫生间走。
吕听察觉不对,后知后觉她脸白得像鬼。
吕听连忙放下的行李往过跟。
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她剧烈的呕吐声。
吕听脸色难看地走进来,在认识陈礼十几年后,第一次看到她扶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毫无形象可言。
……
凌晨两点半,陈礼靠在沙发里,早就准备好的咖啡被换成了热水,她叠着腿,身上是价值不菲的黑白套装,简约经典,抬脚时细高跟撵地,和东谢村那个陈礼相似,又因为环境不同,周围陈设不同,穿着不同,让她整个人显得截然不同——东谢村那个时尚大胆,这个飒爽精干,气场强大。
吕听神色凝重地盯了陈礼半天才找到个合适的开头:“不计代价做纪录片,喝了酒还连夜赶路,你这回认真的?”
陈礼:“我哪回不认真?”
吕听:“认真你不会29了,还只跟自己的手指上过床。”
吕听不假思索的一句话让陈礼笑容消失,浅色瞳孔里映着冷色调的会客室。
吕听:“你那些前任全都是我摆平的,你真以为我什么都没问,什么都不知道?”
陈礼:“你知道什么?”
吕听:“你只是和她们有过一段,不是谈过一段。”
陈礼:“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吕听逼视着陈礼,语速飞快,“谈了又分,是感情问题,没谈就分,是你的问题。陈礼,你在想什么?”
陈礼:“你不用知道。”
“我们是朋友。”
“对,不然你当我是多蠢,才会在你被人构陷虐待动物拍摄,声名狼藉的时候找你当经纪人,让你不至于找不到工作饿死。”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肯定不会出卖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能死?”
“不能,但……”
“什么?”
“不想说。”
“滚。”
陈礼笑了声,没了口红的唇色微微泛白:“不舒服,滚不了。”
吕听无语地给她杯子里添了点热水,看她喝下去几口,苦口婆心地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定下来,你马上都30了,家里还跟样板间一样,一进去就瘆得慌,要是身边有个人能亲一亲,抱一抱,上个床,那好心情还不翻倍,坏心情也能睡爽,何乐不为?”
陈礼:“你每次在我这儿受了气,都是回家被睡爽的?”
吕听皮笑肉不笑:“陈大摄影师,岔话题没这么岔的。”
陈礼挑挑眉,仰了点头继续喝水。
吕听说:“你这回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陈礼喉头滚动,把嘴里那口水咽了下去,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没什么可质疑的吧。
不是真心,不会对她处处关心关注,不是真心,不会轻易和她上床,不是真心,不会忍一路才吐,大半夜坐在这里。她……
“我打听过了,她是驻村书记,走仕途。”吕听忽然开口,猝不及防的“走仕途”三个字让陈礼刚刚提起来的思绪陡然中断,“如果你是真心,我马上就去给相熟的媒体打招呼,以后但凡有你的消息,不论大小,先发给我,我能买就买,能压就压,尽可能不让‘同性恋’几个字影响她的前途,不让你们的关系曝光。”
陈礼不语,反复回忆“走仕途”这三个字,会客室里陷入死寂。
头顶,空调风轻得几乎听不见。
吕听看到陈礼目光动着,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平静一会儿暗沉,过了仿佛半个世纪那么久,吕听的耐心快耗光了,才听见陈礼开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吕听:“???”
就这??
“那你当初为什么招她??还要看什么淡欲的人烧起来的样子???”吕听不解。
陈礼:“……”
“你还不知道我最开始看上你的目的。”
“我知道后来不是了,我喜欢你是在后来。”
麦草垛前的对话从陈礼脑中一闪而过,她刚刚熨帖了一点胃又剧烈翻涌起来,她捧着水杯的手一点点握紧,回忆当初为什么会招谢安青。
就因为她这个特殊的职业啊。
一旦被爆出来同性恋,肯定会迅速发酵,闹大,有人趁势扒一扒陈礼,和为民服务的谢安青进行对比,发现她没什么前科黑料,那陈礼这个人就彻底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无药可救的混账。她再想办法解释一波,把谢安青摘出去,只留自己一身污水。
对了,就是这样。
她当初会招谢安青就是想利用她敏感的身份来成全自己,丝毫没考虑她往后爱或不爱,工作还能不能继续。
她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只是后来的真心威力太大,她沉溺其中,差点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陈礼胃里的热意彻底淡下去,只剩死气沉沉的凉。她看着吕听,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为了让大家知道陈礼到底有多烂,连公职人员的主意都打。”
吕听瞠目结舌:“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礼还是那句话:“你不用知道。”
吕听胸口起伏,半晌,拍案而起夺走陈礼的水杯,咬着牙说:“真不是东西。”
“干活了。”
“砰!”
会客室的门被吕听甩上。
陈礼一动不动看着桌上忽然亮起的手机。
有一条新微信。
现在是凌晨三点,国内的人还在睡觉,国外的,没人知道她换地方了,不会问她到了没到。
那只剩一个可能。
陈礼倾身拿起手机解锁。
谢安青:【到了?】
隔着屏幕看不出情绪。
但是凌晨三点,她应该在做噩梦的时间,主动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第一条主动发过来的微信。
这代表什么?
敢去喜欢一个人的勇气应该出现了一点。
她需要思考多久,推翻、重建自己多少次才决定踏出这一步的?
她都还不知道打算喜欢的这个人差点在利用完她之后,用“我会给她钱,给她解决问题,给她成百上千倍的补偿”来敷衍了事。
陈礼指尖泛白,会受情绪影响的胃一阵阵绞痛。
“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对话框更新。
【我是成年人,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你不用躲,也没有必要,我不会让你负责,更不会用一次关系去要挟你什么。】
【陈礼,你仍然自由。】
第38章 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会客室里的空调很凉, 身体像是荡在水里,寒气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陈礼胃里的紧缩痉挛在收到信息那秒突然变得严重,呕吐感再次涌上, 她匆忙伸手撑了一下桌沿,喘息着重新阅读谢安青的信息。
……你仍然自由。
一个会把自己纠结到眼圈泛红,声音哽咽的人,刚刚才踏出来艰难的一步,可能连后续思路方向都没有完全厘清,就回过头来体面、智地帮她解决问题。
不要负责, 不会要挟。
她在河边说的话记得可真清楚, 脑子挺好使啊,那怎么记不住坦白之后,自己亲口说的那句“陈礼,一直处在那种状态,我可能会很难受”?
往前十几个小时, 那种状态还只和喜不喜欢,能不喜欢,配不配喜欢有关, 她只有心是乱的,现在人也一并交代出去了, 她手里还剩下什么是可以拿来支撑她在天亮之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上班, 继续井井有条处那些琐碎到tຊ让人头皮发麻的问题的?
如果没有, 她现在难不难受,哭了没哭?
陈礼胃疼得弓身,手指紧抠着,寂静空气里漂浮着哪一声没有藏住的呻口今。她手抖了一下,手机滑落掉在地上。
“咚!”
陈礼耳膜震动, 用力闭了闭眼睛,几秒后,快速俯身将手机捞起来,点开键盘。
【方不方便打电话?】
信息刚发出去,屏幕上方就出现了输入提示,像是等在那里。
那如果她就是想躲,就是不想负责,就是打定主意装死,不准备回复她呢?
这么干等着,到天明?
蠢……得让她想叫……
陈礼死死压着胃部,细碎的声音不断从喉咙里溢出。
谢安青字打了又删,抬眼看了很久上方一屏显示不完的“未应答”提示,才重新开始输入。
【打电话干什么?】
在墙根下坐的那几个小时,谢安青的耳朵热了一回又一回,回回离不开陈礼——她的手虽然凉但很软,她强势也温柔,响在她耳畔颈窝里的声音始终轻轻的,不断逼她哭,又不断低身下来抱紧她,充盈她,让她头一次知道,哭也能那么有安全感,哭出来之后,呼吸都好像变轻了。
然后,有点儿喜欢她就慢慢变成了喜欢她,想和她谈一谈……
要不要也来喜欢她。
她现在可能不好,之前对她不好,但如果她愿意,她会努力变回从前那个人人都觉得很乖很听话的谢安青,认认真真喜欢她。
她好像已经从死胡同里走出来了一点。
新的路虽然还雾蒙蒙的,她看不清楚,可如果,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给她指一指,带她走一走,她应该可以走到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的那一天。
她想走到那一天。
想结束一闭眼就做噩梦的日子。
想好过一点。
想喜欢她。
她越这么想,矛盾和纠结越少。
矛盾和纠结越少,那张便签带来的冲击越大,她越敏感。
这次没有生期影响。
也许是牛奶突然变凉,冻住了她微末的勇气;
也许是满腔期待突然落空,带来了巨大的心落差;
也许还有她经验匮乏,但本能会懂的,该有一场事后温存发生在门里,却毫无征兆被替换成冷冰冰一张没有原因,没有归期的便签,导致的委屈和轻视;
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便签掉在了她抓住之前,她不可避免地,觉得失落。
她不记得自己在陈礼房门口站了多久。
腿脚开始僵硬发冷的时候,她弯腰捡起便签纸下楼。
陈礼的车刚好进门。
那一秒,她的眼睛应该亮过,心脏瞬间活了过来,可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看到山佳从车上下来。
————
“书记,你和陈老师是不是吵架了?”山佳快步走到门口问。
谢安青咬了一下酸软的牙关,捏皱了手里便签:“为什么这么问?”
山佳抬手抓了抓头发:“也没什么,就是看陈老师走得很着急,还带了行李,一路上脸色特别差,觉得她状态不对。”
山佳的话像一记重锤陡然砸下,谢安青有片刻的茫然。
她和陈礼,她们下午应该挺和谐的,她都能回忆起来陈礼总共到过几次,每次高氵朝弓起的腰背有多漂亮,声音有多缠绵,怎么转眼就脸色难看了?
山佳说:“可能是我想多了吧。陈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上周六,陈老师在文化广场给大伙拍照,有几个嬢嬢没排到,托我问问下次什么时候。”
谢安青说她不知道,动作迟缓地锁了车,把钥匙放在堂屋的桌上,转身上楼。
陈礼的床还没有收拾过,空气里有月季压不住的暧昧味道。
谢安青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俯身绑了垃圾桶,去拆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床单被罩。
蓦地脚上一重,手机从谢安青裤子口袋掉了出来——陈礼草草脱下,被卷进被子里那条裤子。
谢安青转身坐在床边,解锁屏幕,看见了微信里的几十条未接提示。
————
如果她当时心态平稳,第一反应应该是点开其中任意一条打回去,可偏偏便签带来的冲击在前,她的失落敏感在后,再被山佳的话和陈礼带走了行李一干扰,手指立刻就僵得不能动弹。
她应该有一点害怕,怕电话打过去后听到的不是自己想听的。
她的爱情才刚刚才发生,还很稚嫩,在受到威胁和轻视时顺成章地陷入了猜疑和否定之中,忍不住带着悲观的情绪去猜测陈礼的行为动机,想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在一切结束,清醒过来的那秒空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面对,所以躲开了。
毕竟前一秒,她还不惜用破坏自己的名声来提醒她,不要喜欢她,还在用朋友定义她们未来的关系,不想对她怎么样,抬起手的下一秒就强势地吻了她,和她在自己的床上发生关系。
一场没有解释开头,没有清晰收尾的关系。
后悔是情之中。
不留归期是所当然。
就是不要车子不回来,也可以解释为,那是一种她认为的等价交换。
谢安青攥着手机,已经被眼泪打了通关的眼眶轻车熟路发酸发热,又不想把初恋搞得太难看,变成河边那个电话里软的不行,就恶语要挟的丑陋模样。
再者,还是觉得她不像网上说的那种人。
退一万步,她真是,也应该是和之前13次一样,坦坦荡荡地结束,没由突然变得畏首畏尾,连面都不见一次就要跟她划清界限。
那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看似摆顺了的思路一瞬间回到开始,没有思考出任何结果。
只有手边那张冷冰冰的纸条依然清楚实在。
谢安青看着,猜不透陈礼,只能先剖析自己:她害怕今天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但开始是心甘情愿,结束就不需要负责,不会要挟;她现在敏感失落,但既然是主动开的口,主动选择的路,就不该要求别人拿自由换她将满足持续。
微信上的那两句话,她花了三个小时编辑,三秒粘贴,陈礼看过了,现在要和她打一打电话。
是她做事的风格,直接坦荡。
而她,清醒、智只能隔着屏幕,面的面的交流里,她应该还不能马上听到一声“抱歉”或者“对不起”,所以她先问了句“干什么”。
夜在退却,月光在河里跌落。
谢安青看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消息。
陈礼说:【我听听声。】
“?”
谢安青皱皱巴巴的思绪明明没赶上月光涨潮,还是某一刹那觉得胸口微微鼓胀,她蜷了一下手指,迟缓地抹着键盘:【听什么声?】
陈礼说:【你有没有哭。】
“……”
不像说“抱歉”会用的开头。
谢安青胸腔咕咚了一声,像晶莹剔透的气泡自死寂心海升腾而起,轻飘飘的,手指有一些软:【没哭。】
陈礼:【那就打给我。】
谢安青手指顿了顿,往上翻,去找那几十条带着红点的提示中的某一条。
陈礼:【打电话,你有我号码。】
谢安青动作停住,呼吸一起一伏:【为什么一定要打电话?】
陈礼蹲靠着,脊背抵着沙发,左手横在腿和身体之间,压着胃部,右手搭在桌上按住说“说话”:“因为语音怎么打都打不通,暂时PTSD了。”
谢安青胸腔里传来一声微弱的“砰”,气泡升至高空破裂,水雾浮在空中。
陈礼说:“谢安青,打给我。”
打来之后,她需要先确认一些事,然后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陈礼返回主屏幕等着。
很快,通话界面跳出。
陈礼点击接通,耳边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说话。”
谢安青紧闭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含在嘴里:“陈礼。”
意外得好听。
陈礼手肘快速压了一下胃部,靠着沙发轻笑:“再叫一声。”
谢安青:“……陈礼。”
“再叫。”
“陈礼。”
“So cute.”
“……”
陈礼的笑声响在月光里,跌落河里的月亮又升起来了,会客室里的空调也开始升温。陈礼手撑了一下,坐回到沙发上,声音忽然变轻:“清醒的?”
谢安青:“?”
陈礼:“不要我负责,给我自由,说这些话的时候清醒的?”
谢安青胸腔里持续升腾爆破的气泡停住,现实突然而至。她本能地颤栗,又平静,如实说:“清醒。”
陈礼:“不是喜欢我?”
昨天是“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喜欢我。”
从反问到疑问,从否定到肯定,上行的路猝不及防出现在谢安青面前,她抬头看了眼,说:“喜欢才不想弄得太难看。”
陈礼:“嗯……”
“没因为这个难为自己?”陈礼声音低下来,说:“我指跟我发生关tຊ系。”
谢安青一愣,耳根轰得窜上来一片热意:“没。”
陈礼:“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谢安青脊背发麻:“有。”
陈礼:“心里呢?”
谢安青抬眼看着桌上的便签贴和冷牛奶,依然说:“有。”
“抱歉,”陈礼声音抬高,语速加快,“临时有很急的事情,没等联系上你,把问题都处好就走了。”
所以,真的不是躲?
谢安青压在手机上的食指往下蹭了一截。
陈礼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怎么想的?”
谢安青张口,又合上。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们之间所有的交流都是陈礼在主导,她主动的部分除了墙根下那几个小时的抽丝剥茧和后面的胡思乱想,再没有其他。
对陈礼,她都已经见过她最为放纵坦诚的样子,听过她最沙哑急促的声音了,还对她的态度一无所知。
不太公平。
这种状态下的提问和答复也没有什么意义,挂断电话之后,她可能还是会去看那张便签,然后反复的忐忑、失落、猜测、怀疑,从原本止步不前的极端,跳变到敏感多疑的另一个极端。
谢安青叫了声“陈礼”。
陈礼应声。
谢安青说:“你怎么想?”
突如其来的一句反问直击陈礼要害,她想起吕听咬牙切齿的那声“真不是东西”,心脏蓦地一缩,血被抽干了似的,只剩微弱拉扯。
她已经跟自己确认过了,对谢安青有真心。
同时也记起了真心之前的狠心。
这种有瑕疵的真心还上得了台面吗?
陈礼身体下滑,躺在沙发上,小臂搭着额头。
“我比网上说得更坏,对你。”
“现在还是这样?”
“不是。”
“现在呢?”
陈礼头向后仰,拉长的脖颈里覆着层疼出来的汗:“不是真的想你,不会只因为你红着眼睛叫了声‘陈礼’,就对你生出那么强烈的谷欠望。”
陈礼话落,火在暗夜里重燃,呼的一声,她的真心跌入火里,一半大方地和火舌共舞,一半被火舌缠着手脚,用力鞭挞,她难耐地拧动着身体,喉音透过听筒传到谢安青耳朵里,她只看得到跳动的那一半,烤得脸和耳朵隐隐发烫。
谢安青无意识摸了摸,说:“谢谢。”
陈礼微怔,都要笑了:“谢我什么?”
谢安青:“没有和桥上一样,再次拒绝我。”
陈礼:“……”
陈礼目光凝固,视线迅速从边缘开始模糊,她及时眨了一下,轻声说:“谢安青,你怎么这么可爱。”
闷的时候可爱,讲起话来更可爱。
她还挺想把“可爱”这个词变成口头禅的,可阴暗的心思和“可爱”这词实在不搭。
陈礼搭在额头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反复复很长时间之后,握成拳头:“和我在一起,你要承担随时可能被曝光的风险,你的前途、事业、名声,你想搞好的村子,你所有的一切都会受到影响。”
嗯,很现实的问题。
有朝一日,即使谢安青真的成功离开那个困着她的死胡同了,也不可能对东谢村置之不管。
要管,她就要维护好那个能搭得上边的身份。
很麻烦。
谢安青的沉默将暗夜里重燃的火一点一点熄灭。
陈礼心跳慢下来,看着低矮的天花板说:“我很危险。”
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主观的,客观的,她这个人本身就很危险,谁遇上谁遭殃。谢安青……
“你能不能保我两年不被发现?”谢安青的声音突如其来。
陈礼怔愣半晌,才解透她话里的意思:“你……”
谢安青:“我还需要两年,两年之后,我就可以有其他选择,所以陈礼,你想一想能不能保我两年之内不被发现,如果能,我就告诉我现在怎么想的。”
如果不能呢?
谢安青没有想到这个假设的解决方案,时间太短了。她已经在一天之内接受、厘清了很多事,更多的,她需要时间。
陈礼也一样。
谢安青把想法讲透彻那秒,她的目光大幅度震了下,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脑子紧跟着一转,想起来的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的前科太多,暴露得太彻底,想在局势已经形成之后再去找出条岔路哪儿那么容易。
她还有一些事情要做,那些事可比吃人的媒体更加恶心,谢安青跟着她,等于跟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
那,继续吗?
陈礼自嘲地扯了扯嘴唇。
之前是谁高高在上指责这个人没用,喜欢内耗,喜欢自我否定的?又是谁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你是想继续这样子内耗到死,还是和我和平相处,借我这双手为自己做点什么,我全都OK”的?
现在这个人坦率地回答了她的每一个提问,还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选择权,她却没能和预期的一样清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怎么做。
真无耻啊。
只想利用她的时候,步步紧逼,不想了,就马上变得畏畏缩缩。
谢安青说:“陈礼,你也可以再问我一次。”
陈礼:“问你什么?”
谢安青:“现在怎么想的。”
猜不透陈礼的时候,她只能先剖析自己,摆出自己的态度,让陈礼去选。
现在陈礼态度明朗,她就也想让她先清楚自己怎么想了,再做决定。
这样对她有利。
她这么做应该是在争取。
谢蓓蓓某一本漫画里写了,爱情要靠抢,等来的,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残次品,一碰就碎。
“问么?”谢安青说。
陈礼喉头堵胀,又想说“可爱”。
爱情里,向来是谁先开始谁容易输,谁更主动谁往后变得被动,谁留下把柄谁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谢安青可爱得一次把三个坑全跳了。
陈礼坐起来,伸手拨了拨桌上用来待客的小吃,从里面挑出一颗和谢安青挂她房门上那些完全不像的糖,用食指抵着,说:“你现在怎么想的?”
谢安青:“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第39章 夏季灿烂的星河在她眼里……
“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夹带着夜风的声音在陈礼耳边响起, 撩动火烧火燎的神经,积聚着,达到极限之后轰隆一声炸开, 把她那些负面低压的情绪炸得四分五裂,然后热浪轰然而至,不留一丝余地地舒展着她的毛孔,复原她的脾性。
她握着手机,心跳得快要炸了,灼灼目光盯看着手指下那颗糖, 嘴角神经像是失去控制一样, 每一秒都忍不住想笑。
“谢书记,你真是……”
小狐狸,钓人无形。
也不是。
更像暴雨那晚湿得脏兮兮的小狗,不经意被谁挠开心了下巴,揉舒服了脑袋, 就一闷头,死死咬住谁的裤腿,扒拉着往自己窝里走。
你说被咬裤子疼么?
显然不。
那烦么?
更不。
陈礼压不住的嘴角终于没忍住扬起, 往日脾性被复原,就还是那个直来直往的陈礼:“想清楚了?”
谢安青:“清楚了。”
陈礼:“那我也想一想。”
天下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若是有办法不让风吹起来, 那底下的人倒也未必会受到牵累。
陈礼说:“我会好好想一想。”
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谢安青:“几天?”
陈礼想说三天, 话到嘴边想起什么,视线快速扫过眼尾,说:“最迟周日。”
谢安青:“好。”
电话挂断,陈礼吐了口浊气,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里笑出声来。
吕听去而复返, 还是不忍心把她一个人撂这儿。结果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了她没有一点反省意思的笑声。
吕听撇撇嘴,吐槽:“太不是东西。”端着热水走人。
不久,陈礼笑够了,把一刹晴一刹雨,一刹阴暗一刹敞亮的情绪收拾好,先干正事。
通宵连白天。
周四晚上,工作室外面的花园,吕听端着杯咖啡过来说:“神仙,睡一会儿行吗?你不累,我已经慌了。”
陈礼:“慌什么?”
吕听:“上午跟谈穗视频,她说隔着屏幕都能闻见我一身的班味,救命!一个靠美貌才找到女朋友的人,被女朋友说满身班味,这种打击简直要命!”
陈礼瞥吕听一眼,接住递过来的咖啡。
“万一我被人拍到,你有多少把握在曝光之前压下来?”陈礼倚着很有设计感的曲面墙壁说。
话题开始得突然,吕听捞洒水壶的手一空,扭头看着陈礼。
“狗仔一部分为名,一部分为利,后者我有十成把握,前者,零。”吕听实话实说。
陈礼眉心微蹙。
吕听:“除此之外,还有单纯想搞你的,唉,你先给我打个预防针,这些年你有没有得罪过什tຊ么小人?”
陈礼立刻就想到了河边的那个电话:“有。”
吕听:“那你危险了,蓄意报复都会留有后手,比临时曝光难弄得多,除非……”
陈礼:“什么?”
吕听:“你一直洁身自好,没留下什么把柄。”
陈礼眉心的褶子散了,喝一口咖啡,空着的手插进口袋。
吕听觉得自己品出味儿来了:“陈小姐,你不会真的一把年纪了,还没跟谁睡过?”
会客室那话,她就是觉得陈礼的行为逻辑很奇怪,故意炸她的。
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拿床上那点事当谈资,任谁一问就往出吐,她最多确定其中三个没和陈礼有过实质性关系。
现在么,她可能要确定全部的十三个了。
陈礼深看吕听一眼,笑得有点无情:“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谈穗怎么忍受你这张嘴的。”
吕听微微笑:“她不用忍受,是我每次都受不了她。”
陈礼:“。”
“言归正传,”吕听忽然正色,“话你既然问出来了,就是有决定了?”
陈礼跟吕听对上目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那声“想你能不能也喜欢我”再次复现,像被掐住了心脏一角似的,整个胸腔里都在泛酸发软。她眯眼看着已经陷入沉睡的城市,说:“一只蜗牛突然从壳子里伸出触角碰一碰你,你会有什么感觉?”
吕听:“头皮发麻,我最受不了那种黏糊糊的软体动物。”
陈礼:“我想把她捡起来放在手心里捧着,让她不用把头抬到最高也看不清想看的东西,不用时时承受被烈日暴晒至死的风险,不用走来走去花光了力气还只是停在原地。”
吕听:“你完了。”
陈礼默认,半晌莞尔:“你去摸一摸她的头,看她红着眼睛哭一会儿,再听她表一两句白,你也会完。”
吕听:“所以呢,我是不是可以开始做准备了?”
陈礼:“周六之后再看。”
吕听:“?”
陈礼:“那天晚上她的选择会多出来一个。”
——谢筠。
她一起长大,一起工作,一直默默喜欢她的发小。
她的选择,她的风险。
她也该提着心脏担心担心了,不能每一步都是她说算了还是继续,把那个家伙搞得可怜兮兮的,一直逼着自己往她身边蹭。
陈礼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毛病。她抬手灌了口咖啡,说:“配音怎么样了?”
吕听:“我出来的时候就剩三句在调,现在应该好了。”
陈礼:“去看看。”
两人一起回来工作室。
听完,陈礼开门见山:“最后这段太端着了,谢老师虽然是早一批的老教师,但不严肃,她喜欢……”
陈礼手点在桌上,组织措辞。
“她喜欢逗小孩儿。”
说话的陈礼脑子里冒出谢安青的模样,平直嘴角自然而然上升了一点。
吕听瞥见,牙疼地“嘶”了一声,想嚼干咖啡。
嚼干咖啡能去班味么?
吕听忖了忖,把刚拿起来的咖啡又放了回去。
薛渡——国内鼎鼎有名的纪录片导演——说:“重录。”
陈礼拉开椅子坐下。
之后精剪,添加文字图形,导入音频素材……
熬到周五早上,薛渡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用照片收尾太生硬了,有没有相关的视频素材?”
陈礼:“没有。”
薛渡:“已经到最后一步了,要凑合?”
陈礼偏头看了眼屏幕:“给我一天时间。”
薛渡:“多一秒都不行。”
“OK。”陈礼说:“小凌借我。”
昏昏欲睡的小凌一个激灵,脑袋磕在墙上,睁眼看见陈礼起身的瞬间匆匆扶了把桌子,脸色难看。
薛渡:“连熬两个通宵,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了,要不你说地方,让小凌一个人去?她只是年纪小,审美不输你。”
陈礼低头适应着强烈的眩晕,勉强过去一点,她立刻拿起手机说:“那个视角只有我能找到。”
薛渡挥挥手,让小凌跟上。
上了高速,小凌问:“姐,我们去哪儿?”
陈礼:“去找一座会开花的山。”
山上今天阳光充足,邵婕双眼阴沉地站在逆光方向,盯着更新完图斑的谢安青往过走。
谢安青感激邵婕在自己离开的那几年始终细心地陪伴着奶奶,所以不恨她磕碎了奶奶留下的玉佩,但也不想和她再有什么正面冲突,不想一次次被她的指控质问按回去原地跪着,永远都起不来。
刚刚谢蓓蓓发微信给她,说邮局送了个快递到村部——暴雨当天到的,没来得及派送雨就来了,后面越积压越多,一直到这几天盘点仓库才偶然发现一个泡了水,看不清快递单的大件。快递员根据只留一角的地址送到村部,让谢安青想办法联系人,如果联系不到,三天之后自动退回邮局处。
谢蓓蓓说:【我拆开看了下,都是名牌裙子,我们村的人肯定买不起。】
陈礼买得起,喜欢穿。
谢蓓蓓:【可惜了,好几件都泡水了。】
她现在要回去看看那几件裙子的情况,能洗洗,洗不了的,还得另做打算,没时间可以浪费。
谢安青让过挡在窄路中央的邵婕,踩着水洼往过走。
步子刚迈出去,邵婕也踩进了水洼。
谢安青回到路上,邵婕跟着回来。
谢安青把手机装进口袋,抬眼。
邵婕满脸嘲讽:“谢安青,你不会以为种这一山的花出来,事情就完了吧?谢老师她看不见,她躺的地方那么低,山这么高,你这么做是不是就图了个自己心安?”
“心安怎么六年了,还在做噩梦?”邵婕嗤笑,语气逐渐激烈,“你晚上睡得着吗?你知道你走的那天,谢老师怕你哭,怕你反悔,一直跟你到县城才停下的吗?她腿都走跛了,也要在后面护着你,你怎么敢当着她的面,说你要去城里?!”
邵婕越说越激动,控制不住推了谢安青一把。
谢安青身形趔趄,一脚踩进泥里,没什么反应。
这件事她早在被谢筠接回来的第二天就知道了,在当时算是雪上加霜的打击,她整个人被内疚包裹,很长一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的,反复回忆邵婕在墓地指责她的话,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后来是谢筠看不下去打了她一巴掌,她才慢慢清醒。
她早就习惯了细节带来疼痛,邵婕今天就是一把将她推下山,她也不过拍拍身上的泥巴草屑,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不会有那种天翻地覆一样的感觉,而且,在陈礼那儿哭过之后,她已经不那么擅长自我检讨了。
谢安青又一次让过邵婕,想走。
邵婕迅速拖住谢安青的胳膊,目眦欲裂:“谢安青,我问你,谢老师到底哪里对你不好,你才要去找你妈?!你妈既然对你好,你干什么还要回来!”
邵婕强硬的态度让谢安青没办法和之前一样回避,今天也没有人和陈礼一样突然出现,替她挡人挡酒,她平静地看了邵婕几秒,说:“走是她对我好,回来也是她对我好。”
前者是幸福湾,她要保护,后者是避风港,她想被保护。
“邵婕,我奶领你回去的时候,让我叫你姐,我叫了,我把攒了快十年的压岁钱拿出来给你买衣服,买被褥,买书包纸笔,凉鞋头绳,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就算要道歉,也是跟我奶,不是对你。你以后再找我麻烦,我不会跟你客气。”
话落,谢安青抽出手离开。
邵婕还沉浸在她最后那番话带来的冲击里,脑中浮现出到家那天,一个白得和雪一样的漂亮小孩儿带她洗手洗脸的画面。那个小孩儿不爱笑,但会在吃饭的时候多让给她半个鸡蛋,会在她被人议论的时候去商店买一根冰棒,递到她面前,口齿清晰地说:“姐姐,太凉了,你帮我掰开。”
她没去跟那些还不成熟的同龄人解释为什么家里会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太麻烦了,也解释不清楚,她只是大大方方在她们面前叫一声“姐姐”,就向所有人说清楚了她们的关系。
然后议论声停止了,邵婕成了东谢村唯一一个不姓谢的小孩儿。她还以为一切都要开始变好了,每天拼了命学习背书,想着有朝一日能回过头来做点什么。哪曾想,那个会维护她的小孩儿有一天突然说要走了,会在逗她时顺便逗一逗自己的老师加速变老,变得郁郁寡欢。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2015年那个暑假的宿舍热得像蒸笼,她早上一睁眼,接到了村里来的电话。
“小婕,谢老师没了。”
往事历历在目,邵婕浑身发抖tຊ。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一见面,一看到她像个哑巴一样不声不响,身上立刻就开始疯狂长刺,恨不得将她穿透。
可明明,她是仅剩的一个,最该她去照顾的一个……
邵婕双腿发软,弯腰蹲在好像永远也干不了的水洼里,视线混乱发白,周围冷得像冰窖。
围观了这一切,中间一度想走出去的陈礼挑着嘴角,目送某个久违了的,落日青山一样的人消失在拐弯处。
小凌嘴里啧啧:“还以为是个软柿子,硬起来蛮好吃哦。”
陈礼慢条斯地收回视线,说:“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了,连皮带核,你没机会。”
小凌:“……”她突然不是很想听懂人话。
陈礼环胸的双臂垂下,转身看向邵婕时,视线一瞬间变冷。
小凌挠脸,诶,姐,不是说好拍完就走,不惹事的么?您走出去这几步,战斗力过于猛了啊!
陈礼站在邵婕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谁说谢老师看不见的?”
邵婕闻声一顿,立刻站起身回视陈礼。
逆光,视线黑沉压迫。
陈礼单手插兜,不紧不慢:“周六晚上七点半,东谢村文化广场,谢安青的账,我跟你算。”
陈礼来一趟四个小时,回去一趟还得这么长时间,她就一天,浪费不起,所以话一说完就转身走了。邵婕双眼紧锁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要去确认她和谢安青的关系。
她比那个耍了谢安青两年的高中生还要漂亮。
邵婕的前任用行动教过她,漂亮女人最擅长笑里藏刀。
陈礼像是感觉不到身后阴沉地注视,目不斜视带着小凌往那条响起过笛声,数鸟齐飞过的小路上走。
邵婕这一秒还不知道她那句“谁说谢老师看不见的”是什么意思,隔天周六,晚上七点半,谢秋岚的声音在广场响起那秒,她五脏颤栗,几乎站立不住。
谢安青刚刚到。
她原本要去平交道口,车子都已经骑出村部了,突然接到谢槐夏的电话。
“小姨,我丢了!你快来找我!”
“在哪儿丢的?”
“文化广场!你快来,一定要赶在七点半之前!不然你明天早上就只能看到升起的太阳,看不到你聪明可爱的外甥女了!”
谢安青不知道谢槐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算算时间,还是先去了一趟平交道口,才骑着车子往回走。
刚刚好。
谢秋岚领读第一句校训的时候,她刚刚好站在文化广场的台阶上,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阅读她的人生,第一次发现直面过往不会有尖锐的刺,第一次觉得六年原来不是那么漫长——只是一个远景的背影而已,她就认出了奶奶的灰毛衣、银耳环和总是拿在手里,从来不用的长戒尺。她站在旧影像里,望着正在毕业的学生,也望着长大成人的她。
“她啊,19岁进校的,学校里孩子少,老师更少,她语文、数学、音乐,什么都教。”
“年轻那会儿哪儿知道什么休息、回家,恨不得天天和学生睡在一起。”
“累晕过,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直愣愣就倒在讲台上了,给那帮小家伙吓得呀,后头再不敢惹她生气,她人不去都知道老老实实念书。”
“上万不敢说,教出来几千个肯定有的。”
“最后一届毕业的时候她83了。”
“她说她只会教书,下了讲台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当然幸福啊,一辈子专心干一件事怎么可能不幸福。”
黄怀亦,卫绮云,张桂芬,门楼下的婆婆,还有很多谢安青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在回避了近六年之后,猝不及防开口,从第三方视角仔细回忆谢秋岚的一生——她的圈子很小,就方方正正一个讲台;她教过的学生很多,遍布全国各地。她在谢安青离开的那些年迎来送往,又带了很多届。
黄怀亦说:“凡是她送走的,都是心头肉,没有哪一个不想,但她也知道,分别是人生的必修课,她得先学会了,才能去教那些即将经历的,正在经历的孩子怎么接受。”
谢安青坐在台阶上,望着集体照里自己模糊的背影,眼泪无声而汹涌。
她都不知道奶奶目送她放学的时候是笑着的,她还以为只要是背影,都一样残忍,所以固执地,明知道奶奶有多爱她,还是反复猜测奶奶有没有怪她。
她荒谬地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奶奶的心头肉折磨了整整六年。
歉疚和悔意铺天盖地。
谢安青垂首,头埋在膝盖上肩膀发颤。
黄怀亦把扇子交给卫绮云,走到谢安青身边,温声说:“你婆想你不假,比你先学会分别也不假。你爷,你爸的离开不都在教她?她早就学会了,才能一句不留一句不问地把你送走。她比你看得开,也比你想得心疼你,她说这辈子唯一解不开的心结是让11岁的你承担了大人的矛盾,那与其说是你匆匆打了那个电话,不如说她一直在等的,就是你说想要回来。”
谢安青声在哽咽,泪如雨下:“对不起……”
黄怀亦:“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人都是这样,越重要的越难性看待,现在明白不晚。”
黄怀亦摸了摸谢安青的头发,说:“青,抬头往前看。”
谢安青反而将头埋得更深,哭声死死咬在嘴唇里。她现在的样子太软弱了,不是一村书记该有的模样。
黄怀亦说:“听话。”
谢安青肩膀抖索,某一瞬间像是听到了奶奶的声音,她被蛊惑着抬头看向屏幕——夏季灿烂的星河在她眼里,用力开花的山也在她眼里。她看到谢秋岚给她刻的那枚私章钻了孔,挂在她没有带走的笛子上,一步一步往顺光方向走。
“这一山的花啊,当然是在等人来看。”
“来头可大。”
谢秋岚对着镜头敲敲私章,笑容胜过了那一天里最美好的夕阳。
第40章 水面动了,月光退潮失败……
那一天谢安青高考顺利, 拿到了想大学的通知书,谢秋岚走在放学路路上,忍不住和黄怀亦炫耀。
黄怀亦录下来了。
“是谁说考A大就顺顺当当考上的啊?”
“我孙女。”
“笃, 笃。”
印章在指关节下轻响。
陈礼听着那道声,和薛渡把那一天变成今天,把谢秋岚的炫耀变成谢安青想要的山花烂漫,放给所有人看。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纪录片已经接近尾声。
陈礼在工作室附近的国字号老店定了包厢,请薛渡几人吃饭。吕听琢磨着事情大功告成, 身上班味要散, 一晚上端着酒杯就没停。
薛渡被她捧得高兴,又喝一杯酒下肚,蠢蠢欲动地问陈礼:“这么好的片子,确定不出手?”
陈礼今天的心思不在饭桌上,闻言,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凝固在手机的视线晃了晃,才抬起来看向薛渡:“不出。”
薛渡:“我不止不要这几天的报酬,还可以给你高于市场两倍的价格。”
陈礼但笑不语。
薛渡:“三倍?”
陈礼牵着嘴角摇头。
薛渡:“最好的平台, 最黄金的播出时段?”
陈礼:“多谢美意,但——真不出。”
薛渡失望地耸了耸肩, 随口问:“不公开播出, 你花这么大力气做它干什么?”
陈礼:“哄人。”
薛渡:“谁?”
陈礼手指蹭了蹭膝盖, 笑着举杯:“抱歉。”
薛渡会意,没再强求,隔空跟陈礼碰了碰,干闷一整杯。
吕听喝完一圈,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陈礼身后, 盯着她的手机,目光幽幽:“你这个倒计时什么意思?”
陈礼侧目。
还有3分27秒,倒计时结束。
吕听:“我没记错的话,你七点半开始计时的吧?神神秘秘,肯定有阴谋。”
吕听说着,伸手想戳陈礼的手机,被她先一步拿走,装进了口袋:“放心,不阴你。”
吕听:“那你阴谁?”
陈礼:“我自己。”
吕听:“?”
吕听盯着陈礼,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
陈礼:“我的危险时间。”
吕听:“听不懂,展开说。”
陈礼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倒计时结束,有人去找她表白。”
吕听:“……哈???”
所以不该马上打飞机过去拦着点,反而给自己倒计时?
什么匪夷所思的脑回路?
吕听短暂地思考几秒,拿出手机给谈穗发微信:【已知我要被人表白,还提前告诉了你被表白时间,你会怎么做?】
谈穗:【掐点绑了,上床。】
看么!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吕听一言难尽地把手机推到陈礼眼皮底tຊ下,让她自己体会。
陈礼体会几秒,摸了摸手腕,摘下表扔进包里,说:“好主意。”
说完给自己倒了杯酒,在吕听目瞪口呆的表情里端着起身:“老薛,这次的事谢了,以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
薛渡:“不会跟你客气。”
陈礼笑着抬了抬手,倒计时结束,口袋里的手机隔着薄薄一层布料震动她的皮肤,感觉意外得真切,只是喝一口酒的时间,她的神经和心脏就已经开始发麻紧缩。
手都是抖着的。
手心里有掐出来的指甲印和不断往出冒的汗,身体控制不住打颤。
陈礼握了握,点开谢安青的微信头像,用指肚摩挲着,无声道:“会选我的,对吗?”
谢安青心在撞击胸口,酸涩肿胀的眼睛看了定格在屏幕里的人很久,缓慢张口:“奶……我很想你,很想回来……”
声音潮湿低哑,哭腔明显。
邵婕一愣,僵直了将近五十分钟才想到应该走过来的步子猛然顿住。
“我应该早点和你说。”
“你是不是一直在担心我?”
“对不起,一晚就晚了十五年。”
“以后我会常说,会做好梦,你空了记得来看一看我。”
黑夜里的脊背单薄得像一张纸,在屏幕暗下去之后弓了弓,趴在膝盖上,声音被身体掩盖,只剩下很轻一缕。
“阿姐也回来了,她也想你。”
“她在你的小学教书。”
意料之外,情之中,猝不及防的两句话撞入翻涌激荡一整晚,已经做不出任何准备的邵婕胸腔里,她一瞬之间头晕目眩,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掐成拳头,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酸得无法呼吸。
她惶然地想,对她一个白吃白喝,来历不清的陌生人都能全心对待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狠心的人?她一直在质疑纠缠的到底是什么?
……是她在那边过得不好不吭声,喜欢一个人却被说恶心不吭声,是她宁愿蹲在平交道口哭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说她想回来东谢村这个家里,是奶奶走了,什么都没了,她还是不声不响,不来找她。
邵婕眼泪哗地流下来,再没办法往前迈出一步。
那个叫陈礼的很会算账。
只用49分37秒而已,一份长达十几年的账单就清清楚楚摆在了她面前,从一根头绳,一双凉鞋开始算,算得她怎么都该拿出一辈子的时间回来清账。
这个时间她求之不得。
邵婕用力抬头把眼泪逼回去,大步离开广场。
村口那栋老房子她决定买了,离家近。
拐弯的地方,她的肩膀不小心撞到谢筠,后者徘徊紧张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凉了:“你又想干什么?”
邵婕:“是你再不干点什么,我妹就是别人的了。”
一句话直戳谢筠心窝。
谢筠看着邵婕快速消失的背影,慢半拍慌了一秒。她立刻咬紧牙根稳定心神,然后破釜沉舟般走到谢安青旁边坐下。
“安青……”
“谢谢。”
谢安青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谢筠。
谢筠愣了愣:“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安青:“没有你那一巴掌,我不知道还要颓废多久,如果当时真错过了县里的报到时间,我肯定不会去考第二次,不会是现在这副体体面面的模样,不会等到她帮我把奶奶带回来,再见一面这天。谢筠,谢谢你。”
谢筠张口结舌,在那个谢安青被无意识放软了的“她”闪过耳边时,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什么。她紧绷的喉咙咽了咽,把脑子里的声嗡鸣咽下去,尽可能平稳地说:“她?”
谢安青:“陈礼。这个纪录片是她做的,不是吗?”
门楼下发现的时候,还以为陈礼也要变成那类对她来说看似善意,其实极为残忍的人。
可她是她喜欢的人,即使不想接受她的心意,也不应该那么对她。
她委屈、生气,被叫去麦草垛前说话的时候就变得针锋相对,不听她的“不是”后面想说什么,质问她“这次,我需要搭进去什么”,然后受情绪怂恿,不受控制地向她吐露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和已知的爱意。
她多幸运。
喜欢的人有一颗坦荡的心脏和一张会说话的嘴巴,把一直下坠的她接住了——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迷雾一样的过去里走一走,走得夏天正式热起来了,山在开花,奶奶在笑。
“谢筠,我好喜欢她啊。”谢安青说。
眼圈泛红,泪光闪烁,脸上有一点笑,还有一点克制羞涩和一些蓬勃明媚。
这些谢筠做梦都想看见正向变化,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悬着的心狠狠砸在地上,张口尝试了很多次,才能和平时一样自然地说:“跟她说了吗?”
谢安青:“说了。”
谢筠:“她什么态度?”
谢安青:“还有一些问题在考虑,周日给我答复。”
谢筠:“……嗯。”
陈礼没有食言,她的机会陈礼已经在今晚留出来了,是她耽误得太久,注定抓不住。
活该。
谢安青在**留言,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新同桌的喜欢那年,她鼓励她喜欢是种感觉,不分性别,只字不提自己也喜欢她;两年后,她被辜负,机会再来,她激动兴奋,低头看了眼自己脏污的双手和她干净的校服,一切念头化为乌有;又过四年,她终于借着那句“你为什么只看得到讨厌你的人,不明白还有很多人一直在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把心意说出来了,她却画地为牢,眼盲心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步错,步步错。
也挺好。
真正了解,知道她需要什么的人才能真正让她开心起来,畏首畏尾,自我感动式的好,只是自己觉得好。
谢筠心里的暴雨轰隆猛烈,旁边的人开始在爱里艳阳高照,“我去看看奶奶。”她说。
起身那秒,谢筠脑中一空,鬼使神差抓住了她的手。
“啪。”
谢安青回头。
谢筠手紧了一下,喉咙胀痛欲裂,脸上波澜不惊:“不要待太久,晚上潮气大。”
谢安青:“知道了。”
谢安青今天没有翻墙过去,她跟着亮如灯盏的月亮一步步绕到屋后,在奶奶坟前跪下,点了一根白蜡,隔着摇曳的烛火和她说话。
“水渠修了之后,村里安全多了,地里的水也能及时排出去。”
“现在村里种什么,什么时候种都是我在规划,不像以前大家各种各的,量少,品类杂,不好卖。”
“我找了个人,她能帮我们把助农直播号做起来,以后就不用四处求人,价格被一压再压。”
“她还在茶楼给我买了一盘最贵的点心,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
“她明天才会给我答复。”
“现在是晚上十点,距离明天还有两个小时。”
“太久了,我有点着急。”
……
陈礼则觉得自己要焦虑疯了,从上高铁到下高铁,短短四十来分钟的行程,她一会儿戳亮手机,一会儿按键锁屏,一会儿滑微信,一会儿切微博,折腾了不知道几百次。好不容易到站打车,她不是左腿压右腿,就是右腿架左腿,频繁交换的坐姿和紧绷表情弄得司机以为她遇到了什么急事,默不作声把速度提到了最快。
结果好心办坏事,到平交道口的时候才十一点半,离陈礼承诺的“周日”还有足足半个小时。
月亮玉盘一样挂在天上,把陈礼的焦躁照得无所遁形。她停在平交道外又看了一次时间,难以忍受地从包里掏出烟跟打火机。
“啪嗒——”
蓝黄色的火焰跳出银色机身。
陈礼仔细刷过的眼睫闪了闪,偏头看向平交道里突然出现的车灯。
改装过,去年九月,她亲自盯着改的,不能更熟。
不知道开车的人是不是看见她了,原本只是慢慢悠悠在田野里穿行的车子停了几秒,忽然加速朝她驶来。
陈礼一顿,迅速把烟和打火机扔进包里,等待时间再度倒数,等想见的人在面前出现。
“???”
过河之前,车子毫无征兆拐弯,上了小路。
那一秒,陈礼心都要跳出来了,下意识往前走。
想起微博上某人说“过了平交道就是我们村”,想起“周日”,她将打火机扣进手里,死死按捺住了脚步。
这么一来,她被自己设置的危险折磨一晚上,早已经七上八下的心就更加难以平静——看得见,摸不着;都到眼前了,又骤然消失。
她病得是要多重,才会给情敌机会表白?
她就该像谈穗说的:绑了,上tຊ床。
小路上有脚步声出现,踏着夏夜的水声。
陈礼舔了舔干涩的唇缝,在脚步声停下那秒,看着才三天不见就好像又白了一个度,连瞳孔都在透光的人说:“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
“巡河?”陈礼问。
明知故问。
谢安青站在平交道里,和陈礼隔着不宽一段铁轨:“不巡河,等人。”
陈礼:“等谁?”
谢安青:“你。”
陈礼一刹抿紧了嘴唇。
她猜想,如果自己心里有一片海,那谢安青这一句话就足够把它煮沸。
咕咚,咕咚——
陈礼目光似火,烧着凉白月光。
谢安青低了一下头,右脚尖拨开一粒石子,抵住了被火车和行人抛光发亮的铁轨:“你说最迟周日,只剩下两分钟。”所以我来等你。
陈礼:“万一我说的不是周日零点,是其他时间呢?”
谢安青:“你已经在这里了,没有万一。”
陈礼:“。”
陈礼偏头笑了声,快速转回来:“偷换概念。”
谢安青:“一分钟。”
陈礼:“决定没变?”
谢安青:“没有。”
陈礼:“我之前瞒着你打听你奶的事,今晚又瞒着你告诉你你奶的事,不生气?”
谢安青:“生过。”
陈礼:“现在呢?”
谢安青:“如果没有在零点看到你,收到你的信息,我会失眠一整晚。”
“三十秒。”
谢安青把手机装进口袋,说:“你呢?想清楚了吗?”
陈礼:“清楚了。”
谢安青:“怎么想?”
陈礼不语。
空气突然陷入寂静。
月光下,蛐蛐在叫,青娃在跳,新的地界已经划清,播的种子正在发芽,闪着光的河水蜿蜒在新生田野。
“嗡,嗡,嗡——”
闹钟急促的震动准时在零点出现。
陈礼大步跨过铁轨,捧起谢安青的脸说:“想和你亻故,在这一秒,在这里。”
然后唇印在她的唇上,用力吮着,舌尖強勢擠入。
酒精气撞上口香糖的薄荷味,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陈礼一手按住謝安青後腦勺,將她的唇壓向自己,另一手摟住她的腰,將她的人也帶向自己。同樣起伏劇跳的身體嚴絲合縫貼到一起,薄薄的料子遞送渴望,也接受對方的谷欠望。
陈礼气息混乱,声音在谢安青唇上:“吃口香糖了?”
谢安青抬眼看她,长直睫毛在激荡的心跳中轻轻发颤,说:“吃了。”
陈礼低头,唇舌在她耳垂脖頸上輕碾舔舐,漸漸用力:“专门去买的?”
谢安青偏头口耑息,眼裏泛起水光:“不,是。”
“那是哪儿来的?”
“去,县上开会,那天。”
她在旁边的商店总共花了26块钱,12块钱买烟,1块钱买打火机,剩下13块,买了那里最好的口香糖。
她当时并没想到要在接吻之前吃,只是怕陈礼发现她抽过烟,想用口香糖掩她耳目。
为什么怕她发现?
因为潜意识已经察觉到了,她在喜欢陈礼。
陈礼不太溫柔地將謝安青的短袖拉下左肩,吻她清晰的鎖骨:“来之前就计划着要和我接吻了?”
谢安青:“嗯。”
陈礼往下,碰到軟得讓她眩暈的邊緣:“只是接吻啊,我好像计划多了。”
谢安青渾身發抖,匆忙抓到一點陈礼熨帖的衣擺。她今天穿的套装,长袖长裤,没裙子好抓。
陈礼直接扯出来塞谢安青手里。谢安青攥紧又松开,接着陈礼那句“我好像计划多了”往下说:“没有。”
陈礼熱情地親吻着,按在謝安青腦後的手垂下來握在另一側,聲音開始被手心裏驚人的觸感和溫度烘烤拔干:“嗯?”她没听懂。
谢安青额角有汗珠滚下,顺着她拉长的颈子一路下滑,滑到陈礼嘴边,她顿了顿,张口抿住。
一瞬间,克製的低口今溢出被吻紅的雙唇,謝安青垂在身側手緊緊扣在陈礼腰上。
陈礼沒忍住收了一下手指,對方口耑息着攤開手掌,將一個帶有體溫的小方塊貼在了她腰上。她握着的手仍然緊握,摟在謝安青腰後那只撤回來摸索辨認。
“……”
和她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盒一样。
陈礼腦子裏着了火,手掌驟然收攏,在緊繃和顫栗中擡頭看着謝安青不再深黑平靜的眼睛:“哪儿来的?”
谢安青:“你房间的,地板上。”
不是抽屉,不是床头,不是买。
陈礼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神经,竟然觉得某人弯腰去地上捡一片扌旨套,拍了拍,放进自己口袋的画面更烧人更有感覺。她抬手用力抹了一下谢安青的眼尾,捏着她的下巴吻过去:“就一片,对你够了,对我——”
陈礼低头在谢安青耳边,轻声说:“一回都不够。所以不用。”
话落,月色在谢安青眼前刷出白影,从仰视到低头,陈礼躺在车子后排,捏着她發燙的指尖一根一根擦拭,一根一根檢查:“不留指甲,很好的习惯,以后保持。”
谢安青单膝跪着,另一手撑在陈礼脸侧,低低“嗯”了声,听见她说:“用不用教?”
教什么?教一个人怎么目垂自己?
谢安青岌岌可危的神经被扯动,手指蓦地蜷缩,抓住了陈礼散开的一绺头发:“不用。”
陈礼便松开了谢安青的手指,將貼在她腰側的膝蓋打開,靠在帶着涼意的皮質座椅上,胸口起伏着说:“那就去吧。”
谢安青察覺到陳禮直白的動作,目光亂了一秒,俯身吻她漂亮的脖子,含吮她搭在身前的項鏈。銀色吊墜很快在謝安青嘴裏發熱,陳禮感覺到凝於指尖的烈日在自己身上行走,自上而下,緩慢焦灼,和雪域水源相遇那秒,陳禮頭快速後仰,膝蓋被謝安青早有準備的手肘抵住,声音随之梗入喉咙,眼神因为突然爆裂的情绪变得清亮湿润。
垂出座位的长发在风里轻摆,清澈的水源被烈日暴晒。
陈礼曲線漂亮的身體伴隨著一聲長長的吐息緩慢下落,望著不用掌握要領就足夠令她心馳神往的謝安青,喉嚨裏再也找不出一絲幹凈的聲音:“还是想教一句。”
谢安青低頭靠近,吻她完美的下頜:“哪一句?”
陈礼感受着烈日的下滑上行,说:“现在这一步通常需要视情况而定,可选,可不选。”
谢安青应声,然后停下来询问:“现在什么情况?”
陈礼主动靠近在她身边停驻的烈日,说:“它们的外衣已经湿透了,不用继续来来回回淋雨。”
谢安青再次应声,再次询问:“那就是不选了?”
陈礼:“聪明,嗯!”
斜進來的月光在陳禮眼前炸開,河裏的水聲開始起伏跌宕,混亂中,她抓住掉在腳墊上的笛子,短暫清醒,又教了謝安青怎麽用手指從一數到二,從二數到三。謝安青學著學著無師自通,唇也開始吻她,吞咽她的“唾液”,被由她親自降下的大雨淋濕在淩晨一點的深夜。
那时候月过中天,换了方向。
陈礼一条腿踩在座椅上,弓身趴在膝头,发软手指蹭了蹭谢安青脸颊上的水渍,说:“湿淋淋的,更漂亮了。”
谢安青耳根轰热,无意识抿了抿还很湿的嘴唇,手背贴靠那片还没有完全平稳的水面:“你也是。”
陈礼膝头抖动,笑了:“那还想不想再看一遍?”
谢安青抬眼,在朦胧夜色里和陈礼对视几秒后,先触手,才回应:“想。”
水面动了,月光退潮失败。
陈礼把自己早已经摘了表的手腕递过去,说:“抓住,用力抓。”
第41章 你好,女朋友。
陈礼连着熬通宵加来回赶车, 身体状态早就快到极限了,昨晚又因为气氛太好,格外得放纵, 以至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是觉得筋疲力尽。
她记不清昨晚到底经历多少次,只隐约知道谢安青后来一直听话地抓着她手——也可能是体会到其中滋味,自发抓紧了——力道很重,不让她有任何机会进行无意识的闪躲,再要命也只能敞开了全部接受。她在那一个多小时里找到了被禁锢的极限兴奋, 谢安青观察、深入, 享受到了挣扎带来的极端刺激。
最后河水都是沸腾的,泛滥在起风的田野。
陈礼翻了个身,腿一上一下压着被子,又有点想了。
“小姨!”
谢槐夏的声音突如其来,听着很远, 像是站在自家后院里喊的。
陈礼伸伸脖子,露出耳朵,听到外面响起开门声, 某人步子慢慢吞吞的,一直走到她窗前。
树枝可以伸进来的北窗。
窗帘拉着, 窗户没关, 她能把谢安青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有一点哑, 放在以前,她只当tຊ谢安青也是刚睡醒,嗓子太干,现在么……
陈礼掀开被子下床,随便在衣柜里挑了件裙子套上, 走过来将窗帘拉开。
谢安青闻声回头,视线里先是一大片白,定格半秒,看到了自己坐在连廊下亲手洗出来的绿裙子和低头在对面这个人身上亲口吮出来的红吻痕,像赤色的虞美人,清清白白裸露着,视觉效果一点也不清白。
这幅画面对意犹未尽的人来说本就撩拨,偏偏陈礼还要故意装着不知道,抬手把仅有的一绺头发也拨到了身后,懒声说:“早上好。”
谢安青目光闪烁,看到赤色的虞美人在半山腰绽放,很漂亮,但远不如只会开在山顶的凤凰花夺目耀眼、傲立挺拔。
“早上好。”谢安青说。
隔壁院里,谢槐夏一罐牛奶喝完,扯开嗓子继续喊:“小姨!”
谢安青:“嗯。”
声音淡淡的。
应完抬起手,指肚贴在陈礼细腻的皮肤上,深深浅浅摩挲着那枚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吻痕。
她的手指干燥炙热,明明只是在外磨蹭,陈礼却恍惚觉得频率、幅度,甚至力道都和昨晚潜入深处后的某些时刻如出一辙——方位精准、动作耐心,指尖的每一次往复都会让她视线破碎,哀声呜咽。
她是很出色的情人。
很坏。
她越出声她越来劲。
……
记忆复苏带来的情谷欠渐渐在陈礼眼中浮现,不加掩饰。
谢槐夏打了个饱嗝,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说:“猫被热死了!”
陈礼:“谢槐夏有猫?”
陈礼低头,呼吸喷洒在谢安青指缝间。
谢安青下意识勾了一下手指,说:“没有。”
陈礼:“那她怎么说猫被热死了?”
陈礼半垂着眼,吻在谢安青细瘦分明的指关节上。
过电一样的感觉。
被吻的地方像起了火,顺着皮肤血管一路向上,烧到耳朵。
旁边树枝摇晃,推着谢安青的胳膊。
她将手指横过来,发烫的指关节抹过陈礼下唇,来回轻蹭她自然闭合的唇缝,看它随着自己动作的轻重,偶尔张,偶尔合,慢慢点燃十点的太阳。
陈礼惊讶于面前这个人的学习能力,才一晚上而已,她撩拨人的手段竟然就已经炉火纯青,日后——
有她享受的。
陈礼一撩裙摆,侧身坐在窗台上,朝谢安青抬手。
谢安青微怔。
陈礼抬眼和谢安青对视,后者体会到什么,试着往前走了一步。
果然。
陈礼像是已经做过很多回一样,动作自然地搂住谢安青脖子,往她身上靠。
谢安青本能用身体接住,左手搂在陈礼腰后,右手穿过膝弯,把她抱下窗台,转了半圈,然后手往下落,微微曲腿,一双没穿鞋子的脚轻踩到木质地板上,“咚”,白得像玉。
“谢槐夏,猫都被热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陈礼走到护栏前问。
谢槐夏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思想斗争,对陈礼曾经拉走她小姨这件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听言捂着嘴咯咯直笑。
陈礼莫名其妙,回头看到谢安青手插兜的模样,无端觉得她也在笑。
陈礼勾脚踢她:“到底什么意思?”
谢安青不吭声,在陈礼只闻恼怒音,不见恼怒的色的注视下,踩着护栏翻上榕树。
陈礼以为猫在树上,探身往下看,只有谢安青蹲在树干上,一只手抓在上方稳定身体,一只手伸到屋檐下摸索。
片刻,一个白色的小方盒子出现在谢安青手里。她说:“光猫。”
入网设备,热“死”就没网了。
谢槐夏刚才在和谢慧慧视频,热聊到一半的时候画面突然卡住,她一想不对,赶紧跑出来通知她小姨,结果发现阿姨超级傻,连光猫都不知道!
谢槐夏放开嘴巴,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陈礼挑挑眉,这次确认了,谢书记就是在笑,嘴角扬上去,眼睛弯下来,树叶间的光斑在她脸上挪动,明灭闪烁,落日忽然就不沉了,青山也不静了,她因为逗到了一个特别的人,渐渐明媚在明亮的夏天。
陈礼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弄得呼吸轻颤,忍了忍,没忍住俯身过来说:“谢槐夏看不看得见你?”
谢安青:“能看见,看不清。”
“那蹲好了。”陈礼说。
尾音没散,她忽然向前探身,摸在谢安青头上的手下移托高她的脸,偏头在她唇上轻轻贴了一下,说:“我们的第一个早安吻。”
谢安青心跳怦然,蹲在粗壮结实的树枝上,深黑双眼很慢地眨了一下。她刚要开口,陈礼又补充道:“现在是不是已经中午了?”
如果公平,那应该也有一个午安吻。
谢安青的目光从陈礼唇上扫过,下压一条腿起身,凑过去贴住陈礼。
很奇怪,她们明明用的同一瓶身体乳,可陈礼就是谢槐夏之前说的,好像更香。
谢安青闻着,情不自禁张口,抿住了陈礼的嘴唇。
轻如羽毛的压迫感,舌尖安分,呼吸平稳。
陈礼对这种简单的亲昵很受用,双臂交错撑在护栏上,任谢安青四处碰触,她们在极为危险的地方做着极为隐秘的事,彻底把时间和等在下面的谢槐夏给忘了,直到对方舔了一下她的唇缝,想深入,她才偏头避开,笑着重启光猫:“我没刷牙。”
谢安青抿唇,看见陈礼面色平静地垂首,手指怼着光猫上那枚小小的黑色按钮。
片刻后,光猫上的灯重新亮起来,陈礼转头回来说:“你知不知道这种时候装镇定很辛苦?尤其是一直被人盯着。”
谢安青启唇。
陈礼在她开口之前,把她的脸推向一边,低声说:“先欠着,等我刷完牙了马上亲。”
真就是马上亲。
陈礼上一秒放下牙刷,下一秒就把进来拿垃圾的谢安青拉过来,圈在自己和洗脸盆之间,封堵住了她的嘴唇。
和树上不掺情欲的亲昵截然不同,两人因为久等都有点乱,刚开始几分钟亲得乱七八糟的,陈礼受不了掐了一下谢安青后颈,唇口间的激烈水声才慢慢趋向平稳。她们所在卫生间里自带混响,无人打扰,所以毫不意外的,一亲就是小半个小时起步。
今天是个高温天,结束的时候,两人身上都出了点汗,喘得很厉害。
陈礼偏头趴在谢安青肩上,手指尖一下一下划着她白皙的脖颈:“谢槐夏刚才好像叫你了。”
谢安青:“嗯。”
陈礼:“猫又热死了?”
谢安青:“可能。我去看一眼。”
陈礼直起身体,放谢安青出去。
谢安青在陈礼起床之前接待过土壤普查的科研队,穿得比较正式,这会儿她动作敏捷地爬树,上墙,提一提裤腿往墙头一蹲,啧,怎么又乖又不乖的?
陈礼憋了口笑,拧开水龙头洗脸。
谢安青蹲在墙头问谢槐夏:“叫我什么事?”
谢槐夏:“升堂判案!”
谢槐夏从斜跨的小包里一掏,掏出只肥不溜丢的兔子:“它偷吃我的小乳瓜!”
谢安青:“证据。”
谢槐夏爬上梯子,把兔子耳朵一抓,怼脸到谢安青跟前:“嘴!都吃绿了!唉,小姨,你嘴怎么红了?”
谢安青本能抿了一下,后知后觉嘴唇干热发烫。
半小时在心层面就一眨眼的功夫,对生来说,有点长了。
谢安青无视谢槐夏炯炯有神的目光,淡定道:“想我怎么判?”
谢槐夏的思路一秒离题,把兔子抱进怀里,爱得不行:“判它归我养!”
谢安青:“我先在群里问一问,不是家养的才能归你。”
谢槐夏:“快问。”
谢安青被谢槐夏扒拉着,蹲在墙头临时加班。
加完班,下来做饭。
谢槐夏吃一口,视线在谢安青和陈礼转一圈,转得低头发微信的陈礼想无视都无视不了。
【我和她在一起了。】
信息先后发给W和吕听。
发送成功后,陈礼放下手机,看向谢槐夏:“我和你小姨看起来像饭?”
谢槐夏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礼:“那你一直看我们?”
谢槐夏伸手指指,说:“你们的嘴巴都红红的,我怀疑你们也偷吃好东西了。”
“草莓?樱桃?石榴?”谢槐夏猜测。
陈礼:“都不是,我们在吃——”
陈礼手腕下垂,捏着叉子:“嗯,一种很新的水果,过几年你就认识了。”
谢槐夏“嘿嘿”两声,讨好地说:“也可以提前认识。”
陈礼后倾靠着椅背,小腿在空中慢腾腾悠着,谢安青一抬眼就看到她用口型说出了六个字“你小姨的嘴巴”。
隐晦的暧昧暗潮汹涌,丝丝缕缕缠绕着谢安青活跃的神经,她收拾好厨房上来,看了眼陈礼紧闭的房门,抬手敲响。
“进。”
谢安青推门进来,看到陈礼坐在北窗前的地毯上,tຊ背靠沙发,头发用夹子高高盘起,更显得肩瘦颈长。
“在忙?”谢安青问。
陈礼食指轻点笔记本触摸板:“没,简单处几张照片。”
谢安青“嗯”了声,又问:“还需要多长时间?”
陈礼:“?”
在个人私事上打破砂锅问到底似乎不是这位书记的风格。
陈礼收回手侧身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盯着谢安青:“有事找我?”
谢安青又“嗯”一声,说:“想约你。”
“约我什么?”
“出去谈恋爱。”
谢槐夏的眼睛太能盯了,在家谈处处受限,她想出去。
谢安青说完,目光不错地看着陈礼,等她答复。
陈礼完全没想到谢安青会是这个计划——态度直接,内容纯情,说出来的瞬间,陈礼心就已经飞起来了。她竭力克制着,淡定地朝谢安青抬抬食指,说:“去换衣服,换完之后在门口等我,我化妆打扮大概需要半个小时。”
谢安青:“好。”
谢安青转身出门。
“咔。”
门关上的刹那,陈礼嘴角一提,趴在沙发上笑得肩膀直抖。
她刚才其实不是在处照片。
W收到微信后提醒她:【想在一起就不要让她的名字和你扯上任何关系,至少接下来一年是。】
她说OK,立刻联系谢蓓蓓修改之前发在公众号上的文章,把她那部分删掉。
谢蓓蓓动作很快:【已删!】
陈礼心情愉悦地合上电脑,起身打扮自己。
对面谢安青刚刚进门。
余光瞥过窗台,她朝衣柜走的步子顿了顿,转头看过去。
原本只有一盆清香木的窗台现在多了个相框,侧放着,看不清内容,只有透亮玻璃反着光,贴在上面的便签纸微微翘起。
谢安青走过来,拿下相框,先看到贴在正中央的便签。
【给你最想要的。
——礼】
同样颜色同样规格的便签,同样简单的留言。
贴在门上那张和眼前这样带来的感觉截然不同,前者只需要一瞬,谢安青的心脏就坠到了谷底,后者,已经十几秒了,她的心跳还在往上升。
谢安青捏了捏指关节,伸手撕下便签,去看下面的内容。
还是那一山的花。
纪录片里动态的开在傍晚的夕阳里,相框里静态的开在谢安青拉长的影子里。她胸腔微热,记忆里的对话逐一闪过。
“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任何可能被人关注的地方。”
“花要开在顺光的方向,你站这儿挡路了。”
“信不信我能拍出你最想要的那一张?”
陈礼拍出来了。
在她的镜头里,她不用露面,就和奶奶出现在同一片花丛里。
她还预留了一张,单独放在窗台上。
谢安青取下来,里面有两道影子,和突然亮起的手机先后出现在她眼睛里。
谢安青看了眼手机。
两道墙之隔,陈礼在微信里说:【看背面。】
谢安青翻转照片,看到了写在背面的字——连贯有力,棱角分明,写在稍矮的一道影子上。
【你好,女朋友。】
第42章 悬日。
陈礼说的在门口等我, 是指家门口或者院门口,谢安青等的是她房门口,和用树叶吹曲子那天晚上一样, 坐在很有年代感的南官帽椅里,后脑勺抵着墙壁,即使知道里面的人已经严重超时,也还是安安静静地,很耐心地靠着,没玩手机没着急, 只偶尔转头看一眼门口。
约莫一个小时, 陈礼终于拉开门出来。
谢安青坐久了有点放空的视线眨了眨,偏头看过去——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她还以为陈礼会化全妆,就算不是,也一定穿着衣柜里某一条裁剪性感,颜色张扬的长裙子。
这是她身上最常见的风格。
可事实却是, 她穿着简单大方的水蓝色休闲衬衫,垂感极好的高腰长裤,干净得像今天第一次穿的白色板鞋, 耳垂上一对低调的银色耳钉和腰间一根银扣黑色皮带。
很陌生,但莫名很衬她的打扮。
谢安青心里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南边大窗外的天忽然变得暗淡。
陈礼站在老旧的木门边, 低了点头, 挽衬衫袖子。
挽得很随意。
挽完抬头的时候, 瘦长食指勾着解了两颗扣子的前襟调整衣领位置,整个人显得随性又自在。
“第一遍的妆太浓,衣服太繁琐,全换了,现在怎么样?”陈礼抬起手臂转了一圈, 视线重新对上谢安青。
谢安青靠坐姿势不变,说:“漂亮。”
陈礼挑眉。
枉她担心穿得太过招摇,会和美食广场等地方的环境格格不入,让约会效果大打折扣,所以宁愿不守时也要重新收拾一遍,弄得出了一身汗,结果就换来某人这么冷淡的反应?
一小时前主动跑来约她的热情劲儿去哪儿了?
陈礼走过来,两手撑在南官帽椅的扶手上,弓身下压,目光危险地盯着谢安青:“谢书记,这还没怎么呢,就变回之前那副哪儿哪儿都看我不爽,想躲我的冷淡样子了?我这样穿很没有魅力?”
陈礼说完,弯曲的右膝挤开谢安青的,继续靠近她。
护肤品高级清淡的香气萦绕鼻端。
谢安青抿了一下嘴唇,看着陈礼根根分明的睫毛说:“不是。”
陈礼:“那是?”
谢安青:“没见你这么穿过,脑子有点空。”
陈礼:“漂亮得不知道怎么形容?”
谢安青:“嗯。”
这话听着勉强算是顺耳。
陈礼心情好了,目光懒懒洋洋地往下落,也去打量谢安青——粉绿白的撞色运动短裤套装配白色运动鞋,也是陈礼没见过的打扮,很清爽,很有活力,但……
“我怎么突然觉得年龄差出来了?”陈礼说。
她像工作很多年的老油条,拐了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朋友。
女朋友防晒外套的袖子撸到小臂中央,腕上是根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头绳,她袖子挽过手肘,戴了只复古经典的小方表;女朋友嘴唇上只有被吻出来的自然红,她折腾五六分钟才最终抹上去了一层低调又很有接吻欲望的口红膏。
还真是。
陈礼越看越觉得年龄感明显,越看越被眼前的反差弄得蠢蠢欲动。
一点也不禁忌,只想勾引,然后坏事做尽。
陈礼俯身靠近,暧昧满溢。
唇缝快要挨上的时候,谢安青看着陈礼半睁的眸子说:“没有其他新衣服了。”
这身是今年六一,她替谢筠去参加谢槐夏班里的亲子活动时特意买的。
当时班主任要求年轻有活力。
她没多想,和县里一个相熟的老板打了声招呼,她就让人捎来了这身——只穿着去过一次学校,后头没去跑山,也没下地,是她所有衣服里最新的一套。
陈礼闻言,动作停住,所有暧昧退回到胸腔里,酸酸胀胀的,一半是被重视的高兴所致,一半是面前这个人不重视自己的心疼所致。
陈礼抬眼和谢安青对视片刻,偏头在她唇上蹭了点口红,说:“以后我疼你啊。”
末尾轻得上扬的语气词真的像是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谢安青心脏上扫过去,她的眼眶忽然有一点热,下意识偏头躲开了陈礼的视线。
陈礼看到了没拆穿,低头碰碰谢安青的脖子,把她耳前一绺碎发夹到后面,说:“走了,去约会。”
话落,谢安青被攥住手腕拉起来,走廊、楼梯上同步快速,充满期待的脚步声渐渐把她起伏的心绪踏平了。
走到楼下,陈礼松开谢安青去拿车钥匙,说:“去哪儿约会?”
谢安青腕上一轻,心里随之猛地一空。她低头看着皮肤上红白相间的印子,过了片刻,把外套袖子放下去遮住手腕,说:“县里。”
陈礼:“OK。”
陈礼出了门,径直往驾驶位走。
谢安青锁着门说:“今天我开车。”
陈礼拉门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她。
谢安青:“上次你说拍照没拍成,今天有时间。”
陈礼轻笑:“上次我说拍照是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由接送你开会,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谢安青走下台阶,依旧只是把钥匙挂在石榴树上,坦然地说:“假不懂。”
陈礼把门拉开,胳膊肘搭在门上,微微弓身,和走过来的谢安青视线平齐:“那还旧事重提?”
谢安青:“你喜欢拍照,有几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我刚好知道。”
陈礼:“算是约会的一部分?”
谢安青:“算。”
陈礼目光灼灼地盯看谢安青几秒,唇角高高扬起:“公主,啊,不对,现在应该是——”
陈礼拉开车门站到一边,说:“女友请上车。”
还不太熟悉的称呼。
谢安青手指蹭了一下腿侧,绕过来上车。
陈礼在tຊ旁边站着,等她把脚完全收进去了,替她关上门,大步往副驾走。
今天不用赶时间,怕谢安青迟到,也不用持续留意路况,怕把她颠醒,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就是再烂的路,只要有风景,就会想办法把车子开过去,然后一个隔着相机看风景,一个靠在车边看女朋友,发现这里山也美,水也美,偏僻的路美,喜欢的人更美。
于是哪儿都留恋。
等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
谢安青说:“没玻璃水了,我找个地方买点。”
陈礼正在看路上拍的照片,闻言随口应了声,没怎么在意。
不久,车子在个占地面积蛮大的汽车美容店门口停下,陈礼一抬头:“嘶。”
什么运气。
这家店的老板就是谢安青之前在微信上找来定车尾灯的女人,后来陈礼在路边偶遇她,和她有过一段对话,现在这段对话应该被谢安青知道了,不然她不会突然回过头来看她。
她不担心偷偷给人定灯这种事被发现会让谢安青觉得羞耻,也笃定她会同意她说的“小孩子知道开不开心”,“小时候不抓紧时间,长大就来不及了”这番言论,现在麻烦的是,她为了让她在意的小孩子开心,同时为了保护她刚刚被掏空的荷包,自作主张替她给谢槐夏买了很多东西,还骗她说是因为喜欢谢槐夏,看到就忍不住想给她买。
有点棘手啊。
这位书记不爱钱,不知道爱不爱有人给她花钱。
自尊这东西吧,天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
陈礼把相机装回去,叠着腿等谢安青过来。
谢安青和老板聊得很短,不过四五分钟就转身往回走,手里拎着两瓶玻璃水。
陈礼侧身,拉动前盖开关,“砰”一声弹向,谢安青刚好走过来。她把其中一瓶玻璃水放在地上,伸手摸索锁扣,上推,引擎盖自动弹起。陈礼的视线顿时被挡得结结实实,心里有一点毛。
很快,谢安青加好玻璃水,把空瓶送回到店里,让老板帮忙处,接着开门上车,神色如常地擦手,清洗挡风玻璃,整个过程淡定得不可思议,完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陈礼忍了一分钟,忍不住了,开门见山道:“你先跟我说话,开个头,表个态,我才知道怎么狡辩。”
谢安青:“哦。”
陈礼:“‘哦’是什么意思?”
谢安青:“就是哦。”
陈礼:“?”
陈礼侧身,掐着谢安青的下巴给她脸拧过来:“??”
嘴角都要劈叉了,这么憋笑不怕憋出来内伤???
陈礼脑子里灵光一闪,后知后觉自己被耍,心里一下子不毛了,想给有些人仔细长长记性。
“谢安青,给你三秒时间,还学不会好好说话,就别怪我家法伺候了。”
威胁人的陈礼眼神幽幽,谢安青嘴角的笑快压不住:“什么家法?”
陈礼简单调用:“绑了,上床。”
谢安青:“开始倒数吧。”
陈礼:“三,二,一。”
谢安青:“哦。”
陈礼:“…………”
陈礼,陈小姐,陈老师,陈神仙,陈大摄影师,突然就没脾气了,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觉得个屁。
陈礼非常不克制地把谢安青脸扽到自己跟前,偏头舌吻她。
一瞬间的气息格外猛烈,谢安青手打了一下弯,下意识往前撑,好巧不巧撑在陈礼腿上。
陈礼敏感的神经骤然紧缩,咬到了谢安青舌头。
适当的疼痛让她更有感觉。
两人隔着一道玻璃,在绿荫充足的老县城街边深吻了许久,到最后,陈礼是将谢安青推开的,不然她停不下来。她怀疑接吻是罂。粟的变体,染上了就只想染得更深,更重。
凉意习习的车厢里,陈礼平复了一会儿,扭头看着谢安青:“买完车灯之后真没钱了?”
谢安青脖子泛红,呼吸不稳:“没那么夸张,之前是觉得吃住在家,花销少,就想不起来攒钱而已,其实工资完全够花,还能存。”
陈礼:“存的那一点全花给我了?”
对啊。
她才是被人花了钱的那个,刚才到底在穷担心什么。
她完全不觉得这事儿伤自尊,相反的,从一直以来什么都靠自己到被人几乎掏出全部对待,这种变化带来的舒适感不能更适配微妙的心跳频率。
陈礼说:“我应该怎么报答?”
谢安青想说不用,话到嘴边想起什么,她转头对上陈礼的视线,说:“你是不是很怕我没有钱花?”
陈礼:“当时是。”
怕她又有一村人的酒钱要付,一堆谢槐夏喜欢的东西要买,还怕那只跟她没关系的狗哪天真把人咬了,她要去给人付医药费、精神损失费。
她怕得要命。
要不怎么不考虑过不过时这回事,一次性给谢槐夏买了那么多东西?
陈礼都不好意思分析自己当时的心。
喜欢这人都喜欢成什么样了,还在装。
陈礼忍不住笑了声,听到谢安青说:“那你能不能给我买一件喜欢了很多年,但一直觉得很贵的东西?”
陈礼:“什么东西?”
谢安青:“我带你去。”
谢安青换挡开车,路越往前走陈礼越觉得熟悉。
停到西街小兔王国那秒,陈礼觉得自己可能猜到谢安青想要什么了。
谢安青站在一面兔子玩偶墙下,说:“我想要那个最大的。”
果然。
美食广场被谢槐夏要兔子头棉花糖那天晚上,陈礼就猜测她喜欢兔子耳朵是不是因为带她长大的那个人喜欢,无意识影响了她。
当时只是一晃而过的念头,今天确认了。
她在熙攘人声里听到谢安青说:“小时候跟我奶来县城赶集看过几次,这些玩偶因为是老板手工缝的,那会儿就已经卖得很贵,但我奶工资不高,还有一大部分花在学生身上,我知道她买不起,就一直没和她说。”
更是因为知道如果开口,奶奶不管怎么挤,都会从手指缝里挤够钱给她买。
她不想让奶奶太辛苦。
现在它们即使越来越贵,她如果想买,也还是能买得起。
但自己买的感觉不一样。
“我其实没那么非要不可,只是在最可能喜欢这些东西的年纪,怀里没有抱过,就不自觉把那种想要的感觉放大了,然后一直记着,一直觉得缺。”
缺一个能让她肆意生长,不用想太多的环境,缺一个谢槐夏那样的,事事轻拿轻放的脑子。
她当时如果能有,说不定就会把大人的问题交给大人自己处,而不是自作聪明,说我要走。
谢安青假设着,喉咙口有一点哽,情绪很平稳,她转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止了目光的陈礼,重复说在最开始的那句:“我想要那个最大的。”
想要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这个人兑现承诺:疼她。
谈恋爱就是这样吧?
大大方方地说需求,同时也毫无保留满足她的需求。
陈礼懂了,她什么都没说,直接叫人过来拿。拿下来之后塞到谢安青怀里,把一边兔子耳朵推到她脸上说:“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谢安青没想太久:“两个钥匙挂件,一个挂自行车钥匙,一个挂车钥匙。”
陈礼:“家里的钥匙呢?”
谢安青:“有挂件目标太大。”
也对。
目标一大,就不能随手往树上一挂直接出门了。
陈礼去给谢安青挑钥匙挂件。
货架上琳琅满目,她挑了一个没眼睛的,一个抱胡萝卜的,暂时挂在谢安青外套口袋的拉链上。
那只最大的,出来之后被她一只胳膊搂着,夹在身侧。
她身上长满兔子。
这些迟来的东西永远不会成为她童年的一部分,但旧物刷过同色油漆还能焕然一新,缺口找到恰当材料还能修复如初,她抱着兔子走过浓稠的梧桐荫,还能明亮一点,再明亮一点。
走到一个在那场暴雨里被吹断树枝后,由阳光所形成的,没有围墙的天井里,她攥了一下空着的那只手,伸出去牵住陈礼——爱情里最常见,最普通,但好像最不会腻的动作。她们同时陷入安静里,掌心相对带来的爱意开始疯狂生长。
陈礼反应过来之后手蜷了一下,反扣住谢安青,问她:“这条路通到哪儿?”
谢安青拉长视线看着前方笔直宽敞、幽深静谧的梧桐大道,说:“不知道,我没走过很远。”
陈礼转头:“今天不设时间走一走?”
谢安青:“好。”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在盛夏的梧桐荫里一直走,也不需要说什么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在一起,尖锐蝉鸣就能变成悠然乐曲,响了tຊ一曲又一曲。
然后“轰隆”一声。
七月的天气阴晴不定,说翻脸就马上翻脸,就那么一声雷的功夫,雨点已经开始密集猛烈地往下砸。
陈礼心情好,还挺想淋这么一场没有危险,没有凉气的暴雨。
她开口,谢安青肯定也不会摇头。
奈何还有大大小小三只兔子大人,某个人的童年,随便哪一个都矜贵得泡不起水。
陈礼拉着谢安青快跑几步,找到个废弃的公交站——雨棚完好,凳子干净。她拍了拍衣服上的雨水,转身坐下:“这雨会下多久?”
谢安青:“不确定。”
陈礼叠起腿,身体前倾,胳膊肘交错撑着膝盖:“要是一直不停怎么办?”
谢安青:“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取车。”
陈礼笑了声,伸手给她拍头发上的水:“有没有不用道具就能玩的游戏?这么干坐着,我会控制不住想亲你。”
谢安青放兔子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陈礼。
陈礼说:“不亲。”
明天周一,冷酷谢书记要准时上岗,不能被双红润润的嘴唇破坏了形象。
谢安青见陈礼态度坚定,想了想说:“有个谢槐夏喜欢玩的。”
陈礼:“什么?”
谢安青伸出右手,手背朝上:“打呱儿。”
打手背。
陈礼垂眸看着谢安青的手背,没说这个游戏行还是不行。
谢安青就等着。
雨已经下到了最大,雨棚上的声音沉闷急促。
从路边经过的车辆溅起一点水花那秒,陈礼悬空的那只脚悠了一下,手猝不及防伸出,打中了谢安青。
“啪!”
下手有点狠了。
陈礼反思。
谢安青手背在腰侧蹭了两下,继续伸出,陈礼继续打,打着打着,谢安青从正坐变成跨坐,陈礼也提上来一只腿横放在长椅上,两人面对面坐着,把一个六岁半小孩儿爱玩的游戏玩上了瘾。
“谢书记,你不行啊,这都连输多少把了。”
陈礼大笑着打人,手背都给人打红了,还嫌人不行。
“唉唉唉,作弊,我都还没动呢,快伸出来。”
谢安青手背压在腰侧,攥了攥发麻的手指,说:“你让我一下。”
和平常没什么差别的平淡语气,表情更是波澜不惊,陈礼却是耳根一软,眸光轻晃,说:“手。”
谢安青把手搭回陈礼手心里。
一秒,两秒,三秒……
快半分钟过去了,陈礼还是没有动作。
谢安青抬头。
陈礼不知道已经盯了她多久,瞳孔深处都是笑意,开口就更藏不住。她说:“不是要我让你一下,还不躲?”
谢安青:“……哦。”嘴角也慢慢牵了起来。
等她慢慢腾腾收回手,游戏双方的角色就换过来了。
“你让我一下”的规则存续。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陈礼单方面挨打。
挨了很长时间,手背上也没什么明显感觉。
有人那不是放水,是放海。
梧桐大道里的雨渐渐小了,乌云散开,太阳升起。
谢安青该再次翻转过来,毫无意外打中陈礼的手往前伸出,搭上了她的腰。
陈礼一愣,抬眸看向谢安青。
谢安青的身体跟着倾过来,下巴磕在陈礼肩膀上,和她头挨着头。
突如其来的亲密,平淡、安静。
动作么,像撒娇,像依赖。
而感觉,甜软得陈礼心跳漏拍,频率加快,她怔了好几秒,才伸手抱住谢安青说:“怎么了?累了?”
谢安青摇了摇头,说:“雨停了。”
橙色光在两山之间炸开,陈礼偏头,在小县城废弃的公交站看到了壮观浪漫的赤色悬日。
第43章 游戏。
隔天, 谢安青去村部之前接到妇女主任凤平安的电话,说为适龄女性做hpv筛选的工作从今天开始,为期五天, 问她这边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谢安青早已经对村里的工作烂熟于心,她没有任何思考,凤平安话一说完,就连着提醒了四条。
一,务必通知到每一户,排查到每一个符合条件的个人;
二, 和县里的医院确认好时间, 每天定时定点,由专人把采集完成的样本送过去检验;
三,现场做好防晒和休息,给来回路远的人准备水和饭食;
四,对于确实有必要的, 就近联系顺车或者村部派人接送,以确保安全。
凤平安一一应下。
通话结束之前,陈礼漱口回来, 用湿漉漉的食指怼了下谢安青脑门。
谢安青对着电话:“稍等。”
然后静音手机,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说:“之前在文化广场的照片没有拍完, 借这机会帮忙通知一下, 看谁还有意向?”
谢安青:“你想在村部拍?”
陈礼“嗯”了声:“说到就得做到, 其次——”
陈礼在谢安青对面坐下,眉目舒展着,看着谢安青说:“陪你上班。”
谢安青心旌轻漾,沾在额头的凉水变热。她取消静音,把手机重新放回耳边:“发通知的时候备注一句, 陈礼陈老师接下来五天在村部免费帮大家拍照。”
凤平安:“那感情好啊,有好处拿,大家的积极性肯定会有所提高。替我谢谢陈老师。”
谢安青挂断电话,就近说:“谢谢陈老师。”
陈礼瞥了眼谢安青一本正经的模样,恶趣味突生:“突然很想知道做的时候被叫陈老师是什么感觉。”
谢安青膝盖撞到桌腿,“咚”的一声。
陈礼后倾靠向椅背,鞋尖若有似无蹭着谢安青的膝盖,继续煽风点火:“会不会到得更快,抖得更厉害,把你的脸弄得更湿?”
谢安青说:“做吗?”
陈礼:“……”
谢安青:“开车到村部最快需要十分钟,现在是八点半,我们可以做二十分钟。”
陈礼脚收回来起身,淡定无比:“谢书记,工作日呢,克制点。”
话落,陈礼转身离开厨房,脊背隐隐有些发麻。
二十分钟不算短,足够她把谢安青的脸弄湿,可二十分钟哪儿够她在谢安青手里尽兴,更遑论有人看起来也很想被她满足需要。
陈礼背手走下台阶,意味深长地念:“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她越叫越精神。”
谢安青伸手揉了揉膝盖,留着陈礼脚尖蹭上去的一点儿土,起身收拾碗筷。
九点,东谢村卫生室,hpv筛选工作正式开始。
这项工作只有东谢村在做,每两年一次,费用从东谢村的集体经济收入里出。一开始很多人不解这么做的意义,尤其是家里没有适龄女性的,反问为什么费用要均摊在没关系的人身上,更有人猜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油水。
谢安青和谢筠为了把事情落实下去,挨家挨户上门解释,制作宣传材料、视频,花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才终于把女性被忽略的高危风险讲解清楚,让大家接受了这笔对于一个偏远的农业产业村来说,相当高昂的隐形支出。
今天的卫生室,谢蓓蓓、山佳、谢小晴都过来帮忙了,一个维持秩序,一个指导采样前的准备的工作,剩下一个跟在谢秀梅身边,记录样本编号。
陈礼在院里转了一圈,找了个风景、光线俱佳的地方架起三脚架,等人过来拍照。
这一上午,东谢村村部人来人往,热闹得像过节。
临近午饭,谢安青存档写了一半的汇报资料,出来找陈礼——她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食指下压,指挥刚刚排到的一位老人低点头。
公式照对陈礼来说毫无压力。
她的衣服品质很好,仪态大方,指顾从容,和一辈子只去过闺蜜家,连火车都没机会坐的朴素老人同框,竟然没有一点违和感。
谢安青站在树下看着,喜欢她这个人,也喜欢她既能震撼耀眼,又能平凡而充满善意的职业。
不久,拍摄暂时告一段落。
陈礼捶了捶腰站起来,任谢安青帮自己收相机,拿椅子,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往回走。
“午饭在这儿吃,行吗?”谢安青问。
陈礼:“有什么不行。”
谢安青等了两步,等慢慢腾腾的陈礼走上来了,低一点声说:“我给你做了蒜油虾,已经剥好了,在碗底放着,你等会儿吃的时候注意点,不要被发现。”
陈礼听到前半句心里发软,后半句一出来,她莫名觉得偷感很重:“在熟人面前搞地下情,有点刺激。”
谢安青本来没开小灶的打算,无意想起食堂阿姨李香兰的做饭风格——重油,重盐,重辣——其实不只是李香兰这么做饭,村里都这样。乡村多是体力劳动者,饭菜不能太清淡,否则吃起来没劲儿。
谢安青想到这里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借用李香兰的厨房给陈礼单独做了份蒜油虾。
“那tຊ这不还是暴露了?”陈礼听完之后说。
谢安青:“我和嬢嬢有个交易,她不会说出去。”
陈礼:“什么交易?”
谢安青把椅子放在门口,偏头往里看了眼。已经没人了,所以她的声音没收着:“把你抵给她一天。”
陈礼原本慢悠悠的,闻言跨了一步,走上台阶:“胆子长得过于快了谢书记,我都敢抵。”
谢安青说:“我会亲自护送,等抵押结束了,亲自赎回。”
陈礼乐了,跟她进来村部,隔着长长的服务柜台说:“所以我需要做什么?”
谢安青:“帮忙拍几张照片。”
李香兰的孙女八月中旬结婚,她很疼爱这个孙女,但因为经济能力有限,没办法把婚礼的方方面面都准备到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谢安青知道这件事之后一直想着怎么帮她一把,今天机会刚刚好。
陈礼说:“为女朋友打工,心甘情愿。”
谢安青捏了捏钥匙上的兔子,把陈礼的相机锁进柜子,两人一起往食堂走。
偷偷摸摸的饭吃起来还挺香。
饭后大家都没有休息,因为人还在陆陆续续来,总不能把年迈体弱的扔太阳底下晒着,她们年轻力胜的跑去睡觉。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谢蓓蓓几人忙得昏天黑地。
陈礼还好,她这边只是查缺补漏,遇上文化广场没排到的才有活干,所以她下午没在外面等着,很机智地让谢蓓蓓在卫生室门上贴了张大字报,提示:有需要拍照的,左转村部找谢安青。
没有了,陈礼就坐在谢蓓蓓的位子上,和谢安青面对着面,一个继续写汇报材料,一个修照片。修完一批,借用一下谢安青的脑子备注好序号和姓名,再借用一下她的朋友圈把这些序号姓名发上去,让看到的人相互通知,尽量统一领取,同时村部也会将这些照片存档,给不会用朋友圈和电子照的人免费打印。
村部里静悄悄的,空调声规律,键盘声持续。
陈礼口渴了,朝对坐谢安青伸出一只手。
谢安青敲键盘的动作顿了顿,伸手过去——
握住了陈礼。
陈礼一愣,侧身从谢蓓蓓的显示器后面露出脸,乐不可支地说:“谢书记,让你给我水杯,你握我手干嘛?”
村部不是只有她们两个人,陈礼猝不及防这么一声,会计先推着眼镜笑起来:“陈老师手这么漂亮,谁看了不想握一握。”
“是吗?”陈礼故意在谢安青手收回去之前,捏住她的指头尖,把她又扽回来握住,说:“好好握,什么时候握够了,什么时候松手。”
会计在村部干了四五年,哪儿见过这场面。
算是她们年轻稳重的书记在被人调戏?
会计一时没忍住,笑得出了声。
谢安青耳根发热,往回抽了一下手,丝毫没有抽动。
谢安青抬眼看向陈礼。
陈礼用口型说:“求我。”
谢安青:“求你。”
出声的。
会计:“什么?”
陈礼咳一声,抻了抻手指,松开谢安青说:“水给我。”
谢安青把陈礼因为谢蓓蓓的桌子太挤,临时放在自己这边的水杯递过去,等她喝完了再接回来,打印汇报材料,装订,拿了车钥匙往出走。
走出去又折回来,敲了一下服务柜台。
陈礼抬头。
谢安青说:“我出去一下。”
陈礼:“?”
谢安青:“之前你说,告诉你一声再走。”
好像是有这回事。
桥上找到谢安青那回,陈礼随口和她说的,她竟然还当了真。
陈礼又想笑了,她越来越发现某人的可爱,越来越忍不住,但还是忍了忍,为了谢书记的形象。
“去吧。”陈礼故作淡定道。
谢安青:“嗯。”
谢安青这次走了没再回来。
会计可以放心大胆八卦:“陈老师,您和我们书记关系挺好哦。”
陈礼存档照片,打开下一张:“挺好。”
会计:“我们书记在您这儿挺乖哦。”
陈礼:“挺乖。”
会计:“。”
有点好嗑是怎么回事。
会计一口养生水下肚,安详了,之后四天,每天都是这种状态。
偌大办公区里,谢安青和陈礼各忙各的,全神贯注,会计一扭头,立马笑得春光荡漾。
周五下班,hpv采样工作圆满完成。
谢蓓蓓气都没来得及松一口就接到了她妈的电话:“妞啊,妈今天晚上有约,你27岁的生日就自己想办法过吧。”
不是,谢蓓蓓抓紧手机像抓紧她妈:“妈,咱有事好商量。”
对面:“没得商量,我已经跟我姐妹约好了。”
谢蓓蓓:“我是你姑娘。”还没姐妹亲?
对面说:“生日快乐。”
“嘟。”
谢蓓蓓裂了,捧着手机回想她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山佳提议:“我陪你去美食广场吃烧烤?”
谢蓓蓓:“没有兴趣。”
山佳:“喝九珍?”
谢蓓蓓:“感到乏味。”
山佳:“那你还是回家自生自灭吧。”
谢蓓蓓黯淡无光的眼睛陡然睁大:“你真的不再劝一下吗?真的吗?我马上就松口了。”
山佳:“不劝,累了。”
在这儿写了一下午作业的谢槐夏:“哈哈哈!”
谢蓓蓓一拍桌子起立,指着她鼻子威胁:“我姑今天可不在,你再敢笑一声,信不信我揍你!”
谢槐夏:“不信!我小姨在门口跟人说话呢,马上就过来,你揍我一下试试!”
谢槐夏说完脖子一梗,笑得更加嚣张。
谢蓓蓓一屁股坐回去戚戚然抹泪,觉得人生没有爱了。
只是她的人生。
有人的,爱在慢慢复原。
村部门口,邵婕欲言又止片刻,说:“我下午去学校转了一圈。”
谢安青坐在自行车上,单脚撑地:“嗯。”
邵婕:“你写的多媒体设备维修手册很实用,我已经记熟了,以后我负责维护。”
谢安青:“嗯。”
生疏的对话因为两个冷淡的“嗯”戛然而止。
邵婕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谢安青,道歉没有意义,煽情不适合她们,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静了很长一会儿,谢安青勾起脚踏说:“走了。”
邵婕下意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看到谢安青钥匙的兔子晃了晃,从自己面前经过,那一瞬间似曾相识,她心一磕,脱口道:“遇到处不了的新问题,我可以找你吗??”
“吱——”
自行车在门边刹住,谢安青握了一下车把,还是那个字:“嗯。”
然后骑车进了院子,没看见墙边的邵婕一秒红了眼眶。
村部,谢槐夏还在持续地耀武扬威,完全不害怕谢蓓蓓,因为她突然发现陈阿姨也很好用,只要谢蓓蓓一瞪她,陈阿姨马上就会帮她瞪回去。
她真的太可爱了,谁都爱她。
嘿!
谢槐夏一脑门扎陈礼怀里,恨不得把嘴咧到耳朵根。
陈礼顺手撸她脑袋上乱糟糟的毛。
谢蓓蓓这回彻底碎了,黯然失神地打开微信,见人就要捞来给自己过生日。
村部里一半欢喜一半愁。
谢安青拎着车钥匙一进来就看到了欢喜的那一半,她步子停顿一秒,掐紧了兔子怀里的胡萝卜。
“今天你生日?”谢安青经过谢蓓蓓桌边的时候说。
谢蓓蓓蹭一下抬头,眼睛发亮:“姑,你竟然记得我生日?!”
谢安青:“不记得,你妈说的,她让我给你煮碗长寿面。”
谢蓓蓓:“没了?”
谢安青:“你还想要什么?”
谢蓓蓓:“想大鱼大虾,喝酒吃肉,进行一场小!孩!儿!不能参与的娱乐活动。”
谢安青看了眼虽然已经转过来在冲自己笑,但仍然靠在陈礼怀里的谢槐夏,说:“也不是不可以。”
谢蓓蓓一秒重生:“我这就去买!你你你!”伸手在村部里一指,命令道:“全都要来给我祝寿!”
于是晚上七点,谢安青家的露台再次坐满了人。
谢蓓蓓过生日讲究排场,既要又要,把在座全部折腾了一圈还不消停,要玩吹牛皮。
“输了的,要么喝酒,要么冒险。”谢蓓蓓说,完了欠兮兮笑一声,提示,“我劝你们最好喝酒,被我一个一个全部喝趴。”
“来!”
谢蓓蓓撸袖子开始:“5个1。”
山佳:“姐,开局有点猛了啊,6个。”
谢安青:“7。”
在场有8个人,一人3个骰子,那总共就是24个,7这数字不尴不尬的,不好说。
陈礼思考片刻,说:“8个。”
只要把谢安青这儿过了,输赢就都是她的。
她还清楚得记得谢妍丽孩子的升学宴上,山佳和邵婕说过的话,她们一个说谢安青喝酒过敏,一个说她很tຊ小的时候就被奶奶逗着喝酒,很矛盾。她后来想了想,也许酒这东西只是因为奶奶逗了,谢安青才会去喝,她后来不能逗了,谢安青就戒了,甚至开始回避。
就像她现在不怎么吃糖。
她明白那种潜意识形成的习惯,所以往后的酒,她怎么都得替谢安青全部喝了,直到她哪天主动开口,说想喝一点。
陈礼收敛思绪,等下一位谢小晴继续往上叫,或者直接开。
谢小晴:“开。”
陈礼:“???”
24个骰子,愣是只有她自己摇出来了1个1,什么运气。
谢蓓蓓嚣张地咧嘴:“喝!”
谢安青抬眼,想说你吼谁。
话没出口,陈礼已经端起了桌上的酒。
喝完继续。
谢小晴说:“1个3。”
她后面几个都没玩过,非常谨慎,谢蓓蓓和山佳则是太会,所以轮了快一圈到山佳这里,还是只有6个3。
谢安青参照上一把,说:“开。”
一共10个。
陈礼:“……”
她们俩什么运气。
谢蓓蓓心情大好,咣咣给谢安青倒满酒说:“哈哈哈!给我喝!”
山佳下意识要阻止。
开口之前,谢安青说:“卡,我冒险。”
谢蓓蓓:“做人要听劝。”
谢安青伸手……
“我喝。”陈礼忽然说。
一帮人都转头看向她。
陈礼神色淡淡的,淡淡地说:“她输了我喝。”
“可以这样吧?”陈礼转头问这一轮赢了的山佳。
山佳:“没规定不可以。”
陈礼:“那就是可以?”
谢蓓蓓见缝插针:“作弊要翻倍!喝三杯!”
陈礼:“OK,我就不往出倒了,直接这一瓶。”
陈礼伸手去拿酒瓶。
眼看着要碰到了,手腕被人抓住。
“卡。”谢安青抓着陈礼的手腕,对谢蓓蓓说:“我今天突然想去卖艺。”
谢蓓蓓那副卡牌里最常见的惩罚就是卖艺,要么站起来当大家的面,要么带着才艺去村里游行。
都是很羞耻的才艺。
什么怒音歌唱《我和我的祖国》,暴躁朗诵《月光下的中国》,很红色,很有病。
谢蓓蓓说:“你是我姑我才劝你的,你想清楚啊。”
谢安青:“卡。”
谢蓓蓓摇头唏嘘了好几秒,把卡递出去。
谢安青一抽一翻,看到上面一行扭曲的字——
【亲一嘴你身边的人】
露台上瞬间安静得像案发现场。
谢蓓蓓觉得自己死了。
她姑一个直女好吧,左边山佳,女,右边陈老师,女,让她亲谁她都下不去那嘴,最后不还是得喝,唉唉唉!
她的推才开始。
就见她姑手指一松,把那张卡扔到桌上,接着将身体侧向右边,和陈老师肩挨着肩。
陈老师竟然还在笑,头偏向她姑那边,她姑下巴一抬,在陈老师嘴唇上亲了一下。
露台上顿时更静了。
准备站出来打圆场的山佳和谢小晴同时停了。
谢蓓蓓瞪着一双眼睛,手里的卡刷刷往下掉。
谢安青说:“可以了么?”
山佳呐呐:“可以。”
谢小晴莫名觉得脸热。
谢蓓蓓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们直女可真不是人啊。”
嘴都能随便亲!
她今天可27了啊!
27岁高龄竟然还没有女朋友!
就不能来个人莫名其妙也亲她一嘴?
她人生怎么可以叵测到这种程度!
谢蓓蓓这回真没兴趣了,蔫儿蔫儿地塌着肩膀喝闷酒,喝完走人,发誓一年没有女朋友一年不过生日。
十点,后院彻底安静下来。
陈礼下去之前手机忽然响了,她步子停在桌边看了眼,对谢安青说:“你先去洗澡,我接个电话。”
谢安青应声,下露台洗澡,前后二十分钟出来,陈礼靠在连廊的柱子上笑道:“洗澡不关门?”
谢安青拢着浴巾擦头发:“凉快。”
陈礼:“还以为是在等我。”
陈礼让过谢安青进来卫生间,也开着门,说:“我留门可不是图凉快。”
这话很意味深长。
谢安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到衣服落地的声音在身后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擦着头发进来厨房,泡明天早上打豆浆的黄豆。
陈礼洗澡慢,洗完护肤更慢,她想着马上都十一点半了,某人这么长时间没进来找她,今晚应该就是不打算找她了。她被露台上那个纯情却无端让她心潮澎湃的吻弄得蠢蠢欲动的心思淡了点,关上灯往出走。
晴天的月色乍一看有点像霜花,清亮透彻,树影清纯地洒在地上。
陈礼伸手扯了片树叶,放到嘴边。
“噗——”
她这辈子恐怕是学不会用树叶吹曲了。
谢安青说:“想听什么?”
很突然的一声,猝不及防出现在视线受阻的深夜,陈礼就是对这个音色再熟悉也不免被吓一跳。
她原本闲散的步子陡然定格,心跳加速,抬头看到两三米之外一个模糊的轮廓——长长瘦瘦的,整个人靠在椅子里,一只脚踩着椅子横梁,另一只踩着连廊的美人靠。
只是一个轮廓就很美。
陈礼笑了一声,走过来把谢安青后仰的头按到椅背上枕着,说:“一声不吭坐这儿,故意吓我呢?”
连廊下的夜色很浓,即使谢安青现在和陈礼一下一上面对面看着对方,也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陈礼按在谢安青脑门上的手挪下来,指肚贴着她的喉咙,下一秒,手指和耳朵同时听见她说:“没有。”
手指被震得有些痒。
陈礼搓了搓,问:“那你不进去找我,也不上楼睡觉,坐这儿干什么?”
谢安青:“给你看门。”
陈礼这回耳朵也听痒了,快速提了一下睡衣裙摆绕过来,跨坐到谢安青腿上说:“怕什么东西突然跑进去吓到我?”
谢安青:“不全是。”
跨坐的姿势让陈礼占据了绝对的高度优势,她一只手扶着谢安青的腰,另一只搭在她颈边,拇指摩挲着她漂亮的下颌:“还有什么?”
谢安青仰头吻陈礼嘴角,说:“怕有人趁我不在,往你怀里钻。”
第44章 幸福。
陈礼嘴角的笑意迅速展开, 摩挲谢安青下颌的拇指到她嘴唇上,故意用那种要和她接吻的暧昧动作拨弄着,说:“吃醋了?”
谢安青:“吃了。”
“谢槐夏的醋?”
“嗯。”
“她是你外甥女, 今年只有六岁半。”
“但比我早抱到你。”
“抱我是件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
“多重要?”
“到说话的这一秒都不是很高兴。”
陈礼一愣,畅快地笑出声来,手指趁谢安青说完话嘴唇未合,伸进去抵着她的一颗牙齿来回磨蹭。
微尖的一颗。
陈礼指肚上的疼痛清晰又细腻,谢安青嘴唇合拢带来湿滑柔软的热意,每一样都是谷欠望最好的调剂, 精准地把陈礼淡下去没多久的蠢蠢欲动勾了起来。她在花洒下沁了水汽的瞳孔渐渐融于夜色, 手指轻轻往上一抬,谢安青顺从地张开牙齿,任她已经濡湿的手指又往里探进去寸余,恣意压勾着自己的舌头。
细微的水声在夜色里响起,呼吸渐渐乱了节奏。
陈礼右肩下壓, 讓睡衣細細的帶子搭落在胳膊上,然后抽出手指,抚着谢安青漂亮的唇酒窝说:“我道歉, 以后谨记,现在么, 先来让你高兴。”
谢安青目光如水, 清凌凌荡漾几秒, 顺着陈礼手指上的力道低头。
陈礼说:“凡是看到的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谢安青舌尖动了动,慢慢吞吞剐蹭那处被陈礼磨了许久的齿尖,从喉咙深处应了声:“嗯。”
陈礼轻笑,俯身在谢安青脸侧, 唇口微张,“呼——”,湿热绵长的气息打在她耳骨上,钻入耳道里,带来细微的紧绷颤栗。陈礼好心地替她蹭了蹭血气迅速升腾的耳背,曼声问:“那么谢书记,你想怎么处置我?”
謝安青不语,舌尖又一次扫过齿尖后弓身,用鼻尖碰了碰,張口親吻它们,灌醉它們。
接着呢?
陈礼好像也醉了,背靠柱子站在黑黢黢的連廊裏,裙擺被塞入手心,期待又興奮地看著謝安青一點一點彎曲膝蓋,放低姿態,仰起頭虔誠又耐心地觀摩默默滋養着它們的水域山系。
皎洁月色里开始烧起乌黑的火焰,树影在泪水里剧烈摇晃。
“怎么想到的?”
陈礼斜倚在美人靠上,从四肢到神经全都是软的。
谢安青的手背抹过湿软嘴角,说:“没想。”
本能反應。
因為坐著太低,她膝蓋著地,把身體下壓到最大程度可能才能夠得到,太受限了,能看到陳禮的,能給她的就會tຊ相應減少。
那不如站著。
她只需要擡起頭就能得到全部。
陈礼听完,只是笑都觉得腰腹隐隐发酸:“高兴了?”
谢安青点了点头,去卫生间拿来包纸。
陈礼现在一眼都不能看她,怕除了抖,喉咙也不会安分,所以偏头趴在胳膊上,看着倒映在一缸荷花里的月亮说:“之前让你陪我看月亮,你不愿意,现在呢?”
谢安青擦幹凈陳禮被親吻得楚楚可憐的“唇“”,換了幾張幹凈地紙繼續擦腿、膝蓋和腳踝:“你还能走的话,今天就可以看。”
陈礼蓦地咬住胳膊,把差點沒掩住的一道聲擋在口腔裏,靜等那張帶著涼意的濕巾從余韻未散的花叢深谷裏離開,才慢慢松了口说:“给我十分钟。”
谢安青帮她把堆在腰间的睡裙放下来,起身说:“好。”
然后拿着团团纸巾回到卫生间,该扔的扔,能用的一连抽出来三四张擦干净自己,换了贴身衣物,出来找陈礼。
她人已经不在连廊下面。
谢安青等了几分钟,看到陈礼穿戴整齐回来后院里,问她:“去哪儿看?”
谢安青说:“露台。”
陈礼真以为是这儿,上来之后步子还没站定呢,忽然看到谢安青长腿一提,跨过了护栏。
陈礼:“???”
谢安青在陈礼逐渐惊讶的目光中翻墙到了屋后,抬头看着她。
陈礼说:“你别告诉我,我今天也得翻墙。”
谢安青朝她张开手臂:“我会在下面接着你。”
陈礼服了,她这些年上山下水一点问题没有,翻墙——
“摔了找你算账。”陈礼说。
谢安青:“不会。”
陈礼回忆着谢安青翻墙的动作照猫画虎。刚开始非常顺利,她不禁想说一句“就这”,几秒后,手脱离开护栏,抠住墙壁,不上不下的感觉立刻来了。
陈礼问:“现在踩哪儿?”
谢安青伸手抓住陈礼四处试探的那只脚踝,说:“松手。”
陈礼:“松手???”
谢安青:“嗯,松手。”
陈礼觉得不是谢安青疯了,就是她自己疯了,真一个敢说一个敢做。
陈礼干脆地松手,身体在空中短暂自由落体,被谢安青稳稳接住。
那一秒,腰腹间紧到发疼的感觉不禁让陈礼轻呼出声,一手本能攥住谢安青横在身前的胳膊,一手撑住墙壁,心跳快得忍不住急喘:“你每次就这么跳下来的?”
也不怕扭到脚。
谢安青说:“不是。”
陈礼:“那你让我跳??”
谢安青:“找个由抱你。”
陈礼又气又想笑:“不是已经在连廊上抱高兴了?”
谢安青:“连廊上抱的是昨天的,现在零点十三分,抱的是今天的。”
谢安青说完,横在陈礼腰上的一条手臂斜上来,下巴压着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陈礼笑了声,拍拍谢安青说:“让我转个身。”
谢安青手臂稍松。
陈礼转身过来和谢安青面对面,也用力抱紧了她。
屋后的夜风空旷凉爽,月光洒满沉睡的田野,河岸上旺盛的桃树在夜色里变得影影绰绰,河水把宁静深情的黑沉世界变成纱一样的银色。
谢安青和陈礼手牵着手走过柳树和坟,打了一声招呼。
“奶奶,她叫陈礼,上周六晚上和你说的那个让我有点着急的人。”
陈礼偏头看着谢安青:“我怎么让你着急了?”
谢安青把陈礼拉上田埂:“没怎么。”
陈礼:“没怎么你和奶奶告状?”
谢安青:“随口说的。”
陈礼:“现在去解释。”
谢安青:“奶奶不会放在心上。”
陈礼:“我当真了。”
谢安青看一眼陈礼,看着河岸两侧绵延无尽的桃树,说:“哦。”
陈礼:“。”
“谢安青。”
“在。”
“你是不是皮痒了?”
“看月亮。”
“今天不让你知道厉害,我名字倒过来写。”
“突然发现我们这里的月亮确实比其他地方亮,痒,哈哈,别挠这里,哈哈哈……”
谢安青一边跑一边拧着身体躲,还是被陈礼反复挠中腰上的痒痒肉,笑得停不下来。
陈礼从来没见过这么开朗的谢安青,不由自主跟着她一起笑。
空无一人的河岸上,零星一两篇落叶被晚风卷着往前滚。
沙沙。
哈哈。
沙沙——
哈哈——
谢安青攥住陈礼一只手腕,把她拉过来再次抱住。
两人跑得不算远,又一直打打闹闹,呼吸早乱了,这会儿猝不及防抱在一起,耳边全是交错的喘息和心跳。
陈礼笑了声说:“这么喜欢抱?”
谢安青:“嗯。”
西谢村在平交道口闹事那回应该就发现了。
今晚抱过之后确认。
谢安青说:“脊背有重量,下巴有地方放的时候会觉得很安全,很踏实,很……”
陈礼:“什么?”
谢安青想了想,看着目之所及一片跟了她们很久的树叶,说:“很幸福。”
陈礼闻言蓦地一愣,手指尖儿都在打颤。
幸福——
已经是很久远很陌生的词汇了,对她们两个来说应该都是。
现在突然碰上,被一个人慢慢地艰难地爱上,像大象席地而坐,兔子抱着它心爱的萝卜,陈礼抬起头,发现今晚的月亮得人眼眶发烫。
陈礼搭在谢安青背上的手上移,摸了摸她枕骨处的头发,五指插进潮热的发根里,轻声说:“那就多抱一会儿。”
谢安青:“快一点了。”
陈礼:“想睡觉?”
谢安青:“不想。”
陈礼:“我也不想。”
两人面对不同的方向,一个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个低头看映在水里的,没有一点声响,爱情也能被最大程度滋养,然后野蛮地开始往血肉里生长。
窸窸窣窣,横冲直撞。
陈礼第三次看手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依然毫无睡意,她侧身躺着,手指在屏幕上点一下,点两下,点来一条和她一样辗转难眠的微信。
谢安青:【睡了吗?】
陈礼:【没有。】
谢安青:【那我可以过去吗?】
陈礼:【过来干什么?】
谢安青:【不知道。】
“呵。”
短促的笑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抓耳。
陈礼掀开被子坐起来,按住说话:“过来。”
几乎同一时间,外面传来开门声。
很快到陈礼这边。
她走过来迎接,在只能看到一點影子的暗淡光線裏摩挲謝安青的嘴唇、衣擺,把她帶到床上,親吻著她劇烈起伏的身體说:“從昨天早上忍到現在,還想不想和我亻故?”
连廊下的不算。
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开心过。
陈礼说:“會讓你也開心到哭的那種亻故,還想不想?”
谢安青原本心神恍惚,在陳禮話音落下,膝蓋碰上來的瞬間,她猛地縮緊手指,血色漫到了耳根。
“想……”
陈礼立刻撩起裙子緊緊貼住謝安青,又用裙擺將一切直白的東西掩蓋,只留眼神、表情、身体的曲线和嘴唇张合的幅度给谢安青,像影视剧里恰到好处的空镜,她需要根据这些意味深长的变化,想象出山正在怎么移,水正在怎么动,一对相爱的人正在怎么享受同步的快乐。
快乐被动的,被想象力和未知感加以润色,便成了翻倍的快乐。
……
九点,太阳热起来了,照得床上床下一片狼藉。
陈礼长发散乱,自然转醒,她一如既往侧躺着,胳膊无意识往回折时,搂住的却不是自己的肩膀,而是一具背对她睡得正沉的身体。
陈礼一愣,意识迅速回笼,想起最后开灯看到的谢安青已经虚脱的样子,忽然就不想醒了。
反正今天周六,不如尽情……
“咚。”
近在咫尺一声重响传来,两人同时抖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
“怎么了?”谢安青问。
陈礼把她要起来的身体按回被子里,看着在床边不知道蹲了多久,腿麻得实在受不了,才在刚刚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的谢槐夏,说:“你怎么进来的?”
谢槐夏扭身一指:“门开着。”
她今天难得走楼梯上来,本来要去喊她小姨做早饭的,结果经过阿姨门口的时候,发现小姨在阿姨床上躺着,阿姨抱着她。
她妈说了,大人要是谈了恋爱的才可以抱在一起睡觉。
那,“小姨,你是不是和阿姨谈恋爱了?”
谢槐夏炯炯有神地盯着眼底已经彻底没了睡意的谢安青说。
谢安青不能确定谢槐夏对自己谈恋爱,还是和同性谈恋爱的态度,神情一时有些紧绷。
陈礼同样。
只有谢槐夏呲着牙“嘿嘿”两声,说tຊ:“我已经吃过阿姨的醋了,就是去妍丽老师家吃席那天,阿姨不是把你拉走嘛,我心情很不好,后来被我妈知道了,她跟我说,你和阿姨在一起会变开心,那我肯定也要开心啊,所以我现在宣布——”
谢槐夏话到一半卡住,同时也把谢安青和陈礼七上八下的心脏卡在半空。
谢安青目光不错地盯了谢槐夏片刻,问:“宣布什么?”
谢槐夏挠挠脸,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应该管小姨的女朋友叫什么?”
第45章 婚书。
陈礼觉得自己快得心脏病了, 怎么有小孩儿这么……
陈礼顿了顿,想到个已经耳熟能详的词:可爱。
明明是没有太多思考能力的年纪,最应该东边日出西边雨, 一切以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主,别的什么都不考虑——谢槐夏好像是这样的,毕竟哭得快,笑得也快,可又好像不是这样,要不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把自己挂在嘴边, 张口就是“我爱你”的小姨拱手让人?
毫无疑问这里面有谢筠的功劳。
而那些日积月累的性格基础, 应该和谢安青脱不开关系。
陈礼紧缩悬停的心脏慢慢恢复跳动,想夸某人前些年的准备工作做得好,地上这只拦路小虎才能快快缴械。
谢槐夏屁股着地往前蹭了点,满脸期待地趴在床头盯谢安青。
谢安青的心路历程不比陈礼简单,她虽然一直知道谢槐夏好说话, 但没想到这么好说话。在露台招待“三下乡”大学生那次,只是谢槐夏自己的一句“我小姨是驻村书记,县里派的, 以后会走很远”,就吓得掉了眼泪珠子, 生怕她走, 现在她明明白白跟别人“走了”, 她反而笑嘻嘻的,瞳孔深处都在发光。
谢安青不由地心尖发颤,抓住了陈礼搭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还叫阿姨。”
谢槐夏立马坐起来,头一抬,脆生生地喊:“阿姨!”
陈礼心都要被叫软了, 捂在谢安青脖子里遮吻痕的手伸过去,被谢槐夏用脑袋亲昵地蹭着。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课外书?阿姨……”
陈礼话到一半,手悬在半空,谢槐夏已经跑得没了人影。
谢安青动了动,双腿往上蜷,下巴往下缩,被子里传来一道短促的笑。
陈礼:“?”
笑声很快扩大,延长,声音变响。
陈礼低头看了格外嚣张的某人两秒,起身锁门,关窗,拉窗帘,等到房间里只剩一点可视物的微光后,掀開被子壓住謝安青還在抖的左肩,把她壓得趴在床上,從背後貼住她。
“陈礼。”
“继续笑,我爱听。”
陈礼疊起謝安青的雙手拉高到頭頂攥著,膝蓋分開她的膝蓋,另一只手將她的腰撈起來,順著她突然緊繃的腰腹快速往下。
松弛的笑声转眼变成克制的口耑息。
陈礼把第二片扌旨套抵在謝安青唇邊,已經濕透的中指抹著她緊閉的唇縫:“今天我想要两木艮,可以的话,帮我咬开它,不可以——”
陈礼惡劣地用那根手指擠開了謝安青的嘴唇。
一瞬間,血氣漫過耳尖。
謝安青在極端濃烈的,屬於自己的味道裏低口今出聲。
陈礼看似好心,實則更為挑釁地低頭吻她泛紅的後頸,攥緊她的手腕說:“不可以的话,我自己咬开。”
所以,可以和不可以这两个选项有什么区别?
谢安青渾身抖索,後頸被吮吻著的地方像是要燒起來。她頭抵著枕頭,眼睫顫動了幾次,用舌頭把陈礼的手指推出去,咬住了包装袋。
陈礼往下扯,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昏暗的早晨响起,麻雀开始张口啼叫,鱼开始浮游摆尾,谢安青忍不住叫了声:“陈礼……”
陈礼從禁錮她的手腕改為和她十指相扣,溫柔地吻著她的肩膀,說:“好了,进来了。”
……
十点,榕树下的石椅里,谢安青靠着,谢槐夏在她身上趴着,絮絮叨叨地说话。
“小姨。”
“嗯?”
“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
“多开心?”
“很开心。”
“会一直开心?”
“会一直开心。”
“以后万一有什么不开心的,你记得跟我讲啊,我可爱你了,会一直陪着你。”
“好。”
“我可以和谢小梅炫耀我多了一个阿姨吗?”
“不可以。”
“为什么?”
“很多人不喜欢女生和女生谈恋爱。”
“为什么?”
“觉得违反自然规律。”
“我听不懂。”
“就像春天不来了,你不会出生了。”
“我已经出生了。”
“嗯。”
“那小姨你就可以和阿姨谈恋爱啊,我没关系。”
“……嗯。”
“我自己知道你开心就好,不出去炫耀了。”
……
一墙之隔,谢筠站在烈日里,手上的肥皂水被高温烤干,皮肤开始紧绷发疼的时候,才迟钝地想起来衣服洗完了。她转头看了眼低矮的院墙,目光和一直坐在二楼走廊的陈礼短暂接触,朝她点了点头,干脆利索地端起盆子去了阴凉处漂洗晾晒。
陈礼叠起腿,看回楼下。她不觉得自己对谢筠应该有什么歉疚之类的情绪,感情这种事始终都是你情我愿,强求不来。
这两方院子里的人似乎都知道这点,才会欣然接受她和谢安青的事,对她们真心祝福。
“小姨,这是我的红包,祝你和阿姨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谢槐夏双手捧着自己的小猪存钱罐说。
谢安青:“两个女的生不了孩子。”
谢槐夏“哦”一声,改变思路:“那你们以后对我好点,我给你们养老。”
谢安青:“我们谢谢你。”
谢槐夏:“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槐夏祝福送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存钱罐收回来,准备跑路。
陈礼一乐,倾身趴在护栏上,堵住了刚刚爬上来的谢槐夏:“两个女的可以收红包。”
谢槐夏连忙抱紧,咬着嘴巴纠结了好几秒,忍痛把猪放在了陈礼脚边:“阿姨,你省着点花啊,这些我攒了好久的。”
陈礼一口答应,接着垂手,指尖碾着猪脑袋:“想不想出去玩?”
谢槐夏无缝切换情绪:“想!”
陈礼:“去背水壶。”
谢槐夏:“好!”
谢槐夏麻利地翻墙回家。
陈礼曲指悄悄护栏,等谢安青抬头了,说:“上来。”
谢安青抄近路爬树。
陈礼说:“手里有没有现金?”
谢安青:“有。”
陈礼:“全部给我。”
谢安青没问为什么,直接去房间里拿。
再出来,猪已经到了陈礼腿上,她一次从谢安青手里抽两张现金,叠一叠塞进猪肚子里。
塞完了把猪递给谢安青,说:“我给外甥女的见面礼。”
谢安青:“比堆成山的课外书好。”
陈礼:“……”什么刻板印象。
“妈,我走了啊!”
谢槐夏高声和谢筠报备。
谢筠应了声,让她别惹事。
谢槐夏:“嗯嗯,知道了!”然后一撩水壶,麻利地爬墙。
陈礼赶紧压低声说:“先别告诉谢槐夏,我还得再想想别的礼物,争取一次性把形象全部扭转过来。”
谢安青不置可否,伸手把猪放在了陈礼的窗台上,用窗帘挡住。
“等会儿去哪儿?”陈礼问。
谢安青回头跟她对视,眼神像是在说“你的主意,你问我?”
陈礼面不改色:“我对这儿不熟。”
她说出去玩就是随机应变的一种策略,目的在于:讨好小孩子要趁早。只有基础打得足够扎实,才能像今天一样,在关键时候把凶残拦路虎变成小猪存钱罐。
“小猪存钱罐”上来之后,也巴巴地盯着谢安青。
谢安青:“……先下楼。”
陈礼撩裙子起身:“OK。”
谢槐夏双手握拳上举:“好耶!”
两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期待,谢安青就不得不认真,可最终她把野炊要用的锅碗瓢盆、帐篷食物全部都放上车码好了,车也倒出来了,陈礼还没有下来,谢槐夏正背着包包坐在她房间的地上给她当造型参考。
“好看。”
“超级好看!”
“这个最好看!”
谢安青曲腿靠在车边:“……”
临近十一点,下地回来的嬢嬢快步走过来说:“安青,我女儿不是马上上高中了嘛,花销大,我想再承包点儿地,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谢安青直起身体:“承包多少?”
嬢嬢:“两亩吧。”
谢安青:“你忙得过来?”
嬢嬢:“我就出个劳力,其他都是村里帮忙规划,忙得过来。”
谢安青:“行,我确认一下,尽快给你答复。”
嬢嬢:“唉唉好,谢谢了啊,不过也是特别着急,你空了帮我看看就行。”
嬢嬢说着话,突然听到有人叫自tຊ己,下意识就向后转身了。
她肩上还扛着锄头,为了省力,扛得特别靠下。
陈礼和谢槐夏一出来,就看到长长一截木头把子随着嬢嬢转身的动作扫向谢安青。
“小姨!”
“谢安青!”
陈礼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手忙脚乱,并且手忙脚乱得毫无成果,她隔空接了谢安青的下巴五六次,只接到清清楚楚一声“梆!”
嬢嬢愣住了。
谢安扶了把车身,忍着下颌骨裂一样的疼痛,在原地蹲下。
陈礼还保持着两手伸出,接谢安青下巴的滑稽姿势。
谢槐夏抓着背包带子,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小姨。”
空气静得有点诡异。
陈礼反应过来之后火速在谢安青跟前蹲下,把她的脸托了起来——下巴泛红,泪眼汪汪,嘴唇紧抿,表情暂时失去管,怎么看怎么惨。
惨完了,陈礼嘴角抽动两下,说:“我要是现在笑了,你会不会恼羞成怒?”
这话听着过于无情,可是真的不能怪她。
有些人可以面无表情,可以放声大哭,但不能面无表情地大哭,因为反差太大。
也可能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仅仅只有她看不了一个长相偏冷的人,一边强壮镇定,一边可怜兮兮,一边可怜兮兮,一边眼睛水亮,哦,挨的还是一顿冤枉打。
陈礼抿嘴忍了一下,实在没忍住:“你这副模样看起来太可爱了。”
谢槐夏掀高帽檐:“你这副模样看起来太可爱了。”
心急如焚的嬢嬢:“啊???”
接下来的一路,陈礼只要一扭头看见谢安青就抖着肩笑。
谢槐夏紧随其后捂嘴。
陈礼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从繁忙琐碎的基层工作里发现了一点别开生面的乐趣。
虽然很受伤,但是很好玩。
陈礼不知道第多少次笑酸了腮帮子后问:“这种意外经常发生?”
谢槐夏一听,又想当复读机,开口之前被谢安青用袋瓜子堵住了嘴。
“不常,”谢安青说,“偶尔。”
陈礼:“那就是还有其他有趣的事?”
谢安青想了想:“帮人浇地的时候,一屁股坐泥水地里算不算?”
陈礼:“算,继续。”
谢安青:“有回收玉米,我太渴了,蹲在地头啃玉米杆——”
“有的特别甜!”谢槐夏见缝插针地说。
陈礼点点头,笑已经快藏不住了:“然后呢?”
谢安青:“太阳底下蹲久了会头晕,我没留神,一脚踩空从坡上滚下去,掉隔壁村地里,赔了两平方的黑芝麻钱。”
谢槐夏:“我吃了两星期的黑芝麻饼。”
陈礼:“哈哈哈哈哈!”
超出预期的可爱有趣!
“还有吗??”
“巡视重点水域巡累了,在地头的庵子里睡觉,傍晚一睁眼,六只野兔把我当它们妈,窝我肚子旁边睡着了。”
陈礼抚掌大笑,泪花直冒,她都不知道村里的生活可以这么有趣欢乐,就像车子在贫瘠颠簸的路上突然加速,她一偏头,从后视镜里看到原本凋零在地的红蔷薇被强风卷起,和花墙上那些一道,在身后下起了如梦似幻的花雨。
太惊艳了。
陈礼立刻降下车窗,侧身出去拍照。
谢安青默契地腾出右手紧紧抓住陈礼腰带,以防意外,同时继续加速,让花雨以最盛大的姿态下在陈礼瞳孔里、发丝里和她不会褪色的镜头里。
陈礼一秒都舍不得错过,已经过了蔷薇花墙十几分钟,她还在对着照片回味感慨。
“太漂亮了。”
“春天河岸上的桃花更好看。”
“一定要看。”
“一定要看!”
谢槐夏瓜子磕腻,还是变回了复读机,晃着腿说:“小姨,去小尾河走水库那边不是更快吗?我们为什么绕远路?”
谢安青:“走那边要经过一片荒山,以前是捕猎区,现在还有很多捕兽夹和陷阱没处,太危险了。”
谢槐夏点点头,趴在玻璃上眺望那片郁郁葱葱的荒山。
十二点半,三人终于到了小尾河。
谢槐夏迫不及待下去踩水,陈礼拿着相机四处拍照,而谢安青,默不作声生了火,在帐篷底下做饭。
做好了,还一个两个叫不回来。
好不容易叫回来,谢槐夏张嘴就在给她派活:“小姨,我刚才捡到了一块特别漂亮的石头!你磨一磨,给我做个手链!我要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去谈恋爱!”
谢安青没说什么,直接接过来装进口袋。
陈礼挑挑眉,身体一侧靠住谢安青,把空无一物的右腕递出去说:“我要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去谈恋爱。”
陈礼开口即明示。
谢安青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嘴角噙了点笑:“你适合红色。”
谢槐夏捡回来的石头是绿色的。
陈礼:“那我还能拥有一串谈恋爱的手串吗?”
谢安青:“能,下午我去找石头。”
陈礼满意地洗手吃饭,下午陪谢安青找了差不多四个小时,还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
她说改天再来。
陈礼欣然应允,想着第二周就来,不料谢安青八月的工作堆积如山,光是防返贫大排查这一项就足够折腾,更别说要同时兼顾防汛日常、环卫清扫、道路杂草清、基层工作资料……再来小尾河的计划就被搁置了。
陈礼解,然后闲。
所以每天早出晚归,和谢安青一起来村部“上班”——配合谢蓓蓓做助农直播号。
谢蓓蓓在宣传工作上很有想法,她列了一系列的专题计划,从景观到人文,从田野到深山,分门别类,重点突出,立志要在两个月内涨粉1千。
陈礼听完笑而不语。
谢安青说:“1万。”
谢蓓蓓:“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她这个号都做了两年了,粉丝才刚刚过百好吧。
涨粉是什么很容易得事吗?
她姑怎么越来越像屁事不懂,还很爱瞎指挥的爹系领导了。
啧——
谢蓓蓓腹诽完,听到陈礼说:“不要带我的tag。”
谢蓓蓓:“昂?”
陈礼挪动鼠标,指了下放在首位的#摄影师陈礼。
谢蓓蓓:“不带你名字就没人看了吧。”
陈礼:“我的照片有这么垃圾?”
谢蓓蓓后知后觉自己是在质疑陈礼的专业,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说:“马上删。”
删完发出。
十分钟后,没有野生赞,没有野生粉,没有野生评论;
一小时后,浏览量不过百;
两小时后,吃饭。
谢蓓蓓欲言又止地盯了陈礼半天,试探着说:“陈老师,真的不带tag吗?”
谢安青当时在忙,不知道这件事,闻言看向谢蓓蓓:“什么tag?”
谢蓓蓓:“陈老师的名字,她不让带,然后就,嗯。”
谢安青听明白了,没问陈礼为什么:“听陈老师的。”
谢蓓蓓:“哦。”
陈礼经过这几天,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谢安青的忙碌,不想给她添麻烦,更不想拿自己那点破事分散她的精力,所以没明说,只道:“本来想检验一下我的真实能力,失败了?”
谢安青转头看向谢蓓蓓,说:“再等一等。”
陈礼又想乐了,谢书记现在护短护得完全不分场合地点。
不得已,谢蓓蓓又等了一下午。
到晚饭的时候,流量跟山洪暴发一样,突然就涌进来了,她眼看着短短十来分钟而已,粉丝数就从78涨到了578,点赞评论就更不用说,几乎每一秒都有新增,她一个人差点回不过来。
评论绝大多数在问照片里的地方是哪儿,谢蓓蓓打多了,键盘识相到输入一个“D”就能出来“东谢村”,回复毫无压力。
不经意瞥见一个昵称开头是“摄影师”的,谢蓓蓓顿了顿,把评论截图给陈礼。
谢蓓蓓:【陈老师,这个人好像看出来照片的专业性了,问我谁拍的,我怎么回?】
陈礼:【你本人。】
谢蓓蓓:【这多不好意思。】
陈礼:【/微笑】
谢蓓蓓:【OKK.jpg】
谢蓓蓓一脸矜持,内心忐忑,回完之后继续刷新继续激动,原本两个月涨粉1万的计划只用一天搞定,高兴得她跟打了鸡血一样,每天不是在完善计划就是完善计划的路上。
两周之后,粉丝过二十万,日常点赞维持在一千以上。有几条被官方推广过的,甚至超过10万。
谢蓓蓓一朝升天,终于体会到了被流量宠爱的快乐,开始筹划助农直播。
谢安青没参与,今天周六,她被黄怀亦叫来了家里,说是帮个忙。
“黄老师。”谢安青打招呼。
陈礼无事可做,也跟了过来:“黄老师。”
黄怀亦笑笑,等食堂阿姨李香兰的女儿女婿和谢安tຊ青寒暄完了,说:“他们的婚书你来写。”
谢安青微愣:“我没写过。”
黄怀亦:“今天试一试,纸笔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谢安青迟疑。
黄怀亦口中的婚书指朱砂婚书,红纸黑墨,百年不会褪色。
据说婚前请人写朱砂婚书的习俗已经在他们村延续了几百年,都是年长且有名望,诸如她奶,黄怀亦这些人写的。
谢安青一个晚辈,不合适。
黄怀亦明白谢安青的顾虑,率先说:“现在不是以前了,写婚书只是图个吉利,没那么多讲究。”
李香兰的女儿也说:“对啊阿姐,我就是想收藏一张,你不用有压力。”
黄怀亦靠在椅子里摇着扇子:“我们这辈就剩下我和你卫老师还能写,往下都在忙着挣钱,没人静得下心好好学,村里现在就你字好,总有一天家谱轴子,各种礼仪文书都靠要你来写。”
黄怀亦说得很平静,谢安青却跟七月哪天突然看到她枯老的手时一样,快速红了眼眶。
她不喜欢听“总有一天”这些话,像是在预告什么。
黄怀亦看了眼谢安青旁边因为她情绪波动而皱紧了眉的陈礼,笑着说:“记着呢,你那张,我肯定要亲自写。今天就当是教你怎么写。”
黄怀亦扶着椅子起身,走过来拉住谢安青的手说:“跟你平时写字一样,只要心平气和就能写好。”
黄怀亦把谢安青拉到书桌前,递给她笔:“我来念,你来写。”
谢安青手指发白,手腕僵硬发抖。
黄怀亦侧身倚在桌边,曼声念:“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啪。”
眼泪掉在了朱砂纸上。
黄怀亦摇扇子的动作停顿片刻,给谢安青换了一张纸,说:“专心。”
书房里只剩下轻轻浅浅的呼吸和黄怀亦富有韵律的声音。
不到十五分钟,婚书晾干送出。
谢安青低头靠在仍然站在桌边的黄怀亦腹部,向她坦白:“我不会真的结婚。”
黄怀亦笑了声,扇子轻拍谢安青的后脑勺:“我知道啊。”
很轻快的一声。
一直在关注谢安青,没有说话的陈礼闻言快速转头。
黄怀亦感受到她的视线,笑着说:“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感觉这种东西说不清。”
陈礼无言,现在更多心思在谢安青身上。
她知道黄怀亦教过谢安青写字——还是在露台上接待“三下乡”大学生那次——谢秀梅说谢安青刚会拿笔,黄怀亦就开始教她写字了。
她当时没在意,没细想黄怀亦教了谢安青多久,她们感情多深。
今天看到谢安青的反应,她大概确定了:黄怀亦、卫绮云在谢安青心里的分量应该和谢秋岚差不多。
那就是说,她至少还要经历两次离别。
陈礼看着和小孩子一样额头抵在黄怀亦腹部的谢安青,心跳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黄怀亦说:“婚书是人写的,能写一个女人的名字,就能写两个。只要你们确定了想在一起,就能在这里结婚。”
这里:东谢村。
出去了,没人认朱砂婚书这种东西,一切聚散离合都只能靠双方自己的决心、勇气和爱。
谢安青说:“我确定。”
没有任何思考,话语掷地有声。
卫绮云从外面进来,说:“那就等时间定了,来找你黄老师写,到时我教你一支喜庆的曲子。现在先让你黄老师休息。她这几天老是梦到刚进学校那会儿,和你婆、我,我们三个不服从安排,非要把辍学的、没钱的孩子都找回去读书,气得校长吹胡子的那些事,精神头很差。”
“没有吧,昨天睡了八个小时。”黄怀亦笑道。
谢安青已经站了起来。
卫绮云反驳黄怀亦一句,扶着她边往出走,边和她低低地说话。
“纠正一下,只有你和秋岚不服从安排,我一个教音乐的,哪儿想得到谁上不上学,上不上得起学。”
“不对吧,我记得是你第一个裁了自己的旗袍,给孩子们做衣服穿。”
“你记错了。”
“没错。”
“错了。”
“没有,后来还裁我的。”
“补了你很多件新的。”
“我数着呢,一共165件,还差一件。”
……
谢安青和陈礼目送两人离开,书房里只剩下墨香和寂静。黄怀亦的茶已经不滚了,卫绮云种在院子里的茶叶即将见底。
谢安青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靠在陈礼肩上,说:“我一出生就没有爸妈,但有三个奶奶。”
谢秋岚,我奶:教我做人——念书,教我生活——种花种草;
黄怀亦,我奶:教我怎么安静——写字;
卫绮云,我奶:教我怎么活泼——吹笛。
她们用三个不同的姓,填满了我百分百空白的童年。
现在,她们一个在河边长眠,一个差我一张婚书,一个差我一支喜庆的曲子。
“陈礼,我会等到吗?”
第46章 吞下去。
“陈礼, 我会等到吗?”
等到什么?
谢安青抬手抱紧了陈礼。
等到和这个人一起被朱砂婚书见证百年好合,被喜庆曲子祝贺新婚快乐。
她想等到这些东西。
很突然的想法。
不是因为羡慕谁即将热热闹闹地结婚,是怕都已经到迟暮之年了, 还欠着谁一件量身定制的特别旗袍,或者被谁欠了一条代表爱情的红色旗袍,不能明说。
“黄老师来我们村的时候20岁,来是为了逃避结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卫老师来的时候17岁,来是因为喜欢的人来了这里。”谢安青忽然开口, 说:“她们还是十里八乡最受欢迎的小姑娘那会儿就开始互相爱慕了。”
陈礼闻言微愣。
前一秒,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谢安青——她至少还要经历两次离别,她掷地有声的“我确定”,她问的,想要等到的东西。
她的心情和思绪因为这些关联性极差的信息变成了直上直下的跳楼机,生先被动做出反应, 心还在努力跟上节奏。没等同步到百分之百的下一秒,黄怀亦和卫绮云这条没什么关联的信息就又出现了。
陈礼只能放弃前面没有完成的思考,低头看了眼谢安青, 就着当下的话题说:“不意外。”
刚刚从这里离开,她们那段含蓄的对话;
半岛茶楼门口, 她们同频的脚步;
屋后河岸, 她们靠在一起的身体。
这些信息里的每一条对于有经验的人来说都足够明确, 不难猜测。
谢安青说:“那个年代,同性恋是病,是疯,她们偏还没有出五服,罪加一等, 所以即使来了这个谁都不认识她们的村子,也依然恪守本分伦常,最亲近不过走长一点路,在路上牵一牵手。”
就像从茶楼回来,她们拒绝搭便车,觉得步行一个多小时依然很短。
陈礼心下惶然,无法想象这六十多年心照不宣的生活,她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谢安青说:“黄老师爱喝茶,卫老师就种了一院子的茶树;卫老师爱吹笛,黄老师就写了一辈子的词曲。她们每天一起去学校上课,一起回村里休息,空的时候讨论讨论词曲,忙的时候各自牵挂互不打扰。她们爱得很性很淡,能爱到这种程度就已经非常知足常乐。”
她对这种接近于灵魂伴侣的感情无比敬佩,但做不到任何一点一样。
想爱不能的克制无力无端让她觉得恐惧。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贪心了,不止想要一个人至少六十年的喜爱慕和陪伴,还想要性、平淡之外的疯狂、热情,想每天都能一起睡一起醒,睡前醒后拥有一个或浓或淡的亲吻,想要婚书婚礼,海誓山盟,想要所有浮华的形式主义来满足初恋的虚荣、不安和敏感。
可即使是陈礼再次踏进平交道口,她们正式同步了心意那晚,后面这些东西也没有出现。
她们当时说:
“你呢?想清楚了吗?”
“清楚了。”
“怎么想?”
“想和你做,在这一秒,在这里。”
做是爱最直接真挚的表达,她那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事后也没有追溯,因为在一起的每天都太开心太满了,没由去思考这些有的没有。
现在猝不及防被提醒,她很惶恐,迫切地想要一件结婚穿的,红色的旗袍来证明她的爱情不会到百年之后也无人知晓。
初恋是不是都是这样?
早上还在发生关系,下午就开始质疑它的稳定性,想要巩固。
质疑到什么程度才不算蛮不讲?怎么巩固才不会伤害感情?
谢蓓蓓的漫画书上没有写,她也没有经验,她就是,很喜欢很喜欢陈礼。
喜欢tຊ得在黄怀亦和卫绮云这对反面参照终于正式出现时,冲动地想,要么不遵守“我还需要两年,两年之后,我就可以有其他选择,所以陈礼,你想一想能不能保我两年之内不被发现”这个约定了,一切行为都只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服务?
她在某一秒拥有了一颗不讨喜的恋爱脑,矫情地问对方一句“我会等到吗”,想让她给出同等答案,满足她多疑的,没有安全感的思考。
会很累吧。
要应付这么敏感的一个人。
……
谢安青狠狠一震,迅速调整情绪,自己解决自己的烦恼:“我会等到。”
一定。
只要这个人一直喜欢她,她就一定会想办法等到。
谢安青离开陈礼,说:“我带你去香兰嬢嬢家,她女儿明天婚礼,今天要提前沟通好拍摄流程。”
话落,谢安青转身往出走。
陈礼眉头紧蹙,她被打乱节奏的心情和思绪已经在谢安青最后那段沉默里恢复了,清清楚楚知道她情绪起落的根本原因是恐惧分别,但往后发展到靠过来提问她,突然向她提起黄怀亦和卫绮云的私事——
这时候,谢安青想的是其他东西。
陈礼不傻,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却不知道沉默一阵子之后,她为什么又不问了,就让黄怀亦和卫绮云的话题突兀得停在那里。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她以前就不喜欢谢安青凡事纠结内耗,现在越来越喜欢她有话直说。
陈礼目光微沉,快步追出来抓住谢安青的手腕说:“我很好沟通,确定拍摄流程用不了多长时间,晚点再过去。”
谢安青不明所以,所以没说话,等陈礼下文。
陈礼拉着她往回家里:“我们先聊一聊。”
谢安青愣了一下,说:“聊什么?”
陈礼:“聊你刚刚在想什么。”
陈礼把谢安青按在堂屋的椅子里,侧身靠着柱子:“说吧。”
明牌发给明白人,谢安青只能明说。
她在陈礼全方位包围地注视下冷静几秒,找到了矫情与坦诚之间那个让自己觉得踏实的关键点。
“想你说一声喜欢我。”谢安青说。
不管是虚荣、不安,敏感、多疑,还是惶恐、迫切,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没有安全感。
她擅长内耗,也擅长剖白,不是无药可救的那种人。
那只要陈礼把安全感给她了,她就知道应该怎么收起来放好,然后不需要婚书婚礼,不需要形式主义,她也能在事情下一次发生时,只把眼泪掉在亲情面前,不扩大蔓延到爱情里一刹晴一刹雨,搅得谁都不得安宁。
谢安青攥住放在腿上的手,站起来说:“我对你说过很多声‘喜欢’,你对我一次也没有。”
陈礼怔住。
对视的那几秒,她不知道想了多少种可能,好的坏的,有关的无关的,哪一种可能都没谢安青说的这么简单。
它又很郑重,很有分量,对她来说很陌生。
陈礼沉闷的心脏猛然撞上胸口,整个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她曲了一下膝,不自觉也站直了身体。
“什么时候意识到的?”陈礼问。
谢安青:“刚刚。”
陈礼:“嗯。”
她也是“刚刚”,但不是自己发现,而是经人提醒。
如果没有这个人,她需要多久才会发现自己没有跟谁说“喜欢”的意识?
或者说是她已经在无数次的自我提醒里,把这两个字开除在了她的语言系统里。
她这些年看似情感经历丰富,其实没有真心对过任何一个人,而“喜欢”,这种词一旦说出来必定会让当下的那段关系变得模糊不堪,拖泥带水。
所以她不会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说,到今天就忘了和谢安青说。
有点欺负她啊。
陈礼咽了咽发堵的喉咙,倏地笑出一声,快速伸手把谢安青拉进怀里说:“谢安青,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乖啊?”
否则怎么都是一个村里最有话语权的书记了,都26了,都被现实摔摔打打多少个来回了,还能这么乖的——要求始终不多,受委屈了脾气始终不大,就这么乖乖地长着,她抱得越紧越觉得她瘦小孱弱,硌她骨头生疼。
“我喜欢你。”陈礼说。
“喜欢工作里认真出色的你,喜欢私下会吹笛会刻章会做石头手串的你,喜欢穿衬衣西裤看起来规矩正经的你,也喜欢穿运动套装看起来清爽活泼的你,喜欢偶尔有一点脾气的你,还喜欢乖的,可爱的,会翻墙爬树的你。”
陈礼低头在谢安青耳朵边说:“我喜欢你。”
熟悉的潮热气息喷洒在谢安青耳边时,带来的不再是情欲,而是丰沛的爱意。
她眼眶发热,胸腔充盈,用力回抱住陈礼说:“知道了。”
以后不会再被影响、惊吓,保持百分之百的纯粹爱意等着婚书写成,曲子吹响那天就好。
陈礼听完经不住笑:“不趁机要求更多?我现在亏,你说什么我都可能答应。”
谢安青摇头:“够了。”
她固然敏感,但也知道感情需要信任,感情的维系需要双方一起付出努力,而不是谁一味迁就。
等下次她为陈礼做什么了,再问她要更多的东西也不迟,反正她们之间来日方长。
谢安青心底的阴霾烟消云散,张口抿了一下陈礼搭在肩上的头发,说:“我想接吻。”
陈礼直接后撤,抬起谢安青的下巴,低头吻在了她唇上。
堂屋里的光线一如既往得昏暗。
喘息、侵犯性极强的水声、欲望蓬勃的呻口今声。
陈礼把谢安青推回椅子里,没和某天晚上一样坐她腿上,而是撑着扶手弓身在高处,迫使她想要继续接吻就不得不把头仰到最高,然后顺成章的,交融的唾液不断往她喉咙里流,堵住了她呼吸的途径。
她的呻口今声渐渐变得很大,手紧抓着陈礼的手腕。
陈礼无动于衷地继续深吻,直到她眼睛湿了,软得没办法再主动,才退离到她唇上说:“吞下去。”
说完拇指压着她的喉咙,侧耳在她脖间。
“咕——”
第47章 婚礼,葬礼。
“咕——”
陈礼被这一声清晰至极的吞咽震得耳朵发麻, 要不是谢安青手机忽然响了,她绝对要听她再吞点别的东西。
现在只能作罢。
陈礼低头在谢安青肩膀上,想起之前故意招她的那句“春叫猫儿猫叫春, 听她越叫越精神”。
错得有点离谱。
陈礼偏头吻了吻谢安青热烘烘的脖子,咬着她的耳朵说:“小谢书记,我才发现,春天里的猫儿远没你能叫。”
谢安青胸口起伏,呼吸急促。
陈礼故意把声音压低到暧昧的状态,撩拨她:“等晚上了, 再像刚刚那样叫给我听?”
谢安青没怎么思考, 说:“好。”
陈礼笑了,奖励似的在她脸颊上亲出很响一声,直起身体:“接电话。”
谢安青眼里水汽弥漫,接电话全凭感觉:“喂。”
谢蓓蓓微愣:“姑,你生病了?”
谢安青:“没有。”
谢蓓蓓:“那你声音怎么哑成这样?”
谢安青张口欲言, 一杯水猝不及防抵到她嘴边,她低头看了眼,就着陈礼的手喝下去一小口, 嗓子勉强恢复清爽:“有事?”
谢蓓蓓:“哦哦对,想问你和陈老师什么时候过来呢, 商量接亲小游戏。”
谢安青:“马上。”
谢蓓蓓:“等你们。”
电话挂断, 陈礼幸灾乐祸地说:“你确定马上?”
谢安青抬眼看向陈礼。
陈礼双手环胸靠着柱子, 一身的镇定:“你现在这张脸完完全全就是刚被我蹂。躏过的事后脸,出去肯定会被围观。”
陈礼说完,好整以暇地盯着谢安青,想看一看血气轰然上涌的画面,以此来缓解身体里不上不上那股的谷欠望。
谢安青的确脸很红气很喘, 攥着手机站起身说:“嗯,刚才有几秒,是觉得到了。”
陈礼:“……”
失策。
安逸太久,差点忘记小谢书记的战斗力了。
陈礼跟在谢安青后面出来院里,看她弯腰在水龙头下洗了脸,抹上护肤品,两人一起过来李香兰家。
谢蓓蓓和山佳她们已经把气球吹得差不多了,正在选游戏。
谢蓓蓓想让新郎做俯卧撑:“做不到跪下,别想进门。”
山佳:“要不要这么狠?”
谢蓓蓓:“我们不狠,我们妹妹以后的地位不稳。”
山佳:“有点道。书记你觉得呢?”
谢安青:“喜庆日子,适可而止。”
谢蓓蓓解但很不高兴地“哦”了声,问:“公主抱深蹲呢?”
谢安青:“他抱得动?”
谢蓓蓓:“tຊ姑,你有时候真的特别阴阳大师。”
山佳抚掌大笑,突然有了主意:“小乐和陈老师的身高差不多,要不书记你抱着陈老师预演一下?”
谢蓓蓓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我觉得行!”
她姑一矮子要是都能把人抱起来,新郎明天不行也得行。
妥妥得参照的好吧。
她姑要抱不起来,那只能说明她姑不行,不能作为这个游戏被cut的由,她就还可以继续争取。
最主要,她想看看直女除了敢随便亲别人嘴,还会不会做出其他更不是人的事儿。
谢蓓蓓摩拳擦掌地盯着两人。
陈礼笑道:“她能——”嘴巴闭上又张开,补了个掩人耳目的“吧。”
在一起的第二天早上,某人就已经公主抱过她了——从窗台上抱起来,放在地上,动作非常稳。
谢蓓蓓打定主意闹事,张口就来:“没人看见可不好说呢。”
陈礼没辙了,同情地转头看着谢安青。
谢安青脚尖踢起个粉色的气球,指关节轻轻一弹,气球飞向空中,她走向陈礼。
陈礼和谢安青对视着,眼神里暗潮翻涌。
——“确定要抱?”
——“确定。”
——“我等会儿伸手还是不伸手?”
——“随你。”
陈礼反复确认现场都是熟人之后伸手了,和那天早上一样,双臂搂着谢安青的脖子,不着痕迹靠向她,下一秒,身体腾空而起,气球刚刚好落在她怀里。
原本简简单单的画面,莫名就变得梦幻起来。
山佳一下子兴奋得红了脸,谢蓓蓓在她旁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只想骂直女无敌,骂完又悻又丧又嫉妒地扭头走了。
陈礼趁机贴向谢安青,小声在她耳边说:“气球、婚房、公主抱,谢书记,你想干嘛?”
谢安青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在满地气球里踢开一条路,把陈礼放在了已经铺好婚被的床上。
山佳正侧身和新娘子说话,没关注这边。
谢安青俯身,还残留有陈礼体温的双臂撑在她两侧,然后偏头,在她耳后吻了一下,说:“预演我们的婚礼。”
这个动作只有俯身的部分暧昧,撇开它之后,像是一个人凑在另一个人耳边说话,没什么奇怪。
谢安青便变得大胆起来,说完话后不离开,抬眼和陈礼浓烈炽热的目光交缠着,说:“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让人胸腔鼓胀,心跳加速的声音和内容。
一直念到尾。
“此证。”
“结婚人,陈礼、谢安青。”
“介绍人,天。”
“证婚人,地。”
“公元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转眼唢呐在拜堂的时刻响起。
谢安青坐在桌后写礼单,陈礼跟在新娘子身边拍照片,她们婚礼的预演始终只是预演,没有哪一步真的踏上洒满了彩带的红毯。
下午两点,大合照拍摄结束。
李香兰容光焕发地拉住陈礼的手,给她塞红包。
陈礼婉拒,只收了一袋喜糖,用食指拎着,一荡一荡地找到独自坐在桌边的谢安青,明知故问:“席都吃完了,还坐这儿干什么?”
谢安青把手边的相机包递过去说:“给你看包。”
陈礼眉飞色舞地盯着谢安青,发现眼前这个谢安青比给她看卫生间门那晚还要乖——没得倚,没得靠,就一张简陋的圆凳和一袋快吃完的喜糖。
没来由的心动。
陈礼乐不可支地把李香兰给的那袋喜糖扔谢安青怀里,坐下吃饭——谢安青给她留的。
谢安青继续坐着,和陈礼膝盖碰着膝盖。
不远处,来帮忙的阿姨们已经开始收拾桌子了,见陈礼抬头,她们忙说:“慢慢吃不着急,我们收拾过去还得一阵子。”
陈礼客气地笑了笑,然后很不客气地把块沾了油的肉塞谢安青嘴里,让她帮忙解决。
谢安青慢吞吞嚼着,咽下去之前,谢蓓蓓突然满脸着急地跑过来,嘴唇在抖:“姑……”
第六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谢安青在谢蓓蓓开口那秒心重重砸在地上,有一瞬间的茫然,她用力掐住指关节把肉咽下去,看向谢蓓蓓的视线仍然不是非常清楚:“怎么了?”
谢蓓蓓嘴巴一张,眼泪快速掉了下来:“黄老师可能不行了,卫老师让你过去送送。”
周边陷入一片死寂。
陈礼空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谢蓓蓓在说什么,她下意识看了谢安青一眼,室外光线本来就亮,她觉得谢安青脸白得刺眼。
“谢安青……”
“喜事还没过,不要声张。”
谢安青像是没有听见陈礼的话一样打断她,攥着她扔过去的那袋喜糖起身往回走。
步子很大。
陈礼怕她出事,用最快的速度伸手去抓她,也只抓到一把空气。
陈礼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提起相机包快步跟上。
到的时候卫绮云正在给黄怀亦换衣服,那件她欠了一辈子的红色旗袍。
早就做好了。
做的时候她们才二十出头,个头高挑,骨肉匀称,衣服就做得长,腰身细。
放在现在穿已经不合适了。
卫绮云昨晚改了一版,边给黄怀亦换,边和她说话。
“黄老师,下回还能遇着么?”
“能,就是又得苦你等我。”
“不会太久,我的牙都开始掉了,日子没剩多少。”
“……”
“哭什么呢,欠你的衣服不是都还给你了。”
“黄老师,下回遇着,我就不叫你表姑了。”
“都不知道隔了多少门多少户的表姑,叫了我吃亏。”
“也不叫黄老师。”
“下次我们都叫名字,行不行?”
“不说话我就当是你应了。”
“黄、怀、亦。”
“我叫卫绮云,今年17,家住山梁村小米屯……”
屋里只剩下卫绮云一个人的声音。
谢安青站在门口,一半脸陷在阴影里,一半在刺亮的太阳里。她的脸一如往常得平静,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如果陈礼不了解她,可能真会像邵婕指控的那样,觉得她“没有良心”。
偏偏她了解。
看着她这副接受不了,又不知道怎么反应的表情,她心像刀绞,还是只能在门外站着,不去打扰她们祖孙道别。
谢蓓蓓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筠和谢槐夏也来了。谢槐夏一看到谢安青就跑着想去抱她,被谢筠拉回来抱在了怀里。
偌大堂屋只有低低的抽噎,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嗡。”
手机震动。
陈礼没有会,沉重视线紧锁着谢安青。
不久,黄怀亦的衣服换好了,卫绮云叫谢安青进去。
陈礼一路目送,到谢安青的背影彻底看不见之后还站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后方拿出手机。
W:【你等的人回来了。】
陈礼凝重的神色一瞬间变冷,握着手机的手骨节泛白发抖。她明明站在艳阳里,却浑身冰冷,记忆里扭曲窒息的画面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每一帧都像是要把她拖进阴森的暗室里,她怎么叫怎么喊都只有回声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疯狂切割她的血肉。
她忘了自己在哪儿,任由暴涨的戾气冲出身体,向四周发散。
空气忽然变沉,一寸寸即将压到谢筠几人时,W的第二条信息过来了。
W:【不要吓到她。】
她,谢安青。
陈礼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脑中陡然一空,智回笼,紧接着就感觉到哪里慌了。她本能地攥紧手机抬头,看到谢安青正在往自己跟前走——走得很慢,每靠近一步,谢安青无动于衷的眼睛就红一分,终于走过来,头低到她肩膀上,双手抓住她的衣服那秒,眼泪比她见过那晚的暴雨还要汹涌。
“陈礼,我奶没了。”
胃很难受,不久之前吃下去的那块冷肉翻涌着想往出吐。
她从房间里走出来之前还以为会和上次一样,完全空白地听从一切指令,做出所有正确的反应,像个机器人一样,睡不着也不哭出来。
走出来之后似乎听到好几个人在叫她,她全都分辨不了,只有门边站着这个人的是彩色的,清晰的。
她步子一顿,突然想哭,好像活过来。
活在一个很不恰当的时间。
门边的人是她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她走过来,拼尽全力抓住。
第48章 想的话,我们接吻。……
傍晚, 人都来了,坐在一起商量报丧的事。
还没开始就陷入沉默。
黄怀亦离家六十多年,始终没有回去过, 一开始是不能,回去等于自投罗网,还是逃不了被迫结婚的命运,后来年纪慢慢上去,觉得家里人的念头应该断了,她试着找人打听过, 才知道一家人早就搬走了, 去向不明。
和出生地的tຊ关系一断,她就没了来处,往后只有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学生,丧报不到他们那儿。
卫绮云走过来说:“不用报了,黄老师喜欢安静, 到时间了村里谁有空过来坐一坐,送她一程就好。”
唉。
有人忍不住叹气。
卫绮云笑笑没说话,把烧好的茶递给谢安青, 让她招呼好在坐的各位老姑嬢嬢。
谢安青从傍晚坐到深夜。
走到陈礼房门口的时候,她步子顿了顿, 对一直陪着她的陈礼说:“你先睡。”
陈礼:“你呢?”
谢安青:“写讣告。”
从今天开始, 村里的家谱轴子, 红白喜事的礼仪文书都要她来写。
她得专心、安静,得把这些事情做好。
陈礼说:“我陪你。”
谢安青想说不用,话到嘴边静默片刻,伸手抱住了陈礼:“谢谢。”
陈礼摸摸谢安青的头发,一起过来她房间, 陪她村里老人算好的一七到七七的准确日子,逐字逐句确认讣告的内容,然后排版打印,一份份和嬢嬢们已经扯好的白布绑在一起。
“明天我出去一趟,你在谢筠那儿吃饭。”谢安青说。
陈礼:“去哪儿?”
谢安青:“报丧。”
陈礼折讣告的动作微顿:“不是说不报丧了?”没人可报。
谢安青“嗯”了声,把叠好的白布压在讣告上:“我奶走的时候,附近村里来了很多人,有些是她的学生,有些人的孩子是她的学生,很热闹。她教过的,黄老师肯定也教过,我想请他们再来一次。”
走的时候热热闹闹,到那儿了才不会寂寞。
陈礼明白了,她把最后一张讣告折好递出去,说:“我陪你。”
谢安青拿着白布抬头,眼眶迅速酸热发红。
陈礼:“别再说‘谢谢’了,耳朵要起茧子。”
谢安青就没说,第二天一早过去黄怀亦家烧了纸上了香,和陈礼出发报丧。
周边的几个村子和东谢村一样,大部分集中居中,少量分散在附近的山上,人口密度小,数量大,谢安青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报,所以她开了导航,直接过来各村村部,请村干部在群里帮忙通知一声——不送花圈不随礼,有空的话,人过去吃顿饭就行。
村干部都很配合,当即应承下,让谢安青节哀。
谢安青放下讣告继续导航,下一个村子是西谢村。陈礼替她挨了一铁锨那次,她没控制住脾气,和西谢村书记结了仇,西谢村书记刚刚好,擅长睚眦必报。
“我们村不像你们村,有人专门盯着管种管收,办事效率高,我们这才刚开始播种,忙得很,估计没时间去。”西谢村书记装都不屑装,说完直接把讣告扔在了桌上。
谢安青站在桌前,目光平静:“一定要把私人恩怨放在现在解决?”
谢安青的语气和她目光一样平静,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但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原因,西谢村书记对上她的眼睛时猛地打了个寒颤,差点把杯子里的水洒出来。
好巧不巧,这一幕被两个新来的网格员看到。
西谢村书记觉得丢人,“咣”一声把杯子砸在桌上:“谢书记多心了,最近是真忙,不信我让人带你去地里转转。”
谢安青:“不用了。”
谢安青拿起讣告往出走。
西谢村书记先前的气还没捋顺,现在又添新的,一张脸极为难看:“谢书记,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
谢安青像是没有听见,朝门口一个神情激动的小姑娘微微颔首,兀自往出走。她是那个因为不认路,错走到东谢村村部,被谢安青安排山佳一路送过来的驻村干部。
西谢村书记见谢安青完全不给自己面子,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吼:“报丧不得磕头下跪?今天你只要把礼数尽到了,我让整个西谢村去给黄怀亦送葬!”
这话明摆着是在羞辱人。
驻村干部心里一急,快速道:“书记,就在群里发条信息的事,您要是忙,我……”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西谢村书记恶声打断,“她不是想做人么,我给她机会!”
西谢村书记嗓门粗,在他喊出“磕头下跪”那句的时候,陈礼就已经下车了,走过来刚好听到他冲着谢安青的脊背吼。
陈礼墨镜下的目光冷寂黑暗,跨过台阶往里走。
和谢安青擦肩而过的时候,被她抓住了手。
陈礼偏头,谢安青和她对视一眼,不露声色握了握她的手,转身看向西谢村书记:“给我机会,你也配。”
“谢安青!”西谢村书记暴跳如雷。
两个网格员怕闹出事儿,疾步走出来打圆场。
“书记,算了,人死为大。”
“听说我们村到现在都没有小学,一直是送孩子们去东谢村,那黄老师仙逝,我们于情于都应该帮忙通知一声。”
“谢书记肯定也是心里难受才会这么说话,您别在意。”
谢安青和陈礼已经出来,上车之前,驻村干部急匆匆跑过来说:“谢书记,讣告您留我一份,我最近刚好在入户走访,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通知到每一户。”
谢安青报完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确没时间耗在这里,她看了眼对方真诚的脸,把讣告递出去说:“谢谢。”
驻村干部双手接住:“举手之劳,您客气了。”
回来陈礼开车,她把车停在方便进出的路边,拉上手刹熄火,说:“等会儿你是不是要去镇上?”
谢安青:“嗯。”
陈礼:“我跟你一起。”
订扎纸,买菜、骨胶、油漆刷子……
还要去接漆棺材的老师傅,折侧柏枝。
谢安青最近会有做不完的事,有些陈礼能替,有些她替不了,她也不清楚村里的葬礼习俗,不好贸然参与,只能尽量在可以陪的时候多陪着谢安青。哪怕只是帮忙提一斗纸,她也会轻松一点。
谢安青解开安全带放回去,说:“会很累。”
陈礼握了一下她冷冰冰的手,目光笔直:“那就更要陪着。”
谢安青心里也是情愿的,更准确的说,她想要陈礼寸步不离地陪着。
在分别这种事上,她应该不算一个很坚强的人,她的冷静会没有,眼泪会失控,有陈礼在,她至少能在抬头看见她那一秒觉得自己还有依靠,心就不那么慌了。
谢安青眼睛红了一刹,没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暂时忽略车外的人来人往,用力回握住了陈礼的手。
之后几天,两人几乎寸步不离。
陈礼路走多了,渐渐能单独出门办事,所以墓箍好这天,她没叫已经跪了一上午的谢安青一起,独自去镇上买了烟酒,以她的名义发给帮忙箍墓的人。
再回来黄怀亦家,刚好看到卫绮云在和她说话。
“别跪着了,跟我来下书房。”卫绮云说。
谢安青应了声,继续把手里那几张纸钱烧完,才撑了一下地,起身往书房走。
她不在,陈礼就没进去的必要。
陈礼把车钥匙装进口袋,找了个没人的阴凉地站着。她先前没注意,今天细看才发现角落放了个铁笼子,国庆被锁在里面。
可能是感觉到了主人的离世,它始终趴在前爪上一动不动,不具任何威胁。
陈礼依然在和它对上视线那秒浑身紧绷,阴沉气从骨头缝里往出冒,她一忍再忍,还是控制不住记忆里那些阴暗恶心的画面争先恐后往出冒。
吐着信子的蛇一条接着一条从她袖口、衣领里往进钻,她恐惧、窒息,却被人按在刚下过雨的草坪上一动不能动。
她的视线几乎低到泥里,拼尽全力也只能看到另一双脚漫不经心地踢着走到她面前,旁边立了只烈性禁养犬——罗威纳——暴躁地嘶吼着,随时要扑向她。
“你抖什么?不喜欢蛇啊?”
“这么可爱的东西,你怎么会不喜欢?”
“放心,这些蛇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没毒,不过么……”
“你再这么挣扎下去,我可不能保证它们不会因为受到惊讶咬你了。”
“你这么漂亮,身上真留下疤就不好了。”
“要不这样吧。”
“Max胆子大,我让它帮你把蛇都咬出来。”
罗威纳的牵绳被放松又拉紧,咆哮声让周围的一切全部都变得毛骨悚然。
她眼睛充血,浑身发抖冰冷,在罗威纳以狩猎的凶残姿态扑进脖子那秒,骨子里的求生欲陡然爆发出来,把按着她的人掀翻在地,抄起旁边在她脸上拍过的水果刀,全力插进了罗威纳脖子。
血溅了她满脸。
她眼睛越来越红,内心越来越暗,发了疯似的一刀紧跟着一刀,直到嘶声不断的狗脖子被小小一把水果刀彻底砍断。
然后她起身,看着面前因为爱犬被杀变得愤怒阴tຊ沉的人,毫无征兆反手一刀,捅进了身后那个刚刚还兴奋地把她往草里泥里按,现在只剩惊恐的人胸口。
刀子穿透血肉的声音让她暂时冷静,恢复智,放了对面的人一马。
蛇爬过身体那种冷冰冰的恶心感她至今难忘,所以回来好啊,最好又养了一只能替他冲锋陷阵的狗,否则,她的刀会直接落在他脖子里。
陈礼视线从国庆身上收回来,平静得可怕,她看到来电显示,滑动接听时甚至带着点笑:“典叔。”
师茂典一如既往得温和有礼:“阿礼,突然打电话过来,有没有打扰到你啊?”
陈礼:“没有,我最近没什么工作。”
师茂典:“那就好。身体怎么样?”
陈礼:“挺好的,您呢?”
师茂典:“老样子,年纪大了,精力一天不如一天。”
两人有来有往地寒暄,俨然一对和睦友爱的叔侄。
如果陈礼垂在身侧那只手没有紧到指关节发白的话。
师茂典伪善的语气、关爱比那些蛇还让她恶心。
师茂典:“对了阿礼,叔叔今天打电话给你呢,是想问问你最近在哪儿,如果离家不远,看能不能抽空回来吃顿饭。飞翼回来了,他小时候不懂事,老跟你恶作剧开玩笑,还,算了,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阿礼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叔叔把他扔出国十几年不闻不问,也是在替你教训他。”
陈礼皮笑肉不笑:“谢谢典叔。”
师茂典:“你这话叔叔可不敢当,要不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家里得有个能顶事儿的在,叔叔是真不想那个不省心的东西叫回来给你添堵。你就当是给叔叔面子,空了回来吃顿便饭,叔叔一定让他老老实实地跟你这个姐姐认错道歉。”
陈礼笑道:“吃饭可以,认错就算了,您不都说了,飞翼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况且我也没真有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吧。”
师茂典连声道“好”:“那你确定时间了给叔叔打个电话,叔叔好提前安排人准备你爱吃的菜。”
陈礼:“嗯,好,您多保重,时间一定,我马上给您打电话。”
师茂典:“行,那叔叔就不打扰你了,注意劳逸结合,别太累了。”
电话挂断的瞬间,恶心感蜂拥而至。
陈礼快速朝屋里看了眼——没看到谢安青,她还在书房里和卫绮云说话。
陈礼便放心地攥紧手机,从院里出来回到谢安青家,在掀开马桶盖的一瞬间吐了出来。
同一时间,卫绮云把张装有婚书的木盒子放到了谢安青面前。
“人到最后那个阶段会有感觉,她发现了,才突然叫你过来给香兰的女儿写婚书,算是交代。”
“你这份,她第一次承诺你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走之前那个晚上添上了陈礼的名字、装裱,现在只缺时间。”
“你别怪她,她比谁都想亲眼看着你们百年好合,但阎王点卯,无常来催,她争取不到更多时间。”
卫绮云说完又推过来一张曲谱,已经填了词,说:“我们一起写的,一整个晚上,一边写一边说话,把以前不敢说的不能说的一次性全说了,所以青,别太难过,更不用替我们遗憾,回去好好洗个澡,明天送她最后一程。”
谢安青眼泪断线,手指发抖,声音哽咽得怎么都藏不住。
卫绮云反而高兴她能把情绪表达出来,她笑着摸了摸谢安青的头发,说:“她爱听你吹北派曲子,明天把笛子带着,高兴点。”
……怎能可能高兴得起来。
谢安青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卫生间,怎么脱的衣服,花洒打开的瞬间,电灯“咔”一声,她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张着它狰狞的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像是要把她连皮带骨头一起吞下去嚼碎。
“咚!”
谢安青身体剧烈晃动,撞在墙上。
陈礼没在隔壁找到谢安青,刚刚折回来,步子甫一出现在连廊,就看到谢安青浑身赤裸地从卫生间里出来,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陈礼愣了一秒,大跨步跑过来抱住谢安青,把她带回到卫生间里。
刚刚是换线跳闸,电已经来了,卫生间里一片光亮。
陈礼快速用浴巾把谢安青裹住,等了很久,确定她完全不抖了才开口问:“刚才怎么了?”
谢安青后腿一小步,手压着洗脸盆:“突然停电,吓到了。”
陈礼不疑有他,只在看到乱丢在地上的衣服时快速皱了一下眉毛——谢安青本质是个很守规矩的人,洗澡的时候乱扔衣服是她才有的习惯,谢安青从来都是折好了放进脏衣篓,或者直接塞进洗衣服,今天……
陈礼抬手解扣子,说:“以防万一再停电,我陪你洗。”
谢安青最近村部葬礼两头跑,压力很大。
她虽然能哭出来,也经常在她突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的时候眼睛泛红,情绪外露,没有一直堆积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一秒的谢安青很慌,离不开人。
陈礼把衣服和谢安青的扔到一起,余光瞥见还开着的门时,下意识要去关。
谢安青说:“别关。”
陈礼一顿,把手收了回来,她先走过来试水温,确定OK之后,把谢安青拉到花洒下面,帮她洗头发。
卫生间里只剩下重一声轻一声的水声。
谢安青低头看了一会儿陈礼白皙饱满的身体,伸手握住了被水溅湿的那一边。
陈礼动作微顿,下一秒,谢安青抬起头吻她。她感觉到今天的吻粗糙且草率,好像只是例行的前戲又戈一樣匆匆碰過嘴唇、耳朵、脖頸、胸口,手就摸索著進入了她的身體。
幹澀感帶來強烈的不適。
陈礼想忍的话完全能忍住,也愿意为眼前这个明显情绪不对的人忍,但时间不对。
陈礼迅速把谢安青的手抽出来,心一狠,扭到身后扣住,然后关了花洒,掐着她的脸把她头抬起来说:“你可以拿这种事情发泄,只要你需要,OK,我完全没有问题,我每天跟着你陪着你,不就怕你又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随时都在准备陪你发泄,但不能是现在。谢安青,你奶明天下葬。”
陈礼字字珠玑的一番话出口,谢安青如梦初醒,她望着陈礼,原本散乱的视线一瞬之间聚焦,碰撞,眼眶红成一片。
陈礼心疼了,迅速松开谢安青的脸,手指轻柔地磨蹭几次,把她抱进怀里说:“再坚持一下,过了就好了。”
谢安青嘴唇翕张,很久,才能找到一点声音:“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
“很想你。”
还有点怕。
不知道为什么怕,在怕什么。
刚才看着陈礼的身体,想起透过书房窗户看到她匆匆离开那一幕,她莫名其妙就慌了神,不受控制地想向自己证明点什么,结果却伤害了陈礼。
歉疚纷至沓来。
谢安青死扣着手指,声音沙哑难听:“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陈礼一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手握在谢安青后颈,细长食指穿过发丝耐心地摩挲着她,说:“想不想跟我接吻?”
谢安青手指间都是陈礼体氵夜,反复提醒她刚才那个瞬间带给陈礼的不适和抗拒,她被歉疚包裹,脑子里空空如也。
陈礼握在谢安青后颈的手上移,一下下抚着她的头发说:“想的话,我们接吻,多久都可以。”
谢安青:“……你不生气?”
陈礼:“你下次温柔点,或者等我再氵显一点。”
谢安青:“你……”
陈礼:“我不等你回答了,现在是我想和你接吻。”
她今天也不舒服。
她很难受。
想通过和这个人接吻来获得平静。
陈礼把谢安青推到湿淋淋的墙壁上,偏头深吻她,喘息和呻口今很快在水汽氤氲的卫生间里响起,一声叠一声,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身体里的不适正随着唇舌相缠的亲密变淡。
吻得越激烈,叫得越响,不适感淡得越快,她们被蛊惑吸引,全身心投入进去,用力拥抱对方。
空气在燃烧的边缘迅速升温。
彻底消失很久后,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陈礼依旧搂着谢安青的腰,谢安青依旧抱着她的脖子,站在潮热空气里平复身体。
深夜,一切恢复安静。
陈礼接着给谢安青洗头发,她们一起洗澡,一起上楼休息。
谢安青面对面靠在陈礼怀里,眼睛闭上又睁开,静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从心底往上攀升的那股不安,说:“我让谢槐夏转告你国庆是抚慰犬那次,你是不是没有摸它?你还是怕狗。”
比tຊ在平交道口相遇那天更怕。
第49章 13岁的春天。
陈礼平稳绵长的呼吸停滞了几秒, 睁开眼睛和谢安青在黑暗里对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谢安青:“从书房窗户看出去,能看到的国庆笼子。”
她不止看到陈礼匆匆离开,还看到了她和国庆的对视。
谢安青坐起来, 语速加快:“你怕狗是不是因为核桃树下说的,狗咬过你?为什么还会有蛇?你说的走投无路是什么意思?”
谢安青一连三个问题,全无往日的冷静。
隔壁还有诵经的声音。
陈礼越看不清谢安青的脸,越能从她异样的肢体语言中发现她的紧绷担心。
她在卫生间里反常的行为忽然就有了解释。
陈礼伸在谢安青枕下的胳膊折回来,有一秒想如实相告,话到嘴边想起明天的葬礼, 想起她现在的精力和状态, 陈礼抿紧嘴唇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陈礼坐起来,隔壁诵经的声音忽然停了,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她听着谢安青和鼓点一样密集剧烈的心跳,伸手把她抱过来说:“事情有一点复杂,等葬礼结束了, 我找机会和你说,现在先踏实睡一觉,把眼前的事情处好。”
谢安青不想等, 又怕现在的自己不能给陈礼正确正面的反馈。
陈礼今天遇到国庆,表情一瞬间就凉了, 后来接到电话, 更是像变了个人一样, 嘴在笑,眼神冷得可怕。
她的事肯定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谢安青想知道,想像她帮自己那样,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点抚平她, 而不是在眼下精力不济的时候,草草了解她的人生,听她的故事,然后肤浅地给她一些口号式的承诺。
那是把她的伤疤剖开看了眼又关上,除了让她再痛苦一次,毫无其他意义。
谢安青喉咙耸动,拳头渐渐攥紧,压着心里的那股不安说:“好,等葬礼结束。”
陈礼偏头碰碰谢安青耳后的皮肤,说:“在我开口之前不许胡思乱想。”
谢安青:“好。”
陈礼心窝发软,忍不住把谢安青抱到腿上跨坐着,想用“乖”、“可爱”那一类的违和又恰当的词汇夸她。手扶上脊背,摸到她才六天就突然清晰了一圈的肩胛骨,陈礼的语气怎么都轻松不起来,“睡吧。”她说。
两人一整晚都拥抱着。
隔天葬礼,来的人比谢安青预期的多了几乎一倍,送行队很长,氛围始终沉沉的,透着悲伤。
谢安青没能按照卫绮云说的,高兴点,她一直攥着笛子站在旁边,等人都走了,抬头看着盛装走在河岸上的卫绮云——夕阳追在身后,她前方的路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变暗。
谢安青心咯噔一声,快速将笛子抵到嘴边,回忆着她和黄怀亦一起写的那首新婚贺曲。
夕阳彻底追上去之前,热情高昂的北派笛子传进了卫绮云耳中,她平静数日,慢慢在桃树葱郁的河边弓起了脊背。
谢安青看着,明知道在坟墓前恭贺新婚极为荒谬,还是一遍一遍反复吹,吹到天黑下来,嗡嗡的手机振动在路边响起。
陈礼第一时间按键静音,过了几秒才拿出来接听:“典叔。”
师茂典:“时间确定了吗?本来不应该催你,但一想到人终于到齐了,就忍不住想马上把你叫回来吃顿团圆饭。”
陈礼何尝不是,她等这顿饭已经等了整整16年,但……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陈礼微微一愣,有所感应般迅速回身,果然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谢安青用口型说:“去吧。”
这一秒,陈礼心蓦地一坠,失重感前所未有的强烈。她无意识攥紧了手机,和谢安青对视不语。
谢安青的脸色很平静,眼神像是在说“葬礼已经结束了,我没事了”。
她无底线的体谅解让陈礼胸口酸涩发紧,控制不住握着她的脖子,把她勾到唇边快速吻了一下,才去回应久等不到回复,已经心生疑窦的师茂典:“我明天回。”
空出来的这一晚,陈礼和谢安青从连廊的柱子旁边到卫生间,到卧室沙发,到地毯茶几,到能将一切情绪铺展开的床上,反反复复做了不知道多少次。
到最后两人筋疲力尽,叫都叫不出来了,还是难以克制地去吻对方,抚摸她酸软发热的身体,轻而易举挑起了下一轮能将她们同时送上云端的谷欠望。
谢安青抓着陈礼的头发,嗓音破碎:“明天……我送你……”
陈礼不语,只在轻车熟路找到内里不可视,但能让谢安青立刻弓起身体的那一点时,头低下去,同步亲吻她已经红到惊心的另一点。
谢安青脑子爆炸,往后对陈礼的记忆除了狠,还有自己混乱的眼泪和不断被揉皱的床单枕头,如同能腐蚀骨肉的硫酸,她为了忘记这一晚,差点把自己喝死在无人发现的地窖。
————
陈礼坐高铁走。
高铁站在距离东谢村六十多公里的另一个镇上,谢安青开她的车送她。
“回去路上开慢点。”陈礼扶着行李箱提醒。
谢安青最近肉眼可见的疲惫,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谢安青:“嗯。”
陈礼笑笑:“走了。”
谢安青:“一路顺风。”
谢安青目送陈礼转身,眼睛被光线刺得酸涩一片,她下意识去那只已经熟悉得不用低头去看,就能描出轮廓的兔子钥匙扣,却只抓到空空如也的口袋。
那个瞬间,她被分别重击,头晕目眩,对着陈礼的背影脱口道:“陈礼!”
陈礼回头:“嗯?”
谢安青张口结舌,脑子像被清空了一样,忽然想不起来任何一个词汇。即将抵达的火车在站里长鸣,她往前走了一步,说:“快到的时候给我发信息,我来接你。”
陈礼嘴角上翘,神情明媚:“好。”
“还有没有其他要交代的?”
“没有。”
“那我走了?”
“走吧。”
行李箱的滚轮声在耳边响起,轰隆隆震得谢安青心脏发麻,她低头咬了一下牙关,才发现那是火车在铁轨上疾行。
走远了,不适感就消了,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空茫。
谢安青一路上走走停停,把车停在平交道口,顺着铁轨往前走。
新一季的种子已经在铁轨旁发芽了,田埂上落着几片黄叶,雁阵南飞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头顶响起时,谢安青步子顿住,后知后觉,秋天来了。
所有炽烈蓬勃的生机开始退化,等着在黑土块里发霉腐烂。
谢蓓蓓本来在做最新一期视频,无意点开热搜,她整个人都惊了,点着鼠标就骂:“放屁放屁!全都是放屁!”
山佳吓了一跳,转头问:“怎么了?”
谢蓓蓓:“你看热搜啊!陈老师被个模特爆料交往期间出轨、家暴,说她喜欢SM,好几次差点掐死她!”
山佳:“不可能!”
谢蓓蓓:“我当然知道啊!网民不清楚!现在陈老师的真实性别还被爆出来了,键盘男侠们跟出院了一样,见人就咬,到处发疯!气死我了!什么叫陈老师的作品都是靠营销才出圈的??眼睛里全是他爸的屎吧!”
“蓓蓓。”
“我可去你爸的!你爸才是人妖!你全家都是人妖!”
“蓓蓓!”
“干嘛啊?!”
谢蓓蓓一抬头,条件反射把电脑扣在桌上,磕磕绊绊地找补:“姑,我刚胡说呢,陈老师没什么事,她……”
谢安青站在桌边:“电脑。”
“姑。”
“电脑。”
谢蓓蓓又气又急,见瞒不住,只能一咬牙把显示器从桌上扶了起来。
谢安青弯腰拿着鼠标一条条翻看。
村部安静得人心里发慌。
半晌,谢蓓蓓忍无可忍地说:“陈老师不是这种人,我信她。”
山佳:“我也信,我们都信。”
谢安青上移鼠标,关闭浏览器,直起身体说:“信就该干什么干什么。”
谢安青基本确定爆料的人是谁——美食广场那个电话里,要挟陈礼用她的照片参加比赛被拒,扬言要报复的女人。她以为真到那一步,对方最多也就用到“滥情”这种宽泛的词发泄心中不快,造谣,呵,资源给她不如给条狗。
所以陈礼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这种人?
疑问从谢安青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无端觉得和核桃树下那些话有关,紧接着就更想知道原因、真相。
昨晚应该留一点时间问她。
现在问合不合适?
她说很复杂的事情,能不能通过一个电话,几条信息说清楚?
谢安青回到自己座位上,看了黑屏的显示器tຊ很久,才想起来开机。
对面,谢蓓蓓憋不住问:“姑,我们就不做点什么?”
谢安青:“不做。”
陈礼有经纪人,比她们专业得多,以前的新闻都是她在处,效率很高。
谢蓓蓓不清楚,还在说:“陈老师帮了我们很多。”
谢安青:“我知道。”
“我们这么袖手旁观合适吗?”
“不合适。”
谢安青抬眼:“所以你觉得我们、我应该做什么?”
谢蓓蓓一瞬间哑口无言,木讷地看了谢安青好几秒,试探着问:“姑,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谢安青握着鼠标手紧了一瞬,收回视线:“没有。”
不可能。
她闭着眼睛都能分析出她姑哪句是平铺直叙,哪句压着脾气。
可是她姑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被网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刺激到了?
有可能。
谢蓓蓓火速披上马甲开骂。
骂一句被怼十句,她竟然没和被西谢村人围攻那次一样气红眼睛,反而越挫越勇。
谢安青靠着椅背,在急促的键盘声里思绪停顿。
她的确没有生气,此刻更多的是心疼和无力。
之前收集的陈礼资料,她其实已经看到过类似的污言秽语,但那时候一点也不喜欢她,甚至在潜意识里觉得她就是那种人吧?才会给她贴上“滥情”的标签,处处防着她。
现在不一样。
亲情、友情之外,她的心已经被陈礼占满了,她明知道自己什么都还不清楚,就已经不假思索地站到了陈礼这边,听不了任何一句诋毁她的话。
她最近一直不太智,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的,随时想要从脑子里跳出来。
谢安青盯着屏幕,文件里密密麻麻的字游动拼凑,一会儿是陈礼看着国庆接电话,一会儿是黄怀亦过世那天,陈礼盯着手机屏幕浑身冰冷。
当时为什么没问她一句怎么了呢?
满脑子只想着被她抱一抱,被她拉着往前走一走……
她到现在才意识到,在这段感情里,她什么都没有为陈礼做过。
陈礼应该不介意,她是个很坦荡的人,什么公不公平,付出还是回报,她不需要。
那她就什么都不做吗?
现在还是不做吗?
手机被打开又锁上,锁上又打开,蓦地“嗡”了一声,谢安青点进微信。
陈礼:【信不信我?】
毋庸置疑。
谢安青快速点开键盘回复:【信。】
陈礼:【那就不要听不要看,安心工作。】
谢安青:【你呢?】
陈礼:【已经有人在处了。】
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用短短半小时时间把原本排名都没有的热搜推到了高位。
现在除了爆料她的人,师飞翼应该也非常高兴,毕竟竞争对手都成了彻底扶不上墙的烂泥了,他日后还不高枕无忧,只需要坐等着机会自己找上门。
陈礼收到谢安青的肯定回复后,把手机扔进包里出站。
沈蔷的车已经在停车场等着。
陈礼从后排上来,看到一个年逾五十,风华依旧的女人。现在是八月底,西林市最高气温仍然维持在38℃以上,她却穿着别人春秋才会穿的长袖长裤,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陈礼倾身过去,轻轻抱住她:“菡姨。”
韦菡,姓氏首字母为:W。
高铁站在北,陈礼的住处在南,她从这里回去需要穿过整座西林城。
车厢里静悄悄的。
韦菡偏头看到陈礼脖子里的汗,提醒沈蔷把空调打低几度。
陈礼:“不用。”
沈蔷还是抽空调了。
陈礼身上的暑气很快淡下去,胳膊肘撑着中央扶手,手指轻抵侧脸:“今晚我去师茂典家吃饭。”
韦菡:“准备好了?”
陈礼:“当然。”
等了16年的饭,她得好好吃,慢慢吃,把每一口的滋味都品到极致,才对得起师茂典当年送他们家那么一份大礼——家破人亡,认贼作父。
————
陈礼母亲陈景是个同时拥有野心与头脑的才女,大学没毕业就和陈礼父亲陈睢,以及当时的同系学长师茂典开办了建筑服务公司,他们从最基本的建筑设计做起,到涵盖成套工程、项目管、建材生产等业务在内的景石建筑花了九年时间。
九年之后陈礼出生。
她的头脑随陈景,七八岁就能从陈景随手扔掉的一张图纸里看出粗浅但正确的信息。
看懂之后开始热爱,陈景自然就愿意教。
只当课外活动教。
陈景是个很清醒的人,她享受忙碌,更想女儿童年快乐,不希望她过早接触那些成人世界的枯燥线条;同时,陈景也是个很有趣的人,经常从世界各地的糖果屋里搜寻一些特别的糖果带回来,挑在陈礼钻研兴趣的时候,故意戳着她的腮帮子打扰她。
“阿礼,妈妈还没有书好看吗?”
“妈妈想请你吃糖。”
“甜不甜?”
“阿礼果然是西林最漂亮的女孩子,用糖果磕牙齿的声音都这么好听。”
还是最幸福的。
她拥有一切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宠爱,被称为“景石小公主”,她一度觉得这个世界只有白天,没有黑夜,活得单纯又自由。
13岁那个春天,是一切幸福的转折。
景石半年前建的一个公益桥梁突然被举报违规,侧翻砸死了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景石被勒令暂停一切业务接受调查,里面包含投入八成可用资金主攻的跨国项目,光是机器、人力花费一天就超过百万。
陈景从不亏待员工,尤其是跨国工作,一出去动辄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基建工人,他们在用家庭幸福交换景石稳定丰厚的薪水。
陈景当机立断拿出自己在景石的股权去做抵押贷款。
事情却还只是一个开始。
死者家属四处找媒体爆料景石无良,导致景石股价持续大跌,还扬言杀人偿命——当天傍晚,陈礼就读的初中刚刚放学,学校门口全是人,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突然冲出来,撞上了意识到事情不对,匆匆来接陈礼的陈景和陈睢的车子,“砰”一声巨响,在场没一个孩子受伤,为了保护陈礼,保护无辜孩子,本能把车横过来当盾牌的陈睢却当场死亡,陈景没熬过那天晚上。
之后葬礼;贷款因为逾期未能归还,股权被依法拍卖;师茂典作为景石创始人之一,以占股9%,代陈礼父亲11%股份的绝对优势接手景石,同时把陈礼带回了自己家抚养。
这个时候的陈礼还不知道师茂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觉得他温和风趣,对父母情深义重。
师飞翼是师茂典唯一的儿子,师茂典一直对他寄予厚望,他却资质平庸,性格诡异,和一起长大的高夷虐待动物成性。
陈礼被师茂典带回去之后,他们虐待的对象变成陈礼。
陈礼天真了13年,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唯一一次发脾气是师飞翼剪碎了陈景送她的一条裙子,还在餐桌上得意洋洋。
那天的陈礼好像突然学会了报复,她体体面面坐在师飞翼对面吃完了那顿饭,擦干净手,抓起身下的凳子砸断了他一条腿。
那之后,师飞翼变本加厉,往陈礼头发里扔烟头,书包里放死老鼠……
最后蛇钻进陈礼的衣服,罗威纳咆哮着扑向她。
师茂典知道后大发雷霆,当着陈礼的面把师飞翼打剩半条命。
一周后,一切责任被推到“精神异常”的高夷身上,加上他不满14周岁,不用接受任何刑事处罚。
一个月后,师飞翼被师茂典送出国,非必要不得回来。
陈礼这时候已经对师飞翼恨之入骨,但陈景和陈睢言传身教,在她骨子里留下的良知仍然清醒,她就以为师茂典至少正直,所做一切真的是在保护她,她不禁感激,直到韦菡——陈景的直系学妹,比她低了九届的学妹——突然出现,告诉她真相。
“桥没有违规,侧翻也不是意外,都是师茂典让人做的。”
“死者家属报复也是他让人在背后教唆,目的是进一步压低景石的股价,再以以股东身份优先购买你母亲被拍卖的那部分的股权。这样他手里就是9%加13.8%的股权,即使你十八岁成年,能顺利拿回你父亲那11%的股份,景石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你父母的死或许是意外,但和师茂典脱不开关系。”
“师茂典送师飞翼出国不是保护你,而是从你那一凳子一刀里看到威胁,怕你有能力之后报复师飞翼。”
“他收养你也不是因为念及和你父母的旧情,而是担心你的天tຊ赋和你母亲交给的那些东西会威胁到日后的师飞翼,要看住你。”
“陈礼,这才是真相,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
陈礼记得自己从滔天仇恨中回神的第一句话是“你和我父母什么关系?”
韦菡说:“你母亲资助我读的初中和高中。你出生那年,我毕业进景石,一直工作到你母亲过世。”
“你知道真相,为什么不报警?”
“口说无凭,证据早就在师茂典将景石据为己有之后彻底被抹掉了。”
“你找我什么目的?”
“报仇。”
“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我拿我一辈子的幸福发誓。”
“咚。”
陈礼跪在墓地的石板路上,仰头看着韦菡:“你帮我。”
韦菡:“你刚才应该听到了,我上学都需要资助,没钱没背景,你找我帮忙可能需要很多年才会成功。”
陈礼:“我等得起。”
韦菡:“你想要什么结果?”
陈礼:“师茂典怎么拿走的景石,怎么还给我父母,他必须给我父母偿命;师飞翼……”
陈礼沉默半秒,一字一句:“我要他生不如死。”
韦菡说:“都可以,现在第一步,我去找钱找背景,你想办法让师茂典对你放松警惕。”
陈礼的办法很直接。
再也不碰建筑方面的书籍资料,开始迷恋摄影,顺利地在16岁“意外”成名,于18岁就读国内顶尖艺术类大学的摄影专业,开始系统学习,毕业之后成立自己的工作室,越做越大,好像真要深耕这个行业,和景石背道而驰。
同时,她在感情上极尽荒唐,而景石,一个上市公司,管层的形象直接影响公司形象,那即使有朝一日机会来了,她也不能服众。这样,师茂典对她就能彻底放心。
她们现在万事俱备,师飞翼的回国和今天这条热搜是她们一直在等的东风。
……一开始,陈礼设想的热搜主角是谢安青,她特殊的职业会成为她在师茂典面前最完美的伪装。
猝不及防想到这点,陈礼胸口冰冷发麻。
她当时刚刚听到师飞翼即将回国的消息,一下子被仇恨和多年等待即将成真的兴奋冲昏了头脑,竟然会去打那样一个人的主意。
她以往找的人都没什么底线,相互利用而已,谁都没有损失。
谢安青干干净净,真被迫登上今天的热搜,她不就变成了和师茂典一样下作的人?
陈礼目光一震,惊惧后怕。
韦菡说:“第二步,师茂典做事谨慎,从他身上很难找到突破口,现在师飞翼回来接班,希望他还和以前资质平庸。”
陈礼用力掐了一下手指把胸腔里的不适压下去,偏头看着不远处极具设计感的景石大楼,目光又沉又冷:“吃完今晚这顿饭就知道了。”
晚饭只有陈礼和师茂典父子。
师茂典着急叫陈礼回来和团圆饭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在师飞翼进景石之前探探她的口风。
毕竟她手里有景石11%的原始股,师茂典想把景石变成师家的家族企业得她先松口。
“阿礼,别光吃菜,你现在瘦得都快成一把骨头了,多吃点肉补一补。”师茂典的虚伪让陈礼作呕。
陈礼话没出口,对面的师飞翼像是忍不住了似的,突然笑出一声。
师茂典当即变脸:“这么多年了,还没学会什么叫规矩?”
师飞翼:“爸,今天真不能怪我,是你刚才的话太好笑了。”
师茂典:“哪里好笑?”
师飞翼:“让阿姐补一补啊,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阿姐就喜欢瘦的,最好是那种能一把掐住脖子的瘦。”
师飞翼说着,陡然在空中抓了一把。
师茂典脸色难看:“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师飞翼:“不是我说的,阿姐前任,一个十八线模特今天亲**料,说阿姐喜欢SM。爸,你知不知道什么是SM?”
“啪!”
师茂典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别逼我把你扔出去第二次。”
师飞翼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毛,把嘴闭上。
师茂典:“道歉。”
师飞翼:“sorry喽。”
师茂典:“你什么态度!”
师飞翼正经危坐,面带微笑:“阿姐,刚才的话,sorry啊。”
师茂典扫了眼双手环胸靠着椅背的陈礼,冷声道:“还有之前Max的。”
师飞翼闻言,嘴角快速抽动了一瞬。
陈礼笃定,如果今天不是师茂典在场,他会和狂躁症病发一样,突然变得狰狞,癫笑。
可惜,师茂典在,他就只能憋着,忍着,咬着牙说:“sorry.”
师茂典:“出去几年,母语都不会说了?”
师飞翼:“对不起。”
师茂典的脸色总算有所缓和,他端起手边的酒杯,笑着转头看向陈礼:“阿礼,以后都是一个公司的人,你们姐弟共同努力,团结互助,让景石再上一个台阶。”
陈礼放下手,端起酒杯:“算了吧。”
冷光从师茂典眼底一闪而过。
陈礼像是没看到一样,兀自说:“一来,我对景石的业务一窍不通,帮不上什么忙,二来,我的工作室马上迁址,手里有一堆的事情要忙,景石还是得辛苦您多费心。”
话落,陈礼朝师茂典举杯。
师茂典纵横商场半载,精明目光掩在镜片后面,不露声色地打量着陈礼,片刻,师茂典和陈礼碰杯,叹了一声:“说什么辛不辛苦,景石是你父母毕生的心血,我一定会把景石做好。”
OK,口风成功送达。
陈礼强压恶心说:“多谢典叔。”
晚饭后,西林突然下起了雨,陈礼随手接过佣人送来的伞往出走。
只有脚步声和雨声的廊道阴森恐怖。
师飞翼嚼着口香糖拐过来,漫不经心地说:“阿姐这就走了?”
陈礼单手插兜,原本横拿的雨伞滑过手心,一端怼在地上,陈礼握着弯柄纹丝不动看着师飞翼。
师飞翼像是喝多了一样,摇摇晃晃往过走:“阿姐,你不是人人称赞的景石小公主吗,聪明、漂亮、善良,怎么会喜欢SM,还差点玩死了人?”
师飞翼狞笑两声,在雨夜里格外瘆人:“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才能把你的小女朋友玩到和狗一样听话,陈礼!”
陈礼手中的伞猝不及防卡住师飞翼脖子,把他死死钉在墙上。
她已经装了一晚上,原本不想走了走了,还浪费精力去一只只会吠叫的狗,但“小女朋友”四个大字对她来说太敏感了。
她的前任几乎都是同龄,只有谢安青比她小了三岁多,那师飞翼突然提起“小女朋友”这四个字,就给毫无准备的她一种错觉,他在指名道姓说谢安青。
然后完完全全本能的反应,她的伞就提起来卡住了师飞翼的脖子,想让他彻底地,永久地闭嘴。
很可怕的潜意识反应。
人无软肋才能无坚不摧,有了就是现在这样,敏感至极,漏洞百出。
漏出她自己,一切前功尽弃,露出谢安青……
陈礼看着面目扭曲的师飞翼,忽然不敢往下想。他以前只是诡异,现在看起来疯癫又神经,如果谢安青被他发现,她们的关系被他发现,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陈礼的脸色难看极了,迅速把智从私人情绪中分离出来,为自己的行为善后:“师飞翼,以景石现在的规模,你觉得你一个毫无成绩的空降兵能受到多少尊重?别蠢了,90后、00后只看能力,管你什么皇族太子。”
师飞翼狰狞阴沉,怒不可遏:“我没成绩,你就有?你现在臭名昭著,连进景石的资格都没有!”
“你笑什么!”
陈礼撤开伞,嫌恶地扔在地上:“笑你怎么能蠢成这样,连真正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师飞翼:“你什么意思?!”
陈礼:“明阳一中一班,师承景,15岁,你的神童弟弟。承景承景,他一成年,你觉得景石还有你的份儿?”
师飞翼身体抖动,血液直往脑子里冲,眼神疯癫迷离。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为什么没一个人告诉我。”
陈礼知道她们的“希望”正是预期了。
师茂典身上没有破绽,师飞翼出去16年,回来还是草包,随随便便一句谎话就骗得他团团转。
哪儿有什么神童弟弟,师飞翼就是再垃圾,师茂典也只能对他这根独苗寄予厚望。
师承景是韦菡资助的孩子,计划里的一环,让他在明阳一中留了段必要的传说给师飞翼,现在改回本名,被转到了其他学校。
师飞翼不会知道,他只会日复一日地恐惧这个弟弟,猜测师茂典把他tຊ转走是不是另有打断,他会抓紧一切时间做出成绩,稳固自己的景石的地位。
师飞翼猖狂大叫:“景石一定会是我的!”
那当然。
因为他想要的成绩,韦菡五年前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只等他回来。
陈礼在昏暗的光线中踢开伞,大步离开。
上车之后,她马上给韦菡发了微信。
【度假区的项目可以开始招标了。】
师飞翼会中标,设计图会和已经从冷途业务负责人变回建筑设计的沈蔷的毕业作品雷同。
当师飞翼把所有资金都投进去,项目临近收尾的时候,沈蔷再站出来质疑抄袭,然后项目被迫中止,工期延误,韦菡的律师团队向景石索赔。
师茂典如果不想“抄袭”这种字眼上新闻,不想他儿子因为无力赔偿坐牢,就不得不听取智囊团的建议,私下抵押一部分股权给借贷公司,以获取周转资金。
巧了,他的智囊团里有韦菡的师妹,而沈蔷,刚刚好有个做投资的母亲,为了女儿的爱情,她没有什么忙是不能帮的。
那么最终,这些被抵押的股权会顺成章回到陈礼手上,师茂典兜兜转转一圈,怎么拿到的景石,怎么被拿走,他16年的努力将付之东流,和他儿子一起,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他是会在知道真相后急火攻心,自己送自己上路,还是反应过来一切事情的开端都来源于他儿子的愚蠢,和他大打出手,或者,陈礼不介意亲手送他们一程。
这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和谢安青的两年之约不谋而合。
陈礼想,刚刚好。
等一切结束,她会好好爱她,想尽所有办法补偿她自己曾经恶劣的用心。
另一边,韦菡收到信息回复:【方便的话过来我这儿一趟,确认几个细节。】
陈礼:【半小时之内到。】
沈蔷来开的门。
她的爱情就是大自己23岁的韦菡。
陈礼隐约知道那是很复杂的一段感情,基于两人之间巨大的年龄差,基于韦菡一开始只把沈蔷当成她要找的,那个能帮她们达成目的的“背景”。
她们分分合合好几次,直到沈蔷故意放出消息,要把自己嫁给一个花花公子的时候,韦菡才真正急了。
之后恩恩爱爱,如胶似漆。
三人在书房讨论到了晚上十点。
韦菡提议陈礼留宿,她刚好有点累,就答应了。
沈蔷把身体虚弱的韦菡扶到自己身上,弯腰抱起她进了卧室。
不久,门里传来沈蔷难耐的喘息和低口今。
陈礼从门口经过,喝水的动作顿了一秒,回来房间给谢安青打电话。
谢安青接得很快。
陈礼曲腿倚在桌边:“在等我电话?”
谢安青:“嗯。”
陈礼忍不住笑出声:“等到十点多还没有,不会主动给我打?”
谢安青:“不确定你忙不忙。”
陈礼垂眼,嘴角笑容不减:“有没有听话?”
谢安青:“什么?”
陈礼:“网上的那些消息,不要听不要看。”
谢安青看了眼桌上打开的电脑和陈礼微博下的评论,说:“听了。”
陈礼眯眼,声音危险:“嗯?”
谢安青说:“听了你的话。”
陈礼大笑一声,不吝夸奖:“乖。”
谢安青没再说话,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机,等陈礼的笑声有所平复了,才说:“那边的事情顺利吗?”
陈礼转身坐在床边,身体后倾,一条胳膊撑在床上:“顺利。”
那什么时候回来。
谢安青想这么问,话到嘴边想起今天在村里听到的议论,改了口:“我想你了。”
陈礼的表情一秒柔和:“我也想你。我这边还有点事,一处好马上回去。”
谢安青“嗯”了声,说:“快到的时候给我发信息……”
“你去接我。”陈礼抢答之后,揶揄道:“就不能打电话?万一你又像平交道口那次一样跑去手机没信号的地方,收不到信息怎么办?”
谢安青:“没信号的地方电话也打不通。”
陈礼:“……”
又失策了。
陈礼:“那你说,怎么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谢安青静了几秒:“最近没下雨,情况稳定,可以让蓓蓓她们去巡视水库,我在村部等你电话。”
陈礼:“我比工作还重要?”
谢安青:“一样重要。”
陈礼笑得撑不住到,躺在了床上。
一样重要啊。
那就是危急关头,某人也会为了她不要命?
陈礼心尖痒痒的,心口颤颤的,低声说:“想亻故。”
谢安青:“怎么做?”
陈礼:“开着视频。”
谢安青毫不犹豫答应了,陈礼让她把镜头对哪儿她就对哪儿,她隔着视频被悉心教导着另一种亻故爱的方式,最后陈礼问她感觉怎么样的时候,她头枕着椅背如实说:“你能让我哭,我自己不行。”
陈礼乐了一声,喘息着答应:“很快就回去让你哭。”
一语成谶,哭的缘由截然相反。
现在谢安青只是暂时关上电脑,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摒弃,从抽屉里找出一块儿白色的石头,一刀一刀,认真刻着陈礼的名字。
村部太安静了,她用再小的声音去念陈礼的名字也会被其他人听到。
可如果有一枚章,蘸上印泥,她就能想陈礼多少次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纸上印多少个她的名字。
礼、礼、礼……
谢安青想到这里睡意全无,她把台灯拉近了一点,一刻就是一夜,等到天明起身,她手心里已经印上了陈礼的名字,去哪儿都可以带着,想攥多紧就攥多紧,想见她就能立刻低头见到。
谢安青愉快地关了台灯,收拾好书桌下楼做饭。
谢筠就是这个时候来的,眼睛很红,欲言又止,旁边的谢槐夏紧抓着谢筠的手,已经哭了满脸的眼泪。
谢安青张了一下口,声音是熬出来的沙哑:“怎么了?”
谢筠:“对卫老师来说是好事。”
她前脚把爱人送走,后脚就去找她,她们说不定会在奈何桥上相遇,然后就不走了,在那个可以获得“永生”的地方永远相爱下去。
这对卫老师,对黄老师来说都是好事。
对谢安青来说呢?
她之前如果有时间仔细想一想,可能会是她的意料之中——相伴一辈子的人没了,支柱和信念就塌了,坚持不了多久。
但她满脑子都是陈礼,没有仔细想。
所以看到木床上,卫绮云梳妆打扮,双手交叠在腹部一动不动的时候,谢安青的思绪是完全静止的,她机械地让人把卫绮云鞋边同样一动不动窝着的国庆先简单处,收起卫绮云决定捐赠两人遗产给村里的遗书,之后按部就班去通知人,准备祭祀用品,在少了陈礼的深夜,坐在灯下写讣闻。
天气预报明明说东谢村近期都没有雨,空气却阴沉沉的,像一块如影随形的巨石压在谢安青身上,沉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她想给陈礼打电话,想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打开手机,看到微博推送,所有念头都淡了。
陈礼的爆料还在微博热搜上挂着,对方像是打定主意要把她拖得翻不了身一样,一会儿一篇小作文,一场直播。陈礼的经纪人却好像没有动作,任由热搜发酵,对陈礼侮辱越来越激烈。
谢安青想听她的话不去听不去看,可是做不到啊。
——她一出生就没有父母,但有三个奶奶,现在三个奶奶都没有了。
这个事实是卡住磁带,反复在谢安青脑子里播放。她的耳朵嗡嗡直响,双眼一阵接着一阵发黑,心上像有一团冰捂着,和血肉紧紧黏连,疼得不断皱缩发麻。
她以后就只有陈礼了,只有她一个。
那,真的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为她做吗?
网络这么发达,网民激进尖锐。
万一……
她出什么事了呢?
万一她也出什么事了呢?
“!”
巨大的恐惧砸下来,谢安青脸上一白,天崩地裂。她不受控制地打开电脑,登录账号,上传视频,上传文章,把一颗惊雷扔进网络那潭散发着恶臭的浑水里,炸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陈礼。
第50章 乱了。
陈礼为表谢意, 晚上请了沈蔷母亲吃饭,之后又和沈蔷、韦菡确认了引师飞翼上钩的几个关键环节。等所有事情忙完已经是凌晨一点,时间太晚, 她就没有给谢安青打电话,洗过澡之后,随手关了灯靠在床头刷微博。
她在网上已经是众矢之的,无药可救,从人品到作品全都在被质疑、审判,各种负面言论将她tຊ越描越黑, 她在一天之内从16岁成名的天才摄影师塌房到一文不值。
这正是她需要的结果, 所以不论吕听多着急,她都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冷处”,气得吕听这次不止要辞职,还要绝交。
陈礼陷在黑暗里,双目沉冷无光。
等着吧。
会有她们坐在一起把酒言欢, 将所有过往摊开的那天。
那天,她除了感谢,还会带上心爱的姑娘——很漂亮, 很能干,有时候很有性格, 多数时候又很乖很听话, 还很可爱。
谢安青的脸从陈礼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绷直的嘴角立刻松动上扬,忍不住笑。
有点想她了。
陈礼盯看着屏幕,在它彻底暗下去之前快速切进微信,拍了拍谢安青的头像。手机随之震动,微信提示她“我拍了拍阿青”。
阿青。
她给谢安青的备注, 不记得哪天改的,似乎还没有在她清醒的时候这么叫过她。
下次见面试一试吧。
她应该会喜欢这个称呼。
说不定还会不动声色烧红那双一点也经不起挑逗的耳朵,然后主动说:“我想接吻。”
“呵。”
罕见柔软的笑声彻底打碎了低压和黑暗。
陈礼锁屏手机,嘴里含着一声“阿青”,像是接吻一样翻来覆去在舌尖缠绕,挑起又放下,直到睡意袭来。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殊不知,网上那个俨然已经成为过街老鼠的陈礼,正被谢安青的视频和文章一点一点重建。
视频是谢秋岚的纪录片,发在粉丝数已经超过20万的自媒体号上,表面是在谢秋岚为之奉献终生的小学建校100周年之际讲述这位老校长的生平,片尾一行不仔细看,完全不会发现的特别鸣谢指向“摄影师陈礼”时,关注点陡然发生转变。
观看者不禁疑惑,这个陈礼是不是网上正火的那个陈礼?
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不知名人士的记录片尾?
炒作吗?洗白吗?
可是快节奏时代,有几个人会坚持看完一个没有宏大故事观,平淡到甚至看不懂结尾那个敲印章动作的无名人士的纪录片?又有几个人会在结尾停顿,保持精力去发现那行模糊的特别鸣谢?
疑虑便淡了,关注点回到陈礼本身,回到一个敏锐而富有同心的摄影师如何从一段已经很旧的时光里挖出那个鲜活、鲜艳、鲜明无比的老校长。
这个陈礼和网上那个大相径庭,一向自诩公正的中客自然要对网上质疑她的言论产生怀疑。
她的名字逐渐出现在评论区,讨论区。
前期询问过照片拍摄者的专业人士闻风而至,将过往照片和陈礼的拍摄风格进行对比,轻而易举得出结论:照片也是陈礼拍的,她在东谢村。
她拍山拍水,拍人拍景,拍白天拍黑夜,拍尽了东谢村,但只字不提。
她那些照片的质量打脸了一切对她职业素养的质疑。
她照片里细腻的情感让路人看客再次疑惑,人品和作品真的可以割裂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种迥然相异的程度?
有人觉得可以。
人性本就复杂。
有人持怀疑态度。
要么模棱两可的就此打住,要么继续去东谢村的公开信息里搜索陈礼的名字,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了那篇名为《东谢村“墙绘师”——陈礼》的文章——讲她怎么因为一条无法证实的微博留言,就慷慨坚定地来了这个偏远的村庄,怎么把一个雨季超过三月个的泥泞村庄看成一幅纯美的画,画在墙上,怎么在暴雨里救人,怎么帮暴雨后的村庄缓一口气,卖掉了那些陷在淤泥的农副产品,怎么在一系列的事情里认识东谢村,深入东谢村,找出它富有闪光点的人和景,从而拍摄出自媒体号上那些细腻丰富直戳人心的照片和视频,最后回顾她从出道至今所有经典作品,发现她一直都看得到人间万象,譬如山河大海、人性阴阳,她也一直看得到天灾人祸,譬如台风、战争,譬如东谢村的田野和暴雨。
她好像一直柔软且丰富。
这篇文章刚开始的浏览量只有个位数,和视频末尾模糊的名字一样,像是一种建校周年的巧合,一种基层工作的例行。
编纂者的口吻也绝对中立,没有任何偏向。
那就不太存在替谁站台的嫌疑。
谢安青即使慌了,也是在把东谢村撇得干干净净之后,才小心翼翼放入了自己的私心,隐晦而盛大,账号里那20多万粉丝不知不觉落入她的陷阱,替她忙碌,薛渡在视频下面留言认领,流量翻倍,一切都以超出谢安青预期数倍的速度在无人察觉的夜里传播、发酵。
次日早上六点半,各大信息分享和交流平台沉寂一夜,逐渐恢复流量,陈礼的名字随着平台的苏醒空降热搜,以另一种全新的姿态和形象,同东谢村一起,重新进入大众视野。
吕听看到的时候一口气没吐匀,快速夹住谈穗刚进去的手指:“别动,我给陈礼打个电话。”
谈穗另一手压着她的大腿皮笑肉不笑:“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你正派女友,我顶多算随叫随到的床友。”
吕听嚣张地抬腰将谈穗手指根也紧紧包裹住,顺杆子爬:“等会儿好好伺候,姐舒坦了有你玩的。”
话落,电话接通。
吕听声音拔高:“难怪你一直让我冷处,原来是有后手!”
陈礼刚醒,昨晚摄入的酒精还没有完全代谢掉,她不舒服地揉了揉太阳穴问:“什么后手?”
吕听:“谢东村的视频号和公众号啊,尤其是公众号!”
吕听到现在还是叫不准东谢村的村名,陈礼心却倏地一沉,恢复清醒:“话说清楚。”
吕听言简意赅说完后坐起来,搂着谈穗的脖子自己动:“这是什么公关天才!不对!应该是谢东村的文员到底是有多了解你,才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我做你经纪人都快八年了,才敢笃定地说一句你的价值和话题远不该是你交过多少个女朋友,每一任相处多久。她认识你几天?两个月?竟然就洋洋散散写出了一个我都要去细品的你!”
吕听越说越激动,打开外放,掷地有声地说:“陈礼,谢东村的文员是谁,我想要!”
对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吕听疑惑地看了眼手机。
通话没断。
“陈礼?”
陈礼一开口,声音紧绷发沉:“热搜的位置现在还不高,想办法处掉,立刻马上。”
吕听听不出不对,迅速扶着谈穗的肩膀停下:“怎么了?”
陈礼:“没时间多说,马上处,动作不要太明显。我二十分钟内到工作室。”
吕听:“OK.”
吕听神情严肃,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谈穗也已经抽出手指,拿着纸巾跟吕听到桌边。
这波流量很明显对陈礼有利,吕听下床之前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要,现在她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确认公关方案,语气凌厉,态度强势,而谈穗,一个事业有成,家境优渥的大小姐正毫无怨言坐在旁边帮她清下。身。她看着,慢半拍想到了问题的症结:陈礼的那个“谈穗”在谢东村,她不能曝光。
吕听眉头紧蹙,语速飞快:“两个前提:一,快;二,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早上兵荒马乱。
七点半,陈礼工作室,韦菡和沈蔷也来了。吕听是第一次见她们。沈蔷说:“方不方便到旁边聊聊?”
吕听还没有处好热搜的事。
不止。
有关陈礼的热搜在另一个词条出现后愈演愈烈。
#驻村书记谢安青#
谢安青在东谢村的六年太扎实了,修路,修排水渠,整治撂荒耕地,统一管农耕土地,关注妇女健康,帮扶老人生活,丰富文娱活动,建设乡村风貌……
她的成绩根本不用费力搜索,随便一查全都是。
在这个利益至上,面子工程泛滥的年代,她质朴踏实得让人震惊。那些曾经在微博拒绝过她,让她诈骗也找个好由的,或者干脆无视不回复她的人,现在纷纷转发她的事迹,回应她的求助,生怕晚了蹭不上热度。
她带着东谢村、陈礼一起,彻底火了。
这把火很快,或者已经烧到了她和陈礼的关系上,否则谁能合解释这样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人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版面。
沈蔷说:“现在的情况就像个筛子兜着一桶水,堵得了一处堵不了另一处,水不流干根本不可能停下,有我们先达成共识,才有可能找到损失最小的解决方案,所以吕小姐,有些事,我必须马上和你聊清楚。”
吕听抬手:“这边请。”
吕听带着沈蔷去了会议tຊ室。
陈礼从来工作室就一直靠在窗边没有说话,整个人静得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蓦地,微信提醒响起,她眼睫闪了一下,又静止几秒,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薛渡。
【之前不是说纪录片是用来哄人的,不公开播出,现在怎么会发在东谢村的视频号上?】
【你要哄的人在东谢村。】
是啊,不能更显而易见的事。
昨晚她做好梦,才刚梦到和那个接吻,因为小别胜新婚,她们恨不得将对方烧融在口腔里、手指尖,还是觉得,她就说啊,“谢书记,我想要更多。”
谢书记很乖地同意,身体却承受不了,最后哀声呜咽着求她离开。
她会听吗?
显然不会。
她对那位书记,打从一开始就很恶劣。
以后……
不远处的会议室里,吕听骤然起身,动静很大。
陈礼余光瞥见,手里只有两百克的手机突然变得沉重不堪,压住了“以后”。她在手腕都好像抬不动了的压迫感里捕捉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而吕听,她刚刚从沈蔷口中听完了陈礼的故事。
在还不知道这些事之前,她就提醒过陈礼“她是驻村书记,走仕途”,那要是一条很干净的路,谢安青是什么都不能是同性恋。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她只觉得恐怖。
“陈礼轻松洗白,师茂典会忌惮,会怀疑她是不是早有准备。师飞翼就是个疯子。”吕听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那篇文到底是谁写的?!谢安青知不知道,就发出来了??”
沈蔷说:“她。”
吕听:“什么她?”
沈蔷:“谢安青,她写的,她发的。你来之前,陈礼说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能义无反顾站在她这一边,把她当好人,那个人只会是谢安青。”
吕听惊愕不已。
一个能在短短六年做出那么多成绩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没脑子的人,那她为什么能这么坚定地相信陈礼?她做陈礼的经纪人近八年,离她那么近,也还是在事情发生时质疑过,证实过,想办法在陈礼那儿试探过,最后仍然骂了她一句“真不是东西”。
谢安青只认识她两个月不到,凭什么相信?
爱么。
足够多,足够纯粹。
否则陈礼心里装了这么多事,也不可能轻易沦陷。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师茂典的事??”吕听不懂,“爱都爱了,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共同承担的?”
沈蔷:“有机会说,陈礼想得太多,推迟了。”
吕听:“那谢安青也该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啊,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发出来,她的工作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
沈蔷:“不是不要,是比起工作,更喜欢陈礼。”
沈蔷靠在桌边,想起和韦菡过来时,陈礼说的话:
“前天微信,我故意逗她‘我比工作还重要’,她说一样重要。”
“我竟然信了,还沾沾自喜。”
“其实我更重要是不是?”
“她把视频和文章发出来的时候,只想到了不能把东谢村拖下水,所以处处留心,模糊处,到自己这儿了,根本没考虑过事情闹大,她该怎么收场。”
“确定关系之前,她问我能不能保她两年不被发现,她很需要那些时间把生锈的心结彻底打开,让往后的日子好过起来,一转头,她亲手把自己送上了刑场。”
“她可真喜欢我。”
“你呢?”韦菡问:“你有多喜欢她?”
陈礼背靠墙壁,目光倏然放空的瞬间,沈蔷在她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疲惫只会让一个人的眼睛泛起血丝,不会弄红她的眼眶。
可沈蔷在陈礼身上看到疲惫的那个瞬间,她抿着唇,眼圈通红。
吕听脸色愈加难看:“全乱了,全错了,热搜又不能继续动,反而打草惊蛇,可就这么看着,她们的关系迟早被扒出来。现在怎么办?”
沈蔷偏头,看到韦菡躬身咳嗽时,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说:“现在需要陈礼马上作出决定。”
吕听:“鱼和熊掌不可能兼得。”
一边是师茂典虎视眈眈,陈礼不能暴露动机,是师飞翼疯癫危险,她不能暴露感情,一边还有谢安青职业敏感,不能曝光关系。
这么多要素叠着,哪儿来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所以她要选,用最快的速度。”沈蔷说。
吕听咬了咬嘴唇,替陈礼感到疲惫。
她确实从来就一直靠着玻璃墙壁没动,刚才拿手机看薛渡的信息是她全部的动作。
韦菡坐在离她不远的沙发里,腿上放着平板,页面显示一个被吕听团队压下来的词条:#陈礼新女友疑似谢安青#
谢安青如她一直所说,“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等,任何可能被关注的地方”,所以全网搜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个人照片,但有村部宣传栏的证件照。
韦菡说:“阿礼,她和你以前的那些女朋友都不一样。大家看了13次,早就习惯你和性感复杂,功利心强的人在一起,现在却突然出现一个正向、简单、素面朝天,让你这么尽心尽力,也好像对你赞誉有加的人,就算只是出于好奇,也会忍不住去猜测你们的关系。”
一个常年黑料缠身,现在几乎跌入谷底,一个始终兢兢业业,现在终于走入大众视野;一个是娱乐圈摄影师,一个是乡村基层书记。
从形象到身份职业,一个话题越是对立矛盾,媒体越喜欢在后面推波助澜,以求用最快的速度占据流量风口。
“阿礼,一夜之间全乱了,你需要尽快决断。”韦菡提醒。
陈礼“嗯”了声,过去半晌,才转头回来看着韦菡,说:“你怪我吗?”
很没头没尾的问题。
韦菡滑动屏幕的动作却是蓦地顿住:“你有什么错?”
陈礼:“16年前不是我拉你下水,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夏季38℃的天都要盖着毯子,冬天就更不用说,风都见不了。
可西林就冬天长,雨季长。
陈礼靠着墙,手指节节泛白。
韦菡看到她这副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的内疚模样,慢慢沉了声:“阿礼,你要记清楚,是我先去找的你,找你就是在等你开口。”
陈礼说:“我当然记着,连你那天穿了什么衣服,背什么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的记性一直很不错。”
那肯定也记着。
“我一开口,你命都快要没了。”
第51章 慌了。
13年前, 师飞翼被送出国的第三年,他回来过一次。那次是经师茂典允许——师飞翼爷爷80大寿,唯一的要求是见孙子一面。
陈礼当时已经知道师茂典的所作所为, 对那一家人的伪善、扭曲恨之入骨,所以当她偶然发现师飞翼背着师茂典去了精神病院,想把高夷接出来的时候,报复心立刻挣扎着占据了智高地。
师茂典把高夷送进去的时候,曾明令禁止师飞翼和他再有接触。
师飞翼现在不止去了,还想接高夷出来, 这不是亲手打师茂典的脸?
陈礼买通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 神不知鬼不觉让这个消息传到了师茂典耳朵里,同时附赠一条:师飞翼11岁就和高夷在一起了,以及,他是被睡的那个。
这是陈礼跟在师飞翼后面亲耳听见的。
当下才16岁的陈礼,耐心有, 心机有,但都不成熟,又恰逢整整三年毫无希望的隐忍等待遇到仇人一家合家团聚, 还离她父母的忌日那么近。
那个画面比刀划在心脏上还让她痛苦。
她忍不了,迫切地想借师茂典的手先做点什么, 才有动力继续等下去。
最后, 师茂典的做法也的确向陈礼证明, 他的脸面远比师飞翼的性命更重要,绝不可能接受自己的独子竟然被一个佣人的儿子睡了整整两年。
那天晚上,师飞翼以命要挟,换来师茂典让人当着他的面把高夷玩死了。整个过程持续六小时,师飞翼始终被掐着脸在旁边看着。
事后, 师飞翼更疯了,见人就咬。
尤其是陈礼。
她那一刀把高夷捅进了精神病院,最后高夷死在那里。师飞翼不能把师茂典怎么样,矛头转着转着就对准陈礼。
“阿姐,三年不见,你更漂亮了。”
“这三年你肯定过得很好。”
“你知道我怎么过的吗?”
“像条狗。”
“我每天一睁眼就是学习学习,玩命地向你学习。”
“你那么聪明,我怎么可能学得过你?”
“学不过就不能回来,不能回来就不能见面。”
“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他死了,死了。”
师飞翼失心疯一样自言自语。
陈礼手指掐在掌心里tຊ,拼命咬着牙齿才能强迫自己不笑出来。她觉得痛快极了,目不转睛盯看着师飞翼,把他每一个痛苦的表情都记在了脑子里。
没发现转身之后,师飞翼脸上突然爆发的戾气。
两天之后放学,陈礼照常上了师茂典派来接她的车。
本应该回到国外的师飞翼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经过将西林南北连通的大桥,他一脚油门踩到底,陡然提速。
“砰!”
撞上了看似正常变道,实则发现不对,毫不犹豫过来保护陈礼的韦菡的车子。
————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隔着车窗玻璃也让人血液倒流。
刹车声,护栏被撞断的金属撕裂声,车子冲入河里的扑通声,110、119、120调子不同步的警笛声。
陈礼回忆着那一幕,身体沉得像是要把腰折断了狠狠弯下来。
重压让她越发清醒。
越清醒,她的脊背就挺得越直,肩膀越舒展,开口说话时,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我一时冲动,把你一辈子都毁了。”
韦菡:“阿礼……”
陈礼:“沈蔷才28,不是我,她能在你身边幸福到70岁,甚至80岁,现在呢?”
韦菡:“我只是身体差点,不影响正常生活。”
陈礼:“最多也就五六十吧,往后几十年她会变成行尸走肉,什么开心的事都要靠回忆,靠想象,像个疯子一样。”
韦菡:“陈礼!”
韦菡一时动怒,呼吸不顺,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我说,咳,过了,咳咳,咳,跟你没,关系……”
陈礼双手掐紧,眼里的光暗下去变成冰冻的墨色。
怎么可能没关系。
韦菡这份情,她得担一辈子。
陈景陈雎、景石建筑也都是她的责任。
她不想一直怕蛇怕狗,就只能顺着该走的路义无反顾往下走。
只能。
陈礼一步一步,冷静地走过来抱了抱韦菡的肩膀,低声说:“对不起。”
韦菡的咳嗽已经有所缓解,脸上不止没有血气上涌的红,反而更加惨白。看到陈礼起身,韦菡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阿礼,冷静一点。”
陈礼:“我很冷静啊,你看我哪里不冷静?”
韦菡张口欲言,陈礼手机毫无征兆响起来,她手动了一下,韦菡只能松开,让她去接电话,“典叔。”
师茂典伪善的声音一如既往:“我让刘婶做了几样你喜欢早餐,有没有时间过来吃点?”
陈礼:“有,我马上过去。”
师茂典:“早高峰路况差,注意安全。”
陈礼:“知道了,谢谢典叔。”
电话挂断,韦菡说:“师茂典找你不可能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陈礼:“我知道。”
韦菡:“你想好怎么说了?”
陈礼:“想好了。”
韦菡:“你想怎么说。”
吕听和沈蔷也过来,三个人的目光集中在陈礼身上。
陈礼的沉默把几人悬空的心脏拔高再拔高。
到极限时,她很轻地笑了一声,看着韦菡:“你不是问我有多喜欢她吗?很喜欢,特别喜欢,做梦都是她。如果有机会,我想和她白头偕老,她要什么我给她买什么,要我命都行。”
韦菡喜上眉梢。
没等开口,陈礼话锋突转:“如果我的世界有量化排序,是我爸妈、菡姨你、景石、她。你们看,她在最后。”
那她还能怎么说,还会怎么说?
“等我消息。”
陈礼把手机装进口袋,快步离开工作室下楼,上车。
“砰。”
车门关上的刹那,陈礼胸腔重重震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复发耳石症再犯,一瞬间天旋地转,世界颠倒,她被猛烈的眩晕攻击,身体摇晃着倒向副驾。
撞击加重眩晕。
车库里惯有的寂静和空旷回声无限放大陈礼的心跳、喘息,她像被抛进了一个失重的空间里,一切行为全部失去控制,呕吐感短暂却明显,她侧身趴着,干呕了一声,眼球震动失明。
陈礼一动不动地趴着,竟然有点享受这个失去秩序的世界,不用思考算计,不用选择取舍,被动的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她想一直这么转下去。
结果不到一分钟缓解。
陈礼撑了一下座椅坐起来,解锁手机阅读最新一条微博推送。
一向对她的感情嗤之以鼻的人,现在竟然觉得她和一个人般配。
是很般配啊。
一样漂亮,一样聪明,一样装着已经积劳成疾的心事。
谁敢说她们不般配。
陈礼忍不住笑,从唇角上扬到喉咙震动,一眨眼的功夫,整个车厢里就都是她的笑声。
她看着微信里,谢安青对她那条没有提示的“拍一拍”的回复,笑到肋骨在震。
【蹭.jpg】
她都能想象谢安青把头抵在脖子里蹭的画面。
怎么可以那么可爱。
她的心脏被捏缩着,快炸在这个密闭的空间。
陈礼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用最快的速度从微信里切出来,打开通讯录,把里面唯一星标的电话拨了出去。
只响一声就被接通。
“喂。”
又干又哑的声音。
很奇怪,明明和事后干哑缺水的声音没什么区别,陈礼就是觉得自己听出了不同,她靠在座椅里,嘴角不用动,喉咙里就全是笑意:“昨天晚上不睡觉干什么好事了?”
谢安青刚到卫绮云灵堂,闻言想起几分钟前匆匆扫过一眼的微博——陈礼好像快没事了,昨天还在质疑她的人,今天纷纷倒戈,跑去考古她以往的作品,说她配得上那些荣誉;骂她的,反过来说那个模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危机好像……
“为什么不问我一句就把那些东西发出去了?”陈礼的反问突如其来起来。
和前面那句一样,声音里带着笑,有点懒。
乍一听是情侣之间再寻常不过的逗弄、打趣,谢安青即使站在几乎不透光的树荫下,也觉得不断从灵堂往外溢的沉重感在某一秒变淡了。
她有点高兴自己终于为喜欢的人做了件事。
她虽然没了奶奶,但喜欢的人会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像她昨晚做完一切后抬头,对月光柳树下的谢秋岚说的那样,会一直在的。
“奶奶,这里最后一个和你有联系的人也不在了,我有一点害怕。”
“就一点。”
“你知道的,她来了。”
“她也喜欢我,喜欢我所有的样子。”
“我们会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
她抱着陈礼买给她的,那只最大的兔子在陈礼床上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在枕头上闻到了她护肤品的香味。
形容不出来的好闻。
她闻着那个香气睁眼,发现今天的天比平时要亮。
谢安青低头看着脚下成片的阴影,很长地呼吸了一口,思绪逐渐回笼,然后慢半拍分析出陈礼字里行间的意思:为什么自作主张?
那个瞬间蝉鸣戛然而止,东谢村一秒入秋。
谢安青在树荫下打了个寒颤,耳边嗡鸣着走过去几个人,声音很远,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踏在她心脏上,又重又慌。她无意识捏攥住出门前印在手心里的名字,沉默片刻:“你生气了?”
不太可能。
黄怀亦葬礼期间,她因为不安,差点不顾陈礼的意愿强行和她发生关系,她都没生气,怎么会在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女朋友的时候生气。
不合。
陈礼也不会这么不讲。
谢安青心里笃定,身体却在一阵阵上涌的寒气里逐渐变得冰冷僵硬。她紧抓手机,从没有温度的树荫里往出走,想晒一晒自己。步子很慢,走到阴阳交界的地方,陈礼一开口,她直坠冰窖。
“嗯,生气了。我好像和你们强调过,发动态的时候不要带我的tag。”
陈礼的声音里没了笑和懒,只剩陌生的平静。
“你们是没带tag,直接把我名字放正文里了。”
谢安青张了张嘴,脸一点点白成纸。
她忘了……
她那颗不讨喜的恋爱脑又出现了。
或者不叫恋爱脑?
是她软弱无能,偏偏又很自以为是。
好像每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她都很喜欢自作主张,觉得自己很善解人意,结果只是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这次陈礼会怎么样?
谢安青喉咙里哽塞发疼,低头看到简单处在茶树下的国庆,她后知后觉想起来——
蛇是不是会次再往陈礼衣服里钻,狗是不是会再扑过去咬她。
谢安青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张口结舌:“陈礼,我就是……”
“我有事,先不说了。”陈礼打断,紧接在后面的一声“嘟”穿透谢安青的耳膜,扎进骨头里,她不受控制抖了一下,对着已经跳回通话界面的手机说:“很喜欢你。”
我就是,很喜欢你。
越来越喜欢。
越喜欢,压在心里的那股不安越明显,脑子里蠢蠢欲动着跳出来什么的感觉越强tຊ烈,像隐蔽又危险的白蚁,悄无声息蛀蚀着她的五脏和智,到现在,快空了。
“姑,该出发了。”谢蓓蓓抱着已经叠好的讣闻和白布走过来说。
谢安青眼前白了一瞬,垂下胳膊,跟着她往车边走。
走了两步,摊开左手。
她在出门前小心翼翼印在手信里的“礼”已经花得看不清楚。
那个瞬间她茫然自失,愣在车边,不知道开车的第一步应该是什么。
谢蓓蓓抬头,看到谢安青瞳孔都好像散着,担心地叫了声“姑”。
谢安青:“嗯。”
谢安青隔着不宽的车问:“你很了解女人?”
谢蓓蓓微愣:“什么?”
谢安青:“之前你说,作为一个资深lesbian,对女人很了解。”
应该是。
她长长短短,也算谈过三个女朋友,她们性格各不相同,给她很多启发。
可现在适合讨论这个吗?
她姑一个直女,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谢蓓蓓不解。
谢安青看着她说:“陈礼那样的女人,你了解吗?”
谢蓓蓓:“?”
谢安青:“站在恋爱的角度。”
谢蓓蓓:“??”
谢蓓蓓脑子里灵光一闪,骤然想到什么:“姑,你……”
谢安青:“我和她在谈恋爱。”
果不其然!
亏她之前一直觉得直女无敌,原来人家那是调情!
太好了啊!
奶奶们都不在了,她姑太需要一个人在身边陪着、看着,才不会让她有机会和六年前的那个十月一样,突然跑出去,突然失魂落魄地回来,突然消失在村里,最后意识都快没有了,被谢筠在不见一点光的地窖里发现,一巴掌打下去惊天动地。
那个画面太可怕了。
这次有陈老师在……
谢蓓蓓视线聚焦在谢安青眼睛上,狠狠一愣,变得小心翼翼:“姑,谈恋爱是好事啊,你哭什么?”
谢安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红了,她只是不知道做什么似的点了一下头,几秒后,攥紧手机说:“我们谈的时间不长,我不确定,还会不会有很长。”
“……为什么会不确定?”
“我想有很长。”
谢安青面无血色,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掐着关节:“蓓蓓,你不是了解女人吗?报丧回来,你能不能跟我讲一讲,惹到女朋友应该怎么道歉。”
谢蓓蓓手足无措:“姑,你不要这样。”
谢安青说:“这次我没有攻击她的人品,更没有绑住她的手,我只是想保护她,但因为是我自作主张……”
谢安青停顿的那秒眼泪掉在地上,把灰尘裹进里面,情绪变成荒野的植被——赤。裸,死寂,稀落,生命力淡,只是站得还直。
“她生气了。”谢安青说。
谢蓓蓓吓得眼睛也湿了,一张口,声音都在抖:“姑,你不要急啊,情侣吵架特别正常,哄一哄,扭头就会忘掉,真的!”
谢安青点了点头,说:“好,我不急。”
不能急。
报完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村里的,村部的,九月一到会有很多新工作,每天还要辅导谢槐夏的数学作业。
而且,她们都还没有面对面谈过。
等谈一谈,把话都讲清楚了,陈礼就会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她是个很大度的人。
亲口说过喜欢她,要疼她。
谢安青把一切都往好处想,冷静地回忆开车的步骤和线路,带着谢蓓蓓去各村报丧。
一趟高铁就能到的西林。
陈礼抓着方向盘的手紧到像是要嵌进去,早高峰的拥挤让她烦躁到暴躁,一路冷淡低压,疾驰到师茂典家后咬着牙齿双目紧闭。
几分钟后的早餐依旧体体面面。
第52章 我活该。
师茂典刚吃个开始就藏不住了:“阿礼, 叔叔在这里向你赔个罪。”
陈礼:“典叔何出此言?”
师茂典叹息一声,满脸的歉疚:“不瞒你说,网上的爆料刚一出来叔叔就看到了, 那个模特说得有有据,言之凿凿,叔叔就误以为你确实像她说的那么荒唐,气了你一阵子,还好现在有新的视频和文章佐证,叔叔才知道你原来是一位这么有社会责任感的摄影师。”
知道之后马上就有危机感了?替师飞翼担心了?
何必找个这么虚伪的开场, 隔夜饭也是饭, 吐出来让人难受。
陈礼垂手搅拌着咖啡,面上不露声色:“什么责任感不责任感,公众号里的文章哪一篇没有过度美化,言过其实。”
师茂典:“照片和视频总做不了假。阿礼,你很用心。”
是。
她怕有一天能回景石了, 却被人指责连景石“品质至上”的基本原则都配不上,怕丢父母的脸,怕沉迷仇恨忘了父母的教导, 所以每次荒唐过后,她都会拿出全部的精力和能力认真一次, 给自己留下回归正常的后路。
她一直很谨慎地穿插着好与坏, 连吕听都没有发现。
现在轻而易举被那个只能看到她好的人挑出来摆上, 一切努力就变得欲盖弥彰。
华丽冰冷的长桌上,两人无声对视。
片刻,陈礼“当”一声扔下勺子,懒散地靠着椅背:“拍照是职业,您知道的, 我喜欢,那自然要用心,至于视频么,”陈礼挑挑眉,笑得漫不经心,“拿来追人的东西,不用心怎么讨她欢心。”
“哦?”师茂典眼皮下垂,抿了口温度恰好的茶,“阿礼还是个多情种。”
陈礼:“您说笑了,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冲动而已,不做点什么把它发挥到极致,人生会少很多乐趣。”
师茂典:“她是公职人员。”
陈礼:“我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
话到这里告一段落。
陈礼轻描淡写的无情在餐桌上回荡,师茂典表情不变,无法判断他是信了,还是疑心更重。
时间像是生锈齿轮,卡顿着往前移动。
咔,咔,咔……
师茂典放下杯子,表情突然变得严肃:“知道适可而止就好,招惹这类人的性质不同,严重了,你很有可能被迫消失在互联网,事业就此终止。把一个优秀的村书记当玩物,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瞑目。”
毫无征兆被提起的父母像一根生锈的长钉猛地从陈礼脑子里穿过,她的神经智、五感情绪全都被磨涩的铁锈刮扯着,这儿挂一点那儿挂一点,有些地方被拉到极限,嗡嗡空响,有些地方紧紧堆折,沉重不堪。
她的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心跳慢慢静止了,神色保持如常。
师茂典说:“阿礼,之前我不说你,是记得你小时候是个非常聪明善良的孩子。本性这种东西不会轻易被磨灭,所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你能改过自新,但现在我必须提醒你,荒唐要有限度。”
师茂典这两段话有力度,有深度,有失望,还有一点不舍得掐掉的期望,像极了长辈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落进陈礼耳中,她只觉得恶心至极,虚伪至极,最终还是要体体面面地回应:“明白,多谢典叔提醒。”
师茂典笑笑,往她盘子里添了点早餐:“多吃点。”
陈礼每一秒都在反胃。
她百分百确定,以师茂典的精明,不可能是她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他刚刚那翻说教,不过是因为没有在她话里找到破绽,顺势而为而已,必定还有后续。
后续是什么陈礼不确定,她只知道,每在这里多坐一秒,想撕开师茂典这张伪善面具的念头就重一分。
她用了全身的智在忍耐。
奈何智早就已经在接到吕听电话那秒变得岌岌可危。
半小时后,陈礼从主楼出来,手心里潮湿一片。
师飞翼则像是在等一样,陈礼一抬眼就看到了他兴奋癫狂的笑。
陈礼对这一幕有充分的心准备,她在向师茂典承认谢安青那秒就已经把她推到了浪尖风口——这里是师飞翼的地盘,他不在餐桌上,也一定在其他可以纵观全盘的地方,清清楚楚听到她对谢安青有心,然后所当然地,将她连座,对她怀恨在心。
谢安青如果知道,还会继续在村部等她的电话吗?
她等的人,可已经全然不顾她的死活。
陈礼没有任何表情的站在石板路上,看着师飞翼。
师飞翼一大早就酒气熏天,摇晃着往过走。
“阿姐,你确定自己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
“我刚刚花十万块,在网上买了一个你们的独家哦,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师飞翼解锁手机,走向陈礼。
“一张你们牵手的监控截图,监控显示就是上周。”
话落,师飞翼把手机对准陈礼的眼睛。
陈礼挪动视线,对上截图上那秒,她血都冷了。
尽管监控图像的质量不高,光线也暗,还是能一眼就认出里面tຊ的人是她和谢安青,她们错着身体面对面,谢安青握着她手,黑静眼睛里全都是她。
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她看过来的视线这么酷,这么专注。
不对。
这么模糊的截图,只有她能靠想象把细节还原清楚,包括某人长直的睫毛,瞳孔的深度和嘴角绷直的程度——已经忍到极限了。
她也是。
“阿姐,你准备什么时候适可而止啊?”
师飞翼裂开嘴笑,在树荫下格外瘆人。
“还是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刚才那些话只是骗师茂典的?”
“你看,你们这双手牵得多紧。”
“啊对了,据卖我照片的人说,这是他们村部的监控。”
“阿姐,在别人村部你们都这么明目张胆,在东谢村呢?私下呢?”
师飞翼的话一字一句钻进陈礼耳朵里,她视线凝固在手机屏幕上,怎么都没想到谢安青在西谢村村部按住自己那一下会被人截出来放在网上,还是在这个节骨眼。
不用想,她就知道是谁做的。
嫉妒谢安青一朝成名,要平步青云了?
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师飞翼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陈礼余光从一楼某扇窗后扫过,视线钉到师飞翼脸上,有一秒失控地想,要不就用最直接的办法报复吧,师茂典、师飞翼,他们该偿命的偿命,该被罗威纳咬死的被罗威纳咬死,反正杀人又不用坐牢,还能坐享其成,享受16年的富贵日子,她犯得着这么天天算着?
累不累啊。
陈礼吐了口气,伸手把头发拨到身后。
师飞翼看到她眼睛里一瞬之间淡下去的墨色,莫名抖了一下。
陈礼反手拢了拢头发,把手腕上那根不记得哪天从谢安青头发上拆下来的黑色发圈套进去,盘了个和她一样的低丸子,不紧不慢抬眼。
师飞翼脊背上迅速泛起寒意,一想到陈礼被自己激怒了,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软肋,又立刻变得享受兴奋。
“阿姐,你说我要是把这张截图卖给营销号,她会怎么样?丢工作?不止吧,我爸刚刚才说了,她是公职人员,要脸,要形象。”
陈礼垂下手,往后退。
没等师飞翼反应过来。
陈礼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甚至隔着裤子扎到了她的腿,她抬起来大力一脚,踹在师飞翼心窝里。
师飞翼惨叫一声,被踹出去两三米远,砸在陈礼开过来的车上,“砰”,陈礼没等他站稳,又是用尽全力一脚。
师飞翼捂着胸口跪在地上,竟然还在笑。
“哈哈哈哈,你急了!”
“我就知道!”
“你对她和对之前那些人都不一样!”
“哈哈哈哈!你根本就没打算和她适可而止!”
陈礼抓着师飞翼的头发,把他拖到地上,声音平静得惊心:“16年前那一刀,我就该应该拔出来捅你身上。”
师飞翼和狗一样倒在地上,被陈礼拎着头,兴奋得根本感觉不到疼:“现在我递你一把,你敢吗?”
陈礼:“要不试试?”
陈礼一拳头挥下去,师飞翼瞳孔发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楼窗后,师茂典的心腹宓昌看到这幕,立刻抬手,想让人过去把陈礼拉开。
师茂典说:“不用,这是飞翼欠阿礼的。”
宓昌:“可是……”
师茂典:“只要飞翼不死,其他都随阿礼。”
宓昌看了眼泰然处之的师茂典,摆摆手让人下去。
院里,师飞翼的脸太让陈礼恶心了,但她不想在这里吐,这里的一草一木也让她恶心。她把师飞翼拖到水池边,头按进水里,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师飞翼,垃圾就是垃圾,再怎么学也学不成我,景石我不要,你也拿不到,你只配和狗一样,现在冲你爸摇尾巴,求他赏你口饭,你爸退了,你猜师承景会认你这个哥吗?”
师飞翼原本在享受窒息带来的扭曲兴奋,听到陈礼的话,他按在水池边的双手陡然定格。
他已经查过了,明阳一中真有一个叫师承景的人,在他回来之前突然被人转走。
想躲起来抢他的东西吗?
做梦!
师飞翼发狂一样嘶吼着挣扎。
陈礼把他揪起来扔在地上,和高夷当年按着她的脸一样,把师飞翼那张狰狞变态的脸按进泥里。
“那个人叫高夷是吧。”
“从小跟着你,你说一他不说二,这个家里就他会高看你,认可你。”
“我竟然还挺解你为什么会看上他。”
因为垃圾离不了垃圾桶啊。
陈礼又是一拳砸师飞翼脸上,他趴倒在地上,鼻血横流。
“他本来可以在精神病院里好好待着,等你哪天接手景石了,亲自把他放出去。”
“可你非在你爸眼皮子底下挑衅他的权威。”
“那他被弄死不是活该,跟我有什么关系?”
师飞翼眼神呆滞,除了扭曲的疯狂,全是痛苦。
陈礼这回是真想感谢师茂典了。
感谢他生了这么蠢的一个儿子,又疯又没脑子,哦,还得感谢他足够冷血,为了进一步试探她,连儿子的命都可以不要。
那她为什么还要客气。
陈礼一拳紧接着一拳往师飞翼脸上挥。
“师飞翼,你该怪你自己太窝囊,之前你被扔在外面,摸不到景石的门槛儿,现在机会都到你面前了,你还是抓不住。”
“你觉得师承景长大需要几年?你有几年?”
“闭嘴!”
师飞翼发疯地从口袋里掏出刀子。
被陈礼一秒钳住他的手腕,夺刀,对着他的脖子扎下去。
周围陷入死寂。
师飞翼惊惧呆滞僵硬,宓昌不问师茂典的意见,直接叫人。
陈礼冷笑一声,松开了紧贴师飞翼颈脉扎过去的刀子:“师飞翼,你被师承景和狗一样赶出去的画面我都能想象得到,拿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有本事现在就取代你爸坐稳景石。”
“礼小姐,您冷静一点!”宓昌的人快速赶到,拉开陈礼。
陈礼沉声冷道:“手拿开!”
两人立刻松开陈礼的胳膊。
陈礼故意提高声音,让想听见的人清清楚楚听见:“师飞翼,你敢动她一下试试,我让你们所有沾边的人给她陪葬,不信你就来。”
“礼小姐……”
“滚!”
陈礼转身离开。
她的车停得不远,从后视镜里看到师茂典在窗边笑得满意,她因为愤怒而控制不住发抖的手重重砸了一下车门,立刻恢复如初,有条不紊地启动车子离开。
闹剧就此落幕。
不久之后的客厅里,师茂典的心腹宓昌看了眼疾步上楼的家庭医生,后怕地说:“师总,您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拦住礼小姐?礼小姐真生气了,万一她没收住手,飞翼今天就危险了。”
师茂典:“拦了还怎么确认她这些年是真荒唐,还是一直在做戏给我们看,空口白话,听再多都不如亲眼一见。”
宓昌醍醐灌顶:“礼小姐看起来是真心喜欢那个驻村书记,飞翼随随便便一张截图就激怒她了。”
师茂典冷嗤:“和她父母一样喜欢感情用事,又没有她父母的冷静智,注定难成气候。”
宓昌:“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师茂典:“找人看牢飞翼,绝不能让他接近那个驻村书记。死一个驻村书记事小,影响景石和飞翼事大。”
宓昌:“明白。礼小姐那边呢?”
师茂典接住佣人递过来的茶,不紧不慢靠向沙发:“阿礼难得这么喜欢一个人,我做叔叔的,自然要帮她一把。”
宓昌:“我马上找人把飞翼手机里的截图导出来发给营销号,制造‘村委牵手门’舆论。”
一旦发酵,谢安青的前程,陈礼刚刚洗白的名声全部都会赔进去,前者能让师飞翼暂时消停,后者能让陈礼再无法翻身,一石二鸟。
这么简单的事师茂典能想到,陈礼怎么可能想不到。
她看到师茂典出现在窗后那秒,就知道他的后招在哪儿——拿师飞翼那个疯子试探她到底爱不爱谢安青,到底有没有脑子。她必须爱,必须没有啊,否则怎么让她的好叔叔安心,她们准备了16年的计划怎么继续进行。
这就是她的选择:选父母,选韦菡,选景石和她的16年,选回到最初,利用谢安青和她职业,让师茂典相信她就是混账得无药可救,让一切计划回到正轨。
哈。
那位书记可真好用。
随随便便一出场,师茂典的疑心就没了,她再添点油,加点醋,师飞翼就更急了,说不定还会因为她今天刻意的刺激、挑拨和师茂典反目。
她得让韦菡加快度假区项目的招标,最好明天就能送到师飞翼手上。
她tຊ也没溺水啊,怎么每一秒都觉得快要窒息,神经都好像被冻住了,迟钝又难控制。
“吱——!”
车子在郊区的路边的急刹,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
陈礼趴在方向盘上,眼泪疯了一样往出涌。
谢安青谢安青,你喜欢谁不好,喜欢我这种自私狠毒又无情的女人。
不是一开始就脑子清醒地告诉谢蓓蓓,我们不是一路人了,为什么中途变卦?
陈礼用力睁着眼睛,脑子里全是第一天到东谢村,她去而复返,想问谢安青卫生间在哪儿时,听到的,她和谢蓓蓓的谈话。
“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就是想破脑袋,她也不会变成漫画里这些深情的女主角,为你哭为你笑,为你放弃一切不顾一切。倒是你,如果不想和上次一样莫名其妙被甩,就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是。
她就是这种人。
嘴上拎得清,负责任,在美食广场的河边告诉那个人说,如果换一个时间场合,身份标签才有可能喜欢她,结果扭头打脸。
喜欢了又不好好喜欢。
爱情和仇恨发生冲突时,她想都不想就选择了后者。
她只会为了仇恨放弃一切不顾一切,除此之外,谁都可以利用。
谁都可以!
“滴滴滴!滴——!”
陈礼的拳头一次次砸在方向盘上,指缝崩裂,血沾得到处都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还在用力。
路过的交警发现不对,迅速停车过来敲她的窗户。
“小姐!”
“叩叩!”
“小姐,你怎么了??”
陈礼手停下来,抖如筛糠,她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丑陋,但是控制不住啊,陈景和陈雎过世之后,她就再没有哭过,眼泪真得憋了太久了,她想哭到脱水,哭到死!
……那那位书记到底有没有和一个女人交往,有没有和她在村部牵手不就说不清了。
陈礼极端爆裂的情绪跳崖式恢复平稳,她坐起来整了整头发,擦干眼泪,把车窗玻璃降下来,体面地说:“抱歉,我马上开走。”
交警:“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不建议开车。”
陈礼微笑:“不会,我没有哪一秒比现在更清醒。”
————
陈礼回来工作室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很平静,看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抢在宓昌的热搜发酵之前,对吕听说:“买条热搜,我和谢安青在西谢村村部牵手。”
吕听第一反应是陈礼疯了,她费多大劲才能勉强把“陈礼新女友疑似谢安青”那条热搜压住,现在她竟然自己往枪口上撞。
陈礼把一段带音频的监控视频发到吕听微信上,说:“买。”
吕听:“陈礼!”
陈礼:“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吕听一咬牙,想把手机砸了。
小人难防。
这点陈礼深知,所以黄怀亦葬礼期间,她进进出出东谢村,熟悉路线后去找过一次西谢村的驻村干部,她没什么犹豫,当天就把谢安青在西谢村村部的那段监控拷给她了。
她当时是为了防谢安青那句“给我机会,你也配”被放大,现在,防了那张可以被任意发挥的静态截图。
她们前脚在村委“牵手”,影响恶劣,后脚监控解释一切,有人说姐姐好帅,有人说“蛙趣,我磕的CP更配了”。
吕听看得眼底泛冷:“视频证实当时是西谢村故意刁难谢安青在先,她阻止你在后,没什么牵不牵手,但暧昧感一上来,网友嘴就再不可能堵住。陈礼,你到底在想什么?!”
吕听没忍住,最后一句是用吼的。
正在低声说话的韦菡和沈蔷被打断,转头看向陈礼——叠着腿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偏头看向窗外。
愤怒过后的死寂笼罩着整个空间。
渐渐地,陈礼静止的眼珠有光透进去,嘴唇微动:“想把谢安青人尽其用,让师茂典对我再没什么疑虑。”
第一个原因。
————
景石,宓昌疾步进来师茂典办公室汇报:“有礼小姐这条,我们再发没有意义。这次是我办事不利。”
师茂典:“不怪你,意料之中的事。阿礼一直都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那张照片会带来什么隐患,猜到了却什么都不做,我反而会怀疑。”
宓昌:“怀疑什么?”
师茂典:“一边因为这个驻村书记对飞翼大打出手,看起来方寸大乱,一边又对她和前面13个女人没什么区别,让她置身流言,你不觉得这两种行为前后矛盾?”
宓昌醍醐灌顶:“是。”
师茂典说:“今天之前我始终觉得阿礼坏得太快,太明显了。陈景和陈雎从大学开始就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对感情忠贞不渝,阿礼在他们身边待了13年,不可能学不到一点,但她就是在把感情当成玩物,一个不行立刻换下一个。”
宓昌:“所以您一直怀疑礼小姐另有打算?”
师茂典不否认:“飞翼太蠢,我必须把任何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人、事拔除在他顺利上位之前。”
宓昌:“明白。”
“礼小姐这条热搜一方面把‘公职人员公然在办公场所牵手’的恶劣影响打消了,另一方面让那个驻村书记的正面形象又上一个台阶。”
能为了村里老教师的葬礼低声下气去求人,也没丢了一村书记的骨气。
“礼小姐这条热搜很及时。”宓昌说。
师茂典:“接下来有她难受的。”
宓昌:“您是指?”
师茂典用眼神指了指电脑屏幕:“网上现在都在猜测阿礼和这个村书记的关系,觉得她们般配。”
“她们真的配?”师茂典说:“光是职业道德要求这一样,她们就最不配。”
————
工作室,韦菡挂断电话,神色凝重地对陈礼说:“阿礼,刚刚收到的消息,阳城县纪委很快会介入调查谢书记的作风问题。”
吕听惊了:“这么快!”
韦菡说:“她否认这段关系,过去六年的成绩顺成章推她一把,她从此平步青云;她承认,个人污名,东谢村、阳城县形象受损,她变成整个县的罪人。”
吕听手抓在桌边,对陈礼的怒火压制不住:“就为让师茂典相信,你亲手把她往前推?!所有人都在想办法不让你们的关系被发现,被关注的时候,你亲手把她往前推?!”
陈礼:“是。”
吕听:“为什么?!就算她在这里排最后,就算你没得选,你也不该对她这么残忍!你让她选,她喜欢你啊,你让她选!万一她就是要承认呢!爱情、事业,她会在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陈礼说,“她不会承认。”
“你又不是她,凭什么替她决定!”
“凭是我甩她。”
“……”
“她但凡有一点尊严就不可能在被谁甩了之后,还堵上自己的前途喜欢她。”
吕听愣住,第一反应是这个经纪人她做不了了。
她是个恋爱脑,这辈子会爱死谈穗,没办法和替陈礼这种冷血的老板工作,助纣为虐。
习惯性的头脑风暴过后,吕听看着陈礼眼眶上不易察觉的红说:“陈礼,只要能把纪委那边应付过去,一切都好说。我知道你是担心她的安全才决定这么做,我们可以把她接到眼皮底下保护,最多……”
“我们就一帮普通人,我们怎么保护?我们既不能杀人也不能放火,被动的防御能算保护?”陈礼打断,还是信了那句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年代真想弄死一个人,怎么都有办法,“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我自己。”
一次次在师茂典那儿利用谢安青,把她人尽其用之后,让一切回到正轨,计划得以继续;让自己没有软肋,不会被谁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刺激得漏洞百出。
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她自己。
完全没有爱吗?
也不是。
还是担心她的,根本不敢想象她有一天可能被谁的车撞进河里;
想兑现承诺,把她想要的两年给她。东谢村彻底改头换面后,她以后的日子才彻底轻松起来,多笑多开心;
网上越来越多的信息也在证实,她很适合走那条路,而且一定能一路走到她高攀不起。想让她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不然多可惜。
这些微不足道的爱,跟她自私无情的选择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根本配不上谢安青的纯粹。
她们从品性到职业,其实没有任何一点相配。
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人,犯不着她放弃前途,更没必要把以后的日子弄得提心吊胆。
那她最好的选择就否认这段关tຊ系,由公信力最强的一方出面,把她从陈礼这潭浑水里摘出去,干干净净的,漂漂亮亮的,堂堂正正的。
这就是她让吕听买那条热搜的第二个原因:适当地提醒阳城县纪委,该干活了。
她得做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对不对,最初计划接近她,就是打算利用完她,再想办法把她摘出去。
……她怎么做到的,把无耻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陈礼起身,体位大幅改变带来的眩晕几乎让她站立不住,她手在口袋里掐紧,仍然能腰背笔直,咬字清楚:“你们谁跟我过去东谢村一趟?”
她现在的状态已经很不适合开车。
甩了谢安青之后……
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一脚油门下去,把师飞翼撞死。
陈礼看着几人,等答复。
吕听不想去。
看多了网上关于谢安青的消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人牛;回想谈穗一个名门大小姐为了和她在一起受的那些委屈,她一秒也不想再去围观谁在感情的崩溃。
尤其这人有一张长相偏冷的脸,天生就该是她折磨别人,而不是莫名其妙地被谁伤透。
可她不去,还有谁能去。
韦菡身体不行,离不开人,她身边只有沈蔷。
吕听抄起手机往出走。
进了电梯,耳边静下来,吕听看了陈礼瘦高单薄的背影很久,还是忍不住提醒:“陈礼,你会后悔,一定。”
突如其来的声音。
陈礼比办公楼外一格一格的玻璃窗还要规整的思绪陡然断线,木讷地看着轿厢壁里模糊的自己。
吕听说:“感情对现在的你来说可能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了难受一时,等哪天事情都结束了,你再想去谈,一定不会遇到一模一样的那个。她如果只是一般好,OK,你条件不差,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代餐,可她如果很好,陈礼,到那时候,神仙下来也救不了你。”
陈礼喉头吞咽滚动,断线的思绪在电梯门打开那一瞬间撞入阴冷车库,晃了晃,胸腔里烧起一片没有红光的火,浓烟滚滚,刺辣呛人。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半晌,跨出电梯说:“我活该。”
第53章 别让它真的碎了。
下午两点的村部, 谢安青刚从镇上回来——今天是全县亻言访工作法制化建设专题党课暨业务培训大会,总会场在县里,各镇设立分会场, 除了各村代表,政法办、司法所等部门也都必须参加,很正式。
谢安青回来之后,把培训资料和心得交给跟她一起参加培训的谢蓓蓓,让她做个PPT,尽快安排村部其他人员学习, 之后又做了两份低保申请资料, 说服一位hpv筛查结果异常的嬢嬢尽快去县级以上医院复查,接着确认农业半年报相关资料,以确保市统计局的人过来之后能马上开始审查工作……
一切都寻常得找不出瑕疵。
可实际上,通过热搜和谢安青、陈礼前阵子在村部的相处,明眼人基本都猜到了她们的真实关系, 也明白这段关系一旦曝光会给谢安青带来什么。
分不分,她都煎熬。
偏偏还是在黄怀亦刚走,卫绮云的丧事也要她来操持这种艰难的阶段。
她们担心但无解, 只能沉默地各自忙碌,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村部静得能听见外面麻雀在叫。
谢安青确认完资料就没再动过, 时间走走停停大半个小时, 她一直低头看着手机, 购票软件显示她想去西林。
她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知道自己一时失控给她们之间带来了什么样的危机。
陈礼个人的她还不清楚。
她想去找陈礼,想马上做点什么补救,想和她把恋爱谈得很久很久。
又想,生气的陈礼很陌生。
在那个陈礼面前, 她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那找过去之后,她能做什么?
她已经很多年没去西林了,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暴雨的晚上过去之后只有谢筠来接她,带着奶奶过世的消息。
她的天塌在那里。
那么恐怖的地方,她找过去能做什么?
笨嘴拙舌,弄巧成拙?
不行的。
就只有陈礼了。
只有她。
绝对不可以弄巧成拙。
谢安青立即切出购票软件,又切进来,反反复复。
今天这一天,她的思绪始终就是这样,反复地偏离,反复被各种她不得不做,不判断,不安排,不回应的事情拉回,神经都好像要被扯断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手机屏幕里大小适中的文字渐渐变成扭曲缠绕的冰冷线条。
偶尔清晰一瞬,“西林”两个字立刻像尖锐的刺刺向她。
她听到女孩子凄厉的惨叫,一直在叫,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到白天,叫得她像粘在蜘蛛网的飞蛾,拼了命的挣扎着想要逃离,想捂住耳朵,结果都是徒劳。
她不可能再打通奶奶电话。
不会再有人过去接她。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翅膀一点点被自己撕碎,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干枯,被蜘蛛吞掉,或者在某一天和蛛网一起消亡。
好痛苦,好想被陈礼抱住……
谢安青手指抖动,轻一下重一下,压得手机摇摇晃晃。
谢蓓蓓起身看到对面瞳孔溃散,眼珠震动的谢安青,一瞬间汗毛倒立:“姑,你怎么了?!”
谢安青闻声意识回笼,迅速锁屏手机抓进手里:“没事。”
谢蓓蓓:“有事!你跟我说啊,我解决不了还有其他人在,你说啊!”
谢安青:“真的没事。”
谢安青从抽屉里拿出车钥匙,让过谢蓓蓓往出走:“我去巡河。”
谢蓓蓓:“不准去!不把话说清楚,你哪里都不能去!”
谢蓓蓓死抓着谢安青不让她走,山佳几人也都站起来,惴惴不安地看着谢安青。
谢安青在桌边站了很久,久到“西林”两个字带来的痛苦全都没有了,回头看着谢蓓蓓:“你不是知道?”
谢蓓蓓愣住。
谢安青说:“我把她弄不高兴了,把我们的关系弄乱了,我的恋爱可能很快就要谈完了,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了?还想让我说什么。”
谢蓓蓓:“姑……”
谢安青:“说我连怎么道歉都不会,连去找她都不敢?谢蓓蓓——”
谢安青反手抓住谢蓓蓓,一把将她拉到眼前,强烈压迫的气息从眼睛里冲出来,一刹那,散了,只剩茫然,控制着机械的本能。
“我就是不会,不敢。”谢安青说,声音也像是被打碎了一样,零零落落地飘着,“你还想听什么?”
谢蓓蓓突然害怕:“姑,你别这样,陈老师不是小气的人。”
谢安青说:“可她就是生气了。以前我说喜欢她,她不管怎么想的,怎么回的,至少没有无视,今天她连听都不愿意听完。”
谢蓓蓓张口无言,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山佳、谢小晴、凤平安……
没人能在这种事上帮上忙。
谢蓓蓓急得眼泪直流,脑子飞快地转着找办法:“姑,你不是让我和山佳这段时间去巡视吗,我们马上去,你在村部休息,不对,你回家,回家休息!我们一定把每个地方都巡视到!”
山佳:“对书记,我们一定认真巡视!”
谢蓓蓓说着要走。
谢安青像是条件反射,又像是受惊一样把她拉回来,重复了句“我去巡视”,拿着车钥快步离开。
先是按部就班巡河,巡池塘。
从水库下来,谢安青在路边站了几分钟,徒步进了挨着小尾河的荒山。
荒山和小尾河周边都没有信号,谁的、什么样的电话都打不进来。
傍晚七点,天黑下来。
谢筠第三次过来谢安青家,依旧找不到她时,抓住魂不守舍地谢蓓蓓问:“安青呢?”
谢蓓蓓愣了两秒才说:“没在家吗?”
谢筠:“在我会问你?”
谢蓓蓓心一紧,连忙拿出手机,想给谢安青打电话。
谢筠说:“我已经打了快两个小时了,一直打不通。”
谢蓓蓓彻底慌了:“我去找!”
谢筠:“站着。这么晚了,你能去哪儿找,不要添乱。”
谢蓓蓓:“那我姑怎么办?她今天的状态超级差,我们去镇上参加培训,她开错路都没有发现,万一……”
谢筠:“没有万一。你现在去灵堂守着,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问秀梅姐,我去找安青。”
谢筠说完不等谢蓓蓓应声,转身往回走。
谢蓓蓓短暂纠结,大声叫住谢筠。
谢筠:“还有事?”
谢蓓蓓犹豫不决。
谢筠果断走人。
谢蓓蓓:“陈老师好像生气了,要和我姑分手!”
谢筠步子猛地tຊ定住,回头的时候,冰冷目光像是要吃人:“你再说一遍。”
谢蓓蓓言简意赅把谢安青今天的话复述一遍,心乱如麻:“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姑说的,她好像感觉到什么了。谢筠,奶奶们都没有了,十月也快到了,陈老师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和我姑分手。”
谢筠脸色阴沉恐怖,疯了一样跑回去拿钥匙。
谢蓓蓓拦住她的车问:“六年前的十月,我姑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回来整个人都不对了?!”
谢筠:“让开!”
谢蓓蓓:“你告诉我,我就让开!”
谢筠直接往前开,撞上谢蓓蓓之前,山佳一把将她拉开,两人重重摔进谢安青家门口已经开始衰败的矮杆波斯菊里。
谢蓓蓓盯了被压坏的花几秒,失声大哭。
到底怎么了嘛,明明最难的雨季都要过去了,还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基层工作怎么这么难的,连喜欢谁都不自由。
谢蓓蓓这一哭,东谢村跟着陷入了悲伤的情绪里,阴影密密匝匝笼罩着这个一连走了两位老人的小村庄。
谢筠出来之后走的大路,仍然不宽。
遇到对向来车,谢筠靠右把车停在岔路口,等对方先过。
对方开到和她平齐的位置后竟然也停下了。
谢筠心里又冷又急,开口很暴躁:“这么大的地方还过不去??”
“谢支书。”
谢筠一愣,迅速看向后排。
陈礼妆容精致,衣着讲究,车灯打过去,连头发丝都好像没有乱,她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的陈小姐,谢安青却在担惊受怕里不见踪影。
怒气劈头盖脸。
谢筠拉手刹下车,和同样已经下来的陈礼面对面站着,一个目光深黑凌厉,一个和皎洁月光相得益彰,“陈小姐这么晚过来,是想趁着夜深人静把她带走,免了那些流言蜚语,还是想趁谁都看不见把她扔下,继续逍遥自在?”谢筠说。
陈礼双手环抱,笑得从容散漫:“谢支书觉得呢?”
谢筠:“你现在被人津津乐道,赞美追捧是沾她的光。”
陈礼:“的确。”
谢筠:“那你有什么资格生她的气?”
陈礼:“我生气了吗?”
疑惑表情煞有介事的,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
其实不过是没有想到会遇见谢筠。
陈礼这一路过来脑子里只有谢安青,反复演练和她的分手场景。谢筠突然出现打断了她,但她还没有设想过,怎么和第三个人解释她们分手的原因。
绝对不可能带师茂典、师飞翼。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她们的计划越可能暴露夭折;这里的人远没有她无情,知道得多了,说不定会反过来为她找各种借口美化无情,把简单一个分手变得复杂麻烦,后患无穷。
陈礼搜肠刮肚,发现只有一个由可用:陈礼这个人本身的问题——渣。
反正她很擅长。
刚好也打算这么甩了谢安青。
“好像是生气了。”陈礼嘴唇启了些,“我不喜欢被人拿来做文章。”
谢筠大笑了声,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心疼你,保护你,不顾一切向大家重新解读你叫拿你做文章?那你觉得什么是爱?”
陈礼:“这种爱我高攀不起。我就一个破拍照的,走哪儿停哪儿,拍完一个地方继续下一个地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现在天天和前途无量的驻村书记绑定在一起,你说是她辞职迁就我,还是我消失在网上迁就她?我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你费尽心思让她靠向你?!”谢筠怒气翻涌,一把抓住陈礼的衣领把她推到车上,咬牙切齿,“陈礼,我真是疯了才会觉得你能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让她幸福快乐,你这种人也就配和网上那种下三滥的货色在一起!”
话落,谢筠甩开陈礼快步上车。她没再等对面让路,直接压着已经发芽的庄稼过去,很快消失在路口。
陈礼脱落的耳石还没有复位,站立起坐都会带来强烈的眩晕,完全控制不了身体,谢筠刚刚那一甩,她被甩在地上侧躺着,散乱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
吕听走过来站了几秒,屈膝蹲下,手伸向陈礼。
碰到之前,被陈礼抓住:“在车上等我,五分钟。”
吕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上了车。
秋天了,青娃和蛐蛐都不见了,外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那再克制微弱的一点哭泣都会被凉薄夜色放大,再放大……
五分钟到,陈礼拉门上来,车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谢安青家门口。
谢安青一拐进村子就看到了,第一反应是掉头离开。
她的手机已经一下午没响了。
晴天村里事少,加上谢筠在,有人兜底,她不担心发生什么紧急情况。
这一下午她躲在小尾河,躲的只有想见不敢,但还是会来的这个人。
三轮车在后面闪灯,要进村。
谢安青攥了攥生锈一样的双手,松开刹车,被三轮赶着往前走。
走到被压垮一大片的波斯菊旁边停车,进院子,洗手洗脸,换了干净的鞋子和裤子上楼——陈礼房间的门大开着,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已经快被装满。
那个瞬间,一切猜测被证实的恐慌感扑面而来,谢安青脑子里那个蠢蠢欲动着要跳出来的东西终于露出真实面目:分别。
她在瘦骨嶙峋的悬崖边坠落,本就岌岌可危的冷静、智被摔得面目全非,下意识往后退。
陈礼抬头,残忍地将她叫住:“谢安青。”
谢安青虚浮的步子定在多宝格旁,视线对着陈礼,又好像被她前方的虚无阻挡了,看什么都是一片白,脑子也是一片白,她缺水干燥的嘴唇动了动,明知故问:“怎么自己回来了?不是说好的,快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陈礼想打。
从出电梯到进村,手机每一秒都攥在手里。
但是打过来做什么呢?
提前通知这个人,你要被甩了,赶紧做做心准备?
再渣也不能渣成这样。
陈礼感激抬头那个动作带来的眩晕,让她不能看清楚谢安青的表情,话说起来就轻松很多:“忘了。”
平静的口吻显得残忍。
谢安青的空白漫上来冷冰冰的黑色,把恐惧一点一点冻住,喉咙里颤意就淡下去了。她说:“我帮你收拾衣柜。你的衣服太多了,全挂起来放不下。”
谢安青说着话往里走。
她在有些事情上很不擅长伪装,感情里的城府浅、经验少可能是她身上最大的bug,一开口什么都藏不住。
陈礼看着她明明已经预知一切,却还在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像被甩进了接近零度的海水里,腥咸、苦涩,刺骨寒冷让她喘不上气。她没有反抗,在被海水一寸一寸吞没的窒息里,口吻如常:“不是往衣柜里挂,是收拾好留的这些带走。”
陈礼说:“谢安青,我要走了。”
递进的陈述像铁棍抡在身上。
谢安青膝盖打弯,左腿剧烈抖动,她掐了一下指关节迅速站稳,目光不错地看着陈礼。
她刚刚没有听错。
陈礼说话的时候看着她,也没有说错。
……真的要走了。
谢安青眼底聊等于无的光一缕缕潜下去,过了好几秒才找回声音:“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陈礼:“不会。”
没有任何思考停顿。
努力想躲,想回避的谢安青被这一句推上了赤。裸裸的刑台,四周空荡阴森,寒风凛冽。她看着面色平静,没有任何一丝犹豫、挣扎、痛苦的陈礼,终于确定身后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走出一步——还是站在暗处,和几乎已经将空白填满的黑色融为一体,“那可以带上我吗?”她问。
认真得没有一点脾气。
陈礼冻到麻木的心脏忽然绞痛,压在行李上的手剧烈颤抖,在开始发展之前,她将轻飘摇晃的身体后倾靠着衣柜,笑得不露破绽:“你是东谢村驻村书记,你走了,村子怎么办?”计划好的两年怎么办?
谢安青说:“有谢筠、山佳、蓓蓓,有下一个驻村书记。你说喜欢我那天,我其实就想过放下这里的事情,做什么都只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服务。”
谢安青很慢地往里走,在陈礼面前蹲下——小孩子一样,双膝并拢,胳膊交错横在膝头的蹲法,软软地抬头看着陈礼:“之前我说错了,你比工作重要。我在工作上其实没什么野心,你知道的,我做那些事只是为了道tຊ歉,现在歉差不多道完了,我就想和你好好谈恋爱。陈礼,你把我带上行不行?”
谢安青靠近陈礼,头低在她肩膀上,和她通过一个“蹭.jpg”的微信表情想象到的动作如出一辙,亲昵又可爱。
“你不用给我什么,把我带着就行了。”
“我保证不会再惹你生气。”
“真的。”
“我很乖的。”
“我会做饭,会刻章,会种花,会吹笛……”
“你不是喜欢听吗?我给你吹一辈子好不好?”
谢安青侧过脸,眼睛贴着陈礼的脖颈:“陈礼,你带上我吧。”
带到西林也没关系。
她能消化掉村口暴雨里的那场噩梦,就能消化掉西林的尖叫,只是时间问题。
一辈子那么长,她一定能做得到。
或者陈礼什么时候有空了,和在这里一样随便拉她一把,她就能马上做到。
所以去西林也没有关系,只要陈礼一直在。
谢安青顺利说服自己,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抬起鼻尖一下下蹭着陈礼。
陈礼听不到她心里的声音,僵硬身体被她连两年计划都愿意放弃的事实反复击打。
太盛大了,这心意。
带上她,等于拥有了爱情了里的全世界,每一秒都会幸福无缺,不羡其他。
她即使是个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普通人,也得在开心之余仔细考虑能不能将它护佑周全,何况四面楚歌,举步维艰。
带上她,等于裸露了身体里的全部软肋,每一秒都只想保护她,不顾其他。
她退一万步去想。
陈景陈雎肯定不会怪她爱情至上,景石她也可以不要,那不还有韦菡?
她的半条命,长达16年不求回报的谋划……
陈礼心冷下来,疼痛和谢安青鼻尖细腻柔软的触感,潮热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像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一脚踏空,坠入悄无声息的蓝色海洋。她浮不出水面,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出和平时一样的声音:“谢书记,你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我说走是分手的意思?”
能劈山的巨斧陡然劈开大海,谢安青被直直投入冰冷的海底,没有任何一点缓冲,她的呼吸就被剥夺了,肩膀撞到暗礁,骨肉生疼。
眼泪落进海洋。
谢安青离开陈礼,疲软脱力的身体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一样伏趴在腿上,看着对面的人说:“陈礼,你爱我吗?”
陈礼和回答谢筠的反问一样,仍然谨慎得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把问题丢回去:“你说呢?”
她企图根据题干随机应变,把伤害降到最小。
谢安青认真思考、回忆,发现除了自己主动要过来的那句“喜欢”,除了赛过蝉鸣的呻口今和颈边的吻痕,她们之间再没有什么能证明相爱的海誓山盟。
死寂的心潮继续往下退,迅速干涸。
谢安青望着灯光下姿态懒散,长相明艳的人,笑得很轻,睫毛里有湿淋淋的碎光:“你说这次是真心的,说你喜欢我,说会疼我。”
承诺是刀,直穿胸口,天崩地裂般的疼痛在陈礼胸腔里炸开,一瞬间鲜血淋漓。
谢安青只能看到她依旧完美的皮囊:“我不瞎,看得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陈礼:“那就是爱过。”
“爱了还可以收回?”
“我不是一直这样?”
“你不是。我说了,你后来不是。”
“你听到过我和我经纪人的谈话。”
“能让一个淡欲的人烧起来,不恰好说明你用心了?”
谢安青的语速很快,不给陈礼任何思考的时间。她眼里的眼泪越薄越浅,闪出来的碎光越多,越像密集的刀子一把把往陈礼心口插。
陈礼不知道自己的平静无情还能伪装多久,她被谢安青的眼睛紧锁着,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发现漏洞,满盘皆输。
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弓早就拉满。
陈礼仓促地偏头避了一秒,再对上谢安青,冷静颠覆,翻了面目:“谢书记,你真的太可爱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因为谁对你好,就大方地给她戴上滤镜。隔着滤镜看人,受骗的只有你自己。”
是。
她到这一秒都觉得陈礼是爱她的,她说生气、离开,她的冷漠、无情全都是假的,是玩笑,是情侣之间在磨合吵闹,熬过去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她的滤镜太厚了,但是怎么办。
“确定喜欢上你那一秒,这东西就摘不下来了。”
谢安青水湿的眼圈一霎红透,眼泪却依然浅薄,像固执的坚持,她在荒山野水里躲藏一下午的头发早就乱了,草草地搭在脸侧,颈边,顺着无形的空气延长伸展,扼住了陈礼的喉咙。
陈礼在翻天覆地的窒息感里笑出一声,搭在腿上那只手抵了抵额头:“果然难缠得我惹不起。”
难缠。
贬义词吧。
谢安青突然愣了愣,觉得自己好像从这个词里听到了……
厌恶。
叹息一样的声音立刻变得震耳欲聋。
陈礼还在继续说:“是我的问题。我一边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把你怎么样,一边经不住訁秀惑,只是听你吹个笛子而已,就被勾起忄生谷欠,跑去卫生间里ZI慰,想做AI。你说得对,我是爱过你,爱你新鮮、有趣,或者,一段时间的X冲动,现在这种突然又梦幻的临时暧昧和显示发生了冲突,我如果清醒,必然会选择回到现实。”陈礼抬头看着谢安青,眼神陌生又冷:“谢安青,人不可能永远活在梦里,现实始终都在掌控一切。”
谢安青眼眶里拉着血丝,不像哭,是对羞辱的反抗,她的空白彻底被黑暗占有,嘴唇透着不正常的青白,但张口,还是没有和暴雨那次一样带着大开大合的激烈情绪。
她忽视不了那声带着批判性质的难缠,更忽视不了“新鲜、有趣、X冲动”对她感情的贬损和嘲讽,可潜意识里,她依然在像陈礼道歉、妥协、退让,努力承担自己自作主张造成的错误。
为什么呢?
喜欢她。
好喜欢好喜欢她。
那卑微一点有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没在她面前哭过,不是没让她看见谢安青这个人的软弱过。
谢安青奋力从海底往上游,朝有光的地方:“现实里有蛇,有罗威纳是不是?”
隐秘的话题突然被提及,陈礼有个瞬间几乎藏不住,她撑在身侧的那只手抠了一下地板,想把话题往预设好的方向引,以求和对谢筠说的“高攀不起”,“不是一路人”保持一致。
话没出口,谢安青忽然伸手,把她垂在脸侧的头发夹到耳后,她的目光、表情便变得裸露,藏不住任何一点情绪的瑕疵。
眼眸盯着眼眸。
陈礼张了张口,只能说:“是。”
谢安青的眼神和声音倏地就软了:“我不怕蛇也不怕狗,以后我护着你。”
谢安青胳膊抱紧,竭力在冰冷的海水里求生:“我的现实里只有你,我……”
谢安青想说我的奶奶们都没有了,话到嘴边顿住——拿亡故之人拯救自己的爱情太无耻。她咬了一下血色更淡的嘴唇,只是重复:“我只有你。”
横在膝盖上的胳膊抓紧裤子。
谢安青认真到虔诚地注视着陈礼,向她许诺:“所以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护着你。”
没退路的人最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被她全全掏出来捧着,送到一直以来反复周旋,时刻伪装,什么都靠自己的陈礼面前,她怎么可能不心动。
她的心、眼像被擦着了火,亮堂又热烈,烧得智软融焦灼,被对面专注的目光疯狂引讠秀,蠢蠢欲动着想要叛变、认输。只是稍微一动,身体就被说服,手指不知不觉碰到一片温热的皮肤。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收缩的肌肉在陈礼指尖跳动。
轰隆——
陈礼胸中巨响,心动变成岩浆,连皮带骨灼烧着她。她在巨痛里恢复清醒,手指一瞬间失温,从谢安青眼角滑动到鬓角,顺着发根插进去,用最轻柔的力道摩挲着她:“别傻,你之前只是心事太重,被蒙蔽了,以后走远了,看远了,会发现有很多人在喜欢你,我是最不值一提的那个。”
“可我就是喜欢你。”
始终只是在眼眶内打转的泪光在声音落地那秒涌上来,谢安青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她已经把能想的办法想尽了,把能说的话说完了。
在谈恋爱这种事上,她没有一点经验,周围接二连三的状况几乎快把她精力耗干,她tຊ的脑子跟在冰天雪地里冻着一样,僵硬、迟钝,形如摆设,唯一能想到的,且坚定无比的念头只有一个:不分手,不结束,不让她走。
谢安青凑过去碰陈礼的嘴唇。
谢蓓蓓的漫画书里就是这么画的,情侣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完全字面意思的床头床尾。
陈礼是不是也认可?
要不她怎么不躲?
惊喜蜂拥而至。
谢安青又一次凑过去。
这次不单单是碰一碰她,舌尖焦躁又小心地拨开她,进RU她,找到她的舌头之后,轻柔耐心地吮吻搅缠。
寂静房间里渐渐有了暧昧的水声,和分明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把谢安青紧紧缠住,她讨好地触了触陈礼的舌尖,捧起她的脸,不断将吻加深,呼吸加重。
从唇口到脖颈。
谢安青一只手扶着陈礼被拨偏的头,一只手拉下的衣领,低头舔吻她白皙漂亮的脖颈、肩膀,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水痕,大大小小的吻痕,像再真实不过的安全感和肯定,谢安青被鼓舞,低头亲吻她即便躺下也依旧丰润饱满的身体,听她心跳的变化,呼吸的起伏,和最后发抖的程度。
好激烈。
所以还是喜欢的吧?
她都没用什么技巧,她就忍不住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喜欢不会这样。
不喜欢了,会连带厌恶她的一切碰触,哪儿还会轻易向她打开身体,展示美丽。
谢安青欣喜若狂,悬空的心脏慢慢下落,不安消失,手离开陈礼,俯身抱住她潮热发软的身体,开心地一下下吻她震颤的喉咙、嘴唇、耳朵——
“闹够了吗?”
没有口耑息,没有气声,没有温度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谢安青耳边响起,她剧烈发抖,咬到了陈礼肩膀。
陈礼睁开眼睛,冷冰冰的目光和脸上被忄生愛催烧出来的潮红形成鲜明对比,她看着低矮老旧的天花板,对伏在肩头像是定住了的人说:“不够的话继续,我今天不赶时间。”
风平浪静一句话。
蹦跳兔子被杀死在干净的草地。
谢安青瞳孔里刚刚透进去的光消失无踪,静默了数十秒之久,眼皮抬起,盯看着散在地板上的头发,牙齿开始合拢。
一刹那的剧痛袭来,陈礼难以克制的闷哼。
谢安青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咬,一直咬,咬到身下的人额头冒汗,口腔里全是血腥味的时候撑起来看着脸色惨白的陈礼:“我闹什么了?不是你一直在给我莫名其妙的希望,又转手将它们全部粉碎的吗?”
刺目的血迹沾在泛白的唇上。
眼泪和绝望一起下坠。
谢安青把陈礼偏向一侧的脸拧回来,濡湿的手指挤开她紧闭的嘴唇:“你跟我讲一讲蛇和狗的故事吧,我想知道我这次的自作主张错得有多离谱,才会让你这么坚定地决定分手。我已经不明不白在这里熬了六年了,再长我会死,所以陈礼,你行行好,跟我讲一讲,讲明白了,我听进去了,觉得合了,我就放你走。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咬你这一口,我的心也烂了,再不会好,可你说过你要疼我的,那能不能——”
谢安青握着陈礼的手压在自己快听不见心跳的胸口,恳求她:“跟我说清楚,别让它真的碎了。”
第54章 恨吧。
陈礼僵硬地躺着, 感觉到谢安青的眼泪一颗颗在自己脸上砸得稀碎,连同她身体里某个器官一起。
疼痛疯狂蔓延。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作主张”这几个字对谢安青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秒,陈礼犹如五雷轰顶, 尖锐的蜂鸣在脑子里拉响拉长,快把她的神经切碎。
她很清楚自己应该马上调整情绪,保持伪装,把“渣”这件事实进行到底。
目光对上谢安青,被她已经彻底无光又水光弥漫的眼睛刺痛,陈礼所剩无几的智一刹土崩瓦解, 草草把脸偏向一边。
已经离开那颗残破心脏的手却抽不出来。
谢安青像是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 攥着陈礼的手腕压在地上,不让她有机会回避自己。
她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扔掉。
反正最后的希望都已经被杀死了,对她粗暴一点又有什么影响。
左右不会再被爱,强行要点东西让自己往后好过一点不过分吧。
她不是很擅长等价交换吗。
既然把公平给了前面13任女朋友,就也得给她。
……那她是不是就变成了她无差别的第14任?她花了全部心意去经营的初恋将变得面目可憎?
巨大的荒谬笼罩下来, 谢安青茫然无措,突然有一点恨陈礼。
那么多的粉丝,为什么一定要拆她的私信?
不拆就好了, 她换一个人去求,至少不用把自己搭进去。
又很感激她。
谢七伯是她救的, 秋收是她搞定的。
因为她, 她对奶奶的歉疚基本过去了, 助农直播号也有流量了。
然后,
爱,爱没有;
恨,恨不起来。
矛盾的念头疯狂啃噬着谢安青的神经血肉,她快受不了, 执拗地把陈礼的脸拧过来看着自己,求她:“陈小姐,核桃树下,您不是说,我可以借您这双手为自己做点什么吗?我现就抓着您的手。我不要别的,金钱、名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您跟我把分手这一件事说清楚,讲明白。”
“我一点都不坚强,从小就擅长内耗,为人纠结,您跟我说清楚了,我才能好好的,继续往前走。”
“您说我以后会看到很多人,我相信了,那我就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陷在您这里对不对?”
谢安青垂眸望她,眼里暴雨如注,嘴角奋力上扬。
“我现在很向往爱情。”
“天亮之后,我得收拾好自己,去见别人。”
声音的尾巴里含着笑,充满期待,一字一句传入陈礼耳朵里,她陷入一片黑暗。
短暂的冷寂穿透身体。
陈礼看着上方风平浪静的人,一瞬之间心痛欲裂。
谢安青突然转变的称呼和这一秒的放弃比挽留更像杀人剜心的刀,陈礼快要胀裂的胸腔转眼空了,寒风争先恐后地往里灌,在她被割得七零八落的皮肉上结霜冻冰,风化蚀变。
陈礼清醒地感受到身体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死寂又无力,她经不住浑身抖索,脸上血色尽褪,彻底伪装不住。
谢安青眼睫轻闪,今晚第一次在陈礼身上看到了破绽,那一秒,她混沌荒凉的脑子迅速空了下,嘴唇翕张轻抿,数度后,听见自己问:“不想我去见别人吗?”
隐隐小心的妄想。
谢安青没有发现。
陈礼瞬息如梦初醒,已经被风化蚀变了的身体不用再做修饰就是她想要的无情冷血,“13岁那年,我爸妈为了保护我,被人撞死在学校门口。”她说,“我刚放学,校服里面穿着我妈送的裙子。那个夏天的第一条裙子,也是我这辈子能收到的最后一条裙子。”
陈礼说得很平静,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攥在她腕上手却越来越紧,紧到极致后大幅度晃了一下,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束缚感。
不断在脸上砸得稀碎的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
陈礼躺在地板上,只字未提师飞翼的疯癫猖狂,没必要,她对谢安青的爱就这里沾了一点,跟她的比起来差太远,没必要说出来动摇她好不容易才决定放弃的决心,更没必要用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爱一直拴着她,占据她将来去爱别人的心意。
陈礼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地说父母对她的疼爱,景石对父母的意义,说韦菡为她做过什么,她经历过什么,一直以来费尽心思在筹谋什么。说到最后,更加清醒地认识到陈礼这个人活着,就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她必须心无旁骛,把任何可能导致失败的因素掐死腹中,做一个没有漏洞的人,而对谢安青,她更加笃定地确信,这个人只要存在,就有无数更好的选择,她必须干净利索,在天亮之后收拾好自己,去见别人。
麻木。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的麻木。
陈礼甚至能直视着谢安青说:“我一开始接近你,就只是想利用你的职业达成目的,你的死活,你日后的处境,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你一点错都没有,相反的,你的文章、视频像是当头一棒,立刻就让我从这段临时发生的暧昧里抽身出来,恢复清醒,我顺势而为,把你推出来去达成最初的目的,让一切殊途同归,回到原点。”
陈礼说:“谢安青,我是爱过你,你脆弱又可爱,把你看进去之后,我很难不爱你,可我也tຊ自私无情,不会因为短暂地爱过谁,就带上谁,让我这么多年的谋划承担不必要的风险。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真真假假。
谢安青听清楚了:“我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大错,没有对不起这段感情,只是对你来说,我不那么重要,是这样吗?”
陈礼:“是。”
谢安青:“比不上你的仇恨,也比不上你身边那些人。”
陈礼:“是。”
谢安青:“好。”
放开她,帮她好衣服,收拾好行李,推了一阵发现越推离门越远,谢安青愣了愣,回头发现走错了方向。
她平静地调整,把行李箱推出房门,关上灯,锁上门,隔着不透光的夜色说:“陈小姐,我就不送您了,祝您有朝一日所愿尽得。”
说完转身朝自己房间走,背影平静得可怕。
陈礼忽然就慌了,在她手摸到门把的瞬间脱口道:“谢安青。”
谢安青站定:“有事您讲。”
陈礼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紧到泛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纷繁杂乱的思绪在脑子里撞来撞去半晌,问了句最不该问的:“恨我吗?”
谢安青本能张口的瞬间发现脑子里完全是空的,白茫茫什么都没有,找也找不到,抓也抓不出痕迹,她平静地看着,如实说:“不知道。”
陈礼:“恨吧。”
不把情绪放在别人身上,还是会内耗。
可她坚持要听这些,是为了不内耗。
她想尽办法把话说得残忍,也是为了让她不继续内耗。
只能做到这里。
谢安青不假思索:“好。”
陈礼张口无言。
黑漆漆的走廊陡然陷入寂静。
片刻,行李箱的滚轮动了一下,陈礼下楼梯离开,谢安青进房间坐下。
院里原来车子启动的声音,不久消失。
谢安青手里的动作随之停下,发白视线定了定,看到手心里盖满了红色的“礼”,印泥堆叠凌乱,像层层剥落的心脏,随着手指蜷缩的动作跳了一下,血肉模糊的惨烈感延迟发生,铺天盖地。
没有被爱的事实好像也没有不明不白的分手轻松。
后者至少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找出无数种由安抚自己,推卸责任;没有被爱这个事实发生了,日后连个狡辩的借口都找不到。
那为什么非要问呢?
为什么不能像她说的,恨她不负责任,明知道时机不对还去挑逗别人,恨她把感情当儿戏,明知道负不了责任还要放任自己,或者恨她心狠残忍,在别人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放下一根擎天柱,把天草草撑起之后,又眼睛不眨地抽走,任它轰然倒塌,烟尘四起?
这么多正确的选项待选,她随便认下哪一条,故事的结局就有了,为什么就是盯着没有爱这条不放呢?
还在期望?
还想找出没有被爱的原因?
找出来之后呢?
把自己修正到百分之百完美,不对,她没有错,不需要修正,只是遇到了一个不是太爱自己的人,却着急地,向她倾注了全部。
……全部啊。
那就算她能在明天把自己收拾好,也拿不出什么去见别人。
“咚。”
印章掉在桌上,夜风吹进来,合着工作笔记被吹开,像招魂的幡,谢安青摇摇晃晃走近一个黑洞,跌下去。
车子猛地一颠,陈礼肩膀磕上车框,血从被咬破的皮肉里冒出来,渗透衣服。
吕听递了张纸过去,看着忽明忽暗的窗外:“真要是只剩恨就好了,有些人更怕拼尽全力爱了一场最后却无功而返。”
————
晚上九点半,东谢村逐渐陷入沉睡,死寂楼梯上突然出现两道匆促的脚步,谢筠和邵婕先后推开谢安青的房门,看到她合衣躺在床上——侧身,鞋没有脱,脚悬在床边,正下方的地板上有零落几点水光。
“啪!”
谢筠一把拍开灯,水光消失,变成和地板几乎融为一体的赤红。
谢筠目光定格,看清它是什么那秒,心胆俱裂。
邵婕已经大步跑过来,掀开了谢安青左边的裤腿——白袜子红透,脚踝一圈伤口触目惊心。
谢筠一眼认出那是被荒山里的捕兽夹夹的,她今年三月才跟消防上山救过一个不听劝的老汉,在捕兽夹恐怖的咬合力下,他的骨头当时就被夹断了,谢安青……
瘦得衣服都空荡荡的。
她是怎么把夹子掰开的,怎么一个人走下山的,怎么忍到现在的?
谢筠像被人在心窝里打了一拳,疼得脊背都直不起来了。
邵婕抖着手把谢安青已经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拨开,声音不敢重一点:“青,是姐姐,姐姐现在带你去医院,路远,姐姐得背着你走,要是不小心把你弄疼了,你跟姐姐讲,姐姐轻点。”
“青?”
邵婕小心翼翼地把谢安青脸转过来,看见她平静到空洞的双眼,切断了谢筠身体里愤怒与心疼的所有撕扯,她大步上前,没和事情的开始一样,任谁一句“给我”就把谢安青的事假手别人,也没有去问谢安青愿不愿意,沉默爱惜地将她背起来往出走。
走到屋子中央,有什么东西从谢安青手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很重一声响。
谢筠步子顿住,和邵婕同时低头看过去。
一块红色的石头。
红得很惊艳。
谢安青今天下午在小尾河捡的。
她想着把欠陈礼的手串做出来送给她,她是不是就会和八月哪天在小尾河边说的一样,“我要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去谈恋爱。”
继续谈恋爱。
和她谈。
所以她信心满满,生怕绕路太远,浪费时间,抄近路走了荒山,在荒山里遇到已经生锈的捕兽夹。
县医院相熟的医生说:“谢书记清楚那片什么情况,进去之前,她肯定给自己做了万全的防护措施,不然别说是皮外伤,单就是那个夹子,她都脱不开。”
那么大的咬合力,靠她一个人根本打不开,荒山里还没有信号,没有人,去是拿命在赌。
可她就是去了。
天天在水库旁边训这个,防那个,尽自己所能不让大家靠近危险,转头到自己这儿了,明知故犯,不计后果。
就为那么个人?
谢筠恨陈礼恨得快疯了。
抬眼看到谢安青浑浑噩噩躺在病床上,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多少激烈情绪都在呼吸之间化为乌有,只剩露都不能露出来的心疼。
这次要花多久,你才会好?
如果我现在突然和你表白,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病,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不表白,不逼你,你怎么重新开始?
逼你,又舍不得你。
谢筠就这么纠结着,心疼着,一转眼,天亮了。
邵婕提着早餐回来说:“阿青,有人找你。”
邵婕侧身。
孙部长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进来,说:“谢安青,这两位是县纪委的同志,想就网上最近的传闻,跟你确认一些情况。”
谢安青刚醒,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闻言她坐起来:“好的。”
两人进来,谢筠三人出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谢安青声音始终不高,如实把怎么联系到的陈礼,她去东谢村之后做了什么交代清楚,没有卡顿思考,没有含糊其辞。
两人详实记录,最后问:“除了以上说的这些,你们还有没有其他私人关系?”
门外,孙部长眉头紧皱。
谢安青这个回答的牵连太广了,稍有不慎,阳城县……
“没有。”
谢安青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很轻,很慢,很空。
“没有关系。”她说。
第55章 别怕。
县里的动作很快, 早上来人找谢安青谈话,下午蓝V账号就正式发文,肯定谢安青六年如一日的付出和成绩, 赞扬陈礼成名虽早,始终牢记一个摄影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文里只字不提两人的关系,字里行间都是两人没有关系,被各路营销号转发,相关蓝V橙V账号也积极评价,声势浩大。
宓昌等师茂典看完, 接过平板说:“礼小姐这次是真出名了。”
师茂典:“也是真难受了。”
师茂典现在已经完全确定陈礼太感情用事, 又不够冷静智,难成大事,对她的戒备心大减,所以这则长文把陈礼夸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他也只是维持着伪善的面具, 只关心她一心为人,却被人狠狠背刺,输给了虚无缥缈的“前程”二字。
师茂典说:“看好飞翼, 阿礼现在心情不好,别让他在的时候跑出去惹阿礼生气。”
宓昌:“您放心, 有保镖24小时跟着飞翼。”
宓昌从师茂典办公室一出来, 就打电话给了跟着师飞翼的保镖, 得知午饭后,他让人送去一套全新的西装,还打了领tຊ带出门请客。
“请谁?”
“木森的人。”
木森文旅,旱地拔葱一样,突然在几年前冒出来的一个集文旅策划、规划、运营等在内的综合性文旅公司, 发展速度之快让人匪夷所思。
但也是因为发展过快,来不及培养自己的设计施工团队,所有项目的落成都靠外包。
景石前年和他们合作过一个主题游乐园的开发,很顺利。最近有风声传出,他们在城东的度假区已经批下来了,马上会开始建筑团队的招标。
宓昌有意拿下这个项目。
他跟在师茂典身边十四年,职位待遇一升再升,是景石仅次于师茂典的二把手,人人敬畏,但没有拿得出手的项目傍身,总是差一口气。
景石即使早已经易主,也始终没有改变“品质至上”的基本原则,长期处在这种企业文化的熏陶下,大家自然更尊重真正有实力的那部分人。
他如果能拿下度假区的项目,差的那口气就有了。
至于师飞翼,草包一个,还想跟他争。
争到,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把项目顺利做完。
有,也得没有。
他忍气吞声十四年,为师茂典做了多少肮脏事,为他的蠢货儿子擦了多少屁股,凭什么他一回来,景石就是他的。
原本就是抢过来的东西,哪天再被人抢走也是所当然。
宓昌站在窗边俯瞰,目光阴狠:“盯紧他,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保镖:“明白。”
师飞翼谈得很顺利,不仅拿到了木森的底价,还得知他们的项目负责人很欣赏一位新锐设计师的作品。
“哪位?”师飞翼问。
对方:“沈蔷。”
沈蔷把水递给木森文旅真正的老板韦菡,屈膝蹲在她旁边,摸着她总是冷冰冰的膝盖说:“该给的信息都给了,只等师飞翼拿到项目后抄袭我的设计。”
韦菡笑得温柔:“委屈我们沈小姐了,手上做不完的项目,还要分心帮我。”
沈蔷:“我喜欢和你一起做事,享受这种过程。”
沈蔷低头吻了吻韦菡的膝盖,看着她说:“之前我吃醋你心里只有陈礼,分手了赌气不找你,折腾你,现在突然发现我有的比陈礼多得多。”
韦菡:“比如?”
沈蔷:“确认心意之后,我们两个人之间是完全贴合的,多大多小的事都能敞开心扉,共同进退,陈礼……”
沈蔷顿了顿,握住韦菡的手:“她连最基本的话都没办法说清楚。”
韦菡的笑容淡下来,回握住沈蔷。
沈蔷:“我其实有点担心她和最开始的你一样,执着一件事太久,思维被禁锢,不管发生什么,都习惯性把这件事排在首位,潜意识拿它去消减冲突的影响力,但其实质变可能早就已经发生了。”
韦菡皱眉。
沈蔷说:“不是吗?我那会儿怎么追你,你都觉得自己年纪大,我们不合适,觉得自己只想把我当成那个有用的‘背景’,关系不纯粹,死活不承认喜欢我,后来我难受得没有办法,说我要结婚的时候,你哭得心不痛吗?是不是猛地反应过来,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只是一直被潜意识蒙蔽?”
是。
韦菡忽然意识到这点。
陈礼的情况远比她复杂沉重。
韦菡:“我是不是应该找阿礼谈谈?”
“不着。”沈蔷说:“当局者迷,即使我们现在把这些话告诉陈礼,她也听不进去,人和人的情况也不同,我的担心未必是真,贸然说出来只会加重陈礼的心负担,再者感情的事,总是要自己先看明白,别人才有说话的余地。我现在和你说,是想你留意着她,万一真有什么,好及时拉她一把。”
韦菡握紧沈蔷的手,惊喜她的通透和解,思绪一转,想起几年前那个被自己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小姑娘,心里开始泛疼:“对不起。”
沈蔷:“没关系,你现在对我很好。我还想要更好。”
韦菡:“想要什么?”
沈蔷起身吻韦菡的嘴唇,声音低下去:“我们交往的五周年纪念日快到了,你最近不要太累,把身体养好,我想在那天晚上和你发生关系。”
韦菡:“好。”
沈蔷:“现在先给我一点。”
韦菡摸着沈蔷的脸颊轻喘:“帮我擦手。”
人的悲喜隔着山河大海。
沈蔷办公室,她双手撑着韦菡的椅子扶手,头深深埋在她肩膀上,享受她灵活柔软的手指带来的极限快乐。三公里之外的白鹭大酒店,被阳城县官方账号一把火彻底烧红了的陈礼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谈着她并不想接,但必须把戏做足的杂质拍摄工作——国内知名杂质的特别刊封面,主题之内她自由发挥,拍12期封面。
很高规格的待遇。
吕听长袖善舞,自然把话也说得漂亮,没陈礼什么事。
陈礼喝完一杯酒,起身说:“抱歉,我失陪一会儿,你们慢用。”
吕听:“一个人能行?”
她今天要应付的人多,没多少精力放在陈礼身上,偶尔转头,她一定在喝酒,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眼神都有点飘了。
陈礼“嗯”了声,拿着包离开。
她来了楼层尽头的观景台,这里有吸烟区。
陈礼拿出烟点上,青白烟雾模糊着西林的夜景,变化着,旋转着,渐渐升起东谢村的月亮,流过那里的水,陈礼思绪迟滞地想: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吃饭?
浇花?
还是在村部加班?
既然已经想通,是不是就把自己收拾好了,在见别人?
见的谁?
谢筠?
还是她不认识的哪个人?
漂亮吗?
温柔吗?
对她好吗?
打算全心全意喜欢她吗?
疑问浸了酒,颠三倒四往出跑,根本没考虑短短一天时间而已,够不够一段新的爱情突然发生。
它们跑得越急,陈礼烟抽得越凶。
尼古丁和酒精天生登对,轻而易举就能俘虏一个人的智。
陈礼不小心呛了口,在空无一人的燥热观景台咳得撕心裂肺。
师飞翼原本只是经过,听到这声音耳熟,他醉酒摇晃的步子趔趄一瞬,朝观景台走。
“阿姐,真是你啊,我还以为酒喝得太多,幻听了。”
咳嗽声停。
陈礼眼睛里有被不适逼出来的泪水,她无所谓地放任着,夹在手指间的烟攥回来,烟芯正对在她手心。
烫得生疼。
控制不住发抖。
师飞翼朝陈礼手上看了眼,太满意她的痛苦,爽得他已经被酒精完全麻痹的神经竟然重新开始抖擞。
“阿姐,你竟然会抽烟。”
“眼神不对,你还喝酒了,而且是很多酒。”
“是因为她把你甩了吗?”
师飞翼扶着头癫笑。
“还是当着全网人的面儿甩的。”
“阿姐,你现在是不是心痛得想死?”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师飞翼走到离陈礼极近的地方,压低声音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木森文旅知道吗?他们接下来两年的重头戏我十拿九稳,到那时候,他师承景算个屁!师茂典求也得求着把景石给我!我还垃圾吗??哈哈哈哈!我迫不及待想看你、你们这些高高在上,靠天赋吃饭的人被我狠狠踩在脚下!”
师飞翼越说越兴奋,眼珠子都在震动。
陈礼看他像看卖力演出的小丑,滑稽又可笑——把不存在的人当对手,把要他命的消息当天梯,妄想一步登天。
蠢货。
身体里杂乱无章的情绪忽然就散了。
陈礼松开手,把已经熄灭在手心里的烟扔进垃圾桶,发现自己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和师飞翼说话:“拭目以待。”
师飞翼疯癫的表情陡然凝固。
陈礼波澜不兴的语气带给他的蔑视感和羞辱感比她的拳头直接打在脸上还让他觉得怒火攻心,好像根本不在乎,不担心,无所谓他的存在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还是看不上他,觉得他垃圾是吗?
师茂典也是。
连宓昌那条狗竟然都敢在身边安插眼线。
好。
真好。
师飞翼脸上的青肿把他阴郁的表情衬得像鬼,声音扭曲到了极致:“阿姐,分手快乐。”
一把刀捅进陈礼胸口,血液倒流,冲击着她浸泡在尼古丁和酒精里的智。
观景台上起了风。
陈礼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手垂在身侧——“唰”,盖子掀开,“咔”,盖子合上,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师飞翼湿了一大片的衣服。
师飞翼扬到一半的嘴角剧烈抽搐,惊恐地盯住陈礼。
他今天顺利拿到木森的内部消息,心情好,叫了几个人过来喝酒,上头之后,有个男的想和他玩,他刚好兴致不错,就随他倒了满身的酒。
酒精浓度非常高。
师飞翼往后tຊ退。
霓虹交错的混乱夜色渗入陈礼深不见底的瞳孔,她盯着师飞翼的脸,银色打火机在指尖冒出蓝黄色火。
“你敢!”
师飞翼身形踉跄,丧家犬一样摔倒在陈礼脚下,爬着往后缩。
久等不到他回去继续点酒的两个人沿路找过来看到这幅画面,当即愣在了原地。
“翼少,你……”一人欲言又止,小声问,“没事吧?”
师飞翼见两人一点也不紧张,脸色大变,迅速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曲腿倚靠护栏,嘴里咬着根烟。
地灯柔和,天光微蓝,她瘦长白皙的手指拨开被风吹到嘴边的头发,把烟点燃,缓缓吸了一口:“怕什么,点根烟而已。”
师飞翼腿都软了,被人耍的愤怒和被看见这幅狼狈模样的愤怒交织着,像重锤一举把他尊严锤进了地底。他摇晃着拾起来,面目狰狞可憎:“陈礼,被甩只是开始,欠我的,总有一天,我要你成百上千倍地全部还回来!”
陈礼食指轻弹烟灰,还是那句话:“拭目以待。”
后方两人不知道前因后果,不认识陈礼,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快步走过来想扶师飞翼。
师飞翼挥手甩开:“滚!”
陈礼看着他因为怒火中烧控制不住发抖的背影,眼神一点一点变冷变硬,被酒精追上,迅速开始融化,变成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水,在她眼眶里浮现,汇聚。
坠落之前,陈礼用力抬头,把全部情绪逼回去,按灭烟大步离开。
吕听刚好送走对方的人,出来找陈礼。
见她脸色难看,眼底红丝未消,吕听沉声问:“怎么了?”
陈礼半真半假:“碰到师飞翼,演了场被甩的苦情戏。”
吕听看她片刻,拿出手机叫代驾。
两人一前一后进电梯下楼。
上车之前,吕听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演戏还是真心,你心里清楚。”
陈礼手指蜷了一下,伸出去拉开车门:“她已经在往前走了。”
那其他任何事就都不再重要。
陈礼弓身上车,车门“砰”的一声在吕听眼前关上。
吕听心脏轻颤,过了很久才把手机装进口袋上车。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从在回来的车上提醒陈礼到现在,她始终觉得感情一事没那么容易说散就散。
邵婕则是发现,情绪越满越难有声响。
她以前总怪谢安青没有在谢秋岚的葬礼上哭,说她没有良心,后来慢慢意识到这种责怪源于的心疼,嫌她不说话,不释放,哑巴一样什么都往肚子里塞。
万一塞出什么问题呢?
人的承受能力不是没有上限的,要适当地,及时地,大胆地不断丢,才能不断在新的平衡里找到出路。
现在她看着从回来就跪在灵堂烧纸的谢安青,彻底明白过来那种难过到极限,什么都反应都做不出来的空白。
邵婕摸了摸谢槐夏的头,低声说:“擦擦眼泪,去叫你小姨吃饭。”
谢槐夏听话地点点头,走到谢安青旁边跪着,陪她把那沓纸烧完了,起身抱住她脖子:“小姨,你不要难过,还有我呢,我可爱可爱你了。”
小孩子的声音很软,哭腔藏不住,但抱得很紧,很让人踏实。
谢安青抬头看着灵堂的黑白照片,想起哪天早上在家门口问谢槐夏的:“一直爱我?”
谢槐夏当时不假思索,现在仍然重重点头:“一直!”
谢安青“嗯”了声,没再有下一句“我不好也爱我?”,她静了几秒,抬手回抱住谢槐夏,下巴压紧在她还很窄的肩膀上,说:“那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在邵老师办公室把作业写完了,和她一起去村部接我下班。我最近……”
“不能一个人走路。”谢槐夏说:“我知道,邵老师跟我讲了。”肉肉的手掌拍着谢安青薄薄的脊背,软声道:“小姨,别怕,我在呢。”
第56章 擦肩。
九月底的天, 不下雨热得发慌,一下雨冷得打抖,谢槐夏又一次和邵婕在村部接到了谢安青。
经过近一个月的休养, 她的脚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不过分用力,就不会有太大痛感,但谢槐夏还是一天到晚紧张兮兮的,不让她多走一步。
谢筠就成了每天接送她们的司机,邵婕坐副驾, 谢安青和谢槐夏在后排, 无意扫过一条陈礼摄影展的消息,谢安青手指微顿,上滑略过去。
风波过后,陈礼的名字在网上沉寂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开始频繁出现——她的摄影展《自剖》聚焦“人体”和“人性”, 只一站就引起了轰动,名声大噪。
她还是不出镜,一切对外工作都是经纪人在打。
好像也包括了微博。
谢安青忘了取消她的微博特关, 有一天早上醒来,系统提醒她“摄影师陈礼”发了微博。她走走停停一晚上的脑子还很迟钝, 无意识点开, 看到了陈礼工作室的新址, 500多平的占地,白色基底,美学设计,一角一落皆被自然拥抱,她把工作的忙碌过出了生活的惬意。
而她的一天, 断崖式恢复到从前那种两点一线的枯燥无味。
“小姨。”胳膊忽然被谢槐夏抱住。
谢安青锁屏手机,放进口袋:“嗯?”
谢槐夏:“谢小梅说他们西村的书记被抓走了。”
谢安青知道。
这事发生有一阵子了,西村书记被抓的原因是村民联名举报他敛财、涉黑,如果经查属实,他后半辈子基本就在监狱里过了。
谢蓓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得拍桌捶腿,大骂恶有恶报。
谢安青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她只是对着电脑静了一会儿,打电话给西村的驻村干部,问她村部的监控视频是怎么回事。
对方如实相告,“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女士问我要的,很早了,她担心您那句‘给我机会,你也配’会被有心人单截出来断章取义。”
最后却成了陈礼把她推到风口浪尖的强有力有利证据。
爱和不爱,泾渭分明。
谢槐夏忧心忡忡地盯着谢安青说:“小姨,你千万不要被抓走啊。”
邵婕忍笑:“坏人才会被抓走。”
谢槐夏:“真的?”
谢筠:“二年级了,脑子还没长全?”
谢槐夏:“妈!”
谢槐夏恼羞成怒,郁闷地倒在谢安青身上不说话了。
车子很快在村口停下,邵婕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她买的老房子在村口,最近都是到这里先走。
“走了。”邵婕说。
谢筠转头看着她,和往常一样应声之前,忽然听到后排传来一道声:“姐。”
邵婕猛地愣住,过去三四秒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不可思议地握着门把回头。
谢安青说:“今天是你生日,去家里坐坐,我给你煮荷包蛋。”
邵婕被谢秋岚带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吃过荷包蛋,更没有什么生日不生日,她每天都在盼望时间倒流,自己没有出生。
来这里之后的第一年,个子还很小的谢安青踩在板凳上给她煮了一个荷包蛋,祝她生日快乐。
往后,对这个食物的喜爱度就成了她人生之最,却很多年没再尝到过它的味道。
邵婕一瞬之间热泪盈眶,连点好几次头,说:“好。”
生疏、隔阂好像一下子就散了。
谢安青偏头看着窗外,想象不到假如没有这一车的人接接送送,陪她快一个月,她会是什么样子。
贫瘠的爱情之外,她在被亲情、友情紧紧包围,失去了踽踽独行的机会。
她靠坐在露台上,看着越来越接近秋天的落日想,感谢她们,又一次救她一命。
“喝点热水。”谢筠把谢安青的杯子递给她,曲腿坐在护栏上说:“孙部长让你明天去趟县里。”
谢安青:“有没有说什么事?”
谢筠摇了摇头:“我送你过去。”
谢安青抿了口水,受过伤的脚踩在护栏上说:“不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能开车。”
谢筠欲言又止,想接近,想爱护,想爱的念头在脑子里疯狂徘徊,半晌,抠紧在护栏上的手松开,说:“有事打我电话。”
谢安青“嗯”了声,放下脚,继续去看西沉的落日。
邵婕在屋檐下站着,谢筠在护栏上坐着,谢槐夏风风火火,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凉气开始上来的时候,谢安青叫了谢筠一声。
谢筠转头看向谢安青。
谢安青说:“不要喜欢我。”
毫无征兆的开场。
谢筠前一秒还平静的心跳,这一秒陡然升高,在云端,在天边,在隐秘心事终于得见天光的狂烈紧张之间,她嘴唇一动,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下一秒,反应过来谢安青说了什么,谢筠人被抽空,眼眶倏地红了。
“为tຊ什么?”
谢安青从来没见过谢筠这样。
即使是谢槐夏小时候生大病,她们快凑不出来钱的时候,谢筠哭都是狠狠咬着牙齿,不露一点怯意;现在什么都好好的,她的生意越做越大,谢槐夏平安健康,却因为她一句话伤心又无措。
歉疚直冲喉咙。
谢安青用力握着手里的杯子,一开口,眼圈也在迅速发热发胀:“耽误你。”
谢筠:“我不懂,没你,我的生活按部就班,有你,一定锦上添花,那什么叫耽误?安青,我不懂。”
谢筠语速很快,目光不错地锁定着谢安青,她眼里的泪光每明显一分,眼眶每红一分,谢安青的歉疚就多一分。
她没有很多力气去反思,为什么前头那些年发现不了谢筠的心意。
前头她们也是朝夕相处,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一起讨论工作一起上山下组,最多现在她看过来的眼神更直白了一点,递过来的水温度更合适了一点。
然后突然就意识到了。
她很想装作看不见,就这么耗着,把时间耗到足够久,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淡了。
刚才天越来越暗,河岸上的冷风一阵阵吹过来,谢筠为了替她挡风,膝盖挨上她的膝盖时抖了一下那秒,她如梦初醒——就像她一开始明明防备,最后还是不知不觉掉入陈礼的爱情陷阱那样,谢筠如果不走远一点,迟早也会落入她不拒绝,不否认的暧昧圈套。
心脆弱期间的临时暧昧。
哪天清醒了,度过脆弱期了,她是和陈礼一样智地结束,还是怀揣歉疚盲目的继续。
哪一种都谢筠不公平。
她自己刚刚吃过前一半的苦,不能带着另一半一起,去辜负一心一意对她的谢筠。
可是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谢筠觉得这里面没有她的问题,是她自己不行?
谢安青同泪光闪烁的谢筠对视,手发软,心脏紧缩无力。
谢筠看着她,嘴唇在颤,反复地拒绝承认之后,颓然道:“忘不了陈礼?”
突然被提及的名字像带着风哨声的箭矢从谢安青胸间穿过,快得她没有任何感觉,身体就被穿破了一个洞。
她后知后低头看一眼,眼眶就湿了。
“在忘了。”
亲口说她们没有关系,刻意回避和她有关的信息。
她很努力在忘了。
但是,“分得太快了,好像一直反应不过来。”
忙起来清醒了,一切安然无恙;
夜深人静糊涂了,反复往那个黑洞里跌。
黑洞里全是红色的石头。
每一块上面都写着,“你没被爱”,血淋淋的。
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她看这几个字看到脱敏,然后就真正把自己收拾好了,有能力在天亮之后去见别人。
但这一天在哪儿,她一点也不知道。
那就不能连根胡萝卜都不给,就草草地把谁吊起。
谢筠咬着声音,执拗地说:“我能等!”
谢安青:“万一等不到呢?”
谢筠:“那就一直做邻居,每天面对面吃三顿饭。”
邻居和情人差的只是人后的亲密关系,她可以不要,可以和黄老师、卫老师一样,每天——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谢安青说。
疾驰的思绪被打断,谢筠的泪光和呼吸一起定格。
她忘了……
谢安青已经被大家发现,她很快会去县里、市里,或者那些更远的,和她们完全不同路的地方。
这些既定的发展谢安青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而她,早早辍学,只有高中学历,就是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可能追不上。
邻居会慢慢退化成她们儿时的回忆,露台和摆满碗碟的八仙桌会变成遥不可及的记忆。
谢筠嘲讽地笑了一声,眼泪砸在腿上。
“小时候就应该牵你的手。”
趁着谁都没有发现,把你据为己有。
往后,你就不会在感情里经历那么多的坎坷,只是笑一笑,我就能赚到足够的钱买你想要的所有。
什么都太晚了。
没有如果,没有应该。
逼不了,也强迫不了。
谢筠快速擦干眼泪,竭力笑得轻松自然:“一直联系总可以吧?”
谢安青心像刀绞:“肯定。”
谢筠:“偶尔见面?”
谢安青:“随时。”
抱一次?
谢筠想这么说,话到嘴边看着对面那个人通红的眼睛,只是笑了笑说:“要前程似锦。”
“……好。”她说。
月色就漫上露台了。
谢安青被笼罩着,隔天见到孙部长,她将月色延续:“安青,市里十一表彰,临时加上了你。你准备准备,后天出发去西林。”
谢安青第一反应却是拒绝。
她一个人去不了西林。
西林是所有噩梦的开始,现在还多了感情的破洞,她去不了。
转念想起谢筠的眼泪和反复坠落的黑洞。
谢安青说:“好。”
她要放过自己,要如约前程似锦,那西林就不得不去。
“对了,”孙部长说,“经过这次,你们村也算是出名了,陆续有人过来旅游,县里考虑到持续发展和人员安全问题,决定把你们村的道路硬化工作作为下半年的一个重点,尽快规划落实。你们做好准备,很快会有专家过去实地考察。”
这倒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
谢安青:“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从孙部长那儿出来,谢安青和往常一样去给谢槐夏买零食,买玩具,然后回来村部。谢蓓蓓一听说她要去西林参加表彰大会,阴雨快一个月的心情都放晴了,仔细看看,她姑眼睛里那些雾一样,时隐时现的东西也似乎淡了。
谢蓓蓓眨了眨眼睛,把里面的酸涩感压下去,和从前一样咋咋呼呼地嚷:“姑,求带礼物!”
谢安青:“想要什么发我微信。”
“你们一样。”谢安青对山佳几人说。
她们没那么谢蓓蓓脸皮厚,让谢安青不用带,表彰结束把自己玩好就行。
谢安青没坚持,转头问一直没说话的谢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谢筠眉头紧锁,话在嘴边。
谢安青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收拾好笔记,谢安青放低声音说:“有事打电话给你,你去接我。”
和六年前那次一样。
最后半句谢安青没说出来,但她们彼此心知肚明。
谢筠说:“好。”
说完咽了咽喉咙,把所有的不安咽下去,希望谢安青这次去一切顺利。
谢安青后天下午出发,乘坐高铁,到了之后倒地铁,最终到达指定宾馆的时候是下午三点。
同房间还有一个人。
谢安青进门才知道是早年一起参加入职培训的同期程菲,当时她们不分上下,现在六年过去,程菲早就已经干到隔壁县里,她还在最开始驻村书记。
程菲感慨:“谢安青,你太可惜了,还好网友眼睛尖,不然不知道要被埋没到什么时候。”
谢安青说:“是我自己不想走,跟埋不埋没没关系,县里对大家的考察一视同仁。”
程菲诧异:“为什么不想走??你的能力远不止于一个驻村书记。”
谢安青含糊其辞:“个人原因。”
程菲是个聪明人,听话知道听音,她便没再多问,和谢安青闲聊着,等她收拾好了,一起过去市融媒体中心演播大厅参加彩排。
下到楼下,程菲忽然压低声音,尴尬地说:“我忘记换卫生巾了,等我一下。”
谢安青:“不着急。”
程菲火急火燎地上楼。
谢安青微信谢筠和邵婕报了平安,把手机装进口袋往出走。
六年足够一座城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安青记得自己离开西林那年,这附近的树上挂的还是时下最流行LED流星雨灯,现在换成了中国结,因为是国庆期间,还特意插上了国旗,节日气氛很浓厚。
谢安青在路边站着,用时过境迁的眼光看着车流如织的街道——原来的两车道已经变成了四车道,不用再等两三轮红灯才能过去一个路口;行道树上依旧缠着灯带;下雨爱积水的地砖不知道换了几回;对面国字号的老店……
四点的阳光忽然在某一秒穿过稠密的树叶投下来,亮得刺眼。
谢安青看着路对边两臂环胸靠在车边的人,心被行道树上密密匝匝的灯带一圈一圈缠住,来来往往的面孔逐渐变成模糊的背景板,车尾灯在闪。
和陈礼的见面应该在她预料之中,但没想过会这么快。
她的脚还有一点跛,还不够体面,但谢蓓蓓的漫画里说,见前任要用最好的面貌,不是为了让她后悔,是让自己不显得狼狈。
谢安青视线从陈礼被咖色渐变墨镜挡着的眼睛上挪tຊ开,余光扫见程菲正在快步往过走。
程菲知道陈礼。
八月底那些新闻出来之后,他们县领导眼红陈礼的照片竟然能给一个小村子的视频号吸二十几万粉,命令她把陈礼请过去拍他们县。
结果毫无疑问是被拒绝。
不过有官方头衔在,陈礼面子给足了,亲自参加的视频会议。
程菲对她的长相印象深刻,隔着马路都能一眼认出来。
仅仅只是她单方面认出来,她们的关系没近到隔着马路打招呼。
倒是谢安青,程菲说:“不去打个招呼?”
谢安青:“不了。”
如果相识不能相恋,还不如这一生都只是擦肩而过。
无谓的纠缠只会减慢记忆退化的速度,让她在彻底遗忘之前,先摔死在那个满是红色石头的黑洞。
“走吧。”谢安青说。
程菲看了眼谢安青,两秒后,提步跟上。
对街,陈礼等吕听出来后,转身去拉车门。
车子横停在路边,陈礼眼尾扫过路对面一棵格外茂盛的行道树时,蓦地抬头看过去。
吕听:“怎么了?”
吕听顺着陈礼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人潮拥挤的街道。
陈礼抓着门把手的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低声说:“看错了。”
“砰。”
车门关上。
谢安青从运钞车后走出来,把被人撞掉的一串手串捡起来装进口袋。
第57章 你看,你就没想着要我,……
彩排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 大家草草吃了饭,回去路上商量着明天表彰结束之后吃顿大餐,当做奖励。
其实主要是想在饭桌上拉拢感情。
在场都是各行各业各部门的佼佼者, 没人知道以后会走到哪一步,提前拉拢关系不一定有多大好处,但绝对不会有坏处。
程菲:“会后不是安排了晚餐?”
隆偀:“那种场合能吃个五分饱就不错了,哪儿能尽兴。”
习园:“何止啊,喝酒都得控制,生怕在领导跟前出洋相。”
程菲:“说的也是。”
“唉, 谢安青, 你去吗?”程菲转头问。
谢安青想拒绝,话没出口被隆偀抢先:“一起一起,大家都很想听你讲讲村里的事。”
谢安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意思。”
隆偀摇着头感慨:“鸡毛蒜皮的事才最难办,要么人情太重, 要么不通情,你一干六年,光是这份定力和毅力就够我们学的, 更不要说,你还在没钱的情况下, 做成了全村排水那么大的工程, 真的太有魄力和头脑了。”
“对啊对啊, ”同行的人连声附和,“明天你一定要去。”
谢安青进退无据,只能答应。
隔天晚上19:00,表彰会正式开始,西林电视台和微博账号同步直播。
吕听看到镜头里一扫而过的谢安青时, 下意识抬头去观察陈礼的反应——勾着杯酒靠在灯光暗淡的窗边,身上冷色系的穿搭让她只是一个背影就显得非常不近人情。
今天是工作室聚会,庆祝陈礼摄影展的第一站圆满成功。
陈礼原本不想来,吕听说:“等你回景石了,工作室要靠这些人继续经营。你为这间工作室前前后后忙了十几年,它不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还有你的心血在。”
陈礼短暂思索,松口答应,过来之后一直一个人待着。
她看到西林官博发的表彰名单和照片了。
那位书记果然很适合这条路,即使是群英荟萃的大合照,她也依然醒目。
以后会走到哪里呢?
陈礼抬头看着天上遥远的星,红酒还没有入口,麻木感就开始从舌尖迅速往下蔓延。
到胸口那秒,陈礼大步折回来放下酒杯,说:“我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怎么尽兴怎么玩,不用替我省钱。”
一众人拍桌欢呼:“多谢礼姐!礼姐万岁!”
陈礼拿了包出来。
吕听跟在后面,等人声彻底被门隔绝了,问:“你去哪儿?”
陈礼:“累了,回家。”
吕听:“确定不是去找她?”
陈礼大跨步的动作猛然停住,目光瞥向眼尾。
吕听喝了酒,嗓子顿,再一刻意压低,语气就显得生硬:“陈礼,作为过来人,我有必要提醒你,决定既然下了,人也狠心甩了,就不要总去她面前晃。你有酒喝,有神出,她未必,别因为你的一时摇摆,把她置于忘不了又得不到的两难境地。”
吕听其实不想说这些,她现在比谁都清楚陈礼的难处。
可她不能不说。
一个月了,陈礼表面看起来越来越平静自如,再没有出现过那种一声不吭靠着喝酒,或者出去一趟回来,短短十来分钟时间,眼底就拉起血丝的情况,她好像真的已经回到正轨,把东谢村那段记忆划成了历史。
但是细看。
刚刚靠在窗边,那个不近人情的背影;上周棚拍,陈礼一脚踩空摔下椅子,下意识用手去撑,在巨大的冲力下,她的手直到今天都还会疼得发抖;再往前,不管吃贵的还是便宜的,她总是无意识在里面找什么,找到了,那顿饭她能吃平时的1.5倍,找不到,就只是几杯咖啡撑一下午。
诸如此类的细节比比皆是。
吕听非常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似乎真的,有些东西看似已经结束,其实不过是从表面沉底,悄无声息地,在某个看不见地方持续发展。
那危险的就不止是陈礼,还有被她甩了的谢安青。
她才26,应该盛开的年纪,却一年四季下雨。
陈礼不能继续折磨她。
吕听怕陈礼有一天后悔。
更重要的,折磨她的同时,也是在折磨陈礼自己,让她心不能静,精力无法集中,但就在前天,木森的招标开始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要慎之又慎,不能出一点差错。
陈礼被看穿,握着车钥匙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走廊里寂静无声。
半晌,陈礼把车钥匙装回包里,说:“我回家。”
吕听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的,趾高气扬跑去别人的感情里当中客,让她觉得刻薄又残忍。
吕听闭了闭眼睛,侧身倚着墙壁:“早点休息。”
陈礼“嗯”一声,走进电梯。
八点半的西林正是热闹时候,陈礼混在拥挤的车流里走走停停,有人插队,她不拒绝,有人不让她插队,她不生气,西林繁华的夜景映在她瞳孔里,她不经意抬眼,看到了市融媒体中心的办公大楼。
……竟然忘了,走西二环,这里会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计划猝不及防被变化打乱,那些深藏的侥幸心趁机蠢蠢欲动。
陈礼打了灯,靠边停车,一动不动注视着融媒体中心灯火通明的办公楼——谢安青在最大的那个演播厅里坐着,等待表彰。
她的颁奖词会怎么写?
已经颁了还是在等?
集体颁奖,还是单独颁?
摄影师会不会给她特写?
她用不用发言?
疑问太多,陈礼的思绪开始跑偏,仗着夜色浓,距离远,车膜深,放纵地回忆着和谢安青从相识到结束的种种。
吕听没有多想。
一个月了,她自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其实记忆变本加厉,会习惯性把吃到嘴里的饭菜和谢安青做的进行对比,挑和记忆里那些口味相似的去吃;会因为在网上看了一眼她,就在睡下之后梦见她,和她牵手,接吻,发生关系,然后被自己的无耻鞭挞,在拍摄过程中犯低级错误,弄伤了手;会反复回忆翻墙去河边那天晚上,她抱着她,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跟她说“很幸福”,然后反复在这三个字里惊醒,冷汗淋漓。
谁不想幸福,不想简简单单的,说爱就爱,说走就走。
谁的幸福感才刚被唤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后知后觉的不甘像蝗虫过境,将陈礼已经瘦骨嶙峋的心脏啃噬得寸草不生,露出里面赤。裸裸的歉疚,她还缠着弹力绷带的右手死死扣住方向盘,手腕一阵阵疼得发抖。
忽然就很想见她一面,全了在西林官博看见她的名字那秒,控制不住想回到昨天那个路边偶遇她的冲动。
昨天从她余光里一闪而过的人是她吧?
她们现在这种关系,就是真的见了又有什么能说?
相顾无言,还是恨之入骨?
吕听也没有说错,她的摇摆只会把谢安青越拖越难。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突然缩回去。
陈礼来不及收拾思绪就看到表彰会后的晚餐结束了,一群人精神饱满地从里面走出来。
和大合照里的画面tຊ很像,那个鹤立鸡群的人,即使走在最末也依然夺人眼目。
她宠辱不惊地和旁边的人交谈着,某个瞬间抬头,她们“四目相对”,陈礼的手腕忽然就不抖了,她还没有收拾好的思绪彻底停转,心顺着刚刚跑偏的路线往上升,撞过夜幕,走向驻足在台阶上的人。
“谢安青,快点,发什么愣呢!”程菲拦到出租车,挥着手臂催促忽然不动的谢安青。
谢安青怔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聚焦到对面那辆熟得不能再熟的车上——打着双闪,应该有人。她不知道是谁,在“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她本能地透过距离和玻璃看到了陈礼,想象出车里舒适的座椅、温度和香气,然后呢?
西林不大不小,繁华街区不止一条,而她们,不到三十个小时的时间里遇见了两次。
如果全都是巧合,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控诉缘分杀人不眨眼,如果不是……
谢安青坐上出租,看到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车子想,果然没有这种如果。
“谢安青,你想吃什么?”程菲激动地问,她拘谨一晚上,现在迫不及待找个地方敞开了吃喝。
谢安青闻声收回视线,说:“都行。”
等于没说。
程菲跑去问前座,回答大同小异,她没办法,转到群里吆喝一通,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去附近的夜市里吃路边摊。
没有妄想成为星星的谢安青在城市稀落模糊的星空下坐着,依旧滴酒不沾。
隆偀从宴会厅的大圆桌劝到这里,没劝进去任何一滴,忍不住给谢安青竖了根大拇指:“你是我见过意志力最强,胆子最大的人,晚上敬领导竟然都是茶,佩服佩服。”
谢安青靠在低矮的椅子里,一半注意力在桌上,一半在川流不息的路边,对这种目的明确的聚会兴致不高。
程菲一样,不过她爱玩,就不会觉得难受,嘴里嚼着烤牛油,用胳膊肘撞了撞谢安青,说:“看下你是不是有电话。”
表彰会期间要求手机静音或者飞行。
谢安青调的静音,结束之后忘了调回来,程菲是看到她口袋一直亮着才这么提醒。
谢安青低头拿出手机,看清来电显示那秒,心脏像是生锈了一样,卡顿着一泵一泵地往身体各处运输血液。
太慢了。
她的手指开始发麻,温度迅速往下退。
表现到脸上之前,谢安青息屏手机说:“我去接个电话。”
程菲眼尖,在谢安青拿出手机那秒就看到号码了——本地的,没存储的未知号码。
那为什么谢安青看到电话的第一反应是目光收缩,显得很恐惧?
程菲不解,转头看到谢安青站在行道树下,接通了电话。
“……”
谢安青嘴唇泛白,没有说话,电话那边的音乐和人声不断透过听筒传进她耳朵里,像杀人无形的风筝线,横一道竖一道,勒住了谢安青的心脏。
谢安青握着手机,过去很久,才终于听见了一道女声:“来西林怎么不找我?”
懒洋洋的,和记忆里从白天持续到晚上,从晚上持续到白天的尖叫像又不像。
她说:“以前你就不喜欢我,现在六年过去了,好像还是不怎么喜欢呢。”
“是吧?”
“要不怎么话都不跟我说一句?”
“我的,好,姐,姐。”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话音落地的瞬间,风筝线猝不及防收紧,切过谢安青的心脏,像她一直反应不过来的分手,快得感觉不到疼,心脏就四分五裂,摔落在地。
风筝线依旧绷紧高悬,静静地滴血。
程菲发现不对,快步走过来拍了拍谢安青的肩膀,用眼神问她“没事吧”。
谢安青瞳孔剧烈紧缩,听到对方报了一个地址:“半个小时之内看不到你,我不保证会做什么。”
“嘟。”
电话被挂断。
谢安青一激灵,慌忙避开程菲的注视,把手机装进口袋说:“你们继续吃,我不过去了,帮我道个歉。”
程菲皱眉:“你怎么了?刚是谁的电话?”
谢安青:“没谁,我去附近走走。”
程菲:“谢安青。”
谢安青已经转身离开,街道上的人声,小吃摊的饭菜香,她每走一步,耳朵里的嗡鸣和脚踝的疼痛,有些遗在嘈杂的夜市里,有些随身带着,越来越重。
谢安青挂上口罩越走越快,看到斑马线的绿灯只剩下五秒的时候蓦地一愣。
这里的红灯超过99秒,等一轮至少浪费一分半;地铁站一东一西,不管往哪边走都要走至少十分钟。
她如果把这些时间全耽误了,肯定没办法在半小时内过去。
谢安青无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看着绿灯上还在变小的数字拔腿就跑。
突然,眼前的人车光影像水一样从眼前划过,谢安青被扯回来,陈礼掐着她的手腕,目眦欲裂:“谢安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周围的行人闻声看过来。
谢安青愣了愣,大脑“嗡”地一片空白。
陈礼拉着她大步往回走,走到人行道了还在往后拉。
谢安青眼睁睁看着绿灯转红,斑马线彻底变成机动车道,那一秒,她像是突然回神一样,用力挣开陈礼的手,一言不发往路边走。
走得太急太快,左脚的跛就变得明显。
陈礼错愕一瞬,捏紧谢安青的肩膀:“你脚怎么了??”
谢安青抬手挥开陈礼:“不关你的事。”
陈礼:“谢安青!”
谢安青:“不要跟着我。”
陈礼步子没停。
谢安青陡然转身:“你!”
手指着陈礼,眼睛血红,已经快被忘记的激烈语气。
“不要跟着我!”
陈礼看到这幕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不久之前,她不断上升的心脏因为那个突然结束的“对视”砸进地底,疼得耳膜嗡嗡作响,智作废,被残余的一点潜意识支配着,驱车跟上谢安青,看她和一群半生不熟的人吃烧烤,交换电话微信。
好像恢复得很不错的样子。
她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恭喜她,嘴角却怎么都提不起来,始终沉沉压着,压到看见她接了一个电话,忽然在路边变化脸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一样。她也跟着被攥紧了神经,不受控制跟上来,在她丢了魂似的闯进斑马线那秒,一切思绪崩塌,毫无顾忌地冲过去拉住她。
这一拉……
好像打破了她的平静。
熙攘街头陷入一片死寂。
陈礼下意识想往后退。
步子没动,谢安青倏地笑出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看,你就没想着要我,为什么要跟着我?”
第58章 你能不能和我谈恋爱啊。……
谢安青的眼泪在人潮拥挤的街头粉碎。
吕听的提醒随着这一幕在陈礼脑子里具象, 她被无形的手掌扼住喉咙,快速失去呼吸能力。
“谢安青……”
陈礼张口结舌。
她想解释点什么,但声音发出来的瞬间忽然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汇, 总不能说看到你快好了,我难受了;看到你闯进斑马线的那秒,我快疯了;现在冷静下来,我对你歉疚又不能给你什么,我还是把你排在我量化世界里的最后一位。
这么说,是把谢安青往死路上逼。
陈礼不能。
谢安青在她的沉默里彻底崩溃, 过去一个月迟迟反应不过来的分手在一刻变成高山江河, 把她死死压在河底,反复冲击,反复窒息。她掐着手,抹不干眼泪:“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你明明知道,早就应该知道,为什么还要在核桃树下说心疼我, 说真心?你的心疼真心让我一步一步深陷,让我幸福得连和你结婚的画面都想到了, 预习了, 结果呢?”
“什么都没有了。”
谢安青被盒子里那份未完的婚书和身后正在倒数的时间压弯了肩膀, 摇晃着想要弓身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放声大哭。
视线压低,想起答应谢筠的前程似锦,想起谢槐夏抱着她的脖子说“小姨,别怕,我在呢”, 最终只是不那么直挺地站着,脸和口罩湿了一片。
陈礼看着她这副模样,像被人用力打了一巴掌,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她垂在身侧的手剧烈抖索着想伸出去,动作之前,被谢安青补在后面的控诉生生打断了骨头。
“你让我不要闹你,现在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主动找我;你让我恨你,现在又来救我。”
“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陈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呢?”
“对不起……”
“tຊ我要的是对不起吗?”
“我要的是要么你爱我,要么你让我忘了你!”
谢安青一声低吼出口,身体跟着抖了一下。
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坦然接受被抛弃的事实,没办法想象真把她忘掉的日子,拖泥带水地一边说服自己答应别人,一边等天黑了,所有人都睡了,从垃圾桶里翻出那块被扔掉的红石头,问它,如果有办法把它做得足够漂亮,是不是就能这个人再续前缘。
好下贱啊。
谢安青胸口冰凉一片,再怎么用力要紧牙齿嘴唇,也抵消不了这个词带来的羞耻、恐慌和无望,交织她的眼睛里,一秒比一秒尖锐地刺激着陈礼。
陈礼的语言捉襟见肘。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胀痛欲裂的喉咙才动了动,说:“我走。”
高山开始下沉,江河咆哮着,把谢安青卷入漩涡,她茫然了一瞬间,在黄灯消失绿灯亮起那秒,转过身,大步先走。
路口等待的行人紧随其后,越来越少。
红灯亮起之后重新开始汇集。
陈礼在原地看了三轮红灯,第四轮亮起的时候,她掏出口袋里震动不止的手机:“喂。”
吕听说:“你有个国际件寄到工作室旧址了,我刚刚拿到,好像是补气血的保健品,你身体不舒服?”
陈礼:“没有。”
吕听:“那你买这么大一箱?”
陈礼:“买错了。”
吕听:“。”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吕听说:“我处。”
陈礼:“嗯。”
吕听:“……你在外面?”
陈礼:“现在回。”
吕听欲言又止,沉吟片刻,说了声“挂了”结束通话。
陈礼往回走上车,心脏像是死了一样,感受不到任何跳动的迹象,便也再生不出任何一丝跟随追逐,想见一面的念头。
过去一个月里,变本加厉的记忆被连皮带骨埋葬。
刚刚发现的,对于幸福这件事的不甘,被蝗虫一口一口啃噬殆尽。
她的心就彻底空了,只剩清醒的仇恨支配全部。
“轰——”
车子拐进空旷郊区,疾驰在没有天光的夜里。
谢安青还在市中心的人潮里一步一停。
出租司机第五次抬眼看后视镜时,忍不住劝:“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别太难过了,你还年轻,总能遇见好的。”
谢安青不语,弓身在膝盖上,头抵着前排的座椅,眼泪悄无声息,情绪震耳欲聋——从陈礼到奶奶,从奶奶到西林,从西林到那个已经六年没听过的女声,从她的声音到她坐在窗边摇摇欲坠的身体。
————
11岁,谢安青为了保护谢秋岚的名声和她坚守一辈子的学校,自作主张对她说,“我想去城里上学。我想我妈。”
但其实,她并没有见到母亲乌雨。
她来西林之前,乌雨就已经过世了。
谢安青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见过乌雨,没在谢秋岚面前问过她,提过她,不表示她没有在哪次被人议论没爸没妈的时候想象过乌雨的样子。
都不好。
一方面觉得她对爱情不忠心,只是生死的区别而已,她就逃跑了,一方面觉得她对亲情很淡漠,孩子都出生了,还能把她扔下。
她不喜欢这个人。
一直都不喜欢。
都住进她生前为她准备的公主房里了,还是不喜欢她。每天不说话不叫人,除了上学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业。
她想用最快的速度长大。
长到有能力和现实抗衡的时候,马上回去找谢秋岚。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
她上初中了,在某个周末被领出去,见到了过五岁生日的堂妹惠星——圆脸,圆眼,笑起来有两个很明显的梨涡。
谢安青这时候对惠星只是冷淡,没有不喜欢。
惠星却像是已经知道她很久了一样,把蛋糕的第一块给她,把最喜欢的旋转木马音乐盒送她,每天姐姐长姐姐短地缠着她。
她没骗人。
她真的很乖。
惠星都不经同意,就跑去学校门口接她放学,跑进她房间要和她一起睡觉了,她还是没觉得这个小孩很没有边界感,很讨厌。
只是尽量侧着身体,靠近床边睡觉。
不管怎么靠,第二天早上醒来,惠星都一定抱着她的胳膊,睡得香甜满足。
这种莫名其妙又强烈的喜欢偶尔让她觉得难受。
但除了上学回家,她对西林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不知道能躲去哪儿。
犹豫了几次,她在惠星雀跃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大门口时,随手拉开一扇门躲了进去。
那扇门里藏着乌雨全部的秘密:她没有因为爱人离世就放弃爱情,更没有丢下心心念念,盼望了快一年才终于见面的小女儿,是有人觉得她才22岁,不能一辈子围着一个死人和一个孩子过,所以“善意”地不知会她,就带着她的“意思”把谢安青交给了谢秋岚抚养,然后不断给她介绍对象,让她结婚,逼她结婚。她的孤立无助,她对爱人的怀念,对女儿的思念变成一根根稻草,把她压死在了33岁。
转头,那些“善心”的人就痛哭乌雨唯一的孩子还在外面受苦,要把她接回来,给她最好的生活。
其实不过是不想背负逼死乌雨的骂名,觉得把她唯一的女儿养在身边能掩人耳目,能保住疼爱乌雨的伪善面具。
他们打着乌雨的旗号跑去村里闹事。
谢秋岚对乌雨的离世一无所知,她只想谢安青好,那她既然说想妈妈了,就走吧。
走来西林的第五个月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安青待在乌雨房间里,像是失聪了一样,对外面找她找得心急如焚的喊声置若罔闻,一遍遍翻看乌雨生活日记,怀孕笔记,发现她,很爱很爱她。
她都还没有出生,乌雨就为她布置好了房间,希望她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希望她平平安安长大,以后幸福美满。
她一直不喜欢的这个人,在爱人骤然离开,又因为怀孕敏感不适的这一年,最难的一年,心里想的都是她的小公主要如何开心快乐。
她还不满12岁,一半被母亲浓烈的爱意包裹,一半被只能通过日记被爱的事实反复凌迟。
那一天对她来说,度秒如年。
晚上十点,终于有人想到要来乌雨房间找一找谢安青。
谢安青被拉出来的那秒没哭没笑没有表情,面对高高矮矮六七个人的围攻、训斥,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这种态度是在火上浇油。
“说话!”成年男人的手不用费多大力气就把谢安青推倒在了地上,“我们找了一天,叫了你那么多声,为什么不答应!”
谢安青一动不动。
“哑巴了!”
“说话!”
“你给我张嘴说话!”
谢安青的脸被人掐着,怒火中烧的巴掌落下来之前,惠星大哭着跑过来抱住了她:“你敢打姐姐,我就再也不你了!”
男人立刻收回手,变回了温和的慈父面孔:“爸爸在和姐姐开玩笑呢,你乖,去客厅玩。”
没错。
推倒谢安青的人是惠星父亲乌杨,把谢安青送到谢秋岚手里的是惠星父亲乌杨,“好心好意”要乌雨结婚,要她走出去的人还是惠星父亲乌杨。
乌雨走出去了,他才能拿到独一份的家产。
很可恨的男人。
年幼的谢安青恨一个人的时候,连带地,也会恨他身边的人。
比如乌惠星。
觉得她是假天真,疑惑为什么她的妈妈有女儿可以疼爱,每天笑容面满,而自己的妈妈只有冷冰冰的怀孕笔记。
那天晚上是谢安青第一次对惠星感觉到讨厌,第一次推开她。
乌杨看着女儿摔坐在地上的呆愣模样怒不可遏,厉声警告谢安青如果不道歉,不改姓乌就不会再负担她的学习生活。
谢安青毫不犹豫,全部说不,往后近9年,靠着乌雨留给她的一点财产上学长大,考回到了东谢村。
这9年,她的脾气变得很差,没给过周围任何一个人好脸,包括明明已经知道所有,已经被她推开,却还时不时跑去送她东西的慧星;
她的北笛不吹了,只吹乌雨在生活日记提过一次的南笛——她说有一个人用一首婉约缠绵的南派笛子曲让她遇见了百分百的爱情;
她在枯燥孤单的生活里喜欢过一个女生,给她讲了很多题,最后得到她一句充满嘲讽的“恶心”。
这些不重要,谢安青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回去。
她以为考回去了,一切就会回到原点,自由幸福的生活可以重新出发。
不想,毕tຊ业典礼既是噩梦的结束,也是噩梦的开始。
那天,已经14岁的慧星打扮得很漂亮,抱着一束向日葵去找谢安青,恭喜她毕业。
谢安青冷脸如初,花没收,合照没拍,甚至话都没有和她多说一句。她按照经验分析,慧星会和过去九年一样知难而退,乖乖回去学校上课,就没有管她,转而确认了一遍班级群里发的散伙饭时间,换衣服出门。
殊不知,知道她快离开的慧星担心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一直在后面跟着她,看她们喝酒、游戏,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学校走。
谢安青酒量很好,但架不住一整晚一直喝。
她那天醉得很厉害,经人提醒发现慧星躲在预制板后面看她的时候,迟钝的身体根本反应不过来。
预制板是20世纪早期建筑里常用的模件,纯水泥灌出来的,非常沉。那一年西林飞速发展,要求凡市政建设用地上的预制板房全部拆除。
拆下来的预制板在废墟上堆着。
谢安青只来得及失声大喊一声“慧星”,就听到了她的惨叫。之后应该有耳光不断扇在她脸上,有人要她赔慧星一条腿,她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在学校里睡了两天,收到班级通知:周日之前全部离校。
她没了地方可去,拖着行李在暴雨里一直走。
走到别人家的奶奶大半夜了,还满目宠爱地陪孙女遛狗时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给谢秋岚打电话。
“奶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喜欢她,没想把她怎么样……”
“对不起,我就是想回去,每天都想回去,对不起。”
“她一直在叫,从白天叫到晚上,从晚上叫到白天。”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道歉,拼命道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天亮——奶奶来接她了。
结果却事与愿违,奶奶被她一个电话害死。
邵婕骂她没有良心。
她在十月回来西林一趟,想向慧星道歉,确认她的情况,头一抬起来,只看到她被幻肢疼折磨得坐在了13楼的窗口摇摇欲坠。
那一幕比任何恐怖电影都要可怕。
她回去之后反复梦见慧星最后掉下去了,浑身是血,有时候白天都不敢闭眼,慢慢发展到晚上,她恐惧得躲进只会沉下去,绝对不会坠落的地窖,在生命力淡得快察觉不到的时候被谢筠发现,一巴掌打醒。
————
记忆山呼海啸。
谢安青推开包厢的门,每往前走一步,身体就冷一分,透过无数陌生面孔看到被人簇拥着的慧星那秒,她浑身血液冻住,再挪不动一寸。
有人看到她,暂停音响里唱到一半的歌,提醒慧星:“来了。”
乌慧星回头,原本寡淡的脸上一刹绽放出灿烂笑容:“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让我一眼就喜欢上的,最崇拜,最爱黏着的堂姐。她现在可厉害了,电视都上过,还是特写,但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呢?”
慧星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拎着一杯饮料走到谢安青面前,抱住她说:“姐姐,我很想你,刚开始的时候天天想,时时想,尤其是腿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每一秒都在想你,想抱着你胳膊睡个踏实觉。可你就是不去看我,一次都没有。”
陡然阴郁的声音。
半个包厢静下来,或站或坐几个人被吓了一跳。
慧星却忽然发笑,她放开谢安青,食指怼了一下她的口罩,像是在往紧了怼一样,歪着头,天真又邪恶地说:“后来慢慢适应假肢,腿不疼了,我就不怎么想你了。上个月突然看到新闻,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还是听人念你的名字,我才放大照片看了眼。姐姐,你比从前更漂亮。”
“也更狠心。”
“都到西林了,竟然还是不给我打电话。你不知道,有件事,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教我。”
话落,慧星偏头看向门口。
侍应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摆了七大杯无色饮品。
庞姹说:“这是什么?”
侍应生舔了下嘴唇,迟疑道:“白酒原液,78度。”
庞姹:“这跟喝酒精有什么区别?谁点的?”
一众人面面相觑。
慧星收回视线,笑看着谢安青,说:“我。”
“我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喝白酒,可惜我那会儿还没有成年,不能陪她,一直很内疚。现在我20岁了,姐姐,你可不可以教我喝酒?我想在你不开心的时候陪着你。”
撒娇的语气对上78度的白酒原液,众人隐隐察觉出什么,纷纷将视线对上谢安青。
包厢里静得慧星指甲点在果汁杯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慧星走回来坐下,裤腿随着她的动作上移,露出下面的假肢。
谢安青忽然开始发抖,呼吸很沉,胸口剧烈起伏。
慧星随手拿了一杯酒放在桌边:“不知道这个酒的味道和姐姐喜欢的味道一样不一样。”
说着又拿了一杯,往边上那杯里倒满。
“姐姐,尝一尝吧。”
“……”
谢安青来之前没想过慧星会怎么报复自己,现在突然看到已经戒断六年的酒,看到她的腿,那晚血腥混乱的记忆蜂拥而至,她甚至都还没有闻到酒味,胃里就已经开始剧烈翻滚,随时要吐出来。
慧星还在步步紧逼:“姐姐,六年前你毕业,我没机会和你说恭喜,今天你受表彰,我怎么都要说和你说两遍。”
“叮。”
手指敲响酒杯,慧星说:“恭喜。第一遍。”
包厢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众人看着慢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都愣住了。
“慧星……”
“我在和我姐姐说话。”
慧星直视着谢安青的双眼:“姐姐,要我告诉她们你是谁,现在多有名吗?”
谢安青步子动了一下,像针扎进慧星眼睛,她的表情一瞬间冷下来,脸上尽是讥讽:“果然除了我,什么都能引起你的注意。”
“喝。”慧星彻底冷脸,不再伪装。
谢安青手指掐紧,走到桌边,看了那杯酒几秒,弯腰去拿。
这些是她欠慧星的,拖了这么多年,该还她了。
慧星那时候不过五岁,能知道什么?
怪只怪她长了一张大家都喜欢的很乖的脸,才会被慧星一眼选中,什么好处都想给她,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谢安青拿起酒,伸手去摘口罩。
慧星不紧不慢:“都转过去,姐姐教我的事,只能我看。”
包厢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只剩下一片后脑勺对着谢安青和慧星。
谢安青举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又拿起慧星已经加满的另一杯,仰头灌下去。
烈酒入喉,谢安青白了脸,心律极速狂飙,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几乎返到喉咙眼。她放下杯子,问慧星:“够了吗?”
慧星看着她明明已经痛苦难当,还是不肯和自己多说一句话的模样,厉声:“不够!”
谢安青继续喝。
“笃。”
第三个空杯砸在桌上。
“笃。”
第四杯。
“慧星,不能再喝了,会出事!”庞姹忍不住回头,还没看清楚谢安青的长相,慧星突然爆发,尖声道:“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笃!”
第五个空杯砸在桌上,谢安青身形剧烈摇晃,强撑着用早已经所剩无几的意识把口罩戴好,踉跄着往出走。
地都是扭曲的,门把手看到摸不到。
谢安青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来的,看见路就往前走,越走越偏。
偏到街灯都没有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跑车发动机的轰鸣。
谢安青摇晃着站住,想分辨自己走的是不是人行道,是不是挡路。
没等身体稳定,跑车从旁边疾驰而过,距离近得几乎贴上谢安青。
她对这种极限压迫的恐惧是潜意识,这次没有人来捂她的眼睛,她即使醉了也依然会在车子急速逼近的那一秒做出下意识的闪躲动作。
旁边是下沉的河道。
副驾的人愣了一下,看着从路边滚下去的人说:“翼少,会不会出事啊?”
师飞翼降下车窗猖狂大笑:“我撞到她了吗??没有吧,那她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副驾欲言又止。
他们今天都喝高了,师飞翼看到前面有人,说要不要玩一玩,他想都没想都答应了,以为最多和以前一样开车绕着转两圈,用灯闪一闪,吓唬吓唬,谁知道师飞翼这个疯子竟然直接往人身上开。
虽说他有把握不撞到人,但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快的速度,谁能不怕?
副驾心有余悸地探身出去tຊ看了眼。
路边空空如也。
谢安青躺在河道上,散架了一样的身体越来越沉,醉酒的脑子越来越轻,压不住那些沉甸甸的,需要被尽快遗忘的记忆。
陈礼说她以后走远了,看远了,会发现有很多人在喜欢她。
她其实不可能看到。
看到了也没办法喜欢。
她一直觉得自己负债累累,欠了一个又一个,会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发现陈礼,爱上她,是因为她足够胆大心细,帮她把不透气的生活撕开了一道缝隙。
她走了,那道缝就合上了,再没有以后。
要不为什么明知道下贱,还是忘不了她呢?
她不是阳光雨露,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锦上添花。
她是空气,吸一口,活一天。
今天她说“我走”了。
那明天,她还活着吗?
谢安青已经醉得没有办法思考了,失去控制的双腿摇摆着走在路上,星星在夜空里坠落,变成明亮的车灯。
她回头看着。
昏倒在空寂宽敞的路上之前,听到有人惊惧无措地喊了一声“阿青”。
……像她的声音。
可她只叫过她谢书记,小谢书记,谢安青。
那——
那一声应该是她又在犯贱的幻觉。
没事。
喝醉了的人不要说是在语言上犯贱,就是把头靠进一个陌生人脖子里,慌不择路地问她“你能不能和我谈恋爱啊”也可以得到谅解。
第59章 发疯。
谢安青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有人摸她的脸,抱着她睡觉,和她说了很多话, 声音模模糊糊的,也可能是太轻了,她怎么努力都听不清楚,但能百分百确定:那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的话,就和她不像——现在这个她(陈礼)。
“咔——”
极为轻柔的开门声传进耳中。
谢安青眼睫轻颤,抬起沉重的眼皮, 毫不意外对上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醒了。”对方说。
谢安青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豪华, 但也整齐单调得像是样板间一样的卧室里,她愣了两秒,慢半拍回忆起一点昨天晚上的事——见了慧星,喝了已经戒断六年的酒,遇到一辆贴着她开过去的车, 听到一声充满恐惧的“阿青”。
果然是幻想,是做梦。
谢安青看着推门进来的陌生女人想。
女人淡颜系的长相很柔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安青撑了一下床坐起来,头昏脑涨, 喉咙发干,反胃恶心,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她闭了闭眼睛, 说:“没有。”
女人轻笑:“说谎。”
谢安青抬头看着她:“昨天是你救了我?”
女人:“嗯, 路过刚好看到。”
谢安青:“谢谢。”
女人:“举手之劳,客气了。”
“你干什么?”女人看着侧身掀开被子的谢安青说。
谢安青:“这里看起来像是主卧,我一直占着不合适,就不打扰了。”
女人目光微动,说:“我不住这里, 房子常年空着,没什么打扰不打扰。”
谢安青下床的动作停住。
女人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出去,走不了一百米就得晕倒。”
可能吧。
她只是侧个身,就好像用了一半力气。
女人说:“安心住下吧,养得稍微好点了再走,就这么回去你家里人和朋友肯定会非常担心。对了,早上有个叫程菲的打你电话,我看你没醒,就擅自做主替你接了,她说你们的房间必须十二点前退,但我不确定你几点醒,所以先帮你把行李拿来这里了。”
谢安青顺着女人的视线转头,看到自己的行李箱立在墙边。
“谢谢。”谢安青再次说。
女人微笑回应。
谢安青:“您贵姓?”
女人:“免贵姓谈,谈穗。”
吕听的女朋友。
她和韦菡是唯二谢安青没有见过,也在网上查不到信息的人。韦菡身体状况欠妥,不适合照顾人,只剩下谈穗——今天早上五点突然接到陈礼的电话,让她扮演一个好心的路人,在昨晚偶然遇见谢安青,后面几天留她在家休养。
谈穗当时觉得以谢安青的聪明不会相信这么拙劣的故事,现在看来可能是她想多了,人累了的时候,谁都可以依赖。
应该再没有别的原因?
谈穗深看谢安青一眼,把陈礼替她准备好的衣服放在床尾,说:“你昨天那身沾了血,不能再穿,这套是新的,先凑合凑合。”
谢安青扫一眼就知道这衣服质地很好,很贵,她赔不起……
她还欠陈礼一台相机,她被国庆咬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撑在床上的手指无意识蜷在一起。
谈穗视线经过,说:“客厅的餐桌上有白粥,饿的话去吃一点;消炎镇痛的药暂时还不能吃,等你身体里的酒精代谢干净了再说;也不能洗澡,外伤会感染。”
谈穗把注意事项逐一交代完,没给谢安青第三次说“谢谢”的机会:“我去上班了,有任何需要打电话给我,号码也在餐桌上。”
然后低头滑动着手机离开房间。
里面突然静下来,谢安青身体晃了一下,跌回到床上,干涩嘴唇碰到纯白枕头。
车库,谈穗上来只看到吕听,问:“陈礼呢?”
陈礼昨天照顾了谢安青一夜,早上谈穗上楼,她下楼,两人就站在电梯口,陈礼把该注意的,事无巨细全部交代给谈穗才上的车。
谈穗回想她一二三四五,和交代小朋友一样交代自己的慎重样子,还以为她会在车上等到谢安青醒来,听几句她的消息再离开。
吕听闻言握着方向盘,脸色难看:“昨晚一共两个人,陈大摄影师刚把其中一个送进去,现在去找另一个发疯。”
谈穗:“发疯?”
景石,13岁之后再没来过这里,以至于很多人都不认识的陈礼大步往里走。
前台从楼下拦到楼上拦不住,急得额头冒汗,一看到保安上来,立刻冲着两人大喊:“这里!”
保安过来要动陈礼。
陈礼一脚踹过去,两人相互撞着摔在地上。
开放办公区的人被这个场面惊到,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猜测陈礼是谁,来干什么。
陈礼全部无视,一步不停地拐进独立办公区域,隔着玻璃看到师飞翼正优哉游哉地靠着椅背打电话。
垃圾杂碎。
陈礼抄起墙边的便携灭火器,大力往后一抡,擦着其中一个保安的鼻子过去,砸在玻璃墙上。
“来啊。”
保安吓得颤颤巍巍,哪儿还敢继续上前。
陈礼冷嘲一声,拎着灭火器朝师飞翼办公室走。
师飞翼看到陈礼的瞬间眯了一下眼睛,挂断电话:“阿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咔!”
门锁被拧上。
师飞翼莫名打了个寒颤:“阿姐这是做什么?”
话刚出口,陈礼手中的灭火器全力抡向师飞翼。
师飞翼脸色大变,快速往后闪:“陈礼,你要干什么!”
陈礼绕过桌子,面容冰寒,眼里烧着火:“你不知道?我提醒你,谢安青,还记不记得她是谁?”
师飞翼一眼就看出今天的陈礼和之前几次完全不一样,之前她虽然愤怒,但没有下死手的迹象,眼前这个光是眼神就是要他死。
师飞翼想拿手机叫保镖。
陈礼又是一灭火器下去,手机屏幕稀碎。
“不记得没关系,我挑近的,昨晚你是不是在西三环外撞人了?”
陈礼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在招标即将开始的节骨眼上跑来这里拎灭火器,不应该提谢安青,她反正没死,就擦破点皮而已,随随便便养几天疤都看不见,没什么大不了的,跟她的计划,她要做的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可如果不来,她不知道还要多少天会和昨晚一样,只是清醒着闭一秒眼,就控制不住想象师飞翼的车子撞向谢安青,想象她工作室的人没谁玩了一晚上,还能马上投入工作,临时过去工作室修图,经过那条路。
那谁会看到谢安青滚下河道?谁会给她打电话?谁会看到谢安青一个人在路上走到昏倒?
她要等天亮才会被人发现,还是哪辆车压过她身体了,才发现路上有人?
她就算侥幸活下来,后半辈子是不是也会变得和韦菡一样,长路走不了,深吻受不了,连和女朋友亲近都要提前预约?
那样战战兢兢的生活,她过得还不够久?!
陈礼嘴唇发抖,把全部智都用上了,才能忍不住不把灭火器砸师飞翼头上。
但是想象太真实了。
一晚上的忍耐,安抚,还是会看到她一直哭,一直在哭。
那么漂亮的眼睛啊。
明明不能喝酒,却突然烂醉,心里要有多大的委屈!
这里面全是她陈礼的功劳!
恨和歉疚翻天覆地。
陈礼抬头看tຊ到墙边的玉雕,走过去,用力一砸,上千万变成满地碎片。
“我是不是警告过问你,动她一下,我要你们所有沾边的人给她陪葬?!”
师飞翼听到“撞人”两个字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什么情况。
昨天晚上他就是随便找个人玩玩而已,没想到竟然是谢安青。
陈礼不都被她甩了,还替她出的什么头?
烦死了。
刚那个电话,他和木森的人聊招标刚聊到关键!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谢安青!”
“不知道?”
假设知道呢?
直接把油门踩死,往河里撞?
师飞翼这个解释让陈礼暴戾的心更加趋近疯狂,她一抬手,把师飞翼桌上的电脑、杯子全部砸烂成碎片。
“你去派出所看看昨晚和你一起的人,十年之内,他能出来,我名字倒过来写。”
“至于你,师飞翼,我不知道还能忍多久,你最好想清楚再告诉我,你是怎么撞她的,撞了她哪儿。”
陈礼被愤怒淹没,死死抓着灭火器,每一秒都恨不得提起来,把师飞翼的脑壳也一并敲烂。
她在师茂典眼里不是沉迷爱情的人设吗?
那她今天跑来这儿为爱发疯有什么不对?
她完全不担心师茂典怀疑什么,相反的,她越疯,师茂典应该越高兴。
她就该好好抓住这次会!又不得不竭力克制忍耐,免得深情过度,露出破绽,或者一不小心真把师飞翼弄死了,少掉他这个关键环节,搭进去身边那么多人和整整16年的谋划。
她真的恨极了师飞翼、师茂典和现在瞻前顾后的处境!
“砰!”
灭火器被砸在师飞翼旁边的柜子上:“说!怎么撞她的!”
师飞翼脸被崩过来的玻璃划破,愣了一秒,外面传来敲门声和拍打玻璃的声音,师飞翼转头看到师茂典和保镖,表情立刻变得狂妄,想过去开门。
陈礼捡起一片玻璃怼上师飞翼脖子:“不是刀,但你还是可以猜一猜,我敢不敢当着你爸的面划破你的喉咙!”
师飞翼扭曲暴躁:“她都把你甩了好不好!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祈求我把她撞……”暴躁陡然停滞,师飞翼在突如其来的剧痛里失声大叫,“我就是离她近了点,没撞到她!是她自己胆小如鼠,站不稳滚下去的!”
血顺着玻璃流到陈礼手上,她身体里的暴戾感一秒凝固,死寂脑子里复现东谢村的窄道上,她和电动车会车,把副驾的谢安青挤向路边那个瞬间,她忽然紧绷的身体和紧抿的嘴唇。
那位书记怕类似的场景。
七月的暴雨夜,她刚刚被她捆过双手,还很不喜欢她的时候,就知道要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多经历一次,师飞翼怎么敢!
陈礼气到浑身发抖,玻璃碎片往师飞翼肉里嵌:“师飞翼,你是真该死。”
师飞翼一动不敢乱动,眼睛瞪大,被强烈死亡的阴影笼罩。
陈礼在一声比一声在剧烈的破门声中,猛地抓住师飞翼的头发,把他头重重怼向墙壁:“从今天起,我不管事实到底是什么,她只要再受伤,再和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扯到一起,我全部算你头上。我说要所有沾边的人给她陪葬不是危言耸听,我13岁和高夷动刀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可你到现在竟然都不清楚。”
“啪!”一巴掌甩师飞翼脸上。
“她的前程。”又是一巴掌。
“她的健康。”再一巴掌。
“她高不高兴,开不开心。”陈礼手震得发麻。
“她就是甩我,这些东西我也全部都要。”
“啪!”
师飞翼眼冒金星,摔在地上。
陈礼提起裤腿蹲下,薅着他的头发:“你空了掂量掂量自己能为高夷做到什么程度,往那上面乘千乘百就是我能为她做的,到那时候,你,你爸,景石,我一换三,我们看看到底谁先跪谁先哭。”
“阿礼。”门被破开,师茂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礼反而更用力的薅住师飞翼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这是我第二次警告你,不会有第三次。”
陈礼起身把灭火器交给快吓死的前台,让她放回原处。
“典叔,抱歉,没给您留面子。”陈礼把舌头咬烂才能保持住仅仅只是感情用事的单纯人设来和师茂典说话,“那个女孩子,我不管她以后怎么样,跟谁在一起,我要她好。这是我的底线,不论被打破了,我都不会客气。”
师茂典已经知道师飞翼昨晚差点撞到谢安青的事,同时也看过谢安青受表彰的直播,找人打听过上面对她的评价,他比陈礼更担心师飞翼这个蠢货会对谢安青做什么,那是在拿整个师家和景石去赌,但他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陈礼。
师茂典面上无光加上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罕见得没有保持住伪善的温和,说:“这次是叔叔对不起你,你先走,晚点叔叔会给你一个绝对满意的交代。”
陈礼踩着满地狼藉往出走。
师茂典抬手,正在窃喜的宓昌立刻让人把玻璃调节至外面不可见。
陈礼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听到师茂典露出本来面目:“飞翼,好话你听不进去,爸爸只能和小时候一样,换种方式给你长记性了。”
门被锁上,隔绝了师飞翼的惨叫。
陈礼没有精力去还原师茂典的心狠手辣,一路上她目不斜视,走路带风,终于坐上车那秒,莫名其妙开始流眼泪。
西林太小了,师茂典这次就算真能看住师飞翼,意外也可能像昨晚一样随时找上谢安青。
她得走。
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鬼地方,忘记她,重新找一个人谈恋爱,扬起嘴角对她笑,把手背在腰侧跟她撒娇。
“你让我一下。”
陈礼弓身在方向盘上,手紧紧握住脖子。
那里面好像还残留有谢安青昨天晚上吐字时的潮热,“你能不能和我谈恋爱啊”,说完之后,头无力地往下掉,她跪在地上捧都来不及捧,惊慌失措地答应,“谈,我们谈!”
转眼到了急诊,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好几个,她靠在白到刺目的墙壁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把谢安青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路人”而已,竟然就能让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伸手去抓……
吕听应该早点提醒她这一个月来有多摇摆不定。
但凡她能及时发现,坚定一点,就不会在路边停车,不会去拉她,不会动想见她的念头,那什么都不会发生。
……不对。
在她去拉谢安青之前,她的情绪就已经不对了。
她的出现,只是让谢安青的情绪更加崩溃而已,不一定是所有事情的开端和症结!
陈礼快速坐起来,抹干眼泪,拿出手机给吕听打电话:“你是不是认识电信的人?帮我查谢安青昨晚的通话记录,我要知道十点左右谁给她打过电话。人情我还。”
吕听一口答应。
陈礼开车到工作室时候,吕听早就已经拿到结果:“乌慧星,乌杨的独生女。”
陈礼:“做建材那个乌杨?”
建筑,建材。
别的人,陈礼可能不认识,跟景石同行的,沾边的,只要稍有点规模她就全部记在脑子里,且清楚他们和景石的关系,对师茂典的态度。
乌杨这个名字她听过。
吕听说:“是。”
吕听短暂迟疑,把一叠材料递给陈礼说:“乌杨是谢书记大伯。论上是舅舅,他们想把谢书记当自家孩子养,所以关系乱。”
陈礼只听前半句就惊讶万分,吕听一说完,她立刻拿过资料翻看,里面详细记录了谢安青的11岁到20岁,乌雨的22岁到33岁和乌慧星跟谢安青之间的纠葛,以及昨晚发生的事。陈礼看到最后,掐在纸边的指关节都泛起了白。
原来这才是谢安青所有灾难的开始,是她不敢喝酒又突然烂醉的根本。
鬼地方,鬼地方!
繁华底下没一个正常人!
“度假区的建材供应商名额给乌杨一个。”陈礼说。
吕听:“你想干什么?”
陈礼:“找机会把乌杨从乌雨那儿拿走的东西拿回来。乌雨的东西只能是谢安青的,她不需要,那就给乌慧星,她不是觉得谢安青欠她么,我帮谢安青还,拿她妈妈留下的全部东西还,她以后再敢去谢安青面前多说一个字,我让她和师飞翼一样不好过。”
吕听皱眉:“陈礼,你现在很不冷静。”
陈礼:“不,我很冷静,我都没有把师飞翼的脑袋直接敲碎,也没有露什么破绽给师茂典。”
“陈礼!”
“让你女朋友务必帮忙照顾好谢安青,她的药一吃完,马上走。”
这里的事,没有一样简单。
谢安青也可以不简单,但一定不是tຊ在这种勾心斗角的肮脏事上拿出她的城府和心思。
这里人,包括她陈礼,没有一个让她开心。
她不必再有任何留恋。
所以走。
去过她该过的亮堂生活。
卡在这里的事,她现在就去想办法摆平。
“乌杨的事,你们不用管,我去搞。”搞不死他,她孤独终老!
陈礼扔下材料,一出去一整天,临近零点才回到暂住的酒店——她的房子给谢安青了,暂时住在百米之隔的酒店——她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打开电脑今天收集到的关于乌杨挪用公款,中饱私囊的证据,一忙就是两个小时。
凌晨一点的西林繁华落尽,霓虹衬着寂寥。
陈礼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点开和谈穗的微信记录。
【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昨天一次性喝了太多烈酒,伤到胃,今天喝白粥都吐。】
【晚上常医生来过一趟,给她打了营养针,现在已经睡熟了。】
【后半夜可能会发烧,我给她带了手环,温度一旦超过设定值,我这边马上就能收到报警,不用担心。】
视线盯一个位置久了会发白泛酸,但陈礼没有闭眼,一瞬不瞬看着屏幕,看到思绪停顿那秒,息屏手机起身。
房间里很快传来开门声。
陈礼换了衣服往家走。
她说到做到,既然选了让谢安青忘记,就不会再做什么引她误会的事,她就是去看一眼,确定她安然无恙,她马上走。
陈礼回家像做贼,鞋脱在门口,赤脚朝卧室走。
里面没开灯,没有完全合拢的遮光窗帘之间透进来窄窄一道月光,陈礼看到谢安青侧躺在床上,轮廓模糊。
她的呼吸比平时急促沉重,是生病的迹象。
陈礼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在床边站了差不多五分钟才用温度偏低的右手握住脖子,等到两边温度完全持平,她的手掌不再冰得明显的时候,弯腰在床前,摸了摸谢安青额头。
开始发烧了。
生病的大人会倒退成小孩子。
生病的小孩子脆弱又爱把自己缩成一团。
陈礼把被子往谢安青下巴里掖了掖,露出脸,想让她呼吸得顺畅一点,却被突如其来一声难受的呻口今掐住了心脏。
她发誓,十分钟,就陪她十分钟。
十分钟一到,她马上走。
陈礼小心翼翼在谢安青身后躺下,和昨晚,和她上次发烧,谢槐夏拍她的肩膀一样,轻柔地拍着,缓解她的难受。
一秒,两秒……
十分钟到,陈礼起身离开,毫不犹豫。
谢安青身后一冷,才真正开始烧起来。
第60章 切割。
翌日早上七点, 陈礼辗转反侧一夜,刚刚躺下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陈礼小臂搭着额头皱了皱眉头, 过两秒,才从枕边摸来手机接听。
吕听说:“我今天上午不过去工作室了,有事打我电话。”
陈礼听出吕听声音里的疲惫,问:“怎么了?”
吕听:“谢书记凌晨三点开始发烧,短短几十分钟体温就飙到了快四十度,我和谈穗怕出事, 一直没敢合眼, 折腾到现在有点累了,回家休息一会儿。”
陈礼连着两个晚上没怎么睡,白天又一直在忙,比吕听更累,她听到这些话的第一时间只是“嗯”了声, 没怎么反应过来,几秒后吕听要挂电话,她才猛地睁开眼睛, 眼底血丝密布:“她现在怎么样?”
吕听:“我们下来的时候36.7℃,正常, 今天白天还要继续观察。谈穗已经叮嘱阿姨了, 做完饭不要走, 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她。”
那就好……
陈礼喉头梗塞,片刻,说:“辛苦了。”
吕听看了眼手机,叹气都不知道怎么叹:“挂了。”
陈礼身体里那点微薄的睡意因为这个消息消失殆尽,她起身坐在窗边, 像是魂不附体一样,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高层。
看到中午,勉强睡了几个小时。
晚上接到电话,谢安青又烧起来了。
第二天天亮好。
就这么反反复复四天,国庆假临近尾声,谢安青的情况依然没有好转。
陈礼在工作室听吕听说完谢安青的情况后,肉眼可见的焦躁:“只是一点皮外伤,怎么会烧这么多天?她到底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吃药??”
吕听:“药,你不是每天晚上都会过去喂她?”
陈礼:“……”
她是每天晚上都去,但没食言,一定是在谢安青烧糊涂,认不出来人的时候去——给她喂一粒退烧药,让吕听和谈穗回家休息,独自留在卧室照顾她。
等她的体温稍一稳定,天开始亮起来的时候,她马上离开,不留一丝痕迹。
她没再撩拨她。
陈礼后退一步,曲腿靠在桌边。
吕听抬头看到陈礼眼下明显的乌青,于心不忍:“饭吃没吃,我和谈穗真不知道。谈穗只是路人身份,太上心会引谢书记怀疑。”
“你客厅不是有监控,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吕听说。
陈礼后知后觉记起来这个细节。
吕听说:“客厅不涉及太多隐私,看看没什么。”
陈礼咬了一下牙齿,迅速起身去拿手机。
谢安青刚从卧室方向出来,头发披着,步子很慢,走到阳台后就一直在安静地坐着。
坐了差不多一小时,监控都因为检测不到人形移动停止存储画面的时候,她忽然动了动,撑着椅子站起来,走到窗下。
23层的视野很好,适合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坐在窗下享受生活,一旦遇见阴天大风和谁消瘦的背影,那个画面会立刻变得心惊胆战。
陈礼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小助连忙拿着抽纸过来,帮她擦桌子,擦衣服。
陈礼抬手挡了一下,紧缩高悬的心脏随着画面的变化慢慢往下落。
谢安青在窗前蹲下了。
和分手那天晚上一样,膝盖并拢,双臂交错搭上膝盖,下巴压在交叠的胳膊上。
似乎这种蹲法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在外人看来,这么蹲着的她极端易碎,急需保护。
陈礼盯着屏幕,剪得平整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
又是长得监控不会去记录的静止画面,悬吊着陈礼几乎静止的心脏。
很久,阿姨拿着谢安青的手机,快步过来说:“姑娘,你有电话。”
谢安青像是出神被惊扰到一样,闻声下巴快速往回缩了一下才伸手接住:“谢谢。”
阿姨:“客气什么,接完就可以过来吃饭了。”
谢安青说了声“好”,低头去接电话:“谢筠。”
监控录不到电话里的声音,陈礼只能听到谢安青单方面在说话。
“见到了。”
“没什么事。”
“现在用假肢走路。”
声音静了几秒。
“可能还要过几天,我在证明一件事,有结论了就回去。”
“我也不知道。”
“不是非要有什么结果。”
“好。”
电话挂断,谢安青手伸向地板,像是在捡东西。
陈礼看不清楚是什么。
谢安青把捡来的东西攥在手心里,起身吃饭,吃完坐回到阳台。
不多不少半个小时,阿姨送药给谢安青,她就着水吞下去,道了谢,再次恢复成靠坐姿势,整个过程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陈礼心放下来,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想退出视频,找常医生聊一聊,再把电话里谢安青说在后面那几句话拿出来分析分析。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谢安青话里有话,而且,这些话和自己有关。
陈礼呼吸微滞,一瞬间心烦意乱,手指按了两次也没有按到右上角的退出图标。
陈礼索性放弃,烦躁地把手机扔在桌上,想先去外面透透气。
步子刚动,手机里忽然传来一道非常非常细微的水声。
陈礼低头看过去,谢安青蹲在垃圾桶旁,把刚刚吃下去的药吐了出来。
不是生呕吐,是故意。
故意骗阿姨,故意让病情反复。
她想干什么??
折磨自己,还是折磨她???
“……”
脑子里没来得及分析的“我在证明一件事”忽然冒出来,陈礼狠狠一愣,几乎立刻就确定了:谢安青什么都知道,一直知道!
愤怒一哄而上,全然不管是心疼,是耍弄,还是别的什么。
陈礼铁青着脸抓起手机,大步往出走。
监控里,谢安青回了房间睡觉,一觉天黑,再睁眼已经是傍晚七点。
很奇怪。
阿姨竟然没叫她吃饭。
谢安青坐起来缓了一会儿,穿上外套下床。
现在才是十月初,一场雨就把西林的温度拉低到了20以下。
夏天彻彻底底过去了。
谢安青经过走廊走到客厅——所有灯都亮着,陈礼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面无表情,身上穿着谢安青从来没见过,也没想象过的简单高级的套装,初见张扬的红色高跟鞋换成了低调经典的黑色,裤脚遮过鞋面,配饰只tຊ是点缀也很精致,肩膀不再性感地露着,露颈同样点到为止。她就那么靠坐着,一动不动都处处透着气质魅力。
对谢安青来说完全陌生的气质和魅力。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的视力退化了,仅仅只是七八米的距离而已,她就不太能看清楚陈礼。
谢安青没强求,继续往客厅里走,“什么时候来的?”她率先开口。
陈礼闻声头转过去,没在谢安青脸上看到任何类似惊讶的表情。
果然猜对了是吗?
谢安青一直就在等她。
每天揣着明白装糊涂,把自己折腾着,把其他人像猴一样耍着。
夹带着各种情绪的怒气直冲头顶。
陈礼站起来,眉眼嘴角全是冷的:“谢安青,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你想证明什么?我还……”
“你还喜欢我。”谢安青说,声音虚弱到又低又慢,说:“证明你还喜欢我。”
陈礼没有任何借口狡辩,从六个小时前坐到这里,她就把自己豁出去了,所以谢安青说什么她都会承认,只能承认。
“是。”陈礼说。
谢安青身上在发冷,头又很烫,她不太能把腰挺得很直,那面对本来就比她高,现在还穿着高跟鞋的陈礼,她就只能仰视。
但她不想仰视。
于是坐在沙发一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片被塑封了的榕树叶子放在桌上。
“中午在阳台上捡到的。”谢安青说:“这片是我们握手言和那天晚上,我坐你房门口给你吹曲子,吹完随手放在三屉桌上那片。”
“厨房窗台那片在哪儿?”谢安青问。
“我看到你拿走了。”
“也塑封了吗?”
谢安青每多说一句,陈礼就被剥光一层,她赤。裸裸地站着,心随着她的剖析迅速变凉冰冻。
“先向你道一声歉,对不起,没和你打招呼,就随便进你的工作间。”
谢安青风平浪静地说:“东墙的毛毡板上全是我的照片。”
“除了刚开始在村部,你说我可爱那张,河里你差点摔倒,意外拍的那张,上山跑图斑,我们的影子并在一起那张,我都不知道你后来还拍过那么多。”
“暴雨里,我被洪水冲到树上;放电影,我从大屏幕前走出来,那晚回家,我的影子拉长在地上。”
“妍丽孩子升学宴,我在礼单上写过你的名字,你是什么时候折回去把‘陈礼’两个字拍下来的?”
谢安青抬头看着陈礼,她眼睛里明明没有任何一丝压迫感,语气也完全不激烈,整个人平得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地上的霜。
陈礼却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心惊肉跳。
“当天应该没有机会拍,我们接吻之后回你房间做了一下午。”
“后面几天也不可能,你在西林做我奶奶的纪录片。”
“那么陈礼,我写你的名字,你是什么时候把它拍下来的?”
陈礼胸闷,头疼,呼吸受阻,被反问出了一系列的生反应。她不记得准确时间了,好像是收礼结束,谢妍丽姐姐抱着礼单进屋的时候,她行动快于意识,问她能不能借礼单给自己用几分钟。
对方想也没想答应。
之后她就站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用手机前前后后拍了几十张,才拍出完全满意的效果。
她当时没多想,后来沉迷情谷欠、酒精没有精力思考,再往后,不用思考,她们既然在一起了,那任何奇怪的行为都能被合解释。
陈礼沉浸回忆。
谢安青看着她说:“这一个月,你也过得不好是不是?”
单刀直入,一针见血。
陈礼觉得头晕目眩。
谢安青说:“在你这里醒过来的第一个早上,我见到谈穗,觉得太打扰她,想走,但你猜我在掀开被子那秒看见了什么?”
谢安青说完不等陈礼开口,兀自道:“一根头发,我觉得是你的头发。”
“呵。”
谢安青笑了声,低头回去看着地面。
“很荒谬是不是?就因为相似的长度,相似的颜色,我就荒唐地觉得那是你的头发。”
“我身上和感情相关的所有第一次都好像很草率,突然就发生了,但我应该不算一个很随便的人,不会谁说一句你留下,我就可以坦然地睡她的床,穿她的衣服。”
“我最终这么做了,是因为觉得那是你。”
“后来躺下,在枕头上闻到我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我确定那是你。”
“我没幻听,没做梦。”
“你就是喊我‘阿青’了,把我带回家,每天晚上来摸一摸我的头,给我喂药,抱我十分钟,却从来不露面。”
“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你走,你又没走。”
“我真的猜不透你。”
“但通过这几天的证明,我好像得到了一个还算肯定的结论——”
谢安青撑在沙发边的手扣紧,说:“陈礼,你还喜欢我。”
陈礼隐晦的心思彻底失去伪装的外衣,袒露在谢安青面前,她手发软,竭力支撑才能保持住笔挺舒展的站姿。
她来这里不是和谁推心置腹聊线索,聊过去的,是要她走。
走得越远越好,越干脆越好。
最好永远不再回来西林这个快把她一身骨头都啃食殆尽的鬼地方!
陈礼抬了一下下巴,把快炸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吐出来,眼皮微垂,浑身的冷漠:“还喜欢又怎么样?”
“怎么样……”
谢安青低声喃喃,过去十几秒之久才像是听懂了一样,看着陈礼的眼睛说:“你以前没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吧。”
陈礼:“你不是知道?”
谢安青“嗯”了声,说:“一开始就知道。”
“我也是。”她又说,“我以前也没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所以分手对我来说很难。”
难得以前一晚上就能退的烧,现在正在重复第五次。
温度特别高。
她说过的话,她的尊严,全都被烧成灰了,人昏沉沉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只能是眼睛看到什么就照本宣科读什么。
“陈礼……”
谢安青撑在沙发上的双手压紧,身体往前倾,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一点点绽放出陈礼从来没见过的灿烂笑容:“要不我给你跪下吧。”
是这么说的吧,桂芬奶奶和她家里的爷爷。
他们吵了一辈子,爷爷只要一说跪,奶奶的气立刻就消了,两人到现在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个方法看起来很管用。
谢安青仰着脸,笑容更盛:“我给你跪下,你继续和我谈恋爱,行不行?”
陈礼闻言,前一秒还冷漠倨傲的站姿,下一秒地动山摇般抖了一下,眼里闪过错愕、惊慌、心疼、空白,最终全部变成愤怒、悲凉,一开口,牙齿都在打颤:“谢安青,你的脾气呢?”
谢安青波澜不兴:“被喜欢你这件事消磨没了。”
陈礼:“我没那么喜欢你。”
谢安青:“你有,你叫我‘阿青’,你把我带回来,我已经证明过了。”
陈礼:“你有没有想过,证明题的条件一旦给错,怎么都不可能得出正确结论?”
谢安青:“……”
谢安青茫然一瞬,笑容淡下来:“条件错了?”
陈礼张口即来:“撞你的人是我的仇人,撞你是因为他恨我,而我救你,仅仅是你死了,他要坐牢,可他是我所有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他坐牢了,我16年的准备,16年的等待,全都会在一夕之间变为泡影。我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吗?”
谢安青双眼有一刹那的发黑,嘴张了张,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一样,又闭了回去,听到陈礼自问自答:“我不会。”
“我还喜欢你又怎么了呢?”
“取舍取舍,我既然已经取了对我更重要的部分,喜欢这种各有可无的东西,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而你——”
陈礼走到谢安青面前,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无情地反问:“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谢安青哑口无言,突然变化的仰视角度在她瞳孔里刻画出一个完完全全尖锐冰冷的世界,她下意识躲开。
陈礼立刻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拧回来,手底力道重得她骨头生疼,说出来的话,只是轻描淡写:“能留在我身边的人,要么有钱有关系,要么有手段有名气,她们的存在能最大程度帮我完成计划,你呢?”
陈礼拇指摩挲着谢安青的嘴唇,动作里只有谷欠没有情,她说:“除了接吻,上床,你还能为我提供什么?”
“嗯?”
“你是有钱有权还是有名?你tຊ觉得你有哪里配得上我?你说,说出来,我就重新考虑。”
陈礼说话的时候心在滴血,她好像体会到离开东谢村那天晚上,谢安青说心烂了的感觉,她的眼神从最开始的飘忽到被羞辱的震惊,到震惊之后的痛苦,痛苦到极致的死寂,每变化一次,陈礼胸腔里的寒风就凛冽一级,心脏被撕开的口子就大一寸。
她想永绝后患,那最好彻底撕成两半,既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这个人留希望。
陈礼俯身,和谢安青接最深的吻,说最难听的话。
“我从不克制生需求,很需要一个能随时陪我接吻上床的人,那如果,你真喜欢我喜欢得非我不可,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一个留下的机会。”
吻落在謝安青脖子上,手解開她的內衣握上去,毫無感情地揉捏撥弄。
“你很合适。”
“之前我说对你有X冲动不是信口开河,只是这样碰你两下,我就已经SHI了,不信你可以摸一摸。”
“对了,还有分手那晚。”
“你确实没闹,是我的谷欠望对你没什么抵抗力,你一来,我就想高CHAO。”
謝安青的手被引到衣服裏,放進去,陳禮低頭在她肩膀上喘息,要亂不亂套裝把低調魅力變成高調的誘惑力。謝安青手被灼傷,燒進心裏,她很慢地咽了咽喉嚨,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死去,她在废墟里麻木地站了很久,渐渐顺应天命,变引导为主动。
陈礼紧绷一瞬,迅速扽回智。
“对,就这样。”
“可以再多一些。”
“乖。”
“嗯——”
急促呼吸在謝安青耳邊快速堆積,水順著手背流到小臂,規律的緊縮感終於要出現在手指上之前,她停下來,離開陈礼。
陈礼面色绯红,低头凝视。
谢安青手擦在她衣服上,每一个动作都格外仔细,目光注视着她。
“机会我就不要了,欠你的相机,你被国庆咬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也不还你了,就当是我们交往一场等价交换。”
“我长得不差,和你做的次数不少,应该够抵这些钱。”
“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谢安青擦得干干净净的手垂下来,看陈礼像看哪个无差别的陌生人。
“你说得对,我什么都没有,钱都没有。”
“但在感情上,我没有任何地方配不上你,是你陈礼配不上我。”
“我以后还是会谈恋爱,会遇见很好的人,而你,你无论遇见多少,都比不上我。”
谢安青拉开陈礼撑在身侧的手起身,把被她解开的内衣扣好,抬眼时,无数冰刀扎向陈礼。
“陈礼,下次我就是死在路上,你也别来找我。你千万别来,就当是我求你。”
“从今往后,我只想做你无差别的第14任。”
“我不会要挟你什么,不会问你要东西,也请你,离我能多远就多远。”
“报仇是你的事,我一个人外人,没钱没势帮不了你;被撞死是我的事,你一个人外人,没名没分也管不上我。”
谢安青说:“陈礼,我们两清。”
声音不再波澜梗塞,情绪不再纠结起伏。
陈礼忄情潮未散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谢安青没看见,低头在手机上删除微信,删除电话,取关微博,把手机转向陈礼:“以后就是天塌下来,我纠缠的人也不会再是你。”
谢安青干脆得像是变了一个人,收起手机回房,十几分钟后再出来,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捏着从毛毡板上拆下来的照片和在阳台捡的那片树叶。
还差一片。
谢安青把行李推进客厅,手伸向表面已经收拾妥当,内里翻江倒海,完全失去对峙能力的陈礼,说:“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的果决利索是对陈礼最直接强烈的反噬,她一瞬间心重如石,终于体会到分手那晚谢安青的感受,像被人一下子斩断了手脚,还什么痛感都感觉不到,就似乎看远到了万劫不复的那一幕。
谢安青的手还稳稳伸着。
陈礼心像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用尽全力才能勉强住一丝体面,说:“稍等。”
陈礼去了工作间。
站在紧闭的门后,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车钥匙上有一个相机样式的挂坠,掰开,里面就藏着另外一片叶子的残片。
完整的已经在她离开东谢村那天被捏碎了。
那天谢安青突然回来,她来不及调整情绪,手压到行李箱边缘,把一半干叶子压在地上,不能捡,一半压进行李箱里,带回来。
怕会再碎,她塑封了。
谢安青接住,说:“我不喜欢出现在照片、绘画、视频,任何可能被人关注到的地方。”
这句话,陈礼已经能烂熟于心。
她之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许懂了,谢安青怕被陈年旧事发现。
包括突然对酒“过敏”。
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试图让往事自己变成历史。
一个向来都不勇敢的人,主动说的喜欢她,现在开始主动切割。
切割……
陈礼一愣,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下一秒,果然听见谢安青说:“所以我的照片,也请陈小姐删除一下。”
陈礼:“…………”
纯粹的人,爱起谁来全心全意,恨了,手起刀落,不留一点余地。
陈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她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做难看的事,不就是希望她像现在这样,彻底放下自己,走出去吗?
为什么要慌?
谢安青催促:“陈小姐,九点最后一趟高铁,我赶时间。”
陈礼脱口而出:“我没带电脑。”
谢安青:“现在去拿需要多久?远的话,我改签车票。”
陈礼想说好,改签,话到嘴边看见谢安青的行李,她的态度,笃定如果自己这么说了,她今晚住的会是西林的廉价酒店,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
西林的廉价酒店可能连窗都没有。
她的脸已经烧红了,在那种地方住一晚,不如去医院急诊。
陈礼的语言捉襟见肘。
谢安青看似在退出,却好像每一步都把她逼得毫无章法。
是她自作自受。
陈礼不挣扎了,握紧车钥匙说:“不远,我带你过去。”
谢安青没有拒绝:“多谢。”
行李箱的滚轮声这次没有压住谢安青的心脏,她不断走不断丢,越走越轻,越走越远,亲眼看着陈礼删除照片,然后礼貌地,让她代为向谈穗转达感谢和这几天故意不吃药的歉意。
说完之后走到路边,等一辆离开的出租。
临近八点的出租不好等。
谢安青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发抖都在消耗体力。
等累了,谢安青后倾靠着灯杆,在口袋里摸到一串手串——珠子是用在小尾河捡的那块红色石头磨出来的,每天晚上磨一颗,一共磨了12天。第13天磨的玉,从奶奶留给她的玉佩上拆了最漂亮的一块,磨得平整圆润,仔细抛光。
她那时候真的很顽固。
顽固的人都是要彻底敲碎了,才能进入新的状态。
她现在深有体会。
谢安青低头看着手串,眼泪还是汹涌,但情绪没有波动。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她现在的状态,越走越轻是因为人空了,再填不满了,越走越远是因为心死了,再回不来了。
也挺好。
忙忙碌碌这一场,虽然没留下什么好梦,可至少被拉过一把,以后不会再做太多噩梦。
呵。
谢安青笑得时候比不笑眼泪更烈,她仰头靠了一下灯杆,朝路对面的空出租招手,赶在它来之前把一道一道亲手编出来的手绳拆了,只留下玉,石头全部扔进垃圾桶。
“咚,咚……”
空旷的撞击声砸在耳朵里无波无澜。
谢安青弯腰看着驾驶位的司机:“师傅,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把行李放到后备箱?我生病了,没有力气。”
师傅被她满脸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去拉手刹:“好好好,你放着,我来。”
谢安青站在旁边,等行李放好了,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
从西林回去的高铁只有四十多分钟,从村里到高铁站超过一小时。
谢安青等车的时候,给谢筠打了个电话,问她:“睡了吗?”
谢筠:“没有。”
谢安青:“我准备回了,九点四十八到高铁站。”
谢筠没问她为什么上午还说有事要证明,晚上就回来了,也没问她为什么又哭了,声音梗成这样。她快速叫了声谢槐夏,道:“我和夏夏去接你。”
谢安青:“我的精神状态可能不是很好,你做做心准备。”
谢筠一秒红了眼睛:“好,我不仔细看你。”
谢安tຊ青笑笑,说:“我等你们。”
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十点差一分的时候,谢筠在出站口接到谢安青。她自以为做了十足的心准备,甚至把六年前在地窖里发现谢安青的那一幕都回忆了,竟然还是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泪流满面。
怎么突然就瘦成这样了。
眼睛里静得都没有光了。
为什么反而变得爱笑了?
谢筠惊慌失措:“安青……”
谢安青走过来摸了摸谢槐夏通红的眼圈,低头在谢筠肩膀上,轻声说:“野地里跑大的孩子,有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谢筠,我会好的,和上次一样。”
第61章 蜗牛。
谢安青低头在谢筠肩膀上:“野地里跑大的孩子, 有野草一样的生命力。谢筠,我会好的,和上次一样。”
谢筠想说, 不可能一样。
上次谢安青的身体被歉疚、恐惧、压力,各种负面情绪挤满,擅长沉默和检讨,整个人沉甸甸的,显得低压抑郁;
这次她的心脏被爱情掏空,学会了发呆走神, 整个人轻飘飘的, 看她总像云山雾罩。
但是万幸。
这次她没有选择继续逃避,没有一声不吭躲进地窖,她很冷静地修复自己,遗忘过去,一开始只是用笑容掩盖疼痛, 忘着忘着,笑容逐渐开始和阳光同频同色。
还是不如那些天生爱笑的人灿烂,毕竟晚了26年, 学习需要时间。
可谁又能说内敛的微笑它就不好看,不漂亮。
它出现在成熟、坚韧的谢安青脸上再恰当不过。
偶尔明亮一瞬, 那一定是日渐康复的她在向谁透露出一点孩子气, 她很生动地撒娇了, 服软了,或者单纯开心了。
渐行渐忘的日子因为存档记忆少,发展快,变得有点像生命大纲,准确记录了所有事情发展的时间脉络, 过程节点,却不包含任何细节论,概要陈述。
比如2022年和2023年这两年。
大家回头去看的时候,只知道东谢村道路硬化越来越完善了,路越拓越宽了;旅游带动集体经济,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少,回来的越来越多;田里种什么,村部直播零售或者客商收购,卖出去什么……除此之外,很难有人能详细回顾这些成果诞生的过程,经历了哪些困难。
包括谢筠。
她这两年一边跑工厂一边盯村部,太忙了,如果不是静下心回忆,或者年终月终写总结报告,她能脱口而出的也只是一些典型大记事。
2021年10月中旬,县里的道路工程专家组在东谢村和周边村落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调研;
2021年11月底,西谢村村民因为修路征地的赔偿问题差点和村干部打起来的时候,东谢村已经其乐融融地开始在村部更新银行卡号,准备领钱;
2022年3月,主路动工,次年4月验收;
2023年5月,东谢村及其周边旅游爆火,很多外地老板过来投资民宿酒店,承包土地修建人工景点,同时县里拨款,对三处自然景区进行扩大再建;
2023年7月,东谢村人均可支配收入突破两万元。
现在是2023年8月,村子还在继续建设。
谢筠戴着安全帽站在即将完工的新桥上,忽然又想起来一件可以列入大纲的大记事,2021年10月下旬,谢安青“死”在了桥下的河里。
————
东谢村的雨季是每年七月到九月,横跨整整一个季度。
2021年,谢安青在西林受完表彰回村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她的防汛意识虽然根深蒂固,但不会再像前一个季度一样,随时准备住在村部,准备上堤巡视,每天按部就班地带着山佳和谢蓓蓓——前者跟在旁边,学习怎么做事,后者执行宣委工作,全程跟拍——陪各位专家四处考察,忙得脚不沾地。
考察圆满结束的前一天,几人刚刚结束行程,准备下山的时候,阳城县内忽然下起了十年不遇的大暴雨。
那个场面谁都没有料到,桥突然就断了,树倒下来。
谢安青为救一位落水的专家,在被落石砸中头部的情况下,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这次没有横在河面的洋槐挡住她,也没人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乖乖在岸上等着。她拼尽全力把专家拖到高处那秒精疲力竭,被洪水咆哮着卷进去,再没有浮出水面。
同样是那一天,木森的度假区项目正式开始招标,按照预期,景石那边由师飞翼负责。
西林的一切都在朝着陈礼想要的方向发展。
她踢掉高跟鞋,坐在那个把所有东西都要回去了的人抱着膝盖蹲过很久的阳台上,尽兴饮酒,大声发笑。
酒精让她神志不清。
她放縱地躺在地板上口耑息,呻口今,想接吻,想做AI,可是不管給自己多少,不管怎麽找,都始終找不到那種可以一瞬間清空腦子的忘我感覺。
她渐渐觉得惶恐。
濡濕黏膩的手指賣力撫摸自己的身體、喉嚨、口腔,大聲叫,大幅度扭動腰肢。
还是没有感觉。
只要一想到那双陌生的眼睛,那张泪水斑驳的脸,她身体里即使正在烧着一团烈火,也会立刻熄灭。
空寂阳台的淫靡混乱停下来,暴雨持续冲击着玻璃。
陈礼衣衫不整地躺在地板上,凌乱发丝缠绕着她的脖颈和脸,她转头看着电闪雷鸣的窗外,慢半拍想起暴雨夜的洋槐、洪水,摇摇欲坠的房屋和谁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的腰。
“轰隆——”
雷声震耳欲聋。
陈礼蓦地蜷缩成一团,脸色发白,浑身抖索。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害怕雷声,害怕下雨,像满身神经被猛地扽住了末梢,一瞬间失去所有控制和冷静。她用力咬牙蜷着,心跳快得似是要撞出胸膛。
很久,等雷声和雷声带来震颤一点一点过去了,陈礼撑着地板坐起来,靠在冷冰冰的落地窗上喝酒。
喝得有点慢,红色的水珠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去,滴到半露的胸脯上,她闭了闭眼睛,慢慢陷入沉睡。
再醒是第二天下午,韦菡打电话过来,说阳城县遭洪灾了,沈蔷正在筹集物资,今天之内安排车送过去。
陈礼坐在床上,张着口,却足足七八秒没有发出来丁点声音。
韦菡久等不到回应,叫了她一声:“阿礼。”
陈礼目光一震,像是突然被按到启动开关的机器,张皇失措地掀开被子下床。
“咚!”
陈礼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
韦菡沉声:“阿礼。”
陈礼快步折回来抓起手机:“让沈蔷等我,我跟车过去。”
韦菡捕捉到陈礼声音里难以隐藏颤意,忍不住叹气:“前后折腾两次,好不容易才分干净的,现在还过去干什么?”
陈礼愣住,片刻,声音低下来:“我就是去看一眼情况,不见她。”
韦菡:“车能不能进阳城县现在都还不确定,你就是想见也未必见得到。我听吕听说,东谢村很远。”
陈礼耳边陷入寂静,七月暴雨夜的画面反复在她脑子里出现,她弓身站着,手软到几乎握不住手机。
外面狂乱的雷声、暴雨还在持续。
韦菡说:“阿礼,她对这种事很有经验。”
陈礼“嗯”了声,抬起头看着外面,脸色发白:“可她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不要命。”
韦菡:“……我打电话给沈蔷,她和你一起去。”
陈礼马不停蹄去洗脸,换衣服,跟着运送物资的车队往阳城县赶。
周边的路几乎都被淤泥堵住了,消防、武警、医疗队、民兵预备役……从各个方向往过赶。陈礼她们一起帮忙,清了最起码30个小时,才终于进到阳城县境内——水还没有退,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沈蔷把没有信号的手机装进口袋,抬眼看向一动不动在雨里站了快两个小时的陈礼。现在别说是去东谢村,她们想原路折返回西林都是难上加难。
刚刚遇到救援的人,对方说市领导已经亲临一线指挥了,可见情况复杂。
沈蔷迟疑片刻,拉上雨衣帽子走到陈礼旁边:“先吃点东西吧。省应急厅已经派了直升机,只要网络抢修队一到,不出十分钟就能完成微型基站的架设。等信号恢复,我马上给谢书记打电话。”
陈礼依旧纹丝不动。
沈蔷来之前,韦菡反复叮嘱过她,看好陈礼,她们现在基本确定,陈礼对谢安青的感情没有她说的那么靠后,甚至可能比她们敢排的都要靠前,所以她不能乱,在这里,稍微踏错一步,就可能被洪水卷走,被淤泥掩埋。
“陈礼。”
陈礼僵硬的身体动了一下,回tຊ过神来:“我不饿。”
沈蔷错愕,陈礼的声音……
陈礼在沈蔷看过来之前,掀开帽子让暴雨淋到脸上。
这样眼泪就没有了,恐惧会被暂时冲走。
陈礼从白天站到夜深人静,手机毫无征兆响了一声。
陈礼陡然清醒,拿出备用手机给谢安青打电话。
刚拨出去又掐断,怕谢安青认出她的号码,那这一通电话打出去,她得难受第三次。
陈礼快速切到卡2的新号。
耳边短暂安静。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陈礼愣了愣,像是没听懂一样低头看了眼手机,继续打。
“您好,您拨打……”
“您好……”
“您……”
“砰!”
沈蔷被很重一道关门声惊醒,忍着沉重急促的心跳坐起来,看到车里只剩下自己和迷迷糊糊的助。
“怎么了?”助抓着头发问。
沈蔷看着外面倾泻如注的暴雨,一开口,声音紧绷发抖:“陈礼走了。”
助一愣,猛地回头,看到后排空空如也。
“这么大的雨,陈小姐去哪儿?”助问。
沈蔷拨通韦菡的电话,心口一阵阵凉得发麻:“东谢村。”
陈礼不知道自己具体走了多久,2G信号刷地图简直难如登天,手机电量也撑不了太久。她在经历了四次走错路,三次差点被洪水冲走,无数次在泥里摔倒之后,终于看到了遇见谢安青的那条平交道——河边的大青树已经被狂风掀倒了,河水暴涨淹没了庄稼。她顺着泥泞的窄路继续往村部走,那里有临时安置点,有吃的喝的,有……
“谢安青呢?”陈礼看了安置点死气沉沉,人人抹泪的画面很久,听见自己问。
谢筠双眼血红,语气平静,说:“死了。”
陈礼机械地转头看着谢筠:“不可能。”
谢筠的手机已经没电了,她要来谢蓓蓓的,打开她作为宣委尽职尽责录下的全部过程:“她如果幸运,等天晴了,水退了,能在哪摊淤泥里挖出尸体,不幸运,这就是你最后能看到的。”
“陈小姐,您高兴了吗?”
“以后再没有人会和她一样缠着您,没人和她一样,刻一个您的名字,每天把您攥在手心里,看着爱着,更没人和她一样明知道荒山危险,还是义无反顾跑进去,就为找一块红色的石头,给您做一串能力范围内最有价值的手串。”
谢筠盯看着陈礼,咬牙切齿。
陈礼失聪了,听不到谢筠嘴里任何一个字,目之所及只剩洪水吃人一样把那个人卷进去,在往后长达十几秒的视频里,再没有露出来过。
“咚。”
手机脱手掉进漫过脚踝的泥水里。
陈礼愣了一下,慌忙弯腰,想去捞。
谢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提起来,拉到跟前:“陈礼,她洗澡从来不关门这件事你知道吗?”
陈礼木讷如锈,声音卡顿:“知,道。”
谢筠:“你一定不知道她不关门的原因。”
陈礼想说自己知道,谢安青跟她提过,说开着门凉快。话没出口,尖锐的嗡鸣在她耳中轰然炸开。
谢筠说:“她曾经因为歉疚、恐惧把自己关在地窖里十天,差点死在那里,好了之后,她开始害怕又湿又暗的地方,可我们这里动不动就下雨,动不动就停电,她在洗澡的时候遇见一次,往后就再不敢关门。她怕。但你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淤泥里。”
谢筠说完的瞬间陡然松手,陈礼站立不住,接连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住。她满身的泥巴,眼神散落,落魄又狼狈。
谢筠看着,怒气比这洪水暴雨大得多,那才一个开始而已,凭什么有人在洪水里不见踪影,有人还能全身而退。
谢筠逼视着嘴唇青白,两眼无神的陈礼,字字泣血:“她有三个奶奶,一个教她生活做人,一个教她怎么安静,一个教她怎么活泼。在你之前,她们就是她的全部;你来之后,多了一个你;她们都走了的时候,你也走了;你走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
“都走了?什么叫都走了?!”陈礼混沌发虚的目光猝然清晰,字句紧咬。
谢筠却忽然风平浪静:“就是都死了,在你和她分手前几天。”
冰刀穿过胸口。
陈礼的身体一瞬间从血液凝固到神经,心脏都好像停跳了,葬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怎么可能?”
“不可能。”
“她为什么不和我说……”
谢筠冷嗤发笑:“说了你就会改变主意?说了,你改主意了,那是可怜,还是爱?”
谢筠赤。裸裸的反问把陈礼扒光在暴雨之下,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6年时间就能彻底改变谢安青,16年怎么可能还会善意的给她留下一个出口?
不可能。
那她应该,还是会在谢安青和仇恨之间选择后者……
她最爱她,不过想办法避开葬礼的当口。
“哈哈哈。”陈礼忽然开始笑,越笑越大声。
是她配不上谢安青。
没毛病。
始终都是她配不上。
陈礼转身往出走,目光流散在暴雨里。
走出去,她陡然停住,在墙根的树下看到一只蜗牛。
*
“一只蜗牛突然从壳子里伸出触角碰一碰你,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想把她捡起来放在手心里捧着,让她不用把头抬到最高也看不清想看的东西,不用时时承受被烈日暴晒至死的风险,不用走来走去花光了力气还只是停在原地。”
“你完了。”
“你去摸一摸她的头,看她红着眼睛哭一会儿,再听她表一两句白,你也会完。”
“我要是在她这里栽跟头栽得狠了,以后说不定就会对女人敬而远之。”
“从今天起,我每天三炷香,求她是个大坑,让你栽得头破血流。”
*
好。
陈礼把蜗牛放进手心里继续往前走,一次也没回头。
走过平交道,走出东谢村的地界。
陈礼摊开虚握着的手掌,短暂平静,屈膝在平交道外,“啊——!”
她嚎啕如世界颠覆,一生难愈。
————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陈礼睁开眼睛,把时间拉回到现在——2023年八月,早晨六点。
这是她从东谢村回来之后,第32次梦到谢安青。
她那晚一走,再没有回头;她停在2021年,再没有向前。
陈礼躺了一会儿,等混乱紧绷的情绪勉强过去了,起身靠在床头翻看群里的消息。
今天是她借沈蔷的口,正式对师飞翼的设计方案涉嫌抄袭提出质疑的日子。
她用两年的马不停蹄,把原本漫长的五年计划压缩到两年。人人都觉得她疯了,可人人都治不好她,只能陪她一路疯过来,有惊无险,今天也是她们所有计划真正的开始的日子。
陈礼洗漱结束打开衣柜,原本张扬的性感长裙被精简干练的套装取代,颜色偏向黑白,裁剪材质虽然和那年初见,某一个人身上穿的大相径庭,但款式总若有似无参考着她。
陈礼没发现,随手取出来一套换上,驱车赶往工作室。
新来的小助应小把咖啡放在陈礼桌上:“礼姐,咖啡。”
陈礼应了声,左手拿着鼠标修图。
应小看了眼,没等反应过来不对劲,忽然被人叫去帮忙布景。
忙到中午,应小后知后觉问陈礼的徒弟饶之:“礼姐是左撇子?”
饶之原本在试拍,闻言扫应小一眼,没说话,转身离开。
应小挠挠头,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一旁围观全程的人像摄影师凑过来,摊开右手说:“你礼姐以前和我们一样,用右手,后来好像是遇到过什么意外吧,右手连杯水都端不起来了。”
应小震惊:“那还能拍照吗??”
人像摄影师职业假笑:“你猜。”
应小:“……”不能拍的话,她会想让世界毁灭!
第62章 相遇,背道。
应小抑郁一整个上午, 午饭后忽然开朗,因为当红电影导演杨代要带着她新电影的主演过来工作室拍主题海报和单人宣传照,而且点名陈礼拍。
那她的手就是能拍!
不枉她开掉原单位老板, 追星追到这里!
哈哈哈!
应小火速把手里的活干完,抻着脖子跑来门口等杨代。
下午两点,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出现。
陈礼亲自出来迎接:“代姐。”
杨代:“这次能不能真正玩出来点不一样的东西就看你了。”
陈礼抬起手,食指微勾,饶之立刻会意,带着演员去化妆准备。
陈礼接过应小递来的平板, 打开昨天和平面设计师——这次海报和宣传照的设计师——易沐反复尝试调整, 试拍出tຊ来的海报初稿。
“悬疑片的基调通常沉重、神秘,您这次也不例外,那想做出不一样的效果,首先就得放弃怼脸眼神杀,或者通过光影营造悬疑效果。”陈礼倚在桌边说:“故弄玄虚, 莫名其妙,不知所云,观众看过去只会头皮麻一阵, 捕捉不到任何故事点和吸引力。”
杨代:“这就是我否了无数方案,一直在顾虑的。”
陈礼:“我和易沐准备直接在海报里讲故事主线, 在宣传照里埋对立关系。”
杨代蹙眉:“透太多就没悬念了。”
陈礼两手环胸, 视线看向平板:“您从这张海报看到了什么?不要代入上帝视角。”
杨代垂眼, 反复放大缩小,仔细看:“复仇、紧张、爽。”
“怎么复仇的?”陈礼提示,“同样,不要代入上帝视角。”
杨代:“……”说不出来。
陈礼:“为什么紧张?”
杨代:“…………”
陈礼:“哪里爽?”
杨代哑口无言。
这张海报她几乎一眼就能读出情绪,但真要在不代入上帝视角的前提下说细节, 她完全描述不出来,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
那这悬念和卖点不就来了??
杨代大笑一声,欠身做请的手势:“陈大摄影师,请开始你的表演吧。”
陈礼直起身体。
杨代放平板的时候再次看到陈礼的手,短暂犹豫,她这次直接问了:“手可以?”
陈礼指尖微蜷,说:“可以。”
陈礼经过化妆间,敲了敲门。
正在做准备的几个主演和陈礼之前都有合作,双方简单寒暄几句,饶之跟在陈礼后来出来,进了她的独立工作间。
饶之熟门熟路从柜子里拿出肌内效贴,走到靠在窗边的陈礼跟前,仔细帮她把右手袖子挽上去,摘下手串,说:“礼姐,忍着点。”
陈礼没说话,转头看向窗外刺亮的阳光。
肌内效贴是用来缓解关节和肌肉疼痛的,贴合的过程因为要挤压反而会疼。
陈礼额头很快冒出汗。
饶之尽可能快地处好,再用护腕固定,看着陈礼汗涔涔的侧脸迟疑道:“要不我拍?”
陈礼低头握了握手腕:“不用。”
饶之语速加快:“这几天我全程跟着您和易沐老师,知道所有细节。”
陈礼垂手往出走:“没担心你拍不好,是事情提前答应好了。”
饶之只好放弃,寸步不离跟在陈礼旁边打下手。
结束已经是下午五点。
杨代对陈礼的照片除了赞叹惊艳没有第二个想法,她迫不及待想看成品,所以直接拉着易沐在陈礼这儿讨论海报细节的调整。
陈礼坐在窗下,鬓角头发微湿,右手只是垂着不动都在微微发抖。
饶之跟她一年多,发现她好像很喜欢坐在阳光充足的窗下出神,但不知道为什么,阳光从来照不进她的眼睛。她总是静悄悄的,除了发脾气和拍照,看不到任何一点情绪起伏。
吕听姐说她心里缺了一块,说应该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没了,她如果不去喜欢别人,就永远不会好。
还说——
“她应该不会再喜欢别人。”
“有些事情就怕后知后觉,偏偏再回不去。”
饶之快速低头把眼里的情绪逼回去,走到陈礼旁边蹲下,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说:“礼姐,我拆绷带了。”
陈礼凝固在窗外的视线微微闪动,过了很久,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开口:“你说,修一条路需要多久?”
长的一年,短的一周。
今天东谢村最后一条小路验收完成,道路硬化程度达到百分之百,谢蓓蓓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打火机,蹲在鞭炮前大喊:“耳朵都捂好了吗?我点了啊!”
“三,二,一。”
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新路上炸开。
东谢村能来的人全都来了,大人护着小孩,一张张笑脸比阳光灿烂,比鞭炮声热烈。
谢槐夏看到鞭炮放完,立马拉开谢筠捂在自己耳朵上的手,和其他小孩儿一拥而上,跑去桌上拿果子和糖吃。这些东西都是村里人自发带来的,庆祝东谢村彻底迎来新生活。
谢筠和邵婕并排站在路边,后者前些年一直不在,看不到村里点滴的变化,今天突然就放起来的鞭炮让她恍惚不已:“好像做梦一样。”
谢筠:“嗯,八年了,长得都不敢想。”
邵婕:“要是阿青在就好了,看一看她的努力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
谢筠无声笑笑,忽然想起件事,她和邵婕说了声“帮我盯着谢槐夏”,大步走到满面喜色的张桂芬旁边说:“婆,安青是不是答应您最迟今年年底,就可以打电话给谢静和谢宽,问他们愿不愿意回来发展?”
张桂芬笑得合不拢嘴:“对对对,有这事儿!”
谢筠:“您现在可以打电话了。”
张桂芬摆摆手,很不屑地哼出一声:“现在还用得着我叫,他们巴不得马上回来给我养老哈哈哈!”
张桂芬爽朗的笑声引来一堆人挤兑,说她的龚扇手艺马上要传出去了,钱要来了。张桂芬笑骂她们眼光短浅:“我在乎的是钱吗?是往后三代同堂,共享天伦,是我这传了三辈的手艺终于要有人来学喽!哈哈哈!”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商量未来。
张桂芬抹抹笑出来的眼泪花,说:“小筠,青娃呢?”
谢筠漾着笑容的眼睛暗淡一瞬:“去县里了。”
张桂芬摇头叹气:“怎么挑着今天这么大的日子去县里?村里修路的事全是她忙前忙后张罗的,现在好不容易修完了,她却不在,太可惜了。”
谢筠手插着口袋没说话。
谢槐夏噔噔噔跑过来抱住谢筠,说:“妈,你帮我给小姨打个电话,说我有东西要送她!”
谢筠:“什么东西?”
谢槐夏:“秘密,你快打。”
谢筠:“不说不打。”
谢槐夏气得跺脚:“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耳朵过来!”
谢筠弯腰。
谢槐夏连说带比划,谢筠沉默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谢安青打电话。
谢安青按键挂断,回了条微信:【在忙,稍等。】
孙部长给谢安青添了点茶,说:“两年到了,这次没什么变动了吧?”
谢安青:“没有,都听安排。”
孙部长叹了一声,笑着说:“待的时间是太长了,不过升得也快,直接跳过县里到市里,去了好好干,你的能力不止于此。”
谢安青:“嗯。”
孙部长看她一眼,再开口,态度突然严肃起来:“践行使命,拥护初心没有任何问题,但以后切记,凡是量力而行。你说你要是真在那场暴雨里牺牲了,我怎么和你奶奶交代?”孙部长后怕地说:“县里市里也会失去一个未来能堪大任的优秀人才。”
谢安青双手捧着杯子:“知道了,以后一定留心。”
孙部长喝了口茶,等那股子心惊肉跳的感觉消失了,说:“当时县里宣传,市里采访你全不接受,大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怎么脱险的。今天趁着有时间,跟我说一说?”
谢安青抿了抿嘴唇,片刻后开口:“兔子挂在了路边的钢筋上。”
孙部长愣住:“兔子?”
谢安青:“车钥匙上的挂饰。”
从一个人那里要来的可以肆意生长的童年和会有人疼的将来,在洪水里抓住了差点刺穿过她脖子的钢筋,她随波逐流的身体就忽地停下来了。
很荒谬的组合,很不可思议的结果。
孙部长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太难以置信了,她高抬眉毛吐了一大口气,说:“走,一起吃顿饭,等你去市里,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谢安青起身:“十月才走。”
孙部长:“剩下这两个月是给你的假,我不会再叫你过来给你安排事做,你也别自己没事找事。你们村里现在不止有谢筠,谢蓓蓓和山佳也能独当一面,你就当是把过去八年的假期攒在一起休了,好好玩,好好放松。”
谢安青应了声,跟着孙部长下楼。
孙部长家在县城,知道哪里的饭菜地道。她开了车,出来之后一直往前走,走到西街拐弯,谢安青毫无准备地经过了梧桐大道。
今天梧桐大道没下雨,旧公交站也被拆除了,但谢安青一抬头,还是看见了浪漫的赤色悬日。
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发到朋友圈,慢慢地想,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只要够久,再深的伤口也能被一点一点抹平到像是有些事情从没有发生过,有些人从没有来过。
谢安tຊ青收起手机说:“部长,等会儿我可以多点几个菜吗?饿了。”
孙部长挑眉:“可以是可以,但我想问。”
谢安青:“您问。”
孙部长快速偏头看谢安青一眼,说:“你这两年是不是变活泼了?以前跟你相处,总有种苦大仇深的感觉,现在竟然会跟我提要求。”
谢安青说:“是。”
孙部长问:“怎么变的?”
谢安青笑笑,看着梧桐大道尽头正在下落的悬日:“看清了,看远了。”
自然而然就变了。
————
谢安青回来村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家里前前后后的门全都开着,露台上坐了一堆人。谢槐夏看到谢安青回来,连忙朝她招手:“小姨小姨,快上来!我给你留了鸡爪!”
谢安青不慌不忙地在水龙头下洗手,洗完上来,果然看到两个鸡爪摆在碗里,其他的盐水花生了,鸭脖子了……
谢槐夏“嘿嘿”两声,用餐巾纸把花生壳和鸭骨头盖住,企图掩盖她对自己小姨有爱但不多的真相。
谢安青在椅子里靠着,看了众人一圈说:“怎么都跑来我这儿了?”
“路修完了,找个地方放松,你这儿风景好,顺便,”谢筠朝对面的谢槐夏抬抬下巴,“她有东西送你。”
谢安青转头看过去。
谢槐夏麻利地站起来,挺胸抬头,递给谢安青一个信封:“小姨,你辛苦了!”
谢安青:“教你数学确实辛苦。”
谢槐夏:“小姨!”
谢安青无视谢槐夏攥得圆滚滚的拳头,低头拆开信封。
一张机票。
目的地:东林。
出发日期:下周一,还有四天。
谢槐夏凑过来挤着谢安青,献宝似的地说:“这是我用压岁钱给你买的,还给你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你可以看一看天空,看一看云,好看的话,记得给我拍照片。”
“不好看就算了。”谢槐夏失落地嘀咕,“不好看,你心情肯定也不好。”
谢安青隐约猜到谢槐夏给自己买这张机票的用意,她胸腔发热,喉头堵胀,抬手摸了摸谢槐夏低垂的脑袋:“你选择的位置怎么会不好看。”
“是吧!”谢槐夏一秒开心,“那小姨你一定多看啊,机票可贵了!”
谢安青说“好”,喉咙里很慢地咽了一口,跟她确认自己的猜测:“为什么突然给我买机票?”
谢槐夏:“去玩呀!”
谢安青:“为什么让我去玩?”
谢槐夏一愣,眼珠子滚下来,伸手抱住谢安青的脖子:“小姨你太辛苦了,我想让你高兴。”
谢安青:“我现在很高兴。”
谢槐夏:“还能更高兴,我想你要最高兴。”
谢安青轻笑:“之前不是不让我走?”
“三下乡”大学生来村里那个“之前”,谢槐夏显摆自己知道驻村书记和村书记区别的时候,提到谢过筠说的话,“我妈说了,我小姨是驻村书记,县里派的,以后会走很远”,提完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吓哭了,问谢安青以后会去哪里,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谢安青说不走,哪儿都不去,外加发誓才把她哄好的。
现在怎么,主动给她机票,让她走?
谢槐夏听到这个问题眼泪更凶,大颗大颗往谢安青脖子里滚:“你待在这里好像一直不开心,我不想让你在这里了。我已经去庙里拜过了,跟菩萨奶奶讲,之前发的誓不作数。小姨,你走吧,走多远都行,但是你要开心好吗?”
“好。”谢安青说,眼眶泛起红,笑容爬上嘴角,“你好好学数学,争取在四年级开学之前戒掉掰指头……”
“小姨!”
谢槐夏的悲伤情绪被“数学”这个她好像永远都学不懂的科目弄得完全没有了,气呼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塞谢安青怀里说:“我把小猪存钱罐砸了,这是我全部的财产,小姨,你不用省着花!我有钱呢!”
谢安青低头看着,视线晃了晃,记得这里面应该有八百块是有人拿她的钱做了谢槐夏的见面礼,兜兜转转,现在又回到她手里了。
好预兆。
谢安青把钱装进信封,抬头说:“还有没有酒?我也喝点。”
酒在山佳那边,她听到谢安青的话下意识看向谢筠。
谢筠微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山佳这才打开一瓶递给谢安青。
谢安青仰头喝了一口,说:“东林谁熟?推荐我几个好玩的地方。”
这话正中谢槐夏下怀,她噌地把头一转对上邵婕,眼睛亮得瘆人:“邵老师熟!”
机票也是邵老师帮她选的,还在上周末带她去了机场取票。
她本来可纠结这件事了,一边想给小姨惊喜,一边又不知道怎么买,买哪儿的。
邵老师发现之后,马上就帮她解决了!还说可以找到人带小姨玩,那她肯定对那里熟呀!
邵婕被出卖得猝不及防,她在收到谢安青投过来的视线时下意识捏了一下酒瓶,说:“我有个学姐是东林人,人不错,我和她打了声招呼,她说吃住玩全包。”
谢安青眨眼的时候,目光扫过邵婕捏住酒瓶的手:“会不会太麻烦她?”
邵婕:“不麻烦,她经营度假酒店的,刚好了解这些。”
谢安青“嗯”了声,接受:“费用我照常付,万一被人举报,说不清楚。”
邵婕:“好,我和她说一声。”
酒一直喝到十一点结束。
谢安青起身收拾露台,其他人各回各家。
谢筠因为要盯睡得迷迷糊糊的谢槐夏安全翻墙过去晚了几步,出来的时候看到邵婕独自站在路边。
“等我?”谢筠说。
邵婕:“嗯,跟你说声抱歉。”
谢筠:“什么事啊,突然就说抱歉了。”
邵婕:“让阿青去东林。”
谢筠帮谢安青关好院门,转身朝路边走:“这是好事。”
邵婕和谢筠对视着,过了几秒,说:“我学姐两年前就知道阿青,当时网上那些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微博上看到的。”
谢筠点点头:“有什么问题?”
邵婕:“我学姐是同性恋,对阿青一见钟情。”
谢筠:“!”
邵婕说:“这两年,她陆陆续续问过我好几次,我觉得阿青还需要时间,没应承她什么,现在阿青慢慢好了,我私心里觉得她们可以先见上一面,至于有没有结果,这个谁都强求不来。”
谢筠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酸楚和震惊中回神,听完邵婕的话,她嘴唇张了张没发出声音。
邵婕说:“我知道你还喜欢阿青,我这么做……”
“没错。”谢筠说:“安青早就明确拒绝过我了,她往后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全都是她自由,不用顾及我。你也是。喜欢她是我单方面的事,你不用为这个道歉。”
邵婕张口欲言。
谢筠说:“能经营度假酒店,条件应该很不错,安青也在越走越远,这种人才适合她。”
谢筠说得眉眼生辉,好像真的很期待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邵婕还是想说“抱歉”,开口之前被谢筠打断:“先走了,谢槐夏还等着我陪她洗脸。”
邵婕:“……早点休息。”
谢筠快步让过邵婕进了隔壁院。
邵婕心里发沉,回身朝谢筠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才提步往自己家走,走到半路想起个事,快速拿出手机给东林的学姐发微信。
【我妹是那种踏踏实实,不怎么出去玩的女孩子,见面的时候,你低调点,不要吓到她。】
对方回得很快:【有数有数,放心吧,我一定克制住自己。】
转头到了机场,谢安青还没看清楚要往哪里走的时候,眼前忽然飘过来一个人,微微弓身凑近她,墨镜搭在鼻尖,直勾勾盯着她说:“小阿青?”
谢安青:“……”
过于自来熟的称呼。
谢安青没把情绪表现出来,反问:“许寄?”
许寄冷脸:“叫姐。”
谢安青:“……姐。”
许寄立刻阳光灿烂,手一伸,热情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地把谢安青抱进怀里,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欢迎。”
谢安青对许寄这个动作毫无防备,她僵了僵,不太自然地握着行李箱拉杆说:“谢谢。”
许寄抱完就放,顺手接住谢安青的行李:“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只管开心只管玩,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谢安青想说“不用麻烦”。
许寄早有预料,在她开口之前果断地推着行李走人,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
到了停车场,许寄周到地给谢安青放行李,拉车门,等她坐上去tຊ了,小臂往车门上一搭,弓身看着里面:“要不要姐姐帮你系安全带?”
谢安青抬头看许寄一眼,面色寡淡地伸手拉下安全带。
“咔。”
“嘶——”
许寄从出现就浮着浓浓一层光的眼神突然沉淀下来,一瞬不瞬盯看着谢安青说:“小阿青,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说完无视谢安青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探究,推上车门,阔步往另一边绕。
她们前脚走,后脚陈礼和饶之从电梯里出来。
饶之拧了瓶水递给陈礼:“礼姐,喝点水。”
陈礼正在回WhatsApp的信息,精力不集中,闻言下意识用右手去接。碰到的瞬间,她手腕一酸,水瓶滑出去掉在地上,湿了一大片。
第63章 可是我爱你。
饶之反手去拉行李的动作猛地顿住, 低头看到瓶子在地上滚了一段才停下。水还在不断从瓶口往出流,一直流到陈礼脚下,她的裤脚也湿了一大片, 酸软发抖的手悬在半空。
时间、空气、呼吸……
完全停顿的静。
过去好几秒,电梯抵达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时,饶之如梦初醒。她咬紧唇,手忙脚乱地把行李推到不挡路的地方,然后快步回来捡起瓶子拧上,和下电梯的人道歉, 提醒他们地上有水。
有人和气地说没事, 有人骂骂咧咧。
等这一波人全部走远,电梯口重新恢复安静了,饶之局促不安地看向已经垂下手退到旁边的陈礼。
“礼姐,对不起,我刚才忘记方向了。”饶之说。
她往常不管递什么东西都一定记得要从左边, 这是吕听招她进工作室的必要条件之一,她一直记得。
刚刚递错是因为听到陈礼说话声音沙哑,她着急了。
陈礼对她很好, 手把手,把她从三流的垃圾水平教到现在邀约不断, 让她既有能力还债, 有能力处以前那些恶心事, 也有能力好好生活,她特别感激陈礼,反过来就特别容易受她影响。
饶之低着头,不敢去看陈礼的手。
陈礼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谈心是吕听的事, 她没那时间,没那心思,也觉得没那必要,她教饶之不过是想打发时间而已,空白太多,她会胡思乱想。
不过,不说点什么似乎也不行。
有能力的人不能总被陈年旧事困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和她一样。
熟悉到已经刻入血肉骨骼的脸庞猝不及防从陈礼脑子里闪过,她胸中的疼痛有一秒远超麻木感,不得不紧握住手机来维持表面平静,说:“饶之,你以后会是工作室的门面之一,确定要一直这么唯唯诺诺?”
饶之突然被点,错愕了一瞬间,下意识想道歉,视线聚焦看到陈礼深沉的目光,她摇了摇头:“不是对所有人这样。”
陈礼:“只对我这样?我吃人?”
饶之依旧摇头。
陈礼:“那你怕什么?”
饶之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解释。
陈礼直接戳破:“人在特定的处境下可以低声下气,甚至可以忍气吞声,但不能连骨气和傲气也丢了,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东西。”
像她。
能对越界的人、事装聋作哑,一味退让,也能掷地有声说一句“不必非你不可”。
她比酒还像酒,越品越有滋味,越放越加浓烈。
陈礼在逐渐翻涌的情绪外露之前拉过自己的行李箱,语速比往常要快:“走了。”
饶之还沉浸在陈礼最后那句话带来的震撼里,愣了愣才跟上来,听她解释这次过来东林的原因:“我之前偶然认识过一个法国的旅行摄影师Flora,她这些年一直满世界跑,记录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这一站到我们这儿,想体验海滨城市的休闲浪漫。她的眼界和经验是你目前最欠缺的,你趁着这次机会跟她多聊一聊,学习她的审美和想象力。”
饶之:“好。谢谢礼姐。”
陈礼联系上酒店的接机,上车之后一直闭目靠在后座,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裤脚一直湿着,溅在鞋面上的水渍不擦,也不让饶之动。
约莫半小时,两人抵达事先预定的海岛酒店办入住——Flora明天才到,她们提前过来踩点。
饶之没住过这么高档的酒店,确认能拍照之后,拿出相机拍了几张。
陈礼司空见惯,没什么兴致,时不时拿出手机回复信息,偶尔纠正饶之瞬间抓拍上的缺陷。
上楼之前,陈礼忽然接到沈蔷的电话:“陈礼,抄袭的风我已经放给师飞翼了,他的助今天联系我,想私了,和我们计划的一样。我已经拿到了和他助见面的监控,这些后面都是能置师飞翼于死地的证据。”
陈礼:“继续吊着他,等他自乱阵脚之后,你再公开发律师函和证据。”
沈蔷:“有数。你到了?”
陈礼抬头看了眼电梯上的数字:“到了。”
沈蔷:“韦菡让我转告你,既然去了就好好休息,西林的一切有她。”
陈礼“嗯”了声,说:“多谢。”
“叮。”
电梯门开。
陈礼结束通话,把手机装进口袋,去推行李。
手触到的瞬间,一声高扬轻快的“小阿青”忽然闯进耳朵,紧接着有人说,“嗯?”
熟悉的音色,熟悉的语气。
陈礼心脏重重撞上胸骨,那些早已经停滞、死去的神经陡然复活,在她身体里掀起滔天巨浪。她完全听不到饶之跟在后面的喊声,撞了人也来不及道歉,疯了一样跑出大堂,站在台阶上奋力寻找。
人,人,人!
全是人!
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人!
刚刚听错了吗?
可明明就是她的声音啊,连尾部上扬的幅度都几乎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
怎么可能呢。
都亲眼看过她被洪水卷进去的画面了,还在祈求什么?
后来哪一天东谢村公众号发文,其中一张照片扫到公示栏里的村两委现任干部名单,第一位已经变成了谢筠,没有她。
她没了,消失了,再不会回来。
而她,自暴雨那天离开,再不敢踏过连接东西两村的平交道,不敢去网上搜索她的历史消失,不敢回忆韦菡的电话打到县里,听见的那声“还没找到”。
十二天了,还没找到。
还有可能找到吗?
找到了还能看出她的本来面目吗?
她在那天一脚踏空,彻底崩溃,往后一边拒绝任何人再提起她,探听她,一边常常梦到她,随便一点细节都能联想到她。
越联想越发现,真的,以后不论再遇见多少人,都一定比不上她。
她在29岁那年,被爱情终审,判下了死刑。
浑浑噩噩熬到现在31岁,终于撑不住开始出现幻觉了。
真实得不可思议。
那它最好多来。
每天都来。
陈礼胸腔剧烈起伏,攥不住的右手也紧攥着,疼痛和剧烈的奔跑让她汗如雨下,不断在下巴汇聚坠落,鬓角新生的发丝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脸上,让她看起来又空又狼狈。
饶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不敢上前。
几十秒后,还是陈礼先转的身,眼睛微红,脸色惨白,下巴和发梢挂着汗,随着她过分平稳,就显得僵硬的步子,先后掉在酒店光洁如镜的地上。
不远处的小路上,许寄一手敲着高尔夫车的方向盘,一手搭在副驾的椅背上,侧身看着上车上到一半的谢安青问:“在看什么?”
谢安青眨了眨眼睛,收回投向酒店正门的视线,说:“没什么。”
许寄顺势扭头看了眼,只看到高高低低的绿植隔绝着烈日,确实没什么。
“没什么就上车吧,姐姐带你去吃海鲜,吃完去喝酒看海。”许寄偏头瞧着谢安青,饶有兴味地说:“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海?”
谢安青扶着椅背上来,淡淡道:“我在河边长大的。”
许寄:“河哪儿有海壮阔。坐好了。”
伴随着一声“出发”,车子滑出去,伸出花圃的绿植快速扫过谢安青下巴,她没再和从前一样紧绷低压,而是随手扯下一片树叶搓了搓,又扔掉。
这片吹不响。
许寄知道谢安青今天来,已经提前推掉了全部工作,先带她去吃了午饭,之后点几份甜品,几杯小酒,坐在视野开阔的窗边听冷门慢摇——音符随意流淌,放松的同时很招瞌睡虫。
许寄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想起自己的原计划:吃完饭休息一会儿,直接去海边吹海风,踩沙子,穿上她性感的比基尼钓妹妹,结果谢安青说:“不想动。”
许寄胳膊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小阿青,你tຊ很会撒娇。”
谢安青:“……”
她刚才的语气应该比对陌生人软不了多少。
谢安青越发觉得许寄对自己的态度过于热情了,她就是她一个学妹没有血缘的妹妹而已,关系能有多亲近,她因为职业特殊性,也注定不能给她提供任何事业的帮助,那她这么做是图什么?
谢安青手指捏了一下酒杯,和露台那晚,邵婕捏酒瓶的动作如出一辙。
捏完谢安青顿了顿,视线停在许寄脸上。
许寄突然被注视,嘴角迅速一勾,红唇飞扬:“有话请讲,我一定洗耳恭听。”
谢安青:“关于我来这儿的事,我姐怎么和你说的?”
许寄挑眉。
谢安青:“除了休假,是不是还有别的?”
许寄:“相亲。”
果然。
心虚的时候捏东西是邵婕小时候就有的习惯,现在都被当成校长培养了,竟然还没有改掉。
谢安青对“相亲”这个回答有心准备,但没想好接下来说什么,战略性转着酒杯。
许寄被揭穿,脸上不见半分尴尬,反而更加从容地拨了拨头发,说:“我还以为至少要过个三四天,你才会有所发现,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就被识破了。”
“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吗?”许寄问。
谢安青看她一眼不说话,意思再明确不过。
许寄假装叹气:“但我真的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你姐事先有交代,我在机场见你的第一眼就会跟你表白。”
许寄的直白是谢安青前所未见,她倒也没觉得反感,就是——
“我应该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长相。”谢安青说。
许寄:“可你让我一见钟情。”
谢安青举杯子的动作停顿半秒,继续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甜甜的,酒精浓度约等于无。
许寄目光灼灼地锁定着谢安青说:“两年前在网上看到你的一寸照那眼,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但你姐始终不松口,我就以为没有机会了,很失望,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你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一个月等得有多煎熬,每天都要发微信给你姐,问你什么时候来。小阿青,我对你一见钟情,现在也能算日久生情。”
谢安青舌尖压着嘴里的酒,慢吞吞地想,如果有些事没有发生,她应该很快就会被许寄不加修饰的爱意打动。
太热烈了,直穿人心。
可它们偏偏就是发生了,占据过她全部的目光,赢得过她所有的忠诚,却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她不过区区血肉之躯,心脏上血淋淋的伤口恢复得再怎么平整完好,也还是会有一点杯弓蛇影的忌惮,往后再喜欢谁都不可能还是一蹴而就的草率方式。
应该怎么和许寄解释自己的情况。
谢安青想了想,把嘴里已经不再冰凉的酒咽下去,看着许寄说:“我谈过。”
许寄不假思索:“我知道,还很喜欢她。”
谢安青:“……你不怕我旧情难忘?”
许寄:“你没忘?”
谢安青短暂沉默,说:“只忘了喜欢她,还没完全忘了她不喜欢我。”
许寄瞳孔里的光和笑容淡下去,给人的感觉立刻就变了,冷而锋利。谢安青以为她要知难而退。
正确的。
喜欢这种事就是要干干净净的,拖着个尾巴,谁都不会痛快。
谢安青把口腔里残留的最后一点酒味咽下去,垂着眼睛张口:“我……”
话刚出口戛然而止。
谢安青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对方说话的声音比新一首的爱情慢摇更加轻柔爱惜。
“还以为是要拒绝我,紧张了半天。”
“原来还在害怕啊。”
“小阿青,”许寄叫,声音穿过耳朵进入谢安青胸腔,里面的心脏怕受伤,也怕被治愈,都会瞬间生出异样,“那我追慢一点行不行?”许寄说。
谢安青贴着酒杯的手掌微微收拢。
上一次,她要么在被对方步步紧逼,要么在对对方步步紧逼,等情绪堆积到一定程度了轰然爆发,水到渠成。
她只对这种仓促且野蛮的过程有经验,许寄说的,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以后是会谈恋爱,但没想过这么快。
谢安青调动脑子思考。
许寄虽然不够克制,但谨记邵婕那句“我妹是那种踏踏实实,不怎么出去的女孩子”,所以她不给谢安青任何为难的机会,直接说:“你喜欢什么?我先了解了解,以后循序渐进。”
谢安青下意识回答:“什么都不喜欢。”
许寄瞪眼:“无情。”
谢安青:“……”
虽然是实话,但确实有点儿。
谢安青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想笑,她嘴角一动,顺便就笑了,不知不觉和许寄拉近一点距离,像老友闲聊一样情绪开朗地说:“确实什么都不喜欢,我很无聊,很难追。”
许寄敏锐地捕捉到了谢安青突然打开一条缝隙的心门,喜悦立刻涌上心头,许寄趁热打铁,说:“但允许我追?”
谢安青拢在酒杯上的手掌握了握,抬眼看向许寄。
许寄坐在向阳的位置,脸和眼睛里都倒映着外面的水光,很亮,想和她对上视线,需要一点过程。
谢安青不疾不徐,即将穿过亮光那秒陡然震颤。
许寄笑容一顿,眼眶微敛,谢安青的视线已经越过她落在身后。
许寄心一磕,收起所有平和的表情,回头看过去——不远处用来隔断空间的绿植旁边现在站着一个人,秀款衬衣西裤遮着RV方扣高跟鞋,长发微卷露出整张脸,手腕上是许寄之前想买但没买到的天价限量手表。
她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在告诉所有人她不是一般人,应该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现在却红着一双眼,里面充斥着滔天的惊喜、疑惑、难以置信,渐渐发展成自嘲、否定、摇摆不定,低头抬起,再朝某个方向看一眼。
琥珀色的瞳孔闪了闪,冒出类似错愕、受伤,或者叫愤怒的情绪。
她价值不菲的衬衣袖子只用再简单不过一根黑色皮筋箍在小臂上方,显得廉价,和她的眼睛一起,是她身上唯二违和的存在。
许寄看着它们,不用思考任何一秒就猜出了她的身份——谢安青的前任。
陈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短短一截路,她好像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上了,还是无法相信死而复生这种事真的存在。
她快被身体里激烈复杂的千百种情绪撕裂了。
反观桌边那个已经被她列入回忆的人,她眼睛里震颤只是一闪而过,像是没料到还能遇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现在已经全然恢复平静,松开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酒杯,目送那个两年前就对她一见钟情,现在摩拳擦掌想追她的人离开后很久,不紧不慢抬起眼睛说:“陈小姐,好久不见。”
啊——
是啊。
好久不见。
她用了很大决心才说服自己这辈子不见,又用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辈子不能再见。
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谁能来告诉她一声,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礼右手在听隔壁这段谈话的过程里一直攥着,疼得受不了,只能用还不是完全熟练的左手摸了摸面前这个人的脸,热的,往后捏了捏她的耳朵,软的,往下握了握她的脖子,细的,顺着胳膊滑下来碰到她手——
确信是抚摸过她的身体,也进入过她身体的那只手。
她太熟悉了。
不用思考就知道用拇指抵住中指第一个关节的时候,能不松不紧,刚刚好握住她手腕。
她是真的,活生生的。
就在阳光充足的窗下坐着,不是梦境的洪水里,更不是又湿又暗的淤泥里。
陈礼剧烈抖动,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突然想哭,完全对立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撕扯,她受不了,一点也受不了了,看这个人波澜不惊的眼睛越久越受不了,智被击穿那秒,她手蓦地收紧,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击溃了,只剩目眦欲裂的愤怒:“你不是死了?!”
为什么又活了??
还能按照以前说的,开始相亲,开始恋爱。
她刚刚如果不及时站起来,她是不是就答应了让那个人追求她了?
嗯。
那个人很漂亮,条件很好,还比她会心疼人,比她负担轻,心思纯。
她们多般配啊。
她对她还有哪怕一丁点的歉疚,就应该把当初的绝情进行到底,要么装作不知道,不出来,要么大大方方走过来,祝她脱胎换骨,终于能重整旗鼓,继续往前走。
可是心好痛啊。
两年的梦魇,无时无刻不再进行的和她有关的联想好像彻底把她变自私了,想要她拉她一起耗着,耗到有一天所愿尽得,或者哪一日一败涂地。
想tຊ这样。
必须这样!
陈礼抓在谢安青腕上手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谢安青任她攥着,看着杯底折射出来的一束光,说:“骗你的。”
陈礼:“为什么?!”
谢安青借用她曾经用过的句式:“报复,遗忘,或者和下一个人重新开始。”
其实不是。
她拉着钢筋坚持了将近一天,侥幸被人发现救起来的时候已经完全虚脱了,在那户人家里养了一周多才逐渐开始恢复意识,最终联系上谢筠更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那会儿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县里担心刚有点起色的旅游因为暴雨伤亡被一朝打回原形,按着一直没发新闻。
她回来,皆大欢喜。
作为交换,她还是不上新闻。
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谢筠后来跟她提起过陈礼,她看了眼刚刚扔进垃圾桶里的兔子,说:“死了好,死了才能重生。”
于是她就在陈礼那里“死了”,现在毫无准备地,在她眼前又活过来。
谢安青平静地回忆,眼里无波无澜。
在陈礼看来,她就是不爱了,对她只剩下恨和无视。
这些东西是刀是剑是重锤斧凿,是任何能把她心捣碎的东西。她疼得什么都管不了,张口只有本能:“可是我爱你!”
第64章 可我不爱你了。
陈礼:“可是我爱你!”
没有压住的一声, 几乎是吼出来的,要不是附近哪桌有小孩子吵吵闹闹,半个厅的人大概都会听到陈礼这一声低吼。她的喉咙、耳膜、胸腔全部都被震到了, 过于强烈的感觉让她脑子陷入空白,怔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爱……
她爱眼前这个人……
和分手那年承认过的,微不足道的那点爱好像不太一样。
那个是用尽办法把她往原路上推,想让一切回到起点,这个是咬牙切齿把她往自己手里攥, 生怕她接受别人, 不爱自己,是恐惧、后怕,是痛苦、愤怒,是陡然滋生的——
每多看她一秒,就强烈一分的嫉妒心和占有欲。
是神经受到难以招架的刺激后, 摒弃一切顾虑,放弃权衡利弊,野蛮守真的爱。
是心脏遭遇无力承受的打击时, 遗忘了这个人脆弱可怜的眼泪,隐没了她卑微如尘的挽留, 被自私本性一口吞没的爱。
是日复一日的“死亡”笼罩下, 由想念一片一片拼凑出来的, 封锁在心脏深处,无论多充足的阳光也照不进去的,谁都发现不了就可以无所畏惧,日日疯长的,疯狂阴暗的爱。
伴随着她的“复生”, 轰然爆发,势不可挡。
陈礼耳中嗡鸣,听见猛一道崩裂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像是有什么沉重冰冷、高耸坚固的东西在坍塌崩裂,她来不及分辨,就感觉到杯底的光骤然聚拢变亮,弹跳抽动,达到极限时带上它光的速度一丝不落折进她眼底,将那道缝隙纤毫毕现地展现出来,她看到横冲直撞的爱意从中喷涌而出,撑得她胸腔鼓胀到几欲炸裂。
太澎湃张狂了。
把她所有的视线、情绪、智都蒙蔽了。
她被支配,赤。裸目光像是要将眼前之人燃烧,穿透。
空气在剧烈浮动,音乐忽然强烈躁动。
谢安青却只是风平浪静地靠坐着,如她刚刚对许寄所说,“还没完全忘她不喜欢我”,那当“可是我爱你”这种与其完全相悖的言论毫无防备出现时,她没有百分百愈合的情绪伤疤还是会疼一下。
和猝不及防看到陈礼那秒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震颤一样,只占短短一次呼吸的时间。
过后她看着陈礼,像是看着寸草不生的荒漠,此刻长满了荒谬。
一粒沙就是一个荒谬的论点。
实在太多了,她想反驳甚至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
也可能只是爱过的细节都已经被遗忘了,那思考就无从谈起。
于是在陈礼看来,谢安青就只是水波不兴地和自己对视着,没有争论,没有回应,甚至好像连最基本的心活动都没有,就更不会有和自己一样高昂澎湃的心起伏。
这一秒如同熔岩撞上冰川,除了滋滋啦啦的冷却反应和再怎么用力抓,都只是徒劳无功,无法抓住蒸汽,没有任何对等的轰烈现象发生。
完全没有。
“……!”
陈礼身体冰冻,神经、血液、爱意全部被冰川冰封,抓着谢安青的手一瞬间紧到发抖,关节全部泛起了青白。她被强行从自我挖掘的激昂情绪里拖出来,打入冰冷现实——爱已经没有了,目光也没有了,恨和无视是她现在能从这个人身上得到的全部。
这个事实一经发现,撕裂的痛苦铺天盖地朝陈礼涌来,她目光发虚,嘴唇发颤,张口之前对面的人忽然眨了一下那双依旧漂亮,但已经对她生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说:“可是我不爱你了。”
经年已过的陈述语气,低低的,淡淡的。
陈礼觉得震耳欲聋,她被人从还就没有站稳的冰冷现实中一把推下,跌入漆黑深渊,余光里缓缓经过的许寄是她所有愤怒的发祥地,同她身体里被冰封的爱意短兵相接,先杀死的是眼前这个人要报复她,遗忘她的根本原因,只剩一句极端刺激的“和下一个人重新开始”。
陈礼瞳孔紧缩,被捣得稀碎的心脏往下淌着血:“你要和刚才那个女人重新开始?”
谢安青被攥着的手已经胀得泛起了青紫,手背上的血管蜿蜒明显,她低头扫了眼,如实说:“如果发现合适,为什么不?”
陈礼:“不合适。”
话音紧随其后。
谢安青抬眼:“你又不认识她,怎么知道不合适我?”
陈礼眼眶里烧着扭曲的火光,无意燎到谢安青手背,看见被自己攥出来的青紫,她立刻松开力道,但没有离开谢安青,而是曲腿靠在桌边,膝盖抵着她的膝盖,和她小腿交错,手顺着她甫一被放松,马上开始泛红的手背滑下来,瘦长食指压着她柔软的小鱼际,拇指反复抚摸她细腻的手背,剩下那三指轻轻握着她,等手背上的红彻底消失时,牵着她细白的手指抬头:“我不知道,但我不许。”
谢安青:“……”
立场呢,资格呢?
和那句“可是我爱你”一样莫名其妙。
谢安青原本没打算会,想了想觉得,人既然长了嘴就不该做个哑巴。
回避话题,拒绝交流也不是成年人该有的处事态度。
以及,她不欠陈礼什么,不该总被动回应她,而应该在同一位置,明确地,表达出她自己的立场。
谢安青直视着陈礼的眼睛,数秒后张口,曼声问:“你是我的谁?”
一针见血的反问。
陈礼眼眶里的火光猝然熄灭,直往下坠,冷酷的记忆趁机往上涌。
谢安青在她失神的那一秒抽出手,膝盖离开她的膝盖,平铺直叙地说:“如果我没失忆,是陈小姐你甩的我,而且是先后两次。”
……好像是这样。
爱意被迎头痛击,陈礼被记忆俘虏,酷刑加身。
谢安青不心疼,也不看热闹,只道:“那么陈小姐,你以什么身份管我?凭什么管我?你出尔反尔,说爱我的时候把我当什么,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字字诛心。
谢安青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杀人无形。
陈礼根本感觉不到痛了,右手无意识撑在桌上,眼前的景象都发了虚。她找不到为自己的辩解的方法,崩坏的智束手无策。
谢安青反倒没觉得有什么,被甩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就是:“陈小姐,我已经不纠缠你了,你能不能也离我远一点?在我这里,分手之后不能再做朋友。”
“最普通那种都不可以。”谢安青说。
绝情返场,比两年前要求她归还树叶,删除照片那一夜更加利落平静,也更加尖锐锋利。
陈礼怔愣着,短短几十秒时间经历了从地到天,又从天到底的目光也被冰封了,两人对视着。
谢安青眼睛里是平交道口初见那年才有的黑静冷淡,说:“我之所以还对您客气,是因为您在我困难的时候拉过我一把,我们村的路能这么快修好,助农直播号能涨粉几十万也都是沾了您的光。这部分我没办法完全拿我自己还,所以我还客气,但希望您明白,对无关紧要的人,我的客气不是没有底线。”
突然转变的称呼,界限分明的态度,警告般的措tຊ辞。
每一样都极具穿透力,把陈礼冰冻的目光粉碎,变成白茫茫的雾,她疼得像是快要断了一样的手一寸寸扣紧桌沿,在舌尖尝到了浓浓的铁锈味。
她的视线一刹清醒,一刹模糊,反反复复。
终于重新对上谢安青那秒,她灵魂绞痛,迟钝地张开口,声音里透出哑:“之前的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谢安青耳膜微震,目光从陈礼喉咙处扫过,看到印象里总是干干爽爽的脖子里此刻汗水密布,几绺头发狼狈地粘在里面。
可这里完全不热。
过低的空调甚至让谢安青膝盖发凉。
陈礼怎么……
和她有什么关系。
谢安青偏头避开陈礼的视线,说:“不用。”
陈礼:“?”
不用是什么意思?
除了疏离的客气之外,她会继续忘,直到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爱恨全无?
不行。
不可以。
她,不,允,许!
陈礼掐到发酸的左手把谢安青脸转回来,冰冷拇指摩挲着她不会再主动为她张开的嘴角,一出声,眼眶红透:“怎么做,才会再喜欢我?”
谢安青没答,看着她。
陈礼也望着她,那桌吵吵闹闹的小孩子追逐着从旁边跑过去,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撩动了谢安青额角的头发。陈礼看到靠近发根的地方多了一道疤,很短,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完全不影响谢安青漂亮的脸,甚至可以说,这是她的功勋章,该被所有受益的人传颂赞美,该大大方方露出来,坦然面对。
纯属放屁。
陈礼眼底的红一瞬间烟消云散,谢筠手机里的洪水争先恐后冲进现实,将她卷进去,掠夺着呼吸。她抵在谢安青嘴角的手指抖了一下,轻声问:“怎么脱险的?是不是很难?那么急的水。”
至少十二天的杳无音讯。
陈礼翻江倒海般的心疼透过指尖传向谢安青。
谢安青捏了一下食指关节,想起垃圾桶里那只四分五裂的兔子,她始终平静的目光微微波动,转瞬即逝:“那是我的事,不牢陈小姐记挂。”
陈礼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嗓音里忽然浮起浓烈笑意:“谢书记,你又不乖了,告诉过你凡事量力的,又不听话。”
陈礼手指抬起来,想把那绺已经垂落回去的发丝重新挑起来,看一看谢安青的伤疤。
没等碰上。
谢安青忽然偏头躲开,她只摸到冷冰冰一片空气。
陈礼愣住。
谢安青把剩下那一口酒喝掉,拿了手机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陈小姐自便。”
话落,谢安青左腿在前,右腿在后,依次跨过陈礼撑在桌椅之间的腿,越过她的身体。
陈礼木讷地看着。
谢安青转身那一刹那,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下意识去拉谢安青的手腕。
右手靠外,自然用的右手。
刚一握住就被挣开了。
不对,不是挣开,是干脆利索,毫无阻碍的自然抽离。
像是一种极为贴切的隐喻:她们之间,彻底完了。
“……”
陈礼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一阵阵痛苦涌上来,淹没的是刚刚开始清醒的蓬勃爱意。她煎熬地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想追上去。
手一撑,身体大幅度趔趄,发出不小的响动。
一直留意这边的饶之听到声音心脏猛跳,连忙起身往过跑。
陈礼:“回去。”
饶之:“礼姐……”
陈礼一字一句:“我说,回去。”
饶之紧咬着嘴唇,胆战心惊看着弓身在桌边的陈礼。
她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礼姐心里缺了的那一块。
她不肯回来,礼姐的骨头都开始叫疼弯曲了。
饶之束手无策地看了陈礼半晌,只能依言退回到原位。
空调的冷气一阵阵强势渗入皮肤。
饶之眼神渐渐暗淡,听到隔壁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陈礼动作迟钝地转过身体,在谢安青坐过的位置上坐下,看了很久她用过的酒杯,手掌贴上去握了握,指肚慢慢摩挲着杯口的水渍。
舒缓的音乐又一次换了新,充满拉扯感。
陈礼听着听着,所有在身体里出现过的情绪开始疯狂反刍,她被捆绑着,被迫回味那些残留在深处的味道,一样紧接着一样:
幻听带来的嘲讽;
肯定带来的惊喜;
忘记带来的痛苦;
重启带来的愤怒;
……
忽然发现爱她;
忽然她要爱人;
忽然坠入地狱;
……
反刍的情绪少了初始的迅猛和激烈后,变成最钝的刀,最慢的拳,刀刀不见血,拳拳不闻声,只是不断堆砌,不断延长,不休不止似的压弯了陈礼的身体。
她伏在桌上,肩膀颤抖,眼泪慢慢掉了下来。
和梦里的洪水汇聚在一起,借助“死而复生”这个具有摧枯拉朽之势的情绪bug,彻底将她碾碎,她便只能看到那些同“死亡”一起生长起来的,生命力顽强的爱意。
反正阴暗疯狂。
她坐起来,仔细把桌子上的眼泪擦干净,把杯口所剩无几水渍抹进手里,目光沉入水底,既要师飞翼和师茂典死,也要谢安青爱她陈礼。
陈礼起身,阔步朝酒店大堂走——谢安青刚才离开是朝这个方向。
饶之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看到陈礼径直走到前台,说:“帮我联系一位姓谢的女士,告诉她我在这里等她。”
前台微笑:“您好,请问您和谢女士是什么关系呢?”
陈礼脖子里的汗已经没有了,眼皮微垂俯视着前台,前台莫名觉得那眼神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前台一愣,笑容几乎维持不住:“这是我们的酒店规定,请您解,同时还需要提供客人全名。”
陈礼无声注视着前台。
前台汗毛倒立,脊背一阵阵发麻。
陈礼手垂在身侧,片刻,红唇微动:“姓名,谢安青,关系……”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陈礼背着光,想不出恰当词语的嘴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眼瞳沉得能滴出水。
饶之快步上前说:“朋友。”
前台松一口气,立刻去查谢安青的房间号,几秒后,电话接通:“喂,您好,这里是酒店前台,请问您是谢安青谢女士吗?”
谢安青刚洗完脸,闻言眨掉睫毛上的水珠,说:“是。”
前台:“前台有一位……”
前台崩溃地发现自己身为连续三年的优秀员工,竟然忘了对方信息就直接给客人打电话,这要是被老板知道,她饭碗不保。
前台紧张地抬头。
饶之说:“陈。”
前台:“一位姓陈的女士找您。”
谢安青已经通过饶之的口听到了,她坐在床边,垂眼看着湿淋淋的手背:“我在休息。”
意思是不会下去。
前台看着陈礼,怀疑自己只要一开口,马上就被她的眼神冻死。
陈礼:“电话。”
前台连忙把电话递给陈礼。
陈礼听着那头的寂静:“你不来,我会一直等。”
谢安青:“……”
她之前的话有那么难懂?
还是有人觉得她很蠢,同样步步紧逼的招数,她一次信,第二次依然会信?
谢安青目光上移,停到手腕,回想离开前那个轻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束缚感。
挺好。
肌肤相触的感觉都淡了,她离全部忘记就只是一步之遥。
那么:“陈小姐随意。”
“嘟。”
谢安青挂了电话。
陈礼却依旧握着不动,额发下垂,眼底泛着的冷光幽深可怖。
饶之:“礼姐。”
陈礼把电话还回去,转身朝等候区走。
饶之一愣,迅速把相机包勾到肩头亦步亦趋,只跟出四五米,忽然听到陈礼说:“晚饭之前,抓拍满一百张人像,一百张全部合格。”
这根本不可能。
陈礼就是不想让她跟着而已。
饶之意识到这点,步子猛地顿住,眼睁睁看着陈礼越走越走远——现在是下午两点,午休时间,这个点的等候区空无一人,她靠坐在窗下的沙发里,一动不动看着能通到电梯厅的方向。
窗下没有一点阳光。
饶之记得,即使是以往阳光充足的地方,陈礼的眼睛都没办法被照亮,整个人静悄悄的。
那背光方向更应该显得沉才对。
饶之却在她不可靠近的表象下看到前所未见的激烈,一边血沸如汤,一边冷硬如铁,她像布满炸。药的荒山,彻底崩坏不过一瞬之间,也像拉到极限的弓,再细微的风吹过去也能引起嗡鸣震动。
很危险的状态。
饶之心重重一磕,下意识看向电梯厅方向,抓在相机包上的手越收越紧。
晚上九点,天黑得不见一丝光,陈礼在窗下等了七个小时,晚饭早就过去了,谢安青依然没有下来。陈礼身上早就凉透了,中央空调还在持续不断地卖力工作,她领口开着,露tຊ出一截锁骨,连上方凹陷都好像透着浓重的凉意,往下骨节分明的左手始终握着右腕,掌心里除了那只天价手表还多了一串手串,被密密实实拢在手心里,不留一点缝隙。
饶之延迟拍完照片,匆匆赶过来的时候,看到她手背已经冷得泛起了青。
“礼姐。”饶之罚站一样站在离陈礼不远的地方欲言又止,身上透着明显的慌张。
陈礼:“有话说话。”
嘶哑的声音吓了饶之一跳:“礼姐,你……”
陈礼:“没话上楼。”
饶之被她的气场震住,张了张口,低声道:“你不用等了,她在沙滩上。”
陈礼:“……”
陈礼静了有半分钟之久才抬起眼皮,她的动作慢极了,视线对上饶之那秒,她脊背一冷,发现陈礼身上那种拉满到濒临崩坏的感觉在成倍增加。
“什么时候看到她的?”陈礼问。
饶之:“刚刚。”
陈礼:“人不是刚刚去?”
饶之:“……应该,她耳朵有一点红,好像晒伤了。”
那应该是在太阳很烈的时候出去的。
四点之前?
刻意走了其他门。
死寂紧绷的空气里传来手串珠子摩擦撞击的声音。
饶之看到陈礼手拢着珠串往上捋,一直捋过肘弯,还在继续往上,直到手串完完全全没入挽起的衬衣袖子里了,她垂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根当袖箍用的黑色发圈,将袖子紧紧箍在手肘上方。
饶之经常看到这幕。
以前都是袖子被箍住的结果,她就误以为陈礼是怕袖子掉下来影响工作。
今天终于看清过程,她视线顿了顿,后知后觉陈礼好像是怕手串滑下来。
为什么?
怕被发现?
似乎是。
不然她往上捋的时候不会用手掌拢着,手串戴在腕上的时候,她也不会总用手掌盖着。
可是——
为什么怕被发现?怕被谁发现?
饶之百思不解。
陈礼起身说:“自己找地方吃饭。”
“你呢?”饶之脱口道。
陈礼:“沙滩。”
饶之:“你的鞋!”
陈礼步子停顿,低头看了眼不适合在沙滩上行走的高跟鞋,调转方向朝里走。
饶之连忙跟上去,进电梯后站在陈礼斜后方,视线随便一低就看到手串因为被压得时间久,力道越来越重,在她手腕上印出了深深一圈红痕。
谢安青在沙滩消磨一整个下午,耳朵和脸都烫得不太正常。
许寄跟在旁边念叨:“不听话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的防晒霜里又没毒,你非不抹,现在好了,疼了吧?”
谢安青解释:“村里的太阳比这大,没晒伤过。”
许寄一对眉毛恨不得挑上天:“会不会晒伤看的是光强?”
谢安青踩进沙坑,看许寄一眼,说:“紫外线。”
许寄倏地就笑了。
好老实的妹妹。
老实得有点可爱。
和她两年前在照片和事迹里看到的那个有点冷,有点强悍的驻村书记截然不同。
她都不敢想象和这样一个人谈恋爱会有多快乐。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由,才会让那个人义无反顾地选择和她分手?
邵婕是个口风很紧的人,许寄从邵婕那儿听到的关于陈礼的消息约等于无,但对谢安青,邵婕只说一句“荒山,石头”,她就知道那是一段怎样惨烈的爱情。
许寄的笑容冷下来。
谢安青一抬头,立刻恢复。
许寄饶有兴味的视线将穿一身运动套装,头发高高扎起的谢安青打量一番,声音浪得不行:“妹妹,成年了吗?”
谢安青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已经对许寄随时随地的撩拨习以为常,她走出沙坑,不咸不淡地报出年纪:“28。”
许寄:“巧了,姐姐33。”
谢安青:“。”
巧在哪里?
许寄一个眼神就能读懂谢安青的心活动,她跟上瘾了似的,被吐槽都觉得老有情调,忍不住用胳膊肘撞撞谢安青,说:“妹妹,不知道姐姐有没有荣幸请你喝杯饮料?”
谢安青:“我很少叫邵婕姐。”
许寄:“所以?”
谢安青:“我们也互叫名字。”
许寄不想接受,所以直接略过:“饮料不会下毒,更不会下药,喝吗?”
谢安青:“喝。”
许寄:“什么口味?”
谢安青不了解都有什么,下意识转头往沙滩区的杂货店看。
视线从谈笑风生的人群里经过又折回来,和陈礼在空中相遇。
谢安青被捕捉到,定了一秒,平静地离开,说:“不知道,你买什么我喝什么。”
第65章 陈小姐,自重。
谢安青的声音不高, 九点的沙滩依旧人多,正常来说,隔六七米的距离, 应该听不见对方说话,但陈礼就是把谢安青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立刻拆分出了“你买什么我喝什么”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你给我买;我听你的。
然后,信任、依赖、撒娇、听话,这些代表亲密关系的词汇立刻出现在陈礼脑子里,把她冷寂了七个多小时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搅得天翻地覆。她看着谢安青身上熟悉的粉绿白撞色运动套装, 按图索骥抽取记忆, 回想起她们的第一次约会。
她坐在她门口的南官帽椅里,腕上一根黑色头绳,唇是被吻出来的自然红;
她说她没有其他新衣服了,把唯一一套穿出来和她约会,清爽活力, 突现的年龄差把她弄得蠢蠢欲动;
她们一路走走停停拍了很多照片,在县城的街头接吻,在公交站的长椅躲雨;
她说“你让我一下”, 也说“雨停了”,两山之间的悬日壮观又浪漫。
一幕一幕像是发生在昨天, 色彩鲜明, 脉络清晰。
陈礼不知不觉沉进去, 踏着错乱的时间线朝谢安青走,周遭的旅客逐渐变成县城的行人,脚下的海滩慢慢变成县城的马路。陈礼站在谢安青面前,张开口——
“小阿青!”
猝不及防一道声打断了陈礼的回忆,像彩色的镜子碎在深黑的夜里, 一瞬之间,所有鲜明的色彩都不见了,像海浪涌上沙滩又退回去,一切清晰的脉络都消失了。
陈礼陷在时间夹缝里的视线剧烈晃动,一寸寸定格在两年后的谢安青脸上——她侧身站着,全部目光投在杂货店前方的许寄身上,没给她一分一毫;听到那声极为亲密熟稔,带着明显逗弄的“小阿青”,她做梦都没叫过的“小阿青”,她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只喉咙里动一动,回了声上扬的“嗯?”
许寄抬手:“我们去酒吧那儿找个地方坐着喝。”
谢安青:“好。”话落转身,客气地和陈礼打了声招呼:“陈小姐。”
陈礼像是没有听见,深不见底的眼睛紧锁着谢安青。
四下吵嚷热闹,小孩儿挖个沙子都能挖得兴高采烈,像是挖到了金矿。
只有陈礼是沉的,静的,冷的。
谢安青礼节已经尽到,没指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心平气和地回句“谢书记”,然后就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她看陈礼一秒,让过她准备走。
擦肩而过的刹那,手腕倏地被她握住。
“……”
谢安青手指本能蜷了一下,转头看向陈礼。
陈礼也转过来,这个角度有灯光迎上她的眼睛,谢安青立刻就看到了深处和海浪一样翻滚着的墨色——越慢越沉越显得气势磅礴。
张口却风平浪静。
“我等了你一下午。”陈礼说。
说完没和之前一样攥着谢安青的手不放,而是用拇指蹭了蹭她的腕骨。
动作很轻柔,很有耐心。
像是担心突如其来这一抓把她弄疼了似的,来来回回好几次,蹭到她认为不疼了,拇指搭回去一秒,松开她。
谢安青原本平淡的目光停在陈礼脸上,片刻收回来,连同手一起,放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上,淡声提醒陈礼:“我说了,陈小姐随意。”
她没做出任何承诺,就不必承担任何后果,那陈礼就是等了两个三个三十个下午,她也不必解释半句。
陈礼“嗯”了声,说:“现在既然遇见了,能不能约你?”
谢安青:“我有约。”
陈礼:“什么时候能和我约?”
谢安青短暂停顿,有一秒想问陈礼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做什么。话到嘴边顿了顿,觉得还是应该先对自己好点,让身边的人少担心一点。
两年不算短,没人能保持将近七百天全不犯错。
她有几次让谢筠她们担心,事后答应过以后不会。
那就该少提旧事,少翻伤疤。
谢安青收拢思绪,看着陈礼说:“什么时候都不能。”
谢安青这一次彻底经过了陈礼,目不斜视,不假思索,干脆得发丝都被tຊ速度带起的风拂动了几绺,从陈礼唇心、鼻端、眼睛上扫过去。
留下了一片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和被“你买什么我喝什么”搅翻,被“小阿青”凿穿的嫉妒心、占有欲交织在一起,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精准无误对上了仍然站在杂货店前方的许寄。
许寄一直注视着这边,无数次想走过来打断,把谢安青从充满危险的“荒山”里带走,扔掉她手里冷冰冰的“石头”。
最终都被智制止了。
谢安青是个界限非常分明的人,从房费到今天下午的开销,该她的,她全部独立承担,其他的,她要么有来有往,要么任她尽地主之谊,或者朋友之意,她在不矫情的同时,不和她耍一点暧昧。
很让人舒服的性格。
也让人不自觉地想去遵从她的底线,尊重她的意愿——在关系没到之前,不过度参与的私事,不主动探听她的往事。
所以她再怎么对陈礼充满敌意,也忍着没有上前。
现在不同了,是陈礼率先看向的她。
那她还会客气?
不好意思,从刚那声“小阿青”起,她就已经开始挑衅了。
许寄眼里挂着霜,不闪不躲地回视着陈礼,脸上哪儿有半分面对谢安青时的活跃热络。
夜晚的空气摩擦生火。
许寄在谢安青走出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前动了动嘴角,带着最热情完美的笑容转身跟上去。
两人在酒吧前的沙滩上转了半天才找到个空位。
这里的座位有低消。
但谁让许寄是老板,端着杯二十来块的西瓜汁就过来了,还有人殷勤地跑前跑后送小吃,送果盘。
许寄躺在懒人沙发上感叹:“从大学毕业到现在都11年了,我竟然才第一次看到自家沙滩上的星星,真闪啊。”
“没你闪。”许寄扭头看着谢安青补充。
谢安青该忽略的忽略,该专业的专业:“我国论上没有任何私人土地,归属权要么是国家,要么是集体,酒店只是沙滩的管者。”
许寄一腔热情被冷水兜头浇下,目光反而更加热忱:“妹妹真厉害,浑身都在发光。”
谢安青已经见怪不怪,说:“多谢夸奖。”
许寄:“哈哈哈哈!”
跟不矫情的人相处,她的嘴角可以直接上交了。
许寄笑了半天,“诶”一声,问在看驻场乐队的谢安青:“有没有什么想听的歌?我让她们给你唱。”
谢安青:“没有,平时不怎么听歌。”
许寄摇着头唏嘘不已:“28的年纪,82的状态。”
谢安青顺势说:“是不是很无聊?”
可以果断放弃。
许寄听话听音,慢腾腾瞥谢安青一眼,说:“更喜欢了。”
谢安青:“。”
谢安青转回去继续看乐队演出。女主唱似乎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声音和眼神里都透着淡淡的潮湿感,把听的人也变得沉甸甸的,不自觉想去思考,回味——
“帮我看下左边,是不是有人盯我?”许寄忽然压着声说。
谢安青还没起头的思绪被打断,捏了一下吸管朝左边看过去,一帮人正提着水桶互泼,场面混乱,敌我不分,蚂蚁路过估计都不能干着脚离开。
这么紧张的局面,谁敢分神。
谢安青看了一圈,看到个十四五岁,和许寄长得有三分相似的女孩儿:“你们有过节?”
许寄:“何止,她是我侄女,早恋被我发现掐死了,正恨我呢。”
谢安青:“她过来了。”
许寄:“提没提水桶?”
谢安青:“满的。”
许寄一个激灵坐起来,手指快点两下桌面:“我去躲躲,十分钟后这里见。”
谢安青不紧不慢:“天又不冷,让她泼一泼解气,以后就消停了。”
许寄:“换个时间随便她泼,最近不行。”
许寄离开沙发,单膝下压蹲着,随时准备跑路。
“我嫌戴眼镜麻烦,前几天跑去做了近视手术,最近不能直接接触生水,万一发炎,后半辈子可能就再看不见你了。”许寄快速说:“待这儿别动啊,等会儿我过来找你。”
许寄说完就跑,她侄女提着水桶追不上,愤愤地把桶摔在地上威胁:“有本事,你晚上一直别来沙滩!”
许寄:“没本事,所以我明天还来,后天也来,天天都来。”
侄女:“许寄,你这个坏女人!”
许寄:“替你铲除了一个恶男人。”
侄女一愣,想起自己胎死腹中的初恋,扯着嗓子蹲在沙滩上嚎啕大哭。
谢安青喝了口饮料:“……”
希望谢槐夏以后在这种事上能拎得清,别逼她去当坏女人。
“阿嚏!”
远在东谢村的谢槐夏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问谢筠:“妈,你说我小姨开心了吗?”
谢筠看了眼手机,想起谢安青下午发给她的沙滩照,里面除她之外,还有另一道想藏但没完全藏住的人影。
是许寄。
谢筠听邵婕说起她对谢安青一见钟情那天晚上,就上网查过她——家境殷实,才貌双全,和谢安青很般配。
她们应该会有结果吧。
谢安青捏着笔,墨水在纸上一点点晕开,透到下一张之前,她恍然回神,挪开笔尖说:“开心了。”
谢槐夏眼睛一亮,也开心了。
谢安青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在吃到谢槐夏喜欢的水果那秒嘴角动了动,心情突然有一点好。
主要也是许寄堂堂五星酒店的老板,竟然被一个小孩儿逼得鬼鬼祟祟,躲在树后面像做贼。
“呵。”
谢安青低低地笑了声,收回视线继续看乐队演出,现场气氛到位,加上主唱的声音极具感染力,她很快沉浸进去,脑子放空,没发现有人在注视她很久之后,提起步子朝这边走过来。
走得很慢。
左手食指和拇指上有一层粘稠的微光,在身侧拢了一路。
走到谢安青旁边的时候,微光闪了闪,靠向她被晒伤的耳朵。
完全不够强烈的一道光,和酒吧间歇变幻颜色的氛围灯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安青就是看见了。
她第一反应想躲,以为是来搭讪的陌生人,躲之前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护手霜味,她眼睫轻颤,捏扁了手里的吸管。
关于这个味道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淡了,但人在思绪分散的当下,会因为潜意识作用,想起那年被专车送去县里开会,开完会返程时躺在副驾座椅上,一只手捂着她的眼睛,让她睡一会儿的模糊画面。
很突然。
像一根针扎进心里,不那么疼了,可也不是全无感觉。
谢安青松开吸管扔进杯子里,在陈礼的手指马上要碰到自己耳朵那秒,看着微微晃动的饮料说:“陈小姐,自重。”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但用词严重。
陈礼手蓦地悬在半空,指肚上那层由晒伤药膏散发出来的微光迅速淡下去,凉意渗入她的皮肤。
她张口欲言。
发出声音之前,谢安青忽然起身——动作很快,嘴唇绷紧,撞得她后退了一步,再呼吸时,被撞过的那处肋骨生疼。
顺着神经迅速传进心脏。
陈礼一动不动地和空气四目相对,半晌后蜷起手指抬头,看到不远处,谢安青一把将许寄拉至身后护着,自己被一桶水泼得浑身湿透。
……咔,咔,细微的碎裂声出现在陈礼身体里,她钝痛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被嫉妒、愤怒胀破,因为发生在深处,无人察觉,她看起来就只是一个穿得过于正式,和沙滩海景格格不入的奇怪游客,表情没有丝毫起伏,大家如果要被什么东西吸引,只可能是不远处突然冷了脸的许寄。
“许从,十四岁不是四岁,该知道好坏了。”
越是简短的语言有时候带来的效果越是明显。
许从一瞬间白了脸,局促地攥着水桶站在原地。
许寄话说完就没再看她,直接抬手,让沙滩管员把电瓶车开过来,和谢安青一起上车走了。
这个插曲短的根本没几个人发现,周围热闹丝毫不受影响。
不放心陈礼,偷偷跟出来的饶之却看到陈礼纹丝不动在那里站了长达半小时之久,才转身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说变脸就变脸的夏天跟在她身后,毫无征兆下起大雨。
沙滩很快被清空,酒店方方正正的落地窗一扇扇迅速亮起灯光。
谢安青难得生起享受的念头,她给自己放了水,趴在浴缸里吃甜点看电视,享受到最后昏沉沉睡过去,再睁眼都快十一点了。
谢安青索性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腾腾抹身体,洗衣服,等一切收拾妥当了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忽然tຊ听见敲门声。
谢安青回头看了眼,提高声音:“哪位?”
“……”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
谢安青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没怎么在意,低下脑袋继续擦头发,从头顶到发梢,循环第二遍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声:“我。”
确信是在她门外。
而且是她认识的声音。
谢安青擦头发的动作停下来,过了几秒,她把刚刚搭在头上的毛巾捋进脖子,走过来开门。
她其实想隔着门说话。
经过那几秒的思考,觉得这么做对附近几间房里的人不友好,现在已经十一点了,该睡的早就睡了,想玩的明天还要早起。
“咔。”
谢安青把门拉开。
陈礼站在外面,手里大包小包提了很多东西,她像是刚从大雨里回来,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额发上一滴水猝不及防滴到眼睛,她眨了眨,片刻后再看向谢安青,里面多了几道明显的血丝。
“能不能让我进去坐一会儿?”陈礼说:“刚淋了雨,有点冷。”
谢安青这一秒的脑子有点空,她不是没见过陈礼淋雨,还是能把房子、大树掀翻的暴雨,她人在站都站不稳的河里,处境更加失控,却始终是稳的,看不到半点狼狈模样,而眼前这个……
像碎了的玻璃,第一眼薄弱,再看只剩裂口里的冷光从四面八方刺来。
谢安青抓在门把上的手一紧,听到悉悉索索的购物袋摩擦声忽然在走廊里响起,她立刻收拢思绪朝陈礼手里看了眼,说:“十一点了。”
不能。
第66章 至少我还有机会,不是吗……
不能。
陈礼拒绝接受, 但似乎只会得到的回答。
她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看向谢安青,像死去的鲸鱼沉入海底,被啃食掏空, 腐烂溶解,但没有如期形成深海生命的“绿洲”,只是不断被细菌吃掉血肉骨头,透出腐朽的死亡气息。
她的思绪从纹丝不动站在桌边那半个小时开始,就停滞不前了,现在所有胀破崩裂的缝隙里还积着冷冰冰的雨水, 就沉得更加难以推动, 只有许寄挑衅的眼神和谢安青忽视了周围所有,撞开她,心急如焚跑过去保护那个她想要重新开始的人的画面在脑子里反复回闪,伴随着身体里那一声声细却尖锐的碎裂声。
“咔,咔……”
空气变成不透气的网。
谢安青站在网下, 根据前几次的经验分析,以为陈礼下一秒就会吼出来的时候,她空空如也的右手动了一下, 弯腰把左手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放在她脚边,没再说别的话, 甚至头都没抬, 就直起身体走了。
她的步子很重, 脊背笔直,透着让人心里发寒的阴郁气息。
谢安青被包裹,静了几秒,低头看到地毯上被水渍洇湿的痕迹,和陈礼那一弯腰, 掉在自己鞋面上的一滴水——前者沉暗,后者透光,因为渗不进去。
谢安青把思绪从后退一步甩掉,把门推上。
这一步让原本靠在她脚边的购物袋失去支撑,左右分倒在地板上,外面罩着的防潮袋因为被拉扯,有水珠顺着或绷紧或折弯的表面猝然滚落。
谢安青看了贴在最外侧的房卡几秒,屈膝蹲下,去取房卡。
她还以为丢了,回来的时候找前台重新拿过一张。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和许寄走得太仓促,没回去座位上检查随身物品。
防潮袋的摩擦声随着谢安青取房卡的动作,在没有一丝杂音的房间里出现,被寂静放大,即使材质柔软,也无法避免不在听多了的哪一秒,突然生出一阵生性的抵触。
听觉天生抗拒某些特定频率的噪音。
谢安青视线扫过从其中一个购物袋里滚出来的防晒喷雾时顿了顿,把房卡放在触手可及的柜子上,扶起那个购物袋。
里面装着太阳帽、遮阳伞、防晒衣、防晒霜、晒伤膏、舒缓面膜、墨镜……所有可能用到的防晒物品和晒后修复物品。
另一个里面有手机防水袋、手机带、驱蚊液、晕船贴……
连信用卡都有。
背面的便签贴上写着密码。
剩下一部分是衣服,一共六套,除了颜色上的区别,款式和她今天穿的那身几乎没有区别。
鞋配了两双,一双是简简单单的纯白色,一双应该是联名款,侧面印着只兔子。
和因为救她一命,被洪水、钢筋撕裂的那只动作如出一辙——怀里抱着一根胡萝卜,憨态可掬。
谢安青看着它,搭在脖子里的右手指尖泛白,越握越紧。
被掌根压迫着的动脉疼到半个头都开始发麻的时候,谢安青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垂手把东西装回去,关上灯睡觉。
她的头发还湿着,不开空调也有凉意顺着毛孔不断往里钻。
很难受。
但能把那句从记忆荒坟里突然冒出来的“以后我疼你啊”冻住,能把和那句话发生在同一天的约会残影冻住,然后就只需要稍稍使一点力,它们便会碎成再也无法被重新拼凑的微末粉尘。
谢安青侧躺着,渐渐有了睡意。
楼上,许寄看着玻璃窗上密集的水痕、水珠,给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不久之前的那场闹剧,谢安青只允许她陪到酒店门口。
她车都没下。
谢安青说村里的暴雨她都习以为常了,许从桶里那点水根本不算什么,让她去看看许从,提醒她青春期的小孩儿要面子。
谢安青的性格说一不二。
她只能压着火气,把许从先送回家去,让她反省好了再来找她。
等她马不停蹄赶回酒店,想找谢安青道歉、道谢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却是陈礼站在她房门口,又一次被她拒绝。
“又”应该等于三,分别是:
沙滩上“偶遇”,她虽然听不见两人的谈话,但能从谢安青的神情里判断一二。
而桌边对峙,有个从未出现,实则受她指示时刻留意谢安青,以防万一出什么问题的服务员明确转达过她几句谢安青的话。
——你是我的谁?
——我已经不纠缠你了,你能不能也离我远一点?
——在我这里,分手之后不能再做朋友,最普通那种都不可以。
都是很尖锐的话。
刚刚门口是第三次。
——十一点了。
看似委婉,实则冷漠。
陈礼向谢安青开口,想进去坐一会儿的时候,冷得牙齿都在打抖,谢安青只说“十一点了”。
“笃。”
许寄将再次空了的酒杯放到桌上,回想网上挖出来的那个谢安青,邵婕和她说过的谢安青,她今天这一天亲眼所见的谢安青,一秒得出结论:她做人做事很有余地,很给脸。
但对陈礼,她客气,又毫不客气。
很明显,陈礼是她的例外。
例外通常代表还特别。
真正的时过境迁是你不论大小,不论好坏,脱口而出一二三四五,和她讨论以往经历的时候,她像个第三视角的陈述者,始终风平浪静,甚至谈笑风生。
所以真的是虽然忘了“喜欢她”,但还有一点“她不喜欢她”在谢安青心里作祟?
许寄不知道。
她只记得下午两点零五分,她在短暂权衡是让谢安青继续“休息”,还是强行打断她之后,选择打电话邀请她到沙滩上消磨时间,并且有意带她走其他门,避开了陈礼。
因为谢安青下来的时候,鬓角有一点湿,很明显刚洗过脸。
34℃的天,频繁洗脸其实不奇怪。
但不知道为什么,直觉明确警示她,尽量不要让谢安青和陈礼撞见,尽量多说多做,分散她的注意力,否则她还会“洗脸”。
所以今天这一下午,她开口就在撩拨。
当然,主要是借题发挥。
效果似乎不错。
许寄回想今天下午的和谐,紧蹙眉心慢慢放松下来,看到手机亮了。她扫一眼来电显示,拿过来接通:“邵邵。”
邵婕还在学校。
今天工人过来翻新教工宿舍,她一直盯到现在才看见许寄的微信消息。
晚上十一点发的。
【空了回我个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邵婕偏头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拧开水龙头洗手:“这么着急,是不是我妹怎么了?”
许寄目光微敛,短暂思考,决定不略过谢安青本人,直接向谁提起她的事——遇见陈礼。
许寄说:“没什么,是我有急事找你。”
邵婕:“什么事?”
许寄:“你妹喜欢什么?”
邵婕:“嗯?”
许寄:“追她有点难,但我越看越tຊ喜欢她,所以想走个后门,抄作业。”
邵婕悬着的心放下来,笑了声说:“这个作业还真没办法给你抄。”
许寄:“怎么说?”
邵婕擦了手靠在桌边:“阿青小时候不是在用功读书,就是在专心写字,长大工作了,每天就只会工作,电视都不怎么看。她很少问人要什么,也不太给自己买什么。”
邵婕说:“她从来没给我们留过作业。”
许寄:“……”
看来某人不是82岁,看透人生的寡淡至简状态,是个早熟懂事的小可怜,没机会培养兴趣爱好。
许寄喉咙有一点堵,准备去贴吧发帖求助,势必把这些东西给谢安青培养起来。
电话挂断之前,邵婕忽然想起什么,疾声叫住许寄。
许寄:“在听。”
邵婕声音沉下来:“我妹没有喜欢的东西,但有不喜欢的。”
许寄:“什么?”
邵婕:“酒和视觉冲击强烈的压迫感。”
许寄蹙眉,想起午饭后,她问谢安青要不要喝点说什么时,谢安青不假思索的“酒”。
邵婕说:“酒好解,压迫感比较复杂。”
邵婕言简意赅讲了谢安青很多年前坐人副驾,差点被钢筋刺穿脖子的经历,说:“这两样东西能不让她碰,就一定不要让她碰。”
许寄眉心更紧。
酒店里绿植茂盛,她今天开高尔夫车带谢安青去吃饭的时候,应该出现很多次邵婕刚说的情况,但谢安青没反应啊。
速度慢的缘故?
疑问迅猛强烈。
许寄直言:“我们今天喝酒了,也贴着路沿开过车,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酒是她主动要求喝的。”
邵婕那边停顿了好几秒,再开口,声音更沉:“她不说是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主动是在强迫自己继续习惯。”
许寄:“什么意思?”
邵婕:“我只是猜测。”
许寄:“告诉我。”
邵婕:“刚分手那阵子,我妹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实际一直背着我们喝酒。她把酒藏在地窖里,不让所有人发现。开车也不让我们坐,这样就能放心地把自己往路边逼,反复经历那种极具视觉冲击的压迫感。”
那得多恐怖??
许寄握着电话的手迅速扣紧,站起身来。
邵婕说:“最严重的时候,她差点把自己喝出事在地窖,车子翻进地里。”
“因为放不下那个人?”许寄声发冷。
邵婕说“刚好相反”,在那头关灯锁门:“她太想忘记了,也太怕重蹈覆辙,觉得酒喝到脱敏,钢筋插进脖子也能眼睛不眨的时候,自己就无坚不摧了。那过去还有什么重要?以后还会因为谁对她好了一点,就轻易把自己交给那个人?”
邵婕说:“她用两年时间,一边很努力地治愈自己,想尽办法保护以后的自己,一边笑着让我们放心。现在终于好起来了,学姐,如果你们能在一起,请一定对她好点。”
许寄斩钉截铁:“我拿我的命向你保证!”
邵婕笑了声,声音微微哽咽:“谢谢。”
许寄:“是我该谢谢你愿意帮忙把她骗她过来。”
“咚!”
许寄把手机扔在桌上,一改之前松散温吞的态度,直接反拿酒瓶,不管酒会不会溅出来,杯子会不会被击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下去,大步朝书房走。
这一夜,有人靠在椅子里,用体温烘干了衣服,有人越睡越凉,靠空气晾干了头发,有人翻遍全网,把情敌的资料一一记入脑子,准备宣战。
暗潮涌动的一夜。
次日天亮,谢安青一睁眼就看到阳光和海鸥在海面共舞;赶海的小孩儿提着彩色小桶,信心满满要在桶里开自己的小小水族馆;拍婚纱照的新人裙摆拖在地上,笑容迎着金色阳光扬向天空。
应该会是宁静又祥和的一天。
谢安青起床洗漱,在餐厅吃了早饭,背着包往出走。
经过大堂,她把陈礼昨晚留下的东西交给前台说:“这是陈礼陈小姐丢的东西,有劳送还给她。”
前台:“好的,没有问题。方便问问您贵姓吗?如果陈小姐想向您表达谢意,我们也好提供您的信息给她。”
谢安青说:“不用。”
话落,谢安青拉高口罩出门。
她今天打算去五公里外的渔村转一转,一是对那个红白色的村庄很感兴趣,二是的确应该买一些防晒用品——酒店里其实有买手店和精品超市,但太贵了,她消费不起。
谢安青没提前告诉许寄自己的打算,不想再占用她的时间,同时也是借机考虑考虑,应该怎么回答她昨天那句“但允许我追你?”
许寄人很坦率,从朋友的角度出发,她挺愿意和许寄深交,所以短时间内,她能做到心安得接受她的好意,长了,她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她追不上,还平白享受了她的照顾,却反过来害得她越陷越深。
所以她得好好想一想。
谢安青在环岛公路上等了不到三分钟,就等到一辆白身蓝顶的观光巴士,双层,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跟着八点的阳光一直往前走。
经过跨海大桥的时候,谢安青往后看了眼,已经看不到许寄的酒店了,她这时候才拿出手机给许寄发信息。
【我今天在附近转一转,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许寄天亮才睡,还不到三个小时。
突然听到手机响,她静了几秒,蓦地睁开眼睛,回想起今天的计划:拿出她已经大半年没用过的直升机驾驶证,带谢安青环岛一周。
许寄迅速坐起来,准备给谢安青打电话。
解锁手机看到她发过来的信息,许寄目光慢慢沉了下来。
这是在和她保持距离,还是,心情真受到了什么人的影响?
哪一样都不是好现象。
许寄思考半刻,没选择穷追猛打。谢安青不是那种缠一缠,就会停下脚步的人。
许寄点开键盘回复。
【玩得开心。】
【有需要随时找我,我的工作在你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今天没什么事情可做。】
谢安青逐一引用。
【好。】
【好。】
许寄看了一模一样两个字半天,畅快地笑出一声,心情大好,心想:有些人的吸引力大概是天生的,只是礼貌一点,板正规矩一点,就格外得有意思。
许寄哼着小曲洗脸出门,电梯走到6楼的时候,毫无防备撞上了陈礼和饶之。
她们吃完饭要去机场接Flora。
许寄和陈礼对上视线那秒,冷光从眼底一闪而过,微笑道:“怎么称呼?”
明知故问。
陈礼手指间绷着那根当袖箍用的黑色发圈,原本没什么弹力,遇到许寄那个瞬开始被拉紧,拉到极限后忽然松开。
“啪。”
发圈弹回来狠狠打在关节上。
许寄本能蜷了一下手指,对那种集中、剧烈的疼痛感同身受——她偶尔也用皮筋,被抽过。
陈礼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她在电梯超时关闭之前走进来,和许寄并排站立:“耳东陈。”
“陈小姐好。许寄,这家酒店的老板。”许寄说:“昨晚睡得好吗?”
陈礼:“多谢许总关心,很好。”
许寄:“那就好,希望陈小姐接下来这段时间住得舒心,玩得愉快。”
陈礼:“一定。”
明明是刀光剑影的话对,两人说得心平气和。
饶之站在前面紧张地手心都在冒汗,她以为话题到这里就可以了,该结束了,下句许寄一开口,她才知道什么是金鼓齐鸣,剑拔弩张。
“都已经两年了,陈小姐怎么突然又不喜欢‘前任’这个身份了?”许寄说,脸上笑容不变。
陈礼单手插兜,目不斜视:“都已经两年了,许总怎么突然不想继续做路人甲了?”
许寄目光微凛。
她昨晚在网上查陈礼的时候,陈礼也在查她?
意料之中。
她还真怕陈礼会淡定到不把她当成对手,那她当真一点都配不上谢安青。
回头草哪儿那么容易吃,噎死的才是大多数。
许寄压抑着翻滚的敌意,笑不露齿:“据我所知,陈小姐这两年一直处于单身状态,没再和前几年一样频繁的换女朋友。为什么?对小阿青旧情难忘?”
陈礼:“许总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两人的感情,从第三者视角出发,怎么看都是正确答案。”
说她是第三者?
许寄无声冷笑,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陈小姐说得对,那我这个第三者就再出发一下,似tຊ乎——”
许寄拖着声,拖到笑容堆满嘴角的时候,不紧不慢道:“小阿青早就不在原地等你了。”
陈礼舒展的肩膀、脊背一绷,低压感迅速向四周扩散。
许寄笑容更胜:“我虽然还不完全了解她,但隐约知道,她是那种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搭上全部的人。我很好奇,陈小姐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才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选择和我面对面坐着相亲?”
一句话,刀子直插心窝。
连同昨晚被撞疼的肋骨一起在胸腔里翻搅。
陈礼瞳孔深处的积了一夜的冰冷雨水翻滚出来,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掐紧。
电梯里的针尖对麦芒的气氛直逼高。潮。
彻底崩裂之前,清脆一声“叮”响起,电梯抵达一楼。
饶之一愣,立刻用手挡住电梯门说:“礼姐,到了。”
陈礼松开陷入肉里的指甲,提步往出走,把声音留在身后:“许总既然知道她喜欢一个人就会搭上全部,那也该知道,她喜欢过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喜欢上另一个人。”
许寄高居上风的笑容陡然僵在脸上。
准备上电梯的人往里看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想往出退。
许寄说:“是上行的电梯。”
对方连声点头:“哦哦。”
许寄从电梯里出来,走到和陈礼面对面的地方只用了六步,时间不超过三秒,脸上笑容就已经全面恢复。她和陈礼对视着,语气淡而锋利:“至少我还有机会,不是吗?而被遗忘的,只配存在于过去。”
“遗忘”这个词对陈礼来说堪比死穴。
在感情里,爱也好,恨也罢,至少眼神还能对上,可若是忘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陈礼眼底有废楼轰然倒塌。
烟尘没有起来之前,被眼底密集的血丝以滔天之势陡然缠住,扶起。
陈礼就还是那个陈礼,依然笔直站立:“忘了还能再想起来,毕竟熟,许总的机会,她给你了吗?”
许寄笑容凝固,变了脸色。
陈礼径直转身,结束话题,对一旁紧张得额头冒汗的饶之说:“早饭自己解决,半小时后到停车场找我。”
饶之想说自己也不饿,话没出口,陈礼已经大步走了——朝酒店大堂方向。
八点半的前台,只有零星几个赶路的人在退房,不算很忙。
所以陈礼甫一出现,昨天帮她给谢安青打过电话的前台就认出她来了。
也不算认。
最近的入住名单里只有陈礼一个姓陈,前台稍微一查,就把她的脸和谢安青留东西时,说的“陈礼”对上了。
前台提高声音:“陈小姐。”
陈礼停下脚步,身体里正在暴涨的情绪山呼海啸。
前台离得远,看不到,微笑着说:“早上有位客人送来一些东西,说是您丢的。您现在如果方便,可以来确认一下。”
陈礼:“我没有丢东西。”
前台梗住。
这么大一摊子东西,丢了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
那客人说没丢应该就是真没丢,但客人也指名道姓说是这位客人丢了,所以……
“东西。”
前台:“啊?”
前台木讷地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走过来的陈礼几秒,火速回神把身后那一堆东西提上来说:“这些都是,您看看,是不是您丢的。”
前台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怀疑自己水逆了,不然怎么遇见这位客人一次,就要承受一次她让人发毛的阴凉目光。
前台闭紧嘴,保持笑容等陈礼辨认。
陈礼根本不用看,她之所以否认了又过来,就是因为突然想到这个可能。
谢安青现在连耳朵都不让她摸,又怎么可能接受她的东西。
她对这一幕同样有所预料。
但没想到谢安青会把东西直接放在前台,会把“送”说成“丢”,还刻意抹掉了便签纸上的信用卡密码。
原本是她的生日。
昨晚决定给谢安青的时候,改成了她的,怕她临时用记不熟。
现在全部被抹掉了。
一笔叠一笔的黑墨,已经将厚实的便签纸穿透。
第67章 沉底。
饶之吃饭只花了十分钟, 吃完快走几步到停车场。
她们接下来几天开的车是韦菡让木森东林分公司的人送来的,饶之一上车就感觉气氛不动,侧身拉安全带时瞥见后排座椅下方堆着的购物袋, 她心里猛地一酸,抱住了怀里的相机包。
那些东西是陈礼昨天晚上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每一样都精挑细选,她淋了雨的身上没有一处干燥,凡拿到手里的东西,没有一块见水, 像是割裂了一样, 界限分明得令人恐怖,急需被融化、融合。
……结果却被还回来了。
还有人口角锋芒,战书犀利。
饶之喉头梗塞,靠紧座椅,发动机持续高频的轰鸣震着她的心脏, 她转过头,看到路边的行道树在急速后退。
车身即将和一辆压线开的旅游大巴交错时,突然一个急刹, 饶之身体惯性往前倾,差点撞上前操纵台。她心跳得又快又重, 缓了好几秒才逐渐恢复视线, 然后就发现车速慢下来了。
只有25km/h, 慢得非常不合常。
一直到旁边贴得很近的旅游大巴彻底开过去,陈礼打方向变道,从另一侧超过旅游大巴,速度才又马上提起来,较之先前更快。
饶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始终抱着相机包靠在副驾里,用余光关注陈礼的情绪变化。
到机场后,她们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成功接到Flore,她刚过四十,是个很健谈外放的女人,听到陈礼想让饶之向她取经,水都不喝了,立马开始传授经验。
饶之不会法语,英语是跟陈礼之后才慢慢学起来的,还不够流利,两人一半靠猜,一半靠翻译器,竟然聊得热火朝天。
经过双水湾,Flora突然激动:“Lighthouse!”
陈礼余光扫过去一眼,看到了海崖上的灯塔,红白色,高耸静默,像在天涯海角。
Flora很感兴趣,暂时结束和饶之的交流,对陈礼说:“开过去,我决定直接开始这次美妙的海滨之旅,先不去酒店!”
陈礼扶着方向盘的五指收拢。
她还在的时候,谢安青眼里就已经没有她了,她不在,她和许寄会用这一天时间发展到什么程度?
听“小阿青”三个字听到习惯?
听她的,依赖她,向她撒娇?
护着她,为她撞开所有挡路的人??
给她数不清的机会,和她重新开始???
“陈?”
Flora出声。
她一直注视着陈礼,莫名觉得灯塔下激荡的浪在某一秒穿过坚硬海崖拍在了她身上,阴暗冷硬。
Flora蹙眉。
没等出声,陈礼忽然改变了驾驶方向,说:“灯塔下面有个小渔村,午饭在村里吃海鲜?”
说话语气如常,神情找不出瑕疵。
Flora怀疑是不是刚才经过树荫,她看错了。
可能吧,这条公路的树荫是她今年见过最让人陶醉的树荫,绿意盎然,蓬勃向上,实在太舒服了。
Flora迅速调整情绪,将手臂伸出窗外,张开五指抓海风。
灯塔很近,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Flora发挥她旅行摄影师的优势,一边教饶之怎么从贫乏或是丰富的景色里找到自然和谐伟大的韵律,一边专注记录自己看到的独树一帜的风景。
两人很投入。
陈礼靠在车边看海,需要转移阵地的时候充当司机。
三个人走走停停,赶在十二点之前到达渔村。
红白色的小村子质朴又浪漫。
Flora不坐不知道,一坐下立马开始喊饿。
陈礼在菜单上点了几样Flora爱吃的,剩下让饶之随便点,随后拿着手机出来接电话。
韦菡:“师飞翼已经急了,想出五百万封沈蔷的口,但他手里资金有限,过去两年挥霍的钱都是和乌杨签高价合同,买低价材料,吃的高额回扣,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陈礼:“刚好。当初给乌杨这个建材供应商的名额就是要找机会让他出错,我们趁机逼他把该乌雨的东西连本带利吐出来,全部还给乌雨。”
她手里的证据其实早就够让乌杨滚蛋,但只是滚蛋太便宜他了,她一直在等一个能让他生不如死的机会,譬如破产,负债,譬如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他有一天彻底烂在泥里,却又不能自我了断的时候,乌雨受的逼迫欺辱才能被抵消,谢安青受的罪吃得苦才有可能被抹平。
所以她不急。
师飞翼和他的买卖,她得好好利用。
陈礼握着手机,手背青筋tຊ渐渐明显:“最近一批材料我去看过,强度值刚刚够到设计标准,如果再低一点,荷载能力和结构稳定性就不能继续保证了。”
那时候就是在拿往后几年,十几年,所有去度假区休闲娱乐的人的性命去堵,事情一旦被爆光,乌杨和师飞翼在西林,在国内还有立足之地?
他们会死得非常难看。
韦菡一听就明白陈礼的意思了,她刚好也是这么想的:“我会想办法让下一批材料不达标。”
陈礼:“严格记录每一个使用过的地方,确保工人施工安全。”
等事情结束,这些地方会被立刻拆除,包括那些刚刚符合标准的,全部都会换成性能更加稳定的合规材料。
她们做事可以没有底线,在黑白之间毫不犹豫选择前者,但不能搭进去任何无辜的人。
她们是人,不是师茂典、师飞翼那种禽兽。
韦菡“嗯”了声,放松语气,闲聊着问:“东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新鲜事,或者好玩的东西?”
东林和西林听起来只是一字之差,实际离得很远,韦菡已经十几年没去过东林了,不知道那边现在发展如何。
陈礼原本只是目光发沉,闻言已经在她身体里啃噬咆哮了近二十四小时的紧绷、痛苦、愤怒铺天盖地涌来,她扣紧手机,一字一句:“她没死。”
韦菡怔住:“……谁?”
陈礼:“谢安青。”
韦菡瞬间坐直身体:“你怎么知道?”
陈礼:“她就在东林,和我住同一家酒店,同一个楼层,她骗我。”
韦菡:“阿礼,冷静一点。”
陈礼:“我很冷静。死而复生这种事我都接受了,我还不够冷静?她都要和别人重新开始了,我还需要怎么冷静?”
韦菡意识到陈礼状态不对,快速点开微信给吕听发信息,同时问陈礼:“你和她接触了?”
陈礼:“接触了。”
次次被拒绝,回回被无视,千挑万选送出去的东西,她一样不要。
“韦菡,”陈礼伸手把额前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露出平静的脸和震荡的眼,“可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后悔了。”
韦菡心惊胆战:“阿礼,你想干什么?”
陈礼:“不知道,但不会再和昨晚一样,什么都不干。”
昨晚一场雨把她淋透,一夜不眠把她熬干,今天和许寄的一段对话彻底将她推向海崖,粉身碎骨。
她好像不剩什么了,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能做。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和搞死师家父子、乌杨一样,拿她全部的时间盘活那段被遗忘的过去。
陈礼挂断电话,后肩抵墙直起身体,往吃饭的地方走。
离那面墙不远的海鲜馆,一个年过三十,激动异常的女人给谢安青倒了水,说:“谢书记,我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自从两年前知道你,我脑子里就有一堆的问题想请教你,但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西林!今天真的太巧了!哈哈哈!大路上一撞竟然就能撞上!地方小也有小的好处哈哈哈!”
这个女人是渔村书记,欣喜若狂地对谢安青说:“谢书记,你明天忙不忙??我想请你去我们村委坐坐,指导指导我们的工作!”
谢安青眼睫轻闪,松开了捏在手里的筷子。她垂眸看一眼食指上明显的凹痕,用拇指压着慢慢磨蹭,说:“指导不敢,交流没有问题。”
渔村书记:“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上午十点,我们村委见!”
谢安青:“好。”
渔村书记点了一桌子的海鲜,热情款待谢安青。
饭后,她还有公事要办,就先走了。
谢安青恢复到一个人的状态,慢慢吞吞在集市上闲逛,采购。
经过一家服装店,她步子顿了顿走进来,想着给谢蓓蓓和山佳一人买一条裙子,她们两个爱玩爱逛爱美,但镇上没什么特别漂亮的裙子。
——服装店招商可以列入东谢村下个阶段的旅游发展计划之一。
谢安青的工作脑突然上来,一边拿出手机给谢筠发微信,一边往店里走。
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看到有人进来,立刻暂停电视给谢安青介绍,推荐。
谢安青看中条烟灰色的吊带裙,拿起来在身上比。
老板热情道:“喜欢的话试一试嘛。”
谢安青:“不用了,很漂亮。这条多少钱?”
老板:“720。”
太贵了。
谢安青把衣服放回去,准备走。
一家店里,一样商品的价格基本就能代表整体价格,她最近干什么都要花钱,能省就省。
老板伸手比“6”:“600。”
谢安青摇摇头:“不好意思,我再看看。”
老板:“这些裙子都是阿婆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纯手工,您可以看看质量,而且一款一件,绝对不会跟人撞衫。”
谢安青解,但是:“抱歉。”
老板失望一瞬,马上恢复热情:“那有什么嘛,你再往里走走,里面还有很多店。”
谢安青:“好。”
谢安青从店里出来,把十几分钟前刚买的遮阳帽扣回头上。帽檐宽,她不回头不会看见后方瞪着眼睛,表情活像见鬼的Flora:“陈,她,她不是……”
Flora想说“dead”,话到嘴边快速看了眼陈礼右手,把那个忌讳的词憋回去,说:“你们又在一起了?”
她们几分钟前逛到这里,看见了进店去挑裙子的谢安青,她虽然戴着口罩,但作为善于观察的摄影师,Flora还是马上就认出了她。
透过眼睛。
一年半以前,Flora曾无意在陈礼手机上看到过张一寸照,她直到现在都对那双经历丰满的眼睛印象深刻,刚刚看到谢安青,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陈礼明明说过,她死了,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仅有那张一寸照是从网上下载的,拍在刚工作的时候,和后来认识的那个她不完全一样。
陈礼说她快想不起来她的样子,问她去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在哪里遇见过一模一样的。
她说没有,但世界上总有两个人高度相似。
陈礼就开始找,她一路陪着,找到她的手拿不动相机了,无助地跪在他们这个国家的神脚下痛哭,还是没有找到。
……
Flora难以置信地盯着陈礼。
陈礼却风平浪静,像她先前在林荫道上看错的,拍在她身上的浪静下来了,只剩下潮湿的冷感。
这感觉和她陪陈礼找相同面孔那几个月一样。
Flora蹙眉,觉得自己也许没看错,陈礼直到现在,依然活在过去。
不痛苦吗?
而在饶之看来,确定谢安青是一个人进店那秒,陈礼身上危险的感觉淡了几乎一大半,她眼睛里甚至透进去过几缕微不可察的光。
现在更是直接走进去,价都没还,就把谢安青放在身上比过的那条裙子买了下来。
“她往哪个方向走了?”陈礼问。
饶之想起后排座位下被退回来的东西,欲言又止。
陈礼径直往前走。
很快就在一个冰淇淋店里找到了谢安青,她正在买果茶,两个和谢槐夏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在旁边追逐嬉闹,一不小心撞到谢安青,还没吃几口的冰淇淋全怼在了她衣服上。
小孩儿愣住,怯懦地说:“阿姨,对不起,我没看到你在这里。”
谢安青:“没事,回去洗一下就干净了。”
“还想不想吃冰淇淋?”谢安青问。
小孩儿呆呆地抬头。
谢安青说:“想吃的话,我买给你。”
两天没见谢槐夏了,她有点想,买冰淇淋给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儿,就当是心安慰。
小孩儿拘谨,不好意思开口。
谢安青直接去买,十来秒后同时拿到冰淇淋和她的果茶。
谢安青把冰淇淋给小孩儿,微微仰头喝着果茶往出走。
步子一转,视线蓦地撞上陈礼。
谢安青顿住。
陈礼走过来,把裙子递给她说:“你衣服脏了。”
谢安青只是站着,毫无反应。
诡异的寂静出现在喧闹街市。
Flora和饶之站在远处,一个眉头深锁,一个脸色紧绷。
很久,周围的人都开始关注到这一处的异样时,谢安青松开不知道什么捏扁了果汁杯,让过陈礼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的神情和饶之前几次看到的一样,很平静,目光特别淡。
……身侧抓着遮阳帽那只手却指节泛白。
饶之心一坠,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不等细究,陈礼已经跟了上来。
谢安青像是有所感应,在她靠近之前转身:“陈小姐,被同性骚扰,一样可以报警。”
谢安青声音即使收着也很清楚。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围人的tຊ目光就全部锁定在了陈礼身上,有错愕,有探究,更多是对她当街“骚扰人”的指责和恶心。
饶之一愣,人都惊了,她一直觉得能让陈礼放在心里那么久的人,一定是个与她旗鼓相当,能和她山鸣谷应的好人。
至少心肠好。
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饶之冷脸。
Flora察觉到饶之态度的变化,伸手把她拉住摇了摇头,低声说:“她们的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饶之:“哪儿不简单?”
Flora想了想:“是陈对不起她。”
饶之瞠目结舌。
谢安青已经走远了,陈礼还在被人围观议论。
饶之看得眼眶泛红,大步走过来说:“礼姐,这里差不多转完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风电场行不行?”
“或者文创村,图书馆。”
“我们……”
“你带Flora去等日落,看完了直接回酒店。”陈礼说。
饶之:“你呢??”
陈礼:“等她。”
饶之:“礼姐!”
陈礼把又一次被拒绝的证据递给Flora,顺着过来的路往出走。她没再骚扰谢安青,找到车之后直接开来离村的必经之路上停着,从四点一直等到天黑,始终没有看到谢安青出来。
这幕像极了又一次的空等。
陈礼把抽空了的烟盒捏扁,连同里面的烟灰一起扔进垃圾桶里,弯腰捡起脚边一块红色的石头,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声音是长久不说话的嘶哑:“没有她给我捡的漂亮。”
“咚!”
石头被扔进海里。
陈礼垂手的时候,挽在肘部的袖子随着刚刚扔石头出去的力道滑下来一截,她偏头看了几秒,一点一点把袖子翻起来,看着戴在上臂的红色手串。
每一颗珠子都红得很惊艳。
但似乎小了点,好像差了一两颗。
是不是她……
熟悉的人影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尾。
陈礼一顿,下意识把袖子放下来,用发圈箍紧,转头看向正在往出走的谢安青。
谢安青没想到陈礼竟然还在。
就像昨天她说等了一下午,她不认为谁会对一个没有价值,早就分干净了的人保持耐心,所以她在沙滩上放松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秒想起过陈礼,后来她说,她的目光才在她脸上停顿过几秒,过后仍然觉得和她无关。
现在又出现了。
她发现自己无视不了了,每离她近一米,池塘一样风浪不起的心境就趋同波涛汹涌收尾大海一分,开始有声,开始有浪,许寄在她身侧刹车,推门下来那秒,她身体所有的起伏消失无踪,目不斜视经过陈礼,走到车旁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许寄胳膊懒洋洋搭在车门上,拖腔拿调:“朋友圈的渔船。”
目标很明显。
许寄绕车过来,拉开副驾的门说:“赶紧回,今晚音乐节开幕,有烟花表演。”
谢安青看副驾一眼,没上。
许寄瞪眼:“才一天不见,尾巴就翘上天了?”
谢安青拉开驾驶位的门,看着她说:“你眼睛不是刚做完手术,晚上开车不安全。我开。”
话落侧身坐了进去,“砰”一声拉上车门。
那一声跟很快就会开始的烟花表演没任何区别,直接在许寄心里炸开了。许从还是她的亲侄女,昨晚她送她回家的时候,都没听到她任何一句关心,谢安青一个认识不满两天的……
爱死了。
许寄扽不住飞扬的嘴角,麻利上车。
还没等坐稳,车子就开出去了。
许寄不动声色偏头,看到后视镜里的陈礼越来越小,不过三四秒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呵。
不枉她一看到谢安青朋友圈,立马往过赶。
刚刚估计只需要迟一两秒,谢安青就会走到陈礼身边。
不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不接触,一定不会有事情发生,比如……
谢安青会掐疼自己的食指关节。
许寄嘴角沉下来,余光扫向谢安青扶着方向盘的右手。刚刚她停车的时候看得很清楚,谢安青拇指掐在手上。
她在面对陈礼的时候,情绪有起伏了。
可昨天明明还客客气气的。
不客气也只是陈述态度。
果然还是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的伤疤是吗?
许寄靠着座椅,目光发冷。
而村口,陈礼仍然保持着曲腿靠在车边的姿势,谢安青拒绝上许寄车那秒,她的目光在月光下涨潮,她说出不上车的目的那秒,她在暴风雨里沉底。
一路顺着黑不见光的深水回到酒店,来到音乐广场。
“砰!”
第一朵烟花在沙滩上方炸开,照亮了半边天空。
底下一对对情侣,兴奋地拥抱接吻。
陈礼穿着与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衣服,一个人在热闹外站着,看到许寄和谢安青说了几句什么,谢安青不慌不忙摇头,许寄神采飞扬挑眉,然后倾身过去,隔着口罩吻在了谢安青唇上。
第68章 耳光。
许寄神采飞扬挑眉, 然后倾身过去,隔着口罩吻在了谢安青唇上。
那一秒,刺亮烟花冷了, 黑夜回归原位。
强烈的视觉反差之下,陈礼什么也看不到了,她被撞碎在海底,海水运动迅速将她血淋淋的残肢碎片冲得四散分离,不留任何可能被拼凑重组的机会;海底软泥紧随其后,在她身上沉淀堆积, 将她掩埋覆盖。
她断裂的神经偶尔跳动, 微弱蠕动,每一次翕张伸展都是软泥继续流入、封堵的契机,直到哪一秒,她身上彻底没有可供喘息的缝隙。
她耳边,众人同步、响亮的音乐节开幕倒数变成她生命的倒数, 她如果不马上想办法从淤泥里挣脱出来,等待着她的,就只剩缓慢冗长的死亡。
陈礼步子动了一下, 停顿半刻,在黑暗得到适应, 开场乐队鼓点强烈的前奏穿透胸膛那秒, 穿过拥挤人群往谢安青和许寄那边走。
不小心撞到人, 对方很不耐烦地扭头想发作,又在抬眼看到陈礼的脸时,脱口而出一声“对不起”。
陈礼像是听不见,目不斜视看着站在人群边缘的两个人。她每走一步,腿都像是从沉重还带着强大吸力的软泥里拔出来一次, 费尽力气。
她四分五裂,被弃尸于同夏日热闹截然不同的地底世界。
地上的燥热里,许寄愣了一秒,迅速离开谢安青。
刚才又是烟花炸开的巨响,又是欢呼尖叫,太吵了,她想和谢安青说话只能尽可能离她近点。
————
“之前有没有看过音乐节?”
“没有。”
“那我可得好好跟你讲讲这里面的刺激。”
“虚心请教。”
许寄声音一低,意味深长:“通常这种时候,陌生人也可以接吻。”
好像是。
隔壁一对男女在烟花炸开那个瞬间,只草草对视一眼就碰在了一起。
这种吻没什么目的,单纯为了迎合气氛,或为那几秒刺激带来的情绪价值。
应该很丰满。
谢安青心想。
但是可惜,她一不喜欢凑热闹,二不热衷追求刺激。
谢安手插在口袋,舞台炫彩的灯光一道道从她墨色的瞳孔里闪过。她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我们不是陌生人。”
许寄从善如流:“那不是更好?降低了被甩耳光的风险。”
谢安青:“提高了上社会新闻的概率。”
放眼望去,哪对接吻的不是男女搭配。
真出一对同性,过不了几个小时就得上八卦新闻的头条。
许寄当然知道,她本来就是趁着热闹,在跟谢安青开玩笑,她不冷场,她一个不久之前才因为她的关心在心脏里炸过“烟花”的人,又怎么舍得主动撤了自己爬到半截的杆子。
“机会难得,真不想试一试?我吻技还挺好的。”许寄自卖自夸,热情推销。
谢安青借用她之前的评价:“82的状态,无欲无求。”
说完还很贴切地摇了摇头,
许寄知道她有意思,但没想到这么有意思,这么接得住话,顿时乐得眉飞色舞。
这一秒的海风也很给面子,徐徐吹过来,许寄一身清爽,想问谢安青要不要荧光棒。
视线聚焦,看到她发根处不明显的伤疤,许寄一顿,想起邵婕说过的洪水。
心疼从胸腔里涌来。
许寄想说点什么,既不勾起谢安青的伤心事,又能表达自己的心疼。
话没出口,数颗红色的巨型“心脏”在沙滩上方炸开,兴奋落入人潮,她因为离得近,被人潮随手一推,就准确无误推向令她心动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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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寄胸腔里擂起重鼓。
她很想感谢这个意外带来的难以言说的悸动,即使隔着口罩,她们唇都闭着,即使她的时间短暂,有人反应敏捷,即使真正碰上之前,一只手已经本能抵住了她前倾的身体……tຊ
她的心跳还是又一次变成烟花,绽放了。
想表白,想趁热打铁。
视线一抬对上近在咫尺的眼睛,智微微趔趄,最终还是挡在了澎湃的心潮之前。
许寄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把所有可能过度的情绪和抵住她的那只手充分表达出来的拒绝统统压回到胸腔里,任悸动和酸楚搅成一团,在混乱中迅速达到平衡,她一开口,便还是那副不正经的玩笑腔调:“看到没有,老天爷都在推波助澜,这说明什么?”
谢安青还用力抵着许寄手微不可察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此举在某个瞬间打破了她们之间的平衡。
这是迟早的事。
没有哪两个人能始终原封不动地立于感情的危墙之下,要么分道扬镳,清醒着安全撤离,要么达成一致,心甘情愿共入感情的坟墓,或分或合,早晚而已,绝不可能存在长久的中立。
所以谢安青也没有刻意解释什么,只是把手收回来装进口袋,同样若无其事地说:“说明人太多了。”
许寄两手环胸“啧”一声:“说明我们是天定的姻缘,恰好你又救过我一命,干嘛这么看我,眼睛的命也是命,分量相当,那你说我要不要顺应天命,以身相许?”
谢安青:“建国74年了。”
许寄:“?”
谢安青:“信天命,不如信科学。”
许寄:“……”
好好好,但凡开口,就不给她留一点幻想空间是吧。
偏还不伤脸。
怎么能有人把暧昧和正常人际的界限把握得这么清楚?
怎么能有人性和潜意识并存,把自己守得这么滴水不漏。
许寄眼尾扫向谢安青推过自己那只手,胸腔里的酸楚逐渐盖过悸动。
它还会有在一个人靠近时,也主动伸向她而非本能推开她的那一天吗?
如果有,是哪一天?
能安全地赶在伤疤被翻开之前,还是,有可能等不到彻底遗忘?
许寄想着想着晃了神,看到已经拉远视线去看演出的谢安青鬓角有汗滚落,下意识伸手想去抹。
还没碰上,手腕猛地被人钳住,一阵剧烈的痛感让许寄变了脸色。
谢安青察觉到旁边的动静,转头过来,先看见陈礼裹挟着海水与夜色的眼睛,其次是许寄手指在抖。
谢安青目光短暂地深了下。
她昨天下午刚刚经历过这种痛感,记忆还很深刻,像是骨头都已经断了,还被持续地从四面八方施加压力,然后疼痛按毫秒堆叠,血液迅速停止流动,很快就会疼到连神经也完全麻木。
那是和前任对峙最好的状态,清醒又果决。
她需要,所以没有打断。
许寄无辜。
“松手。”谢安青说,声音不高,粗听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稍微一留神,就能捕捉到里面压着的情绪和脾气。
许寄清楚谢安青这个变化有自己的原因在,但幅度仍然超过了她的“人设”。
她说话,连称呼都没有带。
许寄蹙眉,确信今天有事发生,但现在的场合,她一个“外人”,该怎么参与,参与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数,不能轻易开口。
抓着许寄的陈礼被黑暗主宰,瞳孔深处都是静的,紧锁着谢安青:“松了,她就碰到你了。”
谢安青:“有什么问题?”
陈礼:“碰的是你的脸。”
谢安青:“那又怎么样?分都分了,我难道还要为那段连号都没排上的荒唐感情守孝三年?”
谢安青的尖锐进一步证实了许寄的猜测。
陈礼周身的黑暗被豁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可怖的断肢残片。
谢安青直白地注视着,平静地说:“陈小姐是体面人,更加没必要拿自己亲手画下的句号打自己的脸。”
陈礼:“……如果我就是要打自己脸呢?”
谢安青不假思索:“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落同时,谢安青抓住陈礼的手腕用力甩开,拉走许寄。
许寄不知道谢安青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还是刚刚那些话的威力太大,有人无力反抗?
许寄下意识回头,看到陈礼像跨海大桥翻在暗不见光的深夜,谁经过谁坠落,谁被死亡吞没,而她只是静静地翻着,冷眼旁观,丝毫不惧天亮之后,钩爪和破碎机会一寸一寸,将她凿得粉碎。
许寄忽然觉得心惊,她的手还被谢安青攥着,力道丝毫不亚于陈礼。
……谢安青的情绪海洋也在起浪翻倾。
许寄收回视线,眼睛很黑,波澜四起。
谢安青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身后的音乐声逐渐开始低于海浪声的时候,她停下来,松开了许寄。
许寄整个手臂发麻,听到谢安青说:“对不起。”
许寄握拳的动作戛然而止:“你对不起我什么?”
谢安青:“给你招麻烦。”
许寄:“我没所谓,刚才不开口是怕打乱你。”
谢安青:“我也怕打乱你。”
谢安青的话紧随其后,没有任何思考。
许寄蹙眉,无端觉得她话里有话。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谢安青说:“我自己的事,不能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和抵住许寄的那只手一样,突然直白、界限分明的态度。
许寄呼吸停顿,手慢慢攥住,抓着一丝可能问:“是不能,还是不想?”
不能是因为她是邵婕的学姐,不能让她受无妄之灾。
谢安青如果是这个意思,对许寄来说至少是个中立的态度。
而不想……
是因为她是她不符合心意的追求者,她不想接受。
许寄目光紧锁谢安青,牙根紧咬。
谢安青看着她,说:“不能也不想。”
希望破灭,许寄胸腔里残留的悸动彻底被酸楚吞没:“小阿青……”
“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她的吗?”谢安青短促地笑了声,鞋和裤脚被浪打湿:“她把我排最后,我把她当全部;她觉得我麻烦了就果断不要了,我觍着脸求她,挽留她,拿出我所有的尊严、诚意、勇气、退路想给她跪下。”
许寄愕然失色,疼惜和愤怒紧随其后,铺天盖地。
谢安青却是笑着,说:“是不是有病?”
所以别喜欢她,没好处,而且很长时间可能都不会有结果。
许寄太清楚谢安青剖开伤口给自己看的意思,不就想把拒绝做得体面一点,让她知难而退,而不是她被拒绝?
可是不巧,她也有病。
听完谢安青怎么为上一段感情投入之后,除了更心疼更喜欢更愤怒,没有第二个念头。
许寄必须死死掐着双手,才能勉强心平气和地说话:“谈感情的,谁没病?”
谢安青“呵”一声笑出声来。
许寄:“你已经在努力了,很快就能把自己治好。”
谢安青:“几个小时前我也这么以为。”
惊就惊一秒,疼就疼一下。
做事说话可能尖锐刻意吧,至少冷静平静。
几个小时后的现在——
谢安青手握拳,还能清楚回忆筷子在指肚上压出来的凹痕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捏扁的果茶杯是什么模样。
她的冷静可能已经所剩无几了。
在无意听到某些久远又熟悉名字之后。
许寄说:“今天在渔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安青深色的眼珠缓缓转动,看着又一次被海水淹没的双脚说:“也没什么……”
谢安青往后退,步子很慢,一直退到海水无法触及的位置了,声音里带着喃喃的湿气:“突然发现有时候有一点爱,比完全没有爱残忍得多而已。”
许寄:“……什么意思?”
谢安青偏头避开许寄的目光,说:“我不喜欢凑热闹,音乐节就不看了。我去附近走走。”
许寄:“好,我陪你。”
谢安青:“我想一个人。”
许寄往谢安青身边挪动的步子停住,半晌,点了点头:“我不打扰你,但你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谢安青没再对许寄说“好”,有些话既然已经挑明,就不可能继续恢复原状,这种时候还说“好”是对她的冒犯。
谢安青转身往沙滩深处走。
那边没有灯,没有声,没有人,做什么都不会被听见发现。
许寄站在原地,直看到谢安青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不见,才大跨步转身回走。
她不打算继续被动了。
现在越发喜欢谢安青。
所以今天陈礼和谢安青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们说过什么,她必须立刻马上知道,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想办法解决掉,否则谢安青两年的努力很有可能在哪一个点突然被推翻摧毁。
她有预感。
真真切切。
许寄从音乐广场找到海滨公园,找遍了所有可能的活动区,一无所获。
通过前台总机给陈礼房间打电话,同样无人接听。
她还能去哪儿?
许寄盯看着悄无声息的电话,面色阴沉如霜。
不经意想tຊ到某个可能,她目光一凛,拔腿就往出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陈礼血丝密布的眼底酒气弥漫,脚下却异常得稳,一步步走到站在礁石上的谢安青面前,抬起手,温柔地抚摸她发根的伤疤,她漂亮的眼睛,柔软的嘴唇,细瘦的脖颈。
“从你甩开我拉走她到现在,快三个小时了,我每喝一口酒脑子里就会出现一次强吻你的念头,我想摘下你的口罩,拨开你的嘴唇,把你的舌头含在我嘴里反复吮反复咬,弄到你忍受不了开始呻口今了,毫无征兆深入到你嘴里翻搅。”
“翻江倒海地搅。”
“你就只能聽見我在你嘴裏弄出來的水聲和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它們會迅速勾起你的谷欠望,讓你不自覺地把喉嚨裏堆積著的唾液吞下去。”
“那裏面充斥著我的谷欠望,進入你的身體之後,你會不受控製地抱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我。”
“我就可以順成章脫掉的衣服,撫摸你,親吻你,把你擺成最適合亻故愛的姿勢,吻你起伏的胸口,緊繃的腰腹和早就已經濕透的身體。”
最露骨的语言被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来,陈礼以为谢安青至少会发怒,那代表她还在意。
然而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眼里水波不兴。
陈礼耳边海浪拍岸的声音都仿佛变淡了,拇指隔着口罩来来回回在谢安青唇心碾磨拨弄,好像下一秒就会野蛮地探进去,把变淡了谁水声重新激起。
可最终,她只是重复着拨弄的动作,继续往下剖析自己的心:“你GAO/CHAO的時候心防線特別脆弱,會哭,會把所有心事都吐露出來,那我只需要連續地讓你到,給你一次比一次激烈的GAO/CHAO,你遲早會有受不了主動抱住我的時候。”
“那你就把我想起来了。”陈礼说。
谢安青依旧没有反应,她越是平静,陈礼越觉得倒映在她眼里那个自己疯癫可怕,越想把口头描述出来的这一幕付诸行动,来抵消沙滩上她被别人亲吻带来的冲击和愤怒。
她来这一路上,在做和不做之前反复横跳了无数次,想着爱没了,至少强烈的恨能让她在她的记忆里重新占据一席之地,怎么都比被彻底遗忘好。
走近看到她被海风鼓气的衣服和衣服下瘦削的身体,恶念一瞬之间消失。
陈礼凉得没有温度的手掌握在谢安青颈边,拇指摩挲在她分明的下颌,细软的耳根:“阿青。”
突如其来一声,轻轻柔柔的,好像还深情款款,落在谢安青耳朵里,她静似深水的目光一秒龟裂。
这么亲密窝心的称呼——
要是放在两年前,她做梦都能开心醒。
现在除了荒谬就是可笑。
她的头发被全部捋到后面,露出脸。
陈礼低头看着,一开口,酒气扑面而至:“你会报警,一旦立案了,你的口罩再严实也不能继续藏住自己,所以我不敢。”
陈礼冷冰冰的唇靠近谢安青发根的伤疤。
“以及——”
只剩毫厘之差的时候,陈礼陡然停住,往后退。
“我已经伤害了你一次,不敢再有第二次。”
可是她四分五裂的身体还在持续流血,裸露的爱还在继续生长,被嫉妒、愤怒不断滋养。
她不知道怎么消解。
只是抱着早就已经心知肚明的答案,又一次问:“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了?”
谢安青不语,明明是寂静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透出来的却是某一秒突然剧烈的震动和始终黑沉的墨色。
陈礼就知道了,最后一块心脏的碎片也在挣扎了三十多个小时彻底陷入死寂,她捋着谢安青头发手移下来,手指抹了抹她喉咙,偏头在她唇上。
隔着口罩,停留几秒。
谢安青感觉到贴在脖子里的手离开了,陈礼的头发被从身后吹到前方,凌乱不堪,她像是感觉不到一样,隔着发丝间错乱的缝隙看了谢安青很久,忽然开始往后退。
后方是直立的海崖和汹涌的海水。
谢安青看着陈礼掩藏在发丝后面模糊不清的脸,心猛地一磕意识到什么。
“?扑通!”
谢安青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抓到一把空气,掉入海里的人就消失不见了,海浪依旧鼓噪,浪花翻涌。
谢安青转过身大步离开。
她不信陈礼是这么幼稚的人。
爱情于她而言不是只能排在最后吗?
她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
谢安青这个人没钱没势没本事,对她来说没有价值。
她……
谢安青站在沙滩上,双手死死掐入手心,一声声海浪在身后震耳欲聋。她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的身体被拼尽全力也无法抵御的力道撕扯着,渐渐分裂成两半,一半冷眼站在原地,一半纵身跳入深海。
陈礼的意识已经被浓烈的酒精吞没了,她隐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真正静下脑子去思考的时候,只有长长短短的回忆将她不断往海底拉扯。
她想:
平交道口初见,我对她的外形进行了很多方面,很长时间的观察分析,觉得样样都很特别。
可我明明见过拍过多不胜数的女性,早就对外形的冲击免疫。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她生病昏倒,我抱她上楼之后忍不住给她蹭了蹭被磕红的额角。
动作很轻柔,和利用沾不上什么边,但我还是刻意放轻了。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谢槐夏把我的手拉到她脸上那秒,我失神了,反应过来之后,我的手指控制不住跳了一下碰到她的嘴唇,很软。
后来,我忍不住看了很久,直到被她发现。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听完谢蓓蓓说她坐人副驾,差点被钢筋刺穿脖子的经历,我决定给她画一面墙,作为吓到她的补偿。
那么劳神的事,对让她“烧”起来没有什么帮助,她还不要,我依然做了。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和韦菡的微信里,我说“遇到个人,有点棘手,但很合适”时,故意让手机滑落,重重砸向脚背;韦菡提醒我事情了结之后,怎么保证她就能顺顺利利把我忘了时,我蜷了手指,停了呼吸。
我的异常反应是在传达什么?
——我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我喜欢她用的那款洗发露的味道,因此在她怀里睡了很沉一觉;
我看到她坐在黄怀亦对面眼尾泛红,把滚烫茶水洒在了自己手上;
我被她反复拒绝,被她言辞尖锐地质问,竟然还是想要继续争取;
我听到她一直不接电话,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出事了;
我刚刚被她捆着手羞辱完,就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顶着暴雨跑出去找她,帮她,替她救人,捂她的眼睛,再给她的伤口贴上一枚创可贴;
……
——我是不是那些时候就喜欢她了?
我开始心疼她只有一个人,开始真心,开始沦陷,开始对她生出谷欠望,开始表面尊重她不拍她,背地里快门按了一声又一声,开始保留和她有关的东西,连小小一片树叶都不愿意放过,开始担心她,关心她,想尽办法从那些陈年旧事里拖出她。
我是不是早就喜欢她了?
才会在她哭时控制不住吻她,才会只经很短一点时间的思考,就决定让平交道口的那些GAO/CHAO顺利发生。
我是不是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
才会在第一次分手之后,无意识走神,导致拍照时摔下椅子;无意识去饭菜里找她才能做出来的味道,找不到就只喝咖啡不吃饭;无意识去找她;无意识在斑马线上拉住她;无意识在她昏倒时答应她继续恋爱;无意识在她生病时冒险照顾,然后在无意发现她故意不吃药时,无意识让愤怒爆发。
我就是早就,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
才会在她“死”了之后,无意识只用她用的洗发露;无意识把身边的细节和她联想在一起;无意识找阳光充足的地方坐,怕她被地窖、淤泥里的湿暗吓到;无意识把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手串拢着藏着,怕手里仅剩的这一样东西也被她要回去扔掉;无意识给她买了一整面墙的兔子堆在房间里,想她开心;无意识把从网上下载的一寸照片打印了一张又一张,却从不往毛毡板上放;无意识去找悬日,找和她一样的面孔;无意识继续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她;无意识做出了很多无意识的事。
我想把那些“无意识”全都回忆一遍,身体却越来越冷,眼皮越来越tຊ沉。
我没想死,也不能死。
但我不“死”,她不会心软、侧目,不会想起我、靠近我;我四分五裂的心脏、身体不会愈合,我山呼海啸的嫉妒、愤怒不会平息。
我卑劣吗?
不止,我还自私可怕。
从一开始就在肆无忌惮地欺负她,现在日甚一日,变本加厉。
那她,还会妥协吗?
陈礼胸腔里的空气已经没有了,窒息感冰冷强大,和漫无边际的黑色一起席卷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在某一个临界爆炸,血肉横飞,却依旧不为所动,双眼紧闭着,四肢漂浮着,不断向下沉,向下沉……
触底之前,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她的下巴,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水压迅速开始变小,眼皮触到微弱的光,她接近失温的身体被横抱着放在一大片温热上。
谢安青脸色青白地跪在沙滩上,给陈礼做心脏按压、人工呼吸。
反复,重复,一秒不停。
她空白一片的脑子在看到陈礼眼皮眨动那秒陡然陷入死寂,溺亡的耳朵完全听不见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只有死了一样的心脏渐渐恢复跳动,撞上胸骨。
恨不得撞断肋骨。
谢安青脸冻如霜冰,发软的手脚在沙滩上撑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来,俯视着地上的人。
真狠啊。
对自己似乎更狠。
可以前不是反复跟她强调过只会报复别人,不会委屈自己?
现在是怎么了。
算准有人即使过了两年,也还是会为了她犯蠢犯贱?
好。
真好。
谢安青摇晃的步子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她浑身的骨肉神经都在生僵发软,走快不了。
所以后方的步子即使一连跌倒过两次,也还是很快追上了她。
她垂在身侧的手最大程度掐着,坚硬如石,用力过度的手指不断发酸发抖。
表现明显之前,她倏地松开,倏地转身,一巴掌裹挟潮湿海风全力挥出去。
“啪!”
陈礼脸被打得狠狠偏向一片,头发胡乱贴着侧脸、脖颈,耳中嗡鸣不止。
周围陷入死寂。
空气如果是颗粒状,此刻每一粒都在拼命爆炸。
谢安青被爆炸冲击,胸腔剧烈起伏,抬手又是一巴掌,把陈礼转到一半的脸甩了回去。
陈礼被长发遮住了脸,不声不响,像是那两巴掌甩在空气上。
谢安青疼到发麻的手死死攥着,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前所未见的激烈愤怒。
吼完那秒,谢安青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看着陈礼的视线虚一阵实一阵,完全聚焦不了。
陈礼眼前则全是黑的,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她剧烈咳嗽之后的喉咙和器官还火辣辣,烧着一样,咽一口唾沫像咽滚烫的开水。
她喉咙艰难滑动,半晌,用被巴掌打裂了一样的声音说:“想你看我一眼。”
第69章 人生大事。
陈礼:“想你看我一眼。”
“凭什么?!”
“怎么看?!”
“为什么要看?!”
谢安青怒得浑身发抖:“你忘了你当初怎么和我说的??”
“你说‘恨吧’, ‘我走’。”
“说看清了,走远了,就会发现有很多人在喜欢我。”
“说你是最不值一提的那个。”
“我后悔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全心全意付出了, 倾尽全力挽留了,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包括我自己!”
“那我现在就绝对的权利选择我觉得值的下一段人生!”
谢安青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看着陈礼,一字一句:“我选忘记你!”
她的愤怒像具象的实体,带着凌厉刀风扑向陈礼时,她破了口子,往下流血的嘴角微动。
谢安青:“又想说不许?!”
“我真的很好奇, 你哪儿来的底气跟我说这种话?是什么让你从觉得我难缠变得反过来对我纠缠不放??”
谢安青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了一把, 细密尖锐的疼痛能让她保持清醒,不至于被那些好不容易忘记了,现在又不得不去仔细回忆的东西吞没。
“是你的生需求解决不了,缺人睡了?”
“是你的事情快办完了,我的排名上升了?”
“还是你找了一圈发现真没有人比我更好?”
“可我没钱没势没名气, 我能给你什么帮助?”
“或者你忽然发现我身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继续利用?”
谢安青字字珠玑的质问像重锤不断敲击陈礼分裂冰冻的神经、骨骼。
“阿青……”
“你不要这么叫我!”
谢安青花两年时间才终于重新平整起来的心脏被回忆的丝线割破,血又开始往外淌。
“陈礼,我一点都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 不想28岁了还幼稚尖锐,控制不住情绪。你是我的初恋, 我拿全部喜欢过的人, 我想给自己留体面, 留生路,可你为什么非要一次次跑来纠缠??”
“你不是爱我吗?爱我为什么不心疼心疼我?!”
谢安青吼出来的那一秒眼泪几乎涌出来,她一咬牙,眼眶里除了更加刺目的红,什么都没有, 再开口,连声音都缓和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忘记一次有多难?”
陡然平静的反问是暴风雨明显的前兆。
陈礼艰难地把流到喉咙口的血水咽下去之后,问:“……多难?”
谢安青:“很多时候,我觉得日子熬到头了。”
谢安青开口的刹那,声音潮得像哭,眼神平得毫无波澜:“我喝酒,每天晚上躲在没有灯,没有声的地窖里喝酒。”
她的声音和暴雨里谢筠的声音重叠。
——她曾经因为歉疚、恐惧把自己关在地窖里十天,差点死在那里,好了之后,她开始害怕又湿又暗的地方,可我们这里动不动就下雨,动不动就停电,她在洗澡的时候遇见一次,往后就再不敢关门。她怕。但你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淤泥里。
从湿暗淤泥里逃脱后,又回到了令她恐惧的地窖里。
陈礼如遭雷殛,脸上的血色迅速往下退。
谢安青视若无睹,像在旁观陈述:“你可能不知道地窖对我意味着什么,差不多算是恐惧吧,酒你知道,我忌讳,我把忌讳的东西放在恐惧的地方,日日喝,天天喝。”
“每次都不多。”
“村里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敢喝多。”
“只一回,我没控制住。”
“‘三下乡’大学生再来村里,我亲手把你画在院墙上的画抹掉那天,因为怎么都洗不干净手上的颜料,差点把自己喝死在地窖里。”
陈礼脑中轰然,双手经脉暴起,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之中。
谢安青则越说越心平气和。
“喝酒算是好的。”
“喝飘了,能睡个好觉。”
“贴着路沿开快车难。”她说,手抬起来握着脖子,“我都数着,如果路边真有钢筋,我的脖子一共被穿透了51次。”
“谢安青!”
“在。”
谢安青抬眼看着双目迅速充血的陈礼,说:“刚开始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反复做噩梦,觉得日子快熬到头了,等时间一长,酒喝多了,钢筋刺穿脖子的幻疼淡了,就慢慢习惯了。”
“有一回车子开得太靠边都翻进地里了,我还能心平气和坐在田埂上吃两个现摘西红柿。”
“我一点事情没有。”
“谢筠哭着和我姐说,她应该早点拦着我。”
白纸,彩墨。
谢筠曾经在心里说,白纸就怕遇到彩墨,随便一道就会变成再也无法抹去的标记,往后重叠、加深、拓宽、延长,直到某一天被全部占满。最终占满她的人和开始的是同一个人还好,她们从此完完全全同色同感。不是,她身上将永远留下一道多余的痕迹——说不定是眼穿肠断的残忍,只剩憎恨,说不定是刻骨铭心的温柔,那她一辈子都将陷入深爱,还怎么爱人。
谢筠早就担心过她,最后却眼睁睁看着她跳入火坑。
“她怪自己不够坚定,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但其实,她有什么错?”
“明明是我太软弱,只是有人对我好点,我就犯蠢,犯贱,把什么都交出去,完全忘了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独立行走。”
“没关系,我还有机会改。”
“我一直把酒喝到没有感觉,把车开到眼睛不眨,把自己锻造得无坚不摧,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能趁虚而入。”
“我再一遍一遍把身上洗到脱皮淌血,终于把你留下的那些颜色都洗淡了,你为什么又要来泼一桶?”
“你昨晚送我那些东西想干什么?”
“告诉我,我的爱用钱,用一张信用卡就可以买回来?”
“好,我在你面前一直挺贱,你这么想不奇怪。”
“那鞋上兔子tຊ呢?”
“哄我开心吗?”
“可我只能想起来,有个人看着我的眼睛,言真意切地说以后疼我,最后却让我疼得最深最久。”
最致命的一句,谢安青说得最慢最清楚。
陈礼脸上血色全无,疼痛在她胸腔里炸开,朝着四肢迅速蔓延。
谢安青看着她,说:“陈礼,你是看我还没有死,想用这些东西再送我一程吗?”
陈礼被活生生凌迟:“不是,我只是……”
“爱我?”谢安青打断。
“是爱。”
“我知道你爱。”
“分手的时候,你明明白白承认过你有爱。”
今天下午她还发现了新的爱。
“我们趁机逼他把该乌雨的东西连本带利吐出来,全部还给乌雨。”
谢安青一字不差地复述,像气钉打入陈礼的身体,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过程就被连皮带骨穿透了。
谢安青说渔村太小了,她不过饭前洗手而已,就好巧不巧听到了墙外陈礼的声音——多冷静,多清醒,多自信,一把剖开她的伤疤时,多锋利,多深重。
“乌杨,乌慧星。”
“我妈。”
“你早就知道我在西林遇见过什么。”
“详细吗?”
“知不知道我是靠着我妈留下的十万块钱一个人长大了?”
“我从农村过去,跟不上你们城里的课程,只能早起晚睡,熬油点灯,每天不学到凌晨一点不敢闭眼;我的英语基础差口音重,一开口就被嘲笑,但不开口永远都进步不了,只能一边接受嘲笑一边跟他们学习;我的衣服鞋子很干净,可就因为质量差,穿得旧,还是会被议论排挤。”
这种生活她过了整整一年,终于把成绩搞上去的时候,她早就失去了交友的渴望,不论晴天暴雨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走。
一直到高中换了环境,换了同学同桌。
她长久的孤单遇上一个人赤。裸裸的热情,轻而易举就被她俘虏了,讨好一样给她讲题,把她放在首位,到最后发现所有热情不过别有用心。
谢安青说:“我对那个城市恐惧又憎恶,但为了你,我是不是说过我可以放弃工作,只求你回去那里的时候把我带上?”
——之前我说错了,你比工作重要。我在工作上其实没什么野心,你知道的,我做那些事只是为了道歉,现在歉差不多道完了,我就想和你好好谈恋爱。陈礼,你把我带上行不行?
遥远的记忆从陈礼脑子里闪过,她几乎站立不稳。
谢安青笑着哽咽:“可你还是不要我。”
“你知道彗星,知道我妈,知道我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是不要我。”
“说救我只是怕我死了,计划受影响;说我没钱没势没有价值。”
“现在又说爱我。”
“是。”
“你应该一直都爱我,又没那么爱我。”
“每次都只是把我弄疼了,弄乱了,一走了之,留下我自生自灭。”
“陈礼——”
谢安青哽咽是哽咽了,眼泪终究没有再流下来。
她已经哭够了。
村里那些真正爱她的人也都无时无刻不在希望她好好的,别再出什么事,那她就必须直直地站着,用叙述的口吻说:“你真的太残忍了,一次两次都已经把我彻底碾碎了,现在还想来鞭尸吗?”
陈礼呼吸如刀俎,青白嘴唇明明刚浸过海水,现在却像是龟裂了一样,干得声音都快发不出来。
胸肺里刺辣的火从身体内部向外焚烧。
她腿僵硬发软,一步之遥的距离,她走了四五秒的时间,麻得没有知觉的右手在身侧抖了很久,才积攒到一点抬起来的力气,滑过潮湿燥热的空气,落在谢安青头顶,用她这只手能使出来的全部力气揉了揉她的头发,说:“这就是全部的委屈和愤怒?”
“???”
突然转变的语气、态度和话题让谢安青激烈翻滚的脑子一片空白。
陈礼手揉着她,柔软目光包裹她:“还有没有别的?”
谢安青空如失魂。
陈礼:“有的话继续说,继续打。”
谢安青闻言,无意识看向陈礼脸上恐怖狰狞的红肿,目光震动。
陈礼则好像依然在把脸当空气,血都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了,始终没皱过一个眉,没喊过一声疼,她一瞬不瞬注视着谢安青。
谢安青觉得自己费尽力气才铸造成功的那面无坚不摧的护盾,好像一刹之间就被她的目光穿透了,真实外溢,悄无声息。
陈礼说:“对不起。”
和昨天那声道歉一样,同样声音发哑,但听进谢安青耳朵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一个曲腿倚在桌边,俯视着她,强硬又荒谬,一个依旧高出她,但无限接近平视她,柔软而专注。
“…………”
微弱短促的迷茫和慌张从谢安青心里一闪而过,她没抓着,看陈礼就还像在看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一个自私的掠夺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的,犷狠的疯子——把她留给初恋的体面扯烂撕碎,化为乌有,让她身受重伤之后变得杯弓蛇影的心脏现在又一次破开口子。
累了。
连头顶的手都不想费力去躲。
谢安青肩垮下来,从几乎将她燃爆的愤怒里彻底抽离出来,看着陈礼那双忽然看不懂的眼睛:“陈礼,就当我真的死了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疲惫。
陈礼第一次在谢安青身上发现这种情绪,她揉在谢安青头上的手掌蓦地顿住,指尖微微发颤。
谢安青说:“我们打从开始就不是一路人,不应该遇见,现在我已经不奢求你能把我看得多重要了,你也就别要求我一定要看你一眼,我们各有各的难处,各要各的指望,真把爱恨这些感性的东西刨开去看,我们其实没什么原则性错误,只是时机不对,缘分不合。那就别互相折磨了行不行?我们已经因为这些错误撞了南墙,为它们付了代价,以后就应该好好的,都好好的,想办法把心里那些苦熬过去,而不是把日子熬到头。”
谢安青说话的时候始终看着陈礼。
如果说她之前的无视、冷漠是锋利的刀,杀人不见血,过去之后才会疼得天崩地裂;那现在的正视、温和就是挑刺的针,针针往化脓的伤口里戳,一开始神经就在剧烈颤抖。
陈礼停顿的手指被动穿过谢安青的发丝,一点点拉长,一点点远离,到最后只剩一把空气和顺着指缝往下流的海水。
谢安青走了。
不久之后,两道新的人影从后方慢慢走上来。
是围观了所有过程的吕听和饶之。
吕听走到陈礼旁边站定,看着谢安青渐渐模糊的背影,沉声:“非得这么逼她?”
“非得。”陈礼收回手垂在身侧,片刻后开口,喉咙里因为窒息导致的嘶哑更加明显,“不逼她,怎么知道她心里装了多了委屈难过,怎么找到进入她的缺口,靠近她的办法,哄她重新跟我撒娇跟我笑。”
吕听无语又惊心:“……你是真拿命在赌。”
陈礼:“赌赢了。”
————
三个小时前,谢安青当着陈礼的面拉走许寄那一秒,也彻底拉出了她的攻击性,她只是站着不动就让周围的人望而却步。
往前走——
“陈礼!”
收到韦菡的信息,马不停蹄赶过来的吕听一把抓住陈礼,把她拉回来疾言厉色:“你想干什么?!”
陈礼没再和回答韦菡一样说“不知道”,而是用平铺直叙的事实来表明自己的处境:“她和别人接吻了。”
吕听:“那是她的自由权利!而你只是一个时过境迁的前任!冷静一点好不好!”
陈礼:“我还不够冷静?为什么你们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提醒我冷静?你们在挽回身边那个人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急过疯过?”
吕听一愣,哑口无言。
沈蔷被韦菡拒绝之后,不顾她的死活,用结婚刺激她,眼睁睁看她快哭晕在雪地里不够,还非要她拖着病弱的身体主动走向她,吻她,清清楚楚说一句“爱她”才肯抬手抱住她。
她和谈穗就更荒唐,谈穗前脚被她甩,后脚把她锁在卧室里一个星期,每天除了吃喝睡觉,就是强制亻故爱,那些入体的外用的玩具,她至今想起来都还是会头皮一麻。
陈礼跟沈蔷和谈穗比起来,一没不顾谢安青的死活,二没对她用强,她可太冷静了,但……
“你和她们两个的情况不一样。”
“是不一样。”
陈礼抽出手装进口袋,濒临极限的压抑让她看起来格外恐怖:“我不像她们,父母健在,有人疼有人爱,有无数退路,也不像她们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无数选择。我一直被困在过去里,只有复仇tຊ这一件事可做,等有一天这件事做完了,过去也过去了,你说我还剩下什么?”
吕听:“……”
什么都没有。
陈礼说:“你们都觉得我疯了,所以开口闭口全在提醒我要冷静。”
吕听:“……陈礼。”
陈礼:“我是疯了,因为突然清醒了。”
吕听听前半句严肃,后半句不解。
陈礼说:“16年实在太长了,我勤勤恳恳背负所有东西,逼自己承担所有责任,睁眼就是伪装,闭眼就是复仇,不能露出破绽,不能行差踏错,我的眼睛,我的脑子全都围着这些事转,时间一长,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东西,又窄又贫瘠,连我自己都容不下。”
“昨天我一整晚没睡,突然想,我排在什么位置?”
我那个如果可以被量化排序的世界里,我排在什么位置?
陈礼说:“不是第一,不是倒一,我都想不起来要把自己排进去。”
那不就是好的坏的,多的少的,她全都没有为自己的考虑过,人生只服务于复仇?
那样的人生得多紧绷窒息,多枯燥单调??
吕听喉咙一哽,红了眼睛。
陈礼说:“我忍受所有,谋划所有,几乎出卖了自己去复仇,可我甚至没想过自己在哪儿,以后该怎么办。”
“礼姐。”带吕听过来的饶之掉了眼泪,快听不下去。
陈礼只是保持着她已经彻底崩坏之后的可怖、死寂,说:“当然,这些该是我的,我认,没有怨言,为了达成目的,我可以付出任何东西,但责任之外——”
陈礼被废墟掩埋的眼睛从吕听和饶之身上一一扫过,说:“我不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就不想幸福?不配得到幸福?”
淡漠却极具冲击力的反问让吕听和饶之为之一振,后者脱口而出:“配!”
她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比陈礼更配!
陈礼也这么觉得:“我是做过很多坏事,我利用人的贪欲维持自己滥情的人设,借师茂典的手弄死高夷,我差点把一个前途无量的书记拉入这潭浑水,我罪无可赦,除此之外,我再没碰过什么不可饶恕的红线。”
“我应该还有得救。”
“我隐约知道这点,所以我早就不甘心过。”
谢安青在西林市融媒体中心领奖那晚,她的车停在对面,脑子里回想分手那一个月她的摇摆不定——其中一样是她反复回忆一起翻墙去河边那天晚上,谢安青抱着她,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跟她说“很幸福”,然后反复在这三个字里惊醒,冷汗淋漓的画面。
回想结束,她得出结论:谁不想幸福,不想简简单单的,说爱就爱,说走就走。
这句话是她对自己说的,里面全都是她的不甘。
一闪而过之后,只担心谢安青会被自己的摇摆不定越拖越难,只关注她,丝毫没想着,自己其实也一直在受着委屈。
这些委屈除了烂掉的名声,除了仇人合家团聚时她在父母坟前一跪六七个小时的痛苦,还是她在不能爱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人——那应该是很爱很爱才对,否则她哪儿敢——最后却要在冲突发生时,“智”地利用她,让一切回归正轨,回到原路,然后“智”地甩掉她,说她在她世界里的排名不过最后,无关紧要,说在意她的前途,她的开心,她的安全这些爱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爱,配不上她的喜欢,她配不上她喜欢。
真微不足道?
骗谁呢?
西林斑马线上可控的那一幕,她都受不了。
郊区路上不是重伤的昏倒,她都受不了。
又怎么受得了,她有一天真的被撞进河里,或者被撞死在哪里?
她只是没有去想这个结果发生了,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什么状态,草草地用“根本不敢想象她有一天可能被谁的车撞进河里”就将一切一笔带过,然后所当然因为不够痛苦,不够崩溃,就草草地觉得这种担心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爱情边角料而已,和她的,根本无法相抵。
她为什么不去想?
因为韦菡出事之后,她把承担风险的勇气和冒险精神一并杀死了,下意识趋利避害,不直面冲突;她被长达16年的执着禁锢着,习惯性以它为首,放弃思考其他任何东西。
她一点也不智。
短短16年而已,就变成了复仇的奴隶,被它驱使,为它做事。
她真可悲。
区区16年而已,就让所谓复仇的“智”彻底吞没了身为人最基本的本能,不懂反抗,不会斗争。
“吕听,我那时候就很爱她,可我没有任何一秒想起来要为她努力,把她留住。”
“昨晚之前,我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自己出卖给它了,往后活得越光鲜就越狼狈。”
吕听心像刀割,第一次真正明白陈礼这些年在经历什么,她之前只是极为肤浅地对她进行判断了,就偏心地指责她心狠,提醒她会后悔,甚至……
甚至都看到她因为放不下谢安青把手弄伤了,依然不是去问一问她疼不疼,而是自以为性地提醒她不要摇摆不定,把谢安青置于忘不了又得不到的两难处境。
她不是同样身处那样的两难?
她才是最早,最直接,最深入面对那个两难的人。
她不心狠,她们连爱恨两难都拥有不了。
她心狠了,把人推开了,她们没觉得她隐忍伟大;她现在不心狠了,想替自己争取,她们一个两个,张口就在提醒她冷静。
就因为她在那段感情里处在相对强势的一方,就活该被这么区别对待?
她打从开始就没给自己排位,没给自己公平,她又不是故意,只是忘了要为爱情努力,凭什么还要再接受她们的区别对待??
“陈礼……”吕听一开口,声在哽咽,“这些话为什么不早说呢?”
陈礼静到刻板的目光忽地动了一下,半晌才说:“因为没有人死而复生逼我发疯看清。”
“那个量化排序,我昨晚试着把我排进去了。”
毫无疑问,她是最后一位。
那最终排序就是陈景陈雎、韦菡、景石、谢安青、她。
景石只能为她提供良好的经济基础。
她想幸福,想和正常人一样有怀抱可拥,有肩膀可靠,就只能奋力抓住谢安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可能。
她是在那一秒才真正露出疯狂的吧?
发现自己只有谢安青这一条归路,这一个归宿;
确认自己爱她已经爱得没有退路,不爱她就完全没有退路。
她这一辈子,前面就只有谢安青。
“只有她可能是我的。”陈礼说:“我能不急吗?能不疯吗?”
不急,她很快就会变成别人的。
不疯,她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不急不疯,她的人生自此一眼到头。
吕听彻底陷入了沉默,无力反驳,可——
“她有什么错呢?”吕听无可奈何地说:“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把她的痛苦当什么?她凭什么要配合你的反复?你现在所做一切在旁观者看来不过是最低劣的自我感动,是个笑话,她身处其中,就更不可能当真啊陈礼。”
吕听的剖析一针见血,进入陈礼耳中,她像一只正在迅速鼓胀气球,陡然撑破了某处材质薄弱的小孔,伴随着急促刺耳的漏气声,它开始迅速干瘪,四处飞窜,怎么伸手都抓不住。
陈礼的肩膀依旧舒展,神情依旧倨傲,眼睛却像被风沙迷了一样倏然泛红,一秒红透:“我反省了,但做不到放她去爱别人。”
昨天她除了给自己排一个位置,还在回到房间之后,反复回想从再遇到被谢安青的一句“十一点了”再次拒绝发生的种种。
一个人的夜晚太长太静,她沉进去,被拉扯、撕裂、胀破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身体慢慢轻了,脑子慢慢放空、平静,后知后觉发现:谢安青言辞上的尖锐,态度上的冷漠是她活该承受的。
那她就是被千刀万剐了,也不该有半句怨言。
然而事实上,她本性里根深蒂固的蛮横、强势被持续爆发的爱意和愈加浓烈的嫉妒心、占有欲唆使着,只知道说爱,说我要,说不许,从没有哪一刻真正意识到自己有错在先,至今没有解释。
她后怕又庆幸地想,还好自己没被自私的本性完全吃掉,没和沈蔷、谈穗一样完全失控,对谢安青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而是在剧痛之中维持着一份不曾察觉的清醒,跟她说“对不起”,“怎么做才会再喜欢我”,“我等了一天”这些服软示弱的话,会在她要走时仅仅只是拉住她的手,会在指肚上涂满晒伤膏去摸她的耳朵。
她没有真的第tຊ三次伤害到谢安青。
以后也不可以。
如果她还想要这个人的话。
她把这话记在脑子里,刻在骨头里。
渔村被说骚扰时,就只是离她远远的,不继续骚扰。
她满身错误,反省之后,可以对谢安青做出任何让步妥协。
而对许寄,她被谢安青拉到身后护住那秒,陈礼这个人就被谢安青遗忘得彻彻底底了。
可陈礼,她已经在把自己加入排序之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谢安青是她的所有。
那失去她,她就失去了所有,她的人生将完完全全被复仇和责任占据,等有一天它们也尘埃落地了,她的世界就空了,就到头了。
她甚至不敢为此恐惧。
这种心会变成她最大的软肋,时时刻刻盯着她,逼她出现纰漏,比两年前“她喜欢谢安青”几个字带来的威力更大更猛。
她的事情没有结束,仍然不敢冒险。
那就甘心又一次放弃她,放弃自己?
更不可能。
她穿着被大雨淋透的衣服,在椅子里一坐一晚,凉透的身体让她痛苦也让她冷静,她把对许寄的嫉妒心拿出来,把对谢安青的占有欲摆上来,用这些负面但安全的东西替换恐惧,稳稳支撑住自己和蓬勃的爱意。
然后发现——
这些东西全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不论强烈逼视,还是卑微低头,谢安青始终都淡淡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从前没藏住的爱在现在保护得滴水不漏,她想走进看一眼都是奢望,只是多跟一步就变成了骚扰。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陈礼问。
吕听张口结舌。
陈礼逼视着她,一双眼睛又红又冷。
吕听无力:“这种事情急不出来结果。”
陈礼:“我等不了。我心里那堵筑了16年的墙在重遇她,说出我爱她那秒就已经开始崩裂了。我听得很清楚。”
只是当时的情绪走得太快,她来不及分辨那个正在坍塌的沉重冰冷、高耸坚固的东西是什么。
往后每被谢安青拒绝一次,被她和许寄之间突飞猛进的关系刺激一次,那堵墙坍塌的速度就快一分,范围就大一寸。
到昨晚,高墙之后那个被出卖给复仇的陈礼露了出来,她的不甘,她突然发现的,唯一的一条退路也开始对着那堵墙重锤猛凿。
到刚刚,许寄吻向谢安青,一切围困着她砖瓦,束缚着她的牢笼彻底化为乌有。
“我也想吻她,想叫她,想被她毫不犹豫地保护,被她义无反顾地拉走。”
“吕听……”
陈礼头偏向一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软弱,但开口,她袒露了一个人最微末的渴望:“我也想幸福。”
该她的责任,她依旧会用尽全力承担。
责任之外,她也想要幸福。
明明是很简单的东西,对她来说,怎么和登天一样困难?
她敢坐以待毙吗?
有底气和从前给谢筠机会一样,给许寄公平竞争的机会,给谢安青自由选择的机会吗?
不敢,没有,统统都是做梦。
她必须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
但是怎么做?
陈礼静默着,身体和灵魂还在持续反复地被那个吻碾压撕碎,支撑着她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摇摇欲坠,她的挣扎早已微乎其微,许寄幻想的钩爪和粉碎机落下来那秒,她说:“陪我喝酒。”
吕听愣住:“喝酒?”
陈礼从她身旁经过,说:“喝完了,陪我去发疯。”
吕听:“??”
陈礼:“在我喝醉之后淹死之前,救我一命。”
吕听:“???”
————
吕听跟陈礼来到沙滩之后才明白她说的发疯是什么——用语言试探谢安青的底线,用跳海逼她发怒,打碎她的平静。
陈礼很清楚自己水性如何,她给吕听的是极限时间。
那个时间长得,吕听几乎咬碎了满嘴的牙齿,才看到谢安青折回了礁石。
她跳下去那一声“扑通”传进吕听耳朵里的时候,她腿软的跪倒在地上,眼泪直流。
到现在看见陈礼平安无事,她依然觉得:“两个耳光,无数句反问质问和最后明明白白的拒绝。陈礼,拿自己的命去堵一次凌迟有意义?”
陈礼:“有。”
吕听:“什么意义??”
陈礼看着谢安青离开的方向,咳嗽和沙哑同时在她喉咙里出现:“她,咳,还在意我。”
她那堵密不透风的墙被打碎了。
她参与进去了。
吕听不想再用疯去形容陈礼了,看懂她之后,她只觉得无奈:“用自己去打碎她,陈礼,你太冒险了,你就不怕她真的……”
“见死不救”几个字吕听说不出来,太残忍了,她每看一眼陈礼白惨惨的脸,每听她咳嗽一声,无力感就重一分。
陈礼却说:“不会。”
声音多哑,态度就多笃定。
吕听:“??”
陈礼说:“我看到了。”
下午,冰淇淋店外的路上:谢安青看见她那秒,捏扁了手里的果茶杯;
晚上,出村的路边:谢安青朝她走的过程里,一直掐着手指。
“她心里隔绝着我的那堵墙有裂缝。有裂缝,我就有机会被救。”陈礼说完,回忆,“下午那会儿,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转变,情绪出现起伏,现在明白了。”
吕听说:“乌雨,乌杨,乌慧星,她听到了你的电话,更懂你的狠心,更伤心难过,更不愿意回头。”
陈礼:“可至少把心里的愤怒、委屈全都说出来了。”
吕听:“……”
陈礼:“她之前不爱不恨的样子让我束手无策,就算我的最后一根神经都碎成粉末,也只有我自己看得到。我就像你说的,和个笑话一样,反反复复地自我折磨,自我感动,结果只是她离别人越来越近,离我越来越远。”
我这一‘死’,她心软了,侧目了,想起我了,也靠近我了;我四分五裂的心脏、身体随着她的目光、愈合了,我山呼海啸的嫉妒、愤怒在她的委屈里平息了。
我这一场疯,这一场戏得到了所有答案,找到了所有缺口,同时也把我们的关系置之死地。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容易受伤的人,受伤了,没那么容易好。”
“可我还是做了那个让她疼得最深最久的人。”
“你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吕听叹着气,想起来这里之前,韦菡给她的提醒。
“阿礼憋得太久了,一旦看清,就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她去挽回谢书记,你一定看好她,不要让她冲动。”
“谢书记和我们不一样,她是个很纯粹的人,能触动她的,只有真心,冲动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吕听看着陈礼狼狈的模样,心下惶然。
她看得住吗?
陈礼后倾落入海里那秒,她就完完全全知道她之前爱谢安青多重,往后爱她多深,现在想爱她多浓,以后爱她如命。
后悔和惊喜在她身体里交织着,就算没有许寄,她也会拿自己的极限去赌谢安青还愿意甩她两个耳光。
陈礼说:“没办法不是我的保命符,复仇也不是我的免死金牌。她很像河蚌,外表坚硬,内里柔软脆弱,我已经把她重新撬开了,看到了里面的伤痕,往后不管花多长时间,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把它们治好。这是我欠她的,我活该。”
好熟悉的话。
吕听记得是自己提醒陈礼会后悔的时候,陈礼回答她的。
她当时如果能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她的难处,多劝几句,说不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吕听内疚得无以复加,抬眼看到陈礼抬起右手想把沾在脸上的头发拨下来,却因为手使不上劲突然顿住那幕,她疾声说:“把手的事情告诉她啊!”
陈礼动作迟缓地垂手下去说:“空口白话,说了还是笑话。她和谁都不一样,只能拿真心去换。”
浮于表面的语言和发自心底的情绪所产生触动的天差地别。
只有把能拿出的真心全部给她,才有可能看到置之死地之后的“而后生”。
吕听又一次哑口无言。
韦菡全都说对了,也全都说错了,陈礼之前是执着,现在是冲动,但她连冲动都留有余地,连发疯都戴着镣铐。
她可怜得,都没人发现她有多可怜。
啊啊啊啊!
吕听疯了一样想尖叫,咬牙半晌,只是一动不动看着陈礼沉慢的步子踩在沙子上。
她肩上要有多种压力,才会以低于90%以上人群的体重,在沙子上留下深于90%人群的沙坑?
吕听快速伸手捂住眼睛,声音在哽:“爱了,分了,死了,活了,上天到底想怎么折腾她。”
饶之经过今天这一晚,已经知道了大致的原委,她用力咬了咬嘴唇,说:“我觉得上天让这些事情发生,是在眷顾礼姐。”
吕tຊ听一愣,垂手看向饶之。
饶之说:“爱了,是一棵代表爱情的树在礼姐只有复仇的心生根发芽,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分了,它没有枯萎,礼姐知道爱情是滋味。死了,活了……”
饶之停顿半刻,说:“如果今天只是平平凡凡一次偶遇,礼姐和她之间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就算有人追求她,礼姐也只会心疼一时,过后仍然觉得这件事就该这么正常发生。她们会继续各走的各路,越走越远,等哪天礼姐的事情结束,她可能早就是别人的了,礼姐不会再有任何机会,就算不是,有些东西一旦时过境迁,也不可能再拿得起来。她们这辈子只能错过。”
陈礼到死可能都不会发现她也有过不甘心,她的人生除了复仇还想要幸福。
吕听后知后觉想到这点,目露错愕。
饶之说:“但‘她死了’这件事提前发生了,刺激礼姐心里那棵被忽略的爱情树持续生长,疯狂生长,不让任何‘错过’有机会真的尘埃落定,一直长到“她还活着”这天,礼姐执着了16年,早就已经根深蒂固的人生主体猝然被盖过。”
“这一秒,她也迎来新生。”
往后全都是如何存活。
这个过程看起来很难,但不遇新生,陈礼这一生都只能围观幸福,仰望幸福。
饶之说:“她不会幸福。”
那,那场暴雨,两年背阴,现在的痛苦折磨就都是上天的对她眷顾。
“逼着她撕裂冷静,嚼碎忍耐,痛痛快快地,撞烂了她被禁锢的人生。”
她又责任太重,仇恨太深,还欠了原本无辜的韦菡,连带愧对沈蔷,于是像吕听看到的,发疯都戴着镣铐,那她就还是会把复仇当成头等大事,但那件事——
不会再是她的人生大事。
谢安青才是。
第70章 手指,额头。
十点半的沙滩, 音乐节第一场已经落幕,但人还是一片片的,三五成群唱歌、喝酒, 热情在夜色里延续。
许寄半路遇到陈礼,第一反应是错愕——她浑身湿透,间歇咳嗽,红肿渗血的脸半掩在头发里,看起来极为狼狈。
转念想到谢安青,许寄所有的错愕都变成冰霜, 不再伪装客气。
许寄直视着陈礼, 在她即将目不斜视走过去之前开口:“陈小姐,这么纠缠有意思?”
陈礼步子停住,两秒后抬眼对上许寄。
许寄:“三翻四复,既要又要,这种行为除了让人觉得没品, 没有任何意思。”
许寄短但赤。裸的一句话彻底将脸撕破,她能清楚感觉到陈礼身上那种来自深处的激烈和压迫,直逼她而来, 她无所畏惧地回视着。
半晌,陈礼已经停止流血的嘴角动了动, 说:“嗯, 是很没品, 很没意思,可至少——”
突如其来的停顿里,陈礼抬手抹了抹破损的嘴角,半垂眼皮,看向沾在拇指上血迹:“她会无视我, 会讽刺我,会吼我,会把我送的东西划烂了还回来,会跟我发脾气,让我自重,甩我耳光,而你……”
陈礼抬眼看着许寄刀光四起的眼底:“她除了客气,还有什么?”
陈礼语速不快,声音不高,她越是从容越让许寄觉得那是胜利者的高傲,睥睨,不可一世,和先前的低压危险截然不同。
后者至少证明她在紧张,她对谢安青于心有愧,而现在,只剩扭曲的自信。
许寄忍无可忍地扯动嘴角冷笑:“陈小姐真让我刮目相看。”
陈礼碾着拇指上的血迹,像口红一寸寸抹匀在皮肤上。
许寄:“荒山,石头,把一个人逼到明知快要分手了,还是不顾死活跑进荒山里,就为抓住那一点儿微末的,或者叫自欺欺人的可能,最后不止没有愿望成真,还差点被捕兽夹夹断脚骨。这就是陈小姐的爱,会不会过于讽刺了?”
陈礼手上的动作短暂停顿,垂回身侧。
她知道谢安青为找石头进过荒山,谢筠说的。
但她没说谢安青在荒山里踩到了捕兽夹。
许寄的话就是一把刀子,活生生把谢安青刚给陈礼缝合上的那层皮揭下来,让她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她盯着许寄的眼睛。
许寄:“我不知道你就究竟在想什么,也懒得管,但是陈小姐,她的人不是物品,感情不是商品,不是谁觉得用得上的时候就用,用不上了就丢,丢了之后的某一天忽然发现又有兴致了,还能立刻回头来拿。什么都随性的,是痴人说梦。”
许寄话一说完就上了车,准备回酒店。
陈礼都回来了,谢安青不可能还在外面——陈礼不可能把她一个人扔着不管。
“???”
她在想什么东西?
许寄为自己潜意识的念头感到愤怒,原本只需要拧小半圈的车钥匙,她上手恨不得拧断。
车子打着之前,一旁的陈礼忽然抬起手,把箍在右臂上的黑色发圈捋下来,说:“许总说的是不是这块石头?”
许寄一顿,转头看向陈礼。
陈礼手指插进随意卷着的袖子里,把掩在下面的手串拉低过手肘、手腕:“她手很巧,这是她用捡来那块石头给我做的手串。”
说完陈礼把手串摘下来,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抬起头,看到许寄目光凛冽,下颌紧绷。
石头圆润的摩擦声响在寂静空气里。
陈礼手一张,手串被撑开,珠子随着弹力绳的收缩力迅速滑回手腕。她用左手转了转,说:“只此一串,绝无仅有。”
话落,陈礼转身离开。
一直到她拐进连通酒店的小路,沙滩上都没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出现。她倏地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右手控制不住轻颤发抖。
之前她怕断,穿珠子的时候用了两股弹力绳,刚刚强行张开手指那一下拉扯到整个腕部,太疼了,她的冷汗不断从耳后滚下来,钻进衣领。
空无一人的小道里回荡着陈礼竭力克制的喘息。
片刻,陈礼迈开步子,大步往停车场走。
酒店房间,谢安青洗了澡,站在镜子前面吹头发。
低沉的嗡嗡声吹不开镜子上的水汽。
谢安青吹到半干,收了吹风机出来,坐在窗边的椅子里看手机。
山佳半小时前发了村里下一周的工作计划,里面提到的全县禁养鸡鸭政策明显不合,建设美丽乡村不是一刀切,连农村的正常生活都进行阉割。
谢安青切出微信,给山佳打电话。
两人都是工作脑,一开头就没个结束,谢安青开了免提,专注手机,没听见走廊里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到她门口时停了。
陈礼看了谢安青紧闭的房门四五秒,把本地一家特色菜馆的外卖袋子挂在门把手上,敲了敲门。
“叩叩。”
谢安青和山佳说了“稍等”,静音手机回头:“哪位?”
“……”
没有声音。
似曾相识的画面。
谢安青无意识抿紧了嘴唇。
下一秒,许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
谢安青神经一松,快速解除静音对山佳说:“今天先这样了,明天我找你。”
山佳:“禁养鸡鸭的事情怎么处?”
谢安青:“不处,我想到解决方案了给你电话。”
山佳:“好。”
“笃!”
谢安青经过电视柜的时候,随手把手机扔在上面,走过来开门。
外面光线柔和,许寄侧身倚在门边,旁边跟了个酒店的送餐机器人。
“晚饭吃了吗?”许寄说。
谢安青开口之前,胃部传来一道清晰的“咕——”
许寄扬唇挑眉,直起身体说:“刚好我也没吃,拼个桌?”
“拼桌”要进房间,她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独处。
谢安青看着许寄,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但她似乎没听进去。
许寄不是,她只是一担心谢安青的身体,二被陈礼腕上那串手串威胁,急了。她对谢安青的注视置若罔闻,兀自放低了道德感,以退为进:“不方便的话,饭菜都留你这儿,我让厨房重新给我做。”
许寄有点看不起自己,但机会不抓,转瞬即逝。
她的机会本就寥寥无几。
谢安青静默片刻走到门口,点下送餐机器人头顶的“取餐”,里面除了丰富的主食、小吃,还有一个外卖袋子。谢安青在谢蓓蓓做给她的旅游攻略里见过这家店——中午十二点开始营业,晚上十二点依然有人在门口排队,很火。
谢安青余光扫了机器人的显示屏。
现在才刚刚十一点,许寄去买的时候应该要排不少队。
……这饭,不好吃。
许寄视线扫过,目光沉了沉,一开口笑意如常:“磨蹭什么呢,被你姐知道我把你饿了,立马得打电话过来质问我。”
谢安青没再迟疑,伸手取出餐食,把许寄让进来,两人tຊ面对面坐在桌边。
谢安青没开电视,房间里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和咀嚼声。
那袋外卖,谢安青自始至终没有碰。
许寄知道她不碰不是因为知道那是陈礼买的,而是不想领她更多的情。
苦涩感在胸腔里迅速升腾,许寄饿到极致也丝毫没有用餐的胃口。
谢安青吃到一半才发现许寄一直坐着没动,她暂停筷子问:“怎么不吃?”
许寄收拢视线,短暂思忖之后说:“我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就是找个借口给你送饭,顺便和你待会儿而已。”
她知道这种话现在说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但不让谢安青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
追求一个人始终是件绝对被动的事情。
谢安青闻言捏了一下筷子。
许寄手指在腿上轻点,笑得不露破绽:“想让我快点走的话,就赶紧吃。吃完我马上走。”
谢安青自然不可能做,她保持着正常的吃饭速度,但越往后越觉得食不知味。
约莫十分钟,谢安青吃完。
许寄说话算话,起身说:“走了。早点休息。”
谢安青“嗯”了声,说:“你也是。”
许寄提醒谢安青不用收拾桌子,明天有人打扫。眼尾瞥见她刚刚拿到桌上的外卖,许寄步子微顿,什么都没有说。
一家半个网络都知道的店铺,又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密,该她发现的,迟早会发现,不该她发现的,也没必要深更半夜了,还为它辗转反侧。
许寄转身离开,觉得自己挺无耻,想到陈礼对谢安青做的那些事,她觉得无耻挺好。
不然谢安青能安安心心睡觉?
————
翌日七点,谢安青准时起床收拾。
她和渔村村书记约了今天上午十点村部见,相互交流工作经验。
“蓓蓓,到村部之后几个东西发给我。”
谢安青打着电话进电梯。
听到楼道里有人喊“等一下”,谢安青下意识按住开门键,继续对谢蓓蓓说:“我们定稿的各类宣传资料,常规工作管办法,长期发展规划……”
谢安青抬眼和电梯口的陈礼对上视线那个瞬间,声音断了一秒——她今天也戴着口罩,和她怕人认出来的目的应该不一样。
谢安青按着开门键手指微微一动,掌心发麻。
谢蓓蓓说:“就这些?”她的声音在没人说话的电梯里显得过于明显。
谢安青收回视线,退到后面。
同时,刚刚喊“等一下”的饶之扔完垃圾跑过来,说:“礼姐,怎么不进去?”
扭头看到里面已经继续接电话的谢安青,饶之愣住,后悔自己非要抢这几分钟的时间。
她太担心陈礼了,她已经咳了一晚上,必须马上去医院。
“礼姐……”饶之欲言又止。
陈礼视线落低,从谢安青脚踝位置扫过去,进了电梯。
饶之只好跟上。
电梯里只有谢安青的声音:“垃圾分类、环境治、健康监测、临时救助……”
谢蓓蓓:“姑,要不我直接把咱村部这两层楼寄给你?”
谢安青:“。”
“就这些。”谢安青说。
谢蓓蓓记完最后一项,问:“你人都在东林海边了,干嘛突然要这些东西?”
谢安青:“这边有个渔村,村书记说现阶段的管很乱,我带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他们能用的。”
谢蓓蓓:“哦哦,这样啊,明白了,我尽快好发你。”
谢安青:“嗯。”
电话挂断,电梯里忽然陷入寂静,就衬得陈礼偶尔一声咳嗽格外明显。
饶之手用力抓着相机包肩带,开始发酸的时候,她倏地握紧,说:“听姐说医院那边她已经联系好了,用做的不用做的检查今天全都要给你做一遍。”
陈礼:“不做,我没事。”
饶之:“你已经咳了一晚上了。”
陈礼随口:“嗓子不舒服。”
饶之顺势:“可能发炎了,听姐说你早起体温37.6℃,有一点低烧。”
陈礼转头看饶之一眼,没说话。
电梯里忽然没了声音,顶部的数字保持着均匀的变化速度。
到达二楼的时候,一直低头看手机的谢安青忽然感觉到一只伸手过来,她来不及反应,那只手就已经挑开了她的刘海——手心外翻,手指并拢着,轻轻贴住她的额头。
“……”
谢安青握了一下手机,做出动作之前,“叮”地一声,电梯抵达。
那只手收回去装进口袋,等门一开,立刻提步走了出去。
谢安青还在轿厢壁上靠着,外面的人陆续往里走,上完准备关门的时候,她说了声“抱歉”,侧身走出电梯。
出来之后径直往餐厅拐。
已经走远的饶之回头看了眼谢安青的背影,听到陈礼说:“我自己作出来的,你觉得她会心疼?”
饶之一愣,迅速收回视线:“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陈礼没说话,拿出手机给Flora打电话。她精神好,五点就跑去等日出了,这会儿应该还在海滩上,陈礼打电话是想让她今天带饶之去集市转一转,多拍点照片,改改她那个只有技巧毫无感情的人物抓拍,至于她——
“我今天回西林。”陈礼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对饶之说。
饶之想也没想:“我也回。”
陈礼:“你跟Flora。”
电话接通,陈礼言简意赅和Flora说了对饶之的安排,直接打车到机场。
韦菡突然在办公室里看到陈礼,怔了一秒才说:“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礼:“处乌杨的事,我不想等了。”
韦菡:“为什么?”
陈礼:“谢安青。”
她靠10万块钱一个人长大,平均下来一年也就一万块,生活拮据,课业困难,被人议论,她受的这些苦全都是拜乌杨所赐。她不知道的时候,可以继续等,一直等到乌杨的价值被最大化,知道了,乌杨一个原本就是附加进来的,没必要活到最后。
陈礼说:“新一批的采购计划给我。”
韦菡在听到“谢安青”三个字的时候就懂了陈礼的意思,她没说什么,从手边成堆的文件里拿出一份递给陈礼:“你想做什么?”
陈礼:“看看还差多少钱,就能一次性买到乌杨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韦菡:“度假村项目投入太多,木森账面上没有太多流动资金,有也不能真用。”
一对木森的正常运转不负责,一个公司的稳定发展需要有足够的可用资金支撑,二对她们的计划不安全,木森现在和景石合作密切,不管有什么动作,他们都会立刻关注跟进,谁都不能保证师茂典不会顺藤摸瓜,最后摸到她们这儿。
陈礼:“采购计划一直是按需调整,现在开三区,我们就有正当由一次采购大量建材,至于钱,我解决。”
韦菡:“你怎么解决?”
陈礼:“找个名目,把我的钱全部转到木森。”
她手里有景石11%的股份,这些年拿到的钱不少,加上工作室的收入,她的个人收入,全部加起来,买乌杨十身囚服都够,更不要说,他前头这些年已经明里暗里销售了够判十年以上的劣质建材。
韦菡蹙眉:“钱都转到木森了,你怎么办?”
陈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饿不着,再者……”
韦菡:“什么?”
陈礼翻文件的动作顿了两秒,声音低下来:“她现在不要我给她买东西,不花我的钱,我留着没用。”
第71章 想她。
陈礼声音低下来:“她现在不要我给她买东西, 不花我的钱,我留着没用。”
韦菡很少听到陈礼说这种话,尽管她的语气平静, 依然藏不住里面浓浓的失落、丧气。
韦菡忍不住心疼。
陈礼能感觉到,但没继续往下说,围绕着心疼的话题改变不了任何问题,更抹杀不了她对谢安青做的那些事情。
陈礼迅速集中精神看采购计划,翻动文件的纸张摩擦声响在办公室里。
翻到底,陈礼拎起韦菡桌上的电话给沈蔷打了个内线:“通知度假村项目组的人, 十分钟后大会议开会。”
沈蔷:“会议主题。”
陈礼:“三区下个月动工。”
沈蔷:“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半年。”
陈礼:“我心里有数。”
陈礼虽然从不露面, 但度假区项目真正的统筹管一直都是她在做,她的每一次调整都是在试探沈蔷这个接受过系统培训的项目经和整个施工团队的底线,每一次都人仰马翻,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最终成功地把原定的五年计划压缩到了两年。
沈蔷挺佩服她的胆量和能力, 但这一次:“你确定想清楚了?”
昨晚的事,吕听情绪一稳定下来,tຊ立刻给韦菡打了电话。
沈蔷当时就在韦菡旁边, 把陈礼从遇见谢安青到被她甩了两个耳光的过程听得一清二楚,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辆过山车直直冲向顶点, 逼近, 逼近, 再逼近,到最高点后停留蓄力,直冲而下,被破开的空气里,陈礼真从谢安青“死而复生”这一幕带来的冲击中回神过来, 清醒过来,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吗?她——
“沈蔷,”韦菡忽然开口,“去通知人。”
沈蔷短暂握了一下电话,说:“好。”
简短的通话结束,韦菡脑子里回想着吕听转述陈礼的那些关于排序、幸福的话。她说:“阿礼,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早就把真相告诉你?这些事我一个人也可以做,等做完了再让你知道,或者干脆不说。”
这样既能达成目的,也能保证陈礼的人生、性格完好无损,她虽然会一辈子把仇人当恩人,但作为交换,她会谈到很好的恋爱,拥有很幸福的生活,靠她从陈景那儿继承的聪明头脑和她自己的出众能力过得平淡但不平凡。
韦菡有一秒这么想。
陈礼不假思索:“陈景只教过我怎么喊她妈,没教我怎么认贼作父;陈雎从我记事就提醒我景石的小公主不用自己提裙子,同时也嘱咐我,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假手于人。”
那她可能接受韦菡设想的这种人生吗?
不可能。
师飞翼和他的狗也没给她机会。
“菡姨,任何时候我都感激你让我知道。”陈礼说。
她很少叫韦菡“菡姨”,总觉得这个称呼代表着她父母那个年代,离她父母太近,叫多了会产生依赖。
依赖让人软弱。
她不能也不想,一旦开口叫,那一定是真情实感。
“叩叩。”
沈蔷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度假村项目明面上的项目经钟妩,在会议开始之前,她们需要先了解清楚陈礼的全盘想法。
会议中,陈礼依旧不出现,以防万一人多口杂,走漏风声。她在韦菡办公室里通过直播纵观全局,沈蔷、钟妩在会议室里通过耳机和她保持交流,从中午十一点半一直到次日早上十点,她们用接近一天的时间调整计划,讨论方案,落实细节,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满身的疲惫。
陈礼就不用说,零点之后,她咳得就没停过。
沈蔷和钟妩再次来到韦菡办公室的时候,被她白纸一样的脸色惊了一跳,转头露出另外半张脸上的巴掌印,就更加触目惊心。
沈蔷照顾韦菡照顾惯了,立刻说:“我送你去医院。”
陈礼:“不用,我定了十二点的机票去东林,到那边再说。”
那边有人对谢安青虎视眈眈,她耽搁不起。
沈蔷知道自己劝不动陈礼,神色凝重地看向韦菡。
韦菡一开口,难得拿出长辈的口吻:“阿礼,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这么做很幼稚。”
陈礼抄手机的动作停住。
韦菡:“我认为你有能力在情绪反复脱轨的时候,控制住自己不伤害谢书记,就应该有能力在同种情况下,适当保护自己。健康是你做所有事情,包括跟她谈爱情最起码的本钱,连这个都没有了,她就是愿意回头,愿意再次开口要你给她买东西,你也没那个能力。”
韦菡一番话掷地有声。
沈蔷和钟妩站在桌边目光紧锁着陈礼,很久,陈礼把手机拿起来装进口袋,说:“最迟后天,不管用什么办法,和景石谈拢新的施工计划。”
计划谈拢才能开始采购。
这批建材由木森直采,前后只给乌杨两周时间,他越着急,事情就越好办。
钟妩:“明白。”
陈礼转身往出走,经过沈蔷的时候低声说:“多谢。”
沈蔷短暂蹙眉,解到陈礼的意思,立刻跟上她的步子往出走。
从木森到医院需要二十多分钟,路上陈礼一直没有歇着,在和财务部门讨论个人资金转移到木森公户的事,她既要周期短,又要不露破绽,没那么容易。
到医院之后,沈蔷和吕听想法一致,给她把能安排的检查全安排了,最后确认没什么大问题,咳嗽是长时间憋气导致的支气管痉挛和轻微吸入性肺炎。
沈蔷总算放心下来,见陈礼还在忙便没打扰她,一边打电话和韦菡说结果,一边拿着处方单往药房走。
陈礼倚在安全通道的墙边翻阅财务刚刚发过来的几个方案。
翻到一半,屏幕上方忽然弹出微信消息的横幅提醒。
陈礼见是饶之,顺手点进来。
饶之:【礼姐,检查完了吗?怎么样?】
陈礼:【支气管痉挛。】
饶之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是坏,翻译给家里一家子医生的Flora之后,她说没什么大事,饶之才放心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再次点开键盘。
饶之:【礼姐,你想不想她?】
猝不及防的话题和猝不及防的“她”。
陈礼刚刚准备切出微信的拇指顿住。
饶之:【Flora要吃海鲜,我们两个就来渔村了,刚刚经过海滩,看到她和好几个人在那边商量什么。】
人应该是渔村的村干部,商量的事情应该是渔村未来的管发展。
陈礼根据昨天电梯里,谢安青对谢蓓蓓说的话分析。
陈礼看了屏幕几秒,缓慢挪动拇指:【现在还在?】
饶之知道这就是陈礼的回答,她想谢安青,所以马上把输入框里已经打好的字发出去:【我给你拍照片。】
陈礼:【她不喜欢拍照。】
饶之想了想:【那我开视频?】
陈礼:【嗯。】
不断上移的对话框安静下来。
很快弹出视频邀请。
陈礼点击接通——饶之站得位置不算近,加上东林今天的太阳大,模糊了细节,陈礼就只能看到谢安青和渔村村书记走在最前面,后方跟着高高矮矮六七个人。
村书记手上动作大,大概是在给谢安青介绍村里的情况,看起来有点着急,动作里透着紧张。
她们经过的地方,不时有渔民停下手里的活,和她们打招呼。
谢安青今天穿得正式,头发也了,海风过去只能吹乱一点她的刘海。她的人始终沉稳持重,不疾不徐,和村书记的着急紧张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画面就是陈礼不止一次设想过的,她未来高不可攀的模样。
现在还只是一个初稿就让她心潮起伏,无法控制。
真到了穿上正装,走到更广阔的地方那天,她会是多少人恭维,远观的对象。
陈礼现在仍然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但不想只做那个远观她的人了。
陈礼压在手机侧面的拇指蜷了一下又伸回去,一瞬不瞬盯着屏幕。
不久,沈蔷取好药回来,往陈礼手机上看了眼。
陈礼没避着。
沈蔷说:“我去车上等你。”
陈礼:“你先走,我等会儿打车回去。”
沈蔷微忖,把药递给陈礼说:“韦菡让你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再过去东林。”
陈礼“嗯”了声,接住药。
沈蔷一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个人毫无征兆推开常闭的防火门,匆匆从陈礼旁边经过。她视若无睹,始终一动不动低头看着屏幕。
看到午饭时间,门诊渐渐安静下来,饶之说:“礼姐,我手机快没电了。”
陈礼回神似的眨了一下眼睛,压在手机侧面的拇指再次蜷下来。
几秒后,饶之在电话那头听到一声“咔”。
这个声音不是锁屏就是截图。
饶之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机。
很奇怪,视线一直偏下的陈礼此刻看着镜头,像在和她,不对,她在和镜头里的人对视。
饶之一愣,想到什么,立刻抬头朝海滩看过去——一直在往前走的谢安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头了,正看着她手机举起的方向。
饶之莫名有一点慌,看清楚两人之间隔的距离和周围的树木房屋,她快速冷静下来,确定谢安青看不到这儿。
饶之舔了舔嘴唇,想告诉陈礼没事。
开口之前,陈礼说:“挂了吧。”
饶之:“礼姐……”
陈礼:“Flora前几天看中过一个镜头,等会儿我转你点钱,你空了找地方去买,当是给她交的学费。”
饶之:“不用,我有钱。”
陈礼直接挂了视频,给饶之转钱,然后点进相册,看着最新一张截图。
可能是侧脸看多了吧,谢安青转头过来那个瞬间,她完全控不住自己想去截图的手。
如果被她知道,肯定又要朝她伸手,亲眼看着她点下删除。tຊ
删完之后礼貌地跟她说一声“谢谢”,走得干干脆脆,留她在原地反复回忆那声删除音效——文件被撕裂的声音,短促、尖锐,一次一道,把她的心脏划得七零八落,比一刀子捅穿难熬得多。
陈礼对那个滋味至今记忆犹新,她握着手机的动作越来越紧,常闭防火门又一次被推开时,她下意识点下“删除”。
截图消失的那个刹那,陈礼的视线也跟着空了。
她弓身靠着,经过很久才慢慢恢复。
陈礼把手机装进口袋里,提着药下楼。
医院门前不好打车,陈礼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等到下单的网约车掉头过来。回家之前,她先来了附近商场里的疯狂娃娃城买兔子,买完之后吃饭,最终是三点到的家。
阿姨还没走,和陈礼打了声招呼,继续打扫卫生。
陈礼没去换衣服休息,而是习惯性先推开一扇门,里面除了大大小小,坐卧站立的兔子什么都没有,但又非常满——兔子早就已经爬满了墙壁。
陈礼找了个位置,把今天买的兔子放进去,随后盘腿坐在地毯上,记录这只兔子购买的时间、地点和它的名字。
西林今天也是晴天,从窗边透进来的热度抵消着空调的凉气。
陈礼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困,索性就和过去很多时候一样,枕着窗下的兔子睡了过去。
时间赶场。
阿姨在天黑之前做好饭离开,空调根据温度自动调节风速,零点将至,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偌大房子彻底陷入安静。
陈礼翻了个身,今天没梦见东谢村的暴雨和谢筠手机里的洪水。
她今天能睡个好觉。
临把脸缩进兔子肚子上的时候,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一个每年八月八号零点开始的日程弹出来,提醒她:去梧桐大道找她和悬日。
八月八,她们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日。
在二零二一年。
第72章 酒。
陈礼关闭行程提醒, 睡意全无,想起上一个八月八。
————
她是凌晨三点到的阳城县,梧桐大道正在下雨, 蜿蜒宽阔的公路上空无一人。她找到和谢安青一起躲雨的废弃公交站和那天坐过很久的长椅,从深黑等到天明,路边忽然停下一辆市政的养护车,两个披着雨衣的工人从车上跳下来,说:“劳驾挪挪,这里要拆了!”
她怔愣几秒, 动了动冰冷僵硬的身体站起来, 回到周围唯一能躲雨的车上,看着公交站被一点一点拆除,长椅被放上车带走,一切不留痕迹。
原本被雨棚隔绝的那部分天光趁机和雨滴一同往下落,如同记忆没了遮挡, 反而更加清楚。
她望着那个方向,连谢安青下巴磕在她肩膀的哪个部分,脸和她贴了多少都能回忆得一清二楚。她搭在她腰上的手穿透皮肤、骨骼进入胸腔, 往后那一整天,她的心脏都被紧紧攥着, 疼得神经颤抖, 呼吸困难。
某个瞬间转头, 看到有公交习惯性在那里停下,她脑子空了好一会儿,在它下完人,重新启动的刹那,疯了一样拉开车门往过追。
她在倒数第二扇窗后看到谢安青了!
快一年不见, 她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头发随意扎着搭在后颈,穿着件圆领的……
谢安青的衬衫是板正老干部风,不是休闲圆领。
谢筠说她最后去了淤泥里,脸不会再白白净净。
她记得她在2021年10月下旬被卷入了洪水,而现在,已经是2022年8月上旬,那场洪水早就不知去向,她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
记忆回滚带来巨大的现实冲击。
所有追逐、惊喜一眨眼化为乌有,她抬起头,看见下雨的梧桐大道没有尽头。
————
陈礼到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那天到底追了公交车多久,只隐约记得后来一直在路边坐着,从天明等到另一个深黑,依然没有等到雨停,没有遇见悬日。
持续下雨的小县城冷得她浑身发抖。
陈礼起身关了空调,从日历切到天气。
东林明天是晴天,阳城县也是。
陈礼盯着曲折起伏的温度曲线看了一会儿,打开购票软件,给自己订了张最早去东林的机票——谢安青已经回来了,人在东林,那她就没必要再一个人跑去阳城,等一场不会天晴的雨季。明天的东林只要一切如常,她就至少能看见她和悬日同时出现。
陈礼这么期盼着。
等出票成功,她锁屏手机,重新躺回去,把脸深埋在兔子肚子上,很快陷入沉睡。
东林,谢安青还在伏案工作,她想尽快把渔村的整改计划做出来,之后换个地方转一转。
许寄的酒店固然舒适惬意,但不适合她,钱是一方面,另一个是人——不论许寄,还是陈礼,都不是她觉得想、般配的对象,那不如趁早离开。
她用八年时间才攒下来这一点假期,浪费了就没有了。
谢安青喝了口水,集中精神继续工作。
早上五点,陈礼出发去机场之前,忽然收到木森财务总监发来的最新方案,问她今天方不方便过去一趟。
“我的人已经全部准备就绪,这三个方案,您点头任何一个,我们都能马上开始操作。过程中需要您本人在场,数次授权个人信息。”
两天两夜的准备,马不停蹄通知她结果,十几个人在那边候着。
陈礼掐着手机站在门口,硬生生出了一身汗才张开口:“方便。”
财务:“好的,我们等您。”
陈礼迅速改签机票,赶到木森,之后一整个上午争分夺秒。
甫一结束,她立刻叫车赶往机场,落地直奔渔村。
她以为谢安青会在这里——那是个极有能力且极负责的人,答应一件事就一定会尽力、尽早把那件事做好,所以她笃定。
找遍整个渔村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那秒,她冷静下来,给饶之打电话。
饶之:“我和Flora一早就出来了,没见到她。”
陈礼“嗯”了声,挂断电话往出走。
她的车依旧停在村口。
上车之后,陈礼顺着单行的路往前开了很长一段,停在岔路口,打给吕听。
吕听接得很快:“事情办完了?”
陈礼像是没有听到吕听的话,不答反问:“谈穗家是不是东林的?”
吕听微顿,她和谈穗在一起都快四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陈礼主动打听谈穗的事。
吕听直觉有事,她一改松散坐姿,照实说:“是,祖祖辈辈都在东林。”
陈礼:“让她帮我找个人。”
谈穗家富裕了三代,资产积累程度已经不单单是有钱那么简单,还有势,让她帮忙找人轻而易举。
吕听眉心微蹙,偏头看了眼就在身边的谈穗,问:“找谁?”
陈礼:“谢安青。”
吕听心说果然,东林这地方就谢安青一个人在陈礼心上,她找人只会是她,可,吕听发沉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谢安青,片刻,说:“我发你个地址。她在这儿。”
这儿?
意思很明显,谢安青和吕听在同一个地方。
但吕听出入的地方大都是高消费场所,谢安青别说去,看估计都不会多看一眼。
陈礼眼尾快速扫过手机。
吕听说:“有钱人的圈子是相通的,我今天陪谈穗过来参加她妈妈闺蜜女儿的生日宴,才知道她和许寄认识。”
谈穗妈妈闺蜜的女儿是许从。
许从是许寄的侄女。
那要真按辈分,谈穗还得叫许寄一声“阿姨”。
简直离谱。
吕听捋清这圈关系的时候,人都要炸了,下车看到谢安青和许寄在一起,她只想扭头走人。
最后是谈穗突然冷脸给她堵在车里,问她是不是还准备着随时和她分手,才总回避接触她的圈子。
天地良心好吧!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被这个疯女人锁卧室里,连条内裤都没得穿,张月退就是亻故爱了,她分手什么分手。
吕听搓了搓发麻的头皮,把谈穗好好放在她腿上的手拨开,看了几秒不远处的谢安青,犹豫着对陈礼说:“要不你在酒店等着?这边再有两个小时就结束了,你……”
“来了不止赶不上热乎饭,还会看到你前女友和你情敌有问有答,相处融洽”这半句吕听本来就打算憋肚子里,陈礼一出声,她连气都不用换了。
“地址发我。”陈礼说。
“嘟。”
陈礼挂了电话。
吕听没办法,只能共享地址给陈礼。
陈礼来得很快,到门口之后,有谈穗安排的人帮她停车,带她进来。
许从年纪还小,14岁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年纪,她父母不想太招摇,就在家里给她办的生日宴。这里场地大,环境好,娱乐tຊ设施齐全,其实不比外面的酒店差。
陈礼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谢安青,她越是简单越显得出众,随随便便收拾一下就是全场最耀眼的存在,和盛装打扮过的许寄并排站在一起毫不逊色。
所以——
是谁给她化的妆?
谢安青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听到许寄在旁边笑:“你不会是第一次刷睫毛吧?”
谢安青坦然:“在村里上班没必要。”
许寄挑眉:“还是许从有面子。”
谢安青昨晚三点睡,早上七点起,满打满算也就睡了四个小时。许寄打电话给她,问她今天去不去渔村的时候,她刚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做计划。
“不去。”谢安青说计划还没做好。
许寄:“能不能占用你半天时间,去给许从过生日?”
谢安青:“我和许从话都没有说过。”
许寄:“但她记得泼了你一身的水。”
“小屁孩把早恋的事情想通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带你过去,要当面给你道歉。”许寄说。
谢安青:“我没放在心上。”
许寄:“知道你大度,但小孩儿心思重,事不搁下会一直念叨。”
谢安青仍想拒绝。生日算是比较私密的场合,她一个外人过去算什么。
许寄在她开口之前说:“许从已经给你留好位置了,从昨晚就开始盼着你去。”
话到这个份上,谢安青只能答应。
转念想到谢槐夏过生日都要盯着她换好看的衣服,许从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孩儿就更不用说,她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也不应该草草洗个脸就跑过去。事情既然答应了,就坦坦荡荡去做。
谢安青短暂思考,劈出一部分预算在酒店的精品超市买了套最基础的化妆品,替她结账的导购附赠她一次化妆服务。
她不习惯是不习惯,化妆之后给人的感觉变了,不用再戴口罩遮掩,倒也省事。
就是老想眨眼睛。
许寄看了谢安青一阵子,由衷地说:“许从为什么不能每天都过一次生日。”
每天过,她就能每天看到谢安青这张赏心悦目的脸。
许从“啧啧”两声,撇着嘴说:“追人就追人,别把我算进去,我可不想给你当工具人。”
许寄笑了声,勾着嘴角喝酒。
谢安青也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杯。
许寄余光看见,脱口道:“你不能喝酒。”
许从惊讶,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姐姐的酒量深不见底好吧,长得太有范儿了,没想到竟然不能喝。
谢安青在许寄开口的一瞬间就猜到她为什么会这么说,无非邵婕跟她说了什么,她无所谓地勾了一下酒杯,说:“现在没什么感觉。”
许寄蹙眉,没等想好要不要阻止,就看见谢安青朝许从举起了酒杯:“生日快乐。”
许从:“谢谢姐姐。”
许从笑眯眯捧着果汁和谢安青碰杯,“叮”地一声,旁边忽然挤过来两个朋友,意味深长地盯着谢安青说:“这么漂亮的姐姐,不介绍介绍?”
许从可太清楚这俩的性取向了。
更清楚她姑的,以及么——
许从眼睛一眯,帮她姑把所有威胁都掐死在了摇篮里。
“别惦记,这是我未来的小姑妈!”许从抢在谢安青和许寄任何一个开口之前说。
许寄一愣,下意识看向谢安青。
谢安青目光微动,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维持面色不变。
挤在许从旁边的两人则表情同时一垮,满脸的失落:“好吧,果然漂亮的姐姐都是名花有主。”
许从:“知道就好。走走走,别打扰我姑我和姑妈谈情说爱。”
许从毫不客气地推着两人离开。
许寄对许从口中的“姑妈”两个字很受用,但对谢安青来说很冒犯,她看着谢安青举杯喝酒的动作,准备等她喝完了再跟她解释。
不想酒杯刚碰到嘴唇,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细瘦白皙,骨节分明,手指长而有力,迅速穿过谢安青半曲的手指,拿走了酒杯。
谢安青手保持悬空的动作一秒,转头看过去。
陈礼干净利落地把酒送到嘴边,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后垂手,旁若无人地看着谢安青说:“喝什么果汁,我去拿?”
谢安青和陈礼对视着,看了很久,直到吕听和谈穗快步过来,她悬空的手才落下来,在身侧垂了一会儿,重新勾起一杯酒。
抬到一半,被陈礼拿走喝光。
第三杯同样。
谢安青去拿第四杯的时候,陈礼直接攥住她的手按着,一口气一杯,把桌上剩下那七八杯全部喝完之后,再次看着她的眼睛说:“果汁,水,想喝什么,我去拿。酒不可以碰。”
第73章 自欺欺人。
陈礼喝得太急, 眼睛里已经有了酒气,眼底和眼尾微微泛着红。她天生皮肤白,为遮脸上的巴掌印还用了大量的粉底遮瑕, 对比之下,那些红就显得极为明显。
她感觉不到,瞳孔里只有谢安青,身体里:
上一个八月八留下的寒冷还没有回暖;
今天零点定下的机票五点被迫改签,往后一秒也不敢停歇的忙碌,赶场一样赶路;
路上为了保持速度, 她两只手都握着方向盘, 每用一次力,对右手来说都像是上了一次重刑。
但是没关系,能赶上悬日和谢安青就好。
到了之后却看到她漂漂亮亮和别人站在一起,猜测陡然破土;
被许从一声“姑妈”推至顶峰,嫉妒轰然而起;
视线转动看到她送向嘴边的酒杯, 她脑中猝然一空,所有复杂、激烈的情绪烟消云散,只剩“地窖”和“酒”带着她坠入深谷。
深谷里响着谢安青的声音, “‘三下乡’大学生再来村里,我亲手把你画在院墙上的画抹掉那天, 因为怎么都洗不干净手上的颜料, 差点把自己喝死在地窖里。”
这道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竖在谷底的刀刃。
陈礼被穿透, 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谢安青再多喝任何一口酒,不能让她再靠近地窖任何一寸。
吕听不知道陈礼在想什么,从旁观者的角度,她只看到陈礼强势又不讲道,担心这么一闹,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遂急忙压着声音叫了句:“陈礼。”
陈礼置若罔闻,目光不错地盯着谢安青。
气氛突然变得紧绷。
许寄视线掠过陈礼身侧失去控制一样,指尖持续轻颤的右手,没心思去分析那代表什么,她只目光发沉,克制着迅速上涌的怒气:“陈小姐,大庭广众,还请自重。”
陈礼唇一动,嘴在笑,眼神却冷淡。
她如果不自重,会只是按住谢安青的手,把她能碰到的酒全部喝掉?
她自不自重,轮得到谢安青之外的人评判?
陈礼垂眼又抬起,目光一对上谢安青,立刻像是春回大地,风清月明,说:“想喝什么?”
许寄:“陈小姐!”
陈礼:“我在和她说话。”
许寄目光一凛,立刻听出了潜台词:跟你有什么关系?
怒气直逼头顶。
许寄侧步,想强行拉开陈礼攥着谢安青手。
“陈小姐是在心疼我?”
谢安青忽然开口,让许寄的动作戛然而止,后知后觉从“心疼我”三个字中反应过来:自己因为谢安青一句“现在没什么感觉”就生出的迟疑,被陈礼的毫不犹豫打破了。她看似强势粗暴,实则在阻止谢安青喝酒这件事上最直接有效。她的横行霸道遇到谢安青的云淡风轻……
浪就起来了。
许寄看着谢安青投向陈礼的目光,心里突然开始发慌。
她在面对谢安青的时候,除了偶然一点小心思和越说越像口头禅一样廉价的爱意之外,没有任何步步紧逼的行为。她觉得那是尊重,但其实一味被动导致的结果是,她还没能成功靠近谢安青一步就被她下意识推离在了音乐节开幕那天的沙滩上,往后始终原地踏步。
而陈礼,不论她高尚还是卑劣,都已经握到了谢安青的手,挤开了让她不再平静的裂口。
这个认知让许寄心里的慌张迅速发酵,她手垂回去,指甲用力掐入手心。
陈礼始终目不斜视地看着谢安青。
听到她的话之后,她攥着她的手松了一些,仍然牵着她说:“是,我心疼你。”
陈礼的拇指摩挲着谢安青的掌指关节,压了压她柔软的虎口:“你想喝什么都可以,我帮你拿,这里没有的,我马上去给你买。除了酒。这个东西,你以后都不可以再碰。”
陈礼说“不可以”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半分命令感,和她之前说“不许”的态度截然不同。
谢安青望着她眼里似曾相识的,像是深情一样的情绪,心底冒出很短一瞬的酸涩,快得她丝毫没有察觉就消失不见tຊ。她把手抽出来装进口袋,说:“多谢陈小姐关心,但是迟来的心疼和草没什么区别,这东西我山上山下看了二十多年,不需要更多。陈小姐留着给别人吧,另外——”
谢安青被导购仔细刷过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明显的阴影,很慢地闪了闪,对上陈礼正在被树荫极速覆盖的双眼:“我现在喝酒也不是为了要忘记什么,我挺好的,陈小姐想多了。”
谢安青平静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是杀人诛心的刀,陈礼这些天挨了不少,早就已经习惯了,按不会觉得多疼。
可是不巧,撞上了这么特别,还是她等了一整年,盼了一整天的一天。
她的心口就还是一阵阵地抽痛。
谢安青却已经走了。
这种场合,她不能真对她生拉硬扯,不能堵住她的去路,只看见她经过长桌另一头的时候,食指中指勾起杯酒,喝得潇洒利索。
“陈礼……”
吕听盯着陈礼的眼睛欲言又止。
它们比陈礼刚才连续喝酒的时候更红,且潮湿,像高傲者落败后的卑微,像掌控者失去主导后的乞求,像低头,像弯腰,就是不像陈礼。
可偏偏就是陈礼。
她把头转向没人的一边,静默了很长时间,说:“卫生间在哪儿?”
吕听:“不好找,我带你去。”
陈礼默许。
走到半路,吕听突然想起件事:“你不是在吃药??吃药你喝酒???”
吕听抬手就想把陈礼抓进医院。
陈礼步子微微一顿,说:“没吃。”
吕听:“……你是真不想好了。”
陈礼:“忙,顾不上。”
真话。
她这一天吃饭都在对付,哪儿来的时间去确认哪种药吃多少,干脆就没吃。
反正都已经不咳嗽了,心疼点又死不了。
……反正装可怜不会引来注视,不如实话实说。
陈礼把眼尾的目光从两三米外的桌边收回来,加快步子。她胃里现在翻滚得很厉害,随时可能吐出来。
吕听扭头看到她嘴唇紧闭,竭力忍耐的模样,骂人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了。
吕听:“这边!”
谈穗目送两人离开后,走来桌边坐下,和四五年没见过,刚刚又因为一直盯着吕听,没机会打招呼的许寄简单寒暄几句,看向谢安青:“好久不见。”
许寄惊讶两人竟然认识。
想到吕听是陈礼的经纪人,她喝了口酒,靠着椅背闭口不语。
谢安青:“好久不见。之前走得急,没和你道谢,也没能当面道歉,今天就一起说了。”
“多谢。”谢安青举杯,“抱歉。”
前半句为两年前住在陈礼家那几天,谈穗给她找医生,通过手环盯她的体温,后半句为故意不吃退烧药,害她每天晚上都要因为高温报警过去一趟,休息不好。
谈穗:“小事。”
谢安青和她对视一眼,过去的事情就算是翻篇了。
谈穗闲聊着问:“来这儿是休假?”
谢安青:“嗯。”
谈穗:“能休多久?”
谢安青:“两个月。”
谈穗:“时间很充足,可以好好放松。”
谢安青又“嗯”了一声,后面的话经过喉咙,没怎么徘徊就说出来了:“过几天就走了,去别的地方转一转。”
突如其来的预告。
谈穗出声之前,许寄叠在上方的腿条件反射一样快速抬了一下,踢到桌子,上面杯盏碰撞,发出声音。她竭力克制,还是在开口的刹那,压沉了声音:“你姐说你会在这里待两个月。”
谢安青:“她这么希望,但我没有住两个月的钱。”
许寄:“我就没想收你的钱。”
谢安青:“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我哪儿来白吃白住的道。”
是没有道,还是不想白吃白住,怕和她的关系变得不清不楚,许寄心里一清二楚。她之前最不担心的就是时间,两个月都够海水涨潮120次了,她不信人还能无动于衷。
现在谢安青突然说要走,她……
“许寄!”许从的声音猝不及防从后方传来,许寄用力咬了一下后牙,保持冷静,“嗯。”
许从:“五点半了!”
“又要坐直升机去追日落?”朋友打趣,“你对日落还真是情有独钟。”
许从:“那当然!许寄说我出生在日落,只要我想,她就会一直在这天带我去追日落!”
朋友:“为什么?又追不上。”
许从无语:“就是一种承诺和期望好吧,表示我会一直有人宠,可以一直任性。”
朋友们恍然大悟,看向她的目光露出羡慕。
许从跑过来叫许寄。
许寄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谢安青,直到许从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才松开嘴唇说:“去换衣服。”
然后迅速起身离开,像是一种回避,逃离。
院里很快出现年轻雀跃的欢呼,跟许从保证,一定会在直升机飞过头顶的时候大声说“生日快乐”。
陈礼吐完出来,脸色更白,问吕听要了口红遮难看的唇色。
听到欢呼声,她往外看了眼。
吕听收起手机,把刚从谈穗那儿问到的消息说给陈礼:“许寄有直升机驾照,楼顶就是停机坪,每年许从过生日,她都会带许从出去转一圈,追什么日落。”
陈礼对这个消息没什么兴趣,弓身在洗手台上撑了一会儿,对着镜子补口红。
补到一半,猝不及防想起某个带有偏向性的可能:许寄开的那架直升机,谢安青会不会同时搭乘?
陈礼快速用指关节抹掉多余的口红,大步往出走。
吕听:“你干什么去??”
陈礼:“带她去看悬日。”
吕听:“?”
你一个地上走的能追上人天上飞的???
陈礼原路找回来的时候,谢安青已经不在桌边了。
许寄也不在。
只剩谈穗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
陈礼快步过来问:“她呢?”
谈穗没吭声,下巴微抬,朝个方向指了指。
陈礼立刻往过走。
走到最后用跑的。
谈穗跟陈礼的接触不算多,印象里,她只有见谢安青的时候用跑,比如两年前,谢安青生病那几天晚上,比如现在。
吕听晚几步过来的时候,陈礼早没影了。
谈穗起身挑了一下吕听的下巴,说:“你猜你老板等会儿是哭呢,还是哭呢?”
吕听:“???”
能不能滚远点啊这种冷血无情的女的!
陈礼是在泳池边找到的谢安青,她走得很慢,但目的地明确:进许从家。
进去之后做什么?
上顶楼?
上直升机?
陈礼胸口起伏,呼吸急促,顺着和谢安青相反的方向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
谢安青停顿半秒,朝左侧了一步。
陈礼跟上。
她往右。
陈礼挡住。
谢安青抬头看向陈礼。
陈礼额角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沾湿了几根头发,她已经不怎么痉挛的支气管因为跑这几步又变得很不舒服,抿唇低低咳嗽两声,说:“想不想看悬日?”
“咳——”
谢安青的耳膜被咳嗽声剐蹭,说:“不想。”
陈礼:“我们去那边看。”
陈礼手指出去才发现那边没有山,没有树,没有房屋,怎么可能有悬日。
她立刻想改。
可环顾一周,视野全都开阔。
谢安青说:“这里只有日落。”
赤。裸裸的真相被揭开。
陈礼几乎拉远到目光尽头的视线顿住,半晌,收回来看向谢安青,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执拗地说:“有悬日。”
话落,陈礼上前一步。
在谢安青做出反应之前,倾身抱住她,把她的脸扶到肩膀前,说:“你现在随便找一个方向往过看。”
陈礼下车之前换过高跟鞋,7.5公分,她的身高高出谢安青两三公分,加起来就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差,谢安青只要愿意保持现在这种像是撒娇、依赖一样微微弓身低头,把脸埋在她肩膀里,让眼睛不完全高过它的姿势,就会发现——
“悬日就在我肩膀上,你任何时候抬眼都能看到。”
陈礼的声音不高,说完之后,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包括自己的心跳和谢安青的呼吸。
这一刻的静谧像极了那天的公交站。
她恍惚觉得时间在倒流,速度快得视线逐渐模糊,拉成成片成片的线,即将倒流到指定那天时,她忽然感到肩里一空,低头看见谢安青从她怀里退出去,说:“陈礼,不要自欺欺人。”
第74章 我又不那么重要,回头干……
谢安青:“陈礼, 不要自欺欺人。”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的一句话,把陈礼所有的幻想拉回现实,把所有期望焚成灰烬, 把她打入地狱,她被羁押着,谢安青口袋里的来电铃声是阎王手中惊堂木,一声“喂”传来的时候,她的审判还没开始就直接结束,不留任何陈述tຊ机会。
“小姑妈, 你快上来啊!就等你了!”许从兴奋急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一半进入谢安青耳中,她晃神似的没听清楚,一半露在空气里,被陈礼听见,她看到谢安青动了一下嘴唇, 说:“嗯。”
她答应了和别人去追日落,而非和她去找悬日。
她认可了现在小姑妈的身份,而非给她一个机会, 找回弄丢在过去的女朋友。
陈礼想到这里两脚一空,坠入现在和过去的时间夹缝。
许从雀跃的声音透过缝隙悉数传来:“我们等你!”
谢安青握着挂断的电话往里走。
步子一动, 又一次被陈礼挡住去路。
谢安青没再抬头, 没打算继续, 她记得折回去会有另一条路。
谢安青步子由慢到快,真正提起来之后微微有一些乱,就是村里修桥期间有工人不慎跌落,她也不过快中有序,不是这样。她意识到之后尽力压着步子, 不去想原因,不让脑子里蠢蠢欲动的念头往上升,往出冒。
转身刹那,又一次被陈礼攥住手指。
谢安青握着手里的电话,因为力道太重,指骨被生硬的边缘硌得一阵阵发疼。她不禁回想起重逢后的几次对峙,软的硬的,冷漠的暴力的,含蓄委婉的直白伤人的,她把身上能有的情绪全都用给了陈礼,结果没有一点变化。
难道还要她去求?
未免过分了。
谢安青眸色浓沉,嘴唇绷直,胸腔里酝酿着无名的火气,和沙滩上质问陈礼时的那种滔天的怒气不一样,那个让她失控,这个……
谢安青不想想,但仍然在自查自检的某一秒发现自己喉咙发堵,眼睛热胀。
她的平静,她无坚不摧的外壳。
从陈礼出现那秒开始,就一直受到威胁。
到刚刚,她抱过来,把再普通不过的落日放在肩上,变成壮观悬日,把有钱人家的花园翻转重置,变成小县城里破破烂烂的车站,把时间推回,把她哄骗。
她终于成功地,把她打破了。
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失败?
谢安青不知道。
小县城里的甜蜜记忆正顺着被陈礼打穿的破洞疯狂往出涌,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巨响。
可她只有一双手,捂向耳朵就堵不住破洞,堵住破洞,耳朵就要被震聋,她早已经被打乱在沙滩上的秩序一瞬之间捉襟见肘。
呵——
谢安青放弃抵抗,空白颓然地望着地面,潮气从眼底往上漫,覆盖住一整双眼睛之前,手上倏地一松,有人影从她眼前闪过,下落。
空气传来很轻一声“咚”。
谢安青下意识眨了眨眼睛,聚焦视线,看到陈礼右膝着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
超出了所有想象力和现实感的一幕。
谢安青沉重的心跳猝然撞上胸口,激荡思绪定格,一瞬不瞬看着陈礼弓身低头,牵起她左脚那根不知道什么散开了的鞋带,往一起绑。
印象里,她灵活得只需要动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搅得天翻地覆的右手现在抖着,捉住鞋带又掉下去,反复拉扯了三四次才终于拉紧。
然后有汗掉在谢安青鞋面上。
声音震着她的耳朵。
她目光轻晃,看到陈礼脖子里全都是汗,和再见那天一样,明明不是非常热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运动量,偏她就是出了很多汗,发丝都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她这模样……
像不健康的虚汗。
谢安青垂在身侧的手指快速蜷了一下,收缩感拉回她一缕思绪,发现陈礼还跪着,她食指关节上有很明显一片口红印,在空中停了四五秒,慢慢开始往前伸。
谢安青的目光无意识跟随。
反应过来陈礼想干什么的时候,谢安青迅速往后退出一步,陈礼掀她裤脚的动作随之落空,没能成功看见她被捕兽夹夹过的脚踝留没留疤。
就算没留肯定也很疼。
钻心刺骨的疼。
两年前,她们在西林遇见的时候都已经是十月初了,足足一个月的休养,她走路竟然还是有一点跛。
还带着给她做的手串,还想和她谈恋爱,还喜欢她。
她把最后一分力气也用在了挽回上。
而她,明明都已经发现了她脚不对劲,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都发现了。
最后还是说“我走”。
这么狠心的人,她会回头,敢回头才显得奇怪。
陈礼手在抖索,嘴角快速抽动着,却连自嘲那种生性的笑都发不出来。她心里,联系了所有前因后果,举证了所有事实真相之后的绝对纯粹的歉疚、心疼和后悔成千上百倍膨胀堆积,几乎把她的胸膛撑破。
她的肩压得很低,谢安青看不清她的表情。
直升机旋翼高速旋转产生的巨大噪音在楼顶响起那秒,谢安青如梦初醒般动了一下,想绕过陈礼上楼。
……今天第三次被陈礼攥住手。
“去年八月八号你去县城的梧桐大道了吗?”陈礼保持着低位的跪姿问。
让人毫无防备的话题。
谢安青一顿,心头猛地震颤紧缩,她抽出手,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陈礼:“我去了。”
谢安青:“……”
陈礼:“去找我们躲过雨的公交站,找悬日,找你。”
陈礼隔着裤脚看向谢安青脚踝的位置,说:“我说爱你,不是生需求解决不了。”
“分开之后,我没再做过。”
“没找过人,自己怎么弄都找不到感觉。”
“我现在没有生需求需要解决。”
“除了看到你和许寄接吻那天。”
陈礼抬头。
猝不及防的一个动作,视线撞上谢安青那秒,她还没有完全舒展的心头再次紧缩,漏掉了即将发生的一拍心跳,呼吸跟着受阻,胸腔开始发胀。
这一系列的反应看似复杂,实则全都发生在陈礼抬头那一瞬间。
而表情变化需要过程。
那在陈礼看来,谢安青就依然波澜不惊,像超脱七情六欲的神仙,俯瞰她这个深陷感情泥沼的凡夫俗子。
“我也想和你接吻。”她说。
因为咬字过于清楚,里面的情绪过于浓厚,语速又足够缓慢,谢安青在听的时候就被动跟随重复:我也想和你接吻。
似曾相识的话语经过舌尖,和她说过的哪一句逐步重叠。
——我想接吻。
简单直接又渴望迫切。
因为在那之前,一个从来没明明白白说过喜欢她的人,一次性说了好多种对她的喜欢——工作出色,会吹笛会刻章会做手串,能规矩正经,也能清爽活泼,有脾气又很乖——已经被遗忘的记忆蜂拥而至。
谢安青受阻的呼吸,发胀的胸腔,她能感受到的所有不适迅速发展到脸上,一双唇紧紧抿成直线。
但因为背光,陈礼又是仰头,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她兀自顺着谢安青反问过她的问题,逐条往下解释:“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渔村那个电话,你听到了。”
那说爱你,就和排名上升下降没有关系。
“我只找过你,在梧桐大道上从凌晨找到凌晨,什么都没有找到。”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你没去过的国家,你没见过的城市。
那说爱你,就不是找过之后发现没有人你比更好。
“……是没人比你更好。”
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用对比,不用发现。
陈礼起身,脖颈里的汗和膝盖上的土让她看起来格外狼狈:“我没想用钱买你。还在村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爱钱。给你卡,是希望你想要什么就能马上买到什么,不用把愿望藏很多年。”
“给你的鞋上有兔子……”
陈礼眼泛红,说:“是我也爱兔子。”
现在比你还爱兔子。
爱你这只可爱脆弱的小兔子。
陈礼确信语言的苍白,她赶了一天时间才到这里,原本希望用行动向谢安青证实些什么。
但她不想跟她去看悬日,不愿意看她肩上的悬日。
她就只能在胸膛被胀破之前跟她先说点什么,让她的委屈淡一点,愤怒减一点,脚疼浅一点。
其实是让她自己在歉疚、心疼和后悔织成的网里好过一点。
不然她可能又要发疯跳海,或者用最大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腕,不准她和别人重新开始,把事情弄得更加难以挽回。
陈礼在嫉妒和冷静之间竭力保持缄默,把一如既往当成袖箍缚在右臂上的发圈拉下来,想帮谢安青把头发扎起来,这样坐直升机安全点。
想到她时刻谨记的拒绝,现在冷冰冰的神情和自己不中用的右手。
陈礼最终只是顺着她裤子口袋的缝隙把发圈装进去,说:“我没有想过再伤害你。”
充斥着歉疚和悔恨的一句话。
还像是保证tຊ。
一字一句钻入谢安青耳中时,她在心脏一角捕捉到了明显的酸软,目光都被浸染了似的微微颤动。
陈礼隐隐约约看到,呼吸一顿,喜悦升腾而起,紧接着说:“去年我找了你和悬日一天,没有找到,今年我能不能……”
“和你们在一起”几个字出口之前,谢安青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许家偏门。
游泳池里的水光在陈礼脸上浮动,她嘴唇张着,谢安青迅速远去的背影透过瞳孔抽离着她满身的筋骨,无情又干脆,她动了一下,延迟两年体会到了被抛下的滋味。
她以前,一次两次跟谢安青说结束的时候,她就是这种感觉吧——清醒着被剥皮剔骨,竟然还想伸手拥抱那个残忍的刽子手。
……开什么玩笑呢。
跟谢安青承受的那些比起来,她这点纯属无病呻。吟。
谢安青连报复她都没有报复,又怎么会和“刽子手”三个字扯上关系。
陈礼低下头,一动不动看着膝盖处那一片明显的土。她因为绑鞋带疼得明显的手正在慢慢恢复麻木,汗往下退。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升机起飞,此起彼伏的“生日快乐”在院子里响起时,陈礼顺着泳池走了一圈,回到院里。
找到吕听之后,陈礼把车钥给她,让她帮忙叫代驾把车开回酒店。
吕听问:“你呢?”
谢安青人都跟许寄走了,悬不悬日的,就算找到也没有什么意义。
吕听想叫陈礼一起回。
话没出口,陈礼把藏在袖子里的手串捋到腕上,说:“我再找一找。”
吕听:“……”
热闹的生日宴随着直升机的起飞迅速落幕,一辆辆豪车从陈礼身旁疾驰而过,她走上公路的时候抬头,看见直升机只剩下很小一个黑点。
就在太阳正中心。
坐在那上面的人似乎只需要随便伸一伸手,就能成功追上落日。
而她的悬日……
走不出这条公路,就依然遥遥无期。
走不出去,也触手可及。
空无一人的楼顶,谢安青站在边缘,不论闭多少次眼睛,再睁开都还是能清清楚楚看到赤色的太阳悬停在古楼之上,躲不开,挥不去,掀不翻,更逃不掉。
谢安青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发圈都快要被她扯断了,还是没克制住成功拦截过许多次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砸在地上,视线终于变得模糊。
许寄早就已经消失了的声音趁机在耳边复现:“不喜欢我,会回头去喜欢她吗?”
第75章 2024.11.22
二十几分钟前,楼顶。
谢安青的出现对许寄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针,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快步走过来说:“把头发扎起来,还有衣服,你这身不行,我……”
“许寄。”谢安青忽然出声,让一切激动和激动后的侥幸戛然而止。
许寄看着谢安青,心跳迅速往下坠:“决定了?”
谢安青“嗯”了一声,说:“你找时间和许从解释解释。”
她今天是寿星,谢安青不好让她丢面子,所以一直没有反驳她那些越界的话。
当面反驳对许寄的脸面也不友好。
反正她在这里无名无姓,没人知道她是谁,无所谓单身还是在谈。
但对许寄——
谢安青说:“误会的人多了,你走到哪儿都会有人追问,以后不好和别人谈。”
许寄:“我从见到你的照片那天起,就没想着要别人谈。”
谢安青:“……抱歉。”
许寄:“给我个由。”
“忘了喜欢她,没忘了她不喜欢你不算。”
“我可以等把上一段感情全都忘记,多久都等。”
“怕会打乱我,把我牵扯进你的事里不算。”
“我巴不得你让我能掺和一脚。”
“因为突然发现有一点爱,比完全没有残忍得多,心里还在难受也不算。”
“我有的是时间陪你重新开心起来。”
“职业、身份、家境、性格……”
“这些就更不存在问题。”
许寄直视着谢安青的眼睛,寸步不让:“我要一个能说服我把一见钟情,两年等待,无数次被你姐回绝导致的失望和你突然来了,我兴奋得彻夜难眠这些东西一次性全部放弃的由。”
这是相识以来,许寄第一次这么咄咄逼人。
谢安青知道她是伤心了。
她应该早点把话说死,可能难听,难看,伤脸,但怎么都比伤心伤强。
“许寄……”
“没有由,我不会接受。”
谢安青的头发被直升机强劲的风扬得很高,凌乱发丝不断打在脸上,刷过眼睛,又疼又酸,她和许寄对视半刻,清亮的眼珠慢慢蒙上一层雾:“你应该能看出来,我还在受她影响。”
是。
早在发现她只对陈礼尖锐的时候就知道。
那又怎么样。
“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带你去别的地方,她绝对找不到。”许寄斩钉截铁。
不出现,不接触,时间横跨,变成鸿沟,天大的影响都能变淡。
谢安青摇了摇头:“不是她找不找得到我的问题。”
许寄:“那是什么?”
谢安青:“她曾经在我心里扎得多深。”
许寄:“……”
谢安青:“不管我承不承认,她的出现都像是一枚楔子打在我身体里,把那些年深日久,风化腐烂的缺口全都补上了,把她修补好了。我现在一身轻松,不纠结过去,是借了它的力,我能心平气和往前走,以后前程似锦,是沾了它的光。我只要好着,它就一直存在着。她存在着,我就一直是‘因果’里的果,我动不了她,她只需要稍稍动一下手指,把那枚楔子往出抽一点,或者往里掀一寸,我立刻就会失去稳定。”
且是从从内部直接开始崩塌,她连伸手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像沙滩上,毫不犹豫甩出去的两个耳光,像刚刚已经没有必要了,还故意端起的酒杯。
甚至于,她不动,她都会潜意识小心提防,敏感多疑。
像她什么都还没有做,就收获了一声“自重”,一声“骚扰”,像周围那么多人,她只对她冷言冷语,处处刻薄。
它(她)一直就在她身体里,不动声色,匿影藏形。
谢安青被乱飞的发丝割红了眼睛,她看了几秒开始有降落趋势的太阳,声音变得不再平稳:“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许寄还沉浸在谢安青那段话带来的无力里,闻言微怔,说:“什么日子?”
谢安青:“我们正式恋爱后,第一次约会的纪念日。”
“很长,很充足的一天。”
“我找到了疼我的人,让她给我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跟一个人开口,说我想要什么。”
“第一次想被满足,而且得到了满足。”
“第一次跟一个人撒娇,说你让我一下,而不是强迫自己想办法做好。”
“还是我第一次全身心依赖一个人,趴在她肩膀上看雨停了,太阳出现了。”
我幸福了。
“那一天承载了很多东西。”
她当时想到的。
后来发现的。
那一天她们走得不远,去的地方不多,可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好像刻骨铭心。
“像分水岭横在我的生命线上。”
“往左,洪水暴雨,阴冷潮湿;往右,鲜花太阳,灿烂热烈。”
“她让我在那一天觉得自己应有尽有。”
所以去年的那一天她真没有回去吗?
怎么可能不回去。
绞尽脑汁找出一个送材料的借口去到县里,想方设法“上错”一辆公交经过车站。
连衣服都是新的。
六一谢槐夏亲自给她挑的亲子装,娃娃领,很可爱。
印象里有人很喜欢说她可爱。
她就在那一天穿得可爱。
一路随公交摇晃着,余光反复扫过路边,去找那个废弃的公交站。
到头也只找到地砖上黑黢黢的四个洞。
像她不会再拥有的幸福一样,浸泡在冷冰冰的雨水里,冻得她浑身发抖,却不敢发出一声,一直忍耐到公交到达终点,人下完了,她一点一点把头抵在前排的椅背上,哭得天崩地裂。
司机大姐是个很有眼色的人,没打扰她,也没赶她。
但打了个电话给孙部长,说,“你常说可惜的那个女孩子在我车上,你来接她。”
孙部长立刻就去了。
她和孙部长之间除了工作,唯一的交集就是她奶。
孙部长说,“安青,别让你奶担心。”
简简单单八个字足够让她醍醐灌顶,立刻恢复清醒。
她继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喝酒,继续贴着路沿开车,到了这一年八月,她再次经过梧桐大道,孙部长说,“你这两年是不是变活泼了?怎么变的?”
她笑笑,觉得自己终tຊ于看清了,看远了,觉得悬日那东西早就无关紧要,看见时波澜不惊,甚至能拍下来发一条和朋友圈风格完全不符的无聊日常,其实——
“其实根本没有忘记,是吗?”许寄说。
谢安青潮湿的目光虚晃一瞬,顷刻被泳池边的那个拥抱和陈礼肩膀上的悬日全然占据,她下意识掐着手指抗拒,立刻又抖着松开,消极地偏头看向别处。
许寄说:“你乱喝酒,不好好开车,是为了保护以后的自己不假,你用痛苦欺骗自己,粉饰太平也是真。你根本没忘,只是在乎的人太多了,潜意识不得不及时出手帮你一起掩饰。”
是吧。
她以为对过去无感的时候,就是忘记了,过去了。
实则可能只是那个打入她身体里的楔子与她完全融合了,感受不到异样了,或者是过去被放远了,暂时看不见而已,它们至今仍然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陈礼清楚一切方位,了解所有位置,熟悉得只需要像刚刚那样随随便便抱她一下,说几句话,她就立刻被缴械了。
她在忘记这件事上不是不够努力,是陈礼太像花生细软但发达的根系,在她心脏的顶端落脚,往后不断向下延伸、生长,悄无声息,等到发现,她已经同她心脏里复杂丰富的血管长在一起,无法剥离。
她扎根得何止是深。
是早就野蛮地攻城略地,侵占了她全部的领地。
她在提醒她不要自欺欺人,觉得太阳可以落在肩上,一切可以重来的时候,又哪儿是真的乌飞兔走,实事求是。
……她的指甲都在手心里掐酸了。
接电话都没听清许从叫的她“小姑妈”。
“去年我找了你和悬日一天,没有找到,今年我能不能……”后面的话也没有听完,它们太具迷惑性了,她一句句听到这里,连陈礼装进她口袋里的发圈都忘了要还回去。
她说忘了好了不喜欢了是在骗谁?
她的聪明能干究竟体现在哪里??
她还需要努力多少年,偷喝多少酒,才能真的重新开始???
她还能重新开始?
谢安青眼眶热胀,鼻端发酸,快不抱希望。
许寄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她的头发被吹乱,看到谢安青站在空荡荡的楼顶,肩膀薄削,眼睛通红。她的五官和轮廓依然透着清晰的冷调感,却迷茫又疲惫。
她原本还想再为自己争取点什么,话到嘴边忽然空白如纸。
沉默冲破直升机的噪音在她们之间蔓延。
触碰到谢安青已经极为单薄的身体的之前,许寄松了一直紧握着的双手,说:“小阿青,你没有我们想象的勇敢。”
谢安青“嗯”了声,那个瞬间像是认命了一样,任头发缠住脖颈,强风掀翻衣摆。她说:“那刚好。”
你们顺成章换个人一见钟情。
许寄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微哽,没把后面那句说出来:但比我设想的,更让我想要保护。
许寄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她有被全世界喜欢的特质,却意外得容易满足。
好像连刚会说话的小孩儿都比她难哄。
区区一轮悬日而已,竟然就成了她的应有尽有。
这么纯粹的人。
还是想保护,想争取。
许寄瞻前顾后挣扎不已,片刻后顺着还是无法完全压抑住的爱意开口:“来都来了,要不要跟我去天上转一圈?那里谁都看不见,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不用忍着。”
许寄想,谢安青可能没在这种时候照过镜子,才不知道自己这副把眼睛和鼻子都憋红了就是不肯掉眼泪的倔强模样,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让人心疼。
许寄控制不住自己:“不想哭的话,就当是去给我留回忆的。好歹喜欢一场,给我留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谢安青:“能拿得出手的都是难忘的。”
留下来干什么。
活受罪?
许寄笑出了泪光:“真狠心。别说对不起,我现在正是最喜欢你的时候,不想听见这些。”
“小阿青。”
突然正式、严肃的声音。
谢安青咽了咽喉咙,把积压已久的情绪咽下去少许,转头回来看向许寄。
“不喜欢我,会回头去喜欢她吗?”
————
这是许寄带许从离开前,和谢安青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安青当时没有回答。
时间不等人,再磨蹭下去,许从就追不上日落了。
她现在一个人站着,看着古楼上倾尽全力也躲不开的悬日,慢慢弓了身体,在空荡荡的楼顶蹲下来抱着膝盖,哽咽似东谢村最大的一场暴雨。
“对她来说……我又不那么重要……”
回头干什么。
第75章 红枣小米粥。
夕阳转瞬即逝, 谢安青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的时间,天就黑下来了。一场只下在她眼睛里的暴雨逐渐开始变小,停止, 她抱着膝盖,又在上面趴了很久才站起身自己——胳膊上都是从眼睛里掉落的水渍,抬手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套在腕上的发圈,她停顿了几秒,摘下来装回口袋。
这个发圈和她常用的一模一样。
在一起的时候,陈礼可能从她桌上捡过, 可能从她手上、头发上拆过, 可能拿过哪一根她正在用的。
她手里可能有她的发圈,但塞进她口袋里的这一根一定不会是她拿走的那一根。
她这些发圈均价不过几毛。
价值低廉的东西,没有那么长的使用期。
谢安青擦干眼睛下楼。
许从家周到,安排了车送她回去,被她婉拒。她想一个人走一走, 把脑子里多余的记忆、声音清干净,才能静下来心继续做渔村的整改计划。
谢安青顺着外面亮却空荡的路走了很长一段,双眼上的肿胀感和酸涩感逐渐淡下去, 饥饿感漫上来的时候,她上了返程的公交。
中间倒两趟。
最终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铺着地毯的走廊里静悄悄的, 稍微一点动静都会被自动放大, 比如又一次松开的鞋带随着步子打在地毯上,比如哭得太久太激烈的眼睛眨动时会发出声响。
一声音色熟悉的咳嗽猝不及防穿插进这两道声音之间时,谢安青停下脚步抬头,看到自己房门边靠着个人——身形高瘦,皮肤白皙, 简约但高级的套装和高跟鞋让她看起来格外有气质,她应该从容大方或者高傲压迫,只要站着就一定脊背笔直,肩骨舒展,此刻却弓身曲腿,衣摆起伏不平,微乱长发毫无精神地随着低头动作垂在脸侧。
她是陈礼。
听到脚步声,陈礼下意识转头往过看,好像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千千万万遍,熟得快成为本能。
包括紧随其后的失望。
陈礼扫一眼便转回去,目光迅速下垂暗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她蓦地一顿,迅速抬头看回到谢安青身上。
这次没有等错。
陈礼立刻反手抵了一下墙壁站直身体,说:“回来了。”
声音哑得不可思议。
紧跟着还咳了一声。
谢安青站在离她六七米的地方,视线从她喉咙处经过时,短暂地抿了抿嘴唇,静止两秒,才重新提起步子往门口走。
陈礼被无视,垂在身侧的手蜷了一下,伸进口袋。
谢安青走路目不斜视,走到和陈礼肩膀齐平的位置时,忽然看见她抬起手,递过来一张照片。
“我找到了。”陈礼说。
谢安青的视线本来就低,不用挪动一寸就能看清楚照片上的内容——古楼上的悬日,和她在楼顶看见的角度不同,高度折半,光线应该调过了,不然会有很重的暮色。这张照片很明显拍在一切快结束的时候,细看,整体画面都有一些虚晃,像是拍得非常着急,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
谢安青目光从眼尾扫下去一缕,看到陈礼右手装在口袋里,左手稳稳地把照片递在她面前,说:“这次不是自欺欺人,我找到了。”
她离开许从家后,一路顺着往下走,走到天色开始变暗,以为今年依然什么都不会找到的时候,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女儿从她旁边经过,说:“宝贝,你再哭下去,冰淇淋要化了。没有第二支哦。”
那个声音穿透耳膜、时间,和哪一年她因为一脚踩空摔下舞台,错失了元旦晚会主持机会时,陈景弯腰在她面前说的话重叠,“阿礼,裙子脏了可以洗,头发散了可以绑,哭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把下一次机会也错过去。”
她听着那道声音如梦初醒,一改颓丧心情,迈开沉重的tຊ双腿大步往前跑,拐过下一个弯,视线豁然开朗,夕阳就在古楼旁边的地平线上。她立刻用手机拍下来,赶回酒店处、打印。
原本想用她再擅长不过的照片处技术让太阳重回古楼之上,她有绝对的自信做到谢安青分辨不出来真假。
打印之前,还是让它落回去了。
谢安青好哄又难哄,容易满足也格外较真,走捷径到不了她身边。
陈礼捏着照片,目光不错地盯看着谢安青的眼睛,等她反应。
她眼皮肿胀,始终低头看着照片不言不语。
走廊里的寂静把陈礼的期待变成消耗品,每一秒都在磨损变少,耗干之前,谢安青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陈礼捏紧照片。
下一秒,陈礼看到谢安青把视线从照片上拉开,经过她,朝门口走去。
“……”
陈礼的心脏已经在那阵静默里无限接近地面,从这个可以忽略的高度砸下去,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有瞬间挤压带来的酸胀不适在一点一点往上蔓延。她看了眼照片,把手垂回去说:“早点休息。”
陈礼转身离开。
谢安青却一动不动站在门口,手里的房卡越攥越紧。她门上挂着一份外卖,和那晚许寄带过来的不是同一家,甚至一南一北,差了几乎一整座城的距离,她完全没必要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但脑子就是不受控制地非要把它们画上等号。画完一个不够,还要再加一个,在右边写上两个清晰的大字:陈礼。
“陈礼!”谢安青的声音突如其来,在没有一点杂音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楚。
陈礼滞重的步子一顿,听到谢安青说:“有没有悬日重要?”
八月八重要?
梧桐大道重要?
我……
重要?
后面这几句谢安青一句都问不出来,失望的滋味太难受了,她又不会回头,问也没有什么意义。
对啊。
都到这个份上了,问有什么意义。
谢安青攥着房卡的手倏然放松,贴向门锁。
“滴——”
“重要。”
门锁开启的声音和陈礼的声音同时传来。
谢安青手指轻颤,余光看到陈礼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自己,说:“我有你的时候才有的它,所以它重要,很重要。”
是吗?
“咔。”
谢安青推开房门往里走,自嘲的话只说在心里: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给你的东西,它真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也不过一时兴起,维持不了多久。
门在谢安青身后关上。
陈礼站在走廊里,听到了外卖袋子摩擦门板的声音。它和她一样,被抛下了,孤零零地摇晃着,彻底静止那秒,手机猝不及防在陈礼口袋里响起。
陈礼先按了静音,过几秒才拿出来接听:“喂。”
钟妩:“新的施工计划已经和景石谈拢了,明天开始采购。”
陈礼:“我明天一早回去。”
钟妩:“我能处。”
陈礼:“我知道。我回去还有其他事情。”
陈礼看了眼谢安青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音和所有的失落离开。
走廊里很快恢复安静。
谢安青白天耽搁了差不多一天,只能晚上加班加点做渔村的整改计划,她把小吧台上的水果和点心都吃了,当是晚饭,之后一忙就是两点。
翌日还起了个大早,准备踩着上班的点到渔村村部,就计划初稿和他们进行讨论。渔村不论经济环境,还是生活环境都和东谢村迥然不同,她的计划必须结合渔村实际反复修改,才有可能起到积极作用。
过几天,她还要和村书记上山看看。“山海经济”模式下,渔村的主要收入除了海洋捕捞、海水养殖等,旅游也是重中之重。村书记说山上有一块网红石,火过一阵子,后来突然就没音了,让她帮忙看一看问题出在哪里。
谢安青带上电脑下楼吃饭。七点的餐厅还没什么人,她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饶之和Flora。
没有陈礼。
谢安青就近放下包,去拿早餐。
饶之昨晚被Flora拉去酒吧通宵一晚,这会儿昏昏欲睡的,吃东西都在打盹。感觉到有人在桌下踢她,她木了半天才抬头看向对面挤眉弄眼的Flora。
“??”
往后边看?
饶之慢慢吞吞转头,看到谢安青的瞬间精神一震,恢复清醒。她不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只在傍晚接到过一个吕听的电话。
“盯着陈礼,她十二点还没有回去的话,马上给我打电话。”
“礼姐怎么了?”
“现在还没怎么,但是离哭不远了。”
“……”
饶之是在十一点听到的开门声,确定陈礼回来之后,她和吕听说了声,被Flora拉出门喝酒,一直到刚刚回来。
她们昨晚说了很多话,大部分关于摄影,偶尔提及陈礼。
Flora当时已经有点喝醉了,她用左手食指点了点她的右腕,大着舌头说:“陈这只手本可以拍出这世上最震撼最美妙的照片,她却毫不犹豫把它给了心里那个姑娘。你知道吗?在当时,她已经死了,陈还是毫不犹豫给了。”
饶之想到这里突然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吱——”
谢安青背对两人坐着,闻声朝眼尾看了一道,拿起筷子吃煎蛋。餐厅没铺地毯,人走动的声音一清二楚,她听到有匆促的脚步跑着离开,不久又跑着回来,把一个打包盒放在她手边,喘着粗气说:“红枣小米粥。”
谢安青咀嚼的动作停顿片刻,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抬头看向饶之。
饶之额头冒了点汗,语速很快:“礼姐手机上的日历提醒有一项是例假,我知道她不是这几天,她也不喝这个粥。”
但提醒上清清楚楚写着:例假,红枣小米粥
她看见过一次。
谢安青:“你觉得是我?”
饶之:“只会是你。礼姐身边没别人。”
谢安青:“我身边也没别人。”
没别人,就轮不到谁关心。
饶之:“……”
谢安青把电脑包挂在肩上,起身说:“多谢好意,但不是我。”
谢安青走得很干脆。
饶之站在桌边愣了半天才伸手把打包盒拿起来,往自己和Flora那桌走。她不觉得自己猜错了,她跟陈礼的时间是还不长,但把她的忙碌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她每次到工作室都是咖啡不离手,争分夺秒地工作工作工作,例假这种芝麻大点的生活小事根本不会进入她的关注范围。
除非它和哪个很重要的人相关。
饶之肯定。
谢安青也几乎猜到。
她的例假周期是34天,每次从下一个月多占几天,均匀叠加着,哪一天都可能轮到。饶之看到那次也许刚刚好轮到了那个月的这一天。
所以陈礼一直在算着?一次性算了很多个月,还是每个月的提醒到了再去算下一次的?这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犯得着她放下超越一切的仇恨来记?
她又不痛经,不难受。
谢安青步子越踏越快,经过前台倏地被叫住:“谢小姐?”
谢安青一顿,转头看过去。
前台微笑:“真是您呀,您一直戴着口罩不好认。这儿有您的东西。”前台双手捧着一个信封说。
谢安青下颌绷紧又松,走过来接住:“谁留的?”
前台眼观鼻鼻观心,说:“陈小姐。”
谢安青脑子里只有一个“果然”。她说了声“谢谢”,随手把信封装进口袋里,去赶早班公交。
公交上只有零星几个人。
谢安青坐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信封拆开。
里面有一张纸,写了几行字。
【8月8号
吃药:23:19
8月9号
吃药:07:12
咳嗽(8号晚):14次
我吃药了,你不要抿嘴。
也不要哭,我最怕你哭。】
黄怀亦书房,她只是眼睛一红,她就把滚烫的茶水洒了;
麦草垛前,她真哭起来那一秒,她的脑子直接变成空白,不管不顾地把她拉过来接吻,带回家发生关系。
她那么冲动,是因为怕她哭吧。
陈礼坐在去机场的车上,回想着这些久远的画面和昨晚在谢安青房门口咳嗽时看到的,她不自觉抿紧的嘴唇。
她自己可能都没发现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只是停顿了两秒,就开始风平浪静地往过走,不准备她。
可在她看来,这个动作足以抵消所有的冷淡。
因为它代表着担心、关注、在意,代表谢安青的无视背后仍有她一席之地。
这种发生在小事上的情绪起伏,比海边生死一线的强烈爆发更能触动她的心脏,毕竟,大开大合的碰撞大多是冲tຊ动作祟,深入细枝末节里的才是喜欢和爱。
她在那一秒欣喜不已。
随着谢安青的走近,她眼睛上的红肿越来越明显,她的欣喜一瞬之间烟消云散,只剩她的眼睛刻在她脑子里。她昨晚洗澡、做梦都是她在哭,早上醒来,心脏像被指甲密密匝匝全部掐过一遍一样,呼吸都是酸疼的。
然后就发现了——
以前应该就很怕她哭,她只要眼睛一红,天下的委屈好像都是她的,让人根本没有办法不心疼,不心动。
现在更怕。
怕她越哭越觉得她可恨,越不想她。
第76章 咬。
她怕, 又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按时吃药,尽快好起来, 至少先让谢安青不再因为她咳嗽抿唇,不再潜意识地腾出一份目光给她这个,把她的心伤透过的恶劣前任。她现在要是被追被哄被讨好的对象,不该也不必先对她低头侧目。
陈礼这么想着,在离开之前给谢安青留了纸条,向她报备健康状况, 希望她今天心无挂念, 能有一个好心情。
然而公交车上,谢安青看着那几行笔锋不再凌厉,甚至撇捺折钩全部都隐隐发虚的字迹,眼睛反而越来越涩,越来越红。
她被陈礼看穿了。
也是。
陈小姐多厉害的, 恋爱一谈13次,从没出过差错,她连那些把感情当利益, 动不动就要挟,就爆料的经验人士都能游刃有余地应付, 何况她这种初出茅庐, 又喜欢在她面前犯贱, 喜欢对她倒贴的傻子。
她的海说跳就跳,耳光说挨就挨,早就已经把她看穿了,笃定她还在意,还没忘。
比她自己看穿得都早。
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纠缠, 逼近。
她怎么会没有命令她不许和别人重新开始的底气。
所有的爱恨进退不都掌握在她手里?
她可太有驾驭谢安青这种傻子的办法了。
她弯的腰,低的头,屈的膝,有哪一样是白费,还用得着继续放低姿态,说什么“我最怕你哭”?都已经看透了,都笃定了,和从前一样步步紧逼,步步为营不就好了,管她要不要,哭不哭,管她几时例假,几时吃枣??
对陈礼后知后觉的愤怒和对自己一览无余的嘲讽在谢安青胸腔里交织着。
被陈礼记在日历里,被她记在心上这个事实带来的委屈怨怼影影绰绰,难以捉摸。
无法忘记她,又没有由回头的对立关系已经在昨天的悬日之下明确建立。
谢安青静静地靠坐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藤蔓在她身体里疯狂生长,她被缠绕捆缚,无意识捏皱了手里的纸张。凸起的坚硬棱角刺扎着她的手掌,她完全感觉不到,只在车子到站时大跨步下车,径直走向路边的垃圾桶——
“谢书记。”渔村书记一大早就情绪饱满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前方响起。
谢安青刚伸到垃圾桶前的手一顿,下意识收回来,将纸团装进口袋。
渔村书记把电动车骑到谢安青旁边,说:“从村口走到村部还挺远的,我过来接你。”定睛看到谢安青紧闭的嘴唇和隐隐潮湿的眼睛,渔村书记担心地问:“谢书记,你没事吧?”
谢安青垂眸避开对方的眼睛:“没事。”
渔村书记短暂沉吟,没有选择追问,她等谢安青坐好了,默不作声地拧下油门往村里走,之后一整天,没再从谢安青身上看到任何异样。
也可能一秒不停,所有人都打着哈欠午休时,她依旧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工作就是最大的异样。
西林。
陈礼咳嗽过后,从包里掏出手机,更新今天的咳嗽次数。
她直接发在谢安青的微信上。
每次发出都会毫不意外地收获一个红色警告和一条验证提醒,很刺眼,她的手指在“发送朋友验证”上停了很久,最终只是锁屏手机,继续等时间。
现在是中午一点十分,她人在西林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师飞翼和宓昌在楼上请人吃饭——分开的两个包厢,各聊各的项目。这次是宓昌先定的地方,陈礼收到消息后,让韦菡的人把师飞翼也约在这里,目的自然是让他和宓昌遇见。
对师飞翼,度假区三区动工,代表项目进入最后阶段,最终成了,他一飞冲天,在景石的地位直线上升,败,多的是人冷嘲热讽,将他取而代之,或者架空权力,让他这个接班人形同虚设。
他本身就不敢掉以轻心,韦菡的人再趁机敲打敲打,他手里的人和资源必定会无条件向度假区这边倾斜。
这正是陈礼需要的。
她们的计划始终都是在师飞翼把所有资金、人力都投入到度假区项目中,加快进度,等项目临近收尾,返工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时,沈蔷再公开质疑他抄袭。项目将被立刻中止,很快工期延误,木森顺成章地对景石进行天价索赔。届时师茂典为保儿子不坐牢,为保景石的名声,不得不私下抵押股权给借贷公司。这些股权最终不是被悉数买回,而是回到陈礼手里,师茂家父子变得一无所有。
师飞翼和乌杨之间吃里扒外的劣质建材的生意,不过是陈礼临时加码。他们越不把游客的命放在眼里,事情曝光后死得越难看,如此才能勉强抹平乌雨和谢安青吃得苦,受的罪。
对于这点,陈礼记得再清楚不过,所以她今天来这里不为别的,是要百分百确保师飞翼会为木森的项目投入所有。
借宓昌的手。
宓昌为师茂典当牛做马十四年,师飞翼一回来,景石立刻没了他的份儿,他不满不甘心;他没有拿得出手的项目傍身,在景石得不到尊重,一心希望拿下度假区这个标,结果也被师飞翼抢走。他这个景石二把手的地位一再被威胁撼动,早就坐不住了,前年想尽办法,和师飞翼前后脚拿下了另一个主题小镇的建设项目。
两人现在都在比速度,谁先做成,谁就占了先机。
宓昌有经验,能力也不差,他的存在对师飞翼来说充满威胁,把他利用好,不怕师飞翼不急,而且只需要用到最简单的方式。
“叮。”
微信响起。
陈礼收拢思绪,解锁手机看了眼。
是韦菡的人发来的信息:【师飞翼准备走了。】
陈礼:【OK】
陈礼下车上楼,打着空电话进了宓昌的包间。
宓昌和陈礼接触不多,唯一知道的是,师茂典在她父母出事后抚养了她,稳住了景石,那在他看来,陈礼对师飞翼再看不惯,也始终站在师茂典那边。
和他对立。
所以看到陈礼的瞬间,宓昌防备心乍起,又立刻拿出他圆滑的处事态度,热络起身:“礼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陈礼眉心微蹙,对着没有进行任何通话的手机说:“先挂了。”
然后“挂断”,抬眼看向宓昌:“谈个拍摄。”
宓昌:“您的包厢号是?”
陈礼:“209。”
宓昌:“这里是206。”
陈礼眉心更紧,像是真的意识到自己走错包厢后的不悦。
宓昌笑道:“6和9比较像,您刚才在打电话,精神不集中,看错很正常,我找人带您过去。”
陈礼:“不用了。打扰。”
陈礼转身往出走。
宓昌给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招呼好包厢里的人,随即快步跟在陈礼后面出来,表面是尊重她这个前“景石小公主”的身份,实则确认她是真走错了包厢,还是另有目的。
宓昌出来后,快速左右观察。
没什么异常。
宓昌立马恢复滴水不漏的笑容,恭维道:“还是我送您过去吧。”
陈礼:“几步路。”
话落,陈礼径自离开,进了209。
宓昌站在门口,再次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才放心地回了包厢。他这一举动的意义是自保,在恰好准备离开,恰好看到陈礼被小心翼翼送出包厢的师飞翼看来却截然不同——他越是谨慎,师飞翼越觉得他和陈礼之间有什么见不了光的谋划,比如他们合作了。陈礼可以借宓昌在景石的便利,回到景石,宓昌则成了陈礼回归景石最大的功臣,可以靠她一步登天。
到那时候,景石还有他的份儿?
师飞翼危机感骤起,看到陈礼从209出来,朝电梯厅走。
他立刻拎着外套跟上。
陈礼眼尾扫向后方,唇角冷笑一闪而过。
几乎同时,师飞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姐,好巧。来这儿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我好请你吃饭啊。”
陈礼单手插兜,肩背舒展,像是没听见师飞翼的话一样,目不斜视地看着电梯。
师飞翼眼神一暗,抓紧tຊ外套:“不会是因为要见什么不能被我知道的人吧?”
陈礼依旧不语。
师飞翼前脚还没搞定沈蔷,后脚又多了陈礼和宓昌,他快步绕到陈礼正前方,阴沉目光死盯着她:“阿姐,你不是一直对景石没什么兴趣吗?怎么,手废了,事业毁了,在外面混不下去,所以想回来景石坐享其成?”
师飞翼最后一句话充分向陈礼证实,她刚刚那一场走错包厢的,低劣无趣的戏码演到他心上了,他急了,那她自然也得恰到好处地给出一点反应,继续往下演。
于是陈礼凉薄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对上师飞翼。
师飞翼:“被我说中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的景石早就不是你爸妈的天下了,你就算回来,一不懂建筑设计,二没人做你的后盾,你能在这里站得住脚?”
“呵。”师飞翼狞笑:“阿姐,今时不同往日,我手里握着景石十年以来最大的项目,你拿什么跟我比?脸吗?也不是不,啊!”
师飞翼猝不及防被抓住头发,一头磕在电梯门上,疼得他失声尖叫,目眦欲裂:“陈礼!”
陈礼不慌不忙地甩开师飞翼,左手插回口袋:“知道打不过我,所以从来不敢跟我动手,我挺欣赏你识时务这一点,可都挨了这么多顿打了,怎么还是改不了喜欢在我面前狗叫的毛病?”
师飞翼头晕眼花,额头剧痛,和神经病一样抓着头发低吼:“最迟年底,度假区的项目就能落成,到时他宓昌除了滚蛋没有第二个选择!你能指望他什么?陈礼,我们走着瞧!”
陈礼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走进电梯转身,门在她面前徐徐关上。
视线彻底被阻隔那秒,陈礼脸冷下来,拿出手机微信韦菡:【师飞翼急了,景石里他能动的人和钱很快会全部投到木森的项目上。】
那就离师茂典拿股权去做抵押贷款不远了。
陈礼说:【我现在去见沈蔷的母亲。】
韦菡:【我们已经去过了。资金三天之内到位,只等师茂典开口。】
意思是,陈礼不用再重复去一遍了。
陈礼:【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师茂典的贷款将以亿为单位,不是小数目,如果没有沈蔷,她母亲绝不可能蹚这趟浑水。
这个人情,她日后无论如何都要还清。
在此之前,她首先要表达出足够的诚意和态度,所以不论沈蔷和韦菡去了与否,她个人都必须再亲自登门拜访一趟。
韦菡没再说什么,只提了句:【晚上一起吃饭?沈蔷出差了,我有时间。】
陈礼伸手拉开车门。
“咳——”
陈礼:【不了,我定了去东林的机票。】
信息发送成功,陈礼从和韦菡的对话中切出来,点进同谢安青的,更新咳嗽次数:6次,13:57:23。
一如既往的惊叹号和验证提醒。
陈礼收起手机上车,在沈蔷母亲这儿待到三点半,和她谈妥所有细节后,出发赶往机场。
东林下雨了。
陈礼搭乘的航班刚刚进入东林地界的时候,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路向东到达酒店,突然暴雨如注,伞都撑不住。
陈礼敲出来根烟咬在嘴里,微偏头点燃,“咚”,她随手扔下打火机,走来暴雨的窗前站着,一边抽烟,一边走神似的看着雨幕外模糊的沙滩和海。
转眼九点,天早就黑了。
陈礼把沾了烟味的衣服随意脱在地上,赤身进来卫生间刷牙洗澡,化妆卷发,然后拿出空白的纸和信封,把今天咳嗽的次数和吃药时间写上去,关灯出门。
她一路走到谢安青房门前,抬手轻嗅指尖,确认身上只有香气,没有烟味后敲响了谢安青的房门。
“叩叩。”
里面没有声音。
陈礼站了几分钟,转身下楼,和早上一样把信封交给前台:“谢小姐明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帮我交给她。”
前台:“谢小姐今天还没有回来,可以在她回来的时候给吗?”
陈礼眼眶紧缩,语气冷了半分:“确定还没有回来?”
马上就十点了,再晚几分钟,公交都会停运。
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前台:“确定。”
陈礼从通讯录里找出两年前存的谢安青的电话,毫不犹豫点下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
“把她电话给我。”陈礼说。
前台迟疑:“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客人信息。”
陈礼:“那就用你们的电话给她打。马上。”
陈礼只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已经很有气场,现在声音再一沉,前台吓得连忙从系统里找到谢安青的电话,拨出去。
空气静了几秒。
前台抓着电话说:“关机。”
陈礼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大堂,一头扎进了暴雨里。
五公里之隔的谢安青正坐在公交上等公交。
他们这趟抛锚了,司机给同路线的下一趟打了电话,说是半小时之内过来接他们,实际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队应急处部门的人没到,他们也没车接,早就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开始大声抱怨。
司机除了说软话不断安抚,没什么好办法。
谢安青沉得住气,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她从手机到电脑,旁若无人地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完善渔村整改计划。
到最后一段,谢安青模模糊糊听见声“滴”,很长。
车上其他人也都听到了。
他们下意识以为是来接他们的公交到了,遂齐齐转头过去,却只看见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停在路边——车模很深。不深也不可能在大雨的夜晚看清里面的人。
除非她下来。
陈礼撑伞走到谢安青所在的窗边,抬手敲了敲。
原本怨声载道的车厢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意无意观察着谢安青。
谢安青腿上放着电脑,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低头同陈礼对视。
大雨的噼啪声掩盖了两人之间一切的情绪碰撞。
“叩叩。”
又一阵玻璃敲击声传来,有人酸溜溜地说:“喂,她好像是来接你的,你怎么不动啊。”
司机也注意到了,她顺手打开车门,想着谁下去,或者谁上来。
没等有结果,来接他们的公交终于磕磕绊绊地赶到,司机顾不上其他事情,赶紧站起来指挥大家下车换乘。
谢安青坐在最后,下车肯定也在最后,她走下台阶的时候,其他人早就已经冒雨跑上了另一辆车。她头顶没雨,脚下有很深的积水,几乎盖过鞋面。
陈礼把已经很偏的伞往她这边又倾了倾,说:“太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嗯。
谢安青也觉得这种天气坐车很不安全。
刚刚等车的时候,好几个人担心他们今晚还回不回得去住处。
如果人人都能像她一样,在耐心耗尽,忧心上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敲响了自己的玻璃,获得了让所有人羡慕的,可以先行脱离危险的机会,那该是件多窝心多幸福的事情。
它产生的短期效果可能是她们在安全回家,或者上车的一瞬间就难分难舍地吻在一起,表达喜悦爱恋;长期的,也许要记她的好一辈子。
那是对相爱的两个人。
对她们——
谢安青抬头看着陈礼,身体里已经沉寂一整天的愤怒嘲讽、委屈怨怼和忘不了、爱不起的对立关系导致的迷茫感、疲惫感蜂拥而至。
她完全消化不了。
她为做渔村整改计划,今天一秒不停,几乎花掉了身上所有的精力,现在只剩一具被情绪藤蔓死死缠住的干枯躯壳,站在随时准备漫上来的雨水里,飘摇着说:“陈礼,我好像求过你。”
“……”
陈礼看着谢安青过分平静的双眼,心一磕,听到她说:“我说,下次我就是死在路上,你也别来找我。”
预料之中冷淡,意料之外的刺痛。
陈礼快速攥了一下伞柄,咬着牙又松开,反复几次后,她说:“我没答应。”
谢安青:“命是我的,不用陈小姐你答应。”
陈礼:“???”
谢安青对生死的轻描淡写是现在这个陈礼最忌讳忌惮的事情,它和前面那些冷言冷语带来的痛感截然不同,里面更多的是酸楚,是怨念,是两年噩梦被焚烧时,浓稠的烟雾和被烟雾熏红的眼睛。
陈礼呼吸沉重,嘴唇干枯,死扣着伞柄说:“好。”
这声“好”是相遇以来,她第一次直观、主动顺应谢安青的意思。
放在当前的语境下,像是又一次的舍弃。
那么轻易。
显得放在前面那些纠缠、示好有些可笑,衬得谢安青至今没有忘掉她这件事有些愚蠢。
谢安青张嘴想应一下,没发出声音,酸胀喉咙里一声短促tຊ的笑发生在她垂眼的瞬间。
就是说啊。
没那么重要。
还好昨晚没把那些不该问的话问出来,不然显得她多可怜。
这里是东林,没人能和从前一样说接就可以马上过来接她。
谢安青咬着发酸的牙根,后退了一步。
陈礼意识到她要走,想也没想用右手攥住她,把“好”后面的话补完:“我以前就管不住你,以后估计也不敢管。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哪天真要死了,我就去跳海,跳楼,跳悬崖,不信跟不上你,找不到你。谢安青,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去试!”
突然的转折。
和陈礼的脾气性格完全不符的,破罐子破摔一样的措辞和态度。
谢安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礼,她脑中倏地一空,张口欲言。
发出声音之前。
后面那辆车上的乘客和司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她上车。
她的手被陈礼松开,口袋里插进来一把伞。
陈礼说:“上车。我不骚扰你。”
束手无策的妥协和对陈礼来说,极为陌生的赌气,她看着谢安青,觉得眼睛越来越涩,越来越热。
“滴,滴滴——”
公交司机突然按下喇叭。
谢安青回神,大步转身上车。
五十多个人把车厢挤得满满当当。
谢安青半是空白地抓着扶手,脑子里反复回放陈礼说过的话,她过去的好,一次一浪,不断把她往回头才会看见的岸上推。
那里有前车之鉴,对她来说荆棘密布。
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浑身泛疼,腿和手臂麻了一片,可陈礼还是不放过她——她和她的车灯一直跟在后面,把今天的路照得比前几次都要明亮。
雨天路滑,本来就不好走,再加上车里人多,司机更得小心谨慎。
于是短短五公里的路程,他们愣是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
外面还在下雨,到站的人都是一下车就马上跑着离开,只有谢安青步子迟缓,口袋里插着伞却没有撑。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扔进了一座名为“陈礼”的孤岛,四面环海,没有船只,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又死不了。
岛上物产丰富,水源充足,随时随地滋养着她贫瘠的生命。
她迷茫而无力。
没发现绿植茂盛的小路上,有树枝横出来,黑漆漆的,像极了那年伸在山边的钢筋。她走在上面一抬眼,久违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一秒,谢安青再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自欺欺人。
她自以为对钢筋穿透脖子这个画面早已经习以为常,其实不过是每一次的逼近都有心准备,不过是清楚再密集迅猛的树枝都不可能真的穿透车身,刺入她的脖子。她用51次的骗局把自己打造成无坚不摧的模样,现在被一根树枝轻易穿破。
她像个笑话一样,僵硬地站着,心率随着飙升的恐惧感一刹达到顶峰,几乎——
谢安青发虚的眼睛倏地被人从后面捂住,身体跌入一个冷却安稳踏实的怀抱。怀抱之下的心跳密密实实撞在她脊背上,频率、力度,像是……
比她的还要高,还要重。
谢安青剧烈的心跳一秒沉寂下来,感觉到捂在眼睛上的手都是抖着的,打在耳后的呼吸急促而沉重。
“没事了,别害怕——”
陈礼一开口,嗓子里的紧绷感像无形丝线一圈圈缠住谢安青的心脏,一面让它迅速发酸,一面让它觉得安全;那里面的沙哑感则是巨石过喉,让她觉得胀痛,是砂砾入眼,让她已经干燥了一整天的双眼一秒返潮。
她彻底没了抵抗的力气,任由身后的人紧紧抱着。
时间流动的速度慢过雨滴下落。
她口袋里的纸团被雨水打湿,正在模糊字迹。
过了不知道多久,陈礼捂在谢安青眼睛上的手终于停止抖动,她又轻轻压了一下,手心触到谢安青长直的睫毛。
没哭。
那就好。
陈礼手往下落,经过谢安青线条明朗的下颌,在她颈下摸了摸,找到脉后并着手指贴上去。
心跳也不快了。
那就是恐惧过去了。
陈礼无意识吐出口气,早就被谢安青发现了的,跳得更重更快的心跳终于可以开始放松下来。她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还不配和谢安青有亲密关系,但摸过她的手像跑飞的代码,失控的逻辑,难以控制地在离开她时,用指关节一路蹭着她的下巴过去。
有一秒用力过度,谢安青被动地抬了一下头,而陈礼把她抱得紧,她这一抬头,耳尖摩挲过陈礼的耳垂,侧脸划过她的皮肤。
久违的亲密感。
陈礼身体重重一震,想不管不顾地用双手把谢安青抱住,然后低头在她肩上,偏头吻她的脖颈、耳朵、下颌……
“累吗?”谢安青的声音突如起来。
陈礼如梦初醒,脑子里的一切妄念、贪婪消失殆尽,她恋恋不舍地松开谢安青,用略高的身体替她挡着风,用倾斜的伞替她挡着雨,问:“什么?”
谢安青转身,隔着夜色雨雾看向陈礼的眼睛:“早上回西林,晚上来这里。”
昨晚,陈礼在走廊里接电话的时候,她还在门后靠着,脑子又空又胀,隐约听到陈礼说今天一早回西林。
路程不算特别远,可也是要跑一趟机场,赶一趟飞机的。
好不容易赶回来了,休息估计都没休息,就跑去找她,一路跟着她。
“累吗?”谢安青问。
累。
很累。
不是窗前那几根烟,她都扛不到十点去向谢安青报备今天白天的健康状况。
陈礼在心里说,开口:“不累。”
谢安青:“我累。”
陈礼:“……”
谢安青说:“你看的没错,我听到你咳嗽的时候是抿嘴了,因为潜意识还在意你,我也真的哭了,因为发现根本没有忘记你,然后呢?我在意你,没忘记你,就要回过头来重新喜欢你?”
谢安青摇了摇头,眼睛红得惊人,眼泪一颗没有掉下:“陈礼,没有这样做事的,我也不能这样做人,太下贱了。”
“不是,”陈礼被“下贱”这个词刺激到,语速快而发沉,“没有要你马上就喜欢我。”
谢安青:“最终不还是只能喜欢你?”
谢安青一针见血的反问让陈礼失语,半晌,才说:“这次我会认真追你,一直追到你点头那天。”
谢安青:“追我之前,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陈礼:“……”
谢安青:“你没有,你打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规划我,命令我,用你擅长的方式,动摇我,靠近我,用对我的熟悉,入侵我,打破我。陈礼,你这不是追我,你只是在想方设法拿回自己的东西。”
陈礼张口结舌。
她不是这么想的,她所做一切都只是出于喜欢,太喜欢了。
可站在谢安青的角度,这么解似乎也没有错。
她到现在都没有问过谢安青意见,只是一味地输出,证明,试图垄断。
但不这么做,她还有机会靠近谢安青吗?
雨彻底湿透了陈礼的衣服和发梢,水滴密集地往下掉。
陈礼嘴唇轻颤,咳嗽压在喉咙里出不来,下不去,顷刻憋红了眼睛。她头一次对什么事情这么束手无策,做是错,不错也是错,她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透明的材质能让她们互相看见,坚硬的质地却阻绝了一切交融接触的可能。
碰都碰不到,谈什么喜欢。
隔着这层屏障,她就是把心挖出来了,谢安青看见的,也不过血肉模糊的一团,不会知道它多烫,多渴望在她手心里狂跳。
风猝不及防地将雨刮过来。
陈礼完全倾斜了手里的雨伞,只罩在谢安青头上,她被雨水冲刷着,一开口,声音也跟着泛潮:“你说得对,我这样最多算死缠烂打,不是追人,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你,爱你,想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我有错,在感情这件事上死不足惜,你不我,不跟我讲话是对,你处处客气是对,你一开口就是拒绝也对。我活该,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发疯,不逼你,但你不能让我连靠近都不能靠近你。”
陈礼喉咙里吞咽了一口,眼底浮起水雾:“我是交过很多女朋友,成年之后基本一直在交女朋友,但那些都是目的明确的交换,不是真的用情不专,你知道这些,你还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是那种人。我真正用心谈过的就只有你,你也是我的初恋,是我接过吻,发生过关系,拥有过一切,也交付过一切,到死都会刻在骨头里的初恋。我以前太固执,不懂,不想,不深思你对我的意义,现在我知道错了,后悔了,不可以挽回吗?谢安青,以后你就是恨tຊ我,我也会想尽办法让你重新属于我!”
陈礼被突然迸发的情绪催赶着,话脱口而出,越说越急,越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震得谢安青脑中轰然,耳中嗡鸣。
她在陈礼这里,除了因为看到黄怀亦和卫绮云那段让人惋惜的感情,害怕了,主动问她要来过一连串的喜欢之外,没再得到过任何激情高昂的海誓山盟。
她刚刚那番话比她吃过的任何枣都甜;她以前扇过来的巴掌,也比她挨过的任何巴掌都疼。
她一直都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相反的,她最会逃避痛苦,规避危险。
那陈礼,“你的事情都还没有办完,你的父母,你的阿姨,甚至是你父母的公司都还在我前面排着,你让我怎么喜欢你?他们一个两个,全都比我重要,哪天冲突又发生了,我又惹到你了,我是不是还会面临被你丢掉的风险?”
“我不要。”谢安青用力攥着双手,不让眼泪往下掉。
陈礼听到她这些话,前一秒还激进的情绪,这一秒完全冰冻,她好像知道谢安青一直以来油盐不进的症结所在了:“不是这样,他们是在你前面排着没错,可你也在我前面。我前面就只有你,我只有你,我已经知道了,所以这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你相信我。”
谢安青头昏脑涨,抬手挡开陈礼因为着急,伸过来的手:“你不要跟我这些,我听不懂。”
陈礼:“阿青……”
谢安青:“我只知道,我仍然在最后排着。这种抬起眼睛可能都看不到的地方太危险了,我不想待在这里。”
“你去找别人行不行?”
“有人不怕。”
“我不行。”
“你不要跟着我,求你了。”
谢安青一步步往后退着,转身看到酒店的巡逻车,立刻跳上来,请他们送她回酒店。她现在和失衡的天秤一样,从许寄说出那句“其实根本没有忘记”开始,她就在不断向陈礼倾斜。
不对……
在她提起悬日,把她抱到肩上那秒,她就乱了。
往后她的日历,她的纸条,她的话。
她每出现一次,她的平衡就差一点。
真的快要掉到最低点了。
可那里全是她留下的刀子,万一她又输了,掉下去了,身边的人就还得看一次她血淋淋的模样。她已经没酒喝,没车开了,这次怎么自救?
谢安青手脚冰凉,空荡荡的胃一阵阵痉挛,疼得难以忍受。
她现在只想逃走。
回东谢村,回地窖,回哪里都好。
只要没有陈礼,没人总逼着她去冒险。
然而一进酒店,她所有希望都落了空。
“谢小姐,这里有您的东西。”前台的声音在寂静大堂显得尤为清楚。
谢安青急促的步子停顿了四五秒才转过身,一步步朝前台走。
同样的信封,同样的纸,写着同样的信息。
谢安青就站在大堂亮如白昼的灯光下看着,一直看到视线变成能将她全然包裹住的空白时,伸手把口袋里那团已经湿透了的纸掏出来,和手里这张叠在一起团了团……
装进口袋。
它就像是陈礼,扔不掉的。
“呵。”
谢安青哽咽着笑着,离开酒店,来到酒吧听那个声音很有质感的女主唱唱歌。
她今天唱苦情歌,句句勾人饮酒。
谢安青给自己也要了几瓶,一口接着一口往下灌。酒精把她所剩无几的智彻底冲淡,不断放大着她的迷茫和无力——忘又忘不了,躲又躲不掉,爱呢,又不敢再爱。她喜欢纠结内耗的毛病不是已经改掉了吗?怎么到如今还是这样??
“笃!”
酒杯被摇晃着砸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女主闻声唱朝这边看了眼,继续用她嗓子里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往有心人的心窝里插。
“时间如同轻盈的野兽,
开口闭口之间,她毫发无损,
记忆在寸草不生的深夜暴走,
除滞留的你之外,再无一人伤亡惨重,
……”
谢安青忍耐已久的眼泪掉下来,手在抖索,抓不住酒杯。她狼狈起身,这时候还要警醒自己不能因为醉酒耽误明天的工作。
长久以来的责任、克制成了她此刻一切不良情绪的导火索,出来又又又一次看到陈礼,看到像是已经在风口站了很久,腿脚都开始僵硬的陈礼那秒被陡然引爆。
她的意志、清醒在巨响之下四分五裂,浸泡于深不见底的酒精池里,一瞬之间失去所有控制,只剩颓废苍白,形如枯槁的报复心。
谢安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拇指在陈礼冰凉的嘴唇上抹了抹,偏过头,用力吻了上去。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混杂着雨水和酒精的气息,让她一瞬之间陷入疯狂,她手顺着陈礼湿漉漉的发根车插进去,把她的头压向自己,野蛮地吸吮她的嘴唇、舌头,恨不能一口一口将她吞下去。
陈礼舌根发疼,脊背颤栗,渴望顺着血液神经直冲头顶。她只怔愣短短半秒,就抬手摸到谢安青后颈,狂乱地握住她的脖子,把她也勾向自己。
唇舌激烈的搅缠碰撞,迅速带出水声。
谢安青废墟一般的智受到刺激,顷刻被本能占领,她一把拉出陈礼的衣摆,扯下内衣,手覆上去。
她早已有了反应。
谢安青粗鲁的持握只是刚刚开始,她喉咙里就溢出一道短促难耐的声音,悉数钻进谢安青耳朵里,连同指尖软腻的触感一起,燃烧了她的身体。她被迫回忆起那些曾经让自己忍不住流泪呻口今,手指紧攥的XING/AI/GAO/CHAO,被甜蜜包围浸泡。
又被它抛弃撕裂。
谢安青的眼泪掉下来,“啪嗒”一声砸在陈礼脸上,紧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的手不握了,唇不咬了,哭声甫一冲破喉咙就再也控制不住。
陈礼火热的身体瞬间冷了下去。她不止一次见过谢安青哭,可即使是说起奶奶,说起最难过的事情,她也没有哭得像今天这么大声。
陈礼心像刀绞,手忙脚乱地捧起谢安青的脸,想看一看她。
她不让,陈礼右手没劲儿。
陈礼就始终只能听见她嚎啕一样的哭声,只能看见她比檐下大雨还要密集的眼泪,把声音全都湿透了的时候,她手从陈礼衣服里抽出来,拉下她的衣领,低头咬了上去。
“嗯——!”
陈礼毫无准备,一霎剧痛袭来,她经受不住闷哼一声,咬紧了嘴唇。
谢安青的意识早就已经被酒精、伤心和进退两难的迷茫无力吞没了,现在只想发泄,她用尽全力咬着陈礼还留有一个淡淡牙齿印的肩膀,企图咬碎自己的痛苦。
很快,血腥味在谢安青口腔里蔓延开来,刺激着她薄弱的神经,她更蛮横地扯下陈礼的衣领,头埋在她肩膀上咬得更重更狠。
陈礼额头上早已细汗涔涔,她手抓了一下谢安青的头发,立刻被指尖的拉扯感惊醒。她头后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尽力放松下来,张开口,颤抖着吐了一口气。
短短几秒的时间,她感觉到一股热流迅速流过锁骨,被绷紧的衣服放在胸膛之上。
大概是血。
陈礼忽然不觉得疼了,她抬眼看着雨滴模糊的轨迹,摊开手掌,轻柔地抚摸着谢安青的头发、后脑,哄着她说:“乖,想咬,就咬得再深一点。”
谢安青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就那样一直埋头在陈礼肩上咬着,咬到累了,眼泪干了,彻底醉了,头一歪,手一垂,软在了陈礼怀里。
第77章 哄。
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
谢安青被久远又熟悉的香气包裹着, 像在云上,被阳光哄逗,被细风轻拍, 躯干、四肢全都轻飘飘地浮在无限柔软里,她侧身蜷缩,把脸埋在枕头和被子之间,越睡越深,呼吸放松。
一夜无梦。
等谢安青昏昏沉沉醒来,天早就已经亮了。她盯着水光浮动的天花板放空了很长时间, 忽然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谢安青一愣, 立刻撑着床铺坐起来。
突如其来的体位变化让她心跳加速,重如擂鼓,宿醉导致的头疼沉闷排山倒海般扑来,她难受地闭上双眼,抓紧了被子。
视觉的静止迅速排遣着身体的不适。
不久, 谢安青攥着被子的手指慢慢松动开来,她抬起沉重肿胀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手腕上多出来的黑色头绳。
她确信不是去给许从过生日那天, 陈礼塞她口袋里的那根。
那根被她在卫生间的盥洗台上扔着。
腕上这根,谢安青想不起来怎么来的, 只在睁眼闭眼的瞬间, 昨晚混乱潮湿的记忆透过松动的指缝纷至沓来tຊ——她的报复心被怎么都摆脱不了陈礼这个事实引爆, 仓促野蛮地吻了她,咬了她,手掌侵犯了她。她用这种极为低劣的方式报复陈礼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就要的草率,也用这种鲁莽激烈的发泄陈礼一系列行为带给她的矛盾痛苦。
很不成熟的做法。
但……
谢安青垂着头, 好像还能回忆起有人摸着她的头发,让她再咬深一点的画面。
哄着她一样。
她的不成熟得到对方无限的纵容,咬得就更加放肆,应该是,出血了。
***
过于刺激的感觉袭来。
谢安青目光震颤,手紧握成拳,身体里沉睡良久的谷欠望不合时宜地苏醒过来,火一样烧着,迅速拔干她的喉咙。她一转头,猝不及防看到陈礼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薄薄一条毯子,左手横在腹部,右手搭着眼睛,手腕——
手腕往下延伸了半个小臂的长度,都贴着肤色的医用胶布。
谢安青焦灼的思绪卡了一下,视线挪动,看到桌上的纸盒,盒子上写着“肌肉效贴布”。
她知道这个东西。
谢秀梅的卫生室就有。
她带人修排水渠的那两年太辛苦,经常因为身上疼痛肿胀休息不好,谢秀梅就专门给她找了这个东西缓解。
即时效果很明显。
谢安青注视着陈礼的手腕,不经意想起许从家泳池边,陈礼蹲跪下去给自己系鞋带的画面——她右手在抖,使不上力气,只是绑个鞋带而已,就出了满身的汗。
她当时就觉得那像不健康的虚汗,现在和陈礼手腕上的肌肉效贴联系起来,她几乎立刻断定:陈礼手有问题。
她是摄影师,靠手吃饭,这样是累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谢安青否定了,相机的重量远没到损伤手至鞋带都系不了的程度,陈礼也不是流水线式的普通摄影师,每天的工作量不会非常大。
那她的手怎么了?
谢安青宿醉的脑子还不清醒活跃,防备心低,轻而易举就被始终没有搁下的在意支配了,她无意识思考,视线聚焦在陈礼脸上。
某一瞬,她看到陈礼手指蜷了一下,阳光在她指尖跳动,紧接着手从眼睛上挪开,她转头看过来。
很慢的动作,做在刚刚醒来的早晨。
她成熟好看,沐浴透亮天光。
坐起来的时候上身先动,再是覆着一层汗的脖子,细长白皙,沾了几根深色的头发。
她像是没睡好一样,弓身撑在膝头,蓬松慵懒的长发随着俯身动作从肩膀滑落,挂在手臂上;长裤下的脚踝纤细清晰,磕青了一小块儿;头颅下压时,她干哑发涩的喉咙里发出一点音,长直圆润的脚趾随着那声音的延长微微蜷缩,抓着深色的地毯。
画面很性感,她脊背绷出的弧度很性感,于是她连咳嗽都蛊惑人心。
“咳。”
谢安青蓦地回神,伸手去掀被子。
刚碰到,起床结束的陈礼抬头看向这边:“头疼不疼?想不想吐?”
熟稔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语气。
声音特别轻,每一个字都好像能在折射进来的水光里停留漂浮一样,轻得透着……
温柔。
谢安青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肋骨,眨一个眼的功夫都不到,胸腔里就完全酸了,呼吸之间喉咙发堵,鼻腔酸疼。她这模样在陈礼看起来,完全就是昨晚的坏情绪还没有过,眼睛又红又肿,嘴巴抿成直线,她的长相越偏冷调,瞳孔颜色越深,形成的反差越是明显,越让人觉得可怜巴巴,委屈至极。
陈礼心软又心疼,撑在膝盖上的左手来回摩挲数次,用力掐了一下,最终还是控制不住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床边,伸手摸着谢安青的头发说:“还想哭?”
比方才更轻更低的声音。
和头上轻柔的触摸如出一辙。
谢安青知道自己缺少爱,渴望爱,很容易被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收买,昏头涨脑地跟那个人走。两年前,她说要给陈礼跪下的时候就在感情这件事上,在陈礼这个人身上完全没了骨气,经过两年休养……
失败的两年。
完全没有缓过来,没有长进。
她还没有找到安全逃离的路线,就好像又一次栽倒在了她密不透风的陷阱里。
她也没什么特别吧,为什么一次两次都非得是她?
郁结的情绪膨胀蔓延,陷在酒精深不见底的余韵里。
谢安青眼睛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视线在纯白的被面上一点一点散开,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怨怼和恳求:“陈礼,还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听懂我的意思?”
陈礼抚摸谢安青头发的动作顿住,片刻,侧身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听懂了,你害怕再喜欢我,我解你,但我不可能听你的话,去找别人。”
谢安青:“为什么??”
陈礼:“她们都没有你可爱。”
谢安青:“我不可爱!”
陈礼:“可爱。”
陈礼拉开衣领,露出肩膀上正在结痂的牙印:“你每次生气都只是咬一咬我,其他的什么都不做,我没见过比你更可爱的人。”
谢安青:“……”
谢安青无端端想笑。
在陈礼之前,从没有人这么评价过她,谢秋岚都没有,她对她,最多的是引导失败时故意装出来的叹息。
“青啊,你真的不能再活泼一点了吗?”
“在奶奶这儿都不行?”
“再笑一笑嘛。”
她从小就和“可爱”这类词绝缘。
它是陈礼私自带过来的,一遍一遍地对着她说,从违和说到习惯,说到欣然接受自己的可爱是她喜欢的一部分,也愿意对她展示也许能称之为可爱的一面。
因为那里面有陈礼对她的偏心,有她对陈礼的偏待,是她们之间专属于爱情的特例,发生时,总显得甜蜜。
结束时,成了羁押她审判词。
“谢书记,你真的太可爱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因为谁对你好,就大方地给她戴上滤镜。隔着滤镜看人,受骗的只有你自己。”
谢安青不想旧事重提,陈礼走过来的每一步却都好像不想让她好过。她的怨怼一霎之间变成怒火,直逼陈礼:“陈礼,你不要太过分了!”
陈礼勾着T恤衣领地手指微微一顿,垂下来撑在床上看了谢安青半晌,道:“以后不过分了,以前的,还想不想再咬我一口?”
谢安青愣住。
陈礼说:“或者抽我耳光?”
谢安青:“……”
今天的陈礼依然难缠,但又似乎和之前截然不同,像是从战争掠夺突然转变成了怀柔政策一样,准备温和地笼络。
这种渗透似的入侵往往让人难以招架,想不起来反抗。
谢安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自己没有察觉,陈礼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要用什么怀柔政策笼络,是想哄她,和之前那种点对点地翻看旧时记忆不一样,谢安青现在抗拒回忆,那她再怎么对着过去照本宣科地讨好,再怎么绞尽脑汁证明真心也不过徒劳无功。
就像那张现在还躺在她桌上的悬日照片——她不要回忆。
所以她不继续做无用功了。
她是要哄谢安青这个人,要想办法把她伤痕累累心脏修复如初,而不是像她指控的那样,强硬地,一味按照自己觉得正确的方式对她输出爱意,给过去的狠心找补。
之前她总抱怨对她束手无策,自昨晚听明白她的委屈、忌惮,听她把关于排序、重要的苦水吐出来,她忽然想到,陈礼这个人的心真不真,情切不切对她来说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不需要证明。
该记的,她都记着,不然只是恨就好了,不会因为好坏掺半,迟迟割舍不下把自己委屈到嚎啕大哭。
她一直都乖,记得住对她好过的人。
记得住却拒绝再要她,是因为那份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过的安全感。
陈礼对于这一点后知后觉。
但在昨晚那种话赶话,说哪儿是哪儿,无法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她很难马上想到什么好办法,把安全感这种无法具象的东西给她,只苍白无力地告诉她,你在我前面,我只有你。
她都不知道前因后果,没看过她的心路历程,怎么可能听得懂这些话。
她当时站在雨里,看她坐着巡逻车越走越远,心里高兴又急。
高兴为束手无策的处境好像改善了,她至少知道问题症结在哪儿,急在安全感这种东西应该怎么给。
恋爱那会儿,她随便说几句喜欢,她就觉得够了,热切又开心的要和她接吻,现在她说多错多,说什么可能都像花言巧语,徒增反感。
她撑着伞走一路,思考一路,没有任何结果。
经过前台,得知谢安青没有上tຊ楼,她立刻跑出来找她。
发现她在喝酒,她第一反应是阻止。
走近看见她的泪水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就是不肯掉下去那秒,她所有的念头都淡了。
她自己都有借酒浇愁的时候,凭什么不让谢安青喝。
她就是把她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对她的行为说三道四。
反省过后,她识相地出来外面等着,怕她看见她心烦,顺便继续思考安全感这种东西应该怎么给,思考她们之间那道隔绝着一切的厚重屏障应该怎么突破。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谢安青就出来了。
后面的一切始料未及。
她肩膀疼归疼,背她回来之后发生的事情给了她一些影影乎乎的头绪:这个人依旧可爱。可爱的时候是听话的小孩儿。越是听话的小孩儿越擅长掩藏自己的需求喜怒,很难找到突破她的线索,但是换个角度,没有提过需求,没有表达过喜怒的小孩儿,往往没有被主动满足过,疼爱过,那她们在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包裹,被耐心哄着的时候,可能浑身都是易被攻破软肋。
这点,早在县城买兔子那天,谢安青就告诉过她,她却在昨晚才忽然发现。
————
酒吧离酒店不近,陈礼把谢安青背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身上早就已经湿透了,冷得直打抖。
好在房间里有浴缸。
陈礼第一时间放好热水,准备把谢安青剥光了放进去泡一泡,驱寒。
结果手刚碰到她裤子的抽绳,就被她一个翻身压在了地上。
陈礼对此完全没有防备,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疼得她眼前直发黑。好不容易咬牙缓过来了,一抬眼,有人浓得和墨汁一样的眼睛冷冷地盯看着她,好像她是什么趁火打劫的人渣,要对她行不轨之事。
……单论脱裤子这件事,是挺像。
陈礼手被谢安青一左一右箍着,拉高到头顶。她那力道,跟抓穷凶极恶的歹徒一样,重得陈礼手腕一阵阵跳着疼,她只是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指,有人立刻冰冻眼神,把她抓得更紧。她受不住“嘶”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为这人超高的警惕心欣慰,还是为自己快断了的手腕默哀。
房间里突然陷入安静。
两人无声对视。
“阿嚏。”
猝不及防一声喷嚏打断了陈礼的思绪,她眉心紧皱,看到谢安青唇沿已经泛起了淡淡青色。
不能再耽搁了。
陈礼想用强的,早完事早安心,反正谢安青明天起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可惜了,她现在算半个残废,只有一只手能用,腰上还扎扎实实坐着个人,动弹不了,处于绝对的劣势,以及,她的意图好像被发现了。
陈礼神经一紧,眼睁睁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人撑起来一点,把她双腕交叠,只用单手握着,腾出来的那只下落捏住她的肩膀,把她翻了个面,趴在地上。
“???”
陈礼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到胳膊一翻,双手被谢安青反剪在了身后。
这回不只是力道重,还有扭曲的姿势。
陈礼咬碎牙齿也没忍住腕上那股子剧痛,她额头抵着地砖闷哼一声,痛苦地皱了眉。
谢安青置若罔闻,稳稳地抓着陈礼的手腕。她空飘飘的视线在陈礼习惯性挽起的袖子上停顿半刻,伸手挑出了里面的发圈。
发圈箍着的从来都不是袖子,是藏在里面的手串。
陈礼察觉到谢安青的动作,立刻想起两年前她问自己要树叶,盯着自己删照片时的绝情。
如果手串被她发现,肯定也会要走。
陈礼一想到这里,疼都顾不上了,她动作快于意识,双手用力往外拧。即将成功摆脱控制之前,谢安青勾她发圈的手收回来,把她捉住,还无情地往上提了一下,以示警告。
那个瞬间,陈礼疼得一口气没上来,眼睛全红:“谢安青!”
谢安青语气很平:“你不能动我。”
陈礼:“……?”
陈礼慢半拍解明白谢安青话里的意思,倏地的顿住。
谢安青因为醉酒,意识不清,慢吞吞折腾半天才把发圈扯下来……
套在陈礼手腕上当手铐。
还很谨慎地套了两圈。
陈礼盯着地板,嘴角抽动,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病,手都要被谢安青弄断了,追她也追不到,竟然还想笑。
怪只怪她突如其来的可爱。
发圈捆绑,呵,什么结构的脑子才能想出来。
陈礼戒备地等了几秒,确认谢安青不会去摘她手串的时候,逐渐放松下来,老老实实将手背在腰后配合着,说:“我不能动你,谁能动?”
明知故问的问题。
陈礼清楚自己现在是在趁火打劫,可错过这次机会,她不知道明天的谢安青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好地和她说一两句话。
她很想,太想了。
听见她的委屈和害怕后越来越想。
她就恶劣地问了。
“谁能动你?”
身后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陈礼等了足足半分钟,等得以为谢安青的戒备心过去,又一次醉倒了,准备扭头去看一看的时候,裸露的后颈里忽然砸下一滴水。
陈礼一下子定住,皮肤像是被烫伤了一样,火辣辣的感觉迅速向周围蔓延。她背在身后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挣开发圈约等于无的束缚。
谢安青就是这时候离开了她的身体,靠坐在一旁抱着膝盖,眼睛鼻子泛红,声音哽塞忍耐。
“她。”
陈礼脸色微微泛白,额头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远不及谢安青每一次情绪外露带给她的冲击触动。她坐起来,想了想,手依旧背在身后,恶劣地欺负谢安青,满足自己:“谁?”
谢安青抬眼看了看她,从眼睫到眼眶全都湿得发亮:“耳东陈,衣毫礼。”
这是谢妍丽孩子升学宴那天,陈礼去随礼,报给写礼单的谢安青的名字。
她记得。
关于她的事,她全都记得。
却要每天装作若无其事,时过境迁。
陈礼静了一秒,深吸一口气,手腕上的疼痛再次丝丝来袭。
谢安青被酒精,被悬日,被陈礼一次两次,到现在几乎全部打开的记忆混沌地涌动着,沉在自己的世界里说:“我恨她。”
陈礼被头绳捆缚着双手一刹紧握,筋络血管清晰可辨:“……那还让她动你?”
矛盾的心事被说中。
谢安青痛苦地抿紧嘴唇,抓了一下裤腿,整个人都在颤抖。
陈礼看得心疼,不舍得继续欺负人,下意识说:“她不动!”
谢安青的目光好像被眼泪腐蚀了,慢慢变得支离破碎,她疲倦地在膝盖上趴着,说:“你也不能动。”
陈礼:“好,我不动。”
谢安青:“嗯——”
然后目光漾了漾,缓缓地闭上眼睛。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
陈礼半是满足半是绞痛的心跳着,在看到谢安青因为寒冷,胳膊上竖起汗毛那秒,尝试着叫了一声:“阿青。”
谢安青:“……”
完全没有反应。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空气里响起,陈礼拆开一圈套在手腕的头绳……
“嗯?”
陈礼动作戛然而止,迅速抬头看向谢安青。
她还在膝盖上趴着,但刚刚那声明显是应了。
陈礼立刻把刚勾起来的第二圈放回去,说:“冷不冷?”
她不是再次明知故问。
一,谢安青能捆她第一次,就能捆她的第二次,对她用强不现实,但她的澡要泡,身上要暖;
二,刚刚,她顺她意愿说“她不动”,“好,我不动”的时候,她的反应绝对友好,那是不是代表,哄着她,就能让她听话?
三,之前不准她用的称呼,现在应了,她被酒精泡软了,正是好说话的时候。
陈礼快速说:“冷的话把衣服脱了。”
谢安青抬头。
陈礼用下巴指指卫生间方向:“那里有热水澡可以泡。”
谢安青不言不语,目光不动。
陈礼无端端觉得危险,她回视着,悄无声息勾了一下手腕。
疼……
再被抓一次,捆一次,她会想死。
陈礼审时度势,决定想其他办法。
脑子刚刚开始转动便突然卡顿。
对面不远处,谢安青坐在地上,双手交错抓住短袖下摆,动作迟钝但熟练地往上一提,衣服就猝不及防地脱了下来。
一时间白得晃眼。
陈礼不自觉去看她平直的肩膀,清晰的锁骨,往下——
她瘦,但发育得很好。
陈礼在回避和直视之间短暂犹豫,选择说话:“内衣。”
谢安青坐着不动。
陈礼说:“脱了。”
谢安青静了两秒,手背到身后。
陈礼视觉爆炸,不记得后面是怎么哄她脱裤子,进卫生间的,她再有意识的时候,谢安青已经坐进浴缸里,身体软绵绵的,望tຊ了一眼她的手。
哦,还在身后背着。
陈礼拉了一下发圈,转身背对谢安青说:“把我解开。”
无聊到有点恶趣味。
陈礼确实享受她此刻的听话,更多是在验证:哄她一句,她能听多少话,这决定明天醒来,她是能走近她一步,还是被她推得更远。
陈礼惴惴不安地等着。
片刻,有手指碰到她的皮肤,紧接着就是发圈滑过双手的紧缚感。
陈礼验证成功:哄对一次顶好久用。
陈礼转身过来,看到谢安青把捋下来的发圈套进手腕,身体在滴滴答答的水声里晃动两次,趴倒在她草草铺上去的浴巾上,彻底放松下来。
这个瞬间,陈礼也跟着吐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满身的汗。
她顺势把自己也脱光了,站在谢安青旁边的花洒下冲澡,顺便盯着她,怕有什么问题——酒后泡澡有风险。
花洒离浴缸近,陈礼洗的时候,不断有水溅在谢安青身上。
她没意识到。
也没发现不堪其扰的谢安青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
她洗完一回头,就发现某人透过正在发酵的酒精看着自己,直勾勾的,没什么内容,但,她有反应。
积压了足足两年的。
在酒吧外面被突然点燃又被突然浇灭,不上不下的感觉残存着,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她步子动了一下,伸手关掉花洒,在突然静下来的空间里停了停,走到浴缸前蹲下,看着谢安青迷醉的眼睛说:“不让我动你,你能不能动一动我?”
谢安青像是听不懂一样,呆呆地望着陈礼。她眼里的红潮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全都堆积在眼尾,脸上有酒精催烧出来的红晕,她只是用这副模样看着陈礼,陈礼的谷欠望就开始迅速高涨。她和那天给谢安青系鞋带一样,一条腿下压,一条腿支起,手伸下去。
卫生间里很快响起清脆的水声和不加克制的口耑息。
谢安青从最近的地方听着,起初平静,半分钟后,长直的右腿在水里动了一下,曲起来,本能地蹭着左腿。
陈礼思绪混沌,余光只来得及在她腿上扫一眼,就立刻被浓重的水汽覆盖。她急迫忘我地取悦着自己,眩晕感不断堆积,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哗——”
谢安青的膝盖露出水面,她压在浴缸边缘的右手握了一下,伸向陈礼。
陈礼已经开始紧绷的身体陡然僵住。
谢安青如同一个沉默的探索者,寻找,试探,很快便跟从前人的路线熟练抵达终点,开始作业。那一秒,陈礼猛地低头在谢安青肩膀上,大张开口,却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任何过程,身体就开始剧烈收缩发抖,而谢安青,现在这个她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于是不止没停,还拉开她的手,趴在浴缸边认真地看,把她那部分也加入进去,认真地做。
“谢安青。”陈礼声音有些颤抖。
谢安青停下来。
陈礼反而抖得更加厉害,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用被她丢开的,湿漉漉的手扯了一下她的耳垂。
谢安青还是一动不动。
陈礼要疯了,主动去蹭她,靠近她。
谢安青往后退。
陈礼咬牙:“进去!”
谢安青一顿,直接退出去。
陈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手握住谢安青的脖子,在视线聚焦,看清她瞳孔里那个强硬的自己时,她手惊颤,迅速松开她说:“不凶你,你听话一点,进去,进去好不好?”
她现在是完全成熟的果子,不被采撷,就只剩落地摔烂,被苍蝇蚊虫叮咬啃噬那一条路。
她不想。
她想被人品尝。
被这个人原原本本地,一口一口全部吞掉。
陈礼拇指轻蹭谢安青吞咽的喉咙,紧闭的嘴唇,声音松软发潮:“阿青,小阿青,你最听话最乖是不是?你,啊!”
谢安青没有任何犹豫缓冲地进去了,和方才一样认真地看,认真地做,她的敬业在这里,在此刻,是陈礼对谷欠望认知的最高境界,她膝盖狂颤,失控地流泪,哭得越狠,越享受这一夜突如其来的亲密。
停下来的时候,陈礼连睫毛都是酸软的,眨眼也显得无力。她瘫坐着,头还在谢安青肩上,低垂视线挪不挪动,看到的都是谢安青垂在浴缸边的右手——已经湿过了手腕,她手指来回摩挲着,像是在分辨那上面的滑腻感从何而来。
陈礼膝盖到现在还是红的,一秒也不能多看。她闭上眼睛,嗓子里全是持续颤栗后的疲倦和干哑:“今晚,你要是心甘情愿就好了。”
不是也没有关系。
她至少证明了,哄着她,她就会乖就会听话。
希望这个论据在她清醒之后也同样适用,那她可能就找到追她的办法了。
陈礼撑了一下浴缸起来,去拿牙粉。
她在中途就已经放掉了浴缸里的水,怕谢安青泡得太久出问题,现在只需要给她刷个牙,洗个脸,再把她抹一抹香就能去睡觉。
陈礼拿起牙刷又放下,只握着牙粉跪坐回浴缸前——谢安青已经不蹭手指了,现在趴在浴缸边昏昏欲睡,这会儿给她用硬邦邦的牙刷,她不会喜欢。
陈礼放了点水打湿手指,用指肚沾着牙粉,伸进谢安青嘴里。她下意识去抿,尤其是陈礼手指进入她口腔的时候,她舌头灵活地裹上来,细软滚烫,快把陈礼的神经烧断。
可能是觉得牙粉味道不好,只一下,她就缩了回去。
马上又伸出来,把陈礼的手指往出顶。
陈礼忽视,尽可能地集中起注意力给她刷牙。她不高兴地静了一会儿,牙齿合拢。
“嘶——”
陈礼手指蜷缩,被谢安青咬住了关节。
她的虎牙尖利,刚刚好卡在陈礼骨头上,疼得不算过分,但很尖锐。
陈礼忍了两秒,手指往上轻轻一抬,等不肯松口的谢安青被迫跟随动作抬起头和眼睛时,手指伸开,碰了一下她的嘴角,说:“我记得,你不属小狗。”
————
陈礼回忆昨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坐在床边看着谢安青,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那丝慌乱充分证明:她看出她今天的反常了。
不一定知道那是在哄她。
但潜意识应该察觉到里面的“危险”了——可能突破她心防线的,极端的危险。
她一把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陈礼手在她旁边撑着,稍往前一挪,就盖住了她的手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安青:“??”
陈礼说:“以前做得过分的地方,你是想再咬我一口,还是再抽我两个耳光?”
谢安青:“……”
不再命令禁止,也不步步紧逼。
她没应付过这种陈礼。
感觉很奇怪。
和昨晚摸在她头上的手一样,像是在纵容她,把主动权交给她,让她来选择、处。
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陈礼什么都没有对她做。
而她不擅长没事找事。
谢安青手被压得很紧,她无意识想逃,陈礼松了一些,但很快又蜷起手指握紧。她最终选择放弃,任由陈礼把她禁锢着,说:“我昨晚喝多了。”
算是正视话题,但很敷衍,喝多这种话是很典型的渣女渣男语录。
可不这么开头,她还能怎么说?
吻,摸,咬。
哪一样说出来都会让她无地自容。
她才是口口声声说累,说不要的那个人,现在也是她先打破了界限。
谢安青越想越自惭形秽,越不知道怎么处她们的关系。她坐着,肩膀一点点塌下来,浑身的疲惫:“陈礼,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你……”
“你没有错。”陈礼打断。
谢安青沉重的眼皮抬了抬,看向她。
陈礼说:“是我太着急了,只顾自己,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不知道反省,没有先为以前的事情正式道歉,就要你既往不咎;我也太自大了,没有好好跟你表白,就要你冒着风险再来喜欢我。阿,”陈礼短暂卡顿,暂时叫她的全名,“谢安青,一直都是我有错,轮不到你道歉。”
陈礼突如其来的剖析像是昨晚那些话的延续。
谢安青反应了好半天,果然听见她说:“你昨晚跑得太快,话也说得太快,我来不及思考,乱七八糟解释一通,全是你不懂的。现在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谢安青适应不了这个转折,进展,下意识往后缩。
陈礼抓紧她的手说:“我的世界里是有很多规避不了的人、事,即使我知道它们都是外力强加给我的,我也没有哪一秒想着要逃避。到现在都是。你不要躲。”陈礼把谢安青的手拉向自己,尽可能加快语速,抢在她被这些重不重要,排在最后还是第tຊ一的话再次伤到之前,说:“我学摄影,交女朋友,惹你,我做任何事都是在为报仇铺垫、准备。我把自己当工具,把感情当交易,把日常生活当成复仇的战场。我都没有自己的人生,又怎么会去规划自己的将来?”
“呵。”
陈礼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睛忽然泛起红。她的嘴角仍然上扬着,看着谢安青正在被刚刚那一番话触动的眼睛,说:“但你的出现,你的存在,是我的将来。”
“小谢书记,感情方面,你是我全部的将来。”陈礼说。
这是她第一次在谢安青面前哭,眼泪不用掉下去,就好像在谢安青耳边砸出了很重的一声,她心脏猛跳,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人问题:关于陈礼的过去,她说起在她们第一次分手的时候,她的三个奶奶都没有了,她往后唯一的指望也不要她了,那种打击太致命,她根本顾不上思考陈礼说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她没有哪一秒真的共情过她,只是一味关注她把自己放在哪里,怎么处置。
每一眼都让她心肺剧裂。
她就不再愿意提起她,想起她,分析她。
直到现在,她说“我都没有自己的人生”。
她才忽然意识到,她处境或许艰难。
谢安青脑中嗡然,血往下退,脸迅速开始发白。
陈礼眼里有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到谢安青的表情变化,兀自将经过一整夜的组织,已经一清二楚的话说给她听:“我以前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辛苦,不论做什么,牺牲什么,我都觉得那是所当然,想都不想就接受了。现在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知道是什么吗?”
谢安青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陈礼笑着说:“是幸福。你在我身上感觉到过,我确定肯定笃定,你也能给我。我想要。很想很想要。你死了,我藏着,你回来,我发了疯地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幸福。谢安青,我想要你让我幸福。”
陈礼不断重复,不断加深,最后一个“幸福”出口,她眼泪掉在被子上。
“啪。”
陈礼说:“你是该继续害怕我,因为冲突发生的时候,我的确还是有可能再一次不要你。”
毫无防备的转折。
精准无误插在谢安青心上的刀子。
她错愕都来不及就红了眼睛,嘴唇反复颤抖,咬紧牙,像是要吼出来,可一张口,只是一声扭曲的哽咽:“陈礼……你怎么能这样?”
她心疼到麻木,很努力地想把手抽出来。
陈礼却越抓越上,越来越紧。
“我的处境就是这样,”陈礼说,“我没得选。”
谢安青:“我现在又没要你选我!”
陈礼“嗯”一声,说:“是我非要选你。”
谢安青:“选我却不愿意想尽办法把我留住,而是轻易舍弃??陈礼,你的逻辑我不懂,一点都不懂。”
谢安青挣扎着往后退。
陈礼跟上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还记不记得韦菡?”
可能记得吧。
谢安青不知道,她一秒天堂一秒地狱,智连线、重启都需要时间,想不起来陈礼那些一笔带过的私事,也不想想。
“你放开我!”
谢安青用力推拒着陈礼。
陈礼在她挣脱开自己的怀抱之前,说:“你向来不怕死,OK,我不和你讨论生死,我们说别的。你的事业,它是不是需要你有一个好身体?你爱爬树翻墙……”
“我不爱!”
“我爱你会爬树翻墙。”陈礼提高音量,“我爱你活泼会笑!”
“……”
“我还爱和你Z/A。”
“陈礼!”
谢安青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陈礼突如其来一句“Z/A”烧成灰烬,她面红耳赤,偏被陈礼抱着挣脱不开,满鼻子都是她身上的香气,满手都是昨晚碰到她的细软,她推都不敢推陈礼了,被她手握着后颈,食指插入头发里,说:“我不想你有一天因为我变成韦菡那样,连正常Z/A都是奢望。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和你发生关系。”
“所以我对你来说,就还是只有这一点价值??”
“不要偷换概念。”
“你先说的Z/A!你以前还说我是你的X冲动,是你解决生LI需求的合适对象,你字里行间都让我觉得,我只配陪你睡觉!”
“对不起。”陈礼说,过快的语速让她胸腔都在起伏,她拇指不断摩挲着谢安青耳后的皮肤,安抚她,“我为那时候的恶劣道歉,我那时候一心想赶你走,说话挑的全是难听的,做事也难看,我现在很后悔。可我就是怕你哪一天突然死在我面前啊!”
陈礼一声低吼出来,完全不控制情绪了,眼泪乱流,声音管它抖不抖,湿不湿:“我那时候不敢想,随便找个没那么爱你的由就把自己打发了,觉得你能,而且应该去找更好的人处对象,想方设法逼你回头去找。我这么做的时候,甚至都没意识到要去想一想我自己会有多难受!谢安青!我为复仇忙碌16年,和逻辑被写死的机器一样,都亲手把后半辈子的幸福毁掉了,还是不知道疼!”
像不像一只可怜虫?
“现在我想了,想明白了,还是怕你死。”
“我宁愿自己死百次千次,也接受不了你死一次!”
“所以冲突发生了,我控制不住了,我肯定还是要以你的安全为主!”
“如果保住你是舍弃你,那我毫不犹豫!”
“我就是这样!”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你只可以接受!”
“不然你就想办法教会我,怎么做才能既让我百分之百的拥有着你,又能百分百之确保你在我身边安然无恙。”
陈礼眼泪流进脖子里,用力咬了咬牙齿,逼自己软下声音:“你教我,或者,说服我。”
谢安青教不会,也说服不了,她被陈礼连珠炮一样的低吼冲击着,只是随随便便换一下位置,就知道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会更加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护住陈礼,不论要付出任何代价。
……好像有一点懂她了。
但——
“我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保证每一秒都紧紧抓住你,但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无缘无故不要你。”陈礼说。
她这话刚刚好,就是谢安青“但”后面想问的,她推拒的手慢慢没了力气,身体软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陈礼粗重的呼吸和偶尔一声明显的哽咽,撞入谢安青耳中时,她不自觉抓了一下陈礼腰侧的衣服。
很明显的妥协动作。
陈礼呼吸停顿,几秒后,试探着松开谢安青。
她没再有离开的意思。
陈礼就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她手都是酸的,抖着垂在被子上,说:“听进去了是不是?”
谢安青抿唇不语,她的智大约是接受了一些,但情感积压两年,还在适应、消化。
陈礼解,她也没打算靠一张嘴就让谢安青点头答应。她低头缓了几秒呼吸,伸手蹭着掉在谢安青脖颈的眼泪,软声说:“听进去了,是不是就可以给我一个追你的机会?”
谢安青:“……”
是吧。
是吗?
一个向来纠结的人,该有这种可能搭上一辈子的冒险精神吗?
一个不健忘的人,敢放弃这唯一一个可能获得幸福的吗?
谢安青沉浸在自己由来已久的矛盾里,不知不觉晃动了那杆已经倾斜的天秤。她顺着低的那侧往下看,竖着的刀子已经所剩无几,她只要小心一点,跳下去就不会受伤,不会流血。
即便受伤也不过皮肉小伤,她受得了。
那陈礼……
“可以吗?”
忽然靠得很近的声音。
陈礼是怕谢安青走神听不清楚。
她就这一次机会了,如果把心掏出来也不能让谢安青松口,那她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总不能去学谈穗,直接把人锁了。
真到那份儿上也不是不可以。
陈礼想。
她一瞬不瞬注视着谢安青的眼睛、嘴唇,清清楚楚看到它一点一点张开,发声:“可……”
谢安青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回神似的撞了一下目光,盯着陈礼的嘴说:“进去。”
陈礼:“嗯?”
谢安青:“对着我说‘进去’,就在这个距离说。”
陈礼:“???”
陈礼想问什么意思,话到嘴边,她头皮一麻,猛地想起昨晚,立马心虚又腿软地舔了一下嘴唇,想后退到安全距离之后再解释。
结果撑着身体的手还没使上力,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和昨晚一样,被谢安青攥着双手拉高,完全一副待审判的模样。
谢安青敏捷地翻身骑坐在她腰上,眼睛红,脖子更红,说话都在冒火:“你昨天晚上是不是骗我上床了?!”
第78章 凶。
陈礼被眼前急转直下的形势tຊ搞得脑子都要炸了。
就差一点, 就那一点!谢安青的“可以”就说出口了!
现在好了,不止前功尽弃,没得到首肯, 还倒过来把人给惹毛了。
她那凶狠的目光,怒得眼睛都红了,头发也张牙舞爪的……
头发不算。
谢安青乱糟糟的头发一半是她主动在她怀里蹭的,一半是她来来回回摸的。
陈礼看着谢安青蓬得格外可爱的头发突然走神,想起昨晚把她抱来床上睡觉,她陷在白色的枕头里, 睁着一双黑眼睛盯自己的画面。
她的五官天生完美, 大眼睛,高鼻梁,因为侧睡,挤得嘴巴略有一点嘟,很可爱, 淡化了整体的冷调感,加之房间里的灯光偏暖色,中和了她利索的轮廓, 她又连眨眼都安安静静,就显得整个人悄无声息的, 乖得让人想要怜惜。
陈礼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 忍不住用还留着两排深坑——被谢安青用牙齿叼久了, 一时半会儿下不去的牙印——的食指怼了怼她嘴巴,说:“别这么看我,我已经缓过来了,还能到很多次。”
但谢安青显然已经累了,眼神都是虚的。
陈礼把被子往她下巴里掖了掖, 起身准备关灯。
身体刚离开床,忽然被扽住衣角。
陈礼微微一顿,坐回来看着谢安青。她还是那副安静无声的模样,明明眼皮都已经沉得快抬不起来了,硬是坚持看着她。
她现在看她是在看谁?
陈礼问自己。
问完立刻有了答案:耳东陈,衣毫礼。
过去两年,七百多天,她有多少天是这么硬撑着过来的?
一面忘,一面想。
白天是东谢村无所不能的谢书记,冷静稳重,晚上是台灯下一无所有的小阿青,哭都不敢大声是不是?
怕身边的人担心,怕吵醒努力想要沉睡的自己。
“辛苦得脸都小了。”
陈礼眼泛红,声沙哑,指肚轻柔地磨蹭着谢安青的鼻梁。
阴影在她脸上缓缓挪动,她本能地眨了眨眼睛,头往下缩,看着是真撑不住了。
下一秒,手伸出来牵住了陈礼的小指。
陈礼第二次准备里的动作陡然停止,心软心酸得一塌糊涂,她手一动,接近于果断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她现在看着谢安青,满心都是后悔和疼惜,管不了明天了,至少今天先陪她睡个好觉。
“啪。”
陈礼伸手关了灯。
黑暗来临的刹那,谢安青凑过来,试探着在她脖子里嗅了嗅,然后静止很久,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满是哭腔的“陈礼”,像是思念已久。
天知道那一声给陈礼带来怎样的冲击。
她浑身震动,心碎如山崩,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谢安青捞进怀里抱紧,一遍两遍千百遍地哄她,跟她说软话,才能把她哄睡过去。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陈礼自己却一点都不觉得累,仗着夜色还浓,放肆地享受谢安青为了确认她还在,反复把头往她怀里蹭的亲密感,反复在她蹭过来时,把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摩挲她热烘烘的发根。
昨天那一夜,她累又快乐,无数次在谢安青平稳绵长的呼吸打在自己皮肤上时,希望时间就那么停下,一切美好被定格。
可希望到底只是希望。
天麻麻亮,外面开始响起人声的时候,她恋恋不舍地从上床下来去睡沙发,假装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谁知道——
“陈礼!”
谢安青突如其来一声吼,惊得陈礼脊背一僵迅速回神,盯住上方的人。
她不是没发过火。
陈礼对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因为有对比,她立刻发现眼前这个正在发火的谢安青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不低压,不阴沉,不让人心里发毛。
眼前这个人像在——
陈礼快速思考,想到一个词:炸毛。
从表象到内里,全都炸毛了,她的形象突然变得生动,意外得生动。
陈礼用尽全力咬了一下后牙槽,才能克制住心底沸腾的喜爱,说:“没有。”
谢安青:“你当我傻??”
她是记不清昨晚的事情了,但对陈礼的声音非常敏感,她们自打重逢,从没有在正面离那么近说过话,所以陈礼刚才一开口,她的神经就条件反射跳了一下,之后在复杂的情绪里推进展开,抽丝剥茧,冒出来一些让她犹如火烧的片段。
“进去。”
“你最听话最乖。”
“你要是心甘情愿就好了。”
她都能隐隐约约回忆起手指上频繁出现的紧缚感和滚烫液体顺着手背往下淌时,那股让人无所适从的酥痒,可陈礼竟然跟她说没有!
“我做CHUN梦的时候,不是把SHOU指放进我自己的SHEN/TI里!”谢安青怒上心头脱口而出。
“……”
诡异的寂静。
门口有保洁经过,对讲机滋滋啦啦的声音扯出来一长串,才把陈礼从空白里拽出来,她看到谢安青的脸、耳朵、脖子肉眼可见的又红了好几个度。
“你……”
陈礼被抓着的双手有一点胀,她张了张口,尝试好几次才找回声音:“你放谁SHEN/TI里?”
谢安青听到“轰”地一声,脖子以上好像全部烧起来了,她视线都在发白,攥在陈礼腕上的手紧了又松,折腾半天,从喉咙里蹦出一道冷冷的音:“没谁。”
陈礼张唇,“我”字刚冒出一点苗头,被谢安青飞快打断:“不是!”
陈礼:“。”
谢安青:“…………”
她以前就对陈礼没什么抵抗力,哭,哭过,叫,有舒服的,难捱的,想要的,依恋的,她在这种事上,或者是在面对陈礼的时候,从来不隐藏自己。
根本藏不住。
太喜欢和她发生亲密关系了。
她清醒着都是这样,喝醉了还有能力矜持、保留?
可她们现在的关系莫名其妙,不是仇人,更不是恋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陈礼都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还是这么做了。她在做的时候,把她当什么??
铺天盖地的委屈在谢安青心里爆发。
她是一个对完全不值得歌颂的劣质初恋的体面都要竭力维护的人,对感情的纯正怎么可能没有要求?
可陈礼,她欺负她的人就算了,现在还来欺负她的感情。
说什么“以后不过分了”。
假的。
全都是骗人的!
谢安青身上烧着的火瞬息冷却,嘴唇从颤抖慢慢变得平静,开口说话时,嗓子里翻江倒海:“陈礼,你太欺负人了。”
陈礼闻言,慢半拍把思绪从“CHUN梦”插曲拉回到正题,想起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她一下子慌了:“真的没有上床。”
谢安青心底怆然已过,只剩下平静,平静得可怕。
陈礼感觉攥在自己腕上手都要松了,不见一点疼,她急忙道:“你的警惕心非常高,我只是想帮你洗澡而已,你就把我按地上捆了,我根本碰不到你。”
谢安青微湿的眼睫轻闪,目光从手腕的发圈上一扫而过。
……好像是有一点印象。
陈礼见谢安青的眼神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我发誓。”
谢安青不语,她的眼睛太黑,不带一点起伏盯人的时候,比警察审讯还让人头皮发麻。陈礼现在只想穿越,要么一眼明天,事情过去了,要么回到昨晚,她自己搞自己。反正谢安青在酒吧外面那一吻一摸已经给她弄每攵感起来了,她在哪儿不能ZI慰?
陈礼现在后悔不已。
谢安青目不转睛地盯看着她,半天,说:“我手濕過,被夾過。”
陈礼:“……”
喝酒断片是谢安青这个断法?
还是酒的质量太过于参差不齐,导致效果迥然相异??
陈礼的脑子被谢安青一句话直接烧冒了烟,她艰难地吞一口唾沫,希望坦白从宽:“我哄你弄过我。”
谢安青:“怎么弄?”
陈礼:“手。”
“就手,没别的。”陈礼补充。
谢安青:“进去?”
陈礼:“……是。”
谢安青:“你的语气是命令,不是哄。”
陈礼人麻了:“你记就记,怎么还挑着??”
谢安青又不吱声了。
陈礼真服了,她以后再惹这人,名字倒过来写。
陈礼无奈躺平,闭了一秒眼睛。
就是这一秒,谢安青的哑巴毛病被治愈,说:“多长时间?”
陈礼:“什么?”
谢安青看着她,回了一个字:“弄。”
陈礼:“……没看。”
谢安青:“多少次?”
陈礼:“没记。”
谢安青:“大概。”
陈礼睁开眼睛:“你问这个干什么?”
错误犯都犯了……
有轻重。
陈礼胃疼,牙疼,哪儿都疼,切身体会到了谢安青这个人爱较真的毛病。
这次真是她的错。
她负隅顽抗几秒,认命地说:“真不记得了,太久没tຊ有,每次到得都很激烈,我叫都叫不过来,哪儿来精力记这些,不过……”
有个办法证明。
陈礼右腿支起,靠了一下谢安青的腰说:“你可以看我膝盖青没青,如果青了,青到什么程度。”
正常还有后半句。
你跪过,知道怎么根据膝盖上的皮肤颜色判断激烈程度,时间长短。
话到嘴边,陈礼选择闭嘴。
因为谢安青好像已经领悟到这点了,她静得有点毛骨悚然的眼睛刚有在闪,脖子里的红潮也在去而复返。
漫上耳朵之前,陈礼感觉手被松开了,脚踝被手指碰了一下,很快棉质长裤被推高到膝盖以上。
然后是持续五六秒之久的静默。
陈礼都不知道怎么挣扎。
她去沙发上睡之前看过一眼,怎么说呢,青得惨不忍睹,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就能判断出昨晚什么情况,何况谢安青。
第一次,她就让她跪过,因为这个姿势更易被主导,感官上更open,她哭得就能更大声一点,狠一点,把积压在心里的歉疚、恐惧全都发泄出来。
她当时完全好心。
好。
现在成了审判她的经验。
陈礼破罐子破摔地看着天花板等结果。
谢安青胸腔里波涛汹涌。
未知还能让她心存侥幸,想怎么编写昨晚就怎么编写,现在证据摆在面前,一切避无可避,她还有什么借口说,她们没有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阶段发生莫名其妙的关系?
她知道自己可能矫情了。
相互还有感觉的成年人嘛,还只是动动手的事情,她也就充当了几十分钟的工具人而已,肉亻本上没有任何损失。
可心呢?
陈礼一不尊重她,二不尊重她的感情。
在她这儿,越是在意、重视的东西,越希望它保持有百分百的纯度,她现在任何提起来的时候,腰杆都是挺直的,嘴角都是上扬的,语言方向都是赞美的。
现在因为陈礼,她矫情地觉得,她一辈子可能只会谈一次的感情变得有点随便。
在它变得随便的时候,这个人还什么都没有跟她解释,让她兀自低潮地认为,自己对她的价值始终停留在一个合适的陪睡对象上。
然后,她就把她睡了。
对又哪里不对。
谢安青清楚自己对陈礼的态度已经变了,不再抵触、冷漠、尖锐,处处回避,甚至陈礼刚刚一番话已经打破了她大半的防御,重新进入她的世界。
她心里那种忘不了爱不上的矛盾感也在往下淡,即使她依然没有从陈礼口中得到一个明确肯定的关于她感情的排位,也教不会陈礼怎么排,更说服不了她重新排,她还是接受了她的一些解释,调整了自己的很多状态。
这种转变让她变得不再冷静,不愿意克制,她现在和蠢蠢欲动的活火山一样,陈礼任何一个反馈都可能变成让她骤然喷发的必要条件。
可能这就叫近处的恃宠而骄?
她已经妥协了,所以肯对她恃宠而骄了?
她不知道,心里的熔岩越是沸腾,瞳孔深处的墨色越是浓重,盯着陈礼膝盖的青紫说:“结束之后呢?”
长时间沉默后的提问让陈礼反应不及,她想了一会儿,才说:“给你刷牙,抱你睡觉。”
谢安青终于明白过来睡着后那种漂浮在云上的感觉来自哪里,她是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心里还都没着落呢,就敢先一步在她身边睡踏实了,可这个人,一次比一次过分。
谢安青放下陈礼的裤腿,抬眼看向她。她察觉到谢安青情绪礼的起伏,也正抬头看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谢安青看到她额角的汗密了一些,贴满肌肉效贴的右手微微颤抖。
“你手怎么了?”谢安青心平气和地问。
陈礼一愣,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手上还贴着胶布。
昨晚实在太疼了,她怕翻来覆去影响谢安青,就半夜起来贴了一回。
原本想着在她醒来之前撕掉,结果是她先醒的,现在被抓个正着。
陈礼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避开谢安青的视线,说:“意外。”
谢安青:“拍摄意外?”
陈礼:“嗯。”
谢安青俯身下来,手顺着陈礼的胳膊,一边到她手腕,一边到她小臂中央,收拢握紧,俯视着她:“陈礼,你可真混蛋。”
坦白又留有余地。
睡都睡了,还藏着掖着。
嘴上说的好听,全告诉她,真做起来,第一反应还在权衡。
谢安青这座火山,爆发了。
陈礼意识到的时候,嘴已经被她严丝合缝地堵住了,比昨晚还猛还深,舌头在她口腔里翻江倒海地搅,每一次都吮她舌根生疼,想不发声都难。
声音是谷欠望的催化剂。
陈礼转眼就软了下来,謝安青隔著衣服親下去那秒,她魂都被炸飛了,身體高高弓起,聲音長而劇烈,雙手本能地想擡起來勾謝安青的脖子,好更进一步。
又一次被谢安青提前看破。
谢安青离开她,一把掀開的T恤,拉高到手腕上纏住,再把末端塞到床垫下面压着,提醒她:“不想疼就别硬扯。”
陈礼眼底水霧迷離,第一秒觉得难熬,第二秒觉得刺激,第三秒,她压在身下的头发被捞起来,看见谢安青脱下腕上的发圈,松松垮垮套了上去。
像是开始前的准备工作。
谢安青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现在她突然把一切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给陈礼一种错觉:她今天在劫难逃。
陈礼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出声:“谢安青……”
尾音重疊著呻口今,往後就只剩下這一種音,緊繃伸展時低,顫抖抽筋時高,她仰望天花板,張開口,在不斷高升的眩暈裏谷欠生谷欠死。她快要……
毫无征兆地,谢安青离她而去。
即将登顶的高山定格,消失。
谢安青气息微乱,从陈礼支起的膝盖下上来,说:“一。”
说完重新开始吻她,從唇到耳,到脖頸、肩膀,到她的海浪一樣起伏連綿的身體,到海的深處,到人力可以抵達的盡頭。
也到人力可以承受的极限。
然后陡然停下,说:“二。”
陈礼脑子一炸,嗓音破碎:“别,别折磨我了。”
谢安青暂时失聪,谨遵秩序,很快数:“三。”
陈礼的肢体、眼泪完全失控,手疼得挣也挣不脱,月退被她扣得死死得,蹬也蹬不开,十来分钟后,房间里声音从单一的呻口今变成单一的哭泣,陈礼嗓音渐哑,在谢安青数到五的时候,几乎晕厥过去。她生不如死,强扽着一丝清醒,等谢安青吻完她的嘴后,目光涣散地看着她说:“我今天要死了,是不是第一个死在女朋友嘴里的人?”
谢安青即将碰到陈礼脖子嘴唇抿了一下,手撑起来纠正:“前女友。”
陈礼脸上全是汗,发丝凌乱:“可不可以给我留一条生路,追回被我弄丢的女朋友?”
谢安青的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到她脸上,说:“不可以。”
话落,陈礼已经接近脱离的后背再次僵直起来。
数字继续累加,六,七,八……
数到“十”,谢安青不看只剩半条命的陈礼任何一眼,干脆利索起身,只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换回自己的衣服,背着电脑大跨步往出走。
“阿青。”
陈礼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
谢安青:“你不要叫我。”
谢安青停也不停。
“砰。”
门被摔上。
十次看见终点,十次未到终点的陈礼半死不活地仰躺着,盯着雾蒙蒙的天花板看了不知道多久,崩溃又无奈地笑出一声,说:“就是想提醒你,水沾鼻子上了。”
几间房之隔的谢安青刚刚意识到,她刷牙的动作停顿几秒,面无表情地把牙刷叼在嘴里腾出手,手背一翻,用力蹭掉。
第79章 平交道。
蹭下来的水渍沾在手背上, 更加地清楚提醒谢安青刚刚发生过什么。
她觉得陈礼昨晚的行为不尊重她,不尊重她的感情,她现在这样, 又真的尊重过陈礼,尊重过自己?
忄生是感情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爱意和快乐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她用忄生去报复,报复的是陈礼,还是她自己的感情?
谢安青双眼微红, 觉得自己也要发疯了。
被陈礼逼的。
她只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而已, 就好像把她的智和冷静全部绑架了,让她变得毛躁、任性、野蛮、无礼。
她不应该是这种人。
但做出了这种事。
谢安青攥着手,又一次想到了“恃宠而骄”这个词。
在当时的处境里,她没有精力和机会仔细思考它的意思,现在周围安静, 她无人打扰,忽然发现:
她“敢”这么tຊ对陈礼,无非是知道她不会发火, 不会记仇,不会批评教育她, 不会约束管制她, 甚至会反过来纵容她, 说她乖。
她在被人宠,拥有她为她特别画下的,低得可以忽略的底线,才敢这么骄矜难惹。
她在被人宠,提现了她无限的包容心, 下单了她所有的偏爱例外,才敢这么肆意妄为。
她的“敢”基于对“陈礼喜欢她”这个事实已经无意识妥协。
而她“肯”这么对陈礼……
不过是在向她正面承认,她也还是喜欢她。
但凡她今天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都不用陌生人,哪怕是最熟悉的朋友,她发脾气的方式都一定不会这么幼稚冒犯。
她在无意识地,重新向陈礼打开自己。
陈礼的一举一动也都在疯狂迷惑着她——她长长短短的叫声开放大胆,掏空了她的智;她哭得越狠越让她觉得事情在逐渐变得公平,就更想折磨她到失控大哭,来抵消自己以前为她流的那些眼泪;她的身體在被吻著的時候,反復地繃直蜷縮,紅潮遍布,太過於好看;她那裏水源充足,清泉涓涓,在渴望和失望之間劇烈翕張,在快樂和痛苦之間澎湃湧動,让她沉迷。
……還是迷戀她情谷欠旺盛的樣子。
那——
刚刚那些也不全是报复吧?
她后来更多是在证明。
证明陈礼对她的爱意仍然蓬勃。
她用语言编织出来那种爱还是太虚无缥缈了,她以前吃过这上面的亏——对她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深信不疑,对她太容易满足——导致现在杯弓蛇影,如履薄冰,本能地想要寻找一些具象可见的东西,让自己浮空的脚踏向实地。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证明。
“十”是个好数字,十全十美,十里春风全都来自于她,好繁荣,好丰沛,她好緊,好濕,好渴望她。
谢安青冷静地复盘,心里的后悔和内疚渐渐消失,变成跳动的火焰,带着急促的呼呼声和爆裂声,疯狂往她神经、血液里钻。她舌尖无意识顶向上颚,手往下走,碰到一片湿滑的瞬间,她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抽出来,在水龙头下冲洗。
之后刷牙洗脸,谢安青一直红着耳朵,不上不下的空虚感持续在她身体徘徊,她忍不住去想被折磨了一个多小时的陈——她到最后,哭都没有力气。
“哗——!”
陡然响起的手机惊到谢安青,她不小心拨开水龙头,水声急促到有些刺耳。
谢安青看了眼,快速关上水龙头往出走。
是谢筠打的电话。
谢安青拿起手机接通:“谢筠。”
谢筠:“你针对一刀切,直接禁养鸡鸭的政策提出的优化方案县里采纳了,很快就会向各村推广,同时也会汇报到市里,有望在其他县同步推行。”
谢安青:“好事。”
谢筠:“你呢?在那边玩得开心吗?”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谢安青有片刻沉默,她走到窗边坐下,手指捏了一片阳光,说:“我遇到她了。”
谢筠一愣:“陈礼?”
只有这一个人会让谢安青用“她”来指代。
表示有意无意的回避。
谢安青:“嗯。”
谢筠欲言又止,沉吟了两秒,问:“怎么打算的?”
谢安青:“没忘记她。”
谢筠:“准备复合?”
谢安青眼尾瞥向手机,捏着阳光的手指蜷进手心:“没有想过。”
谢筠:“为什么?”
谢安青:“一开始我害怕,把自己封得很死,后来她做了一些事,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好像没那么忌惮了,但……”
谢安青想了想,低头看着双脚说:“感觉还在空中飘着,不踏实。”
谢筠“嗯”了声,电话里传来椅子挪动的响动,过去之后,她声音的背景变得空旷:“她还没让你觉得安全,这是她要做的事,我插不上手,不过有另外一件事,我觉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谢安青:“什么事?”
谢筠:“两年前陈礼来找你。”
谢安青心一缩,坐直了身体。
两年前,她死里逃生回到东谢村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差,不论身体、精神,还是心状态都极其不稳定。
谢筠看在眼里,根本不敢多提陈礼,怕雪上加霜。
所以对于陈礼,谢安青只知道她去过,不知道她怎么去的,去的时候什么样子,走的时候什么状态。
谢筠说:“她先到的县里,带了很多应急物资。那时候信号不通,路也不通,她一个人从县里找过来村里。”
“吱——!”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声音。
谢筠抬头看着从谢安青家后院伸过来的榕树枝,沉声说:“那么远的路,那么大的雨,她一没导航,没人可问,二没吃没喝,没时间休息,三洪水遍地,到处都是塌陷。她就那样一路走过来的,命稍微差一点,可能就到不了村部。”
谢安青想象着那一幕,如遭雷击,满脸的惨白。
谢筠狠着心继续说:“听到你死了,奶奶们都走了,她整个人像是被砸碎了一样,透着疯癫。我担心出事,让山佳跟着,山佳说……”
谢安青:“说什么??”
谢筠:“她一次头也没有回,一直到走过平交道,才突然开始哭。”
谢安青耳边轰隆,脑中嗡然。
平交道。
又是平交道。
她在微博上约陈礼的时候,说的是过了平交道就是我们村。
她们交换爱意那天,陈礼跨越平交道,她们才算真在一起。
平交道里是她们爱情的开始,她出去了,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结束的方式是永不可逆的死亡,残忍至极。
谢安青垂眸的刹那眼泪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筠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用力抓紧手机,加快语速:“山佳跟我形容她的哭声时用了一个比喻,天裂开了,口子大的永远都不可能再好。”
谢安青屈膝蹲下,像是有飓风斩断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浑身冰冷:“她,怎么走的?”
谢筠:“怎么来的,怎么走。刚走到县里就晕过去了。”
谢安青:“有人接住她吗?”
谢筠:“……没有。”
谈穗当时正四处找陈礼,错过了。
谢安青在飓风中摇晃,被后怕紧紧包围:“我是不是差点害死她?”
谢筠疾声:“她先伤害的你!”
谢安青:“……”
谢筠:“况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嫉妒她得到了那么好的你却不珍惜,故意刺激她!你要怪就怪我!”
谢安青怎么可能怪,放在当时,她只会比谢筠做得更狠更绝。她现在就是有点心疼,有点后怕。
谢筠说:“她后来还来过,一次是22年,你奶忌日,一次今年。”
修路期间,平交道口也装了监控,以防万一有人偷建材。
装在树上,不是本地人发现不了。
所以陈礼不知道,但谢筠在监控里看到过她两次:“她每次都不过平交道,就在西边的水阀旁一坐一整夜,抽满地的烟,第二天天亮之前,把烟蒂和自己收拾干净离开。”
“安青,知道她为什么挑那两天来吗?”谢筠说。
谢安青心里有刀在剜:“怕我难过。”
她见过她在奶奶忌日附近睡不着的煎熬样子。
可她都“死”了,还怎么难过?
水阀刮破过她的腿,国庆在那里吓到过她,她干什么还要坐在水阀旁边??
谢安青快在后怕和回忆里溺亡。
谢筠扔下去一根稻草,说:“她对你是真心的。”
谢安青一把抓住:“我已经知道了。”
谢筠:“你更多时候处于被动状态,要人拉着往前走,试一试主动好不好?安全感这东西不像谢槐夏的成绩,是多少就是多少,看得见,安全感也没有统一标准,得根据个人情况量身定制。”
“你等,固然能等到。”
“陈礼她爱你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给你。”
“但时间成本高。”
“你们已经耽误了整整两年,确定还要继续互相折磨下去?”
谢安青说:“不想。”
谢筠:“那就……”
谢安青:“可是她明明白白告诉我,如果哪天冲突发生了,她还是可能不要我。”
谢筠皱眉,不明白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谢安青说:“我能解她的做法,换位思考之后,我甚至觉得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做得比她更激进,可我还是不想接受她这么做。她怕我死,我不会怕她出事?我对她的喜欢一点都不比她少,她凭什么就觉得,我能接受和一个人生离死别这种事?我一个两个,把疼我的人亲手送走,还要再把最喜欢的那个也送走吗?她不公平。”
谢筠:“安tຊ青……”
谢安青:“我讨厌她身上这种旺盛的保护欲。她在这么想的时候,没把我放在和她旗鼓相当的位置上,觉得我也有能力保护我爱的人。”
谢安青这些话之前从没有思考过,完全是脱口而出。
说出来的瞬间豁然开朗。
她为什么要听陈礼的,想办法教会她怎么同时拥有一个人和她的安全,为什么要去说服她放弃对这种二选一的执念,如果想在一起,她首先得给她平等的信任,紧接着就是对危险平等的概率。
在爱情里讲英雄主义是耍流氓。
陈礼已经对她耍过一次了,竟然还想耍第二次。
耍就完了,还不跟她说实话。
果然是个混蛋。
谢安青掐着自己的右手吸了吸泛红的鼻子,说:“她还是被折磨得太轻了。”
平和的语气,霸道的措辞。
谢筠快速偏头看了眼手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安青。get到她会这样的原因时,谢筠心一酸,说:“把握好分寸。”
谢安青:“嗯。”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挂断电话。
今天是周六,渔村村部没人上班,谢安青自然也不用过去,加上她的整改方案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不用加班,所以洗好脸之后,她蒙上被子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她换了身衣服出来,准备去沙滩上给谢槐夏捡贝壳。
她想做风铃。
谢安青拎着遮阳帽出门。
“咔。”
门锁落下的同时,谢安青偏头往陈礼房间所在的方向看了眼,不确定早上走的时候,是不是有帮她把塞在床垫下面的T恤抽出来。她右手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单靠自己去扯,不知道要疼出来几身虚汗。
谢安青这么想着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陈礼房门口。
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犹豫不决。
身后猝不及防一道开门声传来,她下意识转身离开。
走得很快。
Flora晚饶之一步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她熟悉的背影。
“她来找陈?”Flora问。
饶之摇了摇头,看向陈礼紧闭的门板。
昨晚,陈礼把谢安青背回来的时候,是喊她帮忙开的房间门,她当时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Flora倒吸凉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脑子里才“嗡”地一声,满眼都是陈礼被血水浸染了大半边的白衬衣。
简直触目惊心。
问陈礼,她却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催她帮忙找房卡开门,怕谢安青感冒。
之前电梯里遇见也是,陈礼自己明明正在低烧,却不愿意去医院,反而跑去摸对她还只有冷漠的谢安青的额头,怕她生病。
她对陈礼崇拜又感激,总见她被压制,其实有一点怪谢安青无情。
回去房间跟Flora聊一聊,被她开导开导,又只剩叹息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叩叩。”
饶之敲响陈礼的房门,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转转。
Flora喜欢Bikinitanlines,要去沙滩上晒。她已经喊了一上午了,五分钟前,饶之刚处完照片,就被她没收了电脑,嚷着,她今天一定要拥有最完美的比基尼晒痕。
“谁?”陈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饶之:“是我,礼姐。”
陈礼:“稍等。”
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
陈礼拉开门,头发乱糟糟的,衣领有点歪,一脸没睡醒的模样。
“有事?”陈礼问。
Flora抢答:“去为你的小甜心晒Bikinitanlines。”
陈礼:“她喜欢我哪儿哪儿都白。”
陈礼说的中文,Flora听不懂。
饶之闻言脸上一红,声音低下来:“她好像也去沙滩了。我看她提着捅。”
陈礼倚在门边抓头发的动作一顿,说:“在哪儿看到的?”
饶之显然也刚出门,她不会是在外面看到的谢安青。
陈礼笃定。
饶之:“你门口。”
果然。
陈礼嘴角上扬,快速道:“等我十分钟。”
饶之:“不着急。”
半个小时后,三人来到沙滩。
周六的沙滩人满为患,一个空躺椅都没有。
Flora直接找了片沙子躺着。
饶之充当苦力,跑前跑后给她买饮料,买水果。
陈礼两手环胸靠在树下,寻找谢安青的身影。
一无所获。
倒是招来只让人厌烦的苍蝇。
“美女,一起玩吗?”男人穿着沙滩裤,自以为帅气地左右倒着手里的沙滩排球。
陈礼:“没兴趣。”
男人:“玩玩不就有了。”
陈礼慢条斯收回投向远处的视线:“玩你?”
男人梗住。
陈礼说:“不如去玩无孔不入的网页垃圾小游戏。”
男人面如菜色:“一个水都拿不起来的残废,装什么清高!”
陈礼刚到沙滩的时候,男人就注意到她了,她穿得简单,但衣服很有质感,一看就不是便宜货。男人仗着一张脸,软饭吃得得心应手,本以为能在陈礼这儿也捞一笔的,结果碰到硬钉子。
他心有不甘,直接把脸撕破。
话出口,沙滩排球重重砸在陈礼手腕上。
陈礼冷了脸。
男人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不好意思啊,手滑了一下。”
男人弯腰去捡排球。
碰到之前,被一只脚轻巧地勾了起来。
Flora拿在手里转了一下,用蹩脚的中文说:“玩玩?”
男人挑眉:“行啊。”
接下来的十分钟,沙滩上全是男人竭力克制的怒吼和Flora挑衅意味十足的“手滑”。她打排球是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因为痴迷摄影,很有可能走职业。
男人打到最后怒不可遏,指着Flora的鼻子吼:“你是不是有病?!”
Flora一个字也没听懂,扭头问饶之。
饶之:“他说他有病。”
Flora:“告诉他,我有药。”
说完的瞬间上抛排球,起跳,伴随着男人的一声尖叫,排球正中他右手。
Flora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单臂勾着饶之的脖子,说:“帮我看看Bikinitanlines晒得完美不完美。”
Flora把饶之勾去了没人的小道上。
陈礼看完一场免费好戏,心情不错地从树下走出来,沿着沙滩往前走,去找谢安青——她前脚离开,后脚已经在杂货店里站了十分钟的谢安青出来,嘴里抿着最后一口芋泥冰淇淋往沙滩上走。
“美女,帮忙捡一下球。”
谢安青已经耳熟能详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她抬眸看了眼,弯腰把球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扔出去。
“啊!!!”
男人凄厉的惨叫响彻沙滩。
还没走出太远的陈礼本能回头,看到某位小书记提提口罩,提提水桶,淡定地从仰躺在沙滩上,鼻血横流的男人身边经过,说:“手滑。”
“呵。”
陈礼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心发软。
这位小书记因为职业原因,更多时候以和为贵,仅有一次主动找事是在东谢村的平交道口,她被西谢村人的铁锨打中肩膀。
现在是第二次。
她在被保护。
感觉么——
陈礼又笑一声,无声道:很不错。
陈礼伸手撩了撩头发,朝海边走——谢安青在那儿捡贝壳。
谢安青没发现陈礼,兀自提着水桶认真找,猝不及防一道声音在头顶响起时,她挖沙子的手顿了顿,被海水没过。
“出门之前去找过我?”陈礼问。
谢安青看了眼手腕上的泡沫,把藏在沙子里的粉色贝壳捞起来,扔进桶里说:“没有。”
陈礼提了一下裤腿,屈膝蹲在谢安青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你怎么在我门口?”
谢安青回视半秒,淡淡道:“走错了。”
陈礼:“撒谎。”
谢安青:“那你觉得我去你门口干什么?”
陈礼:“……”
看她是不是还被绑着?
看她怎么解决后续的空虚?
嘶。
怎么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
陈礼胳膊压在腿上,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谢安青,笑容迅速在嘴角铺开:“保持现在这种牙尖嘴利的状态。”
她变态。
她喜欢。
谢安青视线扫过陈礼眼神里的喜悦,握了一下水桶,让过她往前走。
她不能被蛊惑。
轻易就范,以后会有很高的几率重蹈覆辙。
和陈礼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手上一凉,从手腕到手背,手指被撑开,陈礼拿走她的水桶说:“以前我洗澡,你给我看门,现在你捡贝壳,我给你提桶。”
有什么很明显的因果关系?
谢安青站了两秒,空着手往前走。
Flora和饶之再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幕便是,蜿蜒的海岸线上,一个年长的女人一手插兜一手提桶,衬tຊ衣西裤被海风鼓起,长发翻飞。她不紧不慢地走,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扎着马尾,视觉上极为年轻的女孩儿时不时等她伸手过来,把捡到的漂亮贝壳扔进她的桶里。
Flora眼眶发热,伸手拦了一下同样受到触动,想拍照的饶之,说:“陈说她不喜欢拍照。”
饶之疑惑:“为什么?”
Flora:“以前是怕陈年旧事被人发现,现在应该没有这种顾虑了,以后看陈怎么让她心甘情愿地对着镜头笑吧。”
她们的事,她们自己解决。
饶之犹豫片刻,还是趁Flora不备,拍了一张。
这种画面可遇不可求,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
谢安青走走停停,贝壳一直捡到傍晚,到了饭点。
吕听刚好拉着谈穗过来,她们一个懒得应付家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一个实在是装乖乖女装累了,想出来透口气。
“晚上我请客,一个都别想走。”吕听手一伸,就是个指。
只指中了步子已经迈出去的谢安青。
谢安青:“……”
在场这些人,她只和其中一个熟,现在还不想和她太熟,坐一起吃饭会很尴尬。
吕听说:“明年四月,我33岁大寿,今天就当是提前给我祝寿了。”
谢安青:“…………”
谈穗:“别她,最近睡多了,脑子不清醒。”
吕听:“谁睡多了?什么睡?怎么睡?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谈穗:“确定?”
吕听:“求你闭嘴。”
最终谢安青还是没能拒绝得了吕听的邀请,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附近的酒店吃饭,吃完转场沙滩酒吧喝酒。
陈礼今天依然没拦着谢安青,她的心情看起来还行,不会借酒浇愁。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碰杯。
中途吕听接了个电话,是之前杨代那个电影海报的事,她又有新的想法,吕听怕扫大家的兴,把陈礼叫来旁边单独聊。
桌上一空,谈穗主动碰了一下谢安青的杯子说:“和好了?”
谢安青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谈穗说:“我虽然不清楚你的顾虑,你们的进展,但在掌握主动权这方面有点心得,想不想听一听?”
谢安青捏了一下酒杯,说:“洗耳恭听。”
谈穗挪动身体,靠近谢安青。
吕听一转身就看到这幕,她立马警惕地眯起眼睛,对陈礼说:“你危险了。”
陈礼不解,回头看到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她的手腕忽然有点泛疼。
“陈礼,在听吗?”杨代久等不到回应,提高声音。
陈礼:“在听。”
对话继续,工作继续。
持续了足足半个小时。
吕听阔步走到坐累了,起身在沙滩上转悠的谈穗旁边质问:“你和谢书记说什么了??”
谈穗拎着酒,哼笑:“又担心你老板呢?”
吕听:“我警告你啊,陈礼现在就一只手能用,你别给谢书记出馊主意,你那些花样就只有我能受得了,别人不行。”
谈穗捏着酒杯手抬起来,食指翘起拨开吹在脸上的头发,说:“我怎么觉得陈礼看起来比你耐cao?”
吕听:“???你又犯病!!!”
谈穗对吕听的咆哮充耳不闻,兀自把酒喝完了,伸手拨开一点她的衣领说:“你是不是没看到陈礼肩膀上的吻痕和牙印?啧,我忄生谷欠最强时候都没把你弄那么惨过,谢书记是个人物。”
吕听:“……???”
她在听什么疯癫发言???
第80章 酸。
吕听无语地把谈穗手拍开, 决定离这个疯女人远点,她一喝酒,她一整晚都得在爽点和噩梦之间被反复摆弄, 太魔鬼了。
“刚那种话,你别在谢书记面前说啊,她是体面人,听不了这种话。”吕听危险地盯着谈穗提醒,“陈礼那儿也别说,她现在是不是发疯, 被她听见说不定真送上门去给谢书记cao。不是, 你就不能换个文明点的词??”
吕听人很暴躁。
谈穗淡定如斯:“可以换,但晚了。”
谈穗说完视线一抬,看向吕听身后。
吕听下意识回头。
要死。
陈礼就在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站着,腰细腿长,两手环胸, 皮带上的金属扣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冷光。
吕听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往她脸上看——表情淡淡的,辨不出情绪。
嘶。
脖子里的吻痕是真凶啊。
吕听在陈礼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来时, 捕捉到了一眼。她吸口气,压低声问:“你俩什么情况?”
说没和好吧, 吻痕那明显;
说和好了吧, 谁家调情用咬的。
陈礼也是不久之前才意识到这点的。
她下午出门急, 没仔细照镜子,晚上谈穗的视线从她脖子里扫过去时,嘴角那些意味深长的笑太过于明显,她才打开手机相机看了眼——
那位谢姓书记不属小狗,但牙口酷似小狗。
陈礼手指在胳膊上抹了抹, 说:“没什么情况,算是找到问题了,正在想办法解决。”
吕听:“所以办法是……”
吕听话留半句,双手交错鼓掌,“啪啪”。
陈礼目光轻荡,说:“不是。”
吕听放下手,不顾死活地拉踩谈穗:“我就说么,谢书记怎么看都不像那种喜欢靠上床来征服对方的人。”
陈礼不语,稍一回忆早上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就浑身发麻。
被惹炸毛的谢书记实在太会折腾人了,她后来想自己解决都找不到力气,要死不活地躺五分钟,再躺五分钟,好不容易恢复精气神了,一碰就到,眼前都不知道炸了多少朵烟花才终于停止颤抖。
那种被全然控制的滋味还不如直接野蛮地征服。
吕听不知道陈礼在想什么,兀自借着赞美谢安青批判谈穗:“谢书记不止体面,脾气还好,都这样了,竟然还有心思做人事。”
谈穗听出话外音,冷笑一声没接茬。
陈礼刚在走神,只听到后半句,她眉毛高挑,心说脾气好?
似乎是这样。
谢安青往常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怎么算都只跟她一个人发过脾气。
原因……
她对她来说,足够特别,足够亲近,足够依赖,足够喜欢,有足够的资本,让她展露真实的自己。
这份真实不止是发脾气,还包括那些和她外形、性格、职业全都不符合,但却真真实实存在的,丝毫不违和的可爱。
陈礼想到这里通体舒畅——尽管她还没有获得那位书记的原谅,但已经逐步开始将她又一次独占。
转头看到不远处低垂着脑袋,像是出神了一样一动不动看着酒杯的谢安青,陈礼心重重磕了一下。
她明明是防备心那么重的一个人,两年前她甫一出现,她就展现出来绝对的警惕心和距离感,最后却义无反顾把什么都给她看了,给她了。
她说,
“我的现实里只有。”
“我只有你。”
她说在分手那夜的话,在陈礼脑子里回闪,她喉咙拥堵,胀痛欲裂。
当时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她这些话的分量呢?
她鼓足了所有勇气才敢去喜欢一个人,忍受了所有痛苦把软肋挖出来给这个人看,她向她虔诚许诺,“所以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护着你。”
她曾经掏心窝子的话,现在把陈礼的心脏掏得稀碎。
她在自鸣得意什么呢。
吃了一个人爱情的纯真红利,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站在一个人爱情的制高点俯视她对自己的忠诚,也不觉得卑鄙。
陈礼放下胳膊,对谈穗说:“你多教她一点折磨我的办法。”
吕听噌地扭头,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看着陈礼。
谈穗只是慢条斯晃了晃手里的空酒杯,说:“教了,但她有自己的领悟,所以做不做,我不知道。”
陈礼看谈穗一眼,提步往桌边走。
陈礼的位置挨着谢安青,她坐下之后抿了口酒,听到谢安青在和Flora聊国内外政策的差异,各国公共基础服务的优缺点,国际形势等。
她说的英语,发音清晰,停顿自然,重音和节奏恰到好处,她用最自然的语调说最信手拈来的话题时,有种天然的酥感。
说到共同认可的地方,两人默契碰杯,又显得她从容大方,张弛有度。
她在仲夏昏暗的夜场里浑身发光,迷人而有层次。
陈礼不知不觉被吸引,手肘撑在叠起的膝盖上,身体前倾下压,指关节托着下巴一心一意注视着她。
她说话,她倾听;她喝酒,她跟从。
渐渐地,陈礼觉得头晕,不知道是酒喝上头了,还是被谢安青身上越来越浓厚的魅力俘虏了,她不受控制地将身体往谢安青那边靠。
谢安青刚喝了一口酒,手里还捏着杯子,陈礼突然靠tຊ过来压到她的胳膊,她没撑住,看见酒在杯子里剧烈摇晃几次,差点洒出来。
勉强稳住之后,她发现了突如其来的亲昵。
陈礼发丝间熟悉的洗发露香气在她鼻尖萦绕,她眼尾目光向下,看到陈礼光洁饱满的额头,真假融为一体的卷翘睫毛和无可挑刺的漂亮嘴唇,她们肌肤相贴,温差明显,立刻开始交换的过程让人心痒。
谢安青不自觉捏了一下酒杯,低着头都能察觉到齐刷刷聚焦过来的目光,她用舌头压着嘴里那一口酒片刻,吞咽下去,低声说:“你坐好。”
陈礼反而用脸蹭了蹭谢安青的肩膀,靠得更紧:“头晕,坐不好。”
谢安青:“你没喝多少酒。”
陈礼“嗯”一声抬起头,下巴压在谢安青肩膀上,仰视着她:“我是被你迷住了。”
谢安青:“……”
吕听没眼看,火速把头扭走。
多少也是拿过国际大奖的知名摄影师了。
都31了。
大庭广众的。
终于学会对人撒娇了。
吕听笑了声,看到饶之和自己一样,迅速红了眼眶。
人就怕前后对比,每一个肉眼可见的正向变化都是从心窝子深处生出来的酸胀和滚烫。
太煽情感性了!
影响酒的口感。
吕听翘起脚踢了一下桌子,装出一副很看不惯的语气说:“陈大摄影师,你都31了,能不能做点31该做的事?”
陈礼下巴仍然压在谢安青肩膀上,闻言,她微微转头,问:“31该做什么事?”
吕听指头点两下大腿,一把揪着谈穗的衣领把她揪过来热吻三秒,挑衅地说:“看到了?”
看到了。
想做。
但是现在不敢做,会把人惹毛。
不做又心痒得慌。
陈礼视线转回来,看着谢安青白净的侧脸。
独属于两人的静谧轻松抵御着周围的喧闹。
片刻,陈礼伸手撑在谢安青椅子旁边,倾身靠近她。
谢安青不动声色抿紧了嘴唇,下颌处有灼热的气息喷洒过来,经过耳朵——
半秒后,陈礼半垂着眼,在她耳后吻了一下。
没有情谷欠,没有张口,纯洁得不像是会发生在陈礼身上的一个亲吻。
谢安青却过电似的僵住,那一片皮肤烫得好像有火在烧,顺着神经血管迅速向上蔓延,顷刻烧透了她的耳朵。
方圆三四米的空间完全安静下来。
吕听已经到嘴边的唏嘘都被按下了暂停。
陈礼退回到下巴压住谢安青肩膀的状态,看着她隐隐闪动的睫毛说:“41岁的时候,还要这么亲你,51也要,61,71,81,91,如果我能活到101……”
陈礼短暂停顿,等谢安青喉咙处不明显的滚动结束了,曼声说:“谢阿青,那一天,我依然这么亲你。”
突如其来的情话。
说的是谢安青会喜欢的感情细节。
过去从陈礼这里得到的少之又少,今天她当着朋友的面对她公开表达。
这些要素叠加产生的冲击对谢安青来说堪称巨大,她有一秒几乎想举手投降,不管不顾地转头过去和陈礼接吻,像吕听对谈穗那样,揪着她的衣领,将她吻出声音。
念头过脑,被智拦截。
谢安青捏紧酒杯,尽可能保持着镇定,说:“你把脸转过去。”
陈礼:“嗯?”
谢安青:“不要看我。”
陈礼:“……”
小刀扎心。
陈礼无奈地笑出一声,把脸转向前方,然后发现,这方向很方便她把头枕在谢安青肩上,一偏就到。
于是伤口愈合。
马上撕裂。
谢安青:“也不要靠我。”
陈礼:“…………”
后半程吕听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某个人都一把年纪了,气性突然淡了,窝窝囊囊地只会借酒浇愁。
天一直聊到十一点,沙滩上的人渐渐少了。
吕听和谈穗,饶之和Flora各自组队朝酒店方向走;谢安青因为要在微信上给谢槐夏汇报捡贝壳的进度,走得很温吞;陈礼酒喝到位,被小刀剌伤的心口早就已经不疼了,她耐心地跟在谢安青旁边陪她,看她。
怎么看都不够。
陈礼发现自己好像真的被谢安青迷住了,或者说是被正在一步一步抛开客观顾虑,揭开旧日面纱之后,渐渐变得真实、纯粹的爱情迷住了。
被开始变得丰富的爱情迷住了。
她们以前那段固然甜蜜,但她似乎没有对未来畅想过什么,渴望过什么,只是在单纯地和谢安青恋爱着,除开她趴在她肩上说过一句“幸福”,再没有其他计划。
她那时候爱归爱,不是百分百的投入,更像是恰好遇到,不受控制,没将爱意和生命线进行缠绕,才敢放弃得那么轻易,没对它悉心照料,让它铺展到心脏的每一个角落,才能放弃得那么轻易。
它像一颗健壮但不丰茂的树。
一棵树只有主干多单调的。
一棵树没有蓊郁的枝叶保护,不论烈日升起,还是暴雨突至,它都首当其冲。
今晚话赶话,她计划了一点未来,像她单调的爱情树长出一支分支,突然就有了丰盈、丰富的苗头。
这才是爱情的真相,是它该有的样子吧。
她到现在心还在跳,还想和她亲亲密密,朝朝暮暮。
陈礼笑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人,眼窝发热,她年纪小,比她早那么多看懂、走到。
那就不能怪她如今计较。
陈礼心怀激荡地走在谢安青的影子旁边。
走出酒吧区域,没了灯和人,周围陡然冷清下来,陷入黑暗。
谢安青本能停下步子。
没等适应,右侧走上来个人,伸出左手在她眼前,说:“想十指相扣,还是只牵一根小指?”
陈礼的声音猝不及防。
谢安青和谢槐夏逻辑为零的对话又持续得太久,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垂眼盯着陈礼的手默不作声回味,慢半拍从她的话里总结出“牵手”这个词时,她狠狠一愣,握紧了手机。
她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才正式牵的手。
她主动牵陈礼。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她至今都能回忆起那个小心翼翼的过程和牵手成功那一秒,爱意在她手心里疯狂生长的感觉。
特别饱满。
回忆起来特别难受。
陈礼真的很懂怎么让她伤心,她……
指缝毫无征兆被撑开,手指被向外挤压,掌心贴住掌心。
陈礼紧紧攥住谢安青说:“全都是你的,以后想怎么牵就怎么牵。”
不用再可怜巴巴地去找一根小指。
还是在喝醉酒,以为无人发现的深夜。
陈礼话留半句,谢安青心知肚明,一瞬间,她在浓稠的夜色里湿了眼眶,被主动围拢过来的爱意轻柔按摩心房,酸酸胀胀。
她在喜悦的同时,更加怨恨这个人为什么不早一点过来爱她,为什么要在爱她的同时,预留她一个可能被二选一的风险敞口。
谢安青手往回抽。
陈礼早有准备,一面霸道地把她紧紧握住,一面哄人似的,用拇指反复摩挲她的食指关节,等指缝间逃离、对抗的力道慢慢淡下来了,陈礼四指压一压她的手背,把她的手牵着装进口袋。
里面有她的体温,还有一片被谢安青漏捡的白贝壳。
陈礼引着谢安青的手指在贝壳上敲了敲,说:“猜一猜它是什么颜色的。”
谢安青偏过头,努力保持清醒:“不猜。”
陈礼说:“猜对有奖。”
谢安青:“不要。”
陈礼说:“白色。”
谢安青:“……”
陈礼:“奖励是,它是你的。”
话落,谢安青手被松开一瞬,过后立刻紧握,她们完美合拢的手心里多了一片不会掉落的白色贝壳。
硌人的那边朝着陈礼。
十一点半的酒店基本陷入沉睡,大堂里空得走路自带混响。
已经对谢安青和陈礼熟得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的前台看她们一眼,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兴奋地掐着嗓子尖叫。
许寄忙了一天刚准备走,闻声皱眉:“一周一次的培训是这么教你们的?”
前台立刻收起笑容,紧张道:“对不起许总,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许寄严格但不苛刻,加上这个时间点没人,传不出去,她遂松口道:“什么事,这么激动的。”
两个前台互看一眼,刚才尖叫的那个说:“我们的客人里有一对同性恋。”
许寄松散的站姿一顿,第一反应是谢安青和陈礼。她自许从生日后再没有见过谢安青,有些事她还在努力尝试放下,没成功之前不适合见她,现在突然听见,她控制不住问:“有什么稀奇?”
前台:“她们之前好像在闹矛盾,日常交流都要靠在前台留信,但是刚刚我看到她们牵手了。”
那不就是和好了?!
前台说到最后还是有点激动,没发现许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落寞tຊ,她余光朝电梯厅方向看了眼说:“明天早上通知607退房。”
前台微愣:“为什么?”
607今天刚办的入住,一个单身男性,穿得非常花哨。
所以前台有印象。
据说他沙滩排球打得很好。
许寄言简意赅:“骚扰女性。”
前台突然恶心:“了解,可是客人没有违反酒店的住宿规定,我们强行要求退房合适吗?万一他起诉我们怎么办?”
许寄:“法务部是摆设?”
前台:“明白,明天十二点之前一定把房间收拾出来。”
许寄没再说话,拖着满身疲惫朝停车场走。
楼上,谢安青已经走到了房门口,但陈礼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谢安青短暂安静,从口袋里掏出房卡开门。
“滴。”
陈礼知道谢安青这么做是要赶客,她在她开口之前先一步推开门进来,顺手把她也拉进来,关上门,在她没掩藏住的错愕里,将她挤在门板上说:“我能不能摘你的口罩?”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谢安青心跳加速,隔着一掌的距离看了陈礼很久,才聚焦到她眸色深重的双眼上,说:“摘口罩干什么?”
陈礼目光下移,落在谢安青唇的位置:“接吻。”
吕听深吻谈穗那几秒还是刺激到她了。
她说:“我也想吻你。”
很耳熟的一句话。
出口的刹那,陈礼几乎立刻想到音乐节开幕那天,许寄吻向谢安青的一幕,嫉妒心不用酝酿便在她身体里爆炸,她抬起手,隔着口罩摩挲谢安青的嘴唇,力道有一些重:“那天,许寄吻到你了没有?”
第81章 闹。
陈礼:“那天, 许寄吻到你了没有?”
扑面而来的酸味,很纯粹的吃醋,和刚刚重逢时, 陈礼情感匮乏,仅仅只是被占有欲和嫉妒心充斥着的命令感截然不同。
谢安青感觉得到。
在她看来,占有欲虽然也是爱的一种表达,本质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吃醋拥有更丰富细腻的情绪,也不会显得高高在上。
陈礼在转变。
她注视着陈礼, 心里有村部门前的麻雀悄然经过, 滋生无声低调的喜悦。
很快被克制住了。
谢安青腰部下沉,倚靠着门板,说:“没吻到怎么样,吻到又怎么样?”
风平浪静的语气在陈礼胸腔里掀起滔天巨浪,她目光危险, 无视谢安青那双寂静黑瞳里震荡外露的自己,说:“没吻到,这件事翻篇, 吻到了……”
陈礼拇指重重从谢安青唇心抹过,倏地笑出一声, 满脸的无奈:“吻到了, 我又能怎么办?说你现在是我祖宗都不为过, 我敢把你怎么样?你的嘴唇、牙齿、舌头,哪一样不是要我命的利器?我可不想再被你弄哭在床上。”
陈礼直白的语言让气氛变得暧昧。
谢安青打在口罩上的呼吸反弹回来一部分,比之前烫了好几个度。她手压了一下门板,将弯曲的右腿撑起来,减少两人的之间的高度差, 同她进行和平平等的谈判。
“我没那么难伺候。”谢安青说。
陈礼手抹着她口罩的上沿,声音略低:“把你小祖宗当供着不好?”
也不是不好。
就,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习惯这种花样丰富的感情。
她之前没这么谈过。
谢安青手心发热,不露声色地贴在门板上缓解,镇定道:“被有辈分差的人堵在门后,我没这种的癖好。”
陈礼:“又揣着明白装糊涂,乱岔话题。”
陈礼勾起谢安青的口罩又松开,很微弱一点弹性,打在皮肤敏感薄弱的眼下还是会产生一些刺痛。
谢安青眨了一下眼睛,眼底泛起生性的水光。
陈礼被看得心慌且心痒,她尽力克制着,指肚轻柔摩挲谢安青被口罩打到的皮肤:“真不难伺候的话,跟我说,那天怎么回事?”
谢安青对陈礼有怨气归对她有怨气,不打算拿感情里低劣的误会去消解这种情绪,她如实道:“许寄被人撞到了。”
原来如此。
陈礼抬眼,停顿的手指压着谢安青眼下细软的皮肤:“最后碰到你没有?”
谢安青不语,迎着光的双眼和陈礼背光的眼眸对峙着,拉长的时间像倾倒的醋壶,不断往陈礼心脏里灌,完了还要将它高高提起,让它无法触底。
陈礼越来越见识到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影响力,她不说话不动,只消微仰着头,用水光还没有完全散尽的眼睛盯一盯她,她就几乎克制不住追问、质问,强迫她立刻把事实讲出来的冲动。
最后还是忍住了。
好不容易才熬到的心平气和,她不敢打破。
两人无声对视,数秒后,谢安青忽然开始往前凑。
陈礼呼吸一顿,视线快速扫过她唇的位置,确认她唇移动的趋势——是朝着她嘴来的。
陈礼心微微弹跳,思绪被拉偏,忍耐已久的渴望催促她放松嘴唇闭合的力度,等待着——
“到这儿。”谢安青说,突然停止靠近。
陈礼预想的亲吻落空,失望一秒,才说:“什么?”
“许寄到这儿。”谢安青说,张合的嘴唇隔着口罩摩擦着陈礼的下唇。
陈礼垂眼,感受到两人之间小但真真实实存在的距离。谢安青当时只要不动,许寄就不会碰到她。
那她动了吗?
陈礼的失望被唇上细软的暧昧感俘虏,被已经触手可及的真相取悦,被谢安青撩拨得大脑活跃,她自问自答,“她没动”。
这个结论迫使陈礼低头靠近。
她的鼻尖快碰到的她的脸颊,再贴近一寸,就能亲到她。
谢安青在那一寸的距离消失之前后靠,头碰到门板,发出很轻一声响。她别开脸,淡定道:“我不喜欢和关系不清不楚的人接吻。”
一语双关。
亲口证实她和许寄之间没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即便只是意外,同时也在陈礼沸腾的渴望上浇下一盆冷水,她保持着偏头凑近的姿势不动,沉沉盯着谢安青。
那眼神,像是要将她剥开吞下。
紧接着又冒出点笑意——给甜头,吊胃口,再当头一棒。这要是谈穗教的,那她可真不是个好老师。这点刺激跟早上那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她腿都没软。
玄关的穿衣镜里倒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陈礼单手撑着门板上,一举一动被注视,她膝盖顶上谢安青的裤腿,耳语一样问她:“钓我一下开心了?”
谢安青现学现卖的伎俩被看穿,始终压在门板上的手指缩了一下,说:“没什么感觉。”
陈礼:“怎么才有感觉?”
谢安青:“不知道。”
陈礼:“好好想,想好了告诉我,怎么我都由你。”
谢安青:“……”
陈礼这种话一方面展现出了她绝对的耐心和纵容,一方面让谢安青觉得自己是在使性子。
陌生又羞耻的感觉交织着,显得微妙。
她明明是准备折磨陈礼的,现在看起来反被她掌握了节奏。
不好。
谢安青冷静地分析。
一走神,她表情就显得冷。
陈礼以为是自己得意忘形,越界了,持续一整晚的好心情迅速冷却下来,她克制着俯身,在谢安青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晚安。”
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亲密动作让谢安青心跳一空,视线震动。她感到身体被人用一只胳膊搂住,抱一样转了半圈,把她放到旁边不碍事的地方,伸手去开门。
“咔。”
“咔。”
一前一后两声,一声开,一声关。
陈礼看了会儿被推回去的门和被按住的手,抬头看向靠在盥洗台旁的谢安青。她身后是圆形的化妆镜,头顶有一盏暖黄色的氛围灯,光打在她缓缓抬起的手上,阴影随着口罩被勾开摘下的动作移动,变化。
玄关里静得不可思议。
陈礼百分百确定谢安青摘下口罩后,舔唇沿的动作是生本能,舔完之后闭了一下嘴,再张开,带出一阵细微的水声,爆炸在陈礼耳边。
陈礼眼底已经完全淡下去的情绪瞬间变得浓烈,带着侵略性,她侧身一步,左手撑在谢安青身侧,压住被她刚刚放下的口罩:“摘口罩干什么?”
谢安青看着陈礼瞳孔里的灯光和灯光中央的自己,说:“接……”
“吻”字被陈礼火热的深吻堵回了喉咙里。
陈礼手迅速抬起,顺着谢安青脊背滑上来,五指张开,握住她细得让人不敢用力的后颈,将她密不透风地压向自己。
过快的动作不小心挑起谢安青短袖的下摆,凉气钻进去,她打了个哆嗦,脚下一动,踩到被陈礼刚刚那一抬手,同时拨落在地上的口罩。
有一点滑。
谢安青踉跄一步,下意识抓住陈礼的腰侧tຊ衣服,跌进她怀里。
陈礼左手掌控着她的脖子,腾不出来,剩下右手没什么劲儿,反应再快去接她也接不住。
而她刚刚获得的,正在剧烈燃烧的吻一秒都不能停止。
于是放弃接的动作,扶着她一起往下坠。
“咚!”
谢安青跪坐在了地板上。
陈礼一边膝盖下压,蹲在她身前。
突然加大的高度差逼得谢安青不得不将头高高仰起,唾液趁势流入她喉咙里,很呛,但找不到一点缓解的机会,她紧抓着陈礼的衣服,憋得眼眶都红了。陈礼自上而下,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上位者,享受支配的爽感。
两人的口耑息因着不同的缘由迅速变得不受控制,夹杂着唇舌搅缠的剧烈声响和逐步展开的,偶尔同频,偶尔异步的低口今。
陈礼身体里窜火,没力气,但触觉仍然敏锐的右手从谢安青衣服下摆钻进去,摸到她脊背也被烧得流了汗,滚进她手心里,她动不动就疼的手,后头这一年多来只知道疼的手,忽然体验到了麻痒带来的忄夬感。
久违且致命。
陈礼血液循环加快,舌往谢安青灼热密闭的口腔深处钻,食指伸入文月匈后拉片和她脊背沟形成的狭窄空间里,焦躁摩挲。
那力道太轻了。
反复落在谢安青每攵感的皮肤上,她无法被满足,又无法躲避,强烈的矛盾感在她身体里打架,企图将她撑爆。
陈礼离危险最近,手指被谢安青逐渐明显的拧摆牵拉错位,夹入文胸后拉片和她身体之间,无法挣脱,于是她动,她被扯得生疼,她不动,挤压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疯狂往她四肢里蔓延。
她想将那几枚碍事的搭扣解开,让自己不灵活的手指重获自由,去探寻那些更加神秘的美丽。
她又不想松掉将她托向自己的左手,让她们变得不再亲密。
她也开始不满,发狠地搅动她的舌尖,在她口腔里猖狂,将她挟持入自己的领地,肆意欺凌。
灯光在地板上投映出她们的影子,谷欠望逼人沉沦,润滑具象的爱情之魂——躯体。
陈礼手指从谢安青汗湿的脊背滑掉出来,碰到她抓在自己腰侧的左手。
右手……
陈礼听见皮带扣被解开的声音,她腰间一松,智四分五裂。
皮带扣是金属质地,攥入手心冷冰冰的,谢安青睁开眼睛,望着陈礼那双因为动情而眼波激荡的眼睛,一点,一点将皮带抽了出来。
末端落地发出一声响。
陈礼耳中“轰”地一声,仍握在谢安青后颈的手恨不得将她捏碎。
“早上那样,还是换一种方式?”
谢安青胸腔起伏,声音不稳,说:“换一种。”
陈礼:“换哪种?”
让她好过的,她自然乐意。
不好过的……
也得随她的意啊。
陈礼敞开了等待。
谢安青不语,将皮带末端折叠回手里拿住,将陈礼推到墙边的矮柜上坐下,在她接近逼视的注视下站起来,解开然后月兑掉了长裤。
一刹那,白光在陈礼瞳孔深處轟然炸開,她像被扔在烈日曬燙了的砂礫裏,極端清晰的質感包裹著她,她右腿腿面發沈,有人低低地口耑息著,跨坐下來,雙膝輕顫,緩慢合攏,夾住她,緊接著微微前傾,把一身重量交給最脆弱但最核心的地方,一寸一寸觸碰,一點一點緊貼。
陈礼神經崩斷,脊背繃直,視線被謝安青堆疊在臀腿處的短袖下擺全然阻隔,她越是無法靠視覺觸及她,越能清楚分辨出來自於她的濕熱感迅速滲透薄厚兩層布料,蒸烤在她皮膚上的感覺——她在泛濫,也將她淹沒。
陈礼手扶上謝安青的腰,顫抖著將她掐緊:“知道怎么继续?”
谢安青:“知道。”
陈礼:“继续。”
她手用力,准备带一带她。
动之前,湿纸巾包装袋被撕开时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陈礼转头过去,看到谢安青抽出来两张,仔细擦拭她的皮带。
“???”
漫长的数十秒的寂静。
陈礼竭力忍耐着腿面上几乎将她吞没的蒸烤感,问:“擦它做什么?”
用完的湿纸巾被草草扔在脚下。
谢安青抬起头说:“Z/A。”
話音落下的那一秒,陳禮眼前閃過謝安青的手和自己的皮帶,她口被掐開,質地堅硬的皮帶陷入嘴唇和牙齒之間,被箍緊。她下意識想擡起來的雙手被謝安青抓住,拉到高處,抵在墻上。沒有任何一秒的停留緩沖,謝安青隱藏在寬大短袖下的腰擺動起來,濕熱感隨著她還不熟練的動作迅速向下流淌。
陳禮滿身肌肉、神經繃成一張張拉到極限的弓,隨時要將她撕裂,她卻連眼睛都被蒙上了,用皮帶剩余的那一部分,被謝安青用牙齒咬著,從她眼前橫過。
皮帶不夠服帖,謝安青想要她被蒙得緊,就要靠她近,於是她的口耑息和呻口今一聲不落,全部沖進了陳禮的耳朵,鉆入血脈,她被禁錮著,拘束著,無法抵抗,無法融入,不過片刻就煎熬到脖子裏的青筋一根一根暴起,渾身沒有一處不抖。
“你放松一点,”谢安青空着的左手拍了拍身下陈礼的腿,说,“繃太緊我會疼。”
陳禮本來就瘦,坐上去硌得慌,現在還全身繃緊,謝安青這麽要求她一點也不過分。
可也要切合一下實際情況啊。
陳禮想被揉皺,迫切地想被擰斷,她指尖在空氣裏絕望地發顫,忘了自己口被皮帶封著,下意識想要張嘴辯論的瞬間,積聚在口腔裏,無法吞咽的唾液順著嘴角流下來,她一楞,呼吸都想要原地炸裂。
那唾液毫不猶豫經過下巴,滴落在衣服上。
要渗不渗的。
不太好看。
謝安青撐在陳禮腰側的手擡起來,一顆一顆解她的扣子直到褲腰之上,然後撥開,讓她袒露但不暴露,裏面仍有性感的衣料將她緊緊包裹,擠壓。
“很大。”谢安青说,开口的时候,皮带落下去,陈礼视觉一晃,陡然清晰,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只红到滴血的耳朵,听到她的主人镇定地说:“形状很漂亮。”
很方便水从上面滑过。
謝安青伸出手指抹了抹那上面不斷折出冷光的水痕,勾開衣料邊緣,讓從陳禮下巴處墜落的下一滴水準確無誤地落進去,滾下去,滾到底了將它放松,讓它合攏。
陳禮失控地抖動,喉嚨徹底失去秩序,卻依然只能發出令人眩暈的半音,剩下那一半堵在身體裏,快將她憋瘋,她在爆炸。她的脖子被謝安青淺淺地握住,學著她往常摩挲她的樣子,指肚蹭她緊繃的下頜,狂跳的動脈,在她因為一股熱流陡然滲透西褲單薄的面料而差點叫喊出來時,捏住她的喉嚨說:“你如果能保持三分钟不出声,我和你那个小徒弟一样叫你,或者——”
谢安青抬起眼睛对上陈礼,脸是红得均匀的果酱,声是月下清霜,夹杂着一丝有别于冷冽的颤音,说:“你想让我把‘礼’换成后面那个字也可以。”
饶之叫陈礼“礼姐”。
把“礼”换成后面的“姐”,就变成了“姐姐”。
谈穗这么提示谢安青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抵触。她这辈叫过不少人姐,带名字的姐,不带的,她叫得很熟练。
那是客气。
“姐姐”……
她开不了这种口。
有撒娇的嫌疑,真叫了,她可能会被自己的烧着在那一秒。
那现在为什么会和陈礼做这个交易呢?
因为她看起来还能忍。
那就继续忍。
一直忍到濒死那一刻。
谢安青看着陈礼,说:“想要我这么叫你吗?”
陈礼睫毛抖動,身體抖動,呼吸也在抖,她動情的聲線因為過度壓抑顯得扭曲。
谢安青听懂了。
交易达成。
谢安青繼續用潤濕的筆在她腿上作畫,向她展示她眼裏最蒸烤的夏天,最潮濕的秋天,最緊密的冬天和最該煥發流淌的春天。
越来越近。
陈礼离危险近,离春天也近,她最先复苏,准确捕捉到让春水奔腾的契机,在那一秒垫脚,下落,谢安青惊呼着炸裂,和她一起在春天里溺亡。
海上月。
光在玻璃窗上浮动,水在地板滴落。
谢安青松开陈礼的手,从她腿上摇晃着跌落。
触地之前,陈礼被举在高处快半个小时,僵硬发酸的手条件反射捞过来,把她捞进臂弯。她另一只手麻得已经不知道疼,一把扯开箍在嘴上,已经湿得惨不忍睹的皮带,扔在地上。
“咚——!”
谢安青耳膜震动,本能往过看了一眼。
……那上面的牙齿印深得可怕。
谢安青来不及对此保持危机感和戒备心,视线就开始迅速旋转,光影连成片,身体完全失去平衡tຊ,她下意识找东西去撑,只撑到陈礼黏糊湿热的裤子。
陈礼咬牙:“好好摸,记住你的是什么感觉!”
谢安青头晕目眩,一半心原因,一半生反应,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陈礼从臂弯捞上肩膀扛着。
房间里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谢安青身体一轻,浮空半秒,身体重重落在床上。
陈礼紧随其后欺身过来,咬紧后牙槽:“你折腾死我算了!”
谢安青躺在床上,看了两秒陈礼脸上崩溃的表情,说:“你要跟我发火吗?”
陈礼:“我敢吗??”
“我现在想死,你救不救我?!”
“不救。”
陈礼震惊地盯着不假思索的谢安青,怀疑自己幻听了。
谢安青只是迅速从情谷欠的尾音里抽出来,在陈礼两手之间转身侧躺,低声说:“你说的,你宁愿自己死千百次,也不要我死一次。你不惜命,我为什么要救你?”
陈礼怔住。
谢安青说:“‘死’的感觉好受吗?”
谢安青脸和脖子里的红潮还没有散,这时候她眼眶一红,手指紧掐形成的反差堪比乱棍打在陈礼身上,她五脏生疼,冲动下潜,智上浮,终于明白过来谢安青今晚这一系列的举动目的何在——她在为自己的恐惧抗议,谈穗又恰好教了她一些东西,她就突然变了模样。
现在回归本真,她侧身蜷缩着,头埋在自己胳膊里,哭都没有声音。
陈礼耳边嗡一声,五脏粉碎,她急忙伸手把谢安青的胳膊拉下来,去托她的脸。
谢安青继续转身,趴在床上,不让陈礼动。
陈礼束手无策,撑在床上看了谢安青很久,小心翼翼地俯身抱住她,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定不会冲动行事。你相信我。”
谢安青:“这种信任没有价值。”
概率还是存在。
事情发生时,她还是有可能被推出去。
陈礼:“我已经全部计划好了,所有事情的推动,我都有准备。”
谢安青:“万一意外就是出现了呢?”
陈礼:“不可能。”
谢安青:“没有人能做到万无一失。”
陈礼蹙眉,双眸发紧。她完全能解到谢安青恐惧的点,可这个点应该怎么转移,转移到哪里,她现在没有一点头绪。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她的“死亡”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她真的承受不了第二次。她这一次真的把所有事情都计划好了,不会再有韦菡那种意外。这种保证到底应该怎么说,才能让人信服???
陈礼想不到答案,心烦意乱。
谢安青俯趴着一动不动,没有声音。
房间里的空气迅速冷却下来,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礼思绪飞转,强行把人抱进怀里,一下下捏着她瘦弱的肩膀,动作里满是安抚意味。
“给我你的电话,”陈礼说,“让我能随时随地联系到你。”
这和她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谢安青在陈礼怀里挣扎,不小心压到她的手。
陈礼能忍受,嘴唇抿到半截,她看了眼谢安青细软的耳垂,故意松开喉咙闷哼了一声。
果然。
怀里挣扎感弱了。
陈礼趁机解释:“真到那一步了,我打电话给你,我们商量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出来再去做。这样行不行?”
谢安青:“……”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应。
陈礼抱紧谢安青,趁热打铁:“我们谢书记当了八年的村书记,在应急处方面比我的经验丰富得多,我们商量,一起商量,一定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全其美很多时候是异想天开。
但不是去试,怎么知道奇迹不会出现。
陈礼的话哄到谢安青了,她的妥协带给她一些安心。
她身体软下来,在柔软的被子里眨了眨眼睛,说:“嗯。”
很闷的一声。
陈礼听到了,心立时放松下来,她吐一口气,褪去热度后,只剩下冷冰冰的粘湿感的裤腿开始拉扯她由于长时间紧绷,变得酸软敏感的神经。她松解身体,趴在谢安青肩上,危险地盯着她耳朵:“谢书记,我错了,你其实一点都不乖。”
谢安青:“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两年前的暴雨夜,她竖起满身的刺扎过陈礼。
她那时候就该知道她是什么人。
她说:“但我依然觉得你很可爱。”
谢安青:“……为什么?”
陈礼:“谈穗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她教你,一定不会是让你坐在腿上我,做到自己G/C,她只会教你QIU禁我,強製我,或者限製我。”
谢安青不语,额头回缩,一点点压紧了被子。
陈礼:“我是不是说对了?”
谢安青:“嗯……”
陈礼:“你看,还有谁能比你更可爱?”
下手永远是软的。
谢安青没说话,她没真的按照谈穗说的做,只是觉得事情没到那个地步。
陈礼:“谈穗怎么教你的?”
谢安青手指伸直又蜷起,抓着松软的被子,说:“内外兼修。”
陈礼:“??”
“什么?”陈礼问。
谢安青:“里面,外面,一起。”
陈礼:“你不是做过?”
手口并用的时候,不就是所谓“内外兼修”?
陈礼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搭上谈穗的思路,往下思考。
片刻,有所领悟般偏头在谢安青耳边,说:“用比手指频率更高,更无情,可以一秒制动,让所有感觉烟消云散,也可以永不停歇,让G/C持续到崩溃的辅助用品?”
陈礼吐字的气息笼罩谢安青,她耳朵一秒红透,声音在被子里闷得更紧,说:“嗯。”
陈礼:“我房间就有,要不要去试一试?”
谢安青肩膀惊颤,血色漫过脖子,往脊背上爬。
陈礼手从她肩上挪开,掰过她的脸,在她嘴角吻了吻,用充满蛊惑的低沉声音说:“谈穗说得没错,我很耐cao。”
第82章 我没钱了。你能不能收留……
谢安青想失聪, 又在同时体会到了这种粗鄙字眼带来的异样刺激,她不自觉提膝。
陈礼腿在她身体两侧,她膝盖稍一动就碰到了陈礼。
陈礼现在的神经正敏锐, 和谢安青有关的任何一点碰触都能让她浑身颤栗,喉咙失守,她抖着抱紧谢安青,头深埋进她肩窝。
突然缩小的空间碰上陈礼不加克制的声音,谢安青耳膜要炸。
偏陈礼不让她躲,还迅速用自己的膝盖抵住了她想收回去的右膝, 加深碰触, 导致她腿无法并拢,有空调丝丝的凉气往她身体里钻。
她忍不住瑟缩。
陈礼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颤栗里没有察觉,她的怀抱继续收紧,下巴继续下压,四肢联动, 表现在胳膊上是谢安青快被她的胳膊勒到喘不上气,表现在腿上是谢安青的膝盖被她上提的腿不斷推高,直到完全打開, 露出單薄的濕淋淋的衣料。
房间里冷气充足。
水湿布料碰上冷风,凉飕飕的感觉怎么都结束不了。
也无法缓解。
时间一长, 就更湿了。
“陈礼……”
谢安青声发抖。
陈礼刚刚缓过神来, 被她这声音一撩, 腿提得更高,将她暴露得更加彻底。
“嗯?”陈礼问,她还保持着深深埋头的姿势,声音闷在被子、谢安青脸和她的肩膀之间,又近又真, 一丝不落全钻进了谢安青耳朵里。
谢安青触到陈礼发丝的指尖无意识蜷缩,扯得她“嘶”一声,膝盖顶她腿窝:“轻点,要被你揪秃了。”
谢安青一顿,松了手指。短暂的插曲结束,她的注意力自动转回下方那些无论怎么忽视都无法消解的冰凉感上,一身神经难以摆放,越发觉得无所适从,像蒲公英在飘,蚂蚁在跑。
谢安青忍了一会儿,肩膀往后顶了顶,说:“你该回去了。”
陈礼才刚平静下来,冷不丁听到这么无情一句话,她心都凉了,但前面那些有效的谈话明明白白提醒她,她们的关系已经有了大进展,她不必再在谢安青面前如履薄冰,可以适当地对她进行纠缠。
陈礼抬头吻着谢安青紧抿的嘴角,声音半敞不敞,徘徊在两人唇齿之间:“你呢?跟不跟我过去?”
谢安青:“不跟。”
陈礼:“那些东西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你想怎么——”
谢安青:“别说了。”
谢安青还是觉得那个“cao”字有别的方式可以表达,缓和一点,书面一点。
她偶尔有一点保守。
陈礼在谢安青开口的同时,忽然觉得下颌发烫,tຊ她视线一偏,看到了谢安青又红一个度的耳朵,充满了讠秀惑力。她贪恋地张唇轻咬,感受它的热度和怀里那个人的紧绷颤栗。
每一样她都喜欢,越来越喜欢。
她用唇舌濡湿她耳朵的轮廓,把声音沾上去,就不会那么容易消散。
“老干部。”
“又小又老的老干部。”
“我的,浑身可爱的,老干部。”
让人头脑发昏的音色、音调、语气,甚至是语速。
谢安青趴在床上,手指抓紧,竭力保持清醒和冷静:“你不是说你现在没有生王里需求,那怎么会有……”谢安青舌头打个结,说:“辅助用品?”
陈礼:“最近才买的。”
最近?
谢安青:“……你早就等着这一天?”
陈礼:“为什么不可以等?”
陈礼半撑起身体,看着谢安青因为沾染了情谷欠,怎么都冷不起来的脸,说:“沙滩上,你撞开我去维护许寄那晚,我一整晚都没有睡,脑子里反反复复想了很多事情,想明白我有多爱你,以前为什么要那样伤害你,以后有多想和你幸幸福福地在一起。我越想越嫉妒你允许许寄追你,你把她拉到身后护着,我快嫉妒疯了,想到有一天你会和她牵手接吻,或者像这样趴在床上和她发生更多,我嫉妒得想学谈穗,去买一把你打不开的锁,把你永远锁在我的床上。我谷欠望高涨。”
“陈礼……”
“我最后控制住自己了。”
陈礼没有解释后来跳海是她步步为营里的一环,她现在对谢安青仍然心有余悸,只说:“我不敢再伤害你,只能想办法压抑自己,所以在那天晚上下单了各式各样的成人用品。”
行为很疯狂。
但至少是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
陈礼俯视着有惊无险,最后还是安全回到自己怀里的人说:“那些东西,我至今都只打算用在自己身上。因为它们没有感情,偏你最渴望被爱。”
谢安青心被掐疼。
她隐隐约约发现陈礼像迷雾笼罩的森林,谁都能看见她在那里,而且看得一清二楚,她占据的土地,到达她的线路全都清楚,可等真的走近,一切又突然变得模糊,像分手夜那些一笔带过的往事,只有轮廓,像现在,像之前,她偶尔剖析自己一句,才能被看懂的一面。
她好像一直都把自己暴露得很少。
谢安青大概知道那是长达十六,不对,已经十八年了,她为复仇忍耐了十八年,这么漫长的时间足以让缄默成为她最根深蒂固的习惯,甚至是潜意识。她暴露得越少越安全。
可是不被看见,怎么被人心疼?
谢安青忽然发现的这点。
像她不久之前突然解陈礼当年为什么要选择放弃自己,现在仍然有这种打算一样,从她难得吐露的细节里突然发现。
后者她刚刚从陈礼那里得到了一个勉强算是满意的解决办法——遇事商量。
前者……
她必须要像谢筠提醒的,以后主动一些,去了解陈礼这个人和她的故事,才能在未来的哪一天,看到她的迷雾森林阳光普照,万物生长。
想到这里,谢安青被掐疼的心脏舒服了一些,她手指挪动,想碰陈礼撑在不远处的手。
挪到一半,陈礼的身体和声音同时压低下来:“知道你没经验,毕竟是连做CHUN梦都不会把手指放进自己身体里的人,怎么可能用成人用品。”
谢安青手僵在半途:“……”
喝醉那天晚上,她到底做了多少事,说了多少话?
陈礼:“我教你怎么用,教会了,再教你怎么把它們放入我的身體,怎么让我生不如死。”
谢安青:“…………”
冷静一秒化为飞烟。
陈礼还在继续煽风点火:“等你气都消了,我最后教你怎么用它们把我弄上天。”
谢安青手指蜷缩,蠢蠢欲动。
陈礼声音又低,保持讠秀惑:“那一秒,你一定会看到最惊艳最漂亮的我。所以谢书记,跟不跟我过去?”
谢安青话在嘴边,出口之前“叮”的一声,陈礼有新消息,提示音惊醒谢安青,拉回了她的智,她尽力心平气和地说:“不去,累了。”
陈礼一腔热情被打消,无奈地撑坐起来,拍了下谢安青:“两年不见,从上班前二十来分钟都要争取和我做变得我邀请都不为所动,我的老干部,你是不是禁谷欠过头了?”
陈礼刚那一拍纯粹是肢体的本能反应,够哪儿拍哪儿,没多想。
从没被人拍过臀部的谢安青却是一激灵,脑子和眼前同时发了白,她抓紧被子不敢张嘴。
因为那里面藏着的声音无限接近G/C。
陈礼听不到,但能看到,她膝盖还顶在谢安青右腿窝里,把她TUI分得很开,这会儿随便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短袖下擺下濕透了的單薄布料。
微微有一些顫抖。
某一秒幅度突然變大,濕度陡然變強,形成的視覺沖擊足夠摧毀陳禮全部的智。她觉得自己在这一秒,才是真的想死。
“阿青。”
陈礼开口,声音突然模糊不清。
谢安青腰际抖了一下,TUI线随着紧绷反应变得更加清晰。
陈礼眼眶一下子燒得發紅,她眼睫緩慢翕張,閉上眼睛轉開頭,幾秒後,難以克製地轉回來,身體向後挪,向下壓,在謝安青終於沒藏住的叫聲裏,吻了吻她緊實漂亮的左TUI。
杂音微弱的房间里,空气爆裂,陷入沉寂。
陈礼拨开散在谢安青脸侧的头发说:“缓过来了没有?”
谢安青口齿发干,说:“嗯。”
陈礼:“那我抱你去洗澡?”
谢安青的确没劲儿,坐陈礼腿上那半个小时,她因为觉得有一点疼,腿一直在用力分解身体的重量,消耗很大。现在有人抱她去洗澡,她乐意之至。睁眼看到陈礼右手,她潮湿的眼睫动了动,说:“不用。”
陈礼把谢安青这个反应看在眼里,她伸手掰过她的肩膀,说:“心疼我的话,等会儿搂紧我的脖子,给我省点力气。”
话落,陈礼一双手各自从谢安青膝弯和腋下穿过。
谢安青差点没忍住惊呼,下意识按照陈礼说的,搂紧了她的脖子。
有预料的亲密。
还是让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陈礼一条腿撑在地上,一条跪在床上,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两秒,低低地笑出一声,膝盖用力往上顶,借力站直身体。
谢安青悬空的高度更大,身体因为陈礼双臂外高内低的趋势,被动往她身上倾斜,将她完完全全贴紧。她起初不太习惯,被陈礼脸侧的发丝拨弄两下适应了,头自然歪向了陈礼的脖子。
陈礼步子一卡,心发软。
卫生间里,陈礼一直把谢安青抱到浴缸边坐下,俯身去开水龙头。
这个点的水流量大是大,放足够依然需要很长一段过程。
陈礼顺手挤了牙膏给谢安青,让她就那么坐着刷牙,她自己懒洋洋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安青看。
谢安青抬眼。
陈礼挑挑眉毛,走过来试水温。
恰到好处。
陈礼甩了甩手指上的水渍,直起身体之前,视线猝不及防扫过谢安青各自青了一块的双膝。
很明显是跪坐在玄关的地板上和她接吻时弄的。
倒是青得不严重。
陈礼手覆上去揉了揉,说:“疼不疼?”
谢安青后知后觉,不是陈礼这么问,她都不知道,她一问,唾液往她喉咙里流,陈礼舌往她口腔里搅的感觉去而复返。她嗓子里有一点堵胀发痒,噙着牙刷声音含混:“不疼。”
陈礼还是侧身在谢安青旁边坐下,一下下替她揉着膝盖。
这一刻,她们之间没有分毫情谷欠的干扰,温柔缱绻的爱意丝丝缕缕缠绕着彼此心房、皮肤。
陈礼说:“以后不要跪坐。”
谢安青:“?”
谢安青没听懂陈礼话里的意思,转过头,平静不解地望她。
陈礼:“跪坐也分情况,坐脚踝上的是正坐,讲究,你那个……”
陈礼笑了声,手握住谢安青的膝盖:“是小腿侧放屁股着地的小鸟坐,坐下之后比我矮很多就算了,动作还可爱,会让我有支配感。”
谢安青刷牙的动作停住。
陈礼看着她的眼睛说:“很爽,我会失控。”
“我的话有那么刺激吗,牙膏沫咽下去了?”陈礼食指勾了下谢安青的喉咙,乐不可支地说。
谢安青含着刷牙,用喉咙说了声“没有”,转头回去继续刷牙,身后的水继续在放,陈礼无所事事地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衬衣还敞着,西裤的扣tຊ子也不知道什么开了一颗,松松垮垮挂在胯上,腿面正在干涸的区域已经隐隐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看一眼,一眼玫瑰在暴雨里跌倒,钻石在烈日中狂跳的极致曖昧。
陈礼手抠紧浴缸边缘,闭着眼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谢安青漱口结束一转身就看到她弓身低头,一副贤者入定的冷静模样。
反衬着她一面饱满一面纤细,一面大胆一面隐晦的洁白躯体。
谢安青朝她吻痕叠加的脖子里看了一眼,视线瞥过她肩膀上的牙印,已经完全结痂了,暗红色的血块和伤口显得狰狞。
谢安青后悔了。
这个人是她放在心里的人,伤了她,她心里也疼。
谢安青稍作犹豫,说:“要不要一起洗?”
很突然的提议,陈礼抠在浴缸边的手指一紧,保持着弓身的动作静默半晌,才抬头看向谢安青:“你说什么?”
谢安青别开陈礼的目光,走到她旁边看水:“时间太晚了,快点洗完快点睡觉。”
谢安青纯粹是想赶时间,没别的意思。
现在已经零点过半了,她收拾快也要一点才能结束,陈礼肯定那时候才会回去,折腾完还不两点。
她最近肉眼可见的疲惫,尤其是在东林和西林之间来回赶飞机那段时间。
接下来好好休息吧,安安静静地,给她看一看,让她了解了解。
谢安青这么想的。
说出来的话进入陈礼耳中,是掀翻一池深水的大浪,是剥光她的一双手,她站起来,侧身面对着谢安青说:“手疼,解不开NEI衣搭扣。”
谢安青:“……”
扣比解难,都解不开,怎么扣的?
忍痛。
谢安青逻辑自洽,搓了一下手指说:“你转过去。”
陈礼转身。
卫生间裏響起悉悉索索的響動,陳禮還掖了一點在褲腰裏的襯衣下擺被抽出來,衣領被掀翻在肩頭,順著手臂滑下,然後有手指竭力躲避,還是不斷觸碰到她的脊背,很快,她身體一松,前胸後背冷颼颼。
“剩下的你自己脱。”谢安青在陈礼身后说。
陈礼看了眼軟塌塌搭在胳膊上的肩帶,擡手扯下,同一秒,謝安青手從後方繞過來,摸索著解開她褲子剩下紐扣,拉鏈聲在拉扯她的意誌,她站在浴缸前,被身後的人一層一層剝光。
“好了。”谢安青无视最后那层衣料上灼人眼目的粘湿感,把陈礼的衣服统统放到架子上问:“你用淋浴,还是泡澡?”
陈礼转身过来,不答反问:“你呢?”
谢安青即使有准备,也还是在看到她的身体那秒被烫了一下眼睛,说:“淋浴。”
陈礼:“那我泡澡。”
谢安青“嗯”一声,让过她去开花洒,须臾,卫生间里响起急促的水声,谢安青把头发打湿了转身的时候,却发现陈礼站着没动。她问:“怎么不进去?”
陈礼:“太黏了,要先冲一下。”
谢安青:“?”
陈礼微踮右脚,膝盖前倾。
谢安青视线本能随着她的动作下移,经过目光无法触及的某处,她一愣,立刻感同身受。
陈礼说:“花洒借我一会儿?”
谢安青不言语了,直接伸手去拿。递给陈礼之前,她又一次想到她的右手,动作蓦地一滞,将花洒折回来自己身前。
陈礼去接的手停下半空,抬眼看着谢安青。
谢安青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和动作同时开始:“你手不行,我帮你。”
陈礼猝不及防被触碰,像山被淹没又晒干,玫瑰死在冬天又在夏日复活,她悬空已久,始终无法落地的谷欠念冲破密集水柱,流向新的大陆。
谢安青被烫伤的手指狂颤,下意识想往回缩。
“啪!”
陈礼紧紧捉住,压低的嗓音和高昂的水声明明是一对反义词,同时发生时,却没有抵消掉分毫。她逼迫她前进到指定方位,说:“还没帮呢,怎么就要走。”
谢安青:“……”她太鲁莽了。
陈礼左脚抬起,踩在浴缸边缘:“这样活动得开吗?还是要我再岔得开一点?”
谢安青攥着花洒,有一种强烈地想要扔掉的冲动,她很轻地舔了一下发干的唇缝,说:“不用了。”
陈礼:“那开始帮我吧。”
谢安青:“。”
陈礼补充:“我喜欢清清爽爽的感觉。”
谢安青手触上去的第一秒就知道这不可能,即使用光花洒里全部的水,也不可能将手上这个人清得干干净净,她是三月的春草,越浇灌越浓绿,越无法恢复它本来的模样。她说:“要不去浴缸里洗?那里水大。”
谢安青的退堂鼓打得震天响,但被陈礼攥着手一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唯一一点记忆是,她又小鸟坐了,在浴缸里,在舒展又紧绷地仰头躺靠的陈礼身前,在她深處。
“真的DA吗?”
“嗯。”
“濕吗?”
“嗯。”
“緊吗?”
“嗯。”
水在谢安青腰侧浮动,水声哗啦。
陈礼曲起一条腿,迷人地伸展着躯体,说:“这次是不是钓我?”
谢安青:“……不是。”
陈礼似是放心了一样,将不会对支撑身体起到多大作用的右手抬起来,小臂搭在眼睛上,阻隔视觉,集中触觉,说:“让我叫。”
……
翌日中午,Flora敲开陈礼的房门,叫她吃午饭。她一开口,声音哑得Flora直睁眼:“你们酒后乱忄生了??”
饶之脸上爆红。
陈礼扫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用手背挡着嘴,打了个哈欠,说:“你们先去吃,我等会找她一起。”
Flora激动不已,连忙摆摆手说:“你们随意,随意!”
饶之被Flora拖走。
陈礼快速洗了个脸,换衣服出来找谢安青。她们的关系经过昨晚算是有了质的飞跃,中午该请她吃什么呢?
陈礼思考着敲响了谢安青的房门。
“叩叩。”
“谁?”
陈礼松散的站姿一紧,慵懒目光冰封。
刚刚回应她的是个男人。
下一秒门被打开,也证明她没有听错。
那谢安青呢?
陈礼从走到跑,短短三分钟就到了前台:“帮我查一个住房记录。”
前台:“您想查谢小姐的吧。”
陈礼:“对。”
前台说:“她退房了。”
陈礼脑中轰隆一声巨响,被人从天堂一把推入地狱,她宁愿昨晚那些全都是梦,那现实就还有救,可因为纵忄青过度而疲软发酸的身体清清楚楚在提醒她,她们昨天就是交心了,在一起了。
谢安青现在却一声不吭退房走了。
陈礼解不了。
她还没有拿到她的电话,微信也没有加上。
她没有任何一句解释,留言。
陈礼周身的空气急速降温冰冻,电梯里有人进来又急忙出去,有人紧贴轿厢一言不发,“叮”,陈礼在所有人都“逃”出去之后,动作迟缓地走出来,房卡在手里捏到快要变形,断裂。
她一步一步朝自己房间所在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戛然而止。
敲了五遍门也没有敲开的谢安青闻声转头,看到陈礼空白地站在走廊里,迅速溶解变暖,大跨步走过来抱住她说:“我以为你走了!”
谢安青:“没有。”
陈礼:“那为什么要退房??”
谢安青被陈礼双臂勒得骨头发疼,她被迫仰头在她肩上,等从旁边经过的人走远了,伸手扶住她的腰,贴在她耳朵上说:“我没钱了。你能不能收留我几天?”
第83章 犬吠。
谢安青:“我没钱了。你能不能收留我几天?”
心脏骤停, 碎掉重组。
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陈礼跌在空白里,第一次知道飓风过境后的阳光能这么充足,土壤能这么滋润, 空气能这么宁静,她胸口剧烈起伏,新生的心脏像是忘了这个世界的模样一样,四处摸索、试探,小心跳动,待适应后轰然爆表, 快将她的胸膛撞破。她快被捏断的房卡以割破手指之势迅速滑过指缝, 贴到门上,“滴”,门锁开启。
陈礼将谢安青和她的行李一同拉进来,放弃摇晃的箱子,任它摔倒在地, 转手抱住踉跄的人,惩罚式地抹了一下她的嘴唇:“谢阿青,你太不听话了。”
她话里带着突如其来的鼻音、颤音, 透着哑。
谢安青心尖跟着紧缩轻颤,抬起眼, 果然看到她清爽又有气场的眼妆多了不符合气质的水光和红。
被强硬地压在眼底、眼尾, 不能晕散开分毫。
这一幕反差, 让她看起来格外逼人。
“昨晚走的时候,我怎么和你说的?”陈礼问。
谢安请闻声回神,说:“睡饱,睡到自然醒,在房tຊ间里等着你去叫我吃饭。”
“你是怎么做的?”
“十二点前不退房, 会再算一天房费。”
“等不到我,你可以来敲我的门。”
“你昨天走得太晚了,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有问有答。
合情合。
陈礼揽着谢安青的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心疼我?”
谢安青:“嗯。”
陈礼:“可我的心刚刚不止疼,身体还冷,快被冻到窒息了。”
谢安青:“……”
她见过前台的办事效率,很高,想着前后就十来分钟的事情,错不过什么。
现在看来是她错了,就算电梯只有两部,她们一上一下也有可能错过。
可陈礼……
她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了?
昨晚往后,她们之间没再发生过什么矛盾,陈礼只需要稍微冷静一点,就知道事情不是她想的这样。
但她还是被恐惧困住了。
她遇见她在洪水里的“死亡”,她经历过的那些教训,好像在她心里剖开了一个巨大的洞,深不见底,而她,至今只触摸到了那个洞的边缘,还不曾真的进入,没有替她修补。
谢安青看着低压又紧绷的陈礼,短暂沉默,抬手搂住她的脖子,开始吻她。
陈礼有三秒的空白,过去之后,她还摸在谢安青头上的手迅速下移,用她习以为常的可以将她完全掌握的动作,握住她的后颈,将她用力推向自己。
宽敞的玄关,只需要一缕能撩起发丝的清风,就把谢安青彻底吹入了陈礼口中,她胳膊始终亲密地搂着陈礼的脖子,随她移动。
一路上跌跌撞撞地碰到过好几样东西,陈礼全都不准她扭头去看,一味掠夺她的呼吸,在她口腔里激烈咬口勿。
阳光明朗的房间里,深色发丝缠绕着迅速汗湿的皮肤。
陈礼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把谢安青按在右腿上坐着,吻着她滚烫的脖子说:“再蹭一蹭我。”
谢安青半是眩晕半是清醒,没听懂陈礼话里的意思,她垂了一点眼皮,俯视靠坐在椅子里的陈礼。
陈礼不语,直接用动作提示,她右脚动了动,和昨晚把谢安青送上G/C时的动作一样,脚跟忽然抬起,将她上颠,随即陡然落下,谢安青颤抖着抱紧了她的脖子,身体和她完全贴紧。
空气里的喘息声定格两秒,变得粗重急促。
谢安青完全静止在陈礼腿上:“快到饭点了。”
陈礼抬手看了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巧了。
两年前,某人也是赶着急匆匆的二十分钟想和她做。
她当时拒绝了,现在——
“今天我想听你叫大声一点,可以的话,你自己做,不可以——”陈礼手顺着谢安青的臀线下移,感受她无法控制的紧绷,“我来帮你。”
略耳熟的句式。
谢安青稍一翻阅记忆,就想起来是两年前谢槐夏发现她们睡在一起那天早上,陈礼用到过的句式。她把指套抵在她嘴边,说“今天我想要两木艮,可以的话,帮我咬开它,不可以,我自己咬开。”
两个选项,一个答案,根本没给她说不的机会。
今天依然。
陈礼一爱和她亻故爱,即使她们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出房门,她也不会觉得腻,二,她刚刚是真的怕了,慌了,迫切地需要谢安青做些什么来安抚她,将她冰冻的身体、神经彻底溶解。
情谷欠是个好东西。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动情,因她沉迷的时候,就是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个人的时候,也是那个人完全获得她的时候,一被动,一主动,双向的百分之百足够填平陈礼所有的沟壑,融化所有寒冬。
谢安青被托着双臀,头脑发昏到隐隐缺氧:“陈礼……”
陈礼:“嗯。”
谢安青已经开始发酸的双腿条件发射似的夹了一下陈礼的腿,然后缓缓分开,腰向前倾,臀向后顶,一下一下蹭她,用紧密的身体接触和她想听见的声音暂时掩盖她心里那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十二点。
谢安青托着发软的双腿进去卫生间冲澡。
陈礼风和日丽地换了条裤子,把谢安青那只摔在门口的行李箱扶起来,敲了敲卫生间的玻璃门:“我帮你拿换洗内衣,还是你等会儿出来自己拿?”
谢安青:“你帮我拿一下,在左边。”
陈礼:“好。”
陈礼把谢安青的行李箱摊开在地板上,依言去翻左边。
第一把翻到的却是她自己的皮带。
她昨晚随手一扔,可能扔盥洗台下面去了,走的时候没看见,今天也没多想。
没想到被谢安青收起来了。
陈礼把皮带拿起来,拇指摩挲着上面明显的牙齿印。
“嘶。”
嘴又开始酸了。
被限制发声,口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那滋味——
陈礼起身,手指轻勾,解开腰间稍宽的另一根皮带,把谢安青捡回来的这根换上去,用指肚蹭了蹭腰侧一眼可见的牙印,看着卫生间方向,无声道,下次可以提醒她试试在危险的落地窗边,改为捆绑她的双手,逼她塌下腰,趴贴在透光的玻璃上。心和身体的双重刺激应该会让她们更过瘾。
陈礼想着,缓缓转动手腕。
谢安青听不到她的心声,快速洗完关了花洒,然后犹豫片刻,用陈礼的浴巾裹住了自己——她的换洗衣服,陈礼还没有帮忙送进来。
谢安青从卫生间出来,一抬头就撞上了陈礼,手里拿着她的内衣,皮带……
看起来很贵,扔了可惜,况且又没有真的被咬烂,她就收进行李箱了,想着到秋冬穿外套,有遮挡的时候,可能还能派上用场。
不想陈礼现在就用了,衬衣下摆还掖在裤腰里,让整个腰带外露。
陈礼手指轻扣牙印,说:“我的勋章。”
谢安青:“……”
谢安青只觉得浑身在烧,她舔了一下嘴唇,拿过陈礼手里的内衣,准备去卫生间穿。
走了两步,倏地回头。
陈礼两手环胸,等她说话。
谢安青视线迅速将陈礼上下打量一番,说:“你的衣服换了?”
陈礼:“不然呢?你弄了我一腿。”
血气一秒漫过谢安青脖子。
陈礼带着欣赏的眼光望住她说:“我倒是不介意就这么穿出去,但怕你把自己原地点着。”
谢安青觉得不是不可能,但她也能冷静地把骨灰收拾收拾装好,等夜露降下来的时候,悄声复活——她偶尔保守,始终爱陈礼在忄生上的坦荡开放。
不对。
她想讨论的不是这个。
谢安青迅速思绪,看着陈礼说:“你以前爱穿裙子。”
陈礼挂着笑容的嘴角僵直一瞬。
谢安青:“现在好像只有衬衣西裤这一种风格的衣服。”
换了和没换一样。
所以她才会问。
陈礼抱在胸前的胳膊放下来,摊开手展示自己:“不好看?”
谢安青:“好看,我第一次见你这么穿的时候,就说你漂亮得不知道怎么形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但是为什么不穿裙子了?”谢安青问。
陈礼手垂下来,笑了笑,说:“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觉得你漂亮得别具一格。你那时候这么穿。”
谢安青张口无言。
她是故意的。
觉得那么穿陈礼不会喜欢,故意的。
陈礼却在往后记住了她敌对的样子,现在几乎变成她。
谢安青觉得自己的心在被每一次猝不及防发生的细节胀满,漫上喉咙,堵得发痛。她想到什么,快速上前一步,扶着陈礼的腰说:“在渔村,你买给我的那条裙子呢?”
陈礼眼底有微光闪过,抬下巴指指谢安青身后的衣柜:“柜子里。”
谢安青立刻去找。
柜门打开的瞬间,洗衣液轻薄冷冽的气味扑面而来。
谢安青下意识呼吸一口,看到左边挂着的衣服像是批发来的一样,颜色、风格如出一辙,而右边,给她的烟灰色的裙子,颜色清爽明快的运动套装和套装正下方印着兔子的鞋子,无一不像是具象的衬托。
衬托陈礼对她的爱和对自己的不用心。
谢安青头顶被手掌压住,揉了揉,陈礼在她身后说:“想看我穿裙子?”
谢安青掐了一下柜门,把身体里起伏波荡的情绪压制住,说:“嗯。”
不是觉得她应该穿裙子,而是想看她做自己。
“想看。”谢安青补充。
陈礼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笑了声,手从她头上挪开,从脸侧经过,把裙子拿下来说:“刚好,洗过的,我去换。”
谢安青目送陈礼解着扣子往床边走,她手仍然扶着柜门,片刻后,从右侧簇新的衣服里取出一套,快步进去卫生间。
陈礼从裤装换裙子,得改妆,她不紧不慢地站在镜子前挑口红。
听到从卫生间传来的开门声,她本能转头看过去,懒散目光tຊ在那个瞬间透进光。
谢安青看见了,她抬抬外套宽松的袖子,说:“很合身。”
陈礼心潮翻涌,捏紧口红:“喜不喜欢?”
谢安青:“喜欢。”
陈礼:“以后我还能不能再给你买?”
谢安青:“能,但是不要太贵。”
陈礼挑眉,她曾经被退还的爱意,腐烂于心底,如今得阳光照耀,获得新生,正要雀跃呢,怎么突然被打住了?
谢安青解释说:“我的工作消费不能太高,万一被人举报,说不清楚。”
陈礼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
谢安青:“所以卡,我不能收,没机会用。”
陈礼解了,翻涌心潮变成笑容,迅速在她眉眼之间铺展开来:“鞋子呢?”
谢安青朝柜子方向看了眼,说:“我想穿有兔子的那双。”
陈礼:“有什么问题?”
两人一个坐在玄关的沙发凳上绑鞋带,一个对镜梳妆,难得温馨。
餐厅,还在吃饭的饶之抬眼看到明媚如春的陈礼走过来,眼一红,叉子磕得餐盘轻响。
Flora察觉出不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切牛排的动作也顿住了。
这是她们真心在等的画面,如今出现,比想象得更加让人动容。
她们和陈礼短暂对视,看到她偏头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她也看过来,然后两人一起走过来。
陈礼站在桌边说:“拼个桌?”
饶之立刻起身,坐到Flora旁边,把并排的两个位置腾给两人。
陈礼伸手拉开椅子,让谢安青进里面坐。
片刻之后八目相对,气氛反而没了之前的随意。
陈礼率先开口打破:“下午有没有什么活动计划?”
饶之:“Flora想去玻璃栈道。”
陈礼:“景区?”
饶之:“对,很有名。”
陈礼“嗯”了声,转头问谢安青:“想不想去?”
谢安青:“想。”
陈礼笑出了声,不闹别扭的谢安青好像一直是很明确的性格,说话、做事,总是一清二楚的,很容易让人揣摩到她的喜怒、心思。
什么揣摩。
她处在明确的关系里时,都是明确地直接告知。
陈礼原本想请谢安青去有当地特色的地方吃饭,下楼的时候,她却说别浪费那个钱,她在吃上面,更喜欢自己的手艺。
陈礼一边怀念她的味道,一边惋惜不能和她独处。
这种惋惜直到出发去玻璃栈道都还在持续。
饶之和Flora坐后排,陈礼副驾,谢安青跟着导航开车。
Flora把她看了又看,伸手拍拍叠着腿靠坐在副驾的陈礼的椅背,悄声说:“你的小甜心今年几岁?”
陈礼:“28。”
Flora:“也不大啊,怎么看起来酷酷的,一开车却稳稳的,这种没人的公路也要双手扶方向盘?”
谈吐也“老气”,她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人家都看不透的时政,她一阵见血。
Flora回想昨晚在沙滩酒吧聊天的场景。
觉得谢安青的心状态也过于稳定,酒洒了擦桌重倒,小孩儿踢球踢进她一口都没来得及动的果盘,她平静扭头,问,“接得住吗?”
小孩满身紧张地点头,她手一抬,球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刚刚好落进她怀里。
矛盾得有些和谐的女孩子。
Flora心想,陈的喜好真特别。
“因为她可爱。”陈礼说。
声音突如其来。
Flora眨眨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心态稳定的小司机握方向盘了,细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便没多想,把思绪重新拉回到陈礼刚刚的话上,问:“可爱?”
怎么看都不像。
除了穿着——她今天青春洋溢。
陈礼:“她会叫我姐。”
“啊!”Flora一声轻呼,连忙扶手脑袋顶的扶手,“怎么了怎么了?”
饶之也被刚才的急刹车惊了一跳,从昏昏欲睡的状态清醒,偏头往外面看。
什么都没有啊。
没车,没人,路还宽。
所以刚什么情况?
后排两人齐刷刷盯着谢安青。
谢安青无事发生一样目视前方,听到陈礼嘴里延迟半天蹦出一个单音“姐”。
前面那个三声,后面这个轻声。
连起来——
谢安青双耳在冷气充足的车厢里发烫。
她还以为陈礼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她点着皮带上的牙齿印说“勋章”的时候,完全没有表现出翻旧账的意思。
刚刚太猝不及防,她条件反射去踩刹车,怕控制不住方向盘。
车厢里静悄悄的,林荫道的光影在几人身上跳舞。
谢安青食指抹抹方向盘,镇定地说:“抱歉,刚有只猫。”
“呵。”
陈礼笑得不能更过分。
饶之和Flora更好奇。
谢安青耳朵更烫,她怕陈礼还会语出惊人,于是先发制人:“帮我看下导航。前面的岔路口怎么走。”
陈礼只愿意独自享受谢安青温软的一面,所以看破不说破,忍着笑,拿过她放在中控台下的手机看了眼:“上高架。”
谢安青应一声,如释重负。
后半程,陈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Flora聊饶之。
Flora很是文绉绉地用了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来形容她,对她评价很高。
陈礼:“工作室以后是她的,她不行也得行。”
饶之惊讶:“礼姐!”
陈礼:“不要?”
饶之:“不是!我,我没想过!”
陈礼:“现在开始想。”
饶之:“……”
陈礼的强势和信任让饶之热泪盈眶,她从来没想过,她一个人曾经连日子都快过不去下的人,以后会有一间那么大的工作室。
Flora笑着在旁边宽慰。
谢安青一半心思在开车上,一半在陈礼刚刚的话上——她说的“以后”很明显是指那些陈年旧事全都解决之后,她会回到属于她的世界,开始新的人生——她无比希望那一天尽快到来,又想着,她不拍照多可惜的。
她的照片救过人。
她会拍照,才会被她找到,救了她。
思绪延展,谢安青随着人流走上玻璃栈道,俯瞰壮阔山海。
陈礼偏头:“在笑?”
谢安青抿抿嘴唇,说:“嗯。”
陈礼:“喜欢这里?”
谢安青摇头。
陈礼:“那是?”
谢安青:“那个是无人机?”
陈礼:“。”
这位书记以前也就爱骗谢槐夏那个脑子还没长全的。
现在呢,前有歪曲重点,偷换概念,装傻充愣,刚刚恶劣打岔。
坏毛病真越来越多了。
行。
陈礼余光扫了眼不远处亲密自拍的小情侣,步子一侧挡住要往前走的谢安青,把她围堵在自己和栈道护栏之前。
谢安青下意识后倾,被陈礼捞了一把,两人贴近。
周围有目光有意无意地看过来。
陈礼是站直的,捞住谢安青的左手松开,掌根抵着护栏,食指“哒,哒,哒”,敲在上面。
敲得谢安青在口罩里吸了一下鼻子,望着陈礼。
陈礼:“叫姐的事怎么说?”
谢安青:“……”
陈礼:“谢书记,你不会是想食言而肥吧?”
是。
谢安青心道。
陈礼:“如果没记错,我忍到你到那秒才出声的。”
“被你烫得。”陈礼说。
谢安青:“…………”
陈礼:“你现在不叫,是觉得自己一次用不了三分钟?”
谢安青的记忆被山风吹爆。
陈礼:“只要你承认,姐就可以不叫。”
谢安青想要第二种选择。
陈礼:“不承认,叠起来,叫。”
谢安青希望有第三种选择。
陈礼说:“一村书记,以身作则,不要耍赖。”
四个字又四个字。
谢安青眼睛被头发扫到,生性眨了眨,回避眼神交流。
陈礼右手插兜没插到,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裙子,她顺手撩了一下,逗引小动物一样,微张开口:“啧啧啧。”
谢安青竟然真的转头看过来了。
陈礼一愣,几乎是乐了。
然而没等笑容爬上嘴角,一声短促尖锐的“汪”陡然炸开在她耳边。
她刚那一声,在招到谢安青的同时,也招到了真的动物——一只剪过耳的杜宾,肌肉发达,跑动迅猛,直逼她而来。
“汪!汪!”
陈礼眼沉如海底的礁石,身体里根深蒂固的冰冷、恐惧和恨被一声声狗吠撕到鲜血淋漓,她顿了顿,唇角绽开一个森冷危险的笑——
“陈礼。”
陈礼紧绷僵直的身体被抱住,肩膀有下巴下放,脸颊挨着脸颊,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我刚才笑不是因为喜欢这里,是想,你以后不拍照就不拍了,没有关系,反正我又有你了,你可以把看到的指给我看,把感受到的讲给我听,你的离开让摄影圈损失了一道风景,但我没有,我只会因为你在看到更多,看得更远,丝毫不用觉得可惜。”
长篇言论需要集中tຊ精神听取、解,然后概括,才能解到其中意思。
显然,现在的陈礼不具备这个状态。
她处在将愤怒倾覆的边缘。
谢安青急忙抬手,把陈礼脸转过来,捧在手心里说:“陈礼,你看我,听我说话。”
陈礼智是在的,也清楚,她只是控制不住对狗那种生物的厌恶,此刻对上谢安青,她软了嘴角,垂了内勾外翘的丹凤眼,声音突然温吞:“你说。”
谢安青同陈礼对视两秒,不顾周围越来越集中的注视,手向后移,抱住了她的脖子:“我喜欢你,恨你,想忘记你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
足够将陈礼一把托出深谷。
她耳边还在狂吠的狗忽然就变远了,身体里温泉溪水潺潺,不冷不热,不骄不躁,说:“知道了。”
“呵。”
她笑一声,手也搂住了谢安青:“还真是无人机。”
飞过栈道下的海面,飞上高山,冲向太阳。
把刺亮的光折向她的眼睛,让泪光趁机闪烁、流淌、汇聚,打碎愤怒,注入温柔。
她说:“又被你抢先了。”
上一次是。
这次还是。
她老是晚一步想起来要好好跟这个人表白。
表白这种事,重叠了应该没什么关系。
陈礼搂住谢安青的手臂收紧,一字一句:“从前我喜欢你,现在我爱你,往后我们一样,‘只有你’。”
狗叫彻底消失在陈礼耳边。
惊魂不定的饶之和Flora站在旁边,警惕一切危险情况再次发生。
陈礼松开谢安青说:“没事。”
两人完全不信,亦步亦趋跟在她们身后逛完的全程。
谢安青一样,她不止不信,还把狗、狗叫记在了脑子里,每一秒都在想,怎么才能让陈礼忘记。
晚上,她们就近找了个地方吃饭。
旁边就是夜市,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经过一个不起眼的地摊,谢安青始终分散的注意力一顿,喜上心头,她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陈礼,低声对饶之说:“帮我一个忙。”
Flora再过几天就要走了,陈礼在和她聊下一站的旅程,精力在这边,她只偶尔往后看一眼,留意谢安青和饶之的情况。
没什么异常。
饶之一直在拍照,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也就谢安青那种性格能做到目不斜视。
走到夜市尽头,陈礼转身,目光顿了一秒,抬手捏掉谢安青鼻尖上一层薄汗,说:“饶之跑来跑去,怎么累的是你?”
谢安青快速和饶之对视一眼,稳住起伏的呼吸:“不是累,觉得有点闷。”
陈礼:“这儿湿气大,人多,闷正常。不舒服的话,我们现在回。”
谢安青:“看她们还有没有什么要逛的。”
饶之和Flora异口同声:“没有。”
四人打道回府,到了楼上各自分开。
进到房间,陈礼说:“一起洗澡?”
谢安青不假思索:“你先去,我打个电话。”
陈礼无奈。她今天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纯粹身上粘的慌,自己不想忍,也不想让谢安青忍。
谢安青解释:“前几天,我针对县里一个不合的政策提了优化方案,这个方案可能会被汇报到市里,上面希望我一起去。我打电话确认一下。”
陈礼正色:“那是好事,你快打吧。”
陈礼翻出换洗衣物进了卫生间。
谢安青站在阳台上观察,确定陈礼开始洗澡后,快步走到门口,从一直等在外面的饶之手里接过来一包东西,压着声说:“谢谢。”
饶之拍了拍背包:“没事,又不重。我走了。”
谢安青:“好。”
谢安青放轻动作关门,把那一包东西裹在浴巾里,等陈礼洗完出来了,抱着它快步进去。
陈礼今天心情好,戴了只蓝牙耳机,站在阳台上听歌吹风。
神经一得到放松,警惕心就淡了。
等她察觉到有人靠近时,影子已经近在咫尺。她知道是谁,所以不紧张,不着急,身体抵着栏杆慢条斯地转身,在下一秒骤然定格。
谢安青头上戴着一对金黄色的狗耳朵,身后一根同色的电动狗尾巴——蓬松上翘,左右摇摆——她站在阳台和房间的明暗交接处,浑身红透,说:“你要不要摸一摸我?我不会咬你。”
第84章 谢谢。【末尾增加800……
谢安青的羞耻心正在经受巨大的考验。
别说这辈子了, 就是到下辈子,她都不会在哪一天主动生出把自己装扮成一只小动物的念头,太挑战底线了。
但如果对象是陈礼, 她的羞耻心在卫生间里反复横跳无数次后,还是愿意来做这件事——装扮成一只会贴紧她,往她怀里钻的小狗,即使哪一秒控制不住扑进了她的脖子,也不是想去咬她,而是太爱她, 以此来弱化她对狗这种生物的抗拒和恐惧。
关于狗, 谢安青记得陈礼前后提过两次。
第一次在核桃树下,她求和,用了句“你有被人摁着头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蛇往里你衣服里钻,狗往你脖子里咬吗?”她对自己的“走投无路”只用了只言片语, 太轻,太快,像流水划过, 痕迹浅薄。
第二次在她为接待她特意准备的房间里,她来提分手, 说得就更简单, 甚至都没有形容, 以至于她没有记忆。
她这段故事实在太简要了,语言能表达的东西本身也极为有限,就让旁听者对她的心疼都变得无迹可寻。
直到今天看见她因为一声“汪”突然变了脸色,绷紧了身体,整个人被低压冰冷包裹, 陌生得像是换了一个人时,她才忽然对“走投无路”这四个字有了一点具象的认识,对陈礼,她就想要探索,想要安慰。
但她也没有什么好办化解这种存在于潜意识里的东西。
以前,她有让谢槐夏捂住陈礼的眼睛,想着国庆脾气好,陈礼闭上眼睛摸一摸它,把那种柔软的,会拼命讨好着主动蹭向她的感觉记在心里了,说不定就不害怕了。
她最后没摸。
可见对它的抵触。
今天,她在地摊上看到狗尾巴和狗耳朵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冲动作祟,急匆匆跑去买了一套,请饶之来来回回变换方向拍照,混淆陈礼的视听,以为她一直在后面跟着,再在她回头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请唯一带包的饶之帮忙把东西装上,假装无事发生,最后躲在卫生间里把它换上,是想再试一试。
陈礼不信别人……
“……”
狗不是人。
陈礼不信别的狗,至少爱碰她。
那说不定还有希望。
寂静房间里,电动尾巴摆动的声音悉悉索索,越轻,谢安青心跳得越快。她头发披着,短袖短裤款的睡衣让她大片皮肤外露,她视线不聚焦都能感觉到陈礼强烈的注视,像火一样,把已经在烧的她持续烫烤。她的脸、耳、脖,甚至是半露的锁骨全都是红的,每一秒都想转身离开,把这些东西摘掉。
看到陈礼,对比她现在的松弛和下午的紧绷,她无意识做了个抿唇的小动作,竭力克制住自己,说:“你摸一摸我。”
在陈礼听来跟开会一样,冷静到有些冷漠、正经的声音。
神情也淡淡的,站姿舒展,看起来格外从容镇定。
和她身上红到滴血的血气,禁忌的耳朵、尾巴形成强烈反差。
这反差,提醒陈礼她的不情愿和情愿。
她最终站在这里,昭示着她对她浓烈的爱。
陈礼瞳孔深处有风暴席卷,她爆发的爱和感受到的爱在疯狂对飙,逼她立刻走过去签收、拆封、占据、享有。
她想足柔躏。
好像就是要疯癫狂热一点,才能把这种通过挑战极限挖掘出来的另类爱意发挥到极致。
太平淡,提供不了对等的情绪价值给眼前这个正在苛求自己的人。
也不能太着急。
过程的积累是对她爱的拆解、加深和记忆,囫囵咬碎,直通结果,连回味都会变得寡白如水。
可它明明轰烈。
陈礼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奔流,她微侧身,一侧胳膊肘压着护栏,压着自己。
隔着不远的距离,眼眸盯着眼眸。
陈礼一开口,语速意外得慢:“钓我上瘾了?”
谢安青现在每多站一秒,每多说一句话都是对岌岌可危的冷静的挑战,她脚底动了一下又逼自己站住,说:“你上钩吗?”
陈礼:“ 看你准备怎么钓。”
谢安青:“……”
现在这样还不够?
谢安青视线下瞥,看到地上摇晃的一道影子,只一眼就把她摇得头发昏,她顺势借着这股昏沉劲儿往前迈出一步,tຊ朝陈礼走。
走到她和面对面的位置,停顿两秒,转身背对。
摆动的尾巴向左时拨动湿热空气,往右,是陈礼的腿和她垂在身侧的手,人造皮毛光滑的触感不断从她指缝里擦过,擦出火星,被谢安青第三次的提醒点燃:“陈礼,你可以摸我。”
陈礼五指微张,掌心翻转,严丝合缝地抚摸过谢安青活跃、雀跃的尾巴。
谢安青明知道那根尾巴和自己没有任何的神经连接,不会接收到任何被触摸的感觉,但还是在陈礼手完全碰上来的刹那,视线空白,浑身发麻,快速咬住了下唇。
这一幕生反应悉数落入陈礼眼中,她扽了一下尾巴,把谢安青扽向自己,问:“怎么让它停下来?”
谢安青脑子里嗡嗡作响,意志薄弱,闻言反应了一会儿才反手往后,去摸开关。
陈礼把她手攥住:“小狗翘尾巴,垂尾巴靠的不是自己。”
谢安青手指蜷缩,脑中轰然。
陈礼说:“是主人在逗她,还是训斥她。”
这一句猝不及防触到了谢安青羞耻心的底线,她不由自主往前逃,想结束这种煎熬。
陈礼早有预料。她快速伸手一捞,谢安青趔趄着跌进了她的怀里。
谢安青身后,尾巴还在卖力地摇,脊背是陈礼重如擂鼓的心跳,身前,她手轻车熟路抬上来,挠着她的下巴,湿热呼吸打在耳后:“我现在在逗你,你可以尽情摇。”
谢安青面红耳赤:“陈礼。”
陈礼应声,手勾过谢安青下巴,经过耳朵,懒洋洋搭在她头上,拨了拨她的狗耳朵,说:“现在训斥你。”
谢安青:“……”
陈礼:“尾巴怎么还在摇?觉得我不够凶?”
谢安青:“…………”
都没有凶。
不是。
凶了,她也没办法让它停下来啊,那又不是她的尾巴。
谢安青的羞耻心爆表,快维持不住冷静:“你不怕狗了?”
突然转变的话题。
陈礼一愣,思绪回到谢安青会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初衷。她被爱意包裹,手顺着谢安青的尾巴尖往前滑,滑到根部,食指挑开她睡衣的下摆、裤腰,刮了一下的尾椎骨。
谢安青失声:“啊!”立刻被她咬进嘴里,只剩满身颤抖。
陈礼在这一声入耳时,觉得自己找到谢安青“尾巴”的开关了,她手指来回刮,时轻时重。
把一个初始看起来淡谷欠,一个从开始到现在,在外人面前,始终被认为成熟稳重的人一点一点拨开,看她的冷静解体,智溃散,那种忄夬感是亻故爱无法获得的。
陈礼沉进去,对狗的恐惧、厌恶、抵触在被一点一点解放,她在被救赎取悦。
最好能到什么程度?
陈礼忽然想知道。她手停止刮蹭,给谢安青喘息的空间,另一手仍搭在她头顶,拨逗她的耳朵:“除了摸你的尾巴、耳朵,我还可以对你做什么,或者,你还为我准备了什么?”
谢安青的清醒摇摇欲坠,很用力攥了一下双手,拽住一丝性,说:“回房间。”
陈礼:“OK。”
回房间的路上谢安青被牵着尾巴,她走快,会有清晰的拉扯感,走慢,尾巴怼上她的尾椎,带来频繁的痒麻颤栗。她肌肉绷拉,只是从阳台到房间短短十几步的路,就走出了一身汗。
谢安青抿唇站在靠近床的地方缓解呼吸,背影落在后方的陈礼眼里,看着像是一动不动。
陈礼低头看了眼做工不算精致,且已经因为出厂存储的虚电耗尽停止摆动的尾巴,手腕动了动,将它左右摇晃:“下一步。”
谢安青尾椎被触碰,浑身酥麻,她借助那股直冲头顶的野蛮劲头迅速转身,扑向陈礼。
“咚!”
“咚!”
两人一前一后摔在地上。
陈礼脊着地,被打乱的视线恢复清晰之前,一道阴影急速压下来,灼热、急促、粗重的呼吸扑向她裸露的脖颈,她会喷溅血液的动脉。
一瞬间,有关罗威纳的记忆铺天盖地般涌来。
陈礼目光骤沉,眼神冷冻,被阴沉可怖的低压感淹没,她下意识和那年一样伸手去摸刀子——
僵直发冷的手被半途握住,有温热的手掌压住她的腕骨,翻转她的手掌,张开的五指穿过指缝,用尽全力和她十指相扣,拖住她的智。
同时又将她的手推高,禁锢,还原那年被人死死摁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处境。
于是她的记忆、感受变得卡顿,割裂。
那张以狩猎之姿扑过来,想将她咬死的嘴趁机咬住她的脖子。
“……”
时间停止,空气凝固。
陈礼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整个人静止到出离,像是死了一样。
这一秒,谢安青真真实实体会到了陈礼当时的无助和恐惧,第一次进入她的人生,围观她的经历。她心疼到裂开,想拥抱陈礼的念头像是强磁相遇会夹爆中间的空气一样猛烈,却还是在触及她的一瞬间停下了,只有牙齿依旧咬在她跳动沉慢的动脉上,顿了顿,唇舌开始含吮她,咬口勿她,力道一点一点变轻,越来越亲密,到最后全是撩她心火的浓浓爱意,有序疏散她身上的冰凉感和低压感。
陈礼出离躯体的灵魂去而复返,开始有反应。
谢安青感觉到了,她紧扣陈礼的手指逐渐放松下来,亲热的吻从脖子一路向上到她紧闭的嘴角。谢安青微微偏头,鼻尖挨着陈礼的鼻尖,亲昵地在她嘴角舔了舔,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是不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陈礼不语。
谢安青另一手抬起来,摩挲着她的脖子:“没流血,没受伤,没有痛感。陈礼,不信你摸一摸。”
陈礼:“……”
房间里静得让人脊背发凉。
谢安青久等不到陈礼出声,抬眼看入她的瞳孔——里面冰霜万里,比起下午在栈道上,看起来更加恐怖。
谢安青心猛地一磕,以为自己这一步走急了,现在适得其反,她……
“小谢书记。”
陈礼猝不及防出声。
谢安青心正慌,闻言立刻撑起身体看向她——陈礼前一秒还冰冻的瞳孔,此刻完全解冻,灯光打进去,能清楚看到里面水波四溢。
“你……”
“你们东谢村还没有开始实行遛狗牵绳的政策?”
“?”
谢安青表情出现了一秒的空白,没听懂陈礼的意思,也没看懂她急转弯式的状态变化。
陈礼还被谢安青攥着的左手在头顶轻勾。
谢安青一愣,立刻松手放她自由。
陈礼撑坐起来,自然弯曲的中指搭在谢安青颈边,食指在颈部轻扣,说:“遛狗要牵绳,不管她咬不咬人。”
谢安青跨坐在陈礼腿上解她的意思,想明白那秒,她脸上爆红,手一撑地就要起身走人。
陈礼身体后倾靠着床沿,同时迅速提膝,将右腿支起来,迫使还没有完全离开她的谢安青顺着巨大的倾斜角度滑到自己胯上,然后伸手勾住谢安青被挤歪到一旁的尾巴,捋过手指,倏地收拢手掌握住。
谢安青偏头看着,视觉与触觉通感那秒,身体剧烈抖动。
“呵。”
陈礼今天最痛快的一声笑,从嘴角到眉眼,全都有灯光笼罩,她恶劣地踮脚、放下,来回反复,神似在给小狗拍臀。
谢安青脊背发麻,强撑一丝镇定:“你不怕狗了?”
陈礼:“现在甚至很有逗你玩的谷欠望。”
谢安青:“……”
她说“狗”,陈礼说“你”。
这个等号画得,转折感拉满——她从对一种生物的抗拒演变成了对她的喜爱。
谢安青心底庆幸。
她冒险成功了。
谢安青不露声色地吐了口气,把心里那股子持续良久的紧张感和不确定感吐出去,抬眼看到陈礼的目光正在逐渐开放。
“我想牵绳,”陈礼说,“牵着更有安全感。”
前半句出口,谢安青想跑,后半句补充,谢安青刚才为了稳住身体,下意识扶在陈礼肩上的手抓了一下,克制着仍然明显的羞耻感,镇定道:“地摊上不卖牵绳。”
所以她没有。
所以不能牵。
陈礼说:“嗯。”
说完她一收一放,握了几下掌心蓬松的尾巴,忽然将它扽向自己腰部。
谢安青本能顺着陈礼的动作看过去。
陈礼用狗尾巴尖扫了扫自己皮带的金属扣,说:“用它。”
谢安青:“。”
陈礼看着定住的谢安青,说得不紧不慢:“我记得你很会解,也很会扣,两三秒的时间而已,我嘴就让你箍得张不开tຊ合不拢,差点被把牙咬断。”
突然被翻起来的旧账。
突然明显起来的牙齿印。
谢安青耳朵红了一片:“陈礼——”
陈礼:“撒娇有用,但还不够。”
谢安青说的时候没觉得,被陈礼一解读,她发现自己的舌尖的确有点软,抵在牙齿后面,磨了磨,倾身靠在陈礼微微后倾的身上。
陈礼顺手将她搂住,说:“头靠着我。”
谢安青偏头,和她耳朵贴着耳朵,头挨着头。
陈礼:“下巴搭深一点。”
谢安青双手还扶在陈礼肩膀上,闻言,她手抵了一下,下巴蹭着她的肩膀往前搭。
陈礼最后说:“搂住我的脖子。”
谢安青伸手环拥。
至此,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呼吸同频,心跳同步,在绝对躁动的静谧里,倾听外面热闹的人声,曲折的歌声和——
金属扣碰撞发出的警示声。
谢安青搂在陈礼脖子上的双手迅速伸开,撑了一下床沿直起身体。她余光扫见一道黑,顺势往下看。
陈礼把皮带在食指上折了一段,牵着谢安青的脖子,说:“我没说撒娇撒够了,事情就完了。小阿青,对我,你可以没有防备,也需要绝对防备。”
谢安青哑口无言。陈礼不像她那晚那么莽撞,把她扣得很松,即使现在被她牵拉着,她脖子里的束缚感也约等于无,一点都不难受,但这个画面,这个动作,无时无刻不在把她呼吸的频率往高推。
“记住了?”陈礼食指回勾,把人拉向自己。
谢安青身形不稳,本能伸手扶住陈礼的肩膀。
……刚怎么没发现,她两只手同时搭陈礼肩膀这个动作,和她骑自行车载国庆回村,它前爪搭她肩膀的动作如出一辙。
谢安青手发软,快扶不住。
陈礼却牵着不放,再次问:“记住了?”
谢安青:“……嗯。”
陈礼:“记住什么?”
绕来绕去的车轱辘话。
谢安青看陈礼一眼,还是说:“防备你。”
陈礼牵谢安青的手从左手换成右手,提醒她:“疼,别硬扯。”
谢安青垂眼:“嗯。”
牵都被牵了,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脸皮这种东西养一次能厚一辈子。
谢安青如是宽慰自己,“正坐”的羞耻心渐渐垮了腰,松了肩,懒懒散散跪坐在地板上,学习适应。
学到一半,谢安青脑中一空,快速往后退。
陈礼轻抬右手:“疼。”
一个字,谢安青直愣愣僵在原地,所有感官下移,集中,被陈礼刚刚擦过,又湿又凉的手指占领,入侵,她抖如筛糠,扶在陈礼肩上的手一把比一把抓得更紧:“太,多了。”
一开始就是两木艮。
别说她已经两年没有过这种过于充盈的体验,就是还在两年前,陈礼也要在触底那一秒哄她一句“好了,进来了”,今天完全没有。
谢安青眼里迅速被逼出泪光,也不是疼,她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太胀了,太久违,一切情绪都是生王里最真实的反馈。
她眼泪掉在陈礼衣服上。
陈礼右手是真没有劲儿,她只是保持着牵拉的动作,对谢安青说:“靠过来,我亲你。”
靠的动作对跨在陈礼身上的谢安青来说等于全身动作,但她现在一点都不能动——到处都是陈礼手指制造出来的感觉,太丰富了,再多任何一分她的平静都会崩溃。
陈礼说:“现在靠过来。”
她停下了。
谢安青立刻将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放出来,倾身靠向陈礼。
她一动,她也动。
五六秒的时间而已,河海泛滥,山岭倒塌,陈礼吻着跌过来的谢安青说:“如果刚刚是一场考试,谢书记,你已经考两次零分了。”
考题:记住要防备陈礼。
答卷1:陈礼说右手疼,谢安青就不拉扯。
答卷2:陈礼说靠过来,谢安青就朝她倾身。
连考两次零分会不会伤到自信心?
陈礼嘴角笑意弥漫,一遍遍耐心地吻着谢安青,等她身上的颤栗感消失干净了,偏头碰碰她埋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说:“还考吗?”
谢安青湿润的睫毛在陈礼衣领上闪烁,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陈礼重发答卷,重新监考,谢安青在她手里重新作答——每一秒都认真、警惕,再没有落入陷阱。
直到附加题出现。
陈礼说:“‘姐’准备什么时候叫?”
谢安青混沌的脑子拉向警报。
陈礼:“不如现在?24小时的时效是最常见的有效期,你还有三个半小时的时间可以考虑,不着急。”
怎么可能不着急。
现在就算是三分钟,她都能分开几次计数,三个半小时——
她想到陈礼说过的话:她会死在陈礼手里。
谢安青被动权衡。
陈礼右手拍她尾椎处的尾巴,增加一个答题条件:“小狗要听话,不听话,我还是害怕。”
谢安青头在陈礼肩上,视线低垂的方向就是她手不规律挪动的方向,每一次不经意的清晰都是一次爆发,她慌不择路地偏头,把眼睛贴在陈礼脖子里,正在迅速干涸的嘴唇张张合合数次,一开口,声音小如蚊蚋:“礼姐。”
陈礼一顿,耳中是万花一起绽放的声音:“再叫。”
谢安青用力抿唇又张开,手忙乱地抓住陈礼另一侧脖子:“礼姐。”
陈礼:“把后面那个字叠起来叫。”
谢安青不声响了。
她当时提这个交易条件真的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能叫出来。
陈礼:“确定不要听话?”
谢安青:“……”
陈礼:“那我要训了。”
谢安青条件反射夹紧了陈礼的腰。
陈礼:“不想被训?那我们换个方式,只要你能忍住三分钟不到,就不用叫。”
对标那晚的三分钟不出声?
也算公平。
但,180秒,谢安青抓紧陈礼的脖子,快速闪动的睫毛刷着她颈侧的皮肤:“嗯。”
忍一忍就过去了。
陈礼细眉飞扬:“谢书记,你的自我认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准确了?还是,你就那么不想叫我?”
后半句陈礼说得格外慢,声音压得很低。
谢安青莫名心中不安,没等她去补救,陈礼生于眼底,消失于眼底,此刻卷土重来的风暴骤然将谢安青席卷,一切失去控制,她转眼就被逼到失控,风暴却还在持续,更狂更烈,她在意识被搅成碎片那秒,抱住陈礼的脖子失声喊道:“姐姐!”
瞬间风平浪静。
陈礼看着遍地盛开的鲜花,藏于草丛里的溪流,曼声道:“在。”
谢安青大口吐气,死里逃生。
陈礼怜爱又小心地把她抱起来,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说:“你听话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害怕。”
谢安青满身酸软,无力作答。
鼓荡空气渐渐沉寂。
陈礼看了眼湿淋淋的手背,低头在谢安青耳边耳语:“阿青,你不是说不会咬我?我怎么觉得,就你咬我咬得最狠?以及,第三次依旧零分。”
在她说出“小狗要听话,不听话,我还是害怕”,她有所反应那秒直接零分,完完全全的零分。
防备一个人怎么能不防备她的花言巧语?
陈礼无声发笑,眼眶发热,手折回来抚着谢安青潮湿的发根,说:“谢谢。”
谢谢你在我这里吃尽苦头,仍然愿意想尽办法爱我。
谢安青昏沉沉趴在陈礼身上,还是没有回应她,爱人之间,“谢谢”这种话用情绪感受就好了,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承接。
谢安青抱紧陈礼,只希望她心里的洞有被填平一点,她有在好转,希望她在做的事情一切顺利,希望她“所愿尽得”。
说了好几次的四个字,每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这次——
“陈礼,好好的。”谢安青说。
越接近甜蜜,越接近陈礼,她越这么希望。
她对陈礼始终都贪心,这一次又是失而复得,要求就更多更高,希望她身体好好的,心好好的,哪里都好好的,这一次好好爱她。
陈礼听到这话一愣,笑了声,轻声回应:“好。”
隔天早上,陈礼起得略早几分钟,她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脚步放轻,悄无声息地往谢安青身后走——她正蹲在行李箱前收拾东西,背影乍一看很风平浪静,收拾一半的尾巴尖不小心跌出行李箱后,她手僵顿了三四秒,才有些“凶狠”地把那东西摁回去。
陈礼嘴角一动,差点没憋住笑。
谢安青对身后的情况一无所知,兀自在那个软到自己手心发tຊ痒的东西卡入行李箱一角,再不可能翘出来后,倾身去拉拉链。
剌耳朵的声音响在房间里。
到一半,突然卡住。
谢安青目光下瞥,看到陈礼擦着自己耳朵下来的手轻轻一挑,挑开U形隔层的盖布,挑出了尾巴,弹跳在她腕上。
“藏我的东西,确定不跟我打声招呼?”陈礼说,弓身姿势让她看起来像是伏趴在谢安青背上,从后面拥着她。
谢安青感觉不到任何难以承受的压力,只有身体相贴的亲密:“能藏吗?”
陈礼:“哈哈哈哈!”
又开始可爱了。
她怎么忍心拒绝。
陈礼手抬起来,这回真从后面将谢安青抱住,说:“藏吧,藏个我想找的时候,能马上找到的地方。”
谢安青手握着陈礼横在脖子里的胳膊,偏了点脸,抬着头看她。
陈礼垂眼。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默契地靠近接吻。
房间里静了很长时间。
谢安青后仰离开陈礼,说:“你手机响了。”
陈礼“嗯”一声,低头又在谢安青被吻红的唇上碰了一下才直起身体去接电话:“喂。”
韦菡说:“阿礼,沈蔷出了点事。”
第85章 火。
【宝, 分章不对,把800字的内容放上一章结尾了,有劳大家往前翻几页。】
韦菡说:“阿礼, 沈蔷出了点事。”
陈礼从容的站姿一瞬间绷直,沉了声:“什么事?”
韦菡:“私了抄袭的事,沈蔷一直没松口,师飞翼被吊得失去耐心,找人威胁沈蔷。”
陈礼:“她人怎么样?”
韦菡:“有惊无险。”
陈礼:“我马上回去。”
韦菡:“不用,她这儿有我。我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小心提防师飞翼, 他被逼急了, 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陈礼握着电话的手紧到骨节发白:“快了。”快结束了。
韦菡:“所以你更要沉住气。”
陈礼:“帮我和她说声‘对不起’。”
韦菡那秒静了一会儿,再有声音是沈蔷的:“陈礼,不关你的事。”
电话挂断,陈礼站在桌边没动,周身气压极低。
谢安青犹豫几秒, 走过来碰了一下陈礼的手。
陈礼如梦初醒,快速收拾情绪,转身看向谢安青时, 脸上的笑容不露分毫破绽:“今天去渔村?”
今天周一。
按照谢安青做事的风格,她肯定要和渔村村部的人一起上下班, 尽快把整改方案做出来。
谢安青:“嗯。”
陈礼说:“吃完饭, 我送你过去。下午快结束的时候, 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去接你。我今天……”
“你今天回去。”谢安青说。
陈礼伸手去拿车钥匙的动作顿住。
谢安青:“我去渔村有固定的公交,很方便。”
陈礼:“被人送和自己坐车的感觉截然不同。”
谢安青:“不差这一天。”
陈礼闭口不言,很快,她用力回握住谢安青的手说:“我一定赶在傍晚回来接你。”
发誓一样的坚决态度。
谢安青看着她说:“好。”
陈礼立刻放开谢安青, 去拿身份证和车钥匙。
她的动作很快。
谢安青垂在身侧的双手握了一下拳头,在陈礼下压门把之前,提高声音:“陈礼。”
陈礼迅速回头。
谢安青:“如果我说我想和你一起去西林,你会不会带我?”
这话谢安青问得其实很艰难。
两年前分手的时候,她求了陈礼好几次,带着她,目的地也是西林,她好话说尽,姿态一低再低,最终还是被抛弃了。
现在再问,她需要勇气。
不够也得够。
如果她真打算和这个人重新开始。
陈礼蓦地攥紧了门把。
她还不知道那边现在什么情况,师飞翼疯到什么程度,她也不确定,沈蔷受到了什么威胁,人怎么样,更是悬在她心里,没有准确结论,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谢安青搅和进去。
可谢安青要安全感,不要成为选项。
陈礼思绪飞转,快步折回来,把手机递到谢安青面前说:“手机号给我,微信加我,有事我们第一时间联系,商量着办。”
这是她们之前勉强达成过一致的做法。
谢安青一听,马上知道陈礼这一次还是不会带上自己。她的第一反应是失落,表现到脸上之前快速换位思考,说服自己解陈礼的顾虑;她现在走哪儿都要口罩,本身也不适合露面。
谢安青的失落很快消失,接住陈礼的手机输入电话号码,然后点进微信。她手指顿住,在看到陈礼微信里一连串因为消息发送失败产生的红色警告时。
陈礼后知后觉也发现了,她没什么好尴尬的,说:“一直没敢删。身上没剩什么和你有关的东西了,总觉得删掉它,就真找不到你了。”
和手串一样。
她毫不犹豫搭上一只手去抢它回来的时候,想的也是:就剩这点东西了,丢一样可能就是全部。
陈礼笑了声,掏出口袋里从不会少的发圈,套到右侧随意挽起来的袖子上,说:“除了微信,我还偷留了你另外一样东西,等晚上回来再告诉你。”
现在说,有人怕是又要红一红眼睛,不好出门。
陈礼握着袖子下的手串想。
谢安青一直看着陈礼的动作,某一秒有看见一抹红色从她袖子底下一闪而过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发圈箍住了。
陈礼说:“谢书记,再愣下去,上班要迟到了。”
谢安青回神,快速点下好友验证申请,她手机在桌上响一声,陈礼顺手拿起来递给她。
谢安青打开微信通过。
陈礼满意地晃了晃手机,从谢安青的口罩和里抽出一枚,说:“晚上见。”
谢安青:“晚上见。”
陈礼这次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到西林的时候,刚刚十点半,她直奔韦菡和沈蔷家。
沈蔷来开的门,看到风尘仆仆的陈礼,她愣了一下,说:“韦菡不是不让你回来?”
陈礼:“不放心。”
沈蔷侧身让陈礼进来。
陈礼在玄关换了鞋,进客厅第一句话问沈蔷:“怎么回事?”
沈蔷把刚给韦菡倒好的水放在她手边,言简意赅:“师飞翼用来封我口的钱已经准备好了,但我一直不松口,他怕时间拖得久了生变故,所以找人来警告我。”
陈礼:“过程。”
沈蔷转头看向韦菡。
韦菡眉心紧皱几秒,点了点头。
沈蔷说:“扎我车胎,跑慢气。”
跑慢气短时间不会出什么问题,一旦速度提起来,随时可能面临爆胎的风险。
沈蔷说:“我早上去机场接人,走了段高速。”
她话点到即止。
陈礼立刻还原了全过程:高速上爆胎,车子失控。应该没翻车,不然沈蔷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万一翻了呢?
这次只是扎车胎,师飞翼下次想做什么?
陈礼说:“我就该一刀直接把他捅死。”
韦菡:“阿礼。”
陈礼发笑:“放心,就差一步了,他就会自己把自己送进去,永不得翻身,我犯不着为这种杂碎惹得自己一身腥。”
她还要把父母的心血——景石——拿回来,继续发展壮大,还要配得上小谢书记的规矩。她不体面是不体面了,手至少得干净。
陈礼看着沈蔷说:“知不知道车胎谁扎的?”
师飞翼他们现在不能动,那就让扎车胎的先进去替他住几天。
沈蔷:“事情一出,韦菡就找了物业,回复是,监控昨天坏了。”
陈礼冷笑:“坏得可真及时。”
沈蔷为免她担心,紧接着说:“成年的时候,我妈送过我一套长临2号的房子,我和韦菡准备搬过去住。”
长临2号住的人非富即贵,安全有保证。
陈礼:“什么时候搬?”
沈蔷:“马上。”
陈礼没送她们过去,怕一起出现被师飞翼的人发现横生枝节。她在沈蔷和韦菡离开后的第二十分钟下楼,来了物业——衣服换了韦菡的,头发用胳膊上的发圈松松垮垮扎了,搭在脖子里,与往常风格截然不同,还有脸上扣着的口罩一直盖到眼睛下方。她这模样,就是刑侦科的警察出动,也未必认得出来。
物业值班人员原本在看电视,见有人进来,立刻暂停起身:“您好,城华物业,有什么能帮您的?”
陈礼:“我狗丢了,想查一下监控。”
物业谨记上面的交代,说:“监控昨天坏了,还没有修好。”
陈礼:“我狗前天丢的。”
物业:“……”
陈礼:“怎么,监控一坏,之前的录像也丢了?”
物业面露尴尬:“您稍等,我打电话请示一下领导。”
陈礼:“业主查个监控,还要请示领导?狗在你请示的过程中死了,你们负不负责送葬?”
物业:“这,好吧,您这边请。”
物业带陈礼来了tຊ监控室,里面有另外的人陪她查监控。她不着急,从楼上一层一层往下查,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在韦菡她们门口出现过后,顺成章地说:“就剩车库了,看一看。”
对方配合地调出车库的监控。
刚看了个开始,陈礼忽然说:“有劳帮我盯着,我去个卫生间。”
对方一口答应:“好的,没有问题。”
陈礼真来了卫生间,但不是为解决生问题,她抬头看一眼顶部的烟雾报警器,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火机,一口气点了七根,然后抬起手臂对准报警器所在的方向。
不到十秒,烟雾报警器爆发出尖锐的警示音,联动物业的大屏监控,顿时,清晰有力的警笛声响彻整个一楼,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一部分疏散躲避,一部分去拿灭火装备。
陈礼快步走到水龙头下浇灭烟,用纸包着装进口袋,顺着来时没有监控的员工通道原路返回。
监控室的人果然赶去灭火了。
陈礼迅速俯身拿过鼠标,重选时间到昨天,不出半分钟就找到了扎沈蔷车胎的人。她用手机拍下来,删除自己来物业期间的视频,不留痕迹,同时断开监控链接,确保不会再产生新的监控视频,随即悄然离开。
物业忙乱一通再回来,陈礼早已经坐上回家的车。
这个警,她报不合适,一不小心就会被师飞翼拿钱买到报警人的身份。
她把视频传给了沈蔷。
沈蔷很快回复:【多谢。】
陈礼的车子在这时经过景石,她靠边停车,隔着车窗玻璃看了大楼上陈景亲自设计的“景石”两个字很久,恨在胸腔里剧烈撞击翻涌。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了,下旬一过,很快就到陈景、陈雎的忌日,也是师飞翼爷爷的生日,她一年之中最想提刀把那对父子剁碎的日子。为了控制身体里那股随时可能将自己冲破的暴戾,她每一年都会去陈景、陈雎的坟前一跪一整天,到了晚上,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带着厚礼去给师飞翼爷爷祝寿。
今年该送他点什么?
他儿子、孙子的囚服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礼收回视线,目视前方,车里“咔哒,咔哒”的双闪声和她颈侧暴突的青筋一起消失。
“沈蔷出了点事”这个事实造成的影响始终在她胸腔里徘徊着。
她开车回了家里,稍作休息,从满房间,以为这辈子再也送不出去的兔子里挑出一只带上,赶往机场。
不早不晚,刚刚好赶在五点半到渔村村口。
陈礼拿出手机给谢安青发了条微信:【我回来了,在村口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到。】
谢安青没回。
十分钟后,陈礼拿起手机给谢安青发了个表情。
二十分钟后,陈礼找到谢安青早上刚刚存进来的号码,打给她。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在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
“您好……”
似曾相识的画面。
和那年阳城县洪水泛滥,她终于等到信号,却怎么都打不通谢安青电话的情景如出一辙。
但今天的情况显然和那年不同。
东林今天阳光普照,渔村也不是随随便便一场暴雨就会爆发洪灾的地势。
陈礼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下车往渔村村部走,得到的回答是:“谢书记三点就走了啊。”
陈礼:“有没有说去哪儿?”
对方:“你等一下。书记!”
渔村书记被叫过来,她听完前因后果后说:“谢书记应该上山了。”
陈礼没吭声,盯着渔村书记看,她捏着车钥匙的手不断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变得明显。
渔村书记清楚感觉到了来自陈礼身上的压迫感,她脊背一紧,连忙说:“东边的山上有个网红石,之前挺火的,给村里人带来了不少经济收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声了。我们觉得很可惜,想请谢书记帮忙看一看,找找原因。”
陈礼:“你们请她帮忙,却让她一个人去?”
渔村书记无地自容:“我下午临时去县里开了个会。”
其他人也都在跑八月大排查,忙得脚不沾地。
以谢安青的性格,看到这些,肯定不会开口要求她们出人陪她过去。
陈礼想得到,所以没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大步往山上走。
这次,渔村书记和另外几个人都在后面跟着。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几人的神情逐渐变得紧张。
走到半山腰一段多达400级台阶的险道,陈礼不得不收起手机,抓着旁边的锁链确保人身安全。
这条险道很窄,也就刚刚够一上一下的两个人并排经过。
所以当有人和陈礼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不用特意转头,就能从余光里看到对方的长相——是酒店沙滩上,被她羞辱恼羞成怒,后来又被Flora用排球重砸数次右手,被谢安青一球砸出鼻血的男人。
陈礼匆促的步子顿住,回想对方在刚刚擦肩那一秒突然紧绷的身体和慌乱的眼神。
陈礼眼神很凉,锁链被晒得很烫。
哗啦!
“啊!!!”
渔村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前方胳膊细瘦的女人没一点回头的趋势,就准确无误抓住已经下了两个台阶的男人的头发,一把将他拖回去扔在台阶上,紧跟着重重一脚,踩住他的胸口,语气阴沉可怖:“她在哪儿?”
第86章 食言。
陈礼:“她在哪儿?”
陈礼不是能掐会算, 她的笃定除了男人刚才的异常反应,还有他肩膀上的一根人造毛——金黄色的,陈礼昨晚看过无数眼, 摸过无数次,逗过无数遍的尾巴就是这种颜色的毛发,她的视觉记忆很深刻。
退一万步,就算这根毛只是巧合,陈礼也想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不是应该对自己被接二连三羞辱的事情怀恨在心,而在看见她的那一秒怒不可遏?
陈礼冷静到恐怖, 背光的眼睛倒映深山六点半暗沉的光影。
男人被摔踩在台阶上, 头着地,疼得眼前发黑,几乎晕厥。听到陈礼的话,他浑身发寒,支吾不敢出声。
这一反应恰恰是在证实陈礼的猜测。
陈礼盯着地上痛苦不堪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智里硬生生剥离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没听懂,还是没听见?需不需要我重复一遍?”
男人睁开眼睛看到陈礼的表情, 脸色刷地白了下去,脱口而出:“山底!她在山底!”
————
男人自从被许寄的酒店强制退房, 一直对自己那一整天的丢脸经历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今天遇到谢安青, 他立刻心生一计,想通过报复谢安青纾解自己心里的不快。
他当时正在网红石旁边拍照。
谢安青一路上来,早就已经找到了网红石突然“失宠”的原因:路太长,道太险,中途还没有卖水卖食物的地方。这种还接近于野山的原始景点更适合喜欢探险、猎奇, 或者本身对爬山很有兴趣的人来,不具备其他任何休闲旅游的舒适感。
她边分析原因,边思考解决方案,注意力全在这上面,没发现男人的存在和他危险的眼神。
骤然听到一声惊呼,谢安青回神过来,看见一个人挂在山边,随时可能摔下去。她八年基层工作的责任感和性格使然,马上跑过来帮忙。
对方卡的位置很刁钻,脚下有一片二三十公分宽的平台可踩,不会继续往下坠,但手上光秃秃的,除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墙壁可以抠抓,再没有任何能借力的地方。
这种情况不可能让他靠自己上来。
他身体紧贴墙壁,浑身发抖,稍有不慎还会因为恐惧失足掉下去。
谢安青迅速观察、安抚,很快找到解决办法:网红石旁边有一颗许愿树,上面挂满了红色毛线编织的许愿带,把它们打结连起来,多扎几道,完全能够负担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
谢安青当机立断去做。
不出十分钟就把用许愿带扎成的绳子扔到了男人手边。
“你听我的,放松,把不常用的那只手放进这两个圈里。”谢安青说。
这两个圈是她打的手铐结,只要男人把手放进去,她在上面一拉,立刻就能将他箍紧,保证第一步的人身安全,同时也能提供他一部分的心安全——人有支撑,哪怕只是一根草,都能成为心慰藉——她这时候再把第二道绳子放下去,他就敢动一动紧贴山壁的头和身体,用这道绳子套住身体。
之后怎么把他拉上来,就只是时间问题。
这最不是问题。
谢安青tຊ俯身在山边,见男人吓得心胆俱裂,完全不敢挪动,她抿了一下嘴唇,沉声道:“好,你不动,我来找你,你只需要把手抬离山壁十公分,不用,五公分。”
她足够冷静,只需要五公分的距离,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把绳子套进男人手腕。
谢安青相信自己,耐心引导,对方却始终只知道喊救命。
毫无征兆一个腿软,他的尖叫声响彻山顶,身体摇摇欲坠,看着随时可能掉下去。
谢安青毫不犹豫把绳子收回来,加长,和那年暴雨里救谢七伯祖孙四人一样,把绳子一端绑在许愿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踩着山壁朝男人所在的方向挪动——他不敢动,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她下来把他绑好,再攀住绳子上去拉他,或者打电话求助村里,等专业人士过来,或者先把他托上去,他再在上面拉她一把。只要他的安全有保障,后面怎么做全都好说。
谢安青把所有后续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人能孬到为了活命,把别人的命不当命那种程度。
男人最开始的打算不过是躲在山边,等谢安青过来了,突然跳出来吓一吓她。
这里地势险要,吓一跳足够要命。
谁知躲的时候,他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谢安青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恐惧得一动不敢动,更不敢抬头,生怕谢安青一旦通过防晒面罩后的眼睛认出他,就不会救他。
等谢安青真下来了,开始把绳子往他身上套,他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变成了不想死,越接近希望越不想死,越怕死,他被恐惧支配,不管不顾地借力往上爬,最后一脚触到什么踩什么,完全记不起来下面是个人,只把她当垫脚石,用尽全力一踩,跳了上来。
“呼!呼!”
男人狼狈的趴在地上大口喘息。
山崖边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过了差不多两分钟,他终于缓过神来,回头去看,山边只剩一长一短两根红色的绳子,一根死死套在他腰上,在他趴地上喘息时把谢安青身上带的尾巴毛沾在他衣服上,另一根断在半截,被强行扯裂的缺口在傍晚的冷风里飘。
————
男人回忆着这一幕,崩溃大哭:“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就是太怕死了!”
他的话让渔村几人脸色大变,连忙往山上跑。
陈礼脚踩在男人胸口,俯视着他,眼神透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死寂:“怕死啊,好办。”
陈礼毫无征兆笑了一声,笑容陡然消失,她垂手抓住男人的头发,就这么把他拖着,往山边走。
她本来就怕谢安青死。
“沈蔷出了点事”这事儿还在她心里搁着,没有放下。
现在又有人变本加厉刺激她。
她不做点什么合适吗?
陈礼手一寸寸抓紧,快把男人的头皮掀翻。
男人在剧痛里朝山边看了眼,察觉到陈礼的意图,吓得失声尖叫:“救命啊!救命——!”
陈礼肩背舒,站姿笔直,头发被山风撩了一绺又一绺,她看了眼山下腾起炊烟的村落,一字一句:“死了就不怕死了。”
话落松手。
“啊!”
男人心胆俱裂的声音惊起一山野鸟。
山坳处,晕厥过去的谢安青一个激灵坐起来,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天马上就要黑了,周遭死气沉沉的,潮气和冷气不断往她毛孔里钻。
她第一时间从口袋里找出手机,想给渔村书记打电话——她对这一片的地形熟,也能马上调动人来救她——解锁屏幕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陈礼的微信。
【我回来了,在村口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到。】
就这一条,陈礼两个小时前发的。
谢安青的手机现在处于没有信号的状态,不知道后续陈礼还发过多少条,有没有打过电话。
但她能猜到。
从她下去退房,陈礼误以为她走了那天,她表现出来的过度的紧张状态就能猜到大概。
谢安青心发紧,顾不得一身疼痛,硬撑着站起来四处找信号。
有了!
“扑通!”
谢安青的惊喜戛然而止,她保持着手举在空中的姿势低头,看到自己腰部以下全部陷入了沼泽里。
沼泽表面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湿土地,她丝毫没想到一处已经被化为景区足足五年的山里,竟然还存在有这么大隐患!
罕见的愤怒在谢安青胸腔里滋生。
她在陷进来的那一瞬间,身体就立刻被散发着腐朽味道的泥浆全部吸收,重心向下,还没有扒住泥浆的身体因为缺少摩擦力,不断随着涌动的水和泥上浮、下沉,往深处陷。
一眨眼没过胸口,阴湿冰冷的恐惧感令她毛骨悚然。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摊开双臂,放轻呼吸,寻找泥浆和身体之间微末的平衡。
周遭死一般寂静,谢安青的呼吸被极限放大,她的心跳即使已经全然淹没在了泥浆里,也清晰得如在嗓子眼。
咚咚咚!
快得没有任何间歇,把终于成功连上网络那秒,弹出来的新微信消息提示都盖过去了,只剩扎眼白光骤然刺破了在短短十几秒内压到底的夜色。
谢安青紧闭嘴唇缓着呼吸,极慢地转头,紧绷到极点的视线聚了又聚,花费数秒,才看清陈礼发给她的第二条消息。
【宝贝,想我吗.jpg】
谢安青一愣,被“宝贝”这个陌生,但能在一瞬之间直达她心底的称呼激得热泪涌出眼眶,爱意汹涌彭拜。
她在这一年、这一天、这一秒忽然开始怕死了,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恐惧霉菌的入侵,每一个部位都畏怯泥炭的吞没,她想长命百岁,活到陈礼101岁的时候,仍然可以被她在吻在耳后。
她想!
强烈的渴望推翻畏惧,重置智。
谢安青静在沼泽里,被淹没在泥浆泥炭里的胸腔收缩能力逐渐变弱,按住狂乱的心跳,她找到了身体和泥潭之间那个微末的平衡,停止下沉。
静。
踩在薄冰上一样的静。
谢安青连生眨眼都小心翼翼,她把充斥着爱意的眼泪吞入喉咙里,浑身上下只动一根拇指,拨动着手机屏幕,去找陈礼打过来的那31个未接提醒。
陈礼在面对她时的心状态很明显还不稳定,不能受刺激。
她必须尽快向她报平安,确认她现在的情绪状态,再决定是向她求救,还是另换别人。
“嘟——”
手机只响一声就被接通。
“有没有受伤?”
陈礼的声音异常平稳。
越是这样,谢安青越不用费心猜测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提问的内容也在证明:是,她知道了。
但谢安青无法判断她现在的状态,她的声音比她周身的死水还平。
极度的恐慌可以达到这种效果,极度的冷静同样是这个结果。
如果是后者,她毫无疑问是她最佳的求救对象,就像那年暴雨,她抓着她的头发俯视撑跪在河岸边精疲力竭的她,提醒她量力而行,然后抹掉她眼皮上的血迹,让她乖乖等着,她就在房屋坍塌前的那一秒,等到了她把谢七伯平平安安救出来那震撼的一幕。
她经验丰富,冷静持重。
她的确像姐姐,身上满满的,全是安全感。
可她此刻的平稳如果是极度的恐慌导致,那她就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处境最危险的那个人。
她可能判断错误,可能以身犯险,可能摒弃一切利害关系,忽略一切优先级,只为达成目的:救她出去。
这也是一次冲突。
发生在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冲突。
她这次绝不会选择放弃她,把她推出去,却可能为了她不要命。
而她呢?
不久之前才刚和谢筠说过,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才会幼稚的用忄生刺激去逼她给她一个合的解决办法,让她把心放下来。
她给了。
现在到了践行承诺的时候。
谢安青视线转动,在悉悉索索的爬行声中神经冰冻,她看着腐草臭水上的蛇蛋和不远处正在往过爬行的长蛇,轻吞慢吐,声音比空气还轻:“陈礼,我们说好的,遇事商量着来对不对?”
陈礼的问题没有得到正面回答,还被反问,仿佛心有灵犀,她看着数米之遥的山顶,大步往过跑着,说:“对。”
谢安青:“我只受了一点皮外伤,不影响正常活动,但——”
陈礼:“什么?”
谢安青:“我陷进沼泽了。”
八月还处于蛇的繁殖季节,而沼泽,是蛇的一个常见栖息地。
谢安青话落的瞬间,扬声器里因为快速行进产生的风声停止了,只tຊ有蛇在爬行。她嘴唇轻颤,短暂地握了一下手机,说:“这里有蛇,很多蛇,我记得你除了怕狗,还怕这个东西。”
手机里依然听不到半点声音,静得像是断连了一样,但没有通话自动切换的提示音。
谢安青知道陈礼在听,她不敢转头去看,黑色瞳孔盯着已经近在咫尺的黑色长蛇,恳求道:“你就不要过来了,行不行?”
“……”
“我发你渔村村书记的电话,你让她带人过来找我。”
“……”
“我能应付现在的情况,也能撑到她们过来。”
“……”
“我这次一定量力而行。”
“……”
始终没有回应。
沼泽水前所未有的沉重、寒冷。
谢安青已经听到蛇吐信子的声音,她下意识用手指盖住话筒,等那道声音过去了,加快语速:“陈礼,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状态,我也知道。你过来,一定有办法让我安然无恙,我百分之百确定,可你过来之后会把自己怎么样,我一无所知,你没到那一步,估计也不清楚自己会做什么。”
是恐惧到极点时触底反弹,最终智冷静地把她救出去,和两年前一样。
还是和退房那天一样。
仅仅一点小事就已经无法思考,被“我宁愿自己死百次千次,也接受不了你死一次”的念头支配,靠一腔野蛮的爱意把她换出去。
她不敢赌:“礼姐,我的胆子很小,不喜欢冒险。”
我的世界也很小,能在往后几十年的早起、晚归时抱的、叫的,就只有“礼姐”。
那礼姐——
“你不要过来。”
“你早上才答应我了,会好好的。”
谢安青的胳膊被蛇缠住,脸色煞白:“这是我们第一次商量,对于这个结论,我刚才已经说明并且权衡了所有可能,你清楚,这是最优做法,现在轮到你给我答案。”
你今天的答案,也是日后我们会面临的所有问题的唯一参考答案。
这句话谢安青已经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它不假,但有威胁的成分在,不是商量的态度。
谢安青静音手机,仰起头,蛇已经从她短袖袖口钻进来,缠上了她的脖子。
扬声器里依旧是没有人声,没有风声的静默。
谢安青头在眩晕,竭力稳住身体,蛇湿滑冰冷的腹部摩擦过谢安青鼻梁那秒,手机里终于传来陈礼的声音。
“不过去……”
“不,可,能。”
“咚。”
谢安青的手机掉进沼泽里,隔绝了陈礼毫不犹豫翻阅护栏跳下山时身后的惊呼,她身体摩擦树木、石头,撞击山壁时的闷哼,她在山坳里极速奔跑时的悉索。
她站在被蛇缠绕住脸和脖颈的谢安青面前,手里一根折断的树枝,露着尖锐的刺,刺上穿着一条蛇,蛇牙咬在她胳膊上,她的血和蛇血一起往下滴。
第87章 还有救吗?
陈礼清醒地发疯了。
山顶的天完全黑了。
终于从“陈礼竟然直接从山顶跳下去了”这个事实里回神过来的吕听忍无可忍, 破口大骂:“她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这么高的山!沼泽啊!还有蛇!她是活够了,着急下去投胎吗?!我*!她到底知不知道下面有多危险!”
谈穗:“知道才要去。”
吕听:“有病!”
谈穗闭口不语,拿出手机又看一遍时间, 确认救援队赶来的时间。
谈穗和吕听是在陈礼知道谢安青上山未下的第一时间接到了她的电话,“谈穗,谢安青三点上山到现在都没有下来,人联系不上,大概率出事了。帮我联系救援队,随时准备。”
陈礼言简意赅, 冷静得可怕。
吕听说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礼, 心直往下坠,甫一等谈穗联系好救援队,立刻开车往过赶。她们上来之后看到的第一幕是,陈礼站在山崖边,手里抓着个人, 他的身体完全处于悬空状态,只要陈礼一松手,他立刻就会从那儿摔下去。
那一侧的山崖岩石外露, 几乎没有树木缓冲,他摔下去死不死不确定, 丢半条命是绝对。
而陈礼, 正在松手。
吕听失声怒吼:“陈礼!”
陈礼松开的手收拢, 在男人崩溃的尖叫声里转头看向吕听。吕听看到山风把头发吹在她脸上,她脸上静得看不出半点表情。
吕听心惊肉跳:“千万不要冲动!为这种人葬送自己不值得!”
陈礼笑了声,声音波澜不惊:“我全身上下有哪一块儿让你觉得冲动?你说,说出来,我调整。”
吕听张口结舌, 她看出来了,陈礼真不冲动,完全不冲动,她就是要那个男人死!
男人已经感受到了,惊恐的尖叫接连不断。
吕听浑身躁怒:“闭嘴!”
男人的尖叫戛然而止,一脸惨白地尿湿了裤子。
陈礼转头回去看着他,风声彻底静下来的时候,抓着他头发的五指又一次猝然张开。
“啊!”
山崖边撕心裂肺的尖叫让人不寒而栗。
最后关头,是吕听抓住男人一只胳膊,救下了他的烂命。
结果下一秒就听到谢安青陷进了沼泽里,周围很多蛇;陈礼等不了二十分钟,救援队的直升机过来只需要二十分钟,就二十分钟,她都等不了,直接抄近路从山顶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烦死了!”
吕听现在怒火中烧,转身一脚踹男人胸口,把他踹翻在地:“就为你这种垃圾!就你这种杂碎!”
她狠狠一巴掌甩下去……
没落到男人脸上。
谈穗攥着她的手腕;她愤怒地抬头看着谈穗,胸腔剧烈起伏。
谈穗视线扫过吕听右肩,说:“不疼?”
吕听右肩在拽住男人那个瞬间扯到了,右手虎口也崩出口子,疼得当时就白了脸。
谈穗看着她,看看蜷缩在地上,屁滚尿流的男人,想法和陈礼一样:扔下去,当是替社会减负。
吕听非要把他拖着,说等下山了交给警方处,说陈礼不能因为这种垃圾把她做人的底线给弄没了。
现在吕听后悔了,垃圾就该趁早滚去垃圾堆里待着,多看一眼都让她觉得恶心反胃。
“放开!”吕听眼里有嗜血的红色。
谈穗俯身下来,拦腰捞她起来站直,把刚刚从腰间解下来的皮带递她手里,说:“用手打这种人脏。”
吕听闻言一愣,眼泪掉下来,恨恨地把皮带砸在脚下,发疯大叫:“救援队为什么还没有到?!”
谈穗抬手看了眼时间,再次拨通救援队的电话。
还要十分钟。
刚刚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如果陈礼这一跳遇到意外,她现在也凶多吉少。
就算没有意外,也一定会遇见蛇……
陈礼站在泥潭边,手控制不住发抖,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铺天盖地的恐惧感中折断了树枝,插进蛇心位置的。她只有小臂被蛇缠着,刻在骨头里十几年的湿滑感却已经渗透皮肤传遍了她全身,她想呕吐,神经在极端恐怖的颤栗感中一根接着一根崩裂。
“啪——”
又一滴血顺着陈礼的胳膊滚下,和蛇血混在一起滴在地上。
陷在泥潭里的谢安青五脏翻倾,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见一滴血落在湿土地上的声音,还是震耳欲聋的那种效果,她感到了片刻的大脑空白,血色在眼前炸开,失去控制的嗓子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说话不像说话,叫不像叫。
像失声的人在濒死边缘绝望挣扎。
声音迟钝地从喉咙里挤压出来,飘入空气那秒,惊悚的“嘶嘶”在她耳边响起——原本只是缠在她脖子里的蛇尾现出绞杀的窒息感,她在冷冰冰的泥浆里保持一个动作久了,僵直发硬的身体不受控制晃了一下。
“哗——”
很轻的水声。
和陈礼大跨步前奔,像是要跳进泥潭的动作同时出现。
“站住!”
谢安青声音压抑到扭曲,她从小山上山下跑,对蛇太熟悉了,有毒没毒,她一眼能辨。现在她身上这条,咬在陈礼胳膊上那条无一例外,带的全是血循毒,被咬之后血流不止,马上就能感觉到明显的灼痛感。
陈礼知道。
她拍过很多照片,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紧急情况,她一定知道这时候要尽可能保持镇定,放慢行动,减缓血液的流动速度。
可她竟然在跑!在想办法救现在明明更安全的她!
商量,商量!说好的商量,她还是喜欢用一个人的主张决定两个人的事情!
她身上那些根深蒂固的固执根本改不了!
她的承诺,她的保tຊ证不过是当下脱口而出,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她做不到!
她到现在,到这一秒!
她从头到尾,始终就没有看清过自己!
她永远,都不可能,在冲突发生的时候,试着听一听她的想法……
“陈礼,”谢安青一开口,疲惫的声音恐惧到发虚泛空,“你会处是不是?”
陈礼低头朝胳膊上看了一眼。
谢安青:“求你了,不要再动,一步都不要再动。我现在没事,你先救自己。”
陈礼说:“先救你。”
谢安青:“陈礼,你怎么答应我的?!”
陈礼眼底有光晕低掠而过,她垂下睫毛,那缕光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事急从权。”
谢安青:“……”
谢安青无端想笑。
该为她的食言和绝不可能兑现的诺言愤怒吗?
愤怒过后发现,她也不过受了太多的苦,走了太长的路,被逼成的这个样子。
为了留住那唯一一个可能属于的自己人,她要么不要将来,要么不要性命,这种行为和她当年一再放弃尊严去挽留她,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解解解!
谢安青不断说服自己解。
透过被遮挡的视觉缝隙看到陈礼把蛇从胳膊上扯下来,真的再没有下一步急救动作,而是来回奔走,迅速把一盘绳子——从男人的登山包里找的——拆开绑在树上、自己身上,企图进入泥潭那个瞬间,谢安青的智被愤怒一口吞噬,声音低压发冷:“陈礼,我最后再说一次,不要过来。”
她都能感觉到无数条蛇正在迅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陈礼脸从手电筒局限的灯光一闪而过,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对周围这些东西恐惧憎恶到极点,已经开始变得机械的行为;她在发抖。
不管这个反应是出于心因素,还是血循毒已经在她身体里发展,她现在都应该安安静静待在远处,先把自己的命保住,而不是拿她固执的,孤注一掷的,不计后果的爱情精神来以命换命。
她又不会马上死。
怎么在沼泽里求生,怎么不惹怒蛇群,她一个在临水的山野乡村长大的孩子比她陈礼清楚得多。
为什么就是不听,不看,不判断,不信她呢?
为什么还再往前走?
嵌在胳膊上的蛇牙不拔出来不疼吗??
心悸、畏寒、发热、胸闷、视力模糊……这些症状都已经出现了,为什么还是不肯表现出对死亡的敬畏和恐惧???
谢安青愤怒、担心、恐惧,各种复杂的情绪和脖颈里越来越清晰的窒息感交织拉扯,她控制不住流泪:“陈礼,你不要逼我对你说难听的话。”
陈礼正在变得虚浮的步子顿住,过度逼迫自己冷静导致心悸症状都好像消失了,智趁机收拢,去分析谢安青刚刚的话,自动脑补。
——你敢过来,我们就完了。
陈礼定格,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在脑子里轰然爆发,她紧锁在谢安青身上的视线像是从雾里穿过去一样,陡然变得白茫茫的,看不清楚谢安青的脸。
陈礼知道,蛇毒的发展开始影响她的视线了。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同样的蛇,现在正在谢安青脸上爬行,在她脖子里收紧。
陈礼站着,看着她,攥紧断枝的同时攥住的蛇,随时会被她捏爆。
“一步之遥,你让我看着?”陈礼说。
声音像深冬已经下习惯了的大雪,没有扑簌簌的颗粒声,但漫天遍野全部都是,又轻又冷,静得可怕。
谢安青在水里抖:“我让你最开始就不要过来。”
陈礼:“除非我已经死了。”
谢安青强压嗓子,不敢发声:“你不要发疯!”
陈礼:“控制不了,两年前,我一脚踏进平交道那秒就没有回头路了。”
两年前,她坐在车里一抬头,满目色彩全是站立在田埂上的那一个人时就彻底完了。
一年前,她为把这个人扔进垃圾桶里的一串手串抢回来,跳下姻缘崖那天就已经死了。
“……”
陈礼忽然发现:她死过。
那不就行了。
“阿青,不要跟一个死人讲道。”陈礼轻声发笑,“她那一双眼睛除了必须看见的仇恨,其他时间在找的,始终都是你还在哪里活着,看不见别的。”
陈礼说着话,侧目看着右臂松松垮垮搭在手肘处的袖子,想不起来袖箍——谢阿青常用的一种黑色发圈——什么时候被挂断了。
她时清晰时模糊的视线一凛,坠入谷底。
谢安青听到陈礼那句“不要跟一个死人讲道”时愕然失色,她越听不懂陈礼在说什么,越会把这背后的事情放大放大再放大,不断联想,往最恐怖的地方想象:“陈礼,你……怎么了……”
陈礼手插进裤子口袋又掏出来,指尖一根黑色皮筋,套入右腕,撸到上臂,牢牢箍住藏在袖子下面的手串。她抬起头:“小事。”
“你的事是大事。”
“阿青,你要允许一个没有退路的疯子为了她仅有的幸福不顾一切。”
说话的陈礼,站在泥潭边缘,目光定在谢安青身后。
“嘶——”
又一条蛇顺着衣领钻入了谢安青的脊背,潮湿冰冷,恐怖至极。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长得像是一年。
谢安青空白地不知道过了过久,余光里陡然亮起火光,她来不及看,那团火就从她头顶掠过,掉在了身后的地上。她视觉亮一瞬黑一瞬,再清楚,看到森森白骨从浑浊恶臭的泥水里露出一角。
不知道是哪一年被拖死在这里的人。
谢安青手一缩触到水面,下意识后退,钻入衣服里的蛇和缠在脸、颈里的蛇同时感受到威胁,爆发出阴森强烈的攻击性。
也激怒了陈礼。
“扑通!”
“陈礼!”
浑浊的泥水高高溅起,散发着血腥味的胳膊迅速从谢安青眼尾闪过,她被缠住的脖间一轻,脊背上的湿滑感猛然消失,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来,上抛。
谢安青重重摔在地上,被坚硬的石头卡住。她闷哼一声,痛苦地皱了眉。
火就在离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燃着,是野营常用的固体酒精块,被卡在树杈之间扔过来,树杈旁边还潦草地缠了很多潮湿的枯树枝、枯草,很快生起浓烟。
蛇惧烟火,她只要在这里安分待着不动,蛇就不会靠近。
这把火生得太及时,太有用,刚刚……
刚刚站在泥潭前方的陈礼扔过来的。
谢安青愣住,忽然发现耳边除了蛇群退散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任何一点音。
身体在泥浆里下陷的声音没有,擂鼓一样剧烈的心跳没有,呼吸没有。
陈礼……
没有。
“陈礼!”
谢安青失声哭喊。
回应她的只有泥潭里悄无声息的那一片湿黑,映着剧烈摇晃的火光。
谢安青爬起来,僵直的腿没站稳摔在石头上,磕破了下巴。她一把攥起火,朝绳子被拖入泥潭里的方向跑,越跑越快,一路踉跄地爬过去抓住绳子,把陈礼往出拽——半径至少五米的泥潭,深不见底,里面巨大的吸附力还在把她往里吞。
谢安青感受到这一点的瞬间,泪流满面。
“陈礼,我会恨你的……”
“恨你一辈子……”
谢安青后退到绑绳的树边,双脚蹬住,身体往后倾,她手心、指尖的皮迅速被磨掉,血沾上绳子,钻心的痛感爆裂在她胸腔,她用尽毕生力气也无法缓解。
“啊!——”
谢安青血红的双手拽着绳子嘶声呐喊,用尽全力。
“哗啦!”
陈礼脸朝下浮出水面,像是死了一样,悄无声息。她满身的臭泥浆,头发里挂着烂草,狼狈不堪。
谢安青把她拖上来,跪在旁边,给她清口腔里的淤泥,做心肺复苏,人工呼吸。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经历了两次这个画面。
以后是不是比比皆是?
呵。
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没有心脏病,身体一向健康,才不会被吓死?
一轮CPR结束,谢安青俯身在陈礼鼻前,用耳朵听她的呼吸。
没有。
第二轮。
没有。
全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第三轮。
第四轮。
眼泪混着泥水一起往下砸,谢安青平静地做第五轮,第六轮,平静地和眼泪一起,一遍遍砸碎在陈礼身上。
她后悔了。
人都说事不过三,两年前,她在微博上遭到第三次拒绝时,就该停止那种诈骗式的求助,自己想办法解决村里的问题。
那样她就不会遇到“好心的”陈礼,不会爱上她,不会被她甩,不会来tຊ来回回纠缠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想和精神失常的病人一样大喊大叫,大声哭。
又在想,是应该先处陈礼被毒蛇咬破的伤口,还是应该先救她被泥浆封住的心跳。
她浑身发冷,在渐渐熄灭的酒精火里四分五裂。
“哒哒哒——”
急促的直升机螺旋桨声迅速靠近,悬停在几乎正上空的位置,谢安青都没有听见,机械麻木地不停按压手下那个人的心口,捏住她鼻子,托起她的下巴,往她喉咙里渡气。
她的身体冷得像石块,抱起来应该不舒服了。
脸白惨惨的,没之前漂亮了。
下巴、眼角、耳后,身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小伤口。
……她是怎么来的?那么快。
谢安青问自己。
答案脱口而出之前,她已经变得酸软无力的双手被用力拉开,有穿橙色救援服的人接替她继续给陈礼做心肺复苏,有人扯着嗓子问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蛇咬。她说“没有”,“没有”,生发抖的手抬了三四次才抬起来,指着陈礼的胳膊说:“她被咬了,至少二十分钟。”
咬她的蛇就救援人员脚下。
谢安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从经验丰富,见过大风大浪的救援老队长嘴里的听到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冻在她胸口。
她微弱的心跳在一瞬之间悄然停止,听见自己问:“还有救吗?”
第88章 爱恨相悖。
稀落的光在沼泽边分割出明暗, 谢安青原本站在那片暗色的阴影里,话一出口,被询问的人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防爆头灯冷白的光打在她脸上,刺痛她的眼睛。她一动不动看着对方:“还有多大希望?”
声音因为过度压抑显得扭曲。
“还有救吗?”
“没了是吗?”
“我听不见她的心跳了。”
“她脖子都是冷的。”
“她为什么要过来?”
“她答应我了。”
“她总是骗我!每次都在骗我!”
“谢书记!”吕听的声音从对讲机传出来,“你听我说,现在只有你清楚陈礼的情况,只有你能说清楚,你千万不能乱, 知道吗?陈礼不要命也要救你, 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你……”
“我失去过很多东西,现在能拿得出手,属于我的就剩她了,她那么伤我, 我都不想放弃她……我从来没想过放弃她……”
“谢书记。”
“她为什么要逼我面对这些!我不要的东西,她为什么每次都要强塞给我!啊!啊啊啊!”
对讲机因为信号不好,发出“滋滋啦啦”的杂音。
谢安青一把抓下从陈礼右上臂滑下来的手串, 朝泥潭扔出去。
“……”
什么声都没有。
谢安青把手串死死抓着,抓到手心生疼, “扑通”一声跪下来, 将它塞进陈礼已经握不住的左手里, 拢住,眼睛绝望又带着一丝希望:“陈礼,你救人,不能只救她的命……”
“听到了吗?”
在场三个人,最终还是没谁敢给谢安青“能救”、“不能救”这种完全肯定的答案, 她兀自静默着从崩溃中抽离,沉入黑暗里,在救援人员紧绷的脸色中和直升机巨大的噪音下被转送到医院。
这边谈穗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直升机舱门甫一打开,立刻有急诊医生推着平板车跑上前接人。车轮急速滚动的声音持续倾轧着谢安青的耳膜,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怎么都静不下来。护士急匆匆把缴费单给她,催她缴费时,她只能看到护士的嘴在张合,听不见她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抱歉,能不能麻烦你在我耳朵边说一遍?”谢安青在护士交代完,准备走时忽然开口,说:“我听不见。”
护士一愣,这才注意到她脸比墙白,嘴唇发青。她是偏冷的长相,现在露出失心一样的茫然神情,却还在竭力保持清醒,保证冷静,这种反差让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护士也忍不住喉头微堵,她提高声音在谢安青已经偏头侧过来的耳旁重复:“去缴费!顺着这条路走出去,左手边就是急诊缴费窗口!”
“听得到吗?”护士说完之后,看着谢安青的眼睛问。
离近了,才能看清她眼底拉满的血丝。
她不平静,又不得不镇定。
护士的女儿也就比谢安青小四五岁,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喊个人带她过去。
谢安青却点了点头,说:“听到了,谢谢。”
护士被她沙哑的声音弄得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谢安青缴费、取药,急喘着跑回来的时候,听到给陈礼做完初步检查的医生在说话。她的耳鸣还很严重,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断断续续捕捉到一些短句“血循毒引发的休克”、“右手情况不乐观”、“全身缺氧”、“肺损伤”……
“小心。”一路抓着方向盘疾驰,终于赶过来的吕听扶住大步踉跄,几乎摔倒的谢安青。
谈穗紧随其后拿走谢安青抱在怀里的药,交给护士,声音发冷:“我是不是说了简化所有流程,全力救人?你们在让谁缴费,取药?”
护士一个激灵,连声道:“我的失误我的失误,请谈小姐放心,后面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谈穗:“马上拿进去。”
护士拔腿就跑。
吕听始终攥着谢安青的胳膊,把她扶到墙边,看了一眼,没从她身上看出任何对讲里听到过的崩溃。吕听心里不安,忖了忖,低声说:“坐一会儿吧。这是谈穗家的医院,不管用什么办法,她都一定会保陈礼平安无事。”
谈穗蹙眉,生死有命,她没那个本事,但看谢安青现在强装冷静的状态,她也不能反驳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亲眼看着心爱的人差点死在自己面更痛苦的。
谈穗两臂环胸,冷脸看着急诊方向。想起还在车后拴着的男人,她看了眼吕听,转身往出走。
吕听:“你干什么去?”
谈穗:“把垃圾扔进垃圾桶。”
“我来。”不属于她们三人的声音突然穿插进来。
许寄快步走上前,看着吕听旁边的谢安青——弓身低头,倚靠墙壁,整个人看起来太过于平静了。
可明明那么惊险。
她今天回家吃饭,前脚进门,后脚就听说了山坳里的事,包括那个把谢安青当垫脚石的男人。
许寄捏着车钥匙的用力收紧,说:“我强制让他退房惹出来的事,我处。”
谈穗没什么意见:“人就在外面。”
许寄“嗯”一声,想走过去和谢安青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关于谢安青和陈礼之间的事,她以前没立场,现在好心办坏事就更没有。
许寄攥紧双手,怎么来的怎么走。
步子一动,听到身后传来谢安青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熟悉是,她还是她,陌生是她冷冰冰的语气和说出来的内容。
“万一陈礼死了,能让他偿命吗?”
吕听愕然张口。
谈穗紧拧眉头。
许寄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小阿青”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前被她迅速换成:“谢安青!”
她说的这些明显已经超越了法律能提供的最重惩罚,如果做,那一定是用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
可她做了八年村书记,在体系制度里待了快三千天,最守本分,最知道红线不能碰。
她——
“对不起,”她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长直的睫毛闪了闪,瞳孔里黑白是非疯狂撕扯,“我失态了。”
许寄:“……”
什么失态。
恐惧太深,怨恨太强的正常反应而已。
她好心帮人,却被人从山顶踩下;她爱的人不过爱她,如今却生死不明。
这种和公平完全相悖的负面人性、反面结果,不管放谁身上都没办法一口气全然接受,何况谢安青这种,一把抓下去,抓住了拥有全部,抓不住就一无所有的。
许寄垂着眼,无声无息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从谢安青刚刚那个下意识的反问里看懂了什么:她带刺,她的秩序会乱,她也有阴暗的一面,她的底线被打破的时候就是她变得不像“谢安青”、“谢书记”的时候。她的底线是陈礼,她,谁都替代不了。
许寄指甲掐进手心,抬起眼睛快速道:“从今天起,他不会有一天好过!”
话落,许寄转过身,大跨步离开。
渔村几人因为交通工具受限,刚刚赶来,和她擦肩而过。
“人怎么样了?”渔村书记紧张地问。
吕听还沉浸在谢安青刚刚那句话带来的震惊里,没有马上反应,谈穗和许寄一起出去交人给她,剩下谢安青转头看一眼渔村书记,静默两秒tຊ,微弓的身体前倾少许,站起来往过走。
“五年,五年的景区,你们不知道下面有沼泽、蛇窝?”谢安青说。
渔村书记搓着双手羞愧不已:“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谢安青:“失误?”
谢安青很少打断别人说话。
在渔村村部进出的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背后夸她能力强,脾气好,非常容易相处,现在却眼神紧逼,说话不留缝隙:“你们决定把那里作为景区开放的时候,真的有规划过,有下去看过?还是没出事,你们就觉得没事?”
渔村书记:“我……”
谢安青:“你们每天穿村干部的红马甲,戴党员徽章,看着忙前忙后,实际真的有把那个村子的发展当成义务,把那里的人当成责任?”
渔村书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耻地语无伦次:“我们当然有,做不好只是因为没谢书记你有本事,考虑不到这些。”
谢安青:“我有什么本事?我看到泥潭里的白骨怕了,我也是别人救出来的,救我的人被毒蛇咬了,她被咬的时候,我除了看着什么都没有做,我有什么本事?”
渔村书记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变了面目,浑身尖锐的谢安青。
谢安青:“但凡今天死一个人,你们就是把东林的天翻过来,也不可能发展成想要的样子。你们以为人命是有多贱,嗯?”
“谢安青,”吕听拉住步步紧逼,低压冰冷,随时可能变成对讲机里那个“谢安青”的谢安青,沉声道,“冷静一点。”
谢安青:“好。”
谢安青和陈礼不一样。
吕听要陈礼冷静的时候,她总是反问我哪里不冷静,为什么都要我冷静,她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很不冷静,而谢安青,听到吕听的提醒,她迅速把外放的情绪收回去,调整语气、态度,对哑口无言的渔村书记说:“渔村的整改方案我还是会做完,包括今天那座山,只要是我能想到的,我全部都会加进去,最终能不能实施,怎么实施,你们不要再找我。我做一件事的前提是它值得,但显然,你们的工作态度不值得我继续用心。”
至于泥潭里那副白骨的处,谢安青更不想管。
一记起它,她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如果今天没有陈礼,她会不会变成那之后的第二副,如果陈礼不够聪明,不够果断,她们会不会变成那之后的第二副、第三副。
她不断肯定陈礼,解陈礼,心疼陈礼——泥潭里的水多难喝的;她连鞋带都绑不好的右手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从具有吸力巨大的沼泽里托起一个人;她迫切渴望幸福,“幸福”却岌岌可危,她想在这种巨大的矛盾撕扯下保持清醒,需要多强的信念;她选择背弃承诺,甚至搭上性命去拯救“幸福”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有没有想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想的时候,她有没有觉得不甘心?
她越肯定,越解,越心疼她,就越喜欢她,越觉得这辈子最不能没有的就是她,然后就越怨恨她不是让她承担被抛弃的痛苦,就是让她面临可能失去的恐惧。
她所剩无几的冷静在爱恨相悖的矛盾之间逐渐支离破碎,不尽快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刚刚对许寄的恐怖反问,现在对渔村书记的尖锐质问很明显只是一个开始。
谢安青闭了一下嘴唇,没再会渔村几人,转身往墙边走。
急诊陆续有人来有人走,各科室的专家此刻都聚在陈礼病床边,全力抢救。
谢安青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吕小姐。”
吕听正在劝说渔村几人先行离开,闻言应一声,快速回头:“怎么了?”
谢安青:“能不能帮我找台电脑?”
电脑?
陈礼的生死都还没有结论呢,要什么电脑??
吕听拧眉,视线不经意扫过谢安青控制不住发抖的双手,她立刻明白过来什么——每个人排解紧张的方式不一样,她是发飙,陈礼是发疯,谢安青是分割自己,压抑自己。
“马上。”吕听说,她火速拿出手机给谈穗打电话,“十分钟内,我要看到一台性能最好的电脑,卡一秒,我跟你没完。”
排解紧张的过程要绝对顺畅快速才有可能起到积极作用,卡顿只会适得其反。
谈穗一句原因没问,只道:“五分钟。”
渔村几人一走,走廊里即刻恢复安静。
谢安青坐在冰冷阴凉的地砖上,腿上放着电脑,写渔村整改方案。她像机器,不吃不喝,不声不响,不动不停。
吕听看一眼红一眼。
九点,十点,十一点……
十二点,院长——谈穗母亲——偏头摘着口罩走出来。
谈穗立刻上前:“怎么样?”
走廊里持续良久的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谢安青手指悬空,已经恢复听力双耳忽然响起尖锐的嗡鸣。
她潜意识在抗拒听到结果,怕是坏的。
又迫切想听到“平安无事”这四个字。
谢安青冷到颤栗,凝固在文档里的视线迅速变成一片花白,她握了一下双手,顿了顿,强迫自己抬头看向谈穗的母亲。
嗡——
耳边持续的嗡鸣一秒比一秒尖锐,钻进脑子。
谢安青什么都听不见,她闭了闭眼睛,目光紧锁着不远处的几个人,分析她们的表情。
吕听很紧张。
谈穗一直在提问。
她们一起转过来看向她的那个瞬间,她耳边的嗡鸣达到峰值,视线全白,失控抖动的腿放不住电脑,“咚”的一声,把它摔在地。
那一声像现实和虚幻的计时钟,后者结束,前者开始,她一把被拉出来,所有感官恢复清晰。
吕听大步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喜极而泣:“活着,活着!听到了吗?她活着!手里攥着你塞进去的手串死活不放,才活下来的!太喜欢你,才活下来的!你听到了吗??”
谢安青张开口,说:“听到了。”
像是刚学说话一样,缓慢、艰涩。
尾音回返到耳朵里时,她眼睫轻眨,泪滚下来,僵硬紧绷的肩膀迅速开始发抖,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哭声。
只一秒,变成嚎啕大哭。
她曲起双腿,紧抱膝盖,趴在上面哭得撕心裂肺,再不见一点“谢书记”的成熟稳重。她的恐惧、怨恨、委屈,她浓烈的爱爆发在医院冷冰冰的走廊,被一众对她来说还不那么熟悉的人看见。
她放肆地哭,丝毫不觉得羞耻。
看见的人自然不会要求她坚强,不会要她顾及“谢书记”这个人设的脸面。
大家都只是默默陪着,痛着,第一次知道人身体里竟然可以藏那么多的眼泪。
……
零点过半,谢安青从卫生间里出来,刚洗过的脸上沾满水珠,仍然无法掩盖她通红的眼睛。
闻讯赶来的Flora在她走过来时起身,欲言又止片刻,说:“陈也这么大声地哭过。”
谢安青擦脸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Flora。
Flora打开手机相册递给谢安青,里面是张拍摄在一年前的照片——背景是高高的石壁,陈礼弓身撑跪在一座看起来已经被遗忘很久的佛龛前,右手抓着胸前脏乱的衣服和手心里红色的串珠,从静态照片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痛哭。
扑向谢安青。
她在那一瞬间,眼前骤然晕眩,发不出声音。
Flora看着她说:“但你哭的是她还活着,你们还能继续相爱,而她哭的是,她求了十三次,终于求到了姻缘上上签,这世上却再没有那个要和她接吻,会和她结婚的人。”
第89章 谁对谁错。
一年半前。
Flora有个合作找到陈礼, 两人在西林见过一面。Flora很惊讶陈礼大变模样,她不再穿各式各样的长裙,不再挑着眉毛意味深长地发笑, 不再具备那种让人一眼看过去明艳夺目的特质,她说话做事沉了很多,还经常坐窗下出神——阳光充足的窗下,她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常年下雨,浸在水里。
Flora观察几天后,忍不住问:“陈, 在你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礼刚拍完一组照片, 在看效果,闻言她握着鼠标的手大幅度偏了一下,差点删除最满意的那张,“嗯。”她说。
Flora:“你想跟我说一说吗?我应该是个还不错的倾听者。”
陈礼看着屏幕的视线虚晃发直,片刻, 拿起相机说:“不了。”
Flora张了张口,没再说话。她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晚上十一点的时tຊ候, 却突然接到陈礼的电话:“方不方便来我这儿一趟?”
陈礼的声音含混不清,微微发抖。
很明显是喝醉了酒, 情绪控制不住, 还在拼命克制。
Flora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 马不停蹄换衣服出门,到陈礼家的时候,被地板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吓了一跳。
“来了。”陈礼靠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手里勾着几秒前刚刚一口喝空的酒杯笑问。
她身上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白衬衣, 黑裤子,其实很符合她富有攻击性的气质,她只要肯站起来,把背挺直了,走哪儿都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人才翘楚,此刻却衣领凌乱的翻着,衣摆一半掖在裤腰里一半搭在外面,她嘴角在笑,眼眶湿红,整个人矛盾又脆弱。
Flora心口发凉,连忙撑着沙发坐下来,问:“怎么了?”
陈礼笑了声,伸手去拿酒瓶。
Flora看着她在那一声笑出现时,瞬间红透的双眼,伸手抢走酒瓶,几乎肯定:“陈,你是想哭吗?为什么想哭?”
陈礼得不到酒精的冰凉感和眩晕感,目光迅速变得焦躁,但她还残留有清醒,所以没对抢她酒的Flora发脾气,而是手撑膝盖,用力抓自己的头发。疼痛让她冷静,她靠着小臂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我想她了。”
声音潮湿、哽咽,出口的瞬间,眼泪掉在脚背上,滑出很长两道水痕。
Flora心惊肉跳,她认识陈礼七八年,从来没在她身上看到过这副模样,整个脊背弓着,肩膀压得很低,明明是不太有形象的放松姿态,此刻却好像是一根弦,已经快绷到极限,外界只需要稍微再给她施加一点压力,她就会立刻崩断。
Flora口齿生霜,满身的寒气,再出声,语气都变得小心:“她是谁?”
陈礼:“WhatsApp。”
Flora记忆一秒回笼——半年前的WhatsApp里,陈礼有让她帮忙寄补气血的保健品到西林。她收到那条消息的第一反应就觉得不是陈礼自己需要,问她几次,她始终含糊其辞,过了很多天才说:【我恋爱了,她很可爱。】
那不是好事?
为什么要哭?
热恋期的人情绪敏感?过度的想念让人崩溃?
Flora不解,开口询问之前,被陈礼补在后面的一句话撞得头脑轰隆眩晕。
“她没了。”
“……?”
Flora怔愣了至少五秒钟,不敢置信地向陈礼确认:“‘没了’是什么意思?丢了?还是……”
“死”这个字,Flora难以启齿,尤其是面对情绪忽然崩溃,倒在地上身体紧紧蜷缩的陈礼,她看起来太痛苦了,牙咬着胳膊,不过眨眼功夫,就有血流出来。
Flora觉得自己不用问了,答案呼之欲出,她急忙过去拉陈礼的手,不让她咬自己。
两方对抗间,陈礼的手机被从桌上打下来。
Flora下意识转头往过看,屏幕里是一张点开的一寸照,蓝底,里面那个女孩子长得很年轻,双眼却仿佛历经沧桑。
Flora被震撼到了,之后一直记着那双眼睛和那张脸。
而地毯上,陈礼还咬着自己,哭得悄无声息。她是在半个小时后冷静下来的,胳膊上牙印混着血,Flora看着都恐怖,她却像是看不见伤口的狰狞,感觉不到流血的疼,一口接一口喝酒。
Flora总觉得她想把自己灌死,好像那会是一个对“死亡”的正当解释,就没有人能批评她经受不住打击,或者说她不负责任,丢了一摊子没完成的事。
可终究,只是一夜的酒而已,喝不死人。
次日,Flora在看了若无其事的陈礼无数次后,忍不住打断她修片的动作,说:“陈,我后天走,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转一转?”
陈礼没有思考:“不去了。”
Flora:“我……”
陈礼:“她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我手里仅有的这张一寸照是从网上下载的,应该拍在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我后来认识的那个她不完全一样。我还留在这里,就已经快想不起来她的样子,走远,我怕我会忘了她。”
这对陈礼来说应该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Flora清清楚楚看到她在说的时候,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了一样,致使她那么痛,后面的话分明就在喉咙里,她只需要张一张嘴就能说出来,却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Flora,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在哪里遇见过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当然没有,即使是双胞胎,也会在熟悉之后,从两人身上发现显著的个体差异。
但Flora不敢这么说,她已经看到了陈礼行将就木的心,无法承受更多打击。
迟疑片刻,Flora说:“没有,但世上总有两个人高度相似。陈,你要不要和我出去转一转,找一找?”
Flora一开始就想着这么说的,她怕陈礼把自己拘久了,内里会变空、腐烂,成为行尸走肉。
那样的人生除了痛苦,没有任何意义,所她想叫陈礼出去转一转,散散心,说不定会有转机。
现在话被绕了一个大弯子说出来,她没再遭到陈礼不假思索的拒绝。
但她不知道,陈礼不是要去散心,她是真的想去找一张高度相似的脸,找一段被她弄丢的爱情。
她们从国内找到国外,从初春找到盛夏,走出去,找回来,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在路上,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种失望与希望交织成的绝望,不知不觉在陈礼身体里堆砌,让她奄奄一息;那些不断在失望后重生的希望,悄无声息吸收着她身体的养分,让她形销骨立。
“陈除了工作室,好像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同时在做,她总是很忙,白天赶路,晚上熬夜,电话一个接一个打,问题一个接一个处,最疲惫的时候,她睡着觉,昏倒在了床上。”Flora说。
————
医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的走廊里,Flora看着谢安青的嘴唇抿直压紧,苍白着脸,她的眼泪好像已经在不久之前流干了,现在就只是红,触目惊心的红。
“她怎么‘醒’的,怎么好起来的?”谢安青手里捏攥着擦脸的纸,听见自己问。
她记得酒店再见那天,陈礼看起来很健康,从精神状态到身体状态都很健康。
……心状态伤亡惨重。
她紧绷、激烈,在她看来莫名其妙就爱得汹涌澎湃,无法自拔,以至于那声好像用尽全力喊出来的“可是我爱你”显得可笑,现在忽然发现,她不过太擅长对自己的事情一笔带过,甚至只字不提。
可是解题的时候没有过程,是没有分的啊。
谢安青把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闭着眼睛想再遇时,那个被自己处处冷待,不多说一句辛苦的陈礼,想她肯定遇到过一个契机,扭转了那种不断往下沉的局面,才能保证外在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至少看起来正常,而内里……
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丰沛、明确起来的爱意与日俱增,蓬勃生长,却被困在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里,无处伸展,无法释放,变成遮天蔽日的阴暗,日复一日地,把她逼疯。
谢安青睁眼看着地面,已经干涸的眼泪再次泛滥,一瞬之间泪如雨下。她哽咽着,等不及Flora组织好语言,重复问:“她怎么好起来的?她的手。她怎么‘醒’的??”
从自己为自己编造的,永远不会成真的梦里醒过来,回到现实。
她怎么做到的?
——她求了十三次,终于求到了姻缘上上签,这世上却再没有那个要和她接吻,会和她结婚的人。
Flora说在开始的话从谢安青脑子里一闪而过,她错愕抬头,视线扫过旁边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的饶之,听到Flora嘶哑地开了口:“人在经历极端的崩溃之后,要么浑噩着死亡,要么痛苦着苏醒。陈是后者。”
————
她们满世界找,最后一无所获回到西林那段时间陈礼很消沉,除了本职工作和Flora明确知道存在,但不清楚是什么的事情,她几乎没有额外的生活,只要一闲下来就坐在阳光充足的窗边走神。
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是。
皮肤被晒红晒伤,她全不在乎。
Flora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无意听到谢安tຊ青“死”在洪水的淤泥里,而她怕黑暗潮湿的环境,她忽然就明白了陈礼非要坐在那里的原因。
“她做村书记的时候很负责任,如果真有福报这回事,她这一次应该生得很好。”
“生在阳光充足的地方。”
那她只要经常去那种地方坐一坐,总有一天会再遇见她。
陈礼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平静,Flora听得胆战心惊,她无端觉得陈礼身体里最后一处能够支撑她的地方也崩坏了。
那很可怕。
她绞尽脑汁去想解决办法。
有一天傍晚,她在离工作室不远的一座塔楼上看到悬日,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传进坐在窗前的陈礼耳朵里,她忽然像是活来一样,拿着相机大步往出跑。
在道路复杂的城市里追日谈何容易,一不小心就会走错,迷失。
陈礼那一天没有追到。
从第二天开始,她每天去东边山上等,那里视野开阔,只要悬日出现,她就一定可以看见。
可是不巧,进入雨季的西林市几乎天天下雨,她等了整整一周,结果和她四处去找一张高度相似的脸一样,一无所获。
那一秒,疲惫将她击垮。
她在起身下山的瞬间头晕目眩,拿不住手里的东西——相机、手机,还有一串红色的石头手串——齐刷刷从她手里脱落,往山崖下掉。
钱财都是身外物,这里的人不是总说“破财消灾”么,掉下去就掉下去了,人没事就是万幸。
Flora想。
抬头刹那,一道黑白色的人影从她瞳孔里闪过,消失在了崖边。
Flora一愣,声嘶力竭地喊:“陈!”
那一声把在石缝里躲雨的野鸟都惊起来了。
Flora大惊失色,仓皇地朝崖边跑。
……还好。
她攀住了树枝。
她还能动。
“???”
“陈,你要干什么?!”Flora厉声呵斥,“万一哪一脚没踩稳,你会掉下去摔死的!不要再动了!停下来!马上停下来!”
陈礼置若罔闻,她的右手在急速坠落的过程中攀住树枝,几乎扯断,每一秒都疼得浑身颤栗,汗流浃背,目光却稳稳地,紧锁着挂在树梢的手串。
一寸照、手串,她手里和谢安青有关的东西就剩这些了。
找不到和她相似的脸,至少应该留住她的痕迹。
忘记太可怕了。
她昨天半夜惊醒,忽然记不起来谢安青是谁那秒,浑身都在痉挛、抽搐,靠在工作间打印了一千多张她的一寸照才勉强缓解下来。
她能忍受那种神经仿佛被一根根剥离身体的痛处。
每晚都经历一次也没问题。
她最接受不了遗忘。
陈礼伸出痛到麻木的右手,朝挂在不远处的手串伸出去。
山间雨淅淅沥沥地下,飞走又回来的野鸟在石缝里跳,一切都静得不可思议。
直到没有尖叫的坠落声又一次在山崖下响起。
Flora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
谢安青靠坐在医院走廊的墙根,同样泪流不止。
“傻子!大傻子!”
她那么厉害,认识那么多厉害的人,随便找谁查一查就知道她没有事,为什么不去做呢?
为什么!
谢安青咬着牙齿,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呐喊、质问。
Flora说:“山崖下面有一座被遗忘的佛龛,求姻缘的,我们后来知道那个山崖叫姻缘崖,传说只要有人能平安往返,并且在佛龛前求到了姻缘上上签,就可以白首同归,共度余生。陈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这就是陈礼“醒”过来,好起来的契机。
她有了新的方向、目标。
从那天起,她风雨无阻,不顾需要马上治疗的右手,每天往返一次姻缘崖,跪在佛龛前求上上签。
“求一次不是,求一次不是,”Flora掌根压着眼睛哭出声来,“求到体力耗尽,人快崩溃的时候终于求到了,陈突然愣住,呐呐地说,她……没了……”
“还有谁能和我接吻,和我结婚?”
讽刺至魂,疼痛入骨。
陈礼看着手里破旧发霉的竹签笑起来,Flora在旁边慌了,惊恐地看着她。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不停地笑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落在竹签上,模糊的不是那上面的字迹,是她绝对不可能再拥有幸福的漫长人生。
她一次次的坚持彻底崩碎,抓着把她带到希望面前又狠狠打碎的手串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天太破碎,Flora这辈子都忘不了,但她的路上有看不完的好风景,时间一长就慢慢好了。
陈礼则是那样一直坏着,手不治,签不扔,爱在不会重见天日的胸腔里继续蓬勃生长,长到猝不及防又一次触及到谢安青那秒,陡然冲破她的胸膛,一切就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Flora哽咽着说:“看起来,陈并没有告诉你这些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
“我知道,”谢安青颤抖着,嘴唇嗫嚅,“她是个哑巴。”
13岁,生活遭遇重击后,她就强迫自己变成了哑巴。
危险的不敢说,冒险的不能说,时间久了,好的不说,坏的也不说,只会盲目地做。
前几天那些初恋啊,固执啊,幸福啊,唯一啊……
那些话,她攒了多久才想起来要说?
早说多好的。
谢安青的耳根子很软,很好哄,听一听,就什么都忘记了,只剩对她根深蒂固的喜欢。
早说多好的。
现在的回顾像一条横空出现的路,从荒野植被里穿行而过,通向繁花似锦的终点,这条路让一切突然、可笑的行为变得顺成章,逻辑通畅。
她知道那里好。
可要走过去,总免不了被伸到路上的荆棘——陈礼打着爱情名义的逼迫,强加给她的重量——划伤、割破。
她试图解,现在几乎全部解,对她个性固执的怨恨便一哄而散,徒留漫无边际的恐惧。
那么爱她的人,她那么爱的人,万一,万一,万一死了呢?
谢安青一秒也不敢想,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情绪、眼泪,把电脑还给吕听,向谈穗道谢,跑到陈礼床边,喘息着,胸腔里的心跳又沉又重。
她停在她面前,透过她焦灼、狰狞的梦境,近距离围观她的过去,探索她的痛苦,一点一点,小心翼翼进入她心里那个巨大的黑洞。
磕在牙齿上的糖果、景石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校门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身上染血的裙子。
罗威纳、冷血蛇。
陈礼很久没梦到这些东西了,她和从前一样,在梦里经历,亲手把它们一个一个,全部打死。
不同的是,她从前是能醒,固执地不醒,在梦里暴力发泄,而现在,她想醒,拼命想醒过来,看一看那个被蛇缠住脖子的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无力感将她啃噬。
她心急如焚。
表现在神情、肢体上是痛苦的表情,淋漓的冷汗和紧绷发抖的身躯。
医生过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打镇静剂都没有作用。
吕听急得掐谈穗胳膊。
谈穗:“妈,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加大剂量试试?”
谈穗母亲:“再多可能损伤神经。”
吕听:“那就这么干看着?”
谈穗母亲神情凝重,她从医三十多年,很少遇到这种药物都控制不住的情况,可要说是病人的执念太深,意念太强,这种解释也不是完全违背现代医学。
谈穗母亲快速道:“她救上来的那个孩子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去找谢安青。
她满脸的汗,跌跌撞撞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捏着一片新鲜的绿叶。
她说:“我知道怎么让她安静下来。”
谢安青紧抿嘴唇缓解急促呼吸,稍一平稳,她咽了咽喉咙,把刚刚找了大半个医院才找到的一片树叶抵在唇边。
吸气,吐气,小桥流水在她口齿眼眸之间。
周遭一圈人从不解到惊讶不过一瞬间,一为有人能用普普通通一片树叶吹出那么丰富的旋律,一为这旋律对病床上苦苦挣扎的那个人来说,胜过了所有灵丹妙药。
陈礼静下来,觉得这曲调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哪个燥热的下午。
她和不久之前一样陷在噩梦里,耳边狗吠不断,蛇爬了满身,可等醒过来,她只是出了一身汗,怎么都找不到那种熟悉的,极端紧绷过后该有的酸楚。
……她在那一天就被拯救过。
后来被拯救她的那个人爱上。
悬日、兔子。
咆哮的洪水、死寂的坟。
她跪在坟前一整天,暮色降临之前,tຊ她看着墓碑里年轻爱笑的女人,空声说:“妈,我有喜欢的人了,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把她,弄丢了。”
她又猝不及防出现,坐在酒店明亮的窗边,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可爱,她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去,奋力将她抓住。
“可是我爱你!”
“可是我不爱你了。”
陈礼被惊醒,视线发白,胸口发闷,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尤其是右手,像是从骨头到神经全部碎了一样,不动都疼在深处。她本能去握——
手串呢?
陈礼蓦地睁开眼睛,撑坐起来,一瞬间头晕目眩,痛苦不堪。
刚好进门的吕听听到她喉咙里疯狂外溢的呻口今,东西都顾不上放,随手往地上一扔,大步跑过来扶住她说:“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的,你别乱动!”
陈礼抓住吕听就问:“手串呢?我的手串呢?”
不是。
不对。
“她呢?”
“救出来了没有?”
“受伤了吗?”
“伤得重不重?”
“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哪儿?”
陈礼等不了,酸软无力的手掀开被子要下床去找。
吕听一把将她按回去,忍无可忍吼道:“她好得很!没受伤,没中毒,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你能不能先管好自己!四天了,整整四天了!我每次进来看到你死气沉沉地躺着不动,都以为你要死了!你能不能别折腾了!当是我求你!谢安青没日没夜照顾你不疯,我快疯了!”
吕听不带停顿一通吼结束,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都震红了,她不想被陈礼看见自己矫情的一面,迅速直起身体,把头偏向一边,咬着牙说:“你先管好你自己!”
陈礼抬头看着吕听,嘴唇干裂泛白:“她没事?”
吕听:“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你拿命换她,你都好好在这儿了,她还能有什么事!”
陈礼手颤抖着,神经得以放松,惊喜蜂拥而至,低头看到空荡荡的手腕,她目光瞬间僵直,想象病号服下不再藏有手串的上臂,迟钝地回忆起沼泽边的对峙。
“陈礼,你不要逼我对你说难听的话。”
——你敢过来,我们就完了。
她不止过去了,还在蛇咬上她的脖子之前跳进沼泽了。她那声“陈礼”喊得那么悲痛凄厉,像是不会再原谅她一样。
那她们,现在是……
完了吗?
陈礼忽然像是没了知觉,低头看着白到透出冷冰感的被子,喉咙滚动,一开口,声音极轻极哑:“她在哪儿?”
话题突转,正在气头上的吕听一怔,声音低下来:“走了。”
“走哪儿?”
“回西林,回东谢村。”
“什么时候走的?”
“正在走,现在应该刚到机场。她是下午三点的飞机。”
“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没有。”
陈礼“嗯”了声,“啪”,眼泪掉在被子上。
吕听心一磕,眼眶也红了:“她照顾了你四天四夜,累了,你就当她是回去休息了。”
陈礼:“嗯。”
吕听:“你赶紧把身体养好,该找找,该道歉道歉。”
陈礼:“嗯。”
吕听:“陈礼……”
陈礼:“嗯。”
吕听:“……”
吕听看着被掏空了一样的陈礼,心跟被堵住了似的,梗得难受。她要没见过谢安青哭,可能还会偏心陈礼,觉得谢安青不应该在这时候走,见过了,她哪儿分得清谁对谁错。
也许她们都没错,错的是险恶的世道,丑陋的人心。
吕听不忍心看陈礼这样,再次把头偏开。视线不经意扫过床头柜上的纸,她双眼一震,快速道:“谢书记有留话!”
吕听快步走过来,把床头柜上对折着的纸翻开,递给陈礼。
陈礼目光短暂放空,聚焦在那上面。
【我想要的是一个疼我的人,想和她有一个家,不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第90章 我还在你手心里。
午后温度升高, 湿热感加重,原本尖锐的蝉鸣也逐渐变得疲软。
陈礼低着头,不声不响把谢安青留下的短短二十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房间里静得吕听一颗心七上八下——她真是蠢到家了,就陈礼现在这种要死不活的状态,哪儿受得了手串没了、谢安青走了这么大的打击,她为什么不知道先看一眼纸上的内容??
吕听脸色难看地想把纸拿走,手一动,被陈礼捏住, 抽走。
“……”
吕听破罐子破摔:“她该生气。”
陈礼不语, 依旧低头看着纸上熟悉的笔迹。
吕听:“老好人被逼得不顾形象大喊大叫,当众大哭,一晚上惊醒无数次,确认你的情况,白天每睡十分钟就会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去探你的鼻息。陈礼,你要是能亲眼看一看那个画面就好了,看完, 你什么都能解。”
解太爱也能变成怨恨,太爱才不敢靠近, 因为承担不了失去。
谢安青是这样, 陈礼——
唉。
吕听忍不住叹了一声。
陈礼不也正是因为这样, 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和被记恨的风险一次次那么做。
烦。
劝解的话不论对着她俩谁说都有道,都没道。
旁观者连头都不知道在哪儿,哪来顺乱麻的本事。
这段关系除非她们自己想通了,接受了,自己想办法去找那个对谁都公平的平衡点, 否则永远都逃不出去又定不下来。
吕听闭口不语,转身去拾刚才随手扔在地上的东西。
是谢安青帮陈礼收拾的换洗衣物。
谢安青自己的,已经全部装进行李箱带走了,陈礼来时房间是什么样子,现在恢复成了什么样子,她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手里薄薄一张纸,反复回忆第一次试图交心时,谢安青强忍眼泪的“我不要”,她拒绝承受再次可能被抛弃的风险又愿意让她动,让她动了又用“你不惜命,我为什么要救你”逼她承诺,最后失望而归,该为她哭还是在哭,该为她担心还是担心。她一步一步,始终主动,始终勇敢,先开口说爱,大方问她要爱,从没想着放弃爱,努力在维护她的爱。她的爱,无限包容无限长,她的……
明明知道固执自大,阴暗疯狂,就是不改。
“啪,啪……”
眼泪密集地掉在纸上,洇湿了黑色的字迹,也洇湿了远在机场的谢安青手里那张便签上重叠的墨迹。
许寄打完电话一抬头就看到谢安青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哭得悄无声息。她们是一起来的,怕被谢安青拒绝,她借口自己出差,把她送来的机场——今天这一别,估计没什么机会再见,她不得不想办法抓住。
谢安青从上车,手里就捏着一张白色的便签纸。
怎么看都像是废弃了的,上面纵横交错画了很多道,已经将纸划透。
谢安青却越看,手捏得越紧,嘴抿得越直,在刚刚,看着它掉下眼泪。
许寄不用想就知道它和谁有关。
这世上恐怕只有那一个人能引起谢安青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何况那上面还密密麻麻写满了“阿青”。
什么时候写的呢?
她狠心划掉她写在上面的信用卡密码,把她的心意全部还回去那天?还是后来一次次被推开,没了办法?
一下子写这么多,手不疼吗?
谢安青手指发白,忽然想起在公交车上拆开的那个信封,里面的纸条,纸条上陈礼写的关于自己吃药的时间、咳嗽的次数。她的字,撇捺折钩全都在发虚,是疼得吧?那密密麻麻写这么一张“阿青”,她要忍多少痛,流多少汗?
谢安青弓身在膝盖上,撑起的肩膀渐渐发抖。
许寄攥着手机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过来说:“生气就去骂,担心就去陪,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
看不见,摸不着怎么都不比当面拉扯好受。
谢安青摇了摇头,声音闷在腿上:“没生气。”
对她的怨恨早在出事那晚,就已经被Flora的话打消了,往后日日照顾她,看她被狗、被蛇,被各种噩梦缠住,一不留神就会把胳膊肩膀抓搓出一片血红的样子,也开始对她总是一笔带过的经历感同身受。
她真的很怕狗。
谢安青手指捏缩,抓着肩膀,脑子里,和陈礼于平交道口初见那天,她站在水渠里,肩膀发红的画面冲击着她。
她就是特别怕狗,那天流血的小腿不是为了接近她编造的谎言。
那是一场持续十几年也无法消化的噩梦。
十几年都是她年龄的多一半了,那些事发生的时候该多恐怖,才会让她这么“念念tຊ不忘”?
谢安青无法想象,趴在腿上哽咽。
在医院的这几天,陈礼每一声痛苦的呻口今,每一次抓红的肩膀都是刀子戳着她的心脏。
她开始了解她的处境,开始共情她的艰难,越深入,越控制不住反思自己——爱情至上,它在,陈礼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它不在了,陈礼的话便变成耳旁风,杀人刀,要么无视它们,要么憎恶它们,独独没有成熟智地剖析过它们。
是不是只要她当时多想一句,就能找到和平的方式结束那段关系,陈礼的手现在就不会疼,心就不会坏?
谢安青这四天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无数次。
她知道自己又开始纠结内耗钻牛角尖了,陈礼不想说的事,她就是想千百句也想不出来所以然。
可就是控制不住。
太喜欢她了。
越来越喜欢。
喜欢交织着心疼,还有每一次反问自己时,陡然滋生的……歉疚……
谢安青低声发笑,嗓音潮湿:“我看似主动,其实一直都是那个享受的人,她给我的好,我照单全收,所当然,给她的回报除了谈情说爱,从没有回头去为她做点什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示。”
许寄:“……爱情又不用上称,没必要非得你半斤,我五两。”
谢安青:“我知道。”
还知道“被爱”是感情里再幸福不过的事,她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因为纠结这个,不陈礼。
许寄说:“那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呢?
所有事情一清二楚了,为什么要走?
谢安青说:“去拿一样东西。”
许寄:“什么东西?”
谢安青:“能明确我和她的关系,让我和她有一个家的东西。”
许寄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仍然心生羡慕,她胸口酸涩,强忍住情绪开口之前,听到谢安青再次出声:“我现在看不了一点她疼,不敢想一点她死。”
对她的喜欢越是浓烈盛大,越怕她疼;对她的怨恨计较越是微薄,越怕她死。
“我这几天一闭眼就是她没有心跳的胸口和冷冰冰的脖子,我睡不着觉,吃饭呕吐。”像是神经失常了一样,怎么都停止不了折磨自己,“我对恐惧的承受能力快到极限了,一旦崩溃,我肯定又会去要求她,限制她。我在换位思考时,笃定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她一定要做到?一定改变?”
“这对她不公平。”
“她也不是天生这样。”
“往前,她才是真的小公主。”
“我都能想象她光芒万丈,自信明亮的样子。”
现在被迫流浪,吃尽苦头。
“我很心疼她。”
“她一难受,我就想哭。”
“我越来越乱,越来越接受不了生离死别这种恐怖的事实,甚至于打在她手上的针都好像是扎进我心里的。我太恐惧了,快继续不下去,急需一样东西把我完完整整地打包给她,让我彻彻底底属于她,我好像才能安心一点。”
刚好县里打电话过来,让她尽快回去一趟,讨论到市里汇报的事。
刚好陈礼要醒了,一切尘埃落定。
刚好她知道那个能让自己安心东西是什么,而且唾手可得。
她就放心地逃走了。
趁机找个清净的地方平复自己,收拾好自己,想办法把与日俱增的恐惧消化掉,然后再想一个办法,接受她遇见的陈礼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己见,保护欲旺盛的人,接受她的那些经历把她变得不爱自己。只有心甘情愿接受她好的坏的,她的一切,她才有勇气和她一起承担,才能在这种爱恨背道的感情观里再一次找到全心全意爱她的办法,而不是始终沉溺于可能被她推开或者在某一天失去她的恐惧里,反复拉扯,相互折磨。
除此之外,她走还是怕她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心疼——才四天而已,她就瘦了六斤,眼窝凹陷,脸色煞白,和鬼一样难看。陈礼看见会心疼。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应该是她好好养身体的时间,要心平气和。
她就走了,赶在她醒来之前。
她要及时收拾妥当自己,赶在她好之前回去,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天,可能一周,可能一个月……
一个月太长了。
“许寄,对不起,”谢安青快刀斩乱麻,快速道,“我还是爱她,一直都只爱她,一天比一天爱她。”
她知道许寄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什么,她迟迟不愿意画句号,那就她来,画完集中精力进入下个阶段。
许寄被看破说穿,红着眼苦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感情上一厢情愿的人多的是,和你们无关。你们只是太惹眼太好。”
但不能因为好,就判她们不爱那个人是有罪。
“帮我给你姐带个好。”许寄说。
谢安青点点头,又在膝盖上趴了很长时间才直起身体。她把皱皱巴巴,湿了好几块的便签仔细夹进笔记本里,攥着行李箱拉杆说:“再见。”
许寄:“再见。”
两人往不同的方向。
谢安青走得干脆利索,头也不回;许寄没差要出,原地回头看着她。
她细瘦的腕上戴着一串红色手串。
红得很惊艳。
谢安青按部就班地登机、放行李,把不会用到的毛毯还给空乘,在她的指示下仔细学习紧急出口操作说明——她返程的位置是紧急出口第一排,要学习这些。
学习结束,准备把操作说明放回去的时候,谢安青动作一顿,看到了被沾上一小片红色的左下角。她继续倾身,把说明书放回前排网兜,然后靠坐回来,摊开了左手手掌。
手心里的“礼”字已经被汗模糊了。
意料之中。
这个字是临出发之前,她把陈礼的口红抹在刻了字的橡皮上,印在手心的。
橡皮的背面还有另一个字——青。
她离开医院的时候,用马克笔涂红那个字,印在了陈礼手心里。
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她看没看见。
她心思重,陈礼的也不轻,她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陈礼醒来之后肯定会多想。
再加上那句出自真心,就更容易让陈礼误解的留言。
谢安青顿了顿,掏出手机,找到陈礼的微信。
“嗡。”
吕听偏头,拔了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递给陈礼说:“有微信。”
陈礼失神太久,脑中放空,闻言她捏了一下手里的纸,叠起来放在枕边,伸手接住手机。
解锁无声。
陈礼震动的目光仿佛烟花绽放一样轰隆作响。
【礼姐,我没生气,以后都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和你闹脾气,我现在只是很心疼你,13岁,14岁,15岁,16岁……每一个年纪的你,我都心疼,但我已经不能为她们做什么了,只有31岁往后的你是我的。你好好把自己养起来,等我去西林找你。】
谢安青没把同许寄说的那些话解释给陈礼,太复杂了,那是她的心结,她自己平复,自己缓解,对陈礼,她现在清清楚楚,不必解释。
但要表达,要让她安心。
【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我要的就是一个疼我的人,和她有一个家,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
【那个人是你,只会是你,所以你必须把自己养好,用你后半辈子全部的时间来负担我对幸福的渴望,否则我不会承认你是真的爱我。】
【我在威胁你。】
【你会接受我的威胁,对吗?】
不对也没有关系。
等把那个东西拿过来了,她不点头也要点头。
小狗占领了的地盘,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谢安青眼眶微湿,双耳绯红,飞快地点着键盘打字。
【我回去是有一点工作,还要修补一样东西,拿一样东西,等都处好了,我就去找你。】
【你现在先摊开右手看一看。】
陈礼读第一句的时候,就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了,头晕目眩,做不出反应,她手是被吕听硬生生掰开的,手心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青”撞得陈礼目光全碎,眼泪崩溃。
“我还以为……我们完了……”
“我以为……”
“她再不会原谅我了……”
陈礼从压抑的哽咽到失声痛哭,心都要被谢安青这些话揉烂了,但是一点都不疼,完全不疼,她就越发控制不住眼泪,总是藏着压着的情绪迅速爆发出来,哭得吕听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变态,陈礼都已经哭崩了,她竟然还想让她哭得再狠一点,再大声一点。
呵——
为什么不呢?
都已经十八年了,她撑得够久的了,再晚,她就老了,想大声哭都没有那个力气。
吕听把床头柜上的纸巾放在陈礼手tຊ边,出来病房外面待着。
里面的哭声持续了很久。
吕听站得腿都开始发僵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笑,吕听扭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陈礼鼻头、眼睛通红,看着手机在笑。
【礼姐,看到了吗?我还在你手心里,我也会好好地,一直把你攥在我手心里。】
第91章 每一天都很想她。
文字的末尾跟着一张谢安青手心的特写照。
这张拍在她刚刚用橡皮印章把“礼”字印在手心的时候, 很清晰。
她说:
【你涂这个颜色的口红很漂亮。】
【见面那天,如果你抹了它,我们接吻。】
谢安青留下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条件给陈礼, 彻底安抚了她贫瘠枯瘦的心脏,她把照片设置成手机桌面,开始认真养身体。
养了一周出院,立刻被谈穗家的专机送回西林。
韦菡到这时候才知道她在东林发生的事情,气得大发雷霆,和她一坐一站, 骂了大半小时, 才在沈蔷的调和下放她休息。
“没好之前,一步门也不能出!”韦菡气得咳嗽都慢了,铁青着脸说:“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回自己家。”
陈礼往出走的步子顿住。
沈蔷递给她一个眼神, 示意她不要反驳,韦菡这次是真担心了。
陈礼知道,她垂在身侧的手捏了一下食指关节, 说:“知道了。”
韦菡摆摆手,竭力克制着急促的呼吸。
沈蔷:“阿姨, 带陈小姐去客房。”
阿姨是沈蔷从家里带过来的, 自她和韦菡在一起, 就一直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都多少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韦菡发这么大火,吓得一愣一愣的,闻言连声道:“好, 好。陈小姐,您这边请。”
从这天起,陈礼每天固定的时间见一次医生,分秒不差的吃三顿药、三顿饭,早睡早起。
身体条件达标之后,她开始加入适量的运动,处一些紧要的工作,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简单,以至于她偶尔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切很不真实。
又格外希望未来的每一天都是这样。
她期待简简单单的生活,每天迎着朝阳,披着星月,和想见的人接吻、亻故爱,长相厮守。
怀着这样的憧憬,八月转瞬即逝,九月开始。
开学季充满朝气,到处洋溢欢声笑语,对陈礼来说却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月份——陈景陈雎死在这一月,她作为景石小公主无忧无滤的生活结束在这一月,同是这一个月,师茂典的父亲、师飞翼的爷爷生日,他们合家团聚,喜气洋洋。
反差激发陈礼的恨。
随着陈景陈雎忌日的逼近,陈礼的状态肉眼可见低沉下来。
“笃!”
陈礼在谢安青的微信上打卡成功吃药时间和身体状况后,扔下手机,面无表情走进一楼的健身房。
正在和沈蔷说话的韦菡声音一顿,目送陈礼的背影到完全消失。
“你要不要去劝一劝她?”沈蔷说。
韦菡皱着眉摇头:“这种事没办法劝。”
也是。
除非师茂典和师飞翼受到应有的惩罚,否则陈礼的心结永远都解不开,事情永远过不去。
沈蔷说:“三区的采购已经完成了,我约了邓律师下午见面,只要能按陈礼想要的,判乌杨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木森马上就会对他进行追责起诉,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度假区的项目受到关注,我借机公开指控师飞翼抄袭。”
项目按照计划被迫停工,木森对景石进行天价索赔,师茂典抵押股份贷款救自己儿子。
等这笔钱到账,她们再曝光师飞翼和乌杨合作,中饱私囊,大量购买劣质建材用于度假区项目,拿人命开玩笑,以及师飞翼用钱封沈蔷的口不成,暗中扎她车胎威胁,占领舆论高地。
到那时候,师茂典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自己儿子,只剩人、财、景石三空的凄惨下场。
沈蔷:“你在家陪陈礼,我去公司准备。”
韦菡不语,只捏了捏沈蔷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健身房里,陈礼上了跑步机,接连按键到快跑模式。她最近的体力还不行,跑了没几分钟就汗流浃背,胸口发疼,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13岁那个傍晚的恐怖卡在她脑子里,每一帧都是尖叫和血,疯狂啃噬她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平静。
她忽然就很想谢安青,想听她吹笛子,吹树叶。
吕听后来有和她说谢安青是怎么用一片树叶打败东林医学的最高水平,让她从噩梦里冷静下去的;她在东谢村的某一个下午陷入噩梦,却没有被它折磨到浑身发酸泛疼也有了合解释。
她现在想谢安青想到发疯。
可药还在吃,医生还要每天见,她还没有把自己养好,那位很守规矩的小书记应该不会在个这时候见她。
陈礼按键调整模式到慢走模式,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呵。”
最近是不是有点太软了?
很想她的时候会心酸,想她却见不到她的时候会鼻头发酸,严重了可能还会眼眶发热。
生病果然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也可能是——
陈礼眨眨眼睛,无声道:也可能是被安抚过的心找到了它的栖息地,开始学会并且习惯依恋,开始生出倦鸟有巢可归的本能和潜意识。
很奇怪。
那位书记走时发的那些微信,明明没有任何一句震耳欲聋的爱情誓言,怎么却好像生出了四两拨千斤之势,一下子就剖开了矛盾,将方向完全指明,将她悬空的心妥善安置。
小谢书记还是厉害。
她一旦开始勇敢,心思开始开朗,就没人能逃过她的赤诚、直接和纯粹到有些逼人的坦率。
譬如两年前的麦草垛,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你”,平铺中带着点委屈的一句话,轻而易举拉开了所有故事的序幕。
陈礼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一个半小时后从健身房出来洗澡收拾,临近十二点,她过来客厅,听到韦菡说:“阿礼,电话。”
声音很沉,神色凝重。
陈礼立刻打电话的人猜到是谁,她把擦过汗的毛巾递给阿姨,走来桌边。
果然是师茂典。
陈礼滑动接听,点开免提:“典叔。”
师茂典:“阿礼,忙吗?”
陈礼:“还行。”
师茂典:“那叔叔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陈礼:“您说。”
“马上到飞翼爷爷生日了,今年是老人家八十大寿,叔叔想好好办。”师茂典一派仁孝。
陈礼握着手机的手抠到指节发白:“应该的。”
“你在摄影方面是专业的,叔叔想请你给飞翼爷爷拍几张人像,一是留念,二是做请柬。你看能不能腾出来一半天的时间?”
“当然。爷爷什么时候方便?”
“随时。”
“那我下午过去。”
“辛苦阿礼了。”
“您客气。”
……
师茂典嘘寒问暖,对陈礼极尽关心。
陈礼每听一句,胸腔里的恶心感和憎恶感就重一分,她竭力忍耐,还是在电话挂断的瞬间生出一股强烈的恨,控制不住想砸了手里那部听过所有恶心言语的手机。
最后忍住了。
因为突然收到谢安青的微信。
【礼姐,我吃饭了。】
从谢安青回东谢村到现在已经两周了,她们每天都会来来回回发很多条微信——陈礼汇报她养身体的所有进度,很单调;谢安青问她早安、午安、晚安,告诉她何时睡觉,何时醒来,何时吃饭,跟她讲村里发生了何种有趣的事,她因为这些事,一不小心透露何种可爱的行为,很丰富。
这些丰富被用开会一样简短直白语言说出来,更添乐趣,陈礼怎么看都看不腻,她握紧手机,抬头回视韦菡掩饰不住担心的眼神:“没事,我能忍住。”
韦菡拧眉,沉吟片刻,说:“你真要去?”
陈礼:“去,为什么不去,他们现在越开心越美满,屠刀落下来的时候叫得越凄惨,结局越凄凉。从天堂到地狱,我这么过来,他们也得这么过来。”
“我去换衣服。”陈礼说。
韦菡:“吃完饭再去。”
陈礼“嗯”了声,折回房间。衣服换好,她随手卷了袖子,坐在窗边给右手贴肌肉效贴。
东林之后,她的手已经离不开这东西了,很多时候还要搭配止疼药和喷雾。
谈穗母亲安排医院专家给她做过检查,结果显示,她的手要尽快接受治疗,但治疗结果是恢复到最佳状态,还是从半残变成全残,医院方面给不了任何保证。
陈礼鬓角冒出汗,她靠坐在窗边,单手压着药板,从里面抠出一粒止疼药吞下去,之后很长时间仰躺在椅子里没有声音,直到阿姨过来敲tຊ门,叫她吃饭。
饭后,陈礼带着韦菡事先准备好的青釉水仙盆赶往师家。
师茂典掌管偌大一个景石,标杆项目一个接一个,蝉联省“最具行业影响力”四年,竟然于百忙之中抽空在家等候,可见对师蠡——师飞翼爷爷——的重视。
陈礼看着,只觉得虚伪恶心,她把青釉水仙盆交给等在院里的管家,提着相机包往客厅走。
“阿礼来了。”师茂典率先开口。
陈礼应了声,笑道:“爷爷,半年不见,您又年轻了。”
师蠡被恭维,立刻眉开眼笑,招着手说:“快过来坐,最近很忙吧,看着瘦了,气色也没之前好。”
陈礼:“我们这行夏天是旺季,工作室预约多。”
师蠡:“一定注意休息,你还年轻,真把身体熬坏了,以后有的是罪受。”
陈礼面上微笑,心里尖刀在割:“这是上个月偶然淘到的青釉水仙盆,提前祝您生日快乐。”
管家适时弓身在师蠡旁边,打开盒子给他看。
师蠡:“宋汝窑的真品,阿礼有心了。”
陈礼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八十大寿一辈子就一次,自然要有心。”
否则怎么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把自己儿子、孙子折在自己寿宴前后这个事实一直记到死那天。
师蠡让管家把东西收好,和陈礼闲聊了一会儿,拍摄开始。
师蠡前半生穷苦,后半生,儿子一夜暴富,沾了他的光,开始报复式的收集古玩,品茶参禅,好让自己看起来足够高雅有品,实则根本没有丢掉骨子里的狭隘,拍照一定要拍出大家长的掌控欲和威严感。
陈礼看破不说破,从三点一直拍到六点结束,借口工作室有事,拒绝了同进晚餐的提议,收拾好东西往出走。
“阿礼。”师茂典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叫住陈礼。
陈礼回头:“嗯?”
师茂典走出来,压着声音,一脸的惋惜:“快到你父母忌日了吧。”
突然开始的话题,如同一个接天的巨浪将陈礼瞬间吞没,她被入骨的冰冷裹挟。
师茂典说:“可怜他们英年早逝留下孤苦无依的你,整整十八年了,还好都熬过来了。别难过,事事往前看。”
师茂典语重心长,说话时和慈爱的长辈一样拍着陈礼的肩膀。
陈礼陷在无边黑暗里,有一秒几乎控制不住表情:“知道了,多谢典叔关心。”
师茂典点点头:“去吧,晚高峰路况差,开车注意安全。”
陈礼和谢安青同款,但没有兔子的鞋踩在圆润的鹅卵石上,每一脚都仿佛硌磨在她骨缝里,磨出粉末,鼓胀她的关节,让她变得僵硬、疼痛,快要被撑破,留给师茂典的背影却笔直平稳,干净利索。她坐上车,掉头离开,走出很远才忽然发现空调没开,车里闷热到让她窒息。她一脚刹车踩到底,停在别墅区清幽安静的路边。
恨在车厢里爆发出尖锐的轰鸣。
陈礼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风速调到最大,抖着手给自己点了根烟,深吸入肺。
短暂的眩晕感让她平静,过后变本加厉。
她一连抽了四根。
再想去拿的时候,随手扔在杯架里的手机猝不及防亮了,谢安青的微信显示在屏幕上。
【礼姐,我帮人抓刺猬,被扎手了。】
【图片】
风卷残涌的恨意陡然平息。
陈礼快速捏了一下烟盒,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养身体一样,把烟扔到后排够不到的地方,转而拿起手机。
照片是谢安青的右手,白白净净,指尖粉红,手心里蜷着一只浑身防备的小刺猬。
看起来把人惹得不清,难怪被扎。
陈礼绷直的嘴角一动,笑出声,她飞快地点开键盘打字。
【小谢书记的业务又拓宽了。】
昨天帮人处房檐下的马蜂窝,胳膊被蛰了个大包,谢安青觉得太疼,又不敢挠,就拿谢槐夏的彩笔画在包上画了头蒜——被马蜂蛰了可以抹蒜缓解疼痛;
前天谢槐夏要吃鱼,谢安青来不及上街买,就趁着饭点没人,翻墙出去河里捞,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头上顶着半颗蒲公英的种子,微信她说,“礼姐,我要起飞了”;
大前天巡河,回来的时候被知道她爱养花的村民硬塞了盆白慧星——小型藤本月季——她单手抱花,模仿电影经典镜头自拍,问她,“礼姐,这个杀手冷不冷”;
大大前天呢……
陈礼点开聊天记录搜索“礼姐”,发现滑一屏,有一屏的可爱,她被爱意诱惑,被想念鼓动,几秒钟后,打了个电话给韦菡:“我出去一趟,明天回来。”
韦菡:“去哪儿?”
陈礼换挡松刹车,双目紧锁前方:“平交道口。”
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没那么近,陈礼因为手疼,开了近五个小时的车才终于赶到。
此时已经临近凌晨。
她和之前两次一样,还是没有进去。
一,她还没有把身体完全养好,不符合同谢安青见面的标准;
二,她没抹谢安青提过的那只口红,见面不能和她接吻;
三,两年前,她从平交道口走出来那天的记忆太深刻,总觉得回去的路需要有人带着,才不会太过泥泞,才能走稳。
陈礼踏着东谢村亮如清霜的月亮,数着铁轨一直往前走,1,2,3……1001,1002……9999,10000。
天亮了。
陈礼浮躁的心绪已经全然平复,她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拓宽硬化的水泥路,坐上车,原路返回。和来时沉闷的心跳截然不同,她后知后觉发现,爱除了强烈的占有,还可以是同一片空气提供的养分,同一片风抚在脸上,爱它只要存在着,就是永恒。
陈礼偏头看了眼后视镜里突然蹦出来的朝阳,靠边停车,给谢安青发微信。
【小谢书记,该起床了。】
谢安青根本没睡。
再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她就彻底离开东谢村了,想赶在这之前把能规划的事情都规划好,让谢筠她们轻松点。
昨晚她们一起完成了服装店的招商方案。
谢筠捏捏鼻梁,疲惫地说:“安青,剩下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我们能处好。你快回去休息吧。”
谢安青应了声,收东西起身。无意瞥见谢蓓蓓藏在文件下的漫画书,她目光轻荡,想起从前信誓旦旦的论断。
——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就是想破脑袋,她也不会变成漫画里这些深情的女主角,为你哭为你笑,为你放弃一切不顾一切。
她怎么不是呢。
谢安青舌尖顶顶上颚,侧身去拿手机。
她是我的女主角,参演我人生里所有的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
谢安青无声地说。
“走了。”谢安青说。
谢筠:“回去直接睡觉,不用管谢槐夏的早饭,她现在一天三顿在你姐那儿吃。”
谢安青:“好。”
谢安青拿着手机往出走。看到陈礼的微信,她嘴唇抿了抿,克制住笑意,回复她:【起了。你呢?】
那边没有回复。
谢安青锁屏手机装进口袋,经过村部专为施工安装的监控大屏,她抬头看了眼,再看一眼,视线定格在水渠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她蹲在离水阀不远的地方,伸手扯下某一株植物的叶子。
谢安青在斜进村部的朝阳里呼出一口气,拔腿就往出跑。
防汛值班结束,捏着肩膀往里走的谢蓓蓓感觉一阵风从自己旁边飘过去,什么都看没清楚。她摇了摇扛过3天48小时的防汛值班,已经变得神魂颠倒的脑袋,搓着胳膊走进来和山佳交头接耳。
“你知道咱们村部这儿以前是墓地不?”
“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怕不怕?”
“怕什么?”
“阿飘啊,我刚在门口遇到了。”
“你做梦。”
“也是,阿飘怕光,白天不出来活动。”
那刚那阵风是什么?
谢蓓蓓咬着指甲思考半晌,打电话给她妈,让她下次去庙里烧香的时候,给她求个平安福。
谢安青保持风一样的速度赶到平交道口的时候,陈礼早就已经没了踪影,只有水渠边一株被扯秃了叶子的龙葵在风里轻晃。她屈膝蹲下来,用食指拨了拨饱满的龙葵果,低声道:“其实,我也想你。”
很想很想。
才会生出那么旺盛的分享欲,什么都要通过微信告诉陈礼。
但去西林见她——
谢安青舔了一下一夜忙碌,有些发干的嘴唇。
村里的日子很清静,她很早就把东林那一晚和往后四天陪护带来的恐惧平复好了,也把该修的东西修好了,该拿的拿到了,迟迟不去西林,除了陈礼没有好,她看见她难受会想哭,还有一个原因:她已经全盘接受陈礼现在的“坏”,还没见过她的以前的“好”,对她的认识tຊ有些断层。
也不算什么大事,绝大多数的情侣都是中途偶遇,两人一起努力着把日子往后过,而不是追究从前。
她只是偶尔会想,逻辑链路的不严谨会不会导致:在某个激烈瞬间出现时,由它支撑着的结果会因为下层逻辑的不稳定而出现大幅偏差。
就像从前的陈礼。
她看似稳定,其实眼里只有复仇,忽视了自己那一部分,以至于在激烈的冲突发生时,她只知道聚焦存在于认知里的复仇,连已经发生在身边的幸福都毫不犹豫抛弃,最后绕一大圈,弄得自己伤痕累累。
她有点担心。
在陈礼的事情上,她也不智,光是爱情至上,造成对陈礼的分析迟了两年这一点,就够她吃一辈子的教训。
她现在有点束手束脚。
但是怎么了解陈礼的从前呢?
谢安青拨着龙葵果晃神。
不久,太阳开始热烈。
谢安青搓了搓被晒疼的耳朵,撑着膝盖起身——
一辆车停在平交道口。
谢安青回身,看到一个年长的女人从车上下来,步履缓慢,脸色发白,一步步目标明确地走到她面前,说:“谢书记?”
谢安青:“是。您是?”
女人:“韦菡,阿礼的阿姨。冒昧打扰,是想帮阿礼说说好话,求求情,好让她喜欢的女孩子能早一点放下芥蒂,和她见面。从两年前开始,阿礼的每一天都很想她。”
第92章 礼姐,我在吃糖,很甜。……
韦菡其实昨晚就想过来。
陈礼出发前的那个电话打得太过突然, 她又是刚从师家出来,韦菡担心出事。
但因为身体原因被沈蔷阻止了——她不能劳累,更不能淋雨, 偏偏陈礼是在晚上来的雨季的东谢村,沈蔷怎么都不可能让她跟过来冒险。
一直到今早,沈蔷确定东谢村是晴天,才松了口,要和韦菡一起过来。
这次被韦菡拒绝。
原因:根据邓律师的判断,乌杨能判到三十年以上, 这是陈礼目标年限的两倍, 她们不必再等其他更好的机会,乌杨死期已至。对这个结果,陈礼不方便露面,木森有需要配合执法部门的地方,要由沈蔷全权负责。
所以最终是司机和阿姨陪着韦菡来的东谢村。
这个见面对谢安青来说猝不及防, 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有和陈礼的亲人单独见面这一天,感觉很奇怪,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保持东谢村书记该有的周全, 按部就班接待,一边又想场合不对, 对象不对, 她不能套公式, 极为陌生的紧张感在她心里迅速滋生。
谢安青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咽了咽喉咙,说:“阿姨好。”
韦菡:“你好。”
韦菡不露声色打量着眼前一面镇定大方,一面迅速红了耳朵的谢安青,谢安青也悄无声息打量着她——身体看起来很虚弱, 腿应该受过伤,走路非常吃力。
谢安青下意识在她站立不稳,身体发生剧烈摇晃时,快步上前扶住了她。
……手也凉得惊人,像最冷的冬天玩了很长时间的雪。
谢安青内心震动,长久无话,脑子里浮现出分手那夜,陈礼对“韦菡”这个名字和她的经历一笔带过的画面。
又是一笔带过。
模糊得她都想不起来陈礼具体说过韦菡什么。
可分明,她只要言简意赅,用最概括的语言描述一下韦菡的身体状态,她就会知道她们在做的事情有多危险,就会解她为什么要选现实而不是她啊。
还是下意识怨她。
过后,心疼铺天盖地。
韦菡是和陈景、陈雎唯一有关系的人了吧,她义无反顾选择放弃自己的人生来帮助陈礼,爱护陈礼,她之于陈礼的意义,和黄怀亦、卫绮云之于她的意义更沉更重。
这么重要的人,却因为自己一时冲动丢了半条命。
那种打击、内疚是巨大的,但凡陈礼的承受能力差一点,可能都撑不过去。
谢安青在朝阳里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她扶着因为腿疼脸色更白的韦菡,后怕迅速取代往日教训带给她的迟疑犹豫,填补着对陈礼的未知。
韦菡一眼就从谢安青紧绷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她说:“知道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谢安青一顿,点了点头:“知道。”不详细,但是知道。
韦菡:“心疼阿礼了?”
谢安青抬眼看着她,说:“心疼。”
韦菡笑笑,依靠谢安青的双手稳住身体,说:“我很好,不缺钱,不缺生活,身边还有一个肯解我,能照顾我,为了支持我,帮助我,和我思维尽可能同频,毫不犹豫放弃家族企业改学建筑的女朋友。我一直都比阿礼好,只是她不愿意看见,不肯让自己好过。”
这话像指甲尖掐在谢安青心上,她胸口猛地一酸,抿紧了嘴唇。
韦菡看到,轻轻握住谢安青的小臂说:“遇见你,阿礼开始慢慢看清自己,开始拆分生活重心,总有一天,她会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韦菡的声音虚却坚定,握在谢安青小臂上的手凉却温柔。谢安青紧抿的嘴唇不自觉松动开,回视着她,说:“那一天很快。”
韦菡走平路都很困难,就更不用说老房子昏暗陡峭的楼梯,她只是站在屋檐下看了看陈礼房间紧闭的窗户,站在楼梯口数清楚了她上楼需要走几阶台阶,之后在谢安青的搀扶下过来后院的榕树下坐着。
“阿礼坐过这个位置?”韦菡问忙前忙后给自己泡茶,切水果的谢安青。
谢安青:“嗯。您怎么知道?”
韦菡身体后倾,靠着石椅的椅背,手指在石桌侧面轻点:“阿礼在画画这方面的才能是她母亲一手培养出来的,我有幸也跟着学过几年,没阿礼画得好,但熟知她母亲的风格。桌角这个你,一看就是阿礼画出来的。”
谢安青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她从来不知道桌角有画,还是她。
谢安青快步走到韦菡旁边,屈膝蹲下。
“……”
真的是她。
两年前,前院院墙上,陈礼最开始画的那个正面的她,后来被她一通脾气发的,陈礼改成了笼统模糊的背影,再后来闹崩,她提一桶白色颜料,一层叠一层,抹掉了所有痕迹。
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
画得比院墙上那个更细节,它已经存在至少两年了,竟然还能把瞳孔里的水光、阳光看得一清二楚,扯领带时手背上凸起骨头,被河风吹在脸上的发丝,国庆抖毛溅在空中的水……
这么小一点地方,陈礼画下了自己眼中全部的初遇。
画在很隐蔽的一个角度,根本没想着让她看见。
她自分手,也总是刻意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紧,没什么精力观察生活细节。
现在忽然看见,她不由自主地想,陈礼当时画在院墙上的那一幅画,画在画里的她,可能真的不是别有用心,而是她不久之前站在沼泽旁说的,“两年前,我一脚踏进平交道那秒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那时来村所做的一切可能皆出自真心,要不怎么能把一个远距离的相遇记得这么细节、完整??
可她的真心深埋于仇恨,挖不出,看不见,便意识不到。
谢安青抚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克制不住发抖。
这一角的记忆,陈礼画在什么时候呢?
被单方面发了一通火之后?
还是,下定决心把院墙上已经有在竭力克制着的真心彻底颠覆、模糊之后?
画的时候她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没有察觉的失落?
还是察觉到了,却连承认的能力都没有。
抽丝剥茧之后截然不同的记忆在谢安青脑子里一帧一帧回闪,她眼底渐渐泛起泪光,被紧闭着的嘴唇压制着,始终没有落下。
韦菡起初以为这只是陈礼心血来潮,随便涂鸦的一幅小像,现在看来也许意义重大。她静默不语,等谢安青自己收拾情绪。
不久,谢安青起身坐回原位,眼睛红了一圈。
韦菡说:“阿礼的画是不是很能触动人心?”
谢安青:“嗯。”
她的细节是她触摸一颗心最有力的武器。
极具威慑力地将矛头对准她心里那些因为对陈礼的认知断层导致的担心和束手束脚的感觉,它们受到惊吓,迅速消失,变成隐隐约约的冲动。她来不及分辨那些冲动的指向,就听到韦菡说:“如果没有13岁那年的巨变,阿礼的人也会是这个样子。”
人?
谢安青记忆里的陈礼比起润物无声的春雨,更像呼啸磅礴的暴雨,和韦菡说的不一样。
……13岁的那场巨变到底改变了陈礼多少?
谢安青冰冻的心脏淌不出血,闷而不发的疼痛tຊ让她嘴唇都在发抖,她一双通红的眼睛紧锁韦菡。
韦菡抬手,阿姨立刻走过来,把一本五六公分厚的相册摆在谢安青面前。
“打开看看。”韦菡说:“里面是你没见过的那个阿礼。”
谢安青最近一直在纠结怎么找,怎么发现,现在突然摆在面前,她反而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迟迟抬不起手去翻。
韦菡极有耐心地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安青眼眶上的红淡下去,嘴唇停止发抖,她翻开了第一页。
韦菡说:“这是阿礼出生当天和父母的合照。”
很美丽的母亲,很帅气的父亲,两人都把陈礼捧在手心里。
“这是阿礼百天。”
陈景为她冠衣戴金,减去胎毛。
她偎在陈景怀里懵懂喜悦。
“这是阿礼长第一颗乳牙。”
嘴里咬着陈景食指关节,手抓着她的头发,对着她笑。
“这是阿礼抓周。”
因为抓到陈景亲手绘的一张图纸,笑眯了眼睛。
“这是阿礼第一次摔倒。”
应该很疼,哭得喉咙都能看见。
下一张却是她瘪着嘴,强忍眼泪趴在陈景怀里,小小的手掌拍着她的肩膀,只因为她被自己哭红了眼睛。
“这是阿礼第一天上学。”
公主裙,水晶鞋,漂亮得阳光都在偏爱。
“这是阿礼第一次当班级活动的主持人。”
落落大方,明媚动人。
“这是阿礼第一个第一。”
字迹工整,全科满分。
“阿礼七岁的时候,从这张图纸里看出了有效信息,天分明显。”
“阿礼牙齿后面是一颗陈景从地球另一端带回来的糖,照片拍不出来她把糖磕在牙齿上的声音。”
但能从她和陈景灿烂如花的笑容里判断出所有——它的甜,它的好听,她无忧无滤,天真幸福。
“阿礼每天都会去喂学校附近的流浪猫。有天下雪,她把伞留给流浪猫,自己顶着风雪回家,大病了一场。”
“阿礼借口打赌,成功输给一个家境困难的同学一学期的午饭,开心得用跑扑进陈景怀里。”
阿礼,阿礼,说不尽的阿礼。
谢安青一页一页翻,韦菡一页一页讲,讲到最后,她卡顿很久,声音忽然哽咽:“13岁生日,阿礼又收到了一条新裙子,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公主,是景石的小公主。”
坚定自信,前途无量。
“却在同一年冬天,跪在父母的墓碑和我面前,结束了她所有的天真。”
“她那一跪,往后十八年,没有一天不在和幸福,和被记录下来的这个陈礼背道而驰。”
谢安青地动山摇,心里的冰霜崩裂,那些没来得及分辨的冲动轰然爆发,她明明白白看清了它的样子——爱情哪儿有完全在计划之内的,爱一个人哪儿有一览无余,完全透明的,未知、缺失、失控、所有的不确定,也应该是爱情不可获取的一部分。它们制造浪漫,创造惊喜,它们产生冲突,发生矛盾,它们让人苦涩,让人疯狂,让人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在绝望里苟且,也让人甜蜜,让人冷静,让人大喜若狂,神采飞扬,在苟且中,努力抬起头颅仰望。
谢安青看着定格在13岁的陈礼,被胸腔里这份突然爆发的,积攒已久的冲动冲破,豁然开朗。
“阿姨,我想做那个和她旗鼓相当的人。”而不是纠结她、指控她的保护欲太过旺盛,不把她放在旗鼓相当的位置上。
“我心疼她,想主动护着她。”而不是追求逻辑链路的稳定完整,被动防御,且防御的是她们内部可能发生矛盾。
“我想见她。”现在,立刻,马上,她迫不及待。
韦菡来之前想过谢安青会是个很容易聊通的对象,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都还没给她看陈礼的成长视频,没对比视频里那个明艳骄傲的陈礼和一夕之间坠入深渊的陈礼,去骗她的眼泪和宽容,她就大跨一步走到了目的地。
韦菡靠着石椅,心窝里一阵阵发热发酸,激荡不止,半晌,她轻笑一声,说:“阿礼叫我菡姨。”
话题突转。
略过的那部分表示认可。
纠正的这部分,也表示认可。
谢安青难得激昂的情绪一顿,倏地红了双耳,“菡姨。”她叫,声音大小如常,但尾巴咬在齿缝里,听得一直在隔壁偷听的谢槐夏挠挠脸蛋,小声问:“妈,我平时叫我小姨是不是叫太凶了?”
谢筠冷飕飕瞥她一眼,说:“呵。”
谢槐夏:“……”
啥意思?
是太凶了吧。
唔——
不行。
她堂堂四尺(不到)女儿,怎么能乖不过她小姨那个个头、年纪全部都已经过期了的大小孩儿!
谢槐夏噔噔噔跑进屋里——
没够着谢筠新装的镜子,没法对着镜子练习。
谢槐夏气得扽了一下那年墙头,她据力争,没争来,后来是谢安青专门去镇上给她买的兔子的耳朵,把它扽地吭哧吭哧直耸鼻子,和隔壁石桌上,韦菡临走前放下的那只截然不同——它是憨态可掬,永远不会发怒,只会抱着萝卜打盹的玩偶。
谢安青手指怼着它的肚子,脑子里每回闪一次韦菡说在最后的话,眼眶就红一分。
“阿礼有一整间房的兔子,经常和它们睡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睡着,才能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梦见想梦的人和能让她短暂逃离痛苦的场景。”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安全岛,避风港。
可是醒了之后呢?
饮鸩止渴一样,被更冷的空气包裹,被更深的痛苦掩埋,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谢安青心剧痛,一把抄起兔子起身,她等不及走正路,直接叼了只兔子耳朵在嘴里,空出双手爬树上到二楼,跑进房间,微喘着边给陈礼发微信,边往墨蝶里倒墨水。
【礼姐,你求到上上签那天是哪一天?】
陈礼刚好走到服务区,在吃早饭,收到信息,她目光一顿,点开键盘回复。
【怎么突然问这个?】
包括手在内,凡是她自己发疯对自己造成的伤害都不想让谢安青知道,她眼皮薄,心眼小,因为她的坏哭得已经够多了,这些无能之举不用让她心疼。
但好像,瞒不住。
她知道她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嗡,嗡。”
陈礼被新消息的震动拉回思绪,垂眼看向手机。
谢安青:【可以不说吗?】
陈礼:【可以。】
陈礼:【撒个娇。】
谢安青:【撒满意了就可以不说?】
陈礼:【满意就可以不说。】
“对方正在讲话…”
片刻,手机震动,陈礼收到一条四秒的语音,她放下筷子点开,谢安青用糖果磕了一下牙齿,水润温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礼姐,我在吃糖,很甜,你要尝一尝我吗?”
第93章 老干部发火,不怒自威。……
陈礼背抵着铁质的椅背, 大雨初晴的闷热穿过窗缝和谢安青含带着一丝水声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带来暧昧的潮湿气。她在潮湿气中眯了一下眼睛,指肚下压, 抵着屏幕下方的“按住说话”。
“要的话……”
“怎么尝?”
分开的两个短句,谢安青微微张口,目光从眼眸里投下来,落在流动的浓墨上。她轻不可察的鼻息重了一瞬,兔子玩偶被咬弯的耳朵弹跳开,扫过她的手指。
“我去西林找你。”
“什么时候?”
“今天。”
“几点?”
“中午之前。”
“我去车站接你。”
“不用。”
“那我收拾好了, 在家等你。”
“好。”
……
简短得像是约定公事一样的对话结束, 谢安青手心冒了一层汗,她摊开手掌看了一会儿,低头朝手心吹气,耳朵渐渐红了。
和一个人,约一个时间, 请她品尝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在开口那秒就想到了彼此交错的鼻息,相贴的肌肤和跌宕的高氵朝, 过早进入的状态在渐起的蝉鸣里躁动,她脖子里流下汗, 收到了陈礼发来的时间。
【2022年07月07日】
那天小暑, 宜结婚, 陈礼刚刚好,在那天求到了一支姻缘的上上签。
————
陈礼回来路上开得快,只用四个小时,下高速后,她直奔家里。
阿姨知道陈礼最近不在这边住, 所以一周只过来一次,打扫基础卫生,现在突然看到她回来,阿姨忙在围裙上擦着手说:“我去买菜。”
陈礼:“不用了,我应该没时间吃。”
阿姨:“一会儿还走?”
陈礼:“不走。”
那怎么会没时间吃饭?
阿姨奇怪地盯着陈礼进了卧室,关上门,再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中午十一点半——离谢安青说的“中午之前”还有最后半个小时。
陈礼穿着舒适的居家服,长发披散,靠坐在沙发里等她。
咔,咔,咔……
秒针tຊ一格一格地走,像规律的催眠曲,陈礼低了低眼皮,从靠坐变成侧躺,侧躺变成手臂搭着肩颈,不久,陈礼昏沉沉睡了过去。
阿姨看她实在累,没忍心打扰,轻手轻脚给她盖一张毯子就锁上门走了。
家里点着助眠的熏香,静悄悄的。
陈礼再有意识已经是下午三点,被沈蔷的电话惊醒。
沈蔷:“乌杨被抓的消息上热搜了。”
这很符合她们预期。
陈礼瞬间清醒过来,免提手机,进入微博,果然,木森度假区的热度也被这条热搜带上来了,和它有关的人,譬如师飞翼,该急了。
陈礼:“你这儿先按兵不动,师飞翼抄袭的消息会通过景石一个匿名员工的口说出来,等炒得差不多了,你再上大号说话。”
这时候沈蔷会是被抄袭的维权者,是被封口无果后受到威胁的,完完全全的受害者,没人质疑她突然站出来落井下石,是为了蹭师飞翼热度。
沈蔷:“有数。”
陈礼:“务必注意安全。”
沈蔷:“放心吧,我妈的人最近24小时跟着我和韦菡。”
陈礼:“多谢了。”
沈蔷:“客气。”
“对了,”沈蔷在通话结束之前说,“方便的话,过来木森一趟。乌杨是乌氏建材法人,他被抓,乌氏建材该怎么处,要看你的想法。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做到它破产,或者不管后续,让它自生自灭。”
陈礼闻言,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名字是谢安青,再是乌雨,她想了想,说:“我问问她。”
她,谢安青。
她费这么大功夫引乌杨入套,甚至不惜搭进去全部身家,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让乌杨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以此抹平乌雨和谢安青吃得苦,受的罪。
至于乌氏建材,这是后话,她其实懒得管,加上乌氏建材本该有乌雨一份,她不能擅自做主,那把它的命运交给谢安青决定就再合适不过。
沈蔷了然,说:“尽快,材料一旦提交,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陈礼:“最迟晚上给你答复。”
电话挂断,陈礼看了眼屏幕上方的时间,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她顺手切进微信,想问谢安青什么情况,结果一进来就看见了她的留言。
【之前说的去市里汇报优化方案的事已经定了,明天下午,临时还加了一项乡村经济建设的经验分享,阳城县这儿我主讲。县里领导让我先过来县里一趟,等对好细节了,和她们一起过去西林,我们见面要晚点。】
那她岂不是白收拾了。
呵。
大忙人啊谢书记,工作都能直接汇报到市里了,这发展,好像正朝着她当年不止一次设想过的方向进行——每天穿得体体面面,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略施粉黛,略戴首饰,脚下踩一双三四公分的低调小高跟,走起路来步履生风。她对分内的工作一定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对旁的肯定也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她的人生轨迹会是很多人触不可及的,她的将来……
她当年觉得会是她更加喜欢不起的。
现在,她们约定好了,见面之后尝一尝她有多甜,或者还有更多会在夜里发生的深爱。
想到这里,陈礼胸腔里的喜悦盖过了焦灼等待。
她迅速起身出门,决定先去趟木森。
下楼途中,陈礼给谢安青发了微信,问她乌氏建材怎么处。
她没回,估计正在忙。
陈礼就没追问,她大概猜得到她的想法:该乌氏建材的,它承担,不该它的,不用强加。
她又小又老的老干部,做事自有她的底线。
陈礼用最快的速度赶来木森,告诉沈蔷决定,同时紧盯热搜,时机甫一成熟,立刻联系景石内部的“知情人士”爆料师飞翼抄袭,有图有证据,谢安青忙完一出来就看到“乌杨被抓”和“师飞翼抄袭”同时占据了高位热搜。
她握了一下手机,嘴里含着刚抿进去的矿泉水。
不接受陈礼的时候,她连带着,把她费尽心机的袒护也解读成了她不爱自己的证据,怨她明明知道惠星,知道乌雨,明明什么都知道,当年还是不要她,再见却拿命威胁她心软、妥协,要去爱她,她对此恨得一连甩了她的两个耳光;如今再看,她给乌杨供应商的名额是在她们决裂后不久,而签合同需要一定的过程,那她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陈礼的袒护发生在她们的关系彻底结束之前,她在想方设法把她往外推的同时,也在倾尽全力爱她,像赤红色的心头血挂在含苞待放的白玫瑰上,它将极端艳丽,也在极端疼痛。
咕咚——
谢安青把嘴里的矿泉水吞下去,伸手招了一辆出租。
“师傅,木森文旅。”
木森发展快,但成立晚,所以公司大楼的选址不那么靠近市中心,乌惠星下出租后,怒气冲冲地一路往上闯,保安、秘书在后面跟了一堆,但没一个人敢拦,只因为她今天穿的及膝半裙,金属假肢外露,像是在昭告所有人,动她要付出比常人更大的代价。
乌惠星一路闯到钟妩——度假区项目明面上的项目经——办公室,怒目圆睁:“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办公室里除了钟妩还有陈礼,她在和钟妩对项目伊始到现在所有的决策,确保事情进入白热化状态后,木森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乌惠星突然闯进来是陈礼始料未及,她快速权衡自己这张脸被乌惠星看见会有什么影响。
秘书紧张又无语地站在门口解释:“这位小姐的态度很激烈,我们拦不住。”
钟妩:“关门。”
秘书立刻关门,隔绝了从外面投进来的视线。
乌惠星双手拍在钟妩桌上,怒不可遏:“我看过乌氏建材和你们有关的所有采购清单,你们在还没有动工的情况下,突然提出巨额采购需求,同时极限压缩交付日期,这正常吗??”
“你们是故意的!”
“为什么?!”
“我爸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害他?!”
乌惠星的声音尖锐刺耳,扭曲着表情。
钟妩后倾靠进椅背里,双腿交叠,不慌不忙:“对这个项目,我们木森投入了你难以想象的资金和人力,拿公司和几千号员工的命运去害你父亲,乌小姐,你觉得这合吗?”
乌惠星表情一梗,怒气更盛:“可我看到的结果就是这样!”
钟妩:“支撑结果的证据呢?”
乌惠星:“……”
钟妩:“供应能力是在签合同的时候,你们乌氏白纸黑字自己承诺的,怎么,要我拿出来一条一条对,看是木森单次采购的建材数量超了,还是要求的交付周期短了?”
乌惠星哑口无言,合同她看过,木森的条款全部都符合合同要求,她就是直觉哪里不对,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钟妩:“乌小姐,没事的话,还请尽快离开,我很忙。”
乌惠星阴沉的双眼死盯钟妩。
钟妩伸手拨通秘书的内线:“请两个保安上来,不用了。”钟妩盯着乌惠星愤怒的背影说。
乌惠星怒目切齿地往出走。
余光扫过坐在沙发上的陈礼,她步子一顿,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可能。
“你这么做是为了谢安青?”
她前阵子和朋友去东林旅游带了无人机,无人机飞玻璃栈道的时候拍到过这个女人和谢安青,这是她后来在剪视频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她们的关系暧昧到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情侣!而现在,这个女人坐在木森项目经的办公室,光看穿着就知道是比钟妩更具决策权的人,她这么怀疑很合!
她这些年隐约知道乌杨侵占了乌雨的股份,对不起谢安青,那又怎么样,乌雨人都死了,股份应交给更有经验的人管,她们小辈应该感恩而不是憎恨!
乌惠星死盯着陈礼,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钟妩从容的坐姿出现一瞬紧绷,被乌惠星准确捕捉,她觉得这些人一个个全都有病的同时,怒气风卷云涌:“她那种人,到底有哪点值得你们这么费尽心机?!”
陈礼原本映着强烈阳光的视线一瞬下坠到谷底,转头看向乌惠星:“她什么人?”
乌惠星看着坐在大片阳光,却面无表情的陈礼,莫名打了个寒颤,她掐紧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一不知道感恩,二不敢承担责任,你说她是什么人?!”
陈礼从黑色的皮质沙发里起身,高跟鞋踩在洁净的地上,“哒,哒,哒……”
“感恩?”陈礼反问,“她是该对一步步逼死自己母亲的人感恩,还是该对把她从唯一真正疼她爱她的亲人身边抢走,却对她不闻不问,让她自己上学,自己长大的人感恩?”
乌惠星错愕:tຊ“你在胡说什么?!”
陈礼:“看来乌小姐是被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什么都不知道,难怪她都已经对你们一家憎恶至极了,你还在想方设法往她身边靠,疑惑她为什么不你。”
乌惠星:“我……”
陈礼:“你的腿关她什么事,她叫你去参加毕业典礼的?她叫你深更半夜不回家,跟在后面的?她没有吧,那她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陈礼逼近到乌惠星面前,吓得她浑身发抖,踉跄后退。
“相反的,你故意在她鼓起勇气去找你的时候,坐在窗台上是想干什么?”陈礼问。
乌惠星身体剧烈摇晃,跌倒在地:“你,你怎么知道?”
她是故意坐上去这件事,连她父母都不知道,外人怎么可能知道??
她那么做就是怪,怪谢安青一直不去看她而已。
她都快疼死了,谢安青一次都没去看她!她小小报复她一下不是很合??
被揭穿的恐惧和积攒依旧的委屈同时在乌惠星身体里滋生,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陈礼,浑身发冷:“你到底是谁?”
陈礼:“这你不用管,你只需要记清楚,是你们家欠了谢安青和她母亲,不是她们对不起你,另外——”
陈礼提了一下裤腿,单膝下压蹲在乌惠星面前,俯视着她:“乌小姐,别把一厢情愿当所当然,她值得最好的爱,而不是你这种连真相都不知道的,愚蠢、自私且可笑的热情,懂?”
乌惠星脸被掐着,被迫直视陈礼,羞耻感激怒了她:“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送她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精挑细选!”
陈礼:“有用?她手里就十万块的成长资本,花一毛少一毛,一个人连活下去都要精打细算的时候,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对她来说有什么用?炫耀你和她出自同一个家,却过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姐,做人可以天真,但不能蠢。”
乌惠星愣在当场,眼泪横流,心里隐约已经知道了什么,还是不甘心地强撑:“我把生日蛋糕的第一块给她,把最喜欢的旋转木马音乐盒送给她,还跑去学校门口接她放学,我对她的喜欢是真心的……”
陈礼:“不然你当她为什么要把你的腿一记六年、八年?为什么会被你坐在窗台的画面唬住?她又不是圣母,别人递给她一把刀,她回人一捧糖。她肯记住这件事,并且为此内疚,就已经回馈了你那些廉价的真心。”
陈礼甩开乌惠星的脸,起身俯瞰:“乌惠星,有怨她的功夫,不如去问问你爸,谢安青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迟迟不去看你。”
陈礼明显话里有话,乌惠星一愣,跌撞着爬起来问:“你把话说清楚。”
陈礼:“说清楚多没意思,你一个跳楼把谢安青蒙在鼓里那么多年,有哪一秒想着要跟她清楚,让她好过一点了?没有——”
陈礼牵唇,笑得冰冷嘲讽:“我为什么要让你好过?”
语毕,陈礼递了钟妩一个眼神,示意她晚点再继续,随后拿起手机离开。
时间差不多了,她该准备准备,等谢安青忙完之后联系她。
她现在的心情很好,除了品尝她的嘴,还想品尝其他地方,比如,她的另一张嘴。
现在是下班高峰,电梯不好等,加上人多眼杂,陈礼为了以防万一,走的安全通道下车库,边下边给谢安青发微信。
【忙完了没?】
【我去哪儿接你?】
第二条信息发出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力道极重的开门声,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和紧随其后的另一道开门声。
陈礼蹙眉,走到拐弯的平台后转身,一个人影猛扑过来抱住她,因为惯性太强,加上那人在有意把她向后推,她被迫踉跄三四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砰!”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在自带回应的楼梯间。
陈礼因为视线晃动过快,没有完全看清楚,只隐约分辨出是正面抱住自己的人,反手一个耳光甩出去,用手背打中了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另一个人,那人手里扬着……
一个金属假肢,显然是想趁她不备砸她身上。
只是可惜,被人捷足先登阻止了,还收获了她一个毫不留情的反手耳光。
陈礼静止半秒,目光凛然无声。
就是这半秒的时间,她感觉后脑勺那只在她的身体撞向墙壁时,迅速扶过来的手摸了摸,似乎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手的主人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乌惠星气急攻心,将假肢砸在陈礼头上之前赶到的谢安青,此刻双眼漆黑,气压低沉。她先去的楼上,简单几句和钟妩聊清楚状况后,无端觉得不放心,就追了过来,没想到看见的会是乌惠星面目狰狞盯着陈礼那一幕。她骗她那么多年在前,想攻击陈礼在后,新仇旧恨叠加,有些话她就算可以选择不说,今天也必须论论清楚。
谢安青胸腔起伏,手从陈礼发丝间收回,松开她的身体,转身对上因为刚刚那一巴掌跌坐在地上的乌惠星,她错愕又受伤地盯着谢安青:“……你打我?”
“那是轻的。”谢安青说:“你该庆幸今天没有砸到她,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但你可以试一试。”
“我才是你亲妹,她和你非亲非故!”
“她视我如命,而你,害我差点没命。”
“……!!!”
谢安青再次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十月,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跑来西林看乌惠星,却发现她坐在窗边,随时准备跳楼那一幕,没再有任何的恐惧,只觉得后来把自己关进地窖,后来对湿黑环境的畏怯,对酒的戒断像个笑话。
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八年,八年啊。
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八年?能熬过几次剥皮抽骨的痛苦?
乌惠星真的太可恨。
那恨疯了一样往她胸骨上撞。
在乌惠星的假肢顺着护栏缝隙掉下去,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时,撞到粉碎。
谢安青忽然平复下来,冷静地想,抛开因果的正确顺序,她可以把乌惠星的腿当成她欺骗自己所付出的代价。
那个代价巨大,且不可逆。
而她……
已经苦尽甘来,幸福指日可待。
那何必还要继续为不重要的人,沉浸无尽的痛苦。
谢安青回头看了眼陈礼,把委屈在她熟悉里眼睛里看尽,把她递过来的爱意稳稳接住,最终就只是和不久之前的她一样,居高临下俯瞰着地上的人,整个人气场很足,但又不是她那种外露尖锐的感觉。
陈礼从极端担心到放松不过一个对视,她看懂了谢安青用眼睛递过来的所有情绪——复杂、激烈、愤怒、仇恨,最后都集中在了无限缠绵的爱上,她稳定得,让她骄傲。
陈礼两手环胸倚靠墙壁,从后面看着谢安青,半晌,找个一句恰如其分的形容:老干部发火,不怒自威。
“你一直记恨我在你痛苦的时候不去看你,我真没去?”
“你口口声声说真心喜欢我,可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姐……”
“你出事当晚,我在医院守了整整一夜,就为看你一眼,可你爷歇斯底里地让我滚,说我是扫把星,克完我妈又克你,要我陪你一条腿,他的拐杖就抽在我大腿上,一共抽了七下,用尽全力,而你爸,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打得我当时以为我要聋了。”
身后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
谢安青知道是陈礼被自己说心疼了,她没回头去看,而是把刚才太着急护住陈礼,随手扔在地上的双肩包提起来挂在肩上。
靠近陈礼的那一侧肩。
于是陈礼一低头,就看到一只眼熟的兔子在她的拉链上晃,晃得陈礼心旌荡漾,怒气烟消云散。
谢安青察觉到后收回瞥向眼尾的目光,继续往下说:“他们拿我妈威胁我,说我再敢出现在你面前,就烧光她所有的遗物,包括那本我到现在都没能带走的怀孕笔记。那里面写满了我妈对我的爱。我明明知道那东西对我有多重要,还是在煎熬了几个月后跑去见你,结果呢?你故意坐在窗边,为我编造了一个直到今天才醒的噩梦。”
乌惠星难以置信:“不,不可能……”
谢安青:“可这些事,它就是发生了。来,惠星,现在你告诉我,真是我这人没担当,没情义,还是你们都太自以为是?”
乌惠星怔愣失心一样看着眼前陌生至极的谢安青,几秒后,声泪俱下:“你骗人!爸爸爷爷不是这种人!”
谢安青:“我也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人。”
从来都不是。
现在还因为想要主动护着一个人,先学会了竖起刺去保护自己,替自己的委屈辩驳,而不是tຊ和从前一样闭口不言,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那个人看到应该会觉得高兴。
当然。
陈礼靠在墙上,几乎压不住嘴角,她可喜欢有战斗力的谢书记了,不急不躁,条分明,又很扎心。
“惠星,不要总纠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这里面有迁怒的成分不假,更多是你的喜欢向来从自己的喜好出发,从不过问我想不想要,需不需要。今天我还发现,你的喜欢是我最不想看的那一类恐怖片。”
身后那个人就不一样了。
她也强硬,但因为真正观察过她,分辨过她,所以每一次强硬都刚刚在她心尖上,泪腺上,不知不觉将她俘获,让她做什么都甘心情愿。
包括站在离她只有两米远的地方,和她对视着。
像现在。
楼梯间里多余的人都已经散了,声控灯也在不久之前暗了下去,她们站在玻璃窗边背阴的天光里,长久看着对方。
像电影里的久别重逢,背景一点一点从清楚到虚无,天地之间只留她们真实,她们一瞬不瞬地看着彼此,目光在对方身上、眼底小心触摸,轻轻试探,一寸一寸深入,一根一根交缠,到最后紧密相连,碰撞出惊天动地的火花。
陈礼竭力克制着,开口:“没什么要说的?”
谢安青:“我现在没吃糖,不甜。”
陈礼:“我也没抹你说的那支口红,不够漂亮。”
谢安青:“那还可以接吻吗?”
陈礼:“你想吗?”
谢安青走过来,低头在陈礼上翘的嘴角吻了一下,说:“想。”
话落,舌尖扫过陈礼唇心,说:“想。”
吮吻她润泽的上唇,说:“想。”
她饱满的下唇,说:“想。”
进入湿热滚烫的口腔,一切文字被咬碎、融化,变成急迫的喘息,交错的鼻息,偶尔溢出喉咙的呻口今和谁在谁喘息的间隙,低低说的那句,“我还想和你的另一张嘴接吻,我们回家?”
第94章 玉和石头。
“啪。”
陈礼开了客厅的大灯。
突如其来的刺亮灯光让谢安青难以适应,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偏头。视觉重新回归黑暗那秒,有阴影笼下来,将她偏向一边的脸捏着转回来。
“两周不见, 想不想我?”陈礼吐气的声音近在咫尺,说完声音在喉咙里绕了一圈,复又吐在谢安青耳边,“我指我的人。”
谢安青耳朵发痒,自然抿合的嘴唇微微张了一下,说:“想。”
陈礼:“多想?”
谢安青:“很想。”
陈礼:“量化一下。”
谢安青:“……”
谢安青陷入了沉默, 短时间很难找到量化的标准, 她脑子里条条分明的智也正在接受“小别胜新婚”的考验,岌岌可危,难以思考。
陈礼捏谢安青的脸手下移,指肚蹭着她漂亮的下颌,在她唇角啄了一下, 低头吻她冰凉的脖子。
从木森回家的路程太远,陈礼为了压抑身体里剧烈翻腾的情绪,保持冷静应对晚高峰让人上头的路况, 把空调打得很低。
副驾的某人被直吹也不知道躲一躲,现在不止脖子, 锁骨都是凉的。
陈礼湿热的唇在谢安青因为呼吸渐促而越发明显的鎖骨上磨、蹭, 留下一道道浅淡曖昧的口红印, 灼火尧着寂静空寂。
谢安青在一声声由意识引发的爆裂声中身體发软,被陈礼扶着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她原本双腿支撑身体,膝盖碰到陈礼的膝盖,感受到它撩拨一样的磨蹭时, 她突然想到什么。
“以后不要跪坐。”
“跪坐也分情况,坐脚踝上的是正坐,讲究,你那个……”
“是小腿侧放屁股着地的小鸟坐,坐下之后比我矮很多就算了,动作还可爱,会让我有支配感。”
“很爽,我会失控。”
这是东林某一天晚上,陈礼亲口提醒过她的话。
她现在,想挑战。
谢安青右膝微动,顿了两秒,慢慢朝前倾,身体顺势往下滑,加大两人之间的高度差,很快,她需要仰起头和陈礼接吻。
陈礼身体里已经滚烫的血液迅速沸腾起来,拇指一动,将谢安青脸抬得更高,从喉咙底曼声问了一句:“还没有量化好?”
谢安青正在被陈礼压迫感十足的舌全面进攻,思绪混沌,闻言抓住她腰侧的衣服,将喉咙里交融了两人气息的唾液吞咽下去,说不出话。
陈礼:“我提示你。”
说完提膝,若有似无贴着谢安青左腿內側滑上来,轻抵她:“做春夢的时候,有沒有把手指或者別的什麽東西放進我這裏?”
谢安青渾身抖索,被燒得發幹的喉嚨裏溢出一道長啞得低音:“嗯——”
陈礼:“‘嗯’是什么意思?肯定我刚才的话,还是……”她膝蓋旋轉碾磨,前後滑動,明知故问:“喜欢我对你这样,所以情不自禁?”
谢安青眼睫剧烈颤动,一秒便被生性的泪光全然打湿,折射出细碎耀眼的光。
陈礼唇离开她,低头欣赏,怎么看都不够,为了延长它,更生动地刻画它,她膝頭的碰觸逐漸失去規律,變得恣意放肆。
谢安青抓在她腰侧的手指渐渐扣紧,难以克制地低头在她肩上大口喘息,聲音堆積,在陡然陷入空白地某一秒,長而低地叫喊出來。
“呵——”
短而轻的一声笑。
从陈礼口出吐出,打在谢安青红欲滴血的耳朵上,她故意慢慢吞吞地上前,抬抬肩,问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的人:“想不想要我抱?”
谢安青的视线还很虚,垂直下落,盯看着陈礼某一侧膝盖……
颜色比另一侧深。
因为,濕了。
一瞬间,谢安青身体里刚刚开始沉寂的火舌高窜,她不回答陈礼,直接伸出双臂抱住了她的腰。
非常紧。
陈礼被抱得腰往前送,上身却因为谢安青过于亲密的依靠、贴合,微微后倾,身体反弓出极为漂亮的弧度,通过投在地板的影子,分裂着谢安青的智,激发两周“小别”带来的思念和对她无限的渴望。
“陈礼,楼梯间里说的话,还作数吗?”谢安青偏头在陈礼肩上,鼻尖挨着她的脖子说。
陈礼从半眯的眼眸间看着谢安青,记忆回笼。
————
“我还想和你的另一张嘴接吻,我们回家?”谢安青说。
抢了陈礼的话,声音闷在她半睁的潮濕眼睛上,说:“你身体好了多少?能给我吻十次吗?”
陈礼轻声发笑,想说十次是看不起谁,开口之前,想到这个“次”的界限,她睁眼望住鬓角微湿的谢安青。
谢安青也望着她,说:“十次会到的。”
————
陈礼从湿热到的冰凉到膝盖失控似的打了个弯,碰到墙壁,她就势抵住,先挑了谢安青话里的一个重点出来:“微信上一句一个‘礼姐’,叫得那么顺口,现在怎么了?”
谢安青收拢手臂,抱紧陈礼:“礼姐。”
陈礼乐得笑出声来,细微的震动持续在她喉咙处发生,谢安青忍不住靠近,用嘴唇感受——微微有一点麻,接续着,把陈礼脖子里的潮热气息一点一点推向她。
谢安青被蠱惑着,张开口抿住。
陈礼的笑声戛然而止。
谢安青伸出舌尖,轻轻抵住陈礼的喉咙,片刻,伴随着一道清晰的吞咽声,陈礼喉咙滑过谢安青的舌头,她原本只是覆着陈礼的唇口感到一阵焦躁,不小心用舌尖磕到陈礼。
“嘶。”
陈礼抬手碰了一下谢安青脸颊,声音温沉下来:“不要把牙齿露出来。”
谢安青唇不移,在喉咙里“嗯”了声,舔吻着陈礼細膩的皮膚,對方舒服又似煎熬地仰了一下脖子,把话题拉回到开始:“作数,但……”
陈礼逐渐开始发软的手指顺着谢安青烘热的发根插进去,微微收拢,将又一次把牙尖磕在了自己喉软骨上人提开一点,重复道:“不要把牙齿露出来。”
话是一半。
另一半等谢安青把头抬起来了,看着她湿红的眼睛说:“否则,你会发现你的十次在时间上完全不够用。”因为我的思念即将爆发,将对你每攵感至极。
谢安青从陈礼突然开始灼热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切言外之意,她舌尖卡在齿缝里,尖利的齿尖下压,在细微的刺痛过去之后,说:“你想站着还是躺着?”
陈礼:“我都不想,我想坐着。”
谢安青食指动了一下,勾開陈礼的皮帶,她靠坐在沙發上,一雙腿筆直而長,分置謝安青身體兩側。謝安青在柔軟的地毯上,低头第一个吻,落在她饱满湿润的“唇珠”上。
她腿倏然繃緊,不加掩藏的聲音蓋過了急促鼻息。踩在地毯上的右脚难而寸地抓了一下,抬起来踩着谢tຊ安青的肩膀。
谢安青肩上一沉,湿润的目光扫过眼尾一片白,伸手将它握住,既是回应,也是禁锢。陈礼逃也逃不開,合也合不攏,頃刻就被十多天未曾有人碰觸過,已經低到閾值底線的每攵感神經折磨得眼底一片通紅。她酸软手指抠抓着抱枕,气息一秒轻一秒重:“说了不要把牙齿露出来。”
谢安青:“嗯。”
话落,握着陈礼腳踝的那側胳膊肘抵住她發抖的腿,另一手推開她的膝蓋,將她更加開放地展現在自己面前,观察她“唇”的翕张,说:“可是它看起来很想被我深吻。”
陈礼:“……”
谢安青:“深吻不可能不碰到牙齿。”
陈礼:“…………”
听起来很完美的逻辑,陈礼觉得自己都要被说服了。低头看到某人推在自己膝上的手,想起她极高的悟性,极擅调和问题的本事,陈礼轻哼一声,脚在她肩上轻踩:“不可能?”
她抬眼,脸颊上多了一点不会流动的水光:“今天不可能。”
陈礼半溺在水里,颤颤巍巍。她上身仍然整齊,綁縛她的內衣沒有被解開,導致她此刻呼吸短促,胸腔憋悶,一滴汗猝不及防順著脊柱溝滾下來那秒,她擡了一下腰,身體弓起,聲音輕得像同一秒謝安青的舌尖突然拂過由她孕育的水源,無奈裏透著絲絲縷縷的縱容:“……随你吧。”
谢安青句句都有回应:“嗯。”然後聽從指令探入水,舌尖攪動湍急的它,牙齒輕咬無形的它。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们被迫倒映在玻璃上,清晰得连肌肉紧绷的程度似乎都能看清楚。这对陈礼来说无意识更多一层的视觉刺激,她叫了声智能家居的名字,轻颤着说:“把窗帘,拉上。”
顺滑的滑轨声响在客厅里。
谢安青在亲吻中换了姿势,用身体挡着陈礼踩在地毯上的那条腿,将肩上那条放下去,指肚摩挲着她细如绸缎的皮肤:“我想试一试谈穗说的,内外兼修。”
陈礼:“有必要问我的意见?我今天说了有用?”
谢安青:“我还想和你说话。”
陈礼:“你和我一样,不是只有一张嘴。”
谢安青:“我用和你一样的,手紧没办法动作,不能内外兼修。”
滚来滚去,滚到最开始,毫无进展的话题;
陈礼被终止的感觉。
她垂下眼皮,危险地盯着谢安青:“那你想怎么样?”
谢安青跪起身,凑在陈礼唇边吻她:“想从你买的那些辅助用品里挑一款内置的,同时——”
陈礼神经一紧,头皮发麻,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和麻雀啄玉米粒一样啄在自己唇上的人对视,她手指摸索到第一个吻落下时触碰到的她的“唇珠”,刺激她一激灵,听到她说:“我手在这里。”接着又啄一下她的嘴唇,说:“我嘴这里,可以和你接吻,说话。”
陈礼只是一想到画面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一面觉得那会是一场挑战极限的爱情战争,一面又对它充满了渴望,她抬手勾住谢安青的脖子,把人勾过来,照着她粘湿的嘴唇狠狠吻了几十秒,松开她说:“在主卧床头柜下层的抽屉里,给你一分钟去挑,过时……”
陈礼把口腔里属于自己的浓烈味道吞咽下去,盯看着谢安青说:“角色颠倒。”
颠倒失败。
谢安青最后用了两分钟时间挑选,用了五秒学习它的使用方法,用了十秒把它放到该放的地方,又用了三秒将手指搭上去,迎合它的频率。
于是两分十八秒后,陈礼唇缝里再没有发出过任何一声完整的声音,偏偏某人今天的问题多到让她发指。
“你怎么知道惠星跳楼是假的?”
现在是问这个时候??
难道要在Z/A的时候,讨论她恨她期间的事……
陈礼闭眼,快被她手指下突如其来那一点弄死。
“礼姐。”软得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的声音,陈礼伸手把谢安青凑在脖子里的脸推开,因为声音断续,火发得没有一点气势,“你,不要,跟我撒,娇……”
谢安青就受不到威胁,自顾自把脸挪回来,亲昵地靠着陈礼的脖子:“你不是喜欢这样?”
分时候好吗?
陈礼眼睛裏浮起迷蒙潮氣,胸口在急促的呼吸中起伏:“前年,乌惠星生日,喝醉酒,和她朋友说的。”
那时候,陈礼和谢安青刚刚决裂。
吕听见陈礼每天泡在工作室里玩命的拍照,怕她哪天真把自己累死,所以硬找了个借口,请全工作室的人出来放松。
陈礼被勒令必须到场,她从乌惠星所在包厢门口经过,听到这个真相的时候,几乎控制不住冲进去,一把将她打翻在地。
被和谈穗腻歪过头,迟到的吕听拦住了。
吕听一把将陈礼拉离,压着声提醒:“乌氏建材和木森的合同可还没有盖章,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陈礼当然不想,她心里清楚,一旦打了乌慧星,乌杨肯定不会轻易作罢,他和师飞翼有合作,师飞翼知道她和谢安青的关系,那最终,乌杨会也会知道她和谢安青的关系。这对谢安青的名声来说无疑是颗威力巨大定时火乍弹,对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一点被乌杨盯上,日后一切和复仇有关的活动除了要防着师茂典一家,还要防着乌杨,风险系数立即翻倍。
她一巴掌下去造成的影响远不止还没盖章的合同。
可让她就这么忍着,也绝不可能。
“乌,惠星仗着家里关系,拿到了出国,交换的机会,名单公布前,一天,被我……”陈礼和身體一樣陡然開始劇烈顛簸的聲音破碎在唇齒間,用力夾住了謝安青的小臂。
谢安青被迫停止下来,另一手揽住陈礼快靠坐不住的身体,把她放平在沙发上,撑在上方俯视着她迷离忄生感的眼眸,说:“被你怎么了?”
陈礼:“摁下了。”
她当年决定那么做的时候,没觉得会对谢安青造成伤害——廉价自私的亲情除了道德捆绑,对谢安青没有任何好处。
今天听过她那句“她视我如命,而你,害我差点没命”,她更加觉得当时没有做错。
不是吗?
否则她说了“内外兼修”的,怎么会突然放弃“外在”,那样深地深RU她,动作还带着明显的急切。
“去卧室拿东西的时候,顺便把手洗了。”谢安青说,一个又一个吻落在陈礼潮湿的眼尾。
陈礼襯衫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大半,領口敞著,下擺松垮的皺褶堆在她胯部,隨著謝安青的動作摩擦著她傾斜的小臂。才几十秒而已,她好像又要窥见烟花炸在深夜里的奇妙景观了。
谢安青吻从陈礼眼尾下移蕾丝布料难以包裹的边缘,帮她点火:“乌杨的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陈礼无所适从的手抓来垂在沙发扶手上的黑色皮带,那颜色几乎将她过度用力的手指衬到苍白:“我们在这里,这张沙发上,决裂的,前一天。”
果然。
前一天爱还在冲破她的固执,朝外爆发,后一天,她就亲手持刀,一刀捅向自己,一刀捅向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
鲜血淋漓的画面。
谢安青撑在陈礼身侧的手动了一下,俯身下来,把她的身体揽进怀里,和她紧密相贴:“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当时的想法。”
陈礼短促地笑了一声,立刻抓紧皮带,下颔到脖颈拉出极其漂亮的线条:“说了,你会伤心。”
谢安青:“以后的每一天,你都会哄我开心。”
陈礼被推到高俊的峰顶看花开,同时也听雨落,她急重的心跳撞击着胸骨,半晌,说:“替你摆平西林这些肮脏的事,让你去过亮堂的生活。”
“和别的人。”陈礼说。
那一秒,泪水从她眼尾猝然滚落,消失在汗湿的发根里。
她不敢想,如果当时的预想真成现实了,她会在幡然醒悟过来那一天如何惨“死”,“死”在哪里。
谢安青则在庆幸,还好她生命里的那束光来自陈礼,她的退出带走了她的全部,她从那天起,再不可能过上亮堂的生活,那就不可能真的忘记她,如此,她们才会有今天的重聚。
谢安青摸到陈礼背后,她的心脏隔着筋骨跳在她掌心里,“怦,怦”,像是撞在她心窝里,她低头吻她的嘴角、下巴……
每变换一个位置,被她咬住的手指就深埋一寸,快一分,小別勝新婚的狂熱在這一秒才真的開始爆發出發。
谢安青跟她顶了顶鼻尖,说:“礼姐,我只和你。”
寡淡无趣的日常是和你,蓬勃旺盛的现在tຊ也是和你。
我只和你。
这话是陈礼做梦都会笑醒的程度,她搭在枕边的胳膊折回来,蜷缩身体,下巴半掩在被子里笑。
笑到清醒睁眼,透一缕清亮晨光的瞳孔剧烈震动,像是定格了一样,看着右腕上多出来的手串迟迟做不出反应。
这手串……
和她戴了两年那串像又不像。
像是,它那一圈石头磨出来的珠子依旧红得惊艳;
不像是,那些珠子原本已经开始发旧,现在却焕然如新,还,多了一个玉石顶珠——通透无瑕,翠色天成。
这玉!
陈礼脑子一炸,也不管自己穿没穿衣服,穿了多少衣服,掀开被子就往出跑。
“咔!”
门打开,一道开窗的声音陡然从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
陈礼急切的步子一顿,立刻朝那边走。
谢安青刚刚蹲下,准备把陈礼枕着睡过很多觉的兔子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她以后不需要再痛苦地蜷缩在这里,连床被子都没有。
听到脚步声,谢安青停下动作,转头看向门口。
陈礼站在那里,一絲不掛,白皙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吻痕是最好的催忄青药。
“你……”
“你把你奶奶留下的玉佩拆了??”陈礼笃定。
谢安青抓在兔爪上的手捏了一下,说:“本来就是碎的。”
陈礼:“但是完整!”
现在拆下来这么大一块,剩下那些就是用再多的黄金去镶嵌,也不可能变回原来的形状!
可那是谢秋岚留下的东西啊,它多重要!
陈礼难得用低压的眼神看谢安青。
后者不慌不忙盘退坐下,说:“你再怎么生气,我也已经拆了。”
陈礼:“???”
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还?
有没有点谢书记的样子!
陈礼:“你给站起来好好说话!”
谢安青抓着兔爪一动不动,说:“两年前就拆了。”
陈礼脚下一顿,上头的火被悉数浇灭:“……你再说一遍。”
谢安青:“两年前就拆了。”
穿在亲手做给陈礼的手串上,后来又从手串上亲手拆下来,只把珠子扔进了垃圾桶,珠子再被陈礼从垃圾桶里捡起来,串回成一串手串。
“这就是你说的,除了微信,偷留我的另外一样东西?”谢安青说。
东林,陈礼这么提示她的那天,她从她袖子底下看见过一抹红,但从没往这上面想过,或者说,她无法把“去垃圾桶里捡东西”这种事和陈礼联系起来。她从出现就穿着昂贵的衣服,用高档的东西,怎么能去垃圾桶里捡东西。
捡来了,还要时刻藏着,怕被要回去“删除”。
谢安青抬头看着喉头滚动的陈礼,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点眼眶。
陈礼准确捕捉到了那里面的心疼,她偏头笑了一声,抬手把头发统统拨到后面,低低地说:“怕了你了。”
爱人的手段明明都是最朴实无华的,找不到一点浪漫修饰,偏生,最抓人心。
陈礼心在沸腾,慢步走过来,在谢安青面前蹲下,和她对视了很久,才终于再次出声:“收了你这么重的礼,我应该拿什么回报?”
谢安青:“你。”
陈礼:“嗯?还想做?”
谢安青摇了摇头,重复:“你。”
陈礼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多加几个字儿,解释清楚。”
谢安青:“解释清楚就没惊喜了。”
陈礼:“我稀罕你的惊喜?”
谢安青:“不稀罕?”
陈礼挑眉。
怎么可能不稀罕。
但现在这情况,明显是有人要拿捏她,她要不要举手投降?
陈礼盯着对面的人暗忖。
谢安青直接说:“我们打一个赌。”
陈礼:“赌什么?”
谢安青:“到那一天,如果你感动哭了,答应我一件事。”
陈礼:“没哭呢?”
谢安青把兔子拉过来横在腿上,说:“你让我一下。”
陈礼:“让?”
谢安青:“给我个面子,被我的惊喜感动哭。”
陈礼一愣,乐得开怀大笑。
怎么办,她现在就有点想哭。
她虽然没有在阳城县的旧车站找到悬日,甚至连车站都被拆除了,但兜兜转转,找了和她一起遇见悬日的人和她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对她说过的话。
——你让我一下。
“好啊。”她说。
第95章 成为你们的助力,成为她……
卧室, 洗漱结束的谢安青脸上挂着水珠往里走。
先她一步收拾完的陈礼懒洋洋靠坐在椅子里,隔着梳妆台的镜子和她对视:“过来。”
谢安青走过来。
梳妆台前就放了一张椅子,谢安青扫了眼, 决定站着蹭点陈礼的护肤品。不想手还没有碰到棉柔巾,忽然被她捉住。
谢安青偏头看向陈礼。
陈礼敞着的领口下有一枚吻痕,在她左锁骨的骨头尖上,很明显,是不久之前,她说完那句“好啊”时, 谢安青忽然倾身过来嘬的。嘬得很认真, 嘬完舔了舔她隐隐刺痛的皮肤,说:“以后不管晴天下雨,你抱着我睡。”
不要再一个人跑过来找这些兔子,它们里面,没有一个会看见你的难过, 主动往你怀里跳。
陈礼自动补齐这句,眼眶终于没忍住红了,她不想把难得温馨的氛围弄得酸涩, 战术性握住谢安青的下巴吻了上去。
清晨甜蜜缱绻的吻,过滤了浓烈谷欠望, 令两人入迷到无法停止。
最后是谢安青先受不了, 偏头躲开, 低喘着说了句“下午要发言,嘴不能肿”,陈礼才恋恋不舍地放她去洗脸。
现在看……
唇线还是被吻得有些模糊了。
陈礼一松一紧,好玩似的握着谢安青细瘦的腕子说:“坐我腿上。”
谢安青没问陈礼想干什么,要干多久, 会不会耽误自己“最迟八点出门,去和县领导汇合”的行程安排,身体一转,腿一跨一弯就面对面坐在了陈礼腿上。
陈礼一下子又笑了,响亮、频繁,好像要把过去那些年欠下的好心情全都补偿回来,她极为愉悦地踮脚颠了一下大腿上湿漉漉的人,说:“今天下午的会你是焦点之一,最好收拾得正式一点。我一会儿简单给你画个生活妆,衣服……”
陈礼犹豫。
她的衣服谢安青穿是能穿,但价格远超一个驻村书记的正常收入范围,对她未来的发展是个隐患。
“县里有订做衣服。”谢安青说。
陈礼回过神来,指关节抵了一下谢安青下颌,笑道:“突然有种即使我哪天成了亿万富翁,也不能送你一针一线的错觉。”
陈礼笑着伸手抽了两张棉柔巾给谢安青擦脸。
谢安青顺从地闭眼,脑子里回放陈礼刚刚的话,她是说者无心,她是听者有意。她的职业、工作,从前就差一点变成陈礼的负累,往后,对她的限制和影响只会越来越重,她……
“不要胡思乱想。”陈礼的声音突如其来。
谢安青睁眼望住陈礼。
陈礼用被沾湿的棉柔巾捋过谢安青细软的耳垂,说:“你眼皮一抖,我就知道你在琢磨什么。我刚的话纯粹调侃,没什么意思,有也是——”
陈礼拖一半音,蜻蜓点水吻在谢安青唇上:“人前沉稳冷静,一身老干部风的谢书记回到家之后会因为我血气翻涌,也会把我弄得神魂颠倒这一幕反差带给我的刺激和,呵,”陈礼忍不住笑,“和未来受人恭维尊重的谢书记竟然爱在家撒娇,在我面前很乖带来的愉悦。”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从前觉得这个人的存在会是软肋,会将她变得漏洞百出,浑身危险。
现在她觉得,真正进行着的爱情,永远不应该被客观条件的限制削减。
她反省成功。
坦诚热烈地和面前之人四目相对。
她听懂了她放荡言语里的柔情深意,顺着血脉流入心脏,将她微缩的心房一点点熨烫服帖。
“嗯。”谢安青说。
陈礼嘴角上扬,蘸取了面霜的无名指抹过谢安青额头、脸颊、下巴,最后在她鼻尖点了一下,说:“闭眼。”
谢安青再次顺从地闭上眼睛,感受陈礼将冰凉的护肤品在她脸上慢慢推开、抹均。
散发着香气的卧室里静到让人心发软。
陈礼一边给谢安青刷睫毛,一边问她昨天就该确认的一个问题:“乌氏建材那边,你想怎么处?不要睁眼。”
虽然已经分析到了她的心,但还是应该再问一问,至少这个询问的过程能她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你只管说你的想法,事情我会去办。”陈礼补充。
谢安青闻言,已经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反问她:“怎么办?”
陈礼身体后倾,端着谢安青下巴确认两边眼妆是否对称:“放心,肯定不会违法。”
那就是钱tຊ和人情了。
不用这么麻烦。
谢安青说:“乌杨做了什么,乌氏该承担什么,自有法律界定。”
陈礼:“法律只是公共层面的,他以前对你和你妈妈做的那些事,你不恨?”
谢安青:“恨过了。”
刚知道真相那几年,她恨得夜不能寐,每天咬着牙度日。
后来把乌雨的怀孕笔记看多了,开始了解她,了解她对自己的期盼,恨就慢慢淡了。
“我妈希望我开心快乐。”
那她就不能总沉浸在怨恨里,把日子过成过期的白纸,既涂不上丰富的颜色,也失去了塑造更多形状的韧性。
“她还希望我平安幸福。”
这个愿望,不管她以前有没有辜负,以后都一定能让乌雨放心。
谢安青睫毛抖了抖,睁开眼睛。
陈礼正在帮谢安青打腮红,她微偏了一点头,动作随意但精准。感觉到来自某人专一的注视,抬眼看过去,温声道:“你妈妈希望你有的,你都有会。”
谢安青:“嗯。”
已经有了。
早饭谢安青做,久违的味道让陈礼食指大动,吃了平时1.2倍的量。
其实也就四分之一碗粥,没多少。
她故意装出一副很撑的样子,说裤腰要改,皮带要重新打孔,不然勒得慌。
声音抑扬顿挫的,说得声情并茂。
谢安青正坐在门口穿鞋,没回头,但肩膀抖了几下,侧面露出来的那点嘴角,位置也比平时高。
陈礼抬抬眉毛走过来,手压着谢安青的头:“偷笑呢?”
谢安青被压得头一低,索性将下巴磕在膝盖上,继续绑鞋带:“没有。”
陈礼:“我有眼睛,视力还非常好。”
谢安青“嗯”了声,放下裤脚,说:“那就是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
陈礼明明没做什么很奇怪的事,她本身也不是爱笑的人,但刚才就是控制不住那股想要把嘴角扬起来的冲动。
现在陈礼手压着她的头,她身体微微一侧,靠着她的腿,这种冲动就更强烈了。
直接影响着陈礼。
陈礼手顺着谢安青脖子滑下来,兜住她的下巴,把她脸抬高,俯身在她唇上碰了一下,说:“谢大书记,别钓了,再不出门是你迟到。”
说完,那只手递到谢安青眼前。
谢安青抿了一下被碰过的嘴唇,拉住眼前的手站起来,等陈礼去拿车钥匙。
陈礼拿完往门口走的时候,习惯性把手串往挽起的袖子里藏,感觉到它现在恰到好处的围度——之前偏紧,她一直以为是捡的时候漏了几颗,现在才知道是谢安青回收了那里面最重要的情意——和从门口投过来的视线,她动作一顿,大大方方地把手串放回到右手腕上,勾着车钥匙往那个人跟前走。她视线从她腕上到她脸上,温吞赞赏地说:“红色衬你。”而不是果决无情强调,“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呵。”
今天第几次笑?
陈礼先送谢安青过来和县领导汇合,路不近,她们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到。
陈礼拉上手刹,等谢安青把东西都带好了,准备下车的时候,提醒她:“快结束的时候通知我,我来接你。”
谢安青视线扫过陈礼明显吃力的右手说:“好。”
陈礼:“去吧,我看你进去了再走。”
谢安青推门下来,朝县领导居住的宾馆方向走。
十分钟后又出来,看了眼空荡荡的路边,转身去搭地铁。
刚停在那里的陈礼,现在正驱车赶往木森。
昨天事发突然,她抗拒不了和谢安青的亲密,今天该抓紧时间确认几个问题了。
一,她和谢安青的关系,乌惠星是怎么知道的;
二,她们的关系,乌惠星还有没有告诉别人。
在师飞翼那个疯子眼里,她和谢安青的关系断在两年前,她单方面被谢安青甩。
这个结果是让师飞翼痛快,让谢安青平安的先决条件,永远有效。
一旦被师飞翼发现她们又在一起,还是在他被爆出抄袭这个当口,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礼停好车,走韦菡的专属电梯上楼。她左手拿着手机,在确认师飞翼抄袭事件的发酵程度——有大量分析开始指向沈蔷的时候,她就可以站出来给师飞翼的骨灰焚烧炉加把火了。
陈礼看得仔细,进来电梯之后下意识用右手去按楼层,一瞬间的酸软过后,剧痛让她忍不住咬紧了后牙。她屏着呼吸缓解,脑子里是谢安青下车前,从她右手上一扫而过的那道视线。
她看到那里面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的情绪了。
哪怕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她不能继续这么拖着。
但也没做好接受可能治疗失败的准备。
陈礼锁屏手机紧握着,不经意想到医生世家的Flora,她手指松动一瞬,迅速找到她的电话拨了过去。
Flora:“我知道一个医疗机构,据说有两名运动员在那里做过手术,很成功。”
陈礼:“我想试一试。”
Flora:“我帮你约远程面诊。”
“叮。”
电梯到达设定楼层。
陈礼把手机装进口袋,朝韦菡办公室走。
韦菡刚打完电话,看到陈礼进来,她放下手机说:“度假区的项目已经全面叫停了,光是上面派人过来彻查就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后续拆除重建就更遥遥无期,景石延期交付已经铁板钉钉。今天上午十点,钟妩会带着木森的函件去景石要说法,逼师茂典尽快做股权质押贷款。”
陈礼:“把握有多大?”
韦菡:“十成。宓昌负责的主题小镇也在收尾,师茂典现在只能指望这个主题小镇打翻身仗,他不敢让资金链断在这个节骨眼上,那等于断了景石的后路。为了降低抄袭事件和劣质建材事件对景石的影响,他还必须快。”
届时,贷款的一小部分被用于主题小镇后续建设,保住景石不垮,否则陈礼最后即使回到景石,也没有意义;剩下绝大部分贷款则将用以支付对木森的违约索赔,填平木森在度假区项目上的所有投入,确保木森正常运营。
陈礼借用韦菡和沈蔷的,始终都只是人情方面,没打算让她们赔上钱和前程。
至于最终如何赎回被师茂典质押的股权——她手里有陈雎留下那11%的股份,具备“同等条件下,公司其他股东对该股权有优先购买权”的优势,而钱,就更不是问题。
师飞翼和乌杨合作,中饱私囊,大量购买劣质建材用于自己负责的大型度假区项目,以及抄袭沈蔷,威胁沈蔷这些事不都还没有曝光。
他有凭一己之力让景石的股价跌破历史新低的本事。
那时候,她投入到木森,用以从乌杨手中采购建材的钱,足够赎回师茂典质押的所有股份。这些钱包含在木森对景石的巨额索赔里,景石前脚打款,她后脚就能拿到。
她们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接近尾声,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
沈蔷听说陈礼来了木森,一忙完就过来找她:“那个乌惠星怎么会知道你和谢书记的关系?”她是后来才听钟妩说了办公室和楼梯间里的事,知道得不算全面。
陈礼沉声:“我来这儿就是想和你借个人,帮忙去查这件事。”
沈蔷:“借谁?”
陈礼:“你同门师妹李茜,她和乌惠星在同一个社团,可以旁敲侧击,从侧面打听。”
沈蔷:“同学闲聊确实不会打草惊蛇。”
沈蔷张口,答应之前,忽然听到韦菡说:“阿礼,人既然是沈蔷的师妹,你就不用管了,她会想办法通过李茜的口打听清楚。”
沈蔷敛眸看过去,用眼神提醒韦菡,她们今晚有约会,时间并不充裕,但陈礼要打听的这件事刻不容缓。
韦菡回视,只是手指在桌上一点,沈蔷立刻接话:“嗯,我直接找她更方便。”
韦菡看向陈礼,说:“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回去好好休养,有需要的地方,我会找你。”
陈礼微忖,应了:“辛苦。”
远程面诊,Flora已经帮她约好了,就在今天。
她空着也好,可以做足准备,把想知道的问题今天一次性都问清楚,尽快做出决定。
陈礼离开了木森。
沈蔷走到韦菡桌边,问:“乌惠星的事,你另有打算?”
韦菡:“另有打算不假,但不是我的打算。”
沈蔷:“谁?”
韦菡:“很快就知道了。”
“叩叩。”
韦菡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
钟妩今天的妆很女王:“九点二十了,我带人出发去景石,您这儿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韦菡:“没有,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钟妩:“这次您同样可以放心。”
钟妩很快带着人离开木森tຊ,前往景石。
此时的景石死气沉沉,办公区除了鼠标、键盘的声音,再没有一点杂音,反衬得师茂典办公室原本良好的隔音,现在聊等于无。
“我师茂典要强要脸了一辈子,怎么会生出你这种蠢货!”
“抄袭?抄的还是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的项目??”
“师飞翼,谁给你的胆子!”
“说话!”
师茂典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把师飞翼宿醉的酒都吓醒了一半,他瑟缩在师茂典办公桌前,唯唯诺诺地说:“爸,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犯这种糊涂,求你救我这一次。”
他被师茂典从小打到大,太清楚反驳、辩解的下场,这个人父权至上,决不允许有人质疑自己已经认定了的事情。
师茂典怒火中烧:“救?怎么救?搭进去整个景石?你也配!”
师飞翼脸色煞白,“咚”一声跪在地上:“爸,马上到爷爷八十大寿了,我是他唯一的孙子,我在他生日的时候出事,他受不了这种打击!”
师茂典:“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会站在这里和你好好说话?!”
“滚!”
“马上给我滚回家去!”
“事情没结束之前,不要让我看见你踏出家门一步!”
师茂典的话是师飞翼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张皇失措地爬起来,顶着外面一众人明里暗里的嘲讽视线落荒而逃。
师茂典气得胸口疼,撑着桌子咳了两声,打内线给秘书:“进来。”
秘书:“好的,师总。”
师茂典跌坐在椅子里,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自己儿子捅了景石自创立以来最大的娄子,他心里就是再想把宓昌那个喂不熟的东西解决了,现在也只能反过来先稳住他。
师茂典说:“通知人事起草宓昌的人事任命,即日起,他从规划设计部副总升任景石副总。”
秘书还是那四个字:“好的,师总。”
师茂典看着电脑屏幕里高居不下的微博热搜,脸色阴沉难看,他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但景石这十几年一直处于稳步上升的状态,什么时候这么被动了,不对,时间再往前推,陈景、陈雎经历过,他们最后一死,才有他的今天。
他们还有个女儿。
七岁就展现出了建筑设计方面明显的天分,后来却突然迷上摄影。
师茂典目露寒光,对陈礼早就已经放下了的戒备心陡然爆发。他猛地看向秘书,厉声道:“阿礼最近在做什么?!”
秘书除了日常事务工作,还是师茂典了解陈礼行为动向的眼睛,她训练有素地把勾在身侧的平板拿起来,打开几张监控截图,放到师茂典面前说:“礼小姐因为前任另结新欢,受不了打击,跳海了。”
师茂典:“哪个前任?”
秘书:“最后一任。”
师茂典立刻想起来谢安青——一个让陈礼乱过方寸,先后两次对师飞翼大打出手的女人;一个职业特殊,染上她等于自毁前程的女人;一个亲口向纪委承认,和陈礼没有关系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陈礼竟然还在对她念念不忘?
看起来和从前一样没用。
师茂典脸上的阴沉感淡了一点,快速翻看监控截图,越看神情越放松。
就这?
以前,他只以为陈礼随了她父母爱感情用事的性子,做不成大事,现在看来他还是高估陈礼了。
爱而不得就去跳海。
呵。
这样的窝囊废,他就是把景石递她手里,她也接不住,哪儿来本事策划出度假区这么大的事。
师茂典彻底放心下来。
转念想到师飞翼,胸口又是一阵阵梗得发疼。
秘书眼观鼻鼻观心,道:“师总,现在怎么办?木森的人快到了。”
师茂典把平板扔到桌边,说:“打电话给盛慧的沈总,就说我请她喝茶叙旧。”
秘书伸手接住平板:“好的,师总。您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师茂典:“没有,出去吧。”
秘书从师茂典办公室出来,联系沈总的秘书敲定叙旧时间,接着处了几项日常事务,时间指向十二点,她锁屏电脑,拿着手机跟随大流一起下楼吃饭。
中途拐了个弯,出来景石大楼东侧的停车场,坐在密闭车厢里拨通了一个没存的号码。
“师姐。”
韦菡:“有消息了?”
师茂典用了十几年,极为信任的秘书正是两年前,陈礼在回顾整个复仇计划时提到过的韦菡的师妹陶芯,她的任务是按照预期,在度假区的事情被爆出来后,有意无意提醒师茂典可以通过股权质押贷款缓解困境,把他引到沈蔷母亲那儿,走出最关键的这一步。
现在成了。
陶芯说:“今晚七点,师茂典请沈总叙旧。”
韦菡:“终于到这一天了。”
陶芯:“是啊,终于到了,陈景学姐资助我们上学,让我活得像个人,她那么好,却,算了,不说这些。我还有一件事和你说。”
韦菡:“什么事?”
陶芯:“你前脚把阿礼跳海的监控截图发过来,后脚师茂典就叫我进去,问到了阿礼的事,你怎么那么神的?”
韦菡抬头看了眼倚靠在桌边的沈蔷,把刚刚跟她说过的三个字,重新说给陶芯:“不是我。”
陶芯惊讶:“不是你?那还有谁能想得这么周全??”
韦菡说:“阿礼的女朋友。”
————
今天早上,陈礼进韦菡办公室的前几分钟,她突然接到了谢安青的电话——她去东谢村那次,和谢安青互留了联系方式——谢安青说:“菡姨,您从东谢村走之前,我问过您一个问题。”
韦菡记得,谢安青问她,陈礼的计划是什么。她说得不算详细,但清楚表达了一个方向:陈景和陈雎当年经历了什么,师茂典也要经历什么。
韦菡:“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谢安青:“也许是旁观者清,也许是杞人忧天,我不确定,我只是脑子里有个念头在徘徊。”
韦菡:“什么念头?”
谢安青:“类似的事情被同一个人先后遇见两次,他会不会有一秒觉得熟悉?觉得熟悉的时候,他不会产生怀疑?”
韦菡放松的坐姿一顿,直起身来:“我尽快处。”
谢安青:“您不介意的话,我有个想法。”
韦菡:“你说。”
谢安青压在手机背后的食指蹭了蹭,说:“一会儿我发您几张监控截图,您看了可能会生陈礼的气,但不要太生气。她以后绝不会再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向您保证。”
谢安青一番话说得郑重其事,韦菡哪儿还有生气的道,她只是在收到截图的时候,差点把平板捏碎。
谢安青听着韦菡沉重的气息,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景石里一定有您的人在,我想请那个人存好这些截图,必要的时候,这些截图应该打消师茂典的疑虑,确保我们的计划正常进行。”
谢安青说的“我们的计划”,这代表什么,有脑子的人都能听明白。她这句话出来的时候,韦菡快速朝眼尾瞥了一道,说:“阿礼知不知道?”你把自己划进来了。
谢安青:“不知道。”
这些截图是许寄酒店的监控截图。
谢安青打电话给许寄的时候,只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以为那个地方离酒店很远,不一定有人管,不想许寄借用她说过的一句话,说:“酒店是沙滩的管者,管范围包括整片沙滩,不能有任何一处遗漏。”
最后就有了陈礼跳海的视频。
完整放给师茂典看多半会露馅儿,她就截了几张模棱两可的图,加上陶芯从旁推波助澜,很容易就能向师茂典展示一个不具任何危险的“窝囊废”陈礼。
谢安青笃定陈礼不在乎是不是被人看轻了看扁了,她一直就是带着满身脏水走过来的,她之所以不把这件事告诉陈礼,不过是:“她把我看得很重要,以前不想让我蹚的浑水,现在肯定还是不想。”而她,已经决定了,不再去试图改变陈礼,而是接受她的所有,那就要接受她不想让她参与这些事情的事实,“告诉她,只是给她增加不必要的压力而已,她可能就是从知道的这一秒开始,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关注我的安危,再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去做自己的事,可我好像突然解了人无软肋才能无坚不摧这个点。”
“她上一次和我分手,除了怕我受到伤害,是不是也怕自己的软肋会让往后的处事变得不那么严谨,置你们于危险之中,或者,再连累谁因为自己受伤?”谢安青说。
她决定参与进来的tຊ那一刻,是她真正完成和陈礼换位思考的时刻,她身处其中,本能以自己的视角纵观全局。
那个瞬间,她好像忽然就看懂了陈礼所有的心和决定,她的坚决,她的狠心,她的忌惮。
她吃一堑长一智的经验在明面上奋力指导她不要给自己留下软肋,她可望不可及的幸福在背地里卖力怂恿她不要挡住那个人亮堂的生活。
“她太辛苦了。”谢安青说:“我不想变成让她束手束脚的软肋,每天寝食难安,所以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她。”
“但我不管做什么,都一定会先让您知道,您帮我权衡,确定我做的事对你们有利,还是会对你们造成影响。”谢安青对韦菡说:“隐瞒真相的威力有多大,造成的伤害有多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会明知故犯。我只是想尽力让她保持轻松,好好养身体,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要在一起。”
韦菡听前面那些还能保持情绪的稳定,谢安青最后一句出口,她动容落泪,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你已经看得见摸得着的前程会跟着一起葬送。”
谢安青:“想过。”
韦菡:“那你还把自己算进来?”
谢安青站在宾馆窗边,看着消失在车流里的陈礼,说:“那天和您说了,我想做那个和她旗鼓相当的人,想护着她。”
韦菡苦笑一声,知道拦不住了,只能提醒谢安青:“不要轻易犯傻,从村里一步登天到市里不容易。”
谢安青:“我知道。我不会因为想帮她去做违纪违规事,但我的职业也不能成为她的负累,让她束手束脚。”
韦菡:“其实你平平安安,她就能无往不利。”
谢安青低低“嗯”了声,停顿片刻,声音再次清晰起来,里面多了独属于她的那种不张扬不高亢的坚定:“菡姨,我不逞强,但请您留个印象——两年前,我能靠一篇文章,一部纪录片在一夕之间扭转她的形象,两年后,我就有办法让‘谢书记’这三个字再次成为你们的助力,成为她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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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芯听韦菡说完这一番话时眸子颤抖,眼睛红了:“阿礼也算是苦尽甘来了,遇到这么个聪明、智,又肯为她着想女孩子。”
韦菡:“是啊,换做之前,阿礼手再疼,也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亲自解决乌惠星那边遗留的麻烦,现在,有人替她出面。”
离木森只有十几公里的西林大学。
谢安青抬头看了眼熟悉的校门、题字,拉高口罩朝门口走去。
门卫尽职尽责地将她拦住:“非本校生,不能随意进出校园。”
谢安青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旧学生证,推在桌上,说:“我是3院2015届毕业生谢安青,和邬柳老师有约。”
第96章 糖甜还人甜。
西林大学三院是学院, 谢安青毕业在一系数学科学系。邬柳下楼看见她安安静静站在路边,既不焦躁地走来走去,也不塌腰, 不因为烈日满脸烦躁这幕,感觉一下子就好像回到了从前——她有最亮眼的成绩,却是最低调的性格。
“班长,那个人真是我们直系学姐?”二楼有人小声说话。
“辅导员都亲自下去接了,还能有假!”
“据说学姐大一就拿到了两金一全能的竞赛成绩?”
“23门数专业课,18门绩点达到满绩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还有还有, 听说学姐大一进组, 到大四毕业的时候,手握5篇顶会?”
“这么牛一个人,为什么后来再没什么产出呢?”
“对哦,为什么?”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楼下。
邬柳数十年如一日的暴躁,冲着楼上吼道:“都不上课了是不是?!签到完了赶紧走!”
几人一惊, 作鸟兽散。
邬柳尴尬地推推眼镜说:“早上你打电话到办公室,说想回学校参观的时候,我还以为幻听了, 没想到真的是你,有点激动, 就没忍住和学生炫耀了几句。”
谢安青:“没事。”
邬柳补充:“放心, 没说你的名字, 老师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唉,”邬柳叹一声,笑道:“上学那会儿,也就安排你上台发言的时候才能听你主动开口说几句话。”
谢安青微偏一点头,摘下口罩:“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邬柳眉毛扬到飞起:“你还知道?”
谢安青:“。”
两人四目相对不语, 空气忽然陷入安静。
片刻,邬柳“噗”一声大笑出来,打破寂静,她极为熟练地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弯曲成接近数字“7”的样子,拖腔拿调地说:“现在还敢不敢这么敲你了?谢,书,记。”
谢安青手指勾着口罩,闻言她嘴角动了动,露出上扬的趋势,看得邬柳满脸惊讶,紧接着又是满眼的心疼——以前她又是把人叫到办公室,亲自给做午饭,又是周末带回家,好吃好喝伺候,也没能真正看她笑过一回,现在竟然主动了把嘴角扬起来。
好事。
好事啊!
邬柳连忙把眼泪憋回去,等谢安青说话。
谢安青比邬柳高不少,她空着的那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倾身到邬柳手边,说:“任何时候,只要您想,都可以敲。”
邬:和乌雨音相似的姓。
杏眼、柳叶眉、鹅蛋脸:和乌雨相似的长相。
这些巧合从一开始就决定谢安青不会对邬柳的态度太过冷淡,她让她当团支书她就当,让她发言就她发,让她不要总喝冷水,她就买了保温杯,夏天也带着它。
这种和性格完全相悖的听话引发了邬柳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去了解谢安青,了解之后想方设法给她关照,给她找能赚到学费、生活费又不会太辛苦的工作——办公室助、实验室助、图书馆兼职……
谢安青大学四年是靠各类竞赛奖金、奖学金和邬柳帮忙找的工作活下来的,她是谢安青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对她的态度自然与众不同——多少算是亲近一点,包括她高兴了,生气了,喜欢敲在她额头上的手指,她从没有躲过。
邬柳吹了一下指关节蓄力,然后“梆”的一声敲在谢安青额头上。
一切好像回到从前,又与从前截然不同。
邬柳找了个阴凉地方和谢安青聊了一会儿,想起来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回校参观了?专门来的?”
谢安青指肚碾着一片肥厚树叶,垂眸没看邬柳的眼睛,因为她接下来的话半真半假,要撒谎:“不是专门过来的,和领导过来汇报工作,安排在下午,我上午没什么事,就想着过来看看。”
邬柳:“这样啊。”
邬柳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马上都十点了,你快去转吧,再晚时间紧张。”
谢安青:“今天麻烦您了。”专门让学生到校门口和门卫证明她的身份,把她带了进来。
邬柳摆摆手:“那有什么,下次回来提前跟我打招呼,我把手里的事情都处好,陪着你转。”
谢安青:“好。”
谢安青目送邬柳上楼,随后戴上口罩,目的明确地朝美术学院走。乌惠星在美术学院学工艺美术,找她聊一聊是谢安青今天回校的真正目的。
走到半路,谢安青右肩突然被人从后面撞上,对方一句道歉没有,甚至很烦躁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像是嫌她挡路。
谢安青站定抬头,看到对方是个男生,穿着打扮很个性,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咖啡温度应该很高,即使已经套了瓦楞纸杯套,他还是在反复换手,捏耳垂。
“嗡。”
手机突然在口袋震了一下。
谢安青收回视线,低头去掏手机。
是陈礼发来的微信。
【一小时不见就已经如隔三秋了,谢书记,空了说句好听的安抚安抚我?】
很快又接连蹦出来两条。
【语音最好。】
【视频也不是不可以。】
陈礼从木森出来之后没有回家,而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等面诊。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大半个小时,她不断说服自己放平心态,但其实还是在意结果,所以越等越心焦,完全控制不住去按键盘的手。
【晚上见面第一件事:吻你。】
【吻到你气息不稳,面红耳赤,猫一样抓着我小声叫。】
【同意还是同意?】
西林今天异常湿热,谢安青的呼吸闷在口罩里不太顺畅,她抿了一下嘴唇,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微张开口,用文字问陈礼。
【有没有第三个选项?】
陈礼:【非常同意。】
谢安青“哒哒哒”按了几下键盘,微信发送成功:【我选三。】
陈礼一愣,tຊ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厅笑出声来,焦躁烟消云散。
她的可爱,始终都在,让人越来越爱。
陈礼:【晚上见。】
谢安青:【晚上见。】
谢安青锁屏手机。
前方蓦地传来一声尖叫,她听到有人骂骂咧咧说了句“死瘸子你走路不长眼睛啊!艹,我的鞋!”
谢安青把手机装回口袋,往前走不到十米,就看见刚才撞自己的男生把脚踩在供学生休闲的长桌上擦鞋。桌子另一边站着乌惠星,她今天穿浅色长裙,咖啡洒上去之后一片狼藉。
那杯咖啡——
温度很高。
洒在乌惠星的断肢上巨疼无比。
她旁边的人愣了片刻,没一个上前替她说话——乌杨的事已经在学校传开了,一方面他做的事让人不耻,大家明面不说,背地里都在审判,连同乌惠星一起,另一方面,乌惠星的大小姐日子已经结束了,继续围着她转除了要承受她亘古不变的恶劣脾气,不会得到任何一点好处。大家现在也就是面子上还过得去,不会真为她去得罪人。
乌惠星孤立无援,很快就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跌坐在椅子上,手用力抓着脏污的裙子。
男生还在骂:“我这双鞋是联名限量款,真烫坏了,你赔得起吗?”
乌惠星:“是你撞的我!我刚刚只是正常起身……”
“你再说一遍?”男生把纸巾重重一扔,“我撞的你?你确定?”
男生突然变脸,惊得乌惠星心头一跳,梗着脖子说:“就是你撞的我!”
男生:“我怎么想不起来呢?要不你再叫一声,帮我回忆回忆过程?”
乌惠星脸色难看,知道自己碰见了无赖:“你想干什么?”
男生哂笑:“很快就知道了。”
男生把还剩一半的咖啡杯拿过来,揭开盖子,取下纸杯套,滚烫热气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得到。
旁边有人看出他的意图,小声道:“算了吧。”
男生:“真撞到人是要道歉的,怎么能轻易算了,我……”
男生看着自己刚抬起来,就被按回到桌上的手和握在手腕上的另一只手,缓缓憋出一句:“有病?”
谢安青隔着口罩:“说谁?”
男生用力提了一下手,发现提不起来,也完全挪不动,手指还伸不开,贴着咖啡杯久了,烫得他暴跳如雷:“你谁啊,放开我!”
谢安青:“道歉。”
男生:“我道你妈的歉!”
谢安青黑沉的瞳孔从一开始就背着光,在这句后顿了顿,抬起来,对面暴躁的人莫名脊背一凉,下意识抽手。
毫不费力就抽出来了。
他因为惯性往后退,被路沿绊了一下,狼狈地摔在地上。
惊怒之间,就见刚站都站不稳的乌慧星突然起身,他抬头一看,那半杯咖啡已经落在了乌惠星手里,她目眦欲裂地抬手。
男生下意识抱头。
“马上毕业,想因为校园霸凌在档案里记一笔?”谢安青声音不高,但咬字足够清楚。
乌惠星听到之后不甘心地大叫一声,把咖啡砸在地上。
同样听到了这话的男生一阵激灵,如梦初醒,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他今年也是大四,成绩还很好,因为一个死瘸子被处分不值当,不想身形一动,又听到了那句,“道歉。”
男生气得脸红脖子粗:“我道什么歉?!”
谢安青:“思修课没上过,还是考试没及格?”
男生:“我……”
谢安青:“我记得保卫处离这儿不远。”
男生:“……”
男生亏在前,想起自己大四在后,现在又是刚开学,奖学金还一样都没有评出来,他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爬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行了吧。”
说完,他把脸一甩准备走人。
谢安青:“刚那句是撞人的,还差你出言不逊,那她身体的缺陷侮辱她。”
男生一口气没上来,又想骂,看到谢安青黑得让人脊背发凉的眼神,他一咬牙,快速扫了眼乌惠星发抖的断腿,大声道:“对不起!”
乌惠星憋着的怨怼瞬间散去,身体摇晃着,重重撞了一下桌子。
男生趁乱走人。
乌惠星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脑,扔向旁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帮自己说过的两个人:“滚!都给我滚!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们!”
“惠星,你别生气,我们只是……”
“滚!!!”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拿起东西走人。
桌边很快空了。
乌惠星俯身在腿上崩溃大哭:“谢安青,你不要以为帮了我,昨天那巴掌就可以算!没门!”
谢安青脚尖微动,踩住要被风吹走的一张废纸,淡淡道:“那巴掌该是你的,我为什么要算?”
乌惠星扭头盯看着谢安青,怒不可遏:“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谢安青:“刚才那种情况,不论换成谁,我都会帮。”
乌惠星愤怒里透着受伤。她还以为谢安青刚才的咄咄逼人是为她,她还以为是这样!她什么都没有了,家庭、钱、恭维……人走茶凉的时候,连友情都会消失!她现在这副模样,在谢安青眼里就是个笑话吧!
“笑够了就滚!”乌惠星尖声吼道。
谢安青弯腰把废纸捡起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走回来,坐在乌惠星对面。
乌惠星:“你还想干什么?!”
谢安青:“问你两个问题。”
乌惠星:“我没有答案给你!”
谢安青:“我和她的关系,你怎么知道的?”
乌惠星一愣,掺杂着各种情绪的眼泪都停止了,她极慢地坐起来,瞋目切齿:“你来学校,偶然帮我,现在特意坐在这里,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谢安青:“是。”
乌惠星:“她有什么好?!”
谢安青:“我没发现她哪里不好。”
乌惠星:“你疯了吧!你们都是女人,你走得越远,站得越高,越有可能因为她身败名裂!”
谢安青:“有什么关系?”
乌惠星:“…………???”
谢安青看着乌惠星说:“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放弃保研直博,回去村里一待八年是因为什么?”
风平浪静一句话直接将乌惠星敲醒,她智回笼,脸上的血色迅速往下退。
谢安青说:“因为你的腿,因为你坐上了窗台。我如果有成名的机会,最先扼杀我人是你,而她,一点一点帮我,拉着我,让我觉得我逃避时选的工作也该被热爱,该一直做,做到最好。我因为她才能有今天,为什么不敢因为她失去?”
乌惠星脸色煞白,断腿疼到她想尖叫:“我,我就是想吓一吓你,我没想到会你会这么极端。”
谢安青:“你想到了,你知道我就一个奶奶,我忍惯了,什么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你知道,才敢踩着我的弱点一再蹬鼻子上脸。”
乌惠星:“我没有……我就是喜欢你……”
谢安青:“那是你的事,我没有回应的义务;在你坐上窗台那秒,我也没有了回应的动机。”
乌惠星声泪俱下:“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那会儿才十几岁,知道什么……”
谢安青:“我到你们家的时候还没你大,我知道什么?”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爷、你爸逼得一无所有。”谢安青偏头看着远处的人工湖,道:“你告诉我,到底谁狠心?”
乌惠星哑口无言,悲痛欲裂:“她不是已经为了你去设计陷害我爸,把他送进监狱了吗?”
谢安青:“惠星,说话要负责任。你爸有今天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咎由自取,怨不了别人。”
乌惠星:“我不信!”
谢安青:“不信就去请律师,去查,嚷没有用。”
“你就不怕查到那个女人?”
“她没做过的事,怎么查到她?”
“你就那么信她?”
“她说一句这世上有鬼,我晚上出门会打灯笼。”
乌惠星一愣,眼泪再次疯狂往下掉,变成了嫉妒:“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东林玻璃栈道,隐私性那么差的地方,她都敢伸手抱你!她根本就没考虑过你的处境,哪儿值得你喜欢!”
原来是从这里知道的。
谢安青立刻捕捉到有效信息,说:“你考虑过?”
乌惠星:“当然!我发现无人机拍到你们的当天,就把本地视频和云端视频全部删除了!没有第二个人看到!”
嗯。
第二个疑问的答案也有了:她和陈礼的关系,没有其他人知道。
她们安全。
她今天来找乌惠星的目的达成,没其他问题了。
谢安青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从乌惠星腿上经过,站起身。
乌惠星死盯着谢安青,确定她起身是tຊ为了离开那秒,扯开嗓子大哭大叫:“上一次,你说你是见不到我,好,我解你不管我!这次又是为什么?!你就在这里,为什么还是不管我?!”
谢安青:“刚才说了,没那个义务。”
“谢安青!”乌惠星咬牙切齿,眼泪汹涌,“你这么对我,就不怕我一气之下,把你们的事情捅出去!”
谢安青还真没怕过,她望着乌惠星悲愤交加的脸,想起两年前那个国庆,乌惠星打电话叫她过去,逼她喝酒的时画面。
她当时被陈礼伤透,又突然想起血腥恐怖往事,多少有点不冷静,没怎么考虑摘下口罩之后会发生什么。
是乌惠星在她将脸露出来之前,让包厢里的人都转了过去。
乌惠星的喜欢是主观,是粗暴,但——
不能说她假。
所以她今天过来找乌慧星聊,聊的内容固然和陈礼一样,但目的截然不同。她想知道乌惠星洞悉她们关系的过程,是想确认这个过程还有没其他人参与,会不会留下什么被人抓住的把柄。如果有,这些人和这些把柄才是她们要处的重点对象,而不是乌惠星,她从出现就对她表现出奇怪的热情,这份热情让她难受,甚至痛苦,但不能否认,它是她永远的护身符。
有这个护身符在,乌惠星将始终在任何一个陌生人面前,对她和陈礼的事守口如瓶。
她深知这一点,并且毫不犹豫决定利用这一点来保护她爱的人,如此,才能平了乌惠星为她编造的那个长达八年的噩梦所带来的怨恨。
至于她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护身符”,她不关心,不在意,它不重要。
谢安青提步离开,同时发信息给韦菡。
【菡姨,惠星这边没什么威胁。】
乌惠星一直坐在原处看着谢安青的背影,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掉到最后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只剩乌雨临终前几天摸着她的头,气若游丝的模样。她是个很好很温柔的女人,因为见不到自己的孩子,把几乎所有的关注都给了她,临走之前摸着她的头说:“惠星,如果哪天你在西林见到一个和姑姑长得很像的女孩子,记得大声叫她姐姐,让姑姑听见。姑姑最近总分不清真假,不知道自己真有一个女儿,还是这间儿童房里的一切都只是姑姑的梦。姑姑很害怕。”
————
陈礼的远程面诊过程很顺利,接下来她要找时间前往这个医疗机构在国内的一家私人医院做检查,以确认是否具备手术条件。
Flora在网络另一端听完全程,感慨道:“以前怎么劝你都不听,现在竟然会因为这件事主动打电话给我,还在医生面前表现得那么积极,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陈礼靠着椅背轻笑:“她皱眉,我会心疼。”
Flora嫉妒、挤兑的话说了一箩筐,忽地凑近摄像头。
陈礼这边屏幕里顿时全成了她的脸,挺瘆人。
Flora直勾勾盯着陈礼看了大半天,才再次开口:“陈,欢迎回来。”回来最初结识时,那个情绪丰富的模样。
陈礼搅拌咖啡的动作一顿,听出了Flora的言外意,她垂眸笑笑,说:“谢谢。”
“等会儿做什么?”Flora问,“不忙的话,请你品鉴几张照片。”
陈礼改了个用词,说:“照片肯定要欣赏,但不是现在。你把照片发我邮箱,我空了看。”
Flora:“你们那里应该刚到傍晚,时间还早,你为什么会没有空?”
“因为——”陈礼把刚刚收到信息的手机放在一边,抬眼看向屏幕里已经退回去的人,说:“我要去接女朋友下班。”
Flora猝不及防被喂一口狗粮,恼得单方面挂断了视频。
陈礼耳机里“嘟”的一声。她一笑,摘下耳机放回耳机盒里,没有马上去关电脑,而是看着黑下去的屏幕若有所思。
女朋友……
她好像还没有和某人正式认领过这个身份。
要不,今晚哄一哄?
她手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沈蔷中午也有打电话过来,明确表示乌惠星那儿没有威胁,一切按部就班,那她忙里偷闲处点私事,应该没什么影响。
“砰。”
陈礼心情不错地扣上电脑,随手捏着往停车场走。
谢安青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借口有约,没和县领导一起吃晚饭。出来后,谢安青看了眼时间,拖沓着步子往路边走,不远,她前脚站定,后脚陈礼的车在面前停下,车窗在减速的过程中已经降到最底,陈礼侧身看着她说:“谢书记,十个小时不见,算算你欠我多少个秋了?打算怎么赔?”
三十个。
远不够涵盖她们漫长的后半生。
但车停在眼前那一秒,幸福已经再露端倪,它足以把拖欠的秋天无限延长到她生命的终点。那她不就和之前急切期望的一样,彻彻底底属于这个人了。
谢安青抿了一下嘴唇坐上来,没看陈礼,而是非常遵守交通规则地在第一时间去系安全带。
陈礼瞧她一眼,垂着手指去勾车窗升降按钮。
外面的热气渐渐被阻隔。
谢安青抬手摘下口罩,指肚碾一碾口罩绳,看着陈礼说:“赔你接吻。”
开口就是点火。
陈礼忍不住了,笑了出来,想和上午在微信里说的一样,立刻把谢安青勾过来,吻到她气息不稳,面红耳赤,像猫一样抓着自己小声叫,奈何这里只能临停,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违停抓拍摄像头,她一个人被拍无所谓,连累谢大书记白天发言,晚上被拍就罪过了。
啧。
人算不如天算。
陈礼只能忍着,在出发之前,把使不上什么劲儿的右手伸过去,蹭了蹭谢安青的嘴唇,先讨一些便宜。
两人回家之前,先来了一趟小区旁边的果蔬超市采购晚餐食材。
出来看到一对母女经过,陈礼步子顿了顿,差点被身后的谢安青撞上。谢安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抓了一下手里的购物袋,说:“你先上车,我去趟商店。”
陈礼回神,转头看着从自己身后走出来的谢安青:“商店?”在阳城县县城更容易听到的词,陈礼回忆回忆,牵着唇笑,“又想偷买劣质烟和不防风的打火机?心情这么不好吗?就因为我没有在见你的第一时间把你吻到抓着我叫?”
谢安青脸颊发红:“……嗯。”
陈礼视线往她脸上一扫,明知道她这回答就是顺自己的话,仍然乐不可支地反问:“心情不好就抽烟?”
谢安青:“别的不会,你只教过我抽烟。”
陈礼:“能不能跟我学点好?”
谢安青:“比如?”
这问题还真把陈礼问题问住了,她虽然没瘾,但抽烟、喝酒,不按时吃饭、睡觉,一身的坏毛病。
嘶——
跟这位书记相比,她好像真没什么特别好的习惯能给她学。
陈礼马失前蹄很头疼,一开口,声音里的笑意反而更浓:“老实说,要买什么?我去给你买。热得脸都红了。”陈礼食指刮刮谢安青脸颊,说:“去车上等我。”
谢安青欲言又止。
陈礼:“这么难说?难不成是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东西?”
也不是。
谢安青站在台阶上同陈礼对视片刻,把她手里的购物袋接过来说:“我想买一把糖,一把你喜欢吃的糖。”
陈礼笑容定格,下意识看了眼那对还没有走远的母女——小女孩儿刚刚在吃糖,她母亲低头问她甜不甜的时候,她笑弯着眼睛,说,“甜。”
陈景以前也爱这么问她。
还爱给她买各式各样的糖。
后来她不买了,她就不再吃了,潜意识的变化是回避,也是在等。
等不到,她就慢慢忘了。
现在,有人想给她惊喜,给她新的开始。
陈礼垂眼笑笑,把里面那股酸涩压下去,她没问谢安青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是说“去车上等我”,然后下了台阶,朝不远处的便利店走去。
不久,谢安青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关上车尾门,掏出手机。
是陈礼的微信。
【图片】
【图片】
……
连着五张便利店陈列架的照片。
陈礼说:【小时候喜欢的那款糖已经找不到了,有点可惜,不过我发现了新口味,你帮我挑一挑?】
谢安青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好几遍,读懂了其中意思。
如果糖这部分也是把陈礼困在过去的一道坎儿,那她现在准备往过迈了,只要站在对面的人肯张开手,把她接住。
谢安青抿直的tຊ嘴角忍不住牵了牵,说:【我想要第一张左下那个粉色包装的。】
陈礼:【买定离手?】
谢安青:【买定离手。】
陈礼:【OK】
不得不说,非常甜。
陈礼评价完Flora的照片从书房出来,觉得牙根都是甜的,她倚在墙边看了会儿正在洗菜的谢安青,懒散地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
谢安青手里动作一顿,视线往眼尾看。
陈礼收紧双臂,微弓一点身体,把下巴放在谢安青肩膀上,同她头挨着头,脸贴着脸,舌头搅动嘴里的糖果,将它磕在牙齿上。
轻重不一的声音挠着谢安青的耳朵,捋起它上面的细小绒毛。
陈礼偏头碰了碰,咬着它问:“好听吗?”
谢安青掰断了一根茭白:“……好听。”
陈礼:“我也想听。”
谢安青嘴唇动了一下,没说话。
陈礼:“还想要你赔我接吻。”
谢安青放下断掉的茭白,偏头吻上陈礼已经微微张开的嘴唇,她们默契地让舌尖在半路相遇,推开突然变得碍事的糖果,在已经足够甜蜜的味道里交换气息,熔断智,释放出能将自己和对方一起烧起来的巨大热情。
谢安青到最后站都要倚着岛台。
陈礼唇间拖着长长一根银丝离开她,又一次用舌尖拨动糖果——强行放进过谢安青嘴里一阵子,又被她要求着,由谢安青原路推送回来的糖果——俯身将谢安青圈在怀里,看着被拉断之后,挂在她下巴上的那一半津液,低声道:“好像更甜了,阿青,你说到底是糖甜,还是你人甜?”
第97章 礼姐,结婚吗?
陈礼:“阿青, 你说到底是糖甜,还是你人甜?”
关于对谢安青的称呼,陈礼习惯叫她的“谢书记”、“小谢书记”, 偶尔直呼“谢安青”,“阿青”她叫得少,谢安青听得自然也少,她被糖果磕碰牙齿的清脆响动和亲吻里不由自主的暧昧喉音挠得发痒的耳朵又红一个度,声音哑哑的,说:“我人甜。”
陈礼愣住, 很快开始笑, 从无声的嘴角上扬到畅快大笑,她低头在谢安青肩上,笑得谢安青心脏都在隐隐震动:“你怎么这么……”还是那个耳熟能详的词,“可爱?”
“我以为你多少会委婉一点,等我来说。”陈礼笑得停不下来, “你真是一点没变。”
谢安青:“我甜不是事实?为什么要委婉。”
陈礼:“哈哈哈哈,是,对, 事实!你甜!你最甜!哈哈哈!”
谢安青脸已经红透了,但呼吸没有更乱, 她撑在岛台边的手抠了抠, 卷起舌尖, 抿了点口腔里甜到发腻的味道,将裹挟着这甜味的唾沫吞咽入喉。
咕咚——
声音响在陈礼耳边。
陈礼回味了一下,快速抬头,将谢安青已经被吻得发热酥麻的嘴唇再次推开,捕获她软滑的舌尖, 含吮挑逗,放糖上去,然后离开少许,与她唇贴着唇,鼻尖对着鼻尖:“那我以后想吃糖了是不是不用再花钱买,直接吃你就行?”
谢安青:“嗯……”
陈礼:“怎么吃,你都不会拒绝,不会乱动?”
谢安青微湿的眼睫抬起,对上陈礼的眼睛:“给你反应算不算乱动?”
陈礼又是一愣:“如果我说算呢?”
谢安青:“那我会乱动。”
陈礼:“哈哈哈!”
陈礼的好心情已经无法用开怀大笑来表达,她的贪念在爆炸,每一秒都迫切地想将这个正经又可爱,喜欢害羞又总是直接坦率的人揉进身体里,融入骨血里,以后清醒带着她,做梦全是她,疯狂去爱她,在那之前,“谢书记,”称呼又换回来了,鼻尖蹭着她红烫的脸颊,“要给我个身份吗?”
谢安青:“什么身份?”
傍晚就萌生在陈礼脑子里的念头从她唇边一闪而过,变成潮湿的声音,炙热语言:“女朋友,你的女朋友。”
谢安青思绪一顿,脑中微震,脸上有火在燃,烧着陈礼的嘴唇,她细密轻柔的吻落在谢安青脸上,说:“我想和你交往。”
谢安青睫毛沉沉地抖了几下,撑不住似的垂下去,隔绝了视线:“现在不就在交往。”
陈礼:“要正式的,要以彼此女朋友的身份。”
谢安青:“……嗯。”
陈礼:“嗯?”
反问句的答案不该是“yes or no”,“嗯”是什么?
陈礼欺身靠近:“给,还是不给?”
谢安青:“给什么?”
陈礼:“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安青不吭声,只微不可察地耸了耸鼻子,循着陈礼的气息凑过去,舔了一下她的唇缝。
陈礼眯着眼,很吃这套,她微微让开一些,左手顺着谢安青的脖子滑到后颈,用力捏了一下,让她抬起头来,吻在她红得让人神经发颤的唇上。
深重又不克制。
谢安青以为话题要在这里结束了,她……
谢安青舌尖忽然被咬了一口,疼得像是要破皮出血。她本能睁眼,对上陈礼情绪浓烈的双眼。
陈礼威胁一样捏着谢安青后颈,说:“到底给不给我女朋友的身份?”
谢安青眨了一下眼,动作特别慢,谁能想到她下一秒会和在村里上树、翻墙一样,轻巧敏捷地提腿一跨,身体一转,出溜一下子就挣脱了围堵和捏在后脖子里的手。
陈礼手还在半天悬着,人都惊了,她一扭头,某人弯着眼睛扬着嘴,笑得和雨后刚刚冒出来的太阳一样,静、亮但是不烈。
很罕见的一幕。
很让人心动。
她的漂亮在翻倍,贴上灿烂的标签,喷绘明媚的颜色,她笑不用出声,就已经招人得不得了。
陈礼看着,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她激动,悸动,爱意如浪翻滚,更加急迫地想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也将她的名字打上“陈礼女朋友”这个师出有名的后缀。
陈礼伸手去抓人。
谢安青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快步转身往前走。
走了两步,后脑勺长眼似的一猫腰,陈礼抓过去的手再次落空。
陈礼:“???”
她难得逮住机会主动促进她们的关系,有人这是要造反?
陈礼一把将右腕上晃里晃荡,一直发声暴露自己行动轨迹的手串撸到上臂,用头绳一箍,利利索索张开手臂,把因为要转弯被迫慢下步子的谢安青拦腰薅过来,说:“跑啊,继续跑——”
谢安青低笑着躲:“没跑。”
陈礼:“嗯,也就走得快了点,步子迈得大了点,是吧?”
谢安青被碰到腰侧的痒痒肉,有一秒声音撞破喉咙,笑出了声,像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子,很脆,很干净,很让陈礼着迷,她有点耐不住地偏头咬了谢安青一下,手往谢安青衣服裏伸,本想让她也尝尝被钓的感觉,结果两闹三闹,闹出了火。
谢安青撑着岛台,血气一点一点漫上来:“礼姐……”
陈礼以手丈量謝安青心臟居住的山峰,用掌心測試它的軟度,手指辨認硬度,在一片喘息聲中,懲罰似的捏了謝安青一下:“现在才想起来叫姐,晚了。”
谢安青清亮的眼珠上迅速漫起一層潮氣,藏不住嗓子裏撩人的聲音:“姐。”
陈礼脊背一麻,直窜头顶,手里的动作有瞬间失控,折磨得谢安青焦灼难忍,她呼吸越来越短,心跳越来越快,瘦长手指在陈礼小臂上抓了一下,还叫:“姐姐。”
陈礼失控的动作戛然而止,手指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重重一跳,从谢安青衣服裏抽出來,去開水龍頭,她聲音發啞,咬在谢安青耳边:“阿青,自己找的死,自己受着。”
話落,溫濕手指找到滾燙水源,大肆撩撥,攪動。
谢安青在水里溺亡,又在一轉眼的時間被送上雲端。
“咚——”
膝盖着地的声音。
陈礼跟着蹲下来,自背后继续。她空着的右手不能撑地,无法稳定身体,想了想,左膝压在谢安青身后的地上,右腿支在她旁边,然后将胳膊肘撑着膝盖,朝汗涔涔的谢安青勾了勾手,说:“趴我腿上。”
谢安青歪了点身体,侧着头趴过来。
很香。
下巴搭着的手臂很香,手臂下的裤子很香,垂在膝盖旁边的手也很香。
谢安青受不了又一次開始變得猛烈的感覺,張口咬住陈礼的小臂,声音含混的说了几个字。
陈礼听不清,低头问:“什么?”
谢安青:“你身上很香。”
陈礼:“香你不要我做你女朋友?”
谢安青:“……不是。”
陈礼:“那是?”
谢安青:“。”
交谈骤然停止,只剩剧烈心跳不断撞在陈礼腿上。
陈礼以为有人真不怕“死”tຊ,改為雙倍并入,於是获得的顫抖也翻倍,口耑息也翻倍,咬在她小臂上力道同樣翻倍,她趁火打劫,问:“要不要我做你女朋友?”
趴在腿上的人双眼紧闭,睫毛全湿,在同一时间发出声长长的“嗯——”,尾音软得陈礼心尖发颤。
陈礼忽然想起自己最开始对她打算:哄一哄,让她高高兴兴、心甘情愿认领女朋友的身份。
现在全乱,有人真的好本事。
陈礼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看着谢安青裸露的后颈覆起一层层血气,半晌,下垂的右手回勾,把人捞进怀里,软了声:“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要名正言顺地和我交往?”
谢安青胳膊也搭上陈礼的腿,把整个身体的重量交给她,虚软无力地趴了七八秒时间,才动一动嘴唇,轻声道:“因为,想让你多追我几次。”
陈礼:“……追?”
谢安青说:“要身份算追的一种。追是你在主动。”
“你主动的时候,我心里觉得高兴。”
“玻璃栈道上,我怕你被狗吓到,脱口而出和你表白,你说又被我抢先了,我记着,想加倍补给你。”
所以要你多追,一方面满足自己,一方面满足你。
“现在我已经听高兴了,你表白够了吗?”谢安请问。
陈礼望着她的眼睛,胸中焦躁变成柠檬糖水,酸得紧缩,也甜得膨胀,急而重的心跳迅速震红了她的眼:“脑子里哪儿来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谢安青想了想,说:“你也可以单纯把它当成我在和你调忄青。”
调得她非常满意。
陈礼勾了一下指尖的人,在她抱紧自己腿那秒,低声说:“我还想再表白一次,可以吗?”
谢安青声都在抖:“可以。”
说完谢安青闭上眼睛去做准备。
情绪的堆积到了后期,过程会变缓慢,但结果震撼,她只是被勾一下,刚刚干燥了些的睫毛就又变得潮湿一片,她……
谢安青左膝往前滑了一点,睁开眼睛,视线从陈礼说了要再表白一次,却突然离开了的左手上扫过去,听见她说:“等会儿抱紧我。”
谢安青没听懂,发软的身体被陈礼翻转摆弄,她手从她膝弯和腋下穿过那秒,她下意识按照她提醒的,伸手将她脖子抱紧。
陈礼低低笑了声,把谢安青抱进客厅放在沙发上,看了她两秒,说:“就这么坐着。”然後她自己跪在地毯上,耐心地親吻她,撫摸她,品嘗水源深處更為甘冽的清泉。
谢安青忍不住将身体后仰,双手撑在身后,不过须臾,又因为舍不得错过,低头看着陈礼。陈礼齿缝咬着已经所剩无几的那颗糖,来来回回磨蹭她,将甜浆抹匀,细品,最后半起身揉了揉她的头,用满嗓子的甜说:“谢书记,现在我可以做你女朋友了吗?”
谢安青从头软到脚,仰头喘了一下,在陈礼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陈礼:“……这次又是为什么?”
谢安青侧身靠着陈礼撑在沙发背上的手,安静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她反反复复被折腾数次,已经从焦灼变得无奈的心脏,说:“因为,我带着婚书来,是要和你结婚。”
是要让彻彻底底属于你这件事盖棺定论,有据可循。
“而不是,做那个名字没有被写在一起,头衔后缀没有被明确绑定的女朋友。”谢安青说:“礼姐,我现在对你很贪心,占有欲很强,我想做你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蓦地,一切都静了,“结婚”两个字慢半拍钻入陈礼耳中,一次接着一次炸裂她的心脏,她紧紧盯住谢安青的眼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手指尖都在抖。
谢安青感受到了,她坐起来,拉开陈礼脚边的茶几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卷用丝带帮着的红纸,递在她面前说:“礼姐,结婚吗?”
第98章 结。
陈礼胸口的起伏消失,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她手在沙发背上压紧的声音。
她胳膊旁,谢安青仰着头,双眼不错一秒地看着她, 那里面有灯光、水光,笑容衍生的亮光,每一样都夺目都耀眼,倒映着被“礼姐,结婚吗”几个字刷成白纸的她。
她看着谢安青手里那一卷红纸,不由自主回忆起那年在黄怀亦书桌上看到过的朱砂纸, 回忆起谢安青掉着眼泪趴在她书桌上写过的婚书。
记忆铺天盖地, 将她拍醒。
她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得救,在张口那一瞬间,死寂胸腔猛地开始剧烈起伏,心跳重成密集的鼓点,每一拍都仿佛要撞破她的骨头跳出来, 可最终,它因为要维系她的生命,只能在骨肉之下, 那方寸之地里继续待着,于是, 她的胸膛快被撑破。
“什么时候准备的?”陈礼听见自己问。
谢安青手指轻轻一捏, 把婚书横过来看了眼说:“你说婚书?”
陈礼:“还有要跟我结婚这件事。”
谢安青抬眼看着陈礼:“能不能只说这件事……”
“婚书的来历告诉你, 你肯定会哭”这话被陈礼打断:“不能。”她这次意外得强势。
谢安青能解,因为她也激动,她踩在地毯上的脚已经抖了好几次了,不是G/C的余韵还没过去,是和陈礼结婚这个过程她等得太久。
两年前, 黄怀亦就为她准备好了一份没有日期的婚书,带给她最美好的期望;
两年后陈礼为救她,差点死于沼泽,她亲眼所见;Flora告诉她的佛龛,十三次往返才终于求来的上上签,她亲耳所听。那时她动了把自己完完整整打包给这个人,让自己彻彻底底属于她的念头,觉得这样才能安心;
几天前,韦菡带着那个她没有经历过的陈礼,错过了的陈礼过去,将她的记忆补全,思绪捋顺,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她结婚。
在2022年的07月07日——她写在婚书上,陈礼为她们求到上上签的那一天。
在2023年的09月08日——她拿出婚书,开口向她求婚的今天。
不管哪一天,她们彼此都等得太久了,再多哪怕一秒,都好像是种浪费。
所以谢安青如实说:“婚书是黄老师走的前一天晚上写的。她一晚上没睡,把自己的事情交代好了,也把我们安排好了。”
听起来很圆满。
陈礼只觉得劈头盖脸一闷棍抡下来,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头晕目眩:“写得这么早……一直在你那儿放着?”
谢安青:“嗯。”
陈礼:“分手了,也没有扔?”
谢安青:“在盒子里锁着,扔不了。”
陈礼:“有钥匙。”
谢安青又“嗯”一声,拆开绑住婚书的丝带,将它一点一点展平,指肚摩挲着和自己名字挨在一起的“陈礼”两个字,说:“舍不得把你扔掉。”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仍然带给陈礼巨大震撼。
客厅里突然响起极大的动静。
陈礼撑在沙发背上的手用力撑了一下离开,坐在离谢安青不远的地方,但背对着她,露出来的一点下颌绷得很紧。
谢安青抬头看看,前挪到陈礼身后,凑在她肩上:“礼姐,你是不是哭了?”
陈礼肩一拧,躲开谢安青:“没有。”
谢安青继续凑:“我看一眼。”
陈礼继续躲:“没什么好看。”
谢安青:“我觉得你哪儿都好看。”
陈礼:“……”
谢安青偏头,几乎凑在陈礼脸前:“礼姐,你就是哭了。”
陈礼:“…………”
两人之间“你抓我躲”的角色和不久之前互换。
闹腾半晌,陈礼忍无可忍地突然转身回来,掐着刚要再次凑过来的谢安青两腮:“一眼不看,又变狗皮膏药了?谢书记,你最近的身份有点多。”
谢安青嘴被捏的嘟起,说话困难,她看着对面竭力克制,还是被眼泪打湿了眼眶的人,片刻,含混地说:“礼姐,结婚吗?”
陈礼手一带劲儿,直接把人掐过来,偏头狠狠在她唇上吻了几秒,命令:“求婚不得嘴甜一点?换个称呼,礼姐礼姐,我听着你是在跟我谈工作。”
谢安青从善如流:“姐姐——”
陈礼魂都要被她撞飞,又被她伸过来的手拽住一侧散乱的衣角:“结婚吗?跟我。”
陈礼低头看到写在婚书的日期,看着谢安青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关节泛白,心跟被捣碎了一样,一阵阵生疼:“我又不会跑,不用抓这么紧。”
谢安青:“知道,我就是紧张。”
陈礼:“你紧张?”
紧张还有本事把她弄这么狼狈?
陈礼毫不客气地和哼笑一声,把谢安青压倒在沙发上tຊ,“紧张还能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不紧张,你是不是要上天?”
谢安青脸被松开,白色的指印慢慢消失,过度成红:“上天要靠你的手和嘴,不是我自己的情绪。”
话说着说着又偏了方向。
陈礼鼓胀的胸腔还在一秒一秒的,像是要被撑破。
陈礼俯视谢安青脸上的红指印和耳朵上正在迅速蔓延的血气,半晌,俯身下来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说:“结。”
又吻一下:“结婚。”
再一下:“和你结婚。”
……
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谢安青在终于得偿所愿的甜蜜和酸涩中也红了眼眶,她手渐渐抓不住婚书,任它掉在地毯上卷成卷,悉悉索索的声音只持续很短一阵,过后,谢安青抬手搂住陈礼的脖颈,不让她再有离开分毫的机会。
两人热切地往对方喉咙里吻,想要对方的念头激烈碰撞,野蛮交融。
“礼,礼姐……我想,和你一起……”
最末尾“到”字被突然压迫的深吻截断,陈礼咬着谢安青的唇说:“好。”
下一秒,谢安青感到身体一轻,被从沙发上抱到了地毯上,背上的触感过于柔软,她忍不住将右腿支棱来,紧紧贴靠陈礼,磨蹭她,像是一种迫切的提示。
陈礼笑了声,手敲她膝盖:“别急,等我月兑YI服。”
然后翻江倒海般热烈的吻就没有了,腿贴靠着的人也不见了,像空中楼阁忽然坍塌,失落感铺天盖地。
谢安青咬了一下嘴唇睁开眼睛,迷乱不清地看到一个高瘦人影站在不远处,她下半身的黑色隨著彎腰動作退變成大片白,又隨著勾腿的動作徹底脫離裹縛,讓一小片忄生感迷人黑點綴其間,接着靠过来,说:“想快點讓我和你一起到,就快點把我弄到足夠濕。”
话落,谢安青右手被拉起来,覆在那一小片忄生感的黑色之下。
客廳裏的聲音很快變了調性,開始變得張揚。
谢安青眼眶被曝露在空氣裏的那些曼妙曲線燒得發紅,她仰躺著,舔了舔已經不再濕潤的嘴唇,说:“礼姐,你有点烫。”
陈礼闻声,原本微微后倾的身体坠落似的靠过来,手肘撑在谢安青脸侧,低头吻她濕潮的脖頸:“只是有点烫?”
谢安青:“……很烫。”
已经从手指烫到手背了,还在继续往下漫延。
烫入心里那秒,她向內倒扣的右膝被推開,陈礼左腿在她膝蓋下,右腿在她腰腹上,她們身體交錯著靠近,貼合,律動。
同步的喟嘆響在不同的喉嚨裏。
不久之後,南北相異的兩條河在同一處山谷交匯,引發劇烈CHUN潮。
谢安青侧身躺在地毯上,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陈礼在她身后,胸膛贴着她的脊背,膝盖顶着她的腿弯,右手懒洋洋搭她腰上,时不时用她那一手平时酸软得一杯水都拿不起来,现在刚刚够撩人的力道刮蹭着她敏感的肚脐。
谢安青轻颤着往后躲。
等于往陈礼怀里躲。
陈礼乐不可支地把给谢安青当枕头用的左臂勾回来,垂手勾弄她鬓角处湿淋淋的发丝,故意道:“今天怎么这么粘人的?我表现太好,肯定我?”
谢安青潮湿的眼睫闪了几点碎光,说:“嗯。”
陈礼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再度恶劣:“表现好怎么那么快就不YAO了?”
谢安青:“……”
陈礼不依不饶:“SHOU不了?”
谢安青下巴往回缩,把脸埋在陈礼臂弯里,声音闷了起来:“没吃晚饭,没那么多劲儿。”
陈礼:“哈哈哈!”
什么烂借口。
从谢安青嘴里说出来,可爱得陈礼手指插进她头发里,吻了吻她后肩的吻痕,说:“把婚书打开,念给我听。”
婚书还在地毯上躺着。
她们做的时候,它就那样静静看着她们入迷模样,听她们动情的声音。
现在,她也想听一听它里面含了多少她们的情。
谢安青应了声,犯懒的不把脸从陈礼臂弯里抬起来,凭感觉去摸,瞧得陈礼又是一通乐,故意乱指挥。
“往上。”
“过了,往右点。”
“左边。”
“往哪儿摸呢,那是你从我头上薅下来的头绳。”
“朝右边挪。”
……
陈礼不管怎么折腾,谢安青都不声不响照做,耐心好得陈礼忍不住用膝盖顶开她并拢的腿,挤进去,和她贴得更紧。
几十秒后,谢安青终于拿到婚书。
陈礼适时把小臂放下去,让她好好枕着念。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和从前那次预演一样的语速,声调,带来截然不同的感触。
那时的陈礼看似热情高涨,实则没有计划过任何一秒将来,甚至没有想过要把谢安青计划进将来,而谢安青,她从开始就全部投入。
她在最不公平的时候,投入了自己最纯粹的感情。
陈礼心发酸,手折回来紧握着谢安青肩膀,和她一起念到末尾。
“结婚人,谢安青、陈礼。”
“介绍人,天。”
“证婚人,地。”
“公元二〇二二年七月七日。”
陈礼在彼此话音落下的同一秒,抱紧怀里的人说:“阿青,我爱你。”
轻得挠人耳朵的声音。
透着湿气和哑。
谢安青却觉得震耳欲聋,她捧着婚书的双手不受控制抖了一下,把它掉在地毯上。
纸张卷缩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安青像是失心了一动不动。
陈礼逗她:“傻了?”
谢安青深黑的眼睛剧烈震动,两秒后快速转身,抱住陈礼的脖子,一开口,泪往下滚:“刚才的话,你再跟我说一次。”
陈礼皮肤被烫伤了似的,烧着疼,她一字一句,说:“我,爱,你。”
谢安青:“还想听。”
陈礼:“我爱你。”
谢安青哽咽出声:“还要听。”
陈礼:“呵。”
陈礼笑得眼发红,她抱着谢安青翻身仰躺,让她趴在自己身上,然后抬起手,轻柔抚摸她的头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陈礼说了无数遍。
把谢安青的眼睛从湿说到干,说她不哽了,拍一拍她垂在自己脖子里脑袋,笑道:“咬断我多少根头发了?”
谢安青正在碾压牙齿的动作一顿,用舌头把抿在嘴里的细软发丝怼出去说:“什么头发?”
陈礼:“就在我耳朵边磨牙呢,真以为我听不见?”
谢安青舌尖蹭过牙尖,说:“没几根。”
陈礼:“那是几根?”
谢安青一条腿蜷起,贴在陈礼身侧,说:“我爱你。”
陈礼:“…………”
挺好。
有人找到了她的免死金牌,丹书铁券。
嘶——
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陈礼忽然想起自己问在最开始的两个问题:婚书什么时候准备的?求婚什么时候准备的?
谢安青回答了她前一个,后一个还空白。
陈礼手被谢安青贴在自己身侧的腿往上捞了捞,问:“老实交代,要跟我结婚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琢磨的?”
谢安青:“不久。”
陈礼:“我知道不久。”她们都还没和好几天,怎么可能久,“具体时间。”
“微信上找我要日期那天?”陈礼猜测。
谢安青说:“早一点。离开东林那天。”
陈礼目光微闪,清楚谢安青是被吓到了才会做这个决定。她问:“跟我结婚了就不怕了?”
谢安青:“嗯。”
陈礼:“不担心我还是会在关键时候不听你的想法,一意孤行?”
谢安青:“那也是你,是你爱我。”
她就想通并且接受了这个结果,往后只会很单纯地被爱,很单纯地,和这个人一样偶尔莽撞地去爱。
想到这里。
谢安青脑子里闪过她背着陈礼给韦菡发监控图、去找乌惠星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万一那天发现了……
“礼姐,你刚才哭了是不是?”谢安青说。
话题突然被岔开,还沉浸在谢安青那句“那也是你,是你爱我”带来的感动、触动中,又想眼眶发热的陈礼朝眼尾看一眼。她刚要张口,谢安青又补充道:“我看见了。”
陈礼:“然后呢?”
谢安青:“我们之前打过一个赌——如果你被我的惊喜感动哭了,要答应我一件事。”
原来在这儿等着。
这就是她的惊喜,装在背包里,被一趟通往西林的高铁带过来,朴实得没有一点惊喜该有的华丽前调;带过来之后放一天再一天,把那个能在一瞬之间猝然爆发的震撼结果也给放没了。
只剩她锁了两年的爱意历久弥香。
陈礼抓着谢安青的头发,把她从肩头提上来,让她和自己面对面,眼对眼,说:“搞这么大动作就为我答应你一件事?”
谢安青:“嗯。”
那应该是很大的事。
陈礼问:“什么事?”
谢安青:“从今天,你不能跟我发火,不能tຊ生气,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能不我。”
陈礼:“?”
“完了?”陈礼问。
谢安青:“完了。”
……这事她闭着眼睛也能做到好吗?有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会提要求。
陈礼痛快答应:“好。”
谢安青给自己的偷偷摸摸找好后路,悬着的心放下来。她重新趴回到陈礼身上,鼻尖蹭一蹭她柔顺的头发,又想咬——好像是突然生出来的癖好,区别于其他任何人能对她做的,能想到的,只有她可以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肆无忌惮的做,还不会挨骂。
谢安青被自己的蠢蠢欲动的小心思轻易鼓动。
陈礼现在神清气爽,思路清楚,在她动嘴之前,想起来问:“你之前怎么计划的?”
关于惊喜。
谢安青之前死活不说,肯定是有她的计划。
今天她脑子一热,提起女朋友这事,打乱了她的计划,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可惜。
谢安青垂眼看了会儿已经到嘴边的发丝,只是趴在陈礼身上,说:“计划等所有事情结束,你心情最好的时候,或者……”
陈礼:“或者什么?”
谢安青:“你父母的忌日,你心情最差的时候。”
韦菡去东谢村那天,和谢安青提了陈礼父母的忌日,也说了她父母的忌日离师蠡生日很近,她往年都是在父母忌日这天去墓地跪一天,等到了师蠡生日这天再去几个小时,把愤怒、仇恨全都跪到膝盖底下,带着最灿烂的笑容和最贵重的礼物去给师蠡祝寿,在仇人的欢声笑语里将自己刀刀凌迟。
谢安青只是想到这幕就浑身发冷,所以她计划的一个方向是在这天把婚书拿出来,用全部的爱去抚平她心里的疼。
现在虽然计划被打乱了,但在陈礼想要一个身份这天给她最明确的身份,好像也算浪漫的一种?
谢安青抱紧陈礼,说:“礼姐,我很浪漫。”
陈礼思绪回笼,一笑,红了眼睛:“一而再再而三拿自己的软肋挡别人的刺,这叫浪漫?”
东林为了让她认识到固执的代价,坐她腿上自己动;
不久之前为了给她多几次的表白机会,趴她膝头任她折腾;
现在又准备拿独一份的婚书填她心里血淋淋的窟窿。
“谢安青,这世上还有比你更笨的人吗?”陈礼问。
谢安青说:“有吗?”
陈礼:“没有。”
谢安青:“那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就是独一无二的?”
陈礼梗住,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有道。
谢安青起身,把茶几上陈礼在响的手机拿过来,看着她漂亮的事后脸说:“我刚才一不小心好像又浪漫了,礼姐。”
陈礼:“……哈哈哈哈!”
谢大书记的伶牙俐齿用在调情上,效果意外得好。
但——
陈礼坐起来,在谢安青唇上亲了一下,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独一无二。”
陈礼滑动手机接听:“沈蔷。”
沈蔷:“我妈和师茂典谈妥了,师茂典要求所有贷款今晚就到账,看来宓昌负责的主题小镇是一分钟也不能多等。”
陈礼:“有没有困难?”
沈蔷:“没有,钱早就准备好的。”
陈礼:“那就按师茂典说的做。”
沈蔷:“嗯,我妈的人已经在处了,另外,我微博大号指师飞翼了。”
就在沈蔷母亲和师茂典谈贷款的时候,沈蔷上大号说话了——正面回应师飞翼的抄袭,把已经快被景石压下去的热度重新炒起来。
景石现在一锅粥;木森步步紧逼。
“师茂典现在就等钱到账了赶紧打给木森,先把木森稳住,才有喘息的时间想办法解决问题。”沈蔷说。
陈礼:“他们解决问题的态度越积极,越有利于下一步扭转形象。”
沈蔷:“可惜了,师飞翼身上埋的雷太多,一个他,就能把经师茂典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一举毁灭。”
陈礼:“就这几天了。”
沈蔷难得笑了声,说:“今晚算不散双喜临门?”
陈礼下意识想说是,余光看到在收婚书的谢安青,她嘴角一提,说:“是三喜。”
沈蔷:“还有哪一喜?”
陈礼伸手把谢安青捞进怀里,发出不小的响动。
确认沈蔷听到这边的动静之后,陈礼看着腿上不明所以但乖乖不动的谢安青,曼声道:“我有老婆了。”
第99章 老板娘莅临指导。
陈礼:“我有老婆了。”
电话里静了两秒才又传出声音:“恭喜。”紧接着叫, “韦菡。”
韦菡的声音很远:“怎么了?”
背景音出现脚步声,沈蔷说:“陈礼。”
韦菡知道,沈蔷打电话给陈礼之前知会过她一声, 现在突然拿着电话来找她,她以为有什么事要商量,遂语气严肃:“阿礼。”
陈礼笑了声,下巴压着谢安青的肩膀:“不用紧张,不是师茂典那边的事。”
韦菡:“那是?”
陈礼:“给你介绍个人。”
韦菡:“谁?”
陈礼免提手机,递到谢安青嘴边, 说:“自我介绍一下?”
话题猝不及防被引到谢安青身上。
谢安青还没有从那声“老婆”里回神, 闻声偏头看陈礼一眼,耳朵红了大半,但一开口,仍然镇定得找不出任何毛病:“菡姨。”
陈礼听到这个称呼,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毛。
谢安青认真走流程介绍自己:“我叫谢安青, 今年28岁,在西林市阳城县东谢村做村书记,现在是——”谢安青短暂停顿, 酝酿情绪,说:“陈礼的老婆。”
电话里出现大片时间的静音。
谢安青和陈礼等了很久不见回应, 两人默契地同时朝手机上看一眼, 发现通话还在继续。
那显然是韦菡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
于是谢安青出于害羞的心和对“老婆”那两个字的陌生, 耳朵悄无声息地又红了一些。
陈礼还在她肩上趴在,和她脸挨着脸,她不用看,光靠脸侧越来越高的温度就能判断出谢安青正在对自己做什么,她一乐, 又想笑了。
笑容催生陈礼的恶趣味。
她不紧不慢地转头看了谢安青泛红的耳朵几秒,张开口。
“呼——”
潮热、绵长的气息不疾不徐钻进谢安青耳道,她浑身一阵激灵,在失控的声音溢出喉咙之前,被陈礼紧紧捂住了嘴。
“嘘。”陈礼用气声在谢安青耳边说:“你菡姨的电话还没挂。”
说完松开谢安青,捞起刚才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放回到她嘴边。
谢安青憋红了的双眼下垂,看向屏幕:“……”
手机被陈礼静音了,她刚才那一系列行为全是故意。
“哈哈哈哈!”陈礼笑趴在谢安青身上,“小阿青,我突然发现你挺适合这个称呼,真又好哄又好骗,哈哈哈!”
“好。”韦菡的声音突如其来。
陈礼立刻把笑声收回去,解除手机静音,听到韦菡强忍着感动说:“阿礼的人你比我了解,我就不多说了,只提一句,她以后要是敢欺负你,你随时找我。”
“你觉得我敢?”陈礼插话。
韦菡沉吟片刻,道:“我觉得你现在就在欺负谢书记。”
陈礼抬眼瞧着里子在着火,面子风平浪静的谢书记,说:“我欺负你了?”
谢安青对着手机点一点头:“欺负了。”
陈礼眼睛微微眯起,一脸的危险。
谢安青凑过去亲她高高上扬的嘴角,危险减半。
韦菡叫:“阿礼。”
陈礼:“嗯?”
韦菡说:“恭喜你后一半的人生得偿所愿。”
陈礼一顿,感觉嘴角被某人湿软的舌尖轻舔,一下,一下,舔得她心发痒,说:“谢谢菡姨。”
韦菡:“改天带谢书记来家里吃饭。”
陈礼:“好。”
电话挂断的瞬间,舔在陈礼嘴角的舌尖消失。
谢安青翻墙似的翻过茶几,对没捞到人的陈礼说:“我去洗澡,快点的话还能赶上做晚饭。”
陈礼:“再跑一步,我撕票了。”
谢安青回头,看到陈礼手里捏着韦菡带去东谢村给她,现在被她挂在背包上的兔子。
“或者,你把它的来历,”陈礼手卡着兔子的脖子,说,“为什么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日期,为什么想给我买糖这些事的原委都讲清楚了,我就考虑放——”
“人”在陈礼嘴边打了转,变成,“兔。”
她之前都没仔细考虑过这些事。
刚刚听到谢安青相当顺口的“菡姨”,脑子里才有念头一闪而过。
“你们是不是私下见过面?”陈礼说。
谢安青垂眸,大意了。虽然,她和韦菡没说陈礼什么坏话,但是,她背着陈礼做了坏事,现在的尾巴不是非常干净,很容易就会被她揪住。tຊ那她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谢安青陷入沉思,这一反应完全证实了陈礼的猜测。
陈礼手在兔脖子上卡紧,明目张胆地威胁:“说,还是不说?”
谢安青抬头看一眼,淡淡道:“你撕票吧。”
陈礼:“?”
谢安青:“反正还有大大小小一屋子。”
陈礼:“……”
谢安青转身走人,走的时候嘴里带着一句话,由于她声音轻,听着就很像自言自语:“都是我的。”
陈礼:“。”
有人这是,终于开始逐步暴露本性了?
叛逆的本性?
不是。
“呵。”
陈礼低低笑了声,卡兔脖的手抬起来,点了点它的脑门,轻声道:“是恃宠而骄的本性。”
——我小时候有被宠过,有恃宠而骄的经验,控制不住的时候我会闹脾气。
这话是两年前,谢安青熬不住心里的难受跟她表白那天说的。
她只说了恃宠而骄的负面表现,没提到正面。
正面是:她的可爱往里渗透,人也变得生动。
陈礼释放“兔质”,随手将两人散在地上衣服拾起来放好,等阿姨明天来了洗,然后一边往卧室走,一边给韦菡微信。
【你和她见过面?】
韦菡回得很快:【见过。】
【你突然说要去平交道的第二天。】
陈礼:【说了我以前的事?】
韦菡:【嗯。】
陈礼:【她有没有哭?】
韦菡:【你在意的是这个?】
不然呢?
难道追究韦菡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让她一步到位,直接从谈女朋友到和她结婚?
她这些年做事的方式是不健康,但没差到不识好歹的程度。
韦菡看着陈礼的回复,无奈地扶了抚额头,对沈蔷说:“阿礼和谢书记都在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断看清对方,看清自己,我这个旁观者反而还在用从前的思维解阿礼,担心她不想让谢书记知道得太多。”
沈蔷仰躺在床上,被韦菡总是很慢的动作弄得发不出声音,她主动往韦菡停顿的指尖上靠,一点点将它们吞没,轻喘着说:“以后你是不是就可以全心全意关注我了?你那个没有血缘的外甥女现在有人管。”
沈蔷这话让韦菡觉得抱歉,她言简意赅回复陈礼后放下手机,俯瞰着满面潮红的年轻女孩儿,说:“以后我的眼睛里面都只看你。”
沈蔷抓着韦菡的手腕,呼吸剧烈,断续道:“今晚就,看着我。”
韦菡手指后撤,拒绝沈蔷越来越快的“吞咽”,说:“看你什么?”
沈蔷已经快攀至高峰的感觉骤然变淡,几乎想哭出来:“韦菡……”
韦菡俯身下来,耐心亲吻沈蔷因为忍耐而紧紧闭合的嘴唇:“蔷蔷,今晚我能看你什么?”
沈蔷唇一开,哭出声来:“看我因为你高CHAO到崩溃。”
韦菡满意地笑了声,说:“听话的孩子有奖励。”
话落,手指深入到底,沈蔷颠簸着叫喊。
另一边的陈礼因为临时接了个电话,刚刚看到韦菡的信息。
【哭了,我在她那儿坐了几个小时,她眼睛红了几个小时。阿礼,那么喜欢你的女孩子,不要欺负她。】
陈礼轻笑,她舍得吗?她靠了十几年的靠山都倒戈了,她又哪儿敢。
陈礼扔下手机,走秀似的走的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水声停止。
陈礼懒洋洋靠在门边说:“结婚第一天,有机会和老婆一起洗澡吗?”
“……”
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陈礼以为自己撩过了,谢安青显然还没有适应“老婆”这个称呼,光是听一听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怎么可能……
门毫无征兆被拉开,热气扑面而来。
谢安青站在离陈礼一步之遥的地方,镇定道:“不做。”她赶时间做饭。
陈礼一听,直接陷入沉默,想说她看起来是多谷欠求不满,话到嘴边,看见谢安青被水打湿的身体和白皙皮肤上湿淋淋的吻痕,陈礼肩膀顶了一下门框直起身体,走进来说:“不行。”
最终,两人是在十点半吃的晚饭。
很晚,但必须吃,因为陈礼还在吃药,有几种伤胃,要在饭后吃。
陈礼:“锅碗放着,阿姨明天过来收拾。”
谢安青:“顺手。”
陈礼没强求,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把已经绑好的婚书从抽屉里拿出来,又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是不同的感受,往事仿佛历历在目,每一幕都让她热泪盈眶,她沉浸其中,没发现谢安青收拾好东西之后,拢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往过走。
“礼姐,张嘴。”声响在陈礼耳边,她嘴被谢安青拢着手的扣住,药味浓烈,但没有往常那种一闪而过的呕吐感。
被谢安青手上的果香压住了。
谢安青跪坐在陈礼身后,另一手是杯温水,等陈礼把药片都吞进去之后,及时凑到她嘴边。
陈礼就着喝了三四口,嘴里的药味依然挥之不去,她有些不悦,下意识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之前,茶几上传来一道水杯磕碰的声音,随即,身后再次传来谢安青的声音:“要不要舔一舔我?”
陈礼:“?”什么??
谢安青说:“我甜。”
陈礼笑了,脊背麻了,觉得自己就是谷欠求不满,非常不满,相当不满,想直接把某人摁地上做她个三天三夜,昏天黑地,还要把床头柜里花样丰富的辅助工具挨个给她用一遍,让她要生要死,大哭求饶。
嗯——
还是做个人吧。
今晚做够多的,再做明天别想起了。
陈礼说:“先记账上,改天需要了再舔。”
“记得算利息。”陈礼补充,然后把婚书绑好,交给做好准备被舔的谢安青,改盘腿姿势为单膝下压半蹲,说:“趴我背上。”
谢安青没懂陈礼的意思,但还是照做了,她前胸刚贴上陈礼后背,就觉得身体一轻,被陈礼用左手托着臀部托高,她自己也同时起身,右手捞起谢安青的右腿勾着,左手从她臀部平滑过度,勾住她落单的左腿,将她稳稳背在背上,说:“想不想感受原地起飞的感觉?”
谢安青意识到陈礼要做什么,忍不住嘴角上扬,用手臂圈住她的脖子说:“想,但是今天头上没有半颗蒲公英。”
陈礼偏头:“有我。”
陈礼背着谢安青往前走,越走越快,接近跑,半路原地转圈,谢安青视线在飞,捆绑婚书的丝带在飞,目之所及陈礼的头发在飞,她看着她的侧脸,嘴角和声音也都在飞。
“哈哈哈。”
陈礼加速又转一圈。
“哈哈哈——”谢安青抱紧陈礼的肩颈,声音因为开心拔得很高,“慢一点!”
陈礼慢下来。
谢安青又说:“你的头发不飞了。”
陈礼便加速。
谢安青再一次开怀大笑。
两人打打闹闹,从客厅到住满兔子的房子,谢安青随手牵了一只,把它放在陈礼书房的桌上,看到陈礼拉开左侧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很精致的木盒。
“打开看看。”陈礼说,她陪谢安青闹腾得太久,气息还不稳定,额头也冒了汗,看着有些狼狈,但一双眼睛前所有为的灼人。
谢安青被烫得心跳加快,耳朵发红,她抿了抿嘴唇,伸手接住盒子打开。
里面放着一支很旧的签。
她们姻缘的上上签。
陈礼说:“哪天空了把日期刻上去,和婚书放在一起。”
等于把她们对对方的终生承诺放在一起。
从此以后,她们之间只有生老病死,再无有缘无分。
谢安青垂眸,眼睛不小心红了,但从客厅一路持续过来的笑容不减半分,她抬头看着陈礼,语速是陈礼听过她在正常情绪下最快的一次:“你明天忙吗?不忙的话,陪我去买刻刀。”她对现在的西林很不熟,但买刻刀这件事她一秒也不想多等。
陈礼明知故问,揶揄道:“这么着急?”
谢安青:“嗯。”
陈礼笑出声:“明天还真有点忙。”
是早就约好的工作,帮个杂志拍月刊封面。
但是——
“想不想陪我上班?”陈礼问。
谢安青心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卡顿住:“陪你上班?”
陈礼:“我以前好像也陪你上过班。”
是。
谢安青记得。
她们刚好那阵,陈礼每天都陪她去村部上班。
她的意思是:“我可以去?”
陈礼的计划还在进行当中,而且到了关键时候,这种个节骨眼上,她方便和她一起露面吗?
陈礼说:“工作室的人都很可靠。”
谢安青:“那我去。”
陈礼:“明天午饭后出门,先带你去买刻刀,之后你在tຊ我办公室刻时间,我一忙完就去陪你。”
谢安青:“你不用管我,我可以坐一整天一动不动。”
陈礼:“知道你稳,但你能不能别这么稳?我们现在是热恋加新婚,不够你一个眼神对上,就想跟我亻故爱?”
谢安青顿住,和陈礼对了半晌的眼神,说:“办公室?”
陈礼:“……”
她想把时间快进到明天。
怀着这个念头,陈礼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出门之前,她看了眼谢安青,伸手从她刚扎好的头发里挑下一绺搭在颈边。
谢安青不知道情况,下意识想去拨。
陈礼:“别撩,给你挡吻痕的。”
很明显一块,陈礼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弄的,但不得不说,穿白衬衣的谢书记现在看起来性感极了。
谢书记脖子没挠成,改为挠了挠手指。她穿衬衣的本意其实是想正式一点,给陈礼的同事留个好印象,现在好像适得其反。
两人三点到的工作室。
陈礼进门之后扫了一圈,不轻不重地说:“今天都别想着偷懒了,老板娘莅临指导,我都要好好表现。”
陈礼这个介绍跟很突然,跟谢安青想象得不太一样,她耳廓微热,低了点头,想摘口罩。
被陈礼拦住。
工作室的人都是吕听精挑细选的,很可靠,但谢安青毕竟工作特殊,而且马上要调到市里,万一有人心直口快说露嘴,会给她带来麻烦,所以她的存在感刷足了就行,面不用露。
陈礼一番话后,工作室静得落针可闻。
饶之率先说:“老板娘好。”
谢安青:“你好。”
剩下几十号人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异口同声道:“老板娘好。”
谢安青:“你们好。”
陈礼以手掩唇,把头偏向了一边。
不是。
她说莅临指导,有人还真开始指导了?
这架势。
足。
陈礼带着谢安青往里走。
除了知情的饶之,其他人无一不在对谢安青行注目礼,她全程淡定,要么点头,要么“你好”,弄得一屋子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终于熬到两人进去陈礼办公室,应小立刻和人凑成一堆。
“老板娘是做什么的啊,看起来有点严肃。”
“我感觉像老板,比礼姐更大的老板。”
“有点那意思。”
“你们看到老板娘刚才的走路姿势了不,我天,板正板正的,一看就比咱们礼姐这个野路子出来的老板学院,啧,老板娘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
“所以礼姐被养了?”
一帮人对视两秒,齐刷刷扭头看向陈礼办公室方向。
陈礼刚把桌子腾好,对谢安青说:“有任何需要直接找饶之。”
谢安青点点头,接住陈礼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肌肉效贴说:“我帮你贴。”
陈礼没拒绝。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片刻,陈礼说:“手我会去看。”
谢安青动作一顿,绷直嘴角很快松动开来,连带手下的动作都顺畅了,她三下五除二帮陈礼贴好,说:“你去忙吧,我一个人没问题。”
陈礼:“等我回来。”
谢安青:“嗯。”
陈礼这一忙,直接忙到了晚上。
饶之说:“礼姐,图发过去了,对方回复之后,我通知你。”
陈礼应了声,揉着手腕往办公室走。
工作室其他人都已经忙完走了,谢安青就没再有什么避讳,陈礼进来的时候,她正在靠坐在阳台——陈礼办公室连着一个大阳台——的椅子里出神。
陈礼曲腿靠在谢安青正对面的护栏上,笑道:“无聊了?”
谢安青回神,摇了摇头。
陈礼:“那发的什么呆,我进来都没有反应。”
谢安青:“困。”
无事可做比脚不沾地忙一天还困。
她下午发微信和谢筠说的时候,谢筠笑她劳碌命,她觉得不是,是陈礼把她喂太饱了,她的精力都被拿去支持胃的消化,人就困了。
她精确统计过,饶之下午一共进来送过七次外卖,其中两次是饮料,三次是水果,还有两次是甜品、零食,她每次进来都带同样一句,“礼姐刚才空了几分钟,亲自给你点的。”
陈礼笑着勾手:“过来我摸摸吃胖了没有。”
谢安青起身走到陈礼面前,任由她从腰一路捏到脸上,说:“胖了吗?”
陈礼:“胖了。”
谢安青抬眼。
陈礼:“据说接吻非常减肥,尤其是长时间的接吻。”
谢安青直接凑过来,浅浅抿了一下陈礼下唇,在她愉快的笑声里伸手抱住她的腰,同她深吻。
陈礼永远对谢安青的主动受用,边吻她边用手轻轻抚触她在椅子里靠乱的头发,摩挲她后颈敏感的皮肤。
工作室里只剩这一处的灯还亮着,深夜的视觉全部集中到了这里,集中到两人身上。
包括在远处河道上停留很久,突然拐过来的一辆车的驾驶者。
他被酒精吞噬的双眼阴森扭曲,一动不动死盯着阳台上的两个人,直到她们亲吻够了,恋恋不舍地温存着离开彼此。
陈礼余光里闪过一道车灯,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却只有一片漆黑。
谢安青问:“怎么了?”
陈礼收回视线,碰了碰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没怎么。”
工作室的选址是偏,但不是完全与世隔绝,有车经过不奇怪。
谢安青“嗯”了声,靠在陈礼肩上平复呼吸。
陈礼安抚地顺着她的脊背,等她舒服点了,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谢安青微微一顿,想起明天是陈礼父母的忌日,陈礼要带她去的地方多半是墓地,所以她没说什么,只是将抱在陈礼腰上的双臂收紧,应道:“好。”
陈礼却笑了:“不问问去哪儿就答应,不怕我把你拉出去卖了?”
谢安青:“不怕,我知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陈礼:“去哪儿?”
谢安青抬起下巴,将被陈礼吻得发麻的嘴唇贴在她脖颈里嘬了两次,确认嘬出来和自己一样的吻痕了,把下巴收回来,用额头贴住她的脖颈上吻痕、她颈下跳动的脉,说:“去见家长。”
不是去祭奠,去难过,是去见家长,去幸福。
谢安青一句话,轻而易举把陈礼往年的痛苦变成了明日的喜悦,她抱紧因为自己这句话突然湿了眼眶的陈礼,说:“希望他们会喜欢我。”
第100章 并肩。
谢安青:“希望他们会喜欢我。”
陈礼湿着眼睛笑:“和你菡姨见面的时候, 她没告诉你我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谢安青想了想:“可爱的?”
要不陈景怎么会喜欢给陈礼买糖,喜欢听她把糖磕在牙齿上的声音,喜欢送她各式各样的漂亮裙子, 把她打扮得像个公主。
谢安青说:“阿姨应该喜欢乖的,可爱的。”
陈礼:“那你觉得她会不喜欢你?”
谢安青耳朵又红了,额头更紧地帖住陈礼,把她顶得微微仰了一下头,说:“她见了我,可能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陈礼:“哈哈哈!”她发现了, 谢安青“厚脸皮”的时候, 就是她可爱泛滥的时候,完全不用装饰,她就是最让人心花怒放的模样。
“走了,”陈礼拍拍把自己顶得只能看星星看月亮,看不到爱不释手那张脸的脑袋, 说,“你一下午吃七顿,胖三两, 我可一口没有,胸都要饿小了。”
谢安青听到陈礼这话, 视线本能下移, 落在她曲线漂亮的胸口。
小么?
谢安青抱在陈礼身后的右手动了动, 收回来握在她胸口。
陈礼:“……”
谢安青手在测量,得出结论:“很大,我的手指张开到最大程度也握不住。”
陈礼:“…………”
谢安青直起身体,照着陈礼刚才拍自己脑袋的动作拍了拍她胸,淡定地说:“走了, 回家给你做饭。”
说完兀自转身。
留下陈礼看看自己胸前不再服帖的衣服,看看某人风平浪静的背影,静了半晌,慢条斯把手往胸前交叉一抱,朝她红扑扑的耳背丢一枚响炮:“办公室play。”
谢安青步子微顿。
陈礼嘴角带笑,煽风点火:“玩吗?”
谢安青不说话,余光打量着陈礼宽大的办公桌和舒适的办公椅,她这套桌椅看起来,很适合,play。
谢安青耳背瞬间热了,舌尖在口腔里抵了抵——
蓦地,办公室的沙发上响起来电铃声。
是陈礼随手扔在那儿的手机在响。
谢安青收回视线,放下舌头,说:“我菡姨的电话。”
陈礼:“。”可真及时。
陈礼tຊ走进来接听:“喂。”
韦菡说:“景石的钱到账了。”
陈礼暗了眼神。
钱一到账,接下来就是师茂典父子的人。
“师飞翼的爆料都准备好了?”陈礼说。
韦菡:“好了,今晚公关部全体待命,等景石的人都睡安稳了,一次性全放出去。之前沈蔷亲自站出来指控师飞翼抄袭,已经把快掉下去的热度拉回来了,师飞翼这些消息是浇在火上的油,一倒就燃,会烧得非常快,天亮之后,师茂典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扭转不了局势。”
那才好玩。
闭眼之前觉得终于能松一口气,睁眼之后发现已经被置于死地,师茂典一把年纪了,受得了这种打击吗?
他可一定得受着,亲眼看一看自己费尽心血谋划,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画面有多刺激。
陈礼眸色发寒。
余光看到收好东西等在旁边的谢安青,她和韦菡说了声稍等,转头看向谢安青:“现在还能不能熬夜?”
很突然的话题。
谢安青看着陈礼说:“能。”
陈礼勾唇:“那带你去看场好戏。”
戏里是她从前拒绝谢安青参与的丑陋人生。
她既然已经从韦菡那儿知道了开始,就也该看看结果,不然心总悬着。
陈礼对韦菡说:“我们也过去。”
今晚是她们的不眠夜,也是狂欢夜。
明天——
陈礼回头,微眯着眼,看着闪烁的繁星说:“阿青,明天是个好天气。”
————
凌晨一点的木森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公关部所有人严阵以待,只等时间一到开始干活。
陈礼和沈蔷约了根烟提神,回来时经过休息区,她步子一转,对沈蔷说:“你先过去,我找她说几话。”
沈蔷意味深长地看陈礼一眼:“要不要我把办公室腾给你们几十分钟?”
陈礼:“算了,她比较害羞。”
沈蔷:“没看出来。”
陈礼笑了声,朝休息区。
“在聊什么?”陈礼坐在谢安青沙发椅的扶手上,手指碰了下她的耳朵。
谢安青和对面的韦菡交换一个眼神,说:“聊你小时候。”
陈礼:“上一次没聊够?”
谢安青:“没有。”
陈礼:“还想了解哪方面,我这个当事人亲自说给你听。”
谢安青:“感情方面。”
很危险的话题啊。
陈礼手从谢安青后颈绕过,绕到下颌,把她脸捞起来对着自己:“没醋找醋吃?”
谢安青:“找得到吗?”
陈礼:“给你个显微镜,你都找不到一星半点。”
话落,陈礼俯身在谢安青嘴上重重亲了一下,声音很响亮。
谢安青下意识去看韦菡。
韦菡低着头抿茶,笑挡不住:“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谢安青“嗯”了声,觉得自己的脸会烧出火星。
陈礼乐不可支地挠一挠谢安青下巴,起身道:“还有一个小时,两点正式开始。”
突然正色。
谢安青跟着站起来,问:“我可以跟你一起过去吗?”
陈礼看向韦菡。
韦菡:“人我能保证没问题,但还是建议阿青不要直接露面。”
和陈礼今天带谢安青去工作室时想的一样。
陈礼从谢安青包里找出副新口罩,左右勾在她耳朵上,顺一顺被夹住的头发,捏住鼻梁夹往上提一提,说:“看过之后不要觉得我坏,谁都不想这样,可有时候出路只在黑白之间。”
陈礼说话的时候笑得毫不在意。
谢安青却喉头发堵,主动牵住陈礼手说:“我们都一样。”
陈礼笑着揉揉谢安青头发,强调:“你是小谢书记。”永远站在明处。
谢安青欲言又止,眼尾的视线不自觉扫过韦菡。她开口之前,听到陈礼补充:“借了我一点光。”我现在也格外期待天亮。
“走吧。”陈礼回握住谢安青,带着她大步朝公关部走。
时间已经越来越近。
两点一到,公关部鸦雀无声的氛围立刻倾覆,紧张感扑面而来,好像只需要一根柴火,空气就会爆炸般剧烈燃烧起来。
“师飞翼勾结乌杨中饱私囊的发出去了。”
“排名?”
“有了。”
“上升一位。”
“穿插的几个边角料有热度了。”
“把师飞翼酒驾飙车插进来。”
这话是陈礼说的,她真不是什么善茬。
两年前谢安青被撞到底是师飞翼有意,还是一不小心,她不管,她只要师飞翼把做过的事,一件一件,连本带利全部吃下去。
陈礼手撑在桌边,沉声:“实时数据。”
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但相当敏锐的女孩不假思索:“浏览量超预期一倍,排名上升速度是预期的三倍,接下来靠自然热度就能上到高位。”
“后续维持是关键。”
“明白。”
陈礼、沈蔷和公关部总监根据实时情况迅速调整策略,下达指令,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舆论战也是认知战,始终且绝对精准的引导才有可能赢在最后,稍一差池,有时只是一句话,一个观点,风向立刻就会大变。
想不被反噬,她们背后就是像现在这样,坐了无数人,准备了无数应急方案,收集了无数素材,每一步都在争分夺秒。
陈礼说:“沈蔷被威胁,高速撞车的消息提前到二十七分钟后发。”
所有人:“收到!”
整齐划一的应答,所有人有条不紊。
谢安青没见过这样的陈礼,她的果决周密,冷静睿智是披在身上的光,西林七点清透的晨光不及她万分之一。她说的很对,今天是个好天气。
“想什么呢?”陈礼在谢安青耳边打了个响指。
谢安青视线回到她身上,看了两秒她忙碌一夜已经不再完美的红唇,说:“想我爱的人,她怎么那么厉害。”
陈礼刚刚拿在手里的咖啡杯勾了一下,笑容迅速从嘴角蔓延到眉眼:“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谢安青:“想什么?”
陈礼当着公关部几十号的人面俯身在谢安青耳边,用最拖沓的笑声说最刺激的话:“想找一间没有人的会议室,把你扒光了按在桌上——”
最后一个字陈礼用得很粗。
谢安青耳朵被烧红的同时,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放松,她很想陪她把来着不易的这一天记深刻。
谢安青说:“找哪间?”
陈礼一愣,笑趴在谢安青肩上。她的笑声不大,但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往过看,引起关注之前,她手一伸,勾着谢安青的脖子,把她勾出来,小声说:“以后别在公共场合太听话,万一哪天过火,我一上头,可能真就不做人了。”
谢安青点了点头,问:“那如果下次是我想呢?”
陈礼利落的眉峰一挑,道:“随时欢迎谢书记莅临指导,进我办公室睡我。”
两人在韦菡办公室吃的早饭。
原因是,师茂典那边已经彻底乱了,景石现在只剩一条路可走:易主,重启。
她们在陈景和陈雎忌日的这一天大获全胜,怎么都要一起去见一见他们,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所以饭后,四人换了素色衣服,一同前往墓地。
此时的师茂典已经怒到了极点,他面色铁青地站在师飞翼房门口,吼道:“马上给我把他叫出来!”
师蠡:“茂典,飞翼是你唯一的儿子。”
师茂典:“我就得由着他提前给我送终??”
师蠡脸色难看的闭口。
管家尝试开门无果,谨小慎微地说:“门锁着,打不开。”
师茂典:“砸!”
管手一抬,立刻有人去拿工具。
不出五分钟,师飞翼紧闭的房门被破开——里面窗户大开,哪儿半个人影。
师飞翼冲冠眦裂,愤怒至极:“找!就是把西林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到!”
找到人,他才有可能和当年把高夷送进精神病院一样,再找一个替罪羊,把师飞翼的罪名都担下来。
否则景石真完了。
他这两年太急于让师飞翼上位,一有机会就把他和景石捆绑在一起,推他上去,这次他如果捞不出来,景石就只能和他一损俱损。
师茂典脸色煞白,踉跄着往后退,身体撞到护栏差点摔下去。
管家及时扶了一把,说:“要不要我打电话给飞翼的朋友问问?”
师茂典:“打!马上打!”
管当即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片刻后,面色沉重地说:“飞翼昨天晚上就出去了。”
他看到网上的质疑他抄袭的新闻愈演愈烈,知道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留在家里只剩被师茂典打骂,那不如出去喝酒,破罐子破摔。
喝醉了,还要拉一后备箱的烈酒邀人去他们常玩的路上飙车。
酒肉朋友怎么可能在一个人落魄的时候,还继续和他站在一起。
最后是师飞翼一个tຊ人开车去的郊区。
他看第一眼,觉得自己是自己喝多了眼花,等车子逼近看清谢安青和陈礼的脸,他趋近疯魔地抠抓紧了方向盘——同样都是景石的第二代,凭什么陈礼一出生就是景石的小公主,被寄予厚望,而他!只有无尽的打骂羞辱;凭什么陈礼臭名远扬,一只手残废,都烂成一摊泥了,还能高高在上的被杨代指名道姓夸赞,还能靠一两张照片就赚到数不尽的钱;凭什么她想要谁就要,而他想尽办法也只能看到爱的人被活活折磨死。
师飞翼喝了一晚上的酒,反问了自己一晚上这些问题,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摇摇晃晃地坐上车,翻了一遍微博热搜,把手机扔进杯架里,醉醺醺地摸索着换挡、加速,脸上表情逐渐变得让人毛骨悚然。
陈礼四人刚到墓地。
陈礼和往年一样屈膝跪下,把陈景喜欢的花放在她面前,低头去拆供果。
动作之前,旁边又跪下来一个人。
陈礼一顿,由着她手里的供果拿走,微红着一双眼睛,说:“妈,爸,又一年了,你们久等,景石很快就会重新姓回陈。”
“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当一个领导者,这些年也没有直接涉猎建筑方面的项目、赛事,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在学习。”
“但你们知道,我很聪明,你们教的,我也都记着。”
“我没有一天真的让自己烂在泥里。”
“学摄影的时候,图书管里有关建筑方面的书我都在看,课都在听。”
“菡姨和沈蔷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这些年我一直有向她们学习。”
“妈,爸……”
陈礼接住谢安青递过来的香,举过头顶三叩首:“我撑得起景石。”
韦菡眼眶一热,终于还是没忍住哽咽着落了泪。
沈蔷扶住她,给她无声的安慰。
陈礼陆陆续续和陈景、陈雎说了很多,说到一炷香燃尽,她倏地笑了一声,握住谢安青放平在腿上的手,说:“妈,她漂亮吗?”
谢安青适时把脸抬起来,好让陈景能看清楚。
陈礼说:“她是你喜欢的那类可爱、听话,有点甜,还有点软的女孩儿,现在她是你女儿,是我爱人。”
“替我们高兴吗?”陈礼眼泪落下来,碎在地上,“之前和你说,我把她弄丢了,你是不是很担心?”
谢安青转头看向陈礼,不知道她竟然和陈景提过自己,说的还是这种歉疚后悔的话。谢安青心里泛起疼,她把堵在喉咙里的悲伤情绪咽了咽,看着墓碑上的陈景,说:“妈。”
陈礼握紧了谢安青的手。
谢安青也握紧她:“我方向感很好,找回来了,以后我会帮你们照顾好礼姐。我很会做饭。”
陈礼忍不住笑:“你这么说,显得我很像饭桶。”
谢安青自动过滤,继续道:“礼姐很会哄我,她也能把我照顾好,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很幸福,请你们放心。”
陈礼将最后五个字在心里复述,然后捏了捏谢安青的手,说:“起来吧。”
谢安青迟疑,她记得韦菡说陈礼要跪一天。
陈礼笑笑,拉谢安青起来,弯腰替她拍膝盖上的土:“往年跪一天是因为一个人的情绪太难消化,只能拖时间,现在有你,有你们——”
陈礼直起身体,视线从三个人身上依次扫过,停在谢安青脸上:“已经好了。”
嗯。
谢安青从她笑意明显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但还是在看到她被眼泪打湿成一丛一丛的眼毛时,忍不住抱了抱她。
“礼姐。”
“嗯。”
“下山了。”
“好。”
四人从墓园出来后,原路返回。
座次也和来时一样——沈蔷在后排照顾韦菡,谢安青副驾,认路的陈礼开车。
这一路人不多,所以陈礼开得慢且随意,左手扶着方向盘,右肘搭在扶手箱上,微微动一下食指,谢安青就很懂地把手伸过来,用食指勾住她。
只勾一下。
非常短。
陈礼连感觉都没体验完整,手就落了空,她危险地偏头看谢安青一眼,后者目视前方,说:“要对乘客的安全负责。”
守规矩的老干部突然附体。
陈礼憋着笑说:“好——”
“要不你来开?”陈礼后知后觉想起来个事儿,“你不是方向感好么,来的时候坐我副驾看一路,应该记住路了吧。”
谢安青说:“没记住,但你可以在旁边指挥我。”
感觉应该不错。
陈礼看了眼右手,准备变道停车。
她准备等景石的事情一结束,马上去做检查,后续手术、复健,每一步都没人能百分之百保证结果,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自己准备一个尽可能好的手术条件。
所以开车这事儿,以后旁边这人只要在,就肯定要辛苦她了。
陈礼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像是抹了蜜一样,直往嘴里甜。她也不压着,随嘴角爱怎么扬就怎么扬。
扬到最高点,戛然而止。
陈礼右手也扶住了方向盘,而且扶得很紧。
谢安青一抬眼就看到她手疼得在抖。
“礼姐……”
“抓好扶手。”
陈礼语速快且重,原本在后排昏昏欲睡的两个人,一听到她这语气,立刻清醒过来,问:“怎么了?”
陈礼:“师飞翼。”
谢安青心重重一磕,迅速看向后视镜——师飞翼的跑车已经开疯了,全然不顾路上偶然出现的行人和车辆,她们和师飞翼之间的距离正在被急速拉近。
韦菡下意识看向陈礼。
上一次就是这样。
结果她被撞下河,丢了半条命,现在走路都要靠扶。
陈礼为此自责了十多年。
再来一次,车上还多了沈蔷,多了陈礼命都不要也去救的谢安青,万一出点什么事,她会崩,会疯,没一点救。
“阿礼,冷静。”韦菡说。
这话太无力。
师飞翼是发疯的开法,她们停,会被撞,不停,会被追上,然后被撞。
冷静有什么用?
这个结果陈礼比谁都清楚,她脑子里110、119、120久远的警笛声已经拉响,尖锐刺耳,挥之不去,混杂着金属护栏被撞断的撕裂声和车子冲入河里扑通声。
一声比一声恐怖。
她浑身血往下退。
“礼姐。”
“手抬上去,抓住扶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陈礼手上青筋暴突,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
她又错了。
当年韦菡出事,是因为她太冲动,把高夷的事透露给师茂典,导致他最后惨死,激怒了师飞翼;这次……
又是她。
她明知道师飞翼喜欢在郊区那一片飙车。
两年前,谢安青就是在那里被他撞的!
可她还是把谢安青带去了就在那条路边的工作室。
去就去了,为什么要把她叫起来,和自己在阳台接吻。
她昨晚看到的那辆车是师飞翼的吧。
不然他今天为什么突然发疯?
除了昨晚,她确信没有留下其他任何把柄给师飞翼。
陈礼在回忆和自责的痛苦中颤抖着,无法控制地想象谢安青被撞下河那个惨烈恐怖的画面。她一点一点松开紧咬的牙齿,对她说:“坐好。”
谢安青把陈礼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对发生在韦菡身上那件事也已经有所了解,那对陈礼现在的心情,她就感同身受。
接下来的话说,还是不说。
谢安青没有任何犹豫:“礼姐,你知道,我们甩不开了。”
陈礼:“有岔路就有可能!”
谢安青:“刚才是骗你的,来的时候我记路了——进三环之前,没有岔路。”
进了三环,人流车流一大,造成的伤亡只会更大。
不对。
以师飞翼的车速,她们根本进不了三环。
谢安青抓紧扶手,看了眼后视镜里正在逐步靠近的跑车。
韦菡在看车内后视镜。
谢安青收回视线后,和韦菡在镜子里对视一眼,对手疼得已经开始大颗大颗冒汗的陈礼说:“我有个想法……”
陈礼:“憋回去!”
谢安青:“你答应过我,不会跟我发火,不会生气,就算我做错了,你也不会不我。”
陈礼气笑:“原来在这儿等我!好样的,谢安青!”
谢安青:“我能一个人在西林城里长大,能把东谢村最开始和乱麻一样的工作做好,不是靠运气,靠谁帮,我有应对风险的能力。”
陈礼:“那些风险不会死人!”
谢安青:“你怎么知道会死人的我就不行?”
陈礼快速看谢安青,目眦欲裂。
谢安青说:“乌惠星那儿的消息,我打听的;师茂典对你的怀疑,我打消的。昨晚你问我在和菡姨聊什么,我说你小时候,那是骗你的,tຊ我们在聊如果师飞翼和师茂典狗急跳墙,有什么方法是可以快速、高效应对,且牺牲最小的。这个方法我们找到了。”
谢安青直视着已经猜到结论,眼红如血的陈礼,说:“我。”
“我既有吸引师飞翼注意力的资本,也有制造新闻的价值。”
“这个新闻绝不会被谁左右。”
“礼姐,不管你现在多生气,我都要告诉你,我已经在新闻上,在计划里,摘不出去了。”
昨晚谢安青前脚和陈礼去公关部,韦菡后脚就把“两年前那个村书记又提新方案”的新闻挂去了微博——如果后续顺利,这个新闻石沉大海,谁都不会察觉;如果不顺利,木森公关部能在半小时内,让它出现在微博首页。
届时,“师飞翼抄袭”,“师飞翼中饱私囊,大量购买劣质建材”,“师飞翼威胁沈蔷”,“师飞翼醉驾”,“师飞翼撞人”……所有师飞翼的负面新闻撞上“两年前那个村书记又提新方案”,“谢安青分享乡村经济建设经验”,以及,“谢安青被撞”。
“到那时候,神仙都救不了师茂典和他儿子。”谢安青声音拔高。
陈礼:“你呢???谁救你!!!你是在报复我吗??以前我逼你亲眼看着我以身犯险,反复告诉你一旦遇到冲突,会毫不犹豫把你先撇出去,现在倒过来,你想让我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谢安青说:“不是。”
陈礼:“那你告诉我,下了这辆车,谁救你!”
谢安青:“你。”
陈礼满脸错愕。
谢安青说:“我没打算一个人去冒险,礼姐,我把你算在里面。”
陈礼张口结舌,脑子突然陷入空白。
谢安青:“一直没告诉你,我早就接受你对我有保护欲这件事了,我虽然不安心,怕被丢弃,怕你在我面前出事,但我接受,接受来自你身上的一切,所以你不敢的事,我不可能逼你去做。我只调整了自己爱你的方式,我想做那个和你旗鼓相当的人,分享你的保护欲,我还想主动护着你,有朝一日成为的助力,你的捷径,成为你难过时候,也可以伸手求助的那个人。礼姐,爱是相互付出,不是单方面给予,爱也是共同争取,不是一个人孤独的努力。”
“礼姐,试一试,两个人的力量一定比一个人大。”谢安青斩钉截铁地说。
她的声音直逼陈礼耳膜,陈礼眼睛一眨,泪掉下来。
车窗外,跑车的轰鸣声已经隐约可辨。
谢安青没有太多时间和陈礼解释计划的细节,她只是手指按下安全带卡扣,目标明确:“礼姐,你回景石的路要干干净净。两年前,我误打误撞帮你打扫过一半,现在还剩一半,我们借着这个送上门的机会,我递你笤帚,你自己来扫。”
“那是你的路,你自己来扫。”
陈礼眼泪接二连三砸在腿上,视线模糊得完全看不清路。
谢安青提醒:“礼姐。”
陈礼:“呵,你真的一点都不经夸。”
一夸马上就要闹个大的。
谢安青:“你怕吗?”
陈礼:“婚都结了,我怕什么?你不是把我算进去了,再差,黄泉路上我给你作伴。”
陈礼眼泪像东谢村的暴雨,笑容是西林今日的太阳。
她似乎解谢安青之前的较真了,相爱的两个人,爱到发疯的两个人,只要一起努力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最次也还能带着双份爱情等待下一次相遇——那爱情彻彻底底地爆发过,轰轰烈烈地把握过,没有遗憾就不显得悲苦。不悲苦,就走得下去,哪怕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爱情之美,不也美在它不随阴晴圆缺而变迁转移的坚韧?
所以主动选择保一个弃一个算怎么回事,显得自己很能吗?
不努力,不去尝试,就把触手可及的亲手推开,呵,她以前可太能了。
太蠢了。
陈礼大笑着哭。
谢安青红了眼眶,紧紧抓住陈礼的小臂说:“礼姐,没时间了。”
陈礼立刻把眼泪咽了回去:“说!要我怎么做!”
谢安青:“打电话给师飞翼,说一件最刺激他,最能让他情绪失控的事,这件事一定要和我有关。”
陈礼知道,谢安青这是要拿自己去做诱饵,她真的想好了,想周全了?陈礼心里有一千个疑问,转头看到谢安青深黑的眼睛,她在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坚定出声,唤醒车载蓝牙。
“打电话给师飞翼。”
师飞翼接得很快,声音阴森恐怖:“阿姐,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留遗言吗?我听着。”
陈礼说:“知道你爸是怎么发现你去找高夷的吗?”
“吱——!”
尖锐的刹车声响在窗外。
陈礼则分毫不减,迅速和师飞翼拉开距离:“我透露给你爸的。”
师飞翼那边静得骇人。
陈礼的车速早已经提到最快,方向盘哪怕只偏一寸,车子就会直接窜出去,她一双眼死盯着前方的路,声音里全是报复的刺激感:“听说你爸找了几个人,当着你的面,把他玩死了。怎么样,这些年你想到那个画面的时候痛苦吗?”
师飞翼:“陈!礼!”
陈礼:“我痛快。”
师飞翼:“啊啊啊!”
师飞翼彻底癫狂。
陈礼:“对了,师承景,还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师飞翼:“我杀了你!”
陈礼:“根本没有这个人,我就是知道你窝囊,不敢去质问你爸,才用他来刺激你。你看你做得多好,两年而已,景石就让你做垮了。”
“砰!”
剧烈的撞击声响在车厢里。
师飞翼把手机砸了。
陈礼立刻收敛情绪,挂断电话,说:“下一步。”
谢安青把安全带放回去,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平交道:“在平交道口停车,把我放在平交道外,你们进去。”
“进去??”
“对。”
谢安青手握住车门,随时准备下车:“进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等着,等到师飞翼的车撞向我的时候,礼姐,你来救我。”
“记得带上你的相机。”
第101章 一路辛苦,欢迎回家。……
师飞翼发怒狂吼, 一拳接一拳反复砸在方向盘上的,路人被不断传出的尖锐“滴”声吓得敬而远之,迟迟不敢从旁边经过。
数十秒后, 师飞翼从暴怒和酒精的混乱中短暂清醒,一脚油门踩到底往前追。
陈礼几人已经从后视镜里看不到师飞翼的车了。
沈蔷抱紧因为不舒服,脸色越来越白的韦菡,咬牙静默片刻,忽然开口:“既然甩开了,还有必要继续?”
“有。”谢安青和陈礼异口同声, 说完两人迅速对视一眼, 谢安青说:“以师飞翼的行事作风,事情不解决,一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永远都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
沈蔷:“……当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沈蔷用力闭了一眼, 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刚才真是急疯了,一点脑子都不动。师飞翼和师茂典是什么人,真好打发糊弄的话, 她们也不必遮遮掩掩这么多年才敢真的动手,况且陈礼刚刚已经和师飞翼摊牌了, 她们没有退路。
韦菡知道沈蔷一向智, 她今天突然这样不过是太担心自己。韦菡硬撑着握了握沈蔷的手, 低声说:“不要急,等会儿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做。”
沈蔷双眼猩红,有一秒还是想怪韦菡任何时候都把陈礼的事情放在首位,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对她不离不弃,永远无条件跟随的女朋友。转念想到陈礼在父母坟前的三叩首, 她一句隐忍了十八年的“久等”,沈蔷把所有的嫉妒都咽下去,说:“好!”
话落,陈礼在平交道口急刹车,谢安青在车停稳的同一时间推门下车。
绝佳的默契。
陈礼手在方向盘上扣紧,汗从下巴滴落,“砰”的一道关门声传入耳中时,她强行将即将投向谢安青的视线拖拽回来,没浪费任何一秒地踩油门,进平交道。
她的事,有她的人陪着一起冒险就够了。
韦菡、沈蔷作为局外人已经帮了她足够多,她们的安全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她量化世界里排在所有人、事前列的,她必须保证她们的安全。
呵。
听起来怎么有点渣。
谢安青都准备为她不要命了,竟然还被她排在后面。
陈礼的眼泪再次崩溃。
但是她没有办法,以前没办法,现在没办法,如果有以后,她还是没办法。
欠人的,好像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很难还。
而欠她的……
不用还。
爱和解已经把她们变成了命运的共同体。
她们为对方生时tຊ会全力以赴,为对方死是绝对的心甘情愿。
她们之间,只论遗憾,不谈亏欠。
陈礼眼里的水光燃烧成火,往心里烧,把那棵象征爱情的,占据了她整个胸腔的参天大树烧成火海。
爱意在火舌中全力爆发,而非颓然坠落,化作焦泥。
她看着那幅壮丽画面,浅色眼眸被镀上了赤诚的红。
她们既是共同体,所当然就该排在一起,排在命运的最底层,肩并肩一起撑起前序所有,稳固后续全部。
她们从今往后,不论抬眼,还是转头,勇气、动力、依靠、退路……还有幸福和她,就在触手可及的那个地方,恒久伫立。
陈礼一路极速,泥沙在车轮下飞溅。
两分钟后,她绕进平交道口的灯具城,穿城而过,把车停在可以看见平交道口全景,但不会被人觉得刻意的停车场,拿着相机往道口跑。
今天在这里,谢安青是路过,被醉酒的师飞翼撞,遭遇无妄之灾;她也是路过,“无意”救下了被撞的谢书记,光环加身。
谢安青用自己做饵,给她铺了一条最平坦,能最快通向终点的路。
陈礼急喘着跑出来,看到火车即将通过的红色指示灯已经开始常亮,禁止通行的栅栏已经放下,谢安青摘了口罩,平静地站在平交道外。
陈礼想不顾一切跑过去,现在就将她拉进平交道。隔空和她对上视线,想起她说在下车前的那一番话,她的脚步戛然而止,停在监控可达的范围之外。
“礼姐,没有你,我能自救。”
“现在我既然把你算进来了,就绝不可能只是让我陪我在鬼门关走一趟这么简单。”
“你的命没有这么廉价。”
“你是摄影师陈礼,拍过人间万象,也拍过天灾人祸。我要和两年前一样,让你身上与网络流言截然不同的那部分闪光点再次被人看到,让你体体面面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父母掌权时的景石热衷公益,给众多地区修桥铺路,最后因为一座公益桥梁的侧翻陷入了莫须有的舆论漩涡。你是他们的接班人,是景石的接班人,我要让你的故事被人知道,真相被人看见,让你被人簇拥着,堂堂正正回去属于你的地方。”
那么,一个偶然从平交道口路过的女人、知名摄影师陈礼、景石接班人陈礼,这三个身份应该怎么串联起来?
陈礼拿出手机,按照谢安青早就已经计划好的,以她专业摄影师的眼光拍摄了一张正午的平交道,麻雀在指示灯上方停驻。
她将这张照片发上微博,配文:被禁止通行的麻雀。
照片上传成功那一秒,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巨响。
陈礼下意识抬头,谢安青本能回头。
师飞翼被酒精和暴怒掌控,已经完全失去智,和暴走的野兽一样开着车在路上乱撞,不断有灯杆、垃圾桶和临停在路边的车被他撞烂,发出巨响,“轰隆”一声,师飞翼的车着了火,火势迅速蔓延,点燃了高温空气,周遭的气流迅速扭曲,剧烈游动,直逼谢安青而来。
陈礼手颤了一下,手机掉在地上。她快被那些气流烧融烧毁的双眼死盯着谢安青,等她下达“救她”的指示。
完全没有!
师飞翼已经发现了站在平交道口的她,怒喝一声,照着她就冲了过来!
“阿青!”陈礼失声。
谢安青依然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扮演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过路人,没有给陈礼任何反应,任何指示。
“咔哒咔哒”的火车声从另一侧极速逼近,鸣笛长响。
陈礼惨白的脸上汗疯狂往下淌,骤然停止的心跳像是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令她透不过气,她喉咙被剧烈焚烧的空气扼住,无声嘶喊:叫我,阿青,叫我,叫我啊!
长出火舌的车吞向谢安青站立的铁道口。
浓烟铺天盖地,隐藏着师飞翼令人遍体生寒的阴沉声音。
“都去死!”
“都给我死!”
陈礼脸上已无血色,心脏颤抖着痉挛,嘴唇在接近于无的喘息间一翕一张。她现在像被悬于钢索,脚下是万丈深渊,微风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掀翻坠落,粉身碎骨。
阿青阿青!
你让我救你,可我现在站在铁道里,看着外面的你快要痛死了!
你让我等时机,等指示,可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千钧一发的机会?
我们都不是好命的人,从未享受命运偏爱。
这样的赌注我们能有多大胜算!
你为什么还不叫我?
叫啊。
“呜——”
火车长鸣。
你听话。
叫。
“呜——”
火车已经近在咫尺。
师飞翼的车在道路中央咆哮。
陈礼的耳膜被震碎。
叫啊!
“礼姐!”
谢安青的声音惊飞麻雀。
陈礼直冲被封禁的铁道!碎石上,昂贵相机砸下去发出的声响没有任何不同,陈礼单手撑着,翻越一侧栅栏,跨过铁道,在火车头极具压迫感的气流和鸣笛声中,蹬一脚谢安青这侧的栅栏,飞身扑向她。
失控的跑车冲破栅栏,钻入火车车底,爆炸声混着金属被极限倾轧的挤压声,火光冲天。
陈礼把谢安青护在怀里,摔在路边。两人在巨大的惯性驱使下,迅速滚下马路,冲进了河里。
“扑通!!!”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
谢安青抬头看着射入水底的微光,想,她被乌惠星一个谎言骗走的八年到底有什么意义,是虚度人生,浑浑噩噩?还是稳扎稳打,厚积薄发?亦或是,田间地头,她无数次枯燥地巡河,无数次站在树下无聊地给经过的火车计时,才能有今天精准无误算出从栅栏放下到火车抵达的时间。
同一列火车,同一条铁轨,同一条河。
她算得准。
就叫得准陈礼。
那她觉得,这八年再长再难熬,也在今天值了。
陈礼则觉得,有个老实听话,本本分分的小孩子被她带坏了,逼疯了。
昨晚,她说“我们都一样”的时候,她还不信,笃定她是敞亮的小谢书记,站在明处。
现在忽然发现,她的肚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装满“坏水”,连一辆车撞向自己需要多久,一个人翻越栅栏跑向自己要浪费几秒都能算得一清二楚。
这个变化发生在哪里。
爱上她的那一秒?
嗯。
在彻彻底底,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把她的好,她的坏全都爱上的那一秒。
而这一秒,她好像真的找到了人生的捷径,一条通往幸福,一条通往景石。
韦菡跌倒在地上,抓着电话的手剧烈发抖:“半小时内,我要这条视频全平台全方位爆。”
木森公关部总监闻人意:“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但是——”
韦菡:“说。”
闻人意:“爆了之后,陈小姐是摄影师陈礼这个秘密就藏不住了。”
闻人意拿到的视频是沈蔷现场拍摄的,从陈礼扔下相机去救人,到师飞翼被卷入火车车底的全过程。
仅在视频里出现半秒的相机带上有陈礼工作室的logo,不用处,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韦菡说:“就是要让阿礼被发现。”
“相机是有人千叮咛万嘱咐阿礼一定要带的。”
“阿礼微博上也已经提前发了铁道口的照片,进一步证明她在现场。”
“你手上的视频爆了之后,阿礼的微博、相机带上的logo,她毋庸置疑就是摄影师陈礼,舍命救了两年前被全网赞誉,最近又提新方案的驻村书记谢安青。”
这是多紧张、震撼,让人敬重、钦佩的一个举动。
陈礼两年前被谢安青打扫干净一半的路,今天将再次借着她的光,于一夕之间彻底变得宽阔平坦,繁花锦簇。
她回景石,干干净净。
沈蔷已经拿到了十八年前那件事的所有公开资料——谢安青的,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昨晚她一开口,韦菡直接获得所有结果。
那些资料包括热衷公益,最后惨死的陈景、陈雎,包括她们未成年的小女儿满身是血,在医院崩溃。她那张稚嫩的脸在新闻里哭泣了整整十八年,被遗忘了十八年,今天再发出来,会被看过平交道口那段视频的人不费吹灰之力认出。
然后她是陈礼,是摄影师陈礼,是景石的小公主。
————
当晚,谢安青、陈礼、景石、师茂典、师飞翼……
一个词条接着一个词条往出冒,网络热潮一浪高过一浪。
罪魁祸首师茂典和他罪无可恕的儿子师飞翼被全网审判,陈景和陈雎的老部下纷纷站出来替两人叫屈,替陈礼说话。
谢安青是官媒在保驾护航。
她们平平安安从医院出来那个瞬间,媒体的闪光灯亮如白昼。
9月10日,事发当天晚上,师飞翼tຊ被锯掉了半片头骨,全身90%以上烧伤,勉强保住性命;
9月13日,他被截掉了一条腿;
9月17日,切掉了一半肺;
9月23日,师蠡生日,师飞翼在经历两周非人的痛苦之后,被宣告死亡。
今天是9月25日,陈礼正式入职景石的日子。
洗漱结束,陈礼打开衣柜,挑了身经典的黑白配色套装。她衣柜里依旧只有这种风格的衣服,以前是因为忘不了一个人,所以做什么都想着她,连穿衣款式也总若有似无参考着她;以后,这些是她在诸多场合里的标配。
“我帮你扣。”谢安青擦着手走到陈礼面前,把用过的纸巾递出去,陈礼自然接住,然后微微仰头,让谢安青给右手不便的自己扣扣子,衣领、衣摆,搭配首饰。
房间里很静。
谁吸一吸鼻子,立刻就能被听到。
陈礼揶揄地笑:“闻到什么了?”
谢安青被揭穿,索性不装了,直接凑到陈礼脖子里深嗅。气息热烘烘的,让人心痒。
嗅了一会儿,谢安青离开陈礼,说:“你太香了。”
陈礼持怀疑态度,她出于重视,今天确实喷了香水,但只在单侧手腕和耳后轻点了一点,不可能太香,那谢安青闻到的——
陈礼偏头,牙齿在谢安青鼻尖轻轻咬了一下,同她额头抵着额头,低声笑道:“小狗鼻子。”
谢安青凑过去吻陈礼的唇:“占领过了。”
陈礼:“嗯?”
谢安青耳背发红,帮陈礼把腰带扣好,说:“我的。”
陈礼:“???”
小狗占领过了,就是小狗的?
“哈哈哈!”
陈礼乐得肩膀直抖,妆都要笑花,反观一张嘴就语出惊人的谢某人,眼睛和青海的盐湖一样,静得风都不忍心吹,直勾勾看过来,再硬的心也能被她看成一滩水,缓缓流淌着。陈礼忍不住把她勾过来深吻,浓烈的情谷欠在每攵感的清晨迅速爆发。
陈礼指肚摩挲在谢安青火烧似的耳后:“离我最晚的出门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做不做?”
谢安青想说不做,今天对陈礼太重要了,不能出一点差错,话没出口,棉質睡衣的褲腰已經被勾開,陈礼手進來摸了摸,吮著她的耳垂笑:“准备得这么充分,不做多可惜。”
谢安青乱了呼吸。
陈礼指尖在外面碾了碾,顺利滑入:“抱紧我。”
谢安青“嗯”一声,双臂环住陈礼的脖子,将她越抱越紧。
西林今天晴天。
谢安青抬眼的时候却发现雨幕在她眼里,雨声在她耳畔。那雨接连不断地下了一场又一场,直到陈礼的手背被淋湿大半。
她用纸巾擦了擦,俯身亲吻谢安青湿红的眼角:“无聊了就出去玩,不想去就在家等我。”
谢安青气息绵软,没有睁眼:“……嗯。”
陈礼笑了声,捏捏谢安青还红的脸颊,直起身体出门。
她今天除了入职景石,还要和木森文旅签订一份长期战略合作协议,承包木森文旅往后十年所有的建筑施工工作。
木森成立之初,发展虽快,但规划清楚,并不像外界看到的,连一个自己的施工团队都养不起。
韦菡不养是知道最终会有景石。她这一辈子不可能再回景石,一是精力不足,二是前头这些年一心一意帮陈礼,对沈蔷亏欠太多,往后想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好好补偿,但对陈景,对景石,她始终抱有最纯粹的感激,所以她放心,也很希望把木森未来十年的发展交给景石,和它建立联系。
十年之后,还会有下一个十年。
“砰!”
陈礼推上车门,高跟鞋声响在脚下。她甫一出现,忙碌嘈杂的签约现场立刻像被按下了暂停,连正在试音的话筒都不滋啦了。
陶芯觉得奇怪,顺着众人的目光回头去看。
视线一对上陈礼,陶芯立刻湿了眼眶。
她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陈礼时的画面。
那年她大学毕业,成功拿到了留校当辅导员的机会,很高兴,所以特意带了礼物登门拜访,想感谢陈景对自己长达10年的资助。
到了之后,给她开门的是陈礼,穿一条白色的裙子,黑皮鞋,高马尾,脸上的笑容是她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纯真灿烂的笑容。
“姐姐,一路辛苦,欢迎你来我家。妈妈在给你切水果,爸爸在给你泡果茶。”
“果茶是我挑的,希望你会喜欢。”
就是这两句话,是话语背后灿烂的笑,无限放大陈景资助她的恩情,她在入职不到一个月后义无反顾从学校辞职,进了景石给师茂典当秘书。
一当18年。
终于等到了那个小孩儿重新开始笑。
真的太久了。
“芯姐,”有人在旁边小声提醒,“陈总来了。”
陶芯意识到自己的职责,立刻偏头情绪,很快,她面带微笑地走到陈礼面前,说,阿礼:“一路辛苦,欢迎回家。”
第102章 甜。
签约结束, 陈礼和韦菡单聊了几句,陶芯忽然走过来说:“阿礼,师茂典的律师刚才打电话过来, 说师茂典想见你一面。”
师茂典已经被警方收押了。
十八年前的旧事被重新提起,在网上引起广泛热议,有多条举报指向师茂典伪造证据,教唆他人犯罪,性质很恶劣,所以案件已经开始重新调查了, 他这一次在劫难逃。
韦菡听到陶芯的话微微蹙眉, 说:“阿礼,没必要见。”
师茂典人过六十突然丧子,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师蠡也因为受不了打击,现在还在医院。一个穷途末路的人, 如果想要泄愤,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陈礼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去见他。
陈礼说:“警局不是师茂典办公室, 他就是想一刀捅死我,也得有那个机会。”
韦菡:“阿礼。”
韦菡欲言又止, 还是觉得没见面的必要。
陈礼一笑, 解开服帖的衬衣袖子, 和平常一样随意卷到手肘上方,用发圈箍住,又松了领口一颗扣子,说:“毕竟叫了他那么多年叔,今天这么好的日子, 怎么都得让他亲眼见证。”
韦菡知道陈礼心意已决,便没再说什么。让她把心里最后这口气发出来也算好事。
陈礼没有马上去,而是让陶芯回复了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时间:“陈总今天第一天上任,很忙,不一定有时间过去。”
师茂典律师:“最多耽误陈总半个小时。”
陶芯:“好的,我会将您的话及时转达陈总。”
陈礼说:“先晾着。”
师茂典是什么人,没重要的事,他不会抹下面子主动要求见她。
既然重要,多急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陈礼一直忙到下午,师茂典的律师第五次打电话过来确认才让陶芯松了口:“陈总已经出发了,二十分钟左右到。”
师茂典律师舒一口气,说:“多谢。”
师茂典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尽显沧桑。
陈礼坐在他对面,双腿交叠,整个人容光焕发,显得很有气势。
师茂典看着眼前熟悉又极为陌生的面孔,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看清过陈礼。
“阿礼,你确实和你父母不一样。”师茂典说:“我一直以为你比他们更喜欢感情用事,但又没他们有本事,干不成什么大事,到今天我才知道,你只有心狠这一点和他们截然不同。”
其他的,譬如眼界、毅力和能力,她和陈景如出一辙。
陈景和陈雎白手起家,花九年时间才有的一个景石,其中辛苦可想而知。陈礼站在他们肩膀上,省略了过程,没什么地方可发挥,但她在自己的时代里,开局就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策——和木森合作。
和一个闹崩过的企业再度合作,既能将度假区项目对景石造成的形象损害将到了最低,又能在低谷时期重新握住这个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不会再有的特大项目,形成经济价值。
陈礼说:“就当您是在夸我。”
师茂典笑了声,再开口,目光陡然变得锋利阴寒:“阿礼,拿自己的名声和前途做局迷惑我,甚至为了稳定局势不惜和她分手,你这么做的时候,心里不疼?”
陈礼:“疼啊,疼得快死了,好好一个人,谁愿意成天被骂?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谁想亲手扼杀。”
陈礼说到最后,面冷如霜,声冷如石。
但只是一闪而逝,过后还是那副从容中透着气势的模样。
师茂典却是真的笑了:“听阿礼这么说,叔叔心里就舒服多了,不然显得叔叔多蠢,多没面子,被个晚辈摆一道却毫无还手之力。”
陈礼靠着椅背,把tຊ腕上的手串摘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还是那句话,多谢典叔夸奖。”
师茂典:“最近这段时间,晚上睡得着吗?”
陈礼:“一夜无梦。”
师茂典笑道:“果然心狠,把个无辜的八旬老人折腾进医院生死未卜,竟然没有一点悔意。”
八旬老人?
指师蠡?
他怎么就无辜了?
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当年的事,但养而不教,他有他的债要还。
而且,什么叫“把”个无辜的八旬老人“折腾”进医院?
陈礼不露声色地扫眼右前方的摄像头,跟着笑了:“典叔这话从何说起,火车是您儿子撞的,图纸是他抄袭的,劣质建材也是他采购的,他爷爷因为他不争气住院,跟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师茂典:“说的也是,归根结底还是飞翼上不了台面。”
陈礼:“典叔知道就好。”
师茂典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的儿子,他自己再怎么打骂批评都可以,不能从别人嘴里听到贬低的话,刺耳。
陈礼懂装不懂,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师茂典。
师茂典:“说到火车,叔叔刚好有个疑问,如果当时路过的是一趟客运火车而不是运石油的货车,你有没有想过会死多少人?”
陈礼:“您又忘了,是您儿子醉驾撞的火车,这话您应该问他。”
至于设计让师飞翼撞向火车的谢安青,呵,那一路火车她从小看到大,又恪尽职守沿河走了八年,数了它八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哪个时间段过货车,哪个时间段是客车。
她还是太乖了,做坏事的胆有,心始终是软的,亮的。
让人更爱了呢。
师茂典看着陈礼脸上越来越浓的笑,终于没忍住火山熔岩般的愤怒,拍桌而起,扑向陈礼。
陈礼靠坐着,泰山崩于前色不变,像是看戏一样看着师茂典在扑过来之前,被狠狠按回去警告。他最后的尊严,仅剩的体面消失殆尽,只剩无能狂怒的一双眼睛死盯着陈礼:“陈礼,夜路走多总会碰到鬼的,我等你进来陪我!”
陈礼起身,慢条斯地整了整衣袖,再抬眼,无一丝假意的客气:“那你可一定熬住了。”
师茂典:“陈礼!”
陈礼走了又回头:“对了,我父母也在等你,期待你们早日见面。”
师茂典:“陈礼!放过老人!”
陈礼再次离开的步子顿住。
师茂典今天非要见陈礼一面,目的其实只有“放过师蠡”这一个,前面那些寒暄、套话都没什么意思,他完全可以不说,但见面那个瞬间的反差太大,冲击太强烈,他拉不下脸,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硬撑着一丝体面。现在他被人和狗一样按着,已经没有尊严可言了,话才能说出来。
“我做的事,他完全不知道!我拿他的命发誓!你放过他!”
“坐好!”
“陈礼,你不是恩怨不分的人!”
陈礼笑了。
她的家都散了,人生都毁了,师茂典竟然还有脸跟她说什么恩怨分不分的屁话。
“行啊,你求我,求到我满意了,我就考虑。”陈礼说。
师茂典怒目切齿。
陈礼作势要走。
师茂典“咚”一声,直直跪在了地上:“我求你!”
陈礼冷了脸,多年怨恨憎恶被师茂典的膝盖碾碎,13岁那个傍晚的噩梦去而复返,她掐攥着手,一字一句:“你,做,梦。”
话落,陈礼转身离开,她的步子干脆利索,耳坠轻响,发丝在光影里飞。
一直到坐上车,陈礼倏地笑了一声,转眼变成放声大笑,痛快至极。
师蠡一没钱续命,二没其他子女养老,他的死活,她在乎?
不在乎不就是她给他最好,最令她满意的结局?
但是希望师茂典后半辈子全都活在师蠡可能被她弄死的阴影里,一点心都不要放下。
陈礼利落地揉了半圈方向盘,拐出停车场,往家里走。
半路又去了趟商场。
等回到家已经接近傍晚七点,西林的天只剩下一点深蓝隐约可辨。
陈礼从电梯里出来,走到门前验证指纹。
拇指还没碰上,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
陈礼一顿,看到满是室柔和的灯光铺洒出来,谢安青站在灯光中央扶着门,微仰一点头看着她眼睛,说:“回来了。”
寻常但温馨,平淡但温暖。
以前被评价和样板间一样的家,如今灯火通明,飘着淡淡饭菜香味。
以前除了客客气气的阿姨,再没人会为她开的门,如今自动打开,站着她爱的人。
以前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一幕,今天实实在在发生了。
陈礼心脏猛地一缩,酸涩感汹涌而来,她有些空白地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听到谢安青问:“给我买的?”
陈礼抬手,看到刚在商场挑的小兔子已经被她捏扁了肚子,但表情仍然生动可爱,嘴里横叼着一根胡萝卜,耳朵高竖,软软地,戳向她的心窝。她任由里面那股酸涩感蔓延、发展,无比享受它的存在。
“嗯,觉得像你。”陈礼把兔子递过去说。
谢安青接住,手指捏在它还没蓬起来肚子上,顺着陈礼留下的痕迹:“我肚子没它这么圆。”
“是吗?”陈礼走进来,反手把门在身后关上,说:“我摸摸。”
陈礼手挑开谢安青的短袖钻进去,摸着她平坦的腹部说:“刚是在门口等着我?”
谢安青被陈礼手指上微凉的触感刺激得收了一下腹:“没有。”
“那怎么开门那么及时的?”
“心有灵犀,觉得你到了。”
陈礼轻笑一声,手从谢安青腹部移到腰侧,捏着她细瘦的腰:“再心有灵犀一下,看我现在想做什么。”
谢安青已经被陈礼摸得耳朵红完了,表情一如既往镇定,说:“亻故AI。”
陈礼摸抱着谢安青往客厅走:“你现在是一点不害臊,亻故AI这种词都能张口就来。”
谢安青:“以前也能说出来。”
陈礼:“好——”拖着声,里面的笑意明显切柔软,“我们小阿青最勇敢,最厉害。”陈礼越说笑得越开,她自己解了腰帶、紐扣,把褲子蹬開在地板上,只给谢安青留下最后一层走流程,说:“试试看,能不能在饭菜变凉之前就让我受不了,主动要求结束,去享受你亲手做的美食。”
谢安青抬眼,刚吃过冰淇淋的嘴唇还有点凉。她很浅地抿了一下,说:“你今天可能会很快。”
陈礼笑意浓烈:“挑衅?”
谢安青摇了摇头,让兔子坐在餐桌上:“陈述事实。”
陈礼:“还没发生的怎么能叫事实?”
谢安青说了声“我想从后面”,等陈礼开始转身了,才又回到话题。她不争论不辩解,淡淡地说:“很快就发生了。”
陈礼手掌抵在落地窗透亮的玻璃上,由呼吸制造的雾气不断出现又在那上面消失,她有时将头后仰在谢安青肩上,有時又難耐地用额头抵住冰凉玻璃。
汗順著陳禮的脖子流下來,滾在謝安青手指上,她搓了搓,慢吞吞打著圈抹在陳禮一手不可掌握的柔軟上。
陈礼叫得放縱,跟隨她手指的節奏,很快就濕了一側膝蓋。
还不够,还不满。
陈礼说:“把我打開。”
谢安青应了声,把陈礼左腿撈起來掛在臂彎裏,问她:“要多一點嗎?”
陈礼:“嗯,多一点。”
谢安青手离开陈礼,從她腰側滑過,經過緊實腹部,熟練地下移嵌入。
陈礼忍不住仰了下脖子,反手抓住谢安青的头发说:“接吻。”
谢安青听话地偏了点头,在发根时轻时重的痛感中,和陈礼热吻——她今天異常得每攵感開放,不論身體反應還是叫聲都比謝安青以往經歷的更加具有蠱惑力。謝安青喜歡這種蠱惑,在她承受不了抓著她的頭發喊停的時候,低頭吮住她的脖頸說:“叫一声‘姐姐’可以多一次吗?”
陈礼混沌的思緒一炸,在謝安青的聲音和親吻裏發瘋:“叫。”
谢安青:“姐姐。”
多了一次。
“姐姐。”
又多一次。
“姐姐。”
“姐姐。”
……
天在变黑,月亮升起,坐在餐桌上的兔子晃了晃,脸朝下栽倒在桌上,像是害羞得不得了,所以把眼睛捂住了。
可耳朵还高高竖起。
于是水潮每一次起落,它都被迫近距离聆听。
“很好听,”她说,“礼姐,你很好听。”
“下次把耳朵凑近了听。”
“你更喜欢我这样对你?”
“我喜欢你一抬头,湿淋淋的样子。”
“好,我下次把耳朵凑过去听。”
“今天呢?听够了?”
“够了,但是还想听。你好听。”
“那就继续叫。”
“姐姐。”
“听……”
之后几天,陈礼忙tຊ得脚不沾地,但每天早晚的亲密一点不少。
阿姨眼望着谢安青脖子、手臂,后来腿上都有小红斑了,吓得她默不作声把家里四处检查一遍,以为藏了多大一只毒蚊子。
谢安青看破不说破,拿出手机给陈礼发微信:【阿姨觉得我被蚊子咬了。】
陈礼正准备吃饭,看到谢安青的信息,她指尖在桌上轻点,按住说话:“你跟阿姨说,蚊子就在你床上,围着你转。”
谢安青外放的语音。
阿姨刚好从客厅经过。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谢安青说:“嗯,有只蚊子,每天围着我转。”
阿姨垂头丧气,感觉自己好像遭遇了职业生涯的滑铁卢,救不回来的那种。
谢安青有点于心不忍,犹豫片刻,她说:“29号我和陈礼回村,中秋连着国庆一共八天假,回来的时候蚊子应该已经饿死了。您不用管。”
阿姨听到这话总算松一口气,抱着洗好的衣服走了。
谢安青伸手挠挠左腿的一块红斑,把叼胡萝卜的那只兔子放上去,继续学习市监总局联合农村农业部印发的《关于开展农作物种子认证工作的实施意见》。这个意见的印发标志着我国农作物种子认证制度的正式建立,她提前学完,把重点摘出来,等回去了直接给谢筠,省得她们花费精力在这上面。
陈礼久等不到谢安青回复,直接打电话过来:“干什么呢?忙得自己老婆都不了?”
谢安青到现在也还不是习惯“老婆”这个称呼,酝酿了几秒才说:“学习。”
陈礼:“学什么?”
谢安青照着文件念了一遍名字,和她解释文件内容。
陈礼不能完全听懂,但很耐心,很有兴致,两人一直聊到陈礼吃完饭,继续工作。
“去休息会儿,醒了提前收拾行李。”陈礼说。
谢安青:“好。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特别要带的?”
陈礼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忖了忖,又开始撩拨:“去床头柜的抽屉里挑一样我喜欢的带着。”
谢安青:“好。”
陈礼:“再挑一样你自己喜欢的。”
谢安青:“……好。”
陈礼:“要不再挑一样你喜欢给我用的和我喜欢给你用的?”
谢安青支在身前的右腿往回缩了点,说:“我喜欢你的手。”
陈礼:“只有手?”
谢安青:“还有腿、嘴和另一张嘴。”
陈礼“啧”了一声:“你就说我身上有哪儿是你不喜欢的。”
谢安青:“没有,都喜欢。”
陈礼:“直说你喜欢我不就完了。”
谢安青:“我喜欢你。”
陈礼:“哈哈哈。”
一番调忄青之语说得陈礼神清气爽,连日忙碌带来的疲惫感尽散,她和陶芯打了个手势,对谢安青说:“去睡觉吧,明天回家,我一定把我好好给你带上。”
谢安青:“嗯。”挂电话之前,谢安青听到的全是陈礼的笑声。
谢安青拽了一下红烫的耳垂,放下手机去床头柜里挑东西。挑来挑去,突然选择困难,最后把它们收一收,全放进了行李箱。
陈礼回来看到,靠门边笑了半天,被没有恼羞成怒,但赶时间做饭的某人用嘴堵住,外加一句平铺直叙的威胁:“礼姐,希望到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一直笑,不是哭得浑身发抖,停不下来。”
陈礼抬手,轻轻捏住谢安青的下巴,让她抬头看着自己,觉得自己M属性大爆发,被她冷脸长相,但爱红耳朵,说起狠话不见分毫暴躁阴狠,但抬眼时目光浓黑冷寂的反差感爽到精神高氵朝了。
次日一早,两人先去了墓地祭拜陈礼父母,之后谢安青开车,陈礼叠着腿坐在副驾腿她进行语言调戏,两人慢慢悠悠上了回家的路。
这趟回来,她们一是过节,二是谢安青马上要去市里报道了,得收拾行李,同时也是告别。
这些谢筠她们都清楚,所以很早就来了平交道口等着。
谢安青甫一下车,谢槐夏就抛弃玩游戏玩到上头的谢蓓蓓扑过来抱住谢安青,笑眯眯地喊:“小姨,我想死你了!”
谢安青摸摸谢槐夏的脑袋,捏她脸蛋:“你去挖煤了?”
谢槐夏:“什么挖煤?”
谢蓓蓓:“说你黑呢,傻妞儿!”
谢槐夏:“你才黑!比锅底还黑!”
谢蓓蓓:“略~~~”
谢蓓蓓只长年龄,不长脑子,抢了谢安青一条胳膊,在和谢槐夏争宠,气得谢槐夏追着她打。
谢筠晚几步走过来,和陈礼对视一眼,拽着谢槐夏的马尾把她从谢安青身上拽下来,说:“别嚎了,耳朵都能让你吵聋。”
谢槐夏嘴一瘪,眼一红,扭身就扑进了邵婕怀里:“邵老师,没有爱了,没有了。”
邵婕乐得直笑,平交道口的寂静彻底被打破。
两年了,东谢村已经大变模样,但这里的人依然如初。
谢安青被簇拥着越过铁轨,看田里新下的苗子,种子新发的牙。
她身边很热闹,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头看到站在车边看着自己笑的陈礼,她心微微紧缩,对叭叭叭说个不停的谢槐夏说:“我去接个人,你的话等会儿再说。”
谢槐夏知道谢安青说谁,但她已经不喜欢那个人了,因为她让小姨伤心难过,一吹笛子就掉眼泪。
谢槐夏愤愤地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看谢安青。
谢安青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发现谢筠几人对陈礼也没有太多热情,只在陈礼下车的时候,体面地和她对视过一眼。
陈礼在被无形的孤立。
谢安青心发疼,想起之前谢筠在电话里说的话。
“她后来还来过,一次是22年,你奶忌日,一次今年。”
“她每次都不过平交道,就在西边的水阀旁一坐一整夜,抽满地的烟,第二天天亮之前,把烟蒂和自己收拾干净离开。”
陈礼自己也没有主动走进这条让她们相遇彼此的平交道的打算,或者说,勇气。
那年洪水,她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心太绝望了。
潺潺河水不断抛光着两岸的石头,田野里风声停驻。
谢安青把视线从陈礼没有瑕疵的笑脸上移开,蹲在谢槐夏面前,和她商量:“那是我喜欢的人,你对她好点?”
谢安青话是对着谢槐夏一个人说话,但该听见的都能听见。
谢筠静了片刻,率先开口:“陈小姐,好久不见。”
陈礼笑着回应:“好久不见。”
谢蓓蓓紧随其后喊:“陈老师!”
陈礼:“视频号涨了多少粉?”
谢蓓蓓伸手一比:“三十万!”
陈礼:“厉害。”
谢蓓蓓:“好说好说。”
谢蓓蓓笑得合不拢嘴。
邵婕和陈礼没那么熟,不必说什么。
谢安青把谢槐夏脸拧回来对着自己:“她给你买过礼物。”
谢槐夏:“不是礼物!全是书!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练习册!”
谢槐夏一想起自己写作业写到手疼的情形就掉眼泪:“呜呜呜,小姨,太多练习册了,我写不完,根本写不完。阿姨怎么能送一个小孩子书啊,呜呜呜。”
叫了“阿姨”,谢槐夏心里的芥蒂就散了大半。
谢安青这次认真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不送你书了。”
谢槐夏:“真的?”
谢安青:“真的,你想要什么,阿姨给你买什么。”
谢槐夏眼睛放光:“手串!”
谢筠:“想都别想。”
谢槐夏:“妈!”
谢筠:“别叫我。”
谢槐夏:“大家都在盘手串,就我没有!我不管!我要盘手串!”
谢槐夏突然开始撒泼,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手串,顾不上别的。
包括陈礼。
谢安青起身走回到平交道口,走上铁轨,朝陈礼伸出手说:“礼姐,我来接你。”
谢安青话一出口,谢槐夏被谢筠强行闭麦,没了声。
道口静得只剩下水声、风声和陈礼的笑声,她把手搭在谢安青手上,两人十指相扣,并排走入分隔西谢村和东谢村的平交道,走过沉重潮湿的往事。
谢槐夏还是觉得她小姨受了委屈,超级委屈,她义愤填膺地憋了一会儿,拉开她妈的手,冲陈礼喊道:“阿姨,你想拥有我这么可爱的外甥女吗?想的话,现在亲我小姨一口,我马上改口!”
第103章 以后天大地大,我跟着……
一众人:“……”
陈礼忍了两秒没忍住, 侧身靠近谢安青,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确定这是惩罚?”
谢安青:“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分析谢槐夏。”
陈礼:“有点道,那你——”陈礼转头看着谢安青, 视线从她唇上一扫而过,说:“让不让我亲?”
谢安青偏头,两人对视着tຊ。
九月底的阳光已经不再热辣,只是亮,亮得灼眼,和谢安青瞳孔里纯净的黑撞色。
她说:“不是让不让, 是想不想。”
陈礼挑眉细看着谢安青的表情, 突然一笑:“那你,现在想不想让我亲你?”
谢安青说:“一直想。”
话落的同一秒,陈礼凑上去碰了一下谢安青嘴角。
“啊——!”
谢蓓蓓和谢槐夏异口同声尖叫,前者是张着嘴兴奋,后者是捂住眼睛害羞。
陈礼被这两道声音催促着, 再次凑上去,舌尖轻舔谢安青唇缝。
谢安青本能张口,感觉到了陈礼绝对强势的入侵。
这个吻火热、深入、猛烈, 但不长久。
陈礼怕滋生出谷欠望,怕谢安青面红耳赤, 呼吸不稳的模样被人看见。她离开谢安青, 低声道:“自己把嘴唇上的水渍舔干净。”
这种事由她来做就太暧昧了, 不适合放在开放场合。
陈礼说完转头,看向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谢筠身上的谢槐夏:“外甥女,能改口了吗?”
谢槐夏大叫一声“阿姨”,狗撵似的拔腿就跑。
谢安青舔干净嘴唇后抬眼,和陈礼对上目光, 她还是在笑,从下车就一直在笑,被无视的时候也在笑,此刻她在平交道里,当着所有人面吻过她的嘴唇,笑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谢安青在她的注视下眨一眨眼睛,发现她笑着看过来的时候,是阳光落入怀中。
————
进村的路上换成陈礼开车,原因无他:谢槐夏占了谢安青,把她拉在后排陪自己说话。
到家门口,谢安青和谢槐夏一起下去开门。
陈礼百无聊赖的视线扫扫院门上爬着的黄木香,院墙下的矮杆波斯菊和院墙上……
空无一物的白。
陈礼手无意识在方向盘上握了一下,勾唇看着开好门出来的谢安青说:“可以进了?”
谢安青:“可以。”
谢安青让到旁边,看陈礼一点一点调整方向,把车开顺利开进刚够通过的低矮院门。
“砰。”
陈礼下车关门。
谢槐夏雨过天晴一样,热情地拉住陈礼,把她往屋里拉,迫不及待给她展示自己亲手准备的水果。
一把抓到陈礼腕上的手串,谢槐夏“嘿嘿”一笑,狗腿地说:“阿姨,你这手串还挺好看的。我也喜欢红色哦,特别喜欢。”
谢槐夏的弦外之音可太明显了。
陈礼心说这手串要是和谢安青没关系,她当场就能摘下来送给谢槐夏,可惜不巧,这手串偏就是谢安青冒险找来的石头,还拆了一块对她极为重要的玉佩。
那这外甥女,她怎么哄?
陈礼正想着,被抓得有点疼的腕上一松,看到谢槐夏连人带爪子一起,被谢安青提溜到了旁边。
“你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谢安青说。
谢槐夏吸鼻子皱脸:“我看到了!”
谢安青用身体挡着,把陈礼腕上的手串撸高上臂藏好,然后手滑下来,猫挠似的给她揉着手腕,说:“你没有。”
谢槐夏生气了:“小姨,你现在怎么这样!”
谢安青:“哪样?”
谢槐夏:“你骗人!”
谢安青不反驳,直接把陈礼卸了劲儿之后,看起来软绵绵的手腕搭在手心里给谢槐夏看:“有吗?”
谢槐夏眼睛一瞪,用力揉了揉,再一瞪,突然开始怀疑人生。
谢安青淡定地说:“去玩吧,我跟你阿姨有话说。”
谢槐夏:“哦。”
谢槐夏挠着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陈礼憋笑憋不住,手腕在谢安青掌心蹭了蹭,明知道她刚那话就是哄谢槐夏的借口,还是故意问:“跟我说什么话?”
谢安青没想好,闻言松松地把陈礼手腕圈住,虎口和指关节来回磨着她两侧腕骨。
亲昵自然的小动作磨得陈礼眼皮软下来,身体往后一靠,倚着石榴树说:“我给你出出主意?”
谢安青:“不用。”她手一伸,从陈礼头顶摘下来个石榴,食指拨弄着带在上面的树叶,叫了她一声,“陈礼?”
有阵子没叫过的全名。
陈礼竟然觉得不顺耳。
陈礼眼皮抬了一下,树影扫过她浓长卷翘的睫毛:“嗯。”
谢安青:“我没跟奶奶说过分手,她以为我们一直在谈。”
毫无准备的话题,陈礼喉头微微一胀,有个瞬间觉得眼眶发酸——谢安青奶奶就在屋后葬着,一连七百多天看不到她人,怎么可能会觉得她们一直在谈。
陈礼反手用食指摩挲了一下谢安青手腕内侧,后者会意地走近。
“是没说,还是骗她我们一直在谈?”陈礼说。
谢安青目光很轻地闪了一下。
陈礼:“说实话。”
谢安青:“骗她我们一直在谈。”
“猜到了。”陈礼说,她把谢安青拉过来抱住,下巴压在她肩窝,说话的嗓音很低,“以后要想办法把你爱骗人的毛病纠正过来。”
不然时不时的,就会把委屈咬碎了往肚子里吞,让人看着可怜巴巴。
谢安青偏了一下头,贴紧陈礼:“正经事上没骗过人。”
陈礼:“意思我们谈恋爱不算正经事?”
谢安青:“。”
陈礼笑了声,把人抱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这人又是给她买糖,又是接她回家,巴巴地盼着她把过去那点事忘干净,不可能无缘无故又提起来。
谢安青说:“奶奶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对我们的关系提出反对意见的人,她既然不知道经过,你就当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不要往心里去,我们以前在一起,现在还在一起。礼姐,”谢安青把扯秃了叶子的石榴架在树杈上,腾出手回抱住陈礼,说,“以后还有很多年,你要接送我回来这里,或者陪我回来这里,我希望平交道口是我们只要一提起就会默契地相视而笑的地方,而不是它拦着你走向我的脚步。我没办法想象你最后没有从那个地方走进来,不论以前,还是以后。”
以前不走进来,她们不会开始;以后不走进来,她们没有结局。
这两样,她现在全都没有办法想象。
“礼姐,我有说清楚吗?”谢安请问。
陈礼整个心窝都是酸的,复诵过谢安青这些话后逐步泛起甜,她往后靠了一下,头不小心把石榴怼离树杈,掉在脚边。两人同时偏头看了眼,陈礼说:“说清楚是说清楚了,但是——”
谢安青转头看向陈礼。
陈礼眼中含笑:“有没有可能你在道口把手伸向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走过来了?”
谢安青说:“有可能。”
陈礼:“那你刚在忙什么?”
谢安青:“提醒你不要在奶奶面前说漏嘴。”
啧。
脑子转的真快,伤感情绪立马就没有了。
“以及——”谢安青从陈礼怀里退开,低头在她喉咙处轻吻了一下。
陈礼眼睫微颤,谢安青抬起头说:“你的房间被我作为小黑屋锁了两年,里面全是灰,不能睡人了。”
陈礼:“……”
挺好。
现在不止伤感情绪没有了,还有点悲伤。
谢安青说:“门锁的钥匙也扔了,进去只能爬窗。”
嗯。
存在过的痕迹差点被人彻底从眼里、脑中抹除,她现在可能需要哭一哭。
谢安青抿了一下嘴唇,看着一言不发的陈礼说:“但我没有告诉奶奶,我们分手了。”
回归主题。
她算是被打了一巴掌,又得了颗枣?
还是酸枣。
陈礼后肩怼了一下树干,直起身体说:“知道了,我们没分过手,我不会说漏嘴,不过,谁说不能睡人了?”
谢安青垂眸看一眼从后颈搭过来,垂在自己身前的手,听到它的主人不慌不忙不难过地说:“你不是人?”
谢安青被勾着进了堂屋,光线突然暗下来,她有片刻的视觉盲区。
陈礼在她不能视物的那个间隙里,凑近在她耳朵边上说:“我凑合凑合,睡你八天。”
恶趣味的谐音梗。
谢安青敛下黑白掺半的目光,说:“好。”
陈礼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笑的浑身抖。
谢槐夏扭头看到谢安青,眯缝了一下眼睛,说:“小姨,你别给太阳底下站啊,耳朵都晒红了!”
谢安青:“嗯。”
谢安青向前一步,从陈礼胳膊底下走出来,回头看着她说:“晚饭想什么?”
陈礼静默不语,目光危险,半晌,用口型说:“你。”
谢安青:“好,吃米。”
说完装腔作势地朝厨房走。
陈礼笑着站在门口看了看覆盖半个后院的大榕树,看看树下的石桌、连廊,夕阳斜在露台上,一切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给我准备的?”陈礼走到石桌前坐下,碰碰桌上的果盘,问谢槐夏。
谢槐夏点tຊ头如捣蒜:“阿姨你快尝尝甜不甜。”
陈礼捏了瓣柚子,第一口有点苦。低头看到自己当年因为被迫把院墙上谢安青的正脸换成模糊背影那天,鬼使神差在桌角画的小像完好无损,她昧着良心对谢槐夏说:“甜。”
谢槐夏:“耶!我就说我会挑水果嘛,我妈还不信,觉得我是财神奶奶捏烂了的元宝,一身破财命,哼。”
谢筠打着电话从旁边经过,谢槐夏脑袋往她那边一凑:“哼!”
谢筠:“发的什么疯?”
谢槐夏双手上举,头顶比心:“妈,我爱你呦!”
谢筠瞥谢槐夏一眼,拧瓶盖似的,把她脸拧向另一边,气得她火冒三丈,一直到吃晚饭都没谢筠。谢筠嫌她在露台上跑来跑去不安全,还碍事,把她哄过来舔了两口酒,后来就乖乖趴在邵婕怀里睡觉,没再有什么动静。
谢安青晚上喝了不少酒,没什么形象地靠在椅子里,头偏在陈礼肩上,说:“假期一过,我就走了。”
毫无征兆的开场。
即使谢筠几人早有准备,心里也还是猛地纠了一下。
谁都知道谢安青这一走,以后再回来都只是路过,不会长住,她们终于到了分道扬镳那天。
谢筠硬撑着没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说:“房子我每周会过来打扫一次。”
不论多坚固的房子一旦没了人住,很快就会破败变旧,在某个大风暴雨天摇晃着垮塌。
那时候,以往的交情真就只存在于回忆了。
她们谁都不希望这样。
谢蓓蓓早就喝上头了,听到这儿,她眼泪一崩,抱着酒瓶哭哭啼啼地说:“姑,逢年过节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平时没事也多联系!我不想跟你生分!”
谢安青:“嗯。”
谢蓓蓓:“你也太冷淡了!你这一走,就不是东谢村的人了好不好!”
谢安青嘴唇动了动,被陈礼握住了放在腿上的手。
陈礼笑了声,说:“等高速修好,回来一趟只需要两个多小时,生分不了。”
谢蓓蓓:“谁知道哪天修好!”
陈礼:“她知道。”
陈礼捏捏谢安青手指,笑问:“什么时候修好?”
谢安青张口,声音发出来之前听到陈礼补充:“热情点,多说几个字。”
谢蓓蓓:“对!”
谢安青说:“明年。”
谢蓓蓓怒目:“才两个字!”
谢安青:“跟刚才比,字数已经翻倍了。”
“咚!”
谢蓓蓓气得一酒瓶拍在了桌上。
陈礼瞧一眼肩上那人和谢蓓蓓形成鲜明对比的淡定模样,抬肩怼怼她脸:“多少以数量为准。”
所以谢安青拿着酒瓶坐起来,碰了一下谢蓓蓓的,说:“最迟明年十月通车。你们有空也可以去西林找我们,礼姐家房子很大,去了能住下。”
谢蓓蓓:“我不去!你别看我啊,哪只狗会主动跑去吃狗粮!我又没毛病!”
谢安青把碰的那口酒喝了,说:“哪只狗都会主动去吃狗粮,不吃的,要么有病,要么是狗粮不够香。”
谢蓓蓓:“……你还是不要说话了好吧。”
谢安青身体往后一倾一侧,真就靠回到陈礼身上不说话了。
她有点醉了。
陈礼能感觉到。
她很清楚谢安青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平静,这里是在她从一出生就生长着的地方,也是她最艰难的时候,接收她,平复她,保护她的地方,这里的人,没一个是她真的舍得。
她只是不想哭,所以早早就把酒喝多了,把情绪泡进去,让它们变得迟钝,这样她才能说得利落,走得干脆。
陈礼笑笑。
又看到了她可怜巴巴的模样。
心疼啊。
真心疼。
陈礼拿了酒,问她:“要不要跟我喝一杯?”
谢安青看着酒瓶停顿两秒,才说:“喝。喝你的。”
陈礼:“为什么要喝我的?我们的酒一样。”
谢安青:“不一样。”
陈礼:“哪里不一样?”
两人的声音很小,在闲聊吃喝的其他几人听不到,不会将注意力集中过来。
谢安青就把克制暂时放开一些,抬头在陈礼耳畔亲了下,说:“是你喝过的。”
所以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陈礼脑中将后半句自动补齐,她嘴里含着酒,瞳孔里倒影皎白月色。
谢安青仰头回视着她,和她说话的时候,本能堆积数量:“上面有你的唇印。”
陈礼唇角一扬,瞳孔里的月光迅速铺开,她余光扫了眼谢安青放在腿上的扇子,把它拿起来抵了一下谢安青下巴,让她抬起脸,然后竖起扇柄,挡住周围可能投过来的视线,低头在谢安青唇上。
半包围的空间说安全也不那么安全,刺激感剖开谢安青迟钝的情绪,她心跳加速,在陈礼意味分明的注视下张开口——温热液体立刻从齿缝流过,灌入她的口腔,滑入喉咙。
“咕咚——”
谢安青在谢蓓蓓的尖叫声里把酒咽下去,忽然红了眼眶,泪水从眼角滚落。
这一幕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愣在了当场。
还是谢筠先反应过来,她迅速抱起谢槐夏,对邵婕和谢蓓蓓说:“今天就到这儿了,各回各家,快点。”
露台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周围静了下来。
陈礼把谢安青抱来自己腿上,一手护着她哭到发抖的脊背,一手揉着她的头发,说:“以后一有时间,我就陪你回来。”
谢安青即使醉了也清楚知道现在只有陈礼在,她的情绪迅速开始外露,泛滥,眼泪打湿了陈礼的肩膀。
“以后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谢安青说。
陈礼已经开始忙了;她自己决定认真对待这份工作的时候,也注定了一年比一年忙。
某一天她还会被调离西林去别的城市,去更大的城市。
她有这个信心。
这个信心越足,她越清楚地知道:属于她们自己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空间越来越窄,回来这里的机会自然也会越来越少,最终变得屈指可数。
但这里,给过她两次从零开始的机会——一是出生,一是逃亡。
陈礼意识到这些,揉在谢安青头上动作慢下来,沉了沉,把她的头压在自己颈边,说:“别人我不能左右,但是阿青,我这儿你是知道的,你是我哄来的,求来的,想方设法争取来的,一时不见,我都忍不住发微信过去调戏你,何况分居两地。”
最后这四个词似乎刺到了谢安青,她发软的身体陡然变得紧绷。
陈礼手掌摩挲着她的脊背,说:“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谢安青:“……可我那时候会变得身不由己。”
陈礼:“那就服从安排。”
谢安青:“服从安排就分开了。”
陈礼笑了:“说你傻,你还真不动脑子了。工作地你不能选,但我可以跟你走啊。”
谢安青愣住,混沌的思绪彻底停止思考。
陈礼耐心地说:“你走到哪里,我就把景石的子公司、分公司开到哪里,我跟你走,寸步不离,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往上走。”
一直走到我需要仰视的位置上。
那才是我期待你成为的模样。
陈礼只是设想就已经激动不已。
谢安青迟钝地解到她话里的意思时,却说:“对你不公平。”
陈礼凉飕飕“啧”一声,捏谢安青后颈,疼得她缩了一下,陈礼才放轻力道:“我是你老婆,需要跟我讲公平?”
谢安青:“不需要……”
陈礼:“那不就完了。”
“谢书记,”陈礼抱着谢安青,支棱起椅子腿儿前后晃着,看着不远处的河和河里的月,轻声说,“一个人打拼很孤单的,我跟着你,给你作伴儿。”
谢安青没有声音,像是被晃得太舒服,睡着了。
陈礼笑了声,看着柳树下的坟,无声道:“奶奶,对不起,害你的宝贝伤心了那么久,以后天大地大,我跟着她走。”
奶奶肯定不会出声回应她什么,但夜风吹动了杨柳。
“呵。”
陈礼拍拍谢安青脑袋,抱着她下了露台,往卫生间走。
谢安青这次喝醉比东林那次好伺候点,让张嘴就张嘴,让站好就站好,陈礼花了半个多小时把两人洗好,自己套了身睡衣,给谢安青裹了条浴巾,抱着她上楼睡觉。
十二点,秋日的寒气渐渐起来了。
陈礼在睡梦中把谢安青往自己身边搂了搂,忽然听见一道声:“礼姐。”
陈礼迷迷糊糊应声:“嗯?”
酒半醒不醒的谢安青说:“你困不困?”
陈礼:“困。”
谢安青:“我们去个地方。”
陈礼:“翻墙去河岸?”
谢安青:“不是。”
陈礼:“那是?”
谢安青:“你先起来。”tຊ
陈礼太困了,起了一下没起来,跌回到纯棉花打的被褥里。
谢安青俯身去抱陈礼,结果因为酒没醒,力气不足,抱到一半的时候,两人一起摔了回去。
陈礼胸口被个大活人砸中,立马清醒,她把大半夜了还在闹幺蛾子的人摁在床上亲了半天,亲到她喉咙里的声音开始出现情谷欠时,起身穿衣服,穿鞋,之后把她也收拾妥当,问:“去哪儿?”
谢安青偏头看了没有窗的南面几秒,说:“院里,画墙,这次把你也画上去。”
陈礼心里被轻挠了一下。
今天回来的时候,她投在院墙的视线又被发现了,有人都喝醉了,还惦记着给她的心脏打下一个补丁。
她说:“还有国庆。”
陈礼冷脸,说:“这句我听不到。”
听到也不画。
两个人的世界多一条狗太挤了。
谢安青盯着陈礼不说话。
半天,陈礼说:“听到了,听到了。起来,再磨蹭天都亮了。”
陈礼话这么说,心里则想,反正笔在她手里,她不想画狗,谁还能把刀架她脖子上不成。
陈礼牵着谢安青下楼,一会儿找手电,一会儿找笔刷,前后折腾十多分钟才终于出来门外,陈礼刷子刚碰到墙,忽然被谢安青抢走。
“你手不好,”谢安青说,“我画。”
陈礼眉毛挑老高。
她都不知道谢安青还有这才艺。
藏得够深啊。
“行,你画,我给你打手电。”陈礼退到旁边,给谢安青当手电支架。
谢安青站在墙前不动,像是在规划,非常认真,一看就是……
“…………”
陈礼把手电筒夹在胳膊底下,在谢安青完成最后一笔,把刷子扔进捅里那秒,两手相对,“啪,啪,啪。”
谢安青回头:“我画得好不好看?”
陈礼:“简直完美。”
谢安青很矜持地抿住想要上扬的嘴角,说:“谢谢。”
然后跨出花圃往院里走。
陈礼又看了眼墙一眼,拿出手机连拍数十张,迅速弯腰提桶。
谢安青已经走到了鱼池边,声音淡淡地,说:“我画画这么好,奶奶为什么只让我学写字、吹笛,不让我学画画?”
陈礼快步走过来,把挡住谢安青去路的,一根细到蜜蜂站上去都要晃上两晃的树枝拨开,说:“奶奶怕你累到。”
谢安青点一点头,往前走一步,往后退一步,转身抱住陈礼说:“礼姐,困。”
陈礼只能扔下桶,先把人抱回房间。
再下来,陈礼犹豫了几秒,只关门提桶,没动谢安青的惊世大作。
第二天一早,谢槐夏的尖叫从前院一直传到二楼。谢安青闭着眼摇了摇宿醉之后钝痛的头,问:“怎么了?”
陈礼还没睡够,精神不济,闻言随口道:“不知道,你下去看看。”
谢安青翻身下床,下楼,走到院里的时候,发现门口已经站了很多人,她步子顿了顿走出来,谢槐夏气急败坏地指着墙喊:“小姨!村里出现坏蛋了,快把他抓住!”
谢安青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院墙……
原本白白净净的墙壁现在被画得乌七八糟——人是一坨,狗是一堆,铁轨扭得相当抽象,树长蓝色,河水呈现黑紫色,月亮比饼还金黄焦脆。
慢半拍想起来可能了发生,急匆匆跑下来的陈礼一抬头就看到在村里人面前总是冷静沉稳,不急不躁的谢书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脸。
这……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第104章 正文完(上) 阿青,我终于把我的名字……
三个小时后, 二楼房间。
谢安青在收拾去西林要带的行李。
她这一走,会将在东谢村待了八年的生活气全都带走,东西很多, 所以她把往返两天除外的其余时间全安排出来收拾东西,计划很详尽。
这会儿她正在书桌抽屉——坐在小时候奶奶找人给她打的椅子上,抽屉拉开,腿上放个小盒子,确认一样往里面放一样准备带走的小物件。
陈礼在桌边的墙上靠着,单腿微曲, 两手环胸, 时不时地憋不住笑出一声,很过分,谢安青全程置若罔闻,跟陈礼不存在似的。
“喂,”陈礼鞋磕磕桌子, 问,“生气了?”
谢安青把刻给谢秋岚的印章一枚枚往盒子里放:“没有。”
“那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
“也不我。”
“不想。”
“这不就是生气了。”
“没有。”
“那你给我笑一个。”
“不想笑。”
“果然还是在生气。”
“没有。”
“有。”
“没有。”
没有一点营养的对话,不知道戳了陈礼哪个笑点, 她突然绷不住,笑得腰都弯了下来, 腮帮子直泛酸。
“哈哈哈, 不是挺可爱的嘛, 哈哈,人无完人,有点小缺点,哈哈哈,才更招人喜欢哈哈哈。”
陈礼不长一句说完, 眼泪花笑了出来,她伸手沾了沾,抬起头——谢安青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
……咳。
陈礼很想识结合结合氛围,别笑了,赶紧认真道歉,认真哄,但嘴角就是控制不住,谢安青的表情越是寡淡,她的嘴角越是上扬的失控。
蓦地,谢安青腿上的盒子被放到桌上。
陈礼心一磕,看到她站了起来。
哎呀,老实人好像恼羞成怒了。
“打人,哈哈哈,不打脸啊。”陈礼一开口还在拱火,没有丝毫求生欲。
谢安青绕过桌子走过来,手往她口袋里掏。
陈礼一愣意识到什么,连忙从谢安青还没摸到的那边口袋把手机拿出来,举高:“我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哈哈,真的,唉唉唉,怎么还抢呢?”
陈礼脚跟抵墙,踮高身体。
谢安青不吭声,一手攀着陈礼的肩膀,顺她胳膊往上够,眼看着就要够到了,吓得陈礼连忙把笑憋回去,解释道:“我说真的,你昨晚真的特别可爱,每一笔都挥洒自如,气势如虹,一看就是高手,哈哈哈哈。”
又没憋住。
于是陈礼一个不小心,被谢安青抢走了手机,她有录入过人脸,轻松解锁,直接往相册里翻。
陈礼这回真笑不出来了,两年前她被逼着删照片的阴影还在头顶笼罩着,想想就难受,重来一次,她得脱层皮。
“我认个错,能不能手下留情不删?”陈礼观察着谢安青表情说。
谢安青:“。”沉默得陈礼一颗心跟脱水风干了一样,极速皱缩。
陈礼:“留一张?”
谢安青不说话,只管往后翻,翻到两人哪天闹得太狠,陈礼支着一条腿打湿床单的照片,她手指顿了顿,往回倒。
陈礼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谢安青要干什么。
昨晚那些照片是她连拍的,差别不大,按全选,一次删了就完,谢安青来来回回的,怎么像是在找东西?
陈礼忖了忖,问:“在找什么?”
谢安青已经翻回到了第一页,她手指碰了一下屏幕,功能键出现,陈礼第一眼就看到了“删除”,她心不由自主地往下一坠,又不敢抢,只能认命地在心里说服自己。
好吧。
果然错误面前,谁都不能幸免,是她活该。
好吧。
翻旧账的某人可爱翻倍,她欣然接受再被捅十次刀子,再看十遍。
好吧。
边翻旧账边因为她一张色忄青照红了耳朵的某人可爱的没边,她能看到已经死而无憾。
陈礼越想越离谱,所有目光集中在谢安青身上,没发现她手指又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功能键消失。
“怎么没拍我?”谢安青说。
陈礼:“……什么?”
谢安青抬起头,终于肯给陈礼一个正眼:“不是说我可爱,怎么没有拍我?”
陈礼噎住。别的暂时不考虑,她敢说自己当时太震惊于谢安青的画技,忘了拍吗?人都已经毛了好吧,她哪儿敢再惹。
陈礼思考片刻,谨慎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
谢安青盯着陈礼没说话。
陈礼莫名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不是。
她以前没这么怂的吧?
怎么现在随随便便被盯一眼就立马滑跪了?
还识相。
嘶——
“阿青,你有没有发现你变凶了?”陈礼说。
谢安青:“没有。”
陈礼:“那我怎么觉得我越来越怕你了?”
谢安青静默半刻,垂下眼睛,陈礼以为她终于要在照片这件事上大杀四方了,选择心死,结果却看到她锁屏手机放在桌上,说:“因为你越来越宠我了。”
陈礼眉眼一动,回味谢安青方才的话:“我宠你?”
谢安青伸手从抽屉里又拿一枚石头印章,指肚摩挲着:“宠和怕某种意义上一致。”
比如怕她不高兴,答应画狗;比如怕她哭,说以后要跟着她走。
攀着陈礼的肩膀去抢手机tຊ那秒,她就把昨晚醉酒时候说过的话都想起来了,陈礼响在她耳边的柔软声音迅速掩盖住那幅丑画带来的羞耻心,和春日午后落了花的水一样荡在心里,哗啦,哗啦,和煦柔软,芳香四溢。
谢安青嘴角被连续不断的“哗啦”声渐渐推高,但因为角度问题,陈礼没发现,她只危险地眯了眯眼:“所以你现在是仗着我宠你,打算无法无天?”
谢安青偏头看一眼陈礼,视线后移,看一眼外面的天:“天还在。”
陈礼:“我的天快被你这折腾没了。”
删一张照片立马塌。
不塌她都得给它摁塌。
陈礼抬手捏着谢安青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来,说说,关于我见证并拍摄了你的黑历史和没有拍你这几件事,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
谢安青:“非说不可?”
陈礼:“你觉得呢?我察言观色一早上……”
谢安青:“没有,你一直在笑我。”
陈礼:“刚被你抢走手机,我总战战兢兢了吧?”
谢安青:“嗯。”
陈礼:“嗯?”
谢安青:“你就说——”
谢安青唇一动,嘴角那点不明显的弧度变成弯月,浓黑瞳孔里泛起水光月色,荡漾着,缓缓游向陈礼,将她包裹,浸润,浮起,她整颗心轻飘飘的,目光却逐渐深沉浓郁,被谢安青眼里清亮的水光月色调和着颜色。
“谢书记,下次再打算犯可爱,提前通知我过去围观,对了,还要通知我带上相机,把你招我喜欢的样子拍下来,记住了?”谢安青看着陈礼,说:“礼姐,你就这么说。”
大大方方地,无所畏惧地,把我有意无意藏起的那些真实挖掘出来,丰满我的形象,提升你的快乐,把我们之间用来记录“爱情”的这本书越写越生动有趣,而不是时间越长久越同质薄弱。
谢安青揭开印泥盒子,把刚才取出来的那枚石头印章在里面蘸了蘸,拿起来印在手心。
一个方方正正的“礼”。
这是她刻在分手之前的。
那会她们正在热恋,陈礼回西林之后,她因为老是想陈礼,想念她的名字,又怕被村部其他人听到,就刻了这么一枚章,神不知鬼不觉把她的名字印在手里,走到哪儿都带着,一抬手就能看到。
纯粹又赤诚的时刻。
现在依旧。
谢安青摊开手掌在陈礼面前,眼睛里的笑是亲近如谢筠也无法轻易得见的模样,现在坦坦荡荡对着陈礼,说:“我的人,你的,你随意支配;我的模样,你的,你随意记录。”
这样的偏心快把陈礼捧上天,足以抵消她刚才那副冷淡模样带给她的心伤害。
陈礼灼灼的目光盯着谢安青看了几秒,捏住她的指尖走过来,用视线一笔一画描摹她手心那个“礼”字,像是真的要用它打一层烙印在谢安青身上,来宣誓主权。
又想着,烙上去的多疼,她舍不得。
但不做点什么,又实在无法表达她此刻井喷式的愉悦。
陈礼把谢安青的手一直拉到自己腰侧搭着,她人被动走上前,两人站得极近,连对方睫毛上的光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想不想试点刺激的?”陈礼问。
谢安青手指跳了一下,手心里红色的印泥不小心沾在陈礼衣服上:“试什么?”
陈礼暂时遗忘右手的疼痛,双手从谢安青短袖下擺鉆進去,手向上撫過她的身體,手腕推高她的衣服:“手抬起来。”
谢安青双手举过头顶,陈礼把她短袖脱了下来。
房间里开着空调,谢安青眼睫轻颤,前胸后背凉飕飕的。
陈礼吻落上来,又立刻像是火烧。
“试试把我的名字印在你身上。”陈礼说。
谢安青:“已经……印了。”
陈礼解開綁縛她的內衣,吻低下來:“手心太容易被蹭掉,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哪里,”谢安青被转了半圈,背对陈礼,手无意识撑桌,“安全?”
陈礼拿走谢安青手里的印章,翻过来看了看,重新在印泥里蘸一蘸,不忘回答:“你身上只有我能看见,我能碰触的任何地方。”
“一个不够就盖两个,两个不够就三个。”
冰凉凉的石头印章突然贴在谢安青后肩,她手在桌上摳緊,渾然抖了一下。
“花了。”陈礼说。
周围的重影层层叠叠,更具视觉冲击。
陈礼手指抹上去,带出长长一片赤色的红,覆在謝安青雪白的肌膚上,美得驚心動魄,像能讓人沈淪失控的毒藥,只憑一點視覺就讓陳禮上了癮,她弓身吻上去。
一时冷,一时热,反差极大的刺激让谢安青整个人蜷缩起来,连舌头也紧紧抵住上颚。
下意识的躲避姿态。
陈礼极喜欢又极不喜欢的反应,譬如进行中,躲避让她的动作失去质量,她便不喜,譬如结束时,躲避是她给她最好的反馈,她百看不厌。
现在是进行中,才刚开始。
陈礼手从谢安青腰側穿過,斜在身前,將她的身體用力往上一托,她被動地直起身體,去迎接陳禮火熱密集的吻。
“下一个盖哪儿?”
谢安青睫毛湿了一片,被陈礼的手指抵着下巴,头高仰看着纹纵横的天花板。
“阿青,你自己挑地方。”陈礼说:“我只知道你哪些地方对热敏感,冷的,我好像还不清楚,你挑,我记。”
谢安青心跳比行军鼓还急,震着耳膜,她想了很久才想到个地方:“手臂。”
陈礼吻在谢安青脊背,眼尾的目光垂落下去,扫过手臂,说:“我怎么觉得它对冷很敏感?你看,都起小栗子了。”
谢安青不言语了,那明明是舒服的,难而寸的,被陈礼的吻和动作刺激出来的。
“阿青,看来你对自己也不了解,”陈礼手里的印章顺着谢安青的手臂下滑,四周坚硬的棱角若有似若摩擦着她的皮肤,“今天时间充足,我陪你慢慢认识自己。”
“礼姐。”
“嗯。”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像风雨前的宁静。
谢安青艰难地偏头看了眼外面艳阳高照的天,陡然感覺腰側一涼,她克製不住出聲,卻本能地將頭後仰,靠紧陈礼。
陈礼轻笑,一面吻她漂亮的脖子,一面解她寬松的褲子:“记住了,我们阿青腰怕冷。”
“这里呢?”陈礼无名指肚蹭了蹭谢安青左胯,印章毫无征兆盖在她右腿内侧。
谢安青猛地咬緊嘴唇,劇烈抖動著向後擰動上身,抱紧陈礼。
陈礼手被卡在桌子和她身体之间动弹不得,另一手抱住她的身体,慢慢道:“知道了,这里也怕冷。”
谢安青额头已经细汗涔涔,急口耑了几声,低声说:“难受……”
陈礼明知故问:“哪里难受?”
谢安青抱着陈礼脖子,血色漫到了耳根:“那里。”
陈礼:“那里是哪里?”
谢安青不语,眼睫翕张着,闭上眼睛低头在陈礼颈边。
陈礼:“阿青,我还在了解你,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谢安青眼眶通红,张着口,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陈礼手中的印章又往上靠緊了幾分,冰涼的石頭貼靠她敏感火熱的皮膚,那滋味,一秒就折磨得她迷亂不清。她在被苛待,又好像,獲得了從抵達過的有關快樂的更高山峰。
陈礼满意地感受着谢安青的颤抖、低口今,恶劣地说:“不想说,你可以指给我看。”
谢安青耳边全是自己的呼吸和声,听到陈礼的话,她顿了顿,抠紧在桌上的左手松动少许,顺着桌面滑到桌沿,落下来,带着陈礼的手往上走。
“有数了。”陈礼手停在碰到之前,非常坚决,那个瞬间,她明显感觉到靠在自己颈边的人失落了。陈礼手抬上来,拍拍她的脸,“耐心点,等会儿有的你享受。”
谢安青:“……嗯。”
两人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谢安青眼睛压在陈礼颈边,无法视物,她心跳还很剧烈,在耳边产生巨大的噪音,所以只能隐约捕捉到一阵塑料包装的摩擦声,她以为是指套,有一秒想,陈礼其实不是很喜欢用这个东西,她只有在衛生條件達不到的時候才會拿出幾片,其他時候都是用她自己的體溫真真实实觸摸她。
今天怎么了?
饭前饭后她明明都有仔细洗手。
上来之后除了笑她,没有哪一刻用到过手,那为什么要用?
谢安青想着想着走了神,以至於塑料包裝的摩擦聲停止了很久也沒有發現,她心、身體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被帶著濕潤感的石塊觸碰到,一剎那視線發白,直逼峰頂。谢安青惊慌失措地抓住陈礼的手腕,一开口全是哭腔:“礼姐tຊ,不要……”
“确定?”陈礼手腕不能動,手仍然靈活,她看了眼桌上用來擦印章的濕巾和那上面赤色的印泥,以刻有自己名字的石頭代替手指,來來回回輕柔地剮蹭着谢安青,向她陈述,“可是你到了。”
“礼姐。”谢安青眼泪从下巴坠落,碎在桌上,“啪”,陈礼魂仿佛隨之破碎,手下動作一重,更加放肆,“到得這麽快,阿青,你敢說你不喜歡?你不要?”
谢安青顫抖抽筋,快承受不住,她抓着陈礼——
陡然间,陈礼和它一并远离。
谢安青直接哭出声:“礼姐……”
陈礼“嗯”一声,吻她頸側繃起的筋:“你不要,我就不欺负你了,省的你菡姨知道了找我麻烦。”
“礼,姐。”
“我不都不欺负你了,怎么还哭这么厉害?”
“好像比刚才还要厉害?”陈礼伸手接住谢安青的眼泪,收拢在手心里,勾着嘴角说:“阿青,我好像突然不会哄你了,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哭?”
谢安青眼泪与嗓音一同破碎:“你,進來。”
陈礼:“哪个我?”
“……”
“被你抱着我的,还是被你刻在石头上的我?你说清楚了,我才知道怎么做。”
“……”
“阿青?”
谢安青哭得肩膀抖索,喉头哽咽:“都,可以。”
陈礼:“都可以是你都喜欢的意思?”
谢安青:“……嗯。”
陈礼:“好的,那我自己选了,我选——”
声音拖沓,拉长,持续到谢安青焦灼難以忍而寸那秒,猝不及防和动作同时落下,“被你刻在石头上的我。”
房间里静得有四五秒时间不见丁点声音。
但她们清清楚楚知道,那一秒,她们完完整整地融为了一体,她们之间生的喜欢和心的爱交融着,流淌着,汇聚着,将日渐盛大,日渐丰沛,温柔而坚定地向前奔腾着,把四季轮转,年年岁岁。
窗外阳光正好,窗台的造型清香木旁边放着谢安青的笛子,榕树叶子把九月末的金风推过来时,笛穗在空中荡了荡,磕在墙上。
“当——”
陈礼抱着还没有从颤栗中缓过神的谢安青,轻声道:“阿青,我终于把我的名字印在你身体里了。”
第105章 正文完(下) 但在爱情这个灿烂的前程……
国庆最后一天, 大大小小的路全都在堵,两人到西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从高速口排队出来, 谢安青忽然接到了乌惠星的电话。
谢安青一顿,按下方向盘上的按键接听:“喂。”
乌惠星说:“我要走了。”
乌杨的案子还没有审结束,但结局大家心知肚明。
乌惠星母亲算是个比较果决的人,她在关键时候给乌惠星存了一笔钱,足够支撑她五年的富足生活,五年往后只能靠她自己。她因为乌杨的事朋友圈散尽, 找工作受尽歧视, 几经折腾,最后决定出国,再不回来。
谢安青不知道乌惠星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她要走了这个消息,她看着前方笔直的路说:“我不关心。”
乌惠星那边静了一会儿,声音低下来:“我知道。我打电话是找你要个地址, 姑姑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你给我个地址,我让跑腿送过去。”
“里面有你说的那本怀孕笔记。”乌惠星说。
谢安青握了一下方向盘, 在路边停车。
这个东西她必须拿到。
谢安青下意识想说陈礼家的地址,话到嘴边, 改了口:“我在临河索道下面的公园。”
其实她们离公园还有一段距离, 但是不远, 从这里开车过去最多二十分钟。
乌惠星:“好,我现在叫跑腿。”
谢安青看了眼中控屏上没有存储的号码,没再说话。
电话被挂断。
陈礼说:“怎么不告诉她家里的地址?”
谢安青看着后视镜变道,往公园走:“不安全,不想暴露太多私人信息。”
陈礼笑笑, 感叹谢书记办事真是越来越谨慎了。
六点的公园还没什么人。
夜市倒是已经摆起来了,陈礼一路走一路看,见到什么新奇玩意都要在谢安青身上比划比划。
谢安青口罩一戴,只露眼睛,又黑又静的,看着不是什么好惹的人,所以夜市摊的老板们都很默契的不拉她的生意,只管给同样戴着口罩,但一看眼睛里的笑意就知道非常和气的陈礼推销。
陈礼来者不拒。
“小姐,这可是清朝的红尖晶石手串,你看看这红多深多纯,还有这透明度,你错过我这个村可就没第二个店了啊。”老板颇为自信地说。
陈礼拿起来掂量掂量,手指摩挲着圆润的晶石珠子:“多少钱?”
老板手挡在身侧,偷偷摸摸比了个数。
陈礼说:“还行。”
话音刚落,被站在旁边的谢安青用脚怼了一下——什么红尖晶石,还清朝的,就一串品质还能过眼的人造玻璃,花一百块钱都买贵了。
谢安青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儿,陈礼送了师蠡那么多年古董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无聊。
陈礼扭头看着谢安青说:“喜欢?”
谢安青眼睛望着陈礼不动,让她自己体会。
陈礼体会体会,说:“那就买下来吧。”
老板喜上眉梢,眼睛里全是“终于逮着个大的”的窃笑。谢安青视线不紧不慢从她身上扫过,她顿时感觉脊背一凉,莫名就笑不出来了。
谢安青把目光看回到陈礼身上,想提醒她这手串是假的,转念想到自己不擅长的方面被发现时那种由内而外,无法控制的羞耻感,她顿了顿,说:“不喜欢。”
陈礼把谢安青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一个没绷住,差点笑出来,她不动声色地咬了一下后牙,控制住表情说:“不喜欢你踢我?”
谢安青:“脚痒。”
陈礼:“被虫子叮了?河边潮气大,虫子很多,我看看叮得严不严重。”
陈礼放下手串,垂手要去掀谢安青的裤脚。
谢安青条件反射往后撤了一步——她脚踝上有陈礼昨晚弄的吻痕,还有一圈被束缚后留下的淡淡青色,很显眼,忄生经验稍微丰富点的人就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她不是很想让陈礼之外的人看到这些痕迹,太私密了。
陈礼昨晚做得过于爽快,其实没留神到这事,她只在谢安青下意识后撤时,抬起头轻笑:“我吃你?”
谢安青心里说“嗯”,嘴里:“走了,去后面再看看。”
陈礼:“后面可就没这么好成色的手串了。你不是说我适合红色么,你不喜欢的话,我戴怎么样?”
陈礼说着转回去,问老板能不能试戴,看着真是一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的态度。
老板热情不已:“当然可以试戴啊!来,我帮你戴!”
老板边给手串消毒,边念念叨叨地说:“这是你妹吧,我听她刚叫你姐来的,她其实比你适合这颜色,你看她那手腕细白细白的,就适合这种朱红色的串子,皮肤都能给衬清透喽。”
陈礼:“是吧,等买回去了我哄着她戴。”
老板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来,你把手递过来!”
陈礼余光扫一眼投在身旁的影子,喉咙里“咳”一声,伸手出去。
“啪。”
手腕被谢安青抓住,拖了回来。
陈礼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还在装:“怎么了?”
谢安青往陈礼随意挽着的袖子底下瞥一眼,手插进去摸了两秒,往下一拉,为防谢槐夏惦记,愣是被藏了足足八天的石头手串重新搭回到陈礼腕上。谢安青看着她说:“二选一,一次机会,姐姐,你好好选。”
最后四个字,谢安青咬得略重,一字一句,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弦外音似乎更明显?
——选我,还是选人造玻璃。姐姐,你可想好了。
这么显而易见的结果,用选?
陈礼唇一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板莫名其妙。
谢安青趁机把陈礼拉起来,拖着往前走,陈礼很不配合地拖沓着步子,在后面越笑越夸张。
谢安青倏地停住,走回到陈礼身边,去翻她挂在肩上的法棍包。
“找什么呢?”陈礼边笑边问。
谢安青不吭声,兀自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把陈礼的镜子、粉饼、口红、香水……统统翻了一遍,抬起头说:“你钱包在哪儿?”
陈礼:“钱包?”
谢安青:“对。”
陈礼:“要钱包干什么?”
谢安青言简意赅:“拿卡。”
陈礼抱着的手在胳膊上轻敲,又乐了:“不是怕被举报,不要我的卡?”
谢安青:“但可以管。”
“管?”陈礼眉毛一挑,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谢安青淡定回视,说:“防止你乱花钱。”
……啊,这个啊,好像玩过头了,消费都要被限制,但那话tຊ怎么说的,有老婆管的人,情感上的满足是其他任何成就都无法超越的,另外呢,听老婆话,不也是在和老婆调忄青,哄老婆开心?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她怎么好拒绝。
陈礼从背包夹层里掏出钱包,递给谢安青面前:“以后还请老婆好好管我,我喜欢被管教的感觉。”
谢安青脸颊红了,接住钱包打开,里面有不少现金,两侧全是卡,她抽了两张出来,思忖片刻,又原位放回去,把整个钱包塞进口袋。
她今天这身衣服是在镇上的服装城买的,质量一般,口袋就是个装饰,很浅,直接放沓滑不溜丢的卡进去不安全。
放钱包……
这么贵的钱包本身就很不安全。
谢安青抬头。
几乎同时,原本挂在陈礼肩上的包被取下来,打开在她面前。
陈礼极为刻意地眨眨眼睛,说:“小姐,要不您把东西放这儿,我给您拎包?”
谢安青嘴角动了一下,偏头到旁边笑。
陈礼看她片刻,也笑了。
谢安青淡淡“嗯”一声就很有范儿,她把钱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回陈礼包中,说:“辛苦。”
陈礼胳膊穿过背包带,往肩上一挂,胳膊肘将包抵到身后,勾唇道:“我的荣幸。”
夜市渐渐有了人,河面上水光粼粼。
谢安青和陈礼并排走着,时不时由陈礼主导,说些没营养的话,谢安青认真配合。
经过河岸,陈礼垂在身侧自然摆动的左手忽然被人拉住。
陈礼回头,谢安青用眼神指着河中央的“踏水桥”,说:“礼姐,你能不能带我走一次?”
陈礼微微一愣,很快想起两年前的一个早晨,她在东谢村被遗弃的木桥上找到谢安青的画面——谢安青不惧水,但不敢一个人过没有防护的桥,不得已走在那上面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而“踏水桥”,其实就是河中央的一排石墩子,间距不同,对齐没什么规律,两侧也没有任何防护,还不如东谢村的那座木桥安全感高。
陈礼握了握谢安青手:“和以前一样,我背你过去?”
谢安青摇了摇头:“我不怕水,不敢过这种桥,是小时候爱逞强,总觉得奶奶年纪大了,抱我吃力,非要硬撑着自己走,结果被吓得腿抖,把那种感觉记了很久。”
陈礼蹙眉,心疼那个早熟的小孩儿。
谢安青笑笑,说:“现在我不想逞强,也不爱逞强,礼姐,你牵我走。”
陈礼心头一热,笑得张扬:“求之不得。”
陈礼走在前面,牵着谢安青,单次只允许一人通过的“踏水桥”上,两人亦步亦趋。
一开始陈礼还担心谢安青害怕——她也确实紧张了几步——等走顺了,偶尔会在陈礼回头等她的时候,故意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然后跳到她所站的石墩上,和她挨得极近的相视一笑,或者短暂拥抱。
“踏水桥”的乐趣就出来了。
两人肩并肩站着,耐心十足地等着前方两个年轻女孩儿拍完照了,再继续往前走。
但似乎,她们拍得不是很顺利。
“姐,我一米七好吧!你每张都把我拍的像一米二!”
“你行你来。”
“我要能给自己拍,轮得到你?”
“那就别废话,换个动作。”
女孩儿立刻两手捧脸,翘一条腿,笑得阳光灿烂。
这次应该拍得还不错,她没再挑毛病,只对着照片感叹了一句,“可惜陈礼退圈了,不然我就去她微博下面留言,让她开班教摄影了。”
“开了之后把我送过去培训?”
“没错!”
“得了吧,她手不是都不行了,就是开了班也教不了什么。”
“你懂个屁!摄影的重点在审美、创意、构图和技术这些好吗,她就是没手,也能拍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经典作品。”
“那她退圈还真是可惜了。”
“对啊,好可惜。”
两人一递一声走远。
谢安青和陈礼还在站在同一个石墩上,没有动。
陈礼捏着谢安青食指玩的小动作早已经停下,她笑了声,转头看着谢安青:“你呢?”
谢安青:“我什么?”
陈礼:“觉不觉得我退圈可惜?”
谢安青:“在东林走玻璃栈道的时候已经告诉你了。”
东林,她们和饶之、Flora去玻璃栈道玩的路上,陈礼说工作室以后是饶之那时,她觉得可惜——陈礼的照片救过人;她会拍照,才会被她找到,救了她。所以对她来说,陈礼作为摄影师的意义,不论任何时候都与众不同。
后来在玻璃栈道上,陈礼本意逗她,却招来一条狗的时候,她为了让陈礼尽快从对狗的恐惧中抽身出来,脱口而出一些更为豁达的心里话。
“我刚才笑不是因为喜欢这里,是想,你以后不拍照就不拍了,没有关系,反正我又有你了,你可以把看到的指给我看,把感受到的讲给我听,你的离开让摄影圈损失了一道风景,但我没有,我只会因为你在看到更多,看得更远,丝毫不用觉得可惜。”
这些话陈礼回忆起来了。
这次她清醒且放松,产生的触动似乎就更大了,她忍不住倾身抱住谢安青,笑了声说:“嗯,以后我把我看到的,想象到的,一字不落全部说给你听。”
谢安青下巴回缩,小半张脸埋在陈礼肩上:“会不会说的最多的是我?”
陈礼:“你?”
谢安青声闷着,语速再一拖,就显得有些娇气:“中秋那晚,你不是说以后跟着我走?跟着我走,肯定看我最多。”那说她,肯定也是最多。
陈礼一愣,笑出声:“还以为你那天晚上喝断片了。”
谢安青:“都记着。”
也记得“陈礼,你把我带上行不行”是她曾经放下爱情的尊严,摒弃做人的尊严,也求不到的。
那时那么痛苦。
现在,她拥有的幸福无与伦比。
“礼姐。”
“嗯。”
“礼姐。”
“嗯。”
“礼姐。”
“我明天走。”
“……”
谢安青的笑容被这个消息打断,视线白了一瞬,抓紧陈礼后背的衣服:“去哪儿?”
“去国外一个医疗机构在国内的私人医院检查手,”陈礼看到后面有人过来,朝对方打了个抱歉的手势,让他们稍等,“检查顺利的话,当天就走了。过去之后等手术,术后直接在那边复健。”
谢安青其实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但是她心里有点难受,想任性一点不走。
感觉到陈礼拍在自己头上的动作也充满了不舍,她用力咬一下陈礼的脖子,按捺住胸腔里翻涌的低落情绪,拉着她往河的深处走。
“去多久?”谢安请问。
陈礼注意力被拉偏到颈部的疼痛上,闻言顿了一会儿才说:“最短一个月,长的话可能到过年了,具体还要等检查结果和手术过程,如果不顺利,可能会二次手术,重新复健,时间会更长。”
谢安青:“嗯。”
对话突然中止。
两人都不怕水,不打闹的时候就走得快。
不过十来秒时间,两人上了岸,往树林深处走。
走到没人的地方,快陈礼半步的谢安青情忽然转身过来抱住她,声音微微有一些抖:“礼姐,能好吗?”
陈礼本能回抱谢安青的动作微顿,说:“不确定。”
谢安青:“有没有可能更坏?”
陈礼:“……有。”
谢安青:“坏到什么程度?”
陈礼:“全残。”
谢安青蓦地抱紧了陈礼。
陈礼能清楚感觉到她的紧绷和担心,她明天第一天去市里上班,适应期本来就难,要绝对集中精力,却……
“没关系,”谢安青说,声音忽然拔得很高,语气是鲜少有的激烈,“你去,反正家里不用你做饭,有我养着你,你在景石的工作更多是决策性工作,一只手一样能做得风生水起,开车我会,化妆我学,我帮你洗澡,抹身体,给你穿衣服,系扣子,我能把你照顾好……”
“呵,”陈礼一笑,红了眼眶,“什么都让你来,我岂不是要变成废物了?”
谢安青激昂的情绪低落下来,声音里掺杂了明显的潮湿气:“有什么不好?”
陈礼:“好——都好,就是辛苦你了。”
谢安青:“我心甘情愿。”
陈礼:“我担心你到那天会哭。”
那是一定的。
不想哭,她就该马上打退堂鼓,让陈礼别去冒险。
但,“我更想你健健康康的,从容不迫的在事业上发光发热,不咬牙,不疼得流汗,周围人只能看到你光彩夺目的样子,赞叹你的魅力能力,你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礼姐,那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喜欢我那个样子?”
“喜欢你每个样子。”
陈礼笑了笑,低声道tຊ:“明白了,我去。明天送你到单位后,我就去。”
谢安青:“……对不起,我不能陪你。”
陈礼摇了摇头:“能也不让你去。”
谢安青:“为什么?”
陈礼:“万一复健的过程很狼狈,你得心疼,我那会儿可没有力气给你擦眼泪。”
谢安青:“我自己擦。”
陈礼:“可我希望你从今往后掉的眼泪都是幸福的眼泪,或者——”陈礼把声压在谢安青耳边,嘴唇张合时摩擦着她细软的耳垂:“爽到哭。”
谢安青因为不能陪同陈礼显得失落的目光闪了下,耳朵迅速变红。
陈礼唇贴上去感受:“商量个事?”
谢安青:“你说。”
陈礼:“我走之后,你穿我的睡衣,枕我的枕头睡觉。”
谢安青呼吸空了下,再一次问:“为什么?”
陈礼吮吻着谢安青的耳朵,气往她耳背上吐:“远程撩拨你,勾。引你,让你起反应,做CHUN梦。”
谢安青脖子也红了。
陈礼膝盖往前,靠近谢安青,低声笑:“再难受也不许自WEI。”
谢安青脊背一麻,心跳撞在胸口:“我,不会。”
陈礼明知故问:“不会什么?”
谢安青舔了一下嘴唇又垂了眼:“自WEI。”
“想起来了,”陈礼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恶劣道,“你做梦都只会把手指放進我身體裏,不动自己,但,我怎么动你,你都会积极配合是不是?”
谢安青站在凉气习习的林荫道里,额前鬓角渗出了一层薄汗:“是。”
陈礼:“那下一次,”她治完手回完那晚,“我要把我的手指放進你可能有過無數次反應,但一次也沒有被滿足過的身體裏。”
“阿青,你还是会给我最好的反应是不是?”陈礼问。
谢安青面如火烧,点头:“嗯。”
“如果我用右手,你还会用你的声音,你的身体语言告诉我,你更喜欢我的左手还是我右手,它们哪一个更让你快乐,你快乐到什么程度?”陈礼得寸进尺。
谢安青:“会……”
陈礼拍拍谢安青头,笑了:“有期待,我想这趟旅程再艰难,我也能坚持下来。接电话。”陈礼说。
谢安青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红透,她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看了眼标记信息“快递外卖”,滑动接听:“喂,你好。”
一开口,声音是和肤色截然不同的冷静。
“是。”
“我在‘踏水桥’东边。”
“好的。”
谢安青把手机装回去说:“跑腿的电话。”
陈礼:“去哪儿等?”
谢安青:“路口,她过来需要五分钟左右。”
陈礼勾唇:“足够你脸上的血色退下去。”
两人散着步往出走。
今夜月色温吞,脚步声数着砖块。
她们出来的时候,跑腿刚刚好到,同谢安青确认了身份,拿到验证码,把一个不大的纸箱子给她——里面有乌雨的照片,她给日日期盼的小女儿准备的长命锁、银手镯、摇铃……和那本已经被谢安青翻旧了的怀孕笔记。
第一页是空的。
乌雨用铅笔写着备注:宝宝的照片。
可最终,她连见都没能见到谢安青一面。
谢安青坐在长椅上掉了眼泪。
陈礼接完电话看到,步子顿了顿,走过来揉着谢安青低垂的头说:“我为了不让自己完全商业化,一个月只拍一次明星,算一算,我拍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但好像还没有正儿八经给你拍过写真。她们说我拍女人很有味道。等我回来了,给你拍一套?”
谢安青抬起头,向后仰了一些,用陈礼的手掌挡住自己湿漉漉的眼睛,说:“好。”
陈礼掌心微湿,被谢安青的眼睫一下下刷着:“阿青,我已经确信了,你会是我职业生涯里最满意的人像作品。”
谢安青:“因为我漂亮?”
陈礼移开手掌,手指点点谢安青额头,笑道:“因为我看着你的时候,情感最为丰沛。”
————
翌日早上七点半,谢安青和陈礼准时下楼。两人除了日常背包,手里还各推一个大行李箱——全是陈礼要带走的。
陈礼等谢安青系好安全带后,手指轻敲方向盘,看一眼副驾里着装简洁沉稳,略施粉黛的她,尾音上翘:“出发?”
谢安青转过头,同陈礼四目相对:“出发。”
车子平稳的滑出车位,在尽头拐一个弯,消失在了寂静无声的车库。
外面阳光正好,七点半的公路上车流如织。
陈礼把谢安青送到单位门口,笑看着她说:“谢书记,加油。”
谢安青“嗯”一声,手扶着车门:“到了给我打电话。”
陈礼:“好。”
谢安青:“检查结果出来了也打一个。”
陈礼:“好。”
谢安青:“确定要走的话……”
谢安青话到一半被陈礼扣住手腕拽到跟前,陈礼手扶着她的脸,从唇而入,当着远处国旗的面给了她一个纯粹不掺情谷欠的深吻。
谢安青不舍之余,抓紧了陈礼的手。
寂静辅道的林荫里,她们的泪和阳光同时落入清晨的长河。
“我等你回来。”谢安青红着眼圈说。
多久都等。
陈礼点点头,手指摸着她潮湿的眼角:“去吧。”
谢安青下车,往前走的步伐利落坚定。
陈礼毫不犹豫在十字路口拐弯,和她去往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们和初遇那年一样,还是不同路,以后还是不同的人。
但在爱情这个灿烂的前程里,她们殊途,也能同归。
(正文完)
第106章 只看你。
陈礼离开两个半月后。
西林十二月下旬的天本就阴湿似冰窖, 再一遇到寒流,刺骨北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同办公室的苗姐看了眼外面快被大风拔起来的广玉兰,对还在忙碌的谢安青说:“安青, 今天大降温,你穿这么少的不行,一会儿你姐夫的车来了,你跟我一起走。”
谢安青看着电脑屏幕,手下动作不停:“谢谢苗姐,不过不用了, 我家远, 过去要绕很长一段路。”
苗姐皱眉想了想,她晚上回去要给一家子人做饭,孩子吃完饭了,她还得辅导孩子写作业,时间确实不能耽搁太多。
麻烦。
苗姐叹一声, 自言自语:“你要是有个伴儿就好了。”
伴儿啊!
苗姐脑子里灵光一现,目光突然变得热切:“安青,我跟你说个事呗。”
谢安青:“您说。”
苗姐:“上个月党建活动, 你不是代表咱们部门参加知识竞赛,还拿了第一么, 也算是出名了, 那之后, 陆续有好几个小伙子私下找我打听你。我告诉你,我那眼光可高了,长相啊,人品啊,还有性格、能力这些样样都好, 我才能看过眼。”
苗姐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谢安青,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觉得周围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配不上谢安青。
完全配不上。
所以她把范围扩大了,还真挑出来一个样貌、能力和谢安青不相上下的。
“那男孩子是办公室的,人风趣,能力强,家世也不错,真遇到什么要打点疏通的,父母能帮衬上。”苗姐说:“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儿有他微信,可以推给你。”
谢安青没考虑:“不用了。”
苗姐:“苗姐说话可从来不掺水的啊,他条件是真好,你先看看他朋友圈再决定也不迟。”
谢安青存档文件,又备份了一遍,才点开电源关机:“不是对方好不好的问题,是我。”
苗姐看着站起来的谢安青:“你怎么了?白净漂亮脾气好,人也聪明肯干,我看你哪儿都好。”
谢安青“嗯”一声,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看向苗姐:“有人也觉得我好,所以早早就把我追到手了。”
说话的谢安青眼睛有一些亮,嘴角还带着笑,看得苗姐瞠目结舌——她跟谢安青一间办公室上班可都两个多月了,还是头一次见她笑,笑得还甜甜软软的,把她心都快看化了。
不行不行,她的母爱要泛滥了。
苗姐赶忙拍怕自己脸,保持清醒,说:“你有对象了?”
谢安青点点头:“有了。”
苗姐:“干什么的呀?工作很忙?我怎么从来没见他接送过你?”
谢安青拉好背包拉链,抬手挂在肩上:“她在外地。”
苗姐惊讶:“你们还是异地啊??”
谢安青:“暂时异地——”
大风忽然拍过来,窗边发出一声巨响,下了雨。
两人下意识看过去,见窗户好好关着才放下心来。
谢安青说:“苗姐,我先走了,再晚雨大了。”
“诶诶好,”苗姐连声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谢安青应一声,抓着背包快步往出走。
苗姐慢半拍想起什么,急忙叫了谢安青一声。
谢安青回头。
苗姐说:“异tຊ地不行。咱远了不说,就今天这种天气,你说他人要是在,过来接你一趟,你还用顶风冒雨跑去坐地铁?这处对象啊,谁不得图点东西,要么钱,要么爱,你可别学那些恋爱脑,一心只想着付出。”
谢安青抿了下嘴唇,手抓着背包肩带。她抬眼,对上苗姐严肃的模样,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亮晶晶的东西:“跟她在一起我不用做什么,一直是她在疼我,而且,她应该快回来了。”
陈礼的手术很顺利,只是病情拖得太久,导致情况复杂,所有复健过程漫长。
但不是结束不了。
她每天都有告诉她好消息。
苗姐将信将疑,还是说:“那就好。快去吧,雨眼看着大了。”
谢安青:“嗯,明天见。”
苗姐:“明天见。”
谢安青下个楼的功夫,雨点就变密集了,偏偏她今天穿的衣服吸水,就这么跑去地铁肯定湿透。
但是现在不走,雨只会越来越大。
谢安青短暂犹豫,把帽子扣在头上,冲进雨里。
……并没有预期的雨点拍在身上的冰冷感觉。
谢安青步子一顿,下意识后退。
罩在头顶的伞也随之后移。
谢安青抬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面孔。对方说:“谢小姐,我是陈总的司机臧英,她知道西林下雨了,特地让我过来接您。”
耳边的雨声安静了下来。
周围风声也在变轻。
谢安青看着臧英,把眼睫上的一滴雨水眨掉,随即胸腔里平稳的心跳重了一拍:“她在恢复期,我不让她熬夜,她这个时间应该还没有睡醒,怎么会知道西林下雨了?”
臧英沉静的目光微微闪动,冒出些笑意:“被您发现了。”
谢安青:“你随时等着接我,不用她临时授意?”
臧英说:“准确来说,您每天上下班的时间,我都在车站或者单位附近候着。陈总走之前交代了,您刚到新单位,各方面情况不明朗,她不能在您身边陪您度过这个时期,给您全方位的情绪支持,只能从行动上尽量避免客观因素对您产生负面影响,比如因为堵车迟到。”
谢安青每天早上上班的时间,臧英都会开车等在车站。如果谢安青正常上车,她就什么都不做,直接把车开回景石;如果谢安青等不到车,她会立刻出现,准时准点把谢安青送到单位。
臧英说:“还有像今天这种情况。陈总说了,您淋一滴雨,我扣一个月工资。”
臧英说着,视线偏到谢安青肩上。
谢安青也顺着看了过去——刚才跑那几步,她肩膀上落了一点雨。
“您帮我和陈总求求情?”臧英笑着说,很明显是在开玩笑。
谢安青脑海里是陈礼如果在,她撑着伞走过来的画面——迎着灯光,雨从她眼前滑过会有痕迹,她微微垂眸望着她,笑得温暖而有力量。
她不在,她的爱仍然铺面盖地,细致入微。
甜蜜迅速铺陈开来,谢安青耳边响起细微的嗡鸣,那是她的心脏在胸腔里震动。
谢安青尽力克制着,镇定如常地说:“她吓唬你的。”
臧英说:“那就好。车在路边,您请。”
谢安青:“有劳。”
臧英:“您客气了。”
“以后不用在车站等我,有需要我会开她的车上班。”
“好的,晚点我把油加满。”
……
谢安青没受一点冷就到了家,家里暖气充足,冰箱里有阿姨买好的菜。
谢安青简单给自己做了顿晚饭,饭后快速洗了个澡,换上睡衣,之后就一直在书房待着,一边加强学习,提升专业能力,一边等时间。
陈礼不在的这两个半月,除非是不可抗力的外因,否则她们每天都要视频。
时间选在陈礼起床后,谢安青入睡前——西林晚上九点。
还有两分钟。
谢安青打开微信等着,时间一到,她立刻去对应的功能键。
不想手指还没碰到,视频邀请就和之前每次一样,提前弹了出来。
谢安青嘴角一动,迅速上扬——陈礼和她一样,“见面”前的每一秒都在等着。
谢安青点击接通。
下一秒,陈礼睡意未散的慵懒模样出现在手机里。她那边今天晴天,阳光很充足,她趴在松软的枕头上,手臂撑在颈边,头靠着小臂,对着镜头扬唇一笑,西林寒冷的夜晚在屏幕里快速融化。
“怎么不说话?”陈礼沉寂一夜的声音哑得很有质感。
谢安青耳背一阵轰热,说:“今天晚上是臧英送我回来的。”
陈礼靠在手臂上笑:“所以西林今天下雨了?下雪了?还是地铁、公交出故障了?”
谢安青:“下雨。”
“淋到没有?”
“没有。”
“冷不冷?”
“不冷。”
“想不想我?”
“想。”谢安青说:“很想。”
本来没那么想。
两个半月,近八十天,她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枕着陈礼的枕头,三分钟内就能入睡,已经习惯了异地的模式。
今天臧英的出现,她说的那些话,猝不及防打破了她的平静。
她突然就很想陈礼,想得心发酸。
而陈礼,谢安青那声“很想”出来的时候,她干哑的喉咙立刻胀得发痛了——“想”是她习以为常拿谢安青逗乐子,谢安青从善如流陪她一句,没掺杂太多情绪进去;“很想”则不同,她一开口,距离、时间、时差带来的思念蜂拥而至。
陈礼笑了声,任由酸楚浸红了眼睛:“凑近让我看看。”
谢安青倾身凑近。
陈礼手指在屏幕上描摹她的睫毛、鼻梁、嘴唇、轮廓,太完美了,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弧度都刚刚好长在她心坎上,挑逗她的神经,加热的血液,焚烧她的身体。她抬起眼,对上屏幕里那双被思念和眷恋充斥着的眼睛:“阿青,叫两声我听听。”
谢安青眸光微动,回视着陈礼:“……怎么叫?”
陈礼:“高CHAO的時候怎麽叫的,現在就怎麽叫;受不了的時候怎麽叫的,現在就怎麽叫。叫得越煎熬難耐,越顛簸破碎,越哀求哽咽越好。”
陈礼话音落下的瞬间,谢安青忽然觉得地暖的温度太高了,她脊背被烘烤着,冒出汗,明明湿的,嗓子却被这湿带走了水分,她一开口,声音快接近刚睡醒的陈礼:“你走的时候,不让我……”谢安青舌尖在口腔里卷了一下,说,“自WEI。”
陈礼:“我后悔了。”
陈礼从来都是藏在镜头之外的右手抬起来,笑一出口,眼睛湿红一片:“复健太难了,每一秒都疼得我想尖叫,我就是坐在没空调的地方,冷汗也还是出了一身又一身。我每天只要一想到‘复健’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脸色发白,想给你打电话,想听你的声音,又怕你担心,怕影响你工作。吕听也说,别让她着急,她出不来。我知道,我最怕你哭,最不想让你看到我难受,但是谢书记,真的好疼啊。”
“呵。”陈礼轻笑,望着屏幕里被自己一番示弱弄得同样眼睛更红的谢安青,说:“再疼也要咬牙忍着,先把景石的工作处好,然后翻来覆去熬一夜,熬到天亮,数着秒给你打视频。谢书记,我现在的心很脆弱,你哄哄我。”
谢安青眼泪“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难怪陈礼的视频每次都来得比她准时。
她那里的秒太漫长了,以至于本能地,对每一个以秒为单位的时间节点敏感。
“礼姐……”
“在。”
“以后不要忍着,想靠我的时候你就直接靠过来就行了,我接得住你。”
“呵。”
陈礼这一声笑格外短促,她把脸埋在枕头上,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神软得像水:“好啊。我现在就想靠你,你准备怎么接住我?”
谢安青拿着手机起身,快步往卧室走。
陈礼那边的画面变得很乱,她听到了抽屉被拉开的声音,喷洒消毒液的声音,水声,布料摩擦声……画面再清晰时,谢安青穿着她的睡衣,枕在她的枕头上,偏着头说:“只看我行不行?”
陈礼手臂放下,俯身趴上去看着屏幕里谢安青完整的脸:“只看你。”
房间里响起清晰的嗡嗡声,两人都听得清楚。
谢安青用的是陈礼喜欢给她用的那一款,她沒直接碰過,還是沒什麽經驗,陡然碰上去的瞬間,她喉嚨裏溢出一絲明顯的聲音,身體難以克製地蜷縮成一團。
陈礼盯着屏幕里的她,眼神审度,灼热如火:“它有记忆功能,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在最後給你用到了三擋,你一開始受不了這麽高的頻率,調低。”
谢安青雙腿打顫,雙腿彎曲,腳尖卻是繃直的:“……低了。”
陈礼:“听到了,现在放tຊ上去。”
谢安青只敢試探——剛開始的那一下太重了,現在還疼——她摸索著,雙眼緊閉,想象有陈礼在下壓她控製不住合攏的膝蓋,撥開她,觸碰她,她身上有血氣漸漸上湧,緊咬的嘴唇無意識松開,叫着陈礼。
“礼姐……”
“把喉嚨裏的聲音放出來。”
谢安青没有任何犹豫的顺从。
那声音刺激着感官。
谢安青緊閉的眼睫很快濡濕一片,在燈光下止不住發抖,被攝像頭拍攝下來,傳到陈礼眼中,她更加直觀清晰地知道,陷入忄青潮裏的謝安青原來這樣蠱惑人心,只是幾個似煎熬似愉悅的表情而已,她的神經就叫囂著,攀向頂峰。
“可以了,現在放進去。”陈礼從謝安青的神情裏判斷她情緒的進展,給予明確指令。
謝安青這次卻遲疑了,她望著觸手可及的山峰,知道只需要再往前踏出一步,就能登上去,俯瞰繁花遍地。陈礼卻在這時候讓她離開。她手指摳抓著床單,深深低下頭去,沒有動作。
陈礼不再能看清谢安青的脸,她诱哄着,让她发声:“听话,放進去。”
谢安青启开双唇,抬头看着陈礼,水光充盈眼神里透着不解和委屈。
陈礼目光不错地盯着她的脸看,慢慢吞吞张口:“阿青——手疼——”
谢安青渙散的目光震蕩一瞬,咬緊了唇,兩秒後,震動聲開始變得沈悶,越來越小,謝安青的眼睫越壓越沈,越來越濕,陡然間,極致的痛苦與愉悅交替出現在她臉上。她死死咬住嘴唇,從臉到脖頸全都泛著緋色的光。她情不自禁想將自己蜷縮起來。
陈礼却说:“阿青,把头抬起来给我看。”
谢安青頭暈目眩,呼吸不暢,蜷縮的雙腿緊繃到幾欲抽筋,闻言她动了一下,又疲惫似的陷入安静。
陈礼把手机拿到近处,在谢安青耳边微微喘息:“阿青,我要看你。”
谢安青口干舌燥,剧烈呼吸着抬起头。
“……!”
陈礼瞳孔微缩,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溺亡在谢安青抬头那一秒的惊艳里,她是极光从浩瀚天幕降落,是冰凌醉倒在雨后的玫瑰园里。
“阿青,”陈礼唤着她的名字,一秒不舍地注视着她,“等我回去。”
一句话,足以打破谢安青从说出“很想”那秒就岌岌可危的平静。她睁开眼睛,眼底的水光剧烈波动:“什么时候?”
陈礼笑了笑,抬手抚摸她让人心动的眼睛,柔声道:“你下一次这么想我的时候。”
那不是还要很久?
她很能忍。
一忍就是近八十天。
这个日子太长了。
再忍一次,年都过完了。
可是不忍着,陈礼除了被复健的疼痛折磨到撑不住示弱,还要再多一份担心。
谢安青心里的酸楚一块一块变成心疼,她强压着思念,给自己找缓解它的办法:“礼姐,回来之后,你带我去买样东西。”
陈礼:“买什么?”
谢安青说:“很贵。”
陈礼轻笑:“你觉得我买不起?买不起我就去挣,挣不够我就去借,借不到……”
“你买得起。”谢安青说。
陈礼把后面的话收回来,问:“是什么?”
谢安青潮湿的睫毛闪了闪,脸上的红潮去而复返:“戒指。”
一块性价比很低的昂贵金属,一颗世界上最坚硬但成分最简单的宝石,它们搭配起来,形成了感情世界里最高的情绪价值。
谢安青说:“单位有人打听我,还有人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今天拒绝了一个,以后应该还会有很多,我觉得麻烦,所以我想有一枚戒指戴着,一劳永逸地告诉他们,我已经有人爱了。”
以及……
她的工作注定要把陈礼藏着掖着一辈子了,陈礼不觉得委屈是陈礼的事,她至少要把她能做到的部分全部做到。
比如早早地告诉所有人,不要惦记她家礼姐的人。
这话谢安青不说话,陈礼就能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平静中带一丝羞涩,又很坚定,很偏心。
陈礼想要尽快回去的念头在此刻达到顶峰,她对复健本能的抗拒在被抵消,说:“回去就带你买。”
买全世界最夺目的那一颗。
陈礼心想。
小任何一点,她都觉得配不上屏幕里这个哭笑全都赏心悦目的人。
……哦,她得低调,不能用太贵的东西。
所以钻石能不能压缩?
压缩完了还能不能再放大?
陈礼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呢,已经开始发愁了。她盯着屏幕里昏昏欲睡的人看了几秒,在她“耳边”轻声道:“阿青,你的承受能力在三档,现在才是一档,继续,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到四,或者……更多?”
谢安青混沌的脑子一震,人清醒了。
第107章 阿礼。
那晚之后, 谢安青和陈礼对彼此的思念均有所缓解,她们照旧在每天固定的时间开视频聊天,聊完之后谢安青睡觉, 陈礼开始复健,接着处景石的工作。
日子按部就班。
与之前不同的是,陈礼不再把复健过程中的艰辛藏着镜头后,她觉得疼了,就去找谢安青哄自己,觉得同时兼顾身体和景石辛苦了, 就去找谢安青吐苦水。
谢安青是个很有耐心的聆听者, 反馈过来的信息也句句让人心里舒坦。
最重要:对她言听计从。
于是不知不觉地,她喊疼的次数越来越少,调戏谢安青的花样越来越多。
圣诞那晚,她眼看着谢安青困得要睡着了,故意放低声音说:“说你想见我。”
谢安青昏昏欲睡听不进耳中。
陈礼:“说了, 我就让你见。”
谢安青不堪诱惑,缩在被子里哼唧一声,迷迷糊糊地说:“想见你。”
然后耳边静了, 她的夜晚降临,她的白昼开始。
转眼到了这一年年末, 谢安青连放三天假, 和阿姨在家大扫除, 断舍离,把现在没用的,以后用不到的东西逐一出来,该扔扔,该捐捐。
两人忙碌整整一天, 到第二天周末总算清闲下来。
阿姨早上一过来就显得很不自然,欲言又止好几次,谢安青率先开口问她:“有事要和我说?”
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请你帮个忙。”
谢安青说:“好。”直接答应。
阿姨愣了一下,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特技演员’这个工作。”
谢安青:“听说过。”
影视作品里高难度、高危动作的真正表演者,或者单纯的杂技演员。
“我闺女就是做这个的,她已经连续三年没能回来过年了,今年一样,要替人‘跳楼’。”阿姨一开口,泪流满面,“她怕我想她,昨儿个发过来很多照片。我挺高兴的,原想着把照片打印出来做个相册,结果一问快印店价格……”
“我明白了。”谢安青在阿姨脸上出现迟疑那秒,把话接了过来,“礼姐工作间应该有相片纸和打印机,我去看看。”
谢安青隐约听陈礼提过阿姨家里的情况,她和女儿是从乡下来的,两人省吃俭用十几年在西林买下一套房,也算是有了家了,但是房贷高昂,她们还要辛苦很多年才能还清,所以尽管陈礼给阿姨开得工资很高,她依然节俭。
谢安青把阿姨手机里的照片传给自己,带着电脑来了陈礼工作间。她之前很少来这里,只偶尔有几次,陈礼要处照片,她跟进来待过一会儿——寂静无声的房间里,陈礼工作,她吃水果,觉得陈礼该口渴的时候,手凑过去给她咬一口。她不咬,她就一直看着她,手一直伸着,把她弄得没有一点办法,要么认命地吃水果,要么把抓她过去接吻。
很松弛的一些生活碎片。
谢安青把电脑放在桌上,三下五除二研究明白打印机,转而去找相片纸。
柜子里就有很多。
谢安青拿出来一包拆开,发现最上面一张已经用过了,看清上面的人像,她一怔,迅速往下翻,第二张,第三张……第二包,第三包……
柜子里的打印纸几乎都是用过的。
而且无一例外,全打印的她那张曾经在网上广为流传,之后被陈礼下载下来藏在手机里,成为唯一念想的一寸免冠照。
这些照片零零总总算下来,怎么都有上万张。
谢安青自认过去早已时过境迁,此刻还是忽然觉得呼吸有点艰难,她无法想象陈礼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打印了这些照片,打印了多少次,她的毛毡板上明明空无一物,却没有和从前一样,把其中任何一张挂上去。她那两年时时刻刻在阴影里。
谢tຊ安青心头发堵,捏着照片看了很久黑灰色的毛毡板,拿着电脑往出走。
“阿姨,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在家吃饭。”谢安青快速道。
阿姨正在擦桌子,一听谢安青语气有些着急,赶忙跑过来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谢安青:“嗯。”
阿姨:“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谢安青说:“我不确定几点回来,您收拾完了直接走。”
“新年快乐。”谢安青说。
阿姨回了一句,还是很不放心地送她到门口。
谢安青直奔地库,开着陈礼的车往三环外的工作室走。
工作室现在是吕听和饶之在打,突然看到谢安青出现,饶之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说:“青姐,有事儿?”
谢安青:“两件事。”
饶之:“你说。”
谢安青把已经拷贝了照片的移动硬盘递给饶之:“帮我把里面的照片打印两份,做两个相册。”
饶之:“没问题。应小。”
饶之当即叫来应小去处。
然后问:“第二件事呢?”
谢安青口罩下的嘴唇抿了一下,说:“你能腾出来时间的话,帮我拍几张照。”
这件事饶之迟疑了:“前阵子我打电话给礼姐,问她复健的情况,她说不好也得好,因为答应了你,要给你拍一组写真。”
陈礼亲口承诺的事情,怎么可能假手他人。
她想拍完美的人,肯定也不愿意让她在别人那儿留下瑕疵。
饶之:“要不你等等礼姐?她拍艺术人像比我有经验。”
拍你比我有感觉。
后半句饶之没敢说,有点不好意思。
谢安青后知后觉记起了这件事。她刚才满脑子都是陈礼情绪低落,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打印照片的画面,心疼得有点慌神。
加上今天一过就是2024年了。
她在西林还好,有谢筠叫她吃饭,前几天韦菡也打电话了,还有吕听、新单位的同事……
很多人邀请她一起跨年,她去哪儿都很热闹。
可她礼姐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饭很难吃的国外,睡醒第一件事是工作,第二件是复健,复健完继续工作。
谢安青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尤其上周的一天,陈礼要看她睡觉,她就给手机充上电,摆在床头柜上让她看。中途不知道怎么了,一向睡眠很好的她突然惊醒,看到屏幕里陈礼好不容易复健结束,却连口冒热气的饭都没得吃。
那一秒,她荒谬地想顺着网线过去给陈礼做饭。
谢安青站在阳光充足的窗下走神。
这扇窗也是陈礼前两年总爱坐着发呆的窗。
饶之隔着口罩都看出谢安青的心疼,好像也懂了她为什么突然想要拍照。
无非是在跨年这个辞旧迎新的关口,把自己寄送过去,让陈礼能和她“见”上一面。
她很想帮这个忙。
但给她照这事儿,她真不敢不经过陈礼就直接去做。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
谢安青思绪回到正轨之后,说:“没事,不拍了,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等相册。”
饶之欲言又止地看谢安青一眼,转身走了,不久又大步折回来,脸上透着激动。
“青姐,你看这张行不行!”
饶之把刚从电脑里翻出来的一张照片拿给谢安青看。
谢安青视线一对上去就亮了起来。
这张照片拍在东林,许寄酒店的沙滩上。
时间是谢安青和陈礼还没有完全和好的某一天下午。
——蜿蜒的海岸线上,一个年长的女人一手插兜一手提桶,衬衣西裤被海风鼓起,长发翻飞。她不紧不慢地走,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扎着马尾,视觉上极为年轻的女孩儿时不时等她伸手过来,把捡到的漂亮贝壳扔进她的桶里。
这是饶之当时看到的画面,她觉得这种温馨的画面可遇不可求,所以不顾Flora的劝阻,硬是把它拍了下来。
现在谢安青的心跳被当时的阳光灼烧,变得很快。
“发给我。”谢安青说。
饶之立马加了她的微信,把照片发过去。
谢安青下载、转发,等了几秒,和陈礼的微信对话框刷新,底部多出一张照片的缩略图,她点开键盘在后面补充:“礼姐,明天的时间能不能腾出来一点给我?我想和你一起跨年。”
这条信息如同石沉大海,谢安青从艳阳高照等到风雪突至,整座西林城都被鹅毛大雪覆盖了,也没等到陈礼的回复。
她站在水龙头前,一面说服自己陈礼那边还是晚上,她正在休息,看不到信息很正常,一面怏怏地把择了一半的菜放下,从陈礼的衣柜里找出条围巾,洒一点她的香水,裹到自己脖子里,然后低头嗅一嗅,把脸埋进去下楼。
现在是晚上九点,打算跨年的已经聚起来了,没这兴致的懒得出来受冻。
谢安青沿着路灯走了三四分钟才看到一对情侣冒着大雪跑过去,女孩儿激动地说:“今年的最后一天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还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太奇妙了,你说跨年的时候会有多少人表白?”
她旁边的人:“不知道,我只知道下初雪的时候,要和喜欢的人接吻。”
“讨厌啊。”
“你不想吗?”
女孩儿没有回答,红着脸跑远了。
谢安青站在路灯下面,看着脚底小小一团影子,低声说:“想。”
但是会和她接吻的人还在万里之外的另一座城里忙碌。
她查了天气,她那里今天晴天无雪,即使隔空,她们也接不了吻。
突然有点想哭。
谢安青拉高围巾,在里面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原地蹲下来,用手指在还没有被踩过的一片雪里写写画画。
点
横撇
竖
……
谢安青不知不觉写了个“礼”字,写得很漂亮,如果还有机会拿给黄老师检查,她一定会给这个字画上红圈,以资鼓励。
谢安青搓了搓冻到发僵的手指顿上去,在右上角画了一颗倾斜的心,心上冒两条短线。
也不知道为什么,印象里画心好像都有这么两条短线。
她欣赏了一会儿,觉得这颗心画得还行,就留下来了,继续去写下一个字。
手指挨上去又提起来,挪到前面。
横撇弯钩
竖
横
……
谢安青写得很认真,没太留意周围的情况,连后方一道瘦长的影子径直朝她走来都没有发现。她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影子从头顶压下来,有人照着地上的字慢慢悠悠念:“阿,礼。”
那声音明明离谢安青还有一段距离,她却像是被惊到了一样,站起身就往前跑。
雪地里响起密集的“嘎吱”声。
两三秒后戛然而止。
谢安青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原地回头。
一个行李箱立在灯下,陈礼穿着长款大衣,长发懒懒地夹在脑后,风把碎发吹在她脸上,雪经过灯光落在她肩膀上,她往行李箱上一坐,双手插兜,双腿交叠,在风雪声里笑了一下,说:“前几天还哼哼唧唧地说想见我,今天见我就跑?”
第108章 新年快乐。
陈礼:“前几天还哼哼唧唧地说想见我, 今天见我就跑?”
……没想跑。
就是快一百天没见了,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心跳快得要炸。
可是为什么要跑?
又不是没给这个人听过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谢安青思考不了, 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去拥抱陈礼,和她在此时此刻,在雪地里疯狂接吻。她急迫的步子一动,听见陈礼说:“不想见我?”
语气揶揄,表情玩味,很明显是在逗人。
谢安青看着她, 觉得自己好像一张口, 心脏就会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说:“想见。”
陈礼挑眉:“想见你跑?”
谢安青:“以为是在做梦。”
刚刚陈礼的声音以为是在做梦,那晚的电话也以为是在做梦。
她以为自己想陈礼想得已经从心口发闷发展到了出现幻觉。
很严重。
哦——
所以在听到她的声音那秒跑了。
她觉得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相思病,受不了惊吓, 也不想吓到别人,就跑了。
陈礼何尝不是。
她紧赶慢赶十几个小时,一秒不敢停地拖着行李箱往家走, 走到半途,余光看见路灯下蹲了个人, 她鬼使神差地偏头看过来。
那个瞬间, 她把呼吸都给忘记了。
转而又想, 哪儿来那么巧的事,她一转头就是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命真没这么好。
呵。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拉回实现继续往前走。
步子越跨越小,越走越慢。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候,tຊ 她已经走到了谢安青身后,发现真是她——可怜巴巴地蹲在雪地里,下巴往膝头一放,肩膀一弓,头发丝上都挂着雪,于是在她眼里,她连头发丝都可爱至极。
“呵。”
陈礼又笑一声,这回缠绵缱绻,比落在谢安青睫毛上的雪片还要轻盈。
“真就是做梦,也得想办法给你变成真的。”
“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想办法给你摘下来。”
“要不要月亮?要的话,我也想想办法。”
陈礼越说越没谱。
谢安青吃了冷风的鼻子一吸,眼眶就红了,一步一步朝陈礼走:“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陈礼笑着,再开口声音也在微微发抖:“一开始是在飞机上,收不到,后来不想回。”
谢安青站定不动,不朝陈礼走了,委屈在她胸腔里迅速滋生,发酵,爆发……
“因为想给你惊喜。”陈礼补充。
她说话的时候一瞬不瞬注视着谢安青,眼底没有融雪,但泛着明显的泪光。
那是她的情绪。
她的思念也在爆发,猛烈冲击着谢安青岌岌可危的平静。
雪地里再次发出密集的“嘎吱”声,谢安青脚步声有点急,最后一段几乎是一步跨过来的。她挡着落在陈礼身上的灯光,呼吸之间拖着长长的白雾。
“什么时候决定回来的?”
“圣诞别人都有人陪,你没有的时候。”
“手不是还没完全好?”
“可你想见我。”
“我忍得住。”
“可我想见你。”
一连串的提问回答结束,两人之间陡然陷入寂静,连雪片落在羽绒服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礼叠在上方的腿动了一下,脚尖轻磕谢安青小腿,眼神指着她旁边的雪地:“真是胆子大了,姐都不叫了。”
——阿,礼。
写的足够漂亮,叫么。
陈礼说:“叫我一声。”
谢安青斜向眼尾的视线收回来,说:“礼姐。”
陈礼纠正:“错了,地上怎么写的,现在怎么叫。”
谢安青耳背有些发热,她就是从韦菡她们那儿听多了“阿礼”,觉得很亲密,才把已经摁下去一个点的“姐”字放弃,提到前方写“阿”。
写得很轻。
就这一两分钟的时间,雪已经盖上去了一层,填充着凹痕。
谢安青舌头用力吮在口腔里,半晌,张开口说:“阿礼。”
话音落下的同时,被陈礼拽着围巾拽到跟前,“我怎么记得走的时候只让你穿我的睡衣了?从哪儿偷的围巾?”陈礼说,鼻尖萦绕着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香水味,“还偷用我的香水。”陈礼低头在谢安青颈边,用鼻尖、嘴唇、下巴挑开包裹她的围巾,触碰到她脖颈里过热的皮肤,“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久违的亲密,熟悉的气息,每一样都让谢安青难以招架。
谢安青视线发虚,白了一瞬:“不认错会怎么样?”
陈礼抬眼,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和她对视:“今晚做到你求饶也不会停。”
谢安青呼吸微乱,弓身在陈礼眼前,瞳孔深处微微波动,说:“那就不认。”
陈礼眼睛里轰地起火,迅速连成一片,她闭了一下眼睛,像是要把身体里那股濒临爆炸的谷欠望给压下去。
毫无用处。
她偏头在谢安青嘴唇上轻轻碰了下,声音被烧干:“下雪要接吻啊。”
谢安青嘴唇一动,刚想说什么,就被陈礼一个侵犯性极强的深吻封住了嘴。
雪簌簌地落,每一片都亲眼见证她们从青丝爱到白头。
再往后,只有卫生间密集的水珠和朦胧的镜子看得到。
谢安青倚在盥洗台边,镜子里她绷直的脊背透着粉红。
陈礼低头和她接吻,怎么吻都不够,留在外面的食指难以克制地摩挲着她,每一秒都想挑战她的极限,用双倍的爱来占有她。
可是快一百天沒有過這樣激烈的情事了,她受不了。
第一次就在哭。
現在不記得是第幾次,她聲音都已經啞了,眼淚還是沒停。
陈礼吮咬著她的舌尖,在她又一次雙腿打顫,抓緊了她的手腕時,惡劣地,把食指擠了進去。
谢安青眼泪失控:“礼姐……”
陈礼的喘息聲放縱而沉重:“叫阿礼。”
***
某一秒捕捉到能将它浇灭的春溪。
***
陈礼一個激靈,春溪濺濕了謝安青的臉,她黑眸靜靜地看著,被春溪澆灌的春花在水色春光裏綻放又合攏,合攏又綻放,那麽激烈,那麽急促,那麽生動,那麽漂亮。
谢安青的吻那么要命。
陈礼發軟的手試了兩次,才胡乱将沾在谢安青额头上的发丝拨开,说:“好了,起来。”
谢安青不动,她刚刚可能混乱,现在非常清醒——明明才一次,才一两分钟,“离做到你求饒也不會停還差得很遠。”谢安青说。
陈礼混乱的思绪顿了两秒,慢慢抓紧她的头发:“我说的是你。”
谢安青:“嗯,是你。”她抬起头,密密实实地亲吻上去,同时将指尖重重压勾过去,陈礼后仰的头在墙上一磕,直坠云端。
后来有下来过吗?
陈礼记不清了。
似乎她抓著某人的頭發強行將她拽離時,她才會停止吻她,但長直靈活的手指還在春溪深處攪動著,攪出潺潺湲湲的清亮聲響,也攪得嘩嘩奔流。
陈礼渾身發麻,她抓了一下身下的床單,酸軟無力的腳踹了一下跪坐在旁边挤身体乳的谢安青:“谢书记,你今天晚上有点嚣张啊,颠倒黑白都用上了。”
谢安青掌心相对搓了搓,贴在陈礼腰上,往上推。
陈礼不自覺地弓起腰,喉嚨裏發出撩人聲音。
谢安青趁势说:“你惯的。”
陈礼双眼微眯,毫无震慑力地瞪着谢安青。
谢安青一手轻缓地揉着,一手下去,于外沿轻刮,在陈礼突如其来的紧绷中摆出证据:“你給我的反應太好了,我控製不住。”
陈礼哼笑,视线从谢安青濡湿的手指扫过:“你打算把它和身体乳混在一起,抹我身上?”
谢安青没打算,但她现在也很腿软,而卫生间太远,纸巾也不在手边,没办法弄干净。
谢安青在陈礼看好戏的注视下安静片刻,把手抬起来,抵在唇边。
陈礼背脊一僵,陡然停止呼吸。
谢安青当着陈礼的面儿张口,把那根手指抿进了嘴里。
“你……”
陈礼刚恢复了点平静的脑子又炸了,跟窗外突然炸起的烟花一样,砰砰不停,她竭力扽住智,回忆回忆时间,一把将谢安青挤好身体乳要再次抹过来的手抓住,说:“还想不想和我一起跨年了?”
谢安青一顿,抬头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竟然已经做了快三个小时了,马上到新年。她把视线收回来,俯视着床上的陈礼:“还剩背,抹好就能出门。”
陈礼松一口气,立刻松开谢安青翻身。她真是太久没做了,耐力有所下降,腹部到现在还酸着,再来一轮,得让谢安青折腾死。她最好别再说话了,否则——
“忘了一句,”谢安青突然开口,打断了陈礼的思绪,“顺利出门的前提是,你别轻易有反应,我就给你抹个背而已。”
陈礼:“…………”什么恶人啊,这么会先告状。
————
二十分钟后,两人裹得严严实实下来楼下。
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庭院灯静静地亮着,与雪色融为一体,将黑夜和白昼混淆颠倒。
陈礼单腿下压,左肘搭在膝盖上,已经恢复七八成的右手拨拨被雪完全覆盖的“阿礼”两个字,手指将其中一处挑开又抹平,说:“在这儿再写一遍‘阿礼’,还有那颗心,三个月不见,画画水平有长进不少啊谢书记。”
谢安青觉得陈礼这话是在反讽,但她还是在旁边蹲下来,按照之前的顺序,先写“礼”,接着画心,再是“阿”。
“还差个钩,怎么不写了?”陈礼瞧着顿了有三四秒的谢安青说,声音里笑意难掩。
谢安青手指微动,把那个钩写满,然后在旁边刨了刨,从闪着钻石光的雪地里刨出来两枚钻戒。陈礼佯装惊讶地说:“爱拿尾巴蹭人的贴心小狗怎么突然变招财小猫了?还一招就是这么闪两枚钻戒,要不你再往旁边刨刨,看能不能刨出来够我后半辈子直接躺平的黄金?”
谢安青不说话,低头看了陈礼故意藏在雪地里的钻戒很久,抬眸看向她。
陈礼惊奇地发现,谢安青竟然没有被感动哭,而是笑,灿烂笑容迅速从嘴角蔓延到脸颊,到tຊ眉眼,她拿起其中一枚戒指,说:“说好回来再带我去买的。”
陈礼被感染,也笑了,她把手伸出去,无名指微微翘起:“回来得太晚赶不上。”
“这两枚是我在那边挑的,喜不喜欢?”
“喜欢。”
“那就好。”
“你的手。”陈礼说。
谢安青胸腔开始发热,心跳开始加速,到达极限那秒,带着陈礼体温的戒指缓缓套入她的手指。
与此同时,旧年结束,新年开始。
陈礼攥住谢安青的无名指,拇指在戒指上轻柔地蹭着,说:“新年快乐。”
谢安青抬眼,钻石的光在她瞳孔深处:“新年快乐。”
第109章 你是我永远的……
若干年后, 谢安青已经被派往距离西林很远的新源市工作了近两年。今天下午,由她主持的古镇修复工作讨论会在进行了七个小时后,终于结束。
秘书跟随谢安青回来办公室, 说:“古镇的修复,有承接能力的企业不多,能承接的未必愿意做。”
这次修复工作的财政计划有限,且修复周期长,对于一个已经有了口碑积累的大型企业来说,这种项目纯属吃力不讨好, 他们既不能从中获得大量的有效利润, 也不需要投入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去巩固提升口碑,所以招标过程会很困难。
谢安青“嗯”了声,站在窗边没说话。
秘书知道她是在思考方案,便没打扰, 放轻脚步退出去等着,直到半个小时后,才又敲门进来说:“谢书记, 马上十一点了,我备车送您回去?”
谢安青正在伏案工作, 闻言抬手看了眼时间, 发现竟然真的这么晚了, 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陈礼最近不在,她下班之后总想不起来回家。
陈礼和当年承诺的一样,她走哪儿,她把景石的分公司、子公司开哪儿。
新源的景石已经是她开的第三家子公司了。
因为业务分散,她这几年不得不全国各地到处跑, 很辛苦,但每每说起来,她总是笑着,“说到做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好像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和你永远热恋的方法。”
——新环境,新开始,她们在适应的时候会默契的相互扶持,相互体谅,为对方遇到的新挑战新机遇出谋划策,对当地的新风景新人文进行探索。她们永远在发掘在适应,就能永远热恋。
永远热恋的结果是,陈礼不在,她的私人生活因为心不在焉,节奏都乱了。
谢安青如是想,心里有些发酸发软,更多是悸动甜蜜。
她悄无声息按捺着,面上波澜不惊:“不用备车了,我走一走。”
秘书:“我陪您。”
谢安青把钢笔盖回去,起身道:“我一个人走走想点事情,你今天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秘书没再坚持:“有事您随时打我电话。”
谢安青:“嗯。”
新源是一座经济发展迅速,科技创新能力突出的快节奏城市,饶是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也依旧热闹非凡,有人刚刚下班,开始聚会宵夜,享受自己的时间,有人坐在街边又哭又闹,有人说说笑笑。
谢安青沿路走得很慢。
进入空无一人银杏大道,秋意扑面而来,熙攘的热闹变成抒情的浪漫,一眼望去金黄遍地,长街没有尽头。
谢安青漫无目的地走。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周末和节假日了,难得明后两天的周末没安排,她就想放纵放纵,走累了再回家。这样,回去之后她就能因为疲累直接入睡,而不是在关灯之后看一会儿陈礼的枕头,最终睡到她的那侧,被她发现了取笑。
她其实享受被取笑,也喜欢取笑过后的亲密。
只是取笑只会发生在陈礼回来那天,其他时候,她只能时不时的,在梦里梦一梦她,有点辛苦。
谢安青垂眸提了提口罩,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粘人的,好像年纪越大,她的爱能承受的距离越短。
谢安青插在口袋里的手蹭了蹭手机,想拿出来给陈礼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很忙,怎么今天晚上没有微信消息过来调戏她。
拿到一半,后方忽然传来一声轻短的汽车鸣笛。
“滴。”
谢安青被打断,蠢蠢欲动的念头迅速淡了下去,想起陈礼半夜还在书房里电话不断的画面。她是真的很忙,就不打扰她了,忙完了,她自然会来找她。
谢安青把手机放回去,确认自己走的是人行道,不影响车辆通过。
她继续慢慢吞吞地走。
但后方的“滴”声竟然还在继续。
谢安青出于本能回头,看到不远处的路边停下辆和陈礼的一模一样的车,挂着她早就烂熟于心的车牌号,她刚刚还在想的人,此刻侧身下来,“砰”一声推上车门:“警惕心这么差?我要是趁现在把你掳走卖了,你是不是还会帮我数钱?”
谢安青心似秋风鼓荡,忘了呼吸。
陈礼锁了车子朝谢安青走。
银杏大道里光线昏暗,乍一看,她浑身上下,从穿着到妆容,到行为举止、眼神表情全都透了一股子上位者的倨傲,和从前那个陈礼判若两人。
这是她把景石发展壮大的必经之路。
谢安青甚至亲耳听过她一身冷冽和电话那头的人发火的语气,但没有看过她发怒的表情。
为什么没看过呢?
谢安青眼睛被陈礼的右手捂住,唇上落下她细密爱恋的亲吻。
陈礼笑了声,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盯着我刚下班的样子看,凶。”
嗯。
她之所以只听过陈礼发火,而没有看过,就是因为她每次发火都会像现在这样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面目狰狞”的冷酷模样。
等火发完了,还会轮番亲吻她遭受了“荼毒”的耳朵,让它们发烧着火,彻底忘记她发过火的事情。
那她就还是从前那个陈礼,即使已经具备了掌权者的权威和公信力,在外受人恭维追捧,内核也始终如一,哪里都没有变,除了一天比一天爱她。
陈礼松开手,顺势把谢安青的口罩勾下来,说:“都快十二点了,不好好在家睡觉,跑这儿干什么?”
谢安青停滞的呼吸过载被迫恢复,加之没了口罩的遮挡,一下子吸了太多冷气,有点酸,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有点可爱的小动作和她穿定制套装,别精致胸针,柔中带刚的沉稳模样大相径庭。
说起来,她这些年职位越来越高,可能是环境使然,原本冷调的长相慢慢变得温和从容。
眼睛依旧黑。
眼神要么平和似水,要么锋利压迫,显得整个人柔中带刚,内敛而有气场。
当然,陈礼只见过她柔的一面,刚的,她再是她有婚书,有婚戒,手握上上签的老婆也得去电视上看。
啧。
陈礼心里不满,曲指弹了下谢安青鼻梁,借题发挥:“问你话呢,大半夜的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
谢安青说:“刚下班。”
陈礼:“今天很忙?”
谢安青:“有点。”
陈礼:“忙什么?”
谢安青眼皮一抬,陈礼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保密。”
陈礼笑一声,拖长声音:“行——知道我们谢书记有原则,不问了还不行。”
说话的陈礼指肚摩挲谢安青直挺的鼻梁,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饶有兴味地用自己转为开车准备的平底鞋鞋尖磕一脚谢安青脚上的黑色小高跟,说:“现在真是谢书记了,每天高跟鞋不离脚,看我都不用仰头了。”
谢安青伸手抱住陈礼的腰,侧脸趴在她一边肩上。
真的很多年了。
每次陈礼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她都还是会心跳加速,语言和思维系统变得迟钝。她给的热恋,怎么都不腻。
“西林的事情处好了?”谢安青问——陈礼这几天去的西林景石。
陈礼回抱住谢安青,右手食指缠了她一小撮头发玩:“好了。”
谢安青:“明后两天加不加班?”
陈礼:“不加。”
谢安青:“我也不加。”
陈礼嘴角一勾,意味深长:“那,做点什么?”
谢安青:“做什么?”
陈礼不说话,直接抬起谢安青的脸和她接吻。
银杏大道上空无一人,夜风过去,金黄的叶子从空中旋转着飘落,停在两人头上,肩上。
她们很少有这么肆无tຊ忌惮的机会。
遇到了,总是投入全部的热情。
谢安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在了树上,一侧腰被陈礼左手捏着,她右手从她发根插进去,扶着她的头一再将吻加深加重。
万籁俱寂的深夜,她们交错的喘息是澎湃的海,追求一路金色的爱,她摇曳着,在天空,在土地里盛开。
她们被天地簇拥,被最好的选择。
并且热爱。
陈礼把靠在树上身体发软的谢安青抱回怀里,手扶着她脊背平复呼吸,说:“问你个事,你觉得能回答了就回答,不能回答就说保密。”
谢安青:“什么事?”
陈礼:“古镇是不是准备修复了?”
谢安青一顿,离开陈礼的怀抱,看着她说:“你怎么知道?”
陈礼笑了:“看来这件事情不保密。”
谢安青后知后觉:“还没到公开的阶段。”论上应该保密。
陈礼懂:“景石有专门的古建筑修复部门,既然是行业里的事,我们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谢书记你没有关系。”
一句话,把谢安青撇得干干净净。
陈礼一直都是这样——时时刻刻解,严格遵守底线考量。
她的谨慎让谢安青只要一回到家里就不用带太多脑子,可以轻松自在地和她闲聊说话,从不怕说错什么,被揪住把柄。
她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她最大的保护,最轻松的生活。
谢安青心被俘虏,被吮的发麻的舌尖在牙齿后卷了卷,给陈礼开了一扇迟早会对所有人打开的,不算后门的后门:“这个项目的资金投入不多,但周期很长,至少三年。”
说白了,费时费力还赚不到钱。
“了解,”陈礼说,“景石做。”
云淡风轻又掷地有声。
谢安青耳膜都好像被震动了,静了好几秒,才说:“以景石现在的体量和知名度,已经不需要这种项目撑门面了。”
陈礼:“商誉、品牌认知度,这些无形的效益永远不怕多,再说了——”
陈礼身体一侧,懒洋洋靠着谢安青身后的银杏树,在她转身看过之际,伸手扯了一下她还泛着红的耳垂,说:“接下这个活儿,还可以支持老婆工作,何乐不为?”
陈礼能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古镇修复的消息,自然也知道这个项目的大致情况和其他公司的动向——能承接的都在等,等同行动作,一旦发现对方的市场占比和自己接近,那就是有威胁的对手,他们会立刻出手去抢,没威胁了,他们会继续按兵不动,等政府加大投入,能多赚一分是一分。
谢安青最终肯定有办法圆满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景石的参与能让她少掉几根头发,多放几天假,以及,有机会和她一起工作,那她不介意少赚点钱,把这活儿揽下来。
“怎么样?看不看得上景石的团队?”陈礼问,她神态里的懒散是她最大的自信和底气,景石的能力根本毋庸置疑,就是,“我这么值钱?”谢安青说。
能抵上亿的项目收入?
陈礼笑了,朝谢安青勾勾手指,等她走到近处了,倾身在她唇角碰了一下,说:“你是我永远的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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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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