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南多雨,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水氏曾遇见过险死还生的大难,故而对于每年需按要求完成的二十五万匹丝绸,吃一堑长一智的水氏织造,有充分的原料保证它的完成。 今年需要多完成的十五万匹任务量,虽是在意料之外,但做为江宁商局承认的为数不多的官商,江宁织造局合作的唯一织坊,正常情况下的水家,是绝对是能力处理的。 从去年秋天,收到朝廷多添给的任务量起,至今年四月之前,水图南通过各种努力与投入,已经置好良地、备好桑苗、签下足够数量的蚕农、定做好两千架织机、培训好熟练的纺织工。 新织坊建在曹山县,等到今年七八月,桑叶成,蚕出丝,年底前,定能完成朝廷额外下达的十五万匹任务。 可是,一场大水,把她准备好的所有,损毁在转瞬之间。 半载的殚精竭虑,半载的呕心沥血,半载的奔波操持,半载的栉风沐雨,以及大量人财物三力的投入,到头来,被场大雨,给全部冲没了。 资金已不够支撑运转,要是挺不过去,水氏织造可能从此一蹶不振。 到晚饭时,水德音在陆栖月的要求下,多等了两盏茶时间,始终不见女儿归,他饿得不耐烦,先行吃了饭。 水图南回到水园时,时间已入亥时,水德音要睡下了,被水图南强行唤到正厅。 “你想知道什么,问吧,讲完我好早点睡,这二十天,你老爹爹快要累死在县里头了。”水德音打着哈欠,颠颠披在肩头的外袍,噙起烟袋坐进椅子里。 他叠起二郎腿,歪着身体开始往烟锅里装烟丝,眼皮不曾抬一下,不在乎女儿是否已吃饭,不在乎女儿是否辛苦劳累, 这人是不在乎自己女儿的,说实话,他这辈子,谁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 原本,水图南还派了位可靠的掌柜,和水德音一起下县的,但那位掌柜在县里染了病,刚回到家休息,水图南不好立马去打扰,不然不会来找父亲。 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站在堂下,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但是没空坐下来吃东西,声音累到沙哑:“生丝能保多少?生产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两县的桑树,大约还剩多少棵?” 打火石响几声,水德音点起一袋烟,贪婪地用力抽几口,靠在椅子里舒服地吐烟圈。 青烟缭绕中,他斜着眼睛睨女儿,冷漠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你没看到城外的难民,惨成什么样么,两县的积水几多深的,最深处没过民舍屋顶,至今没有退下,你老瓜子被驴蹄了呀,竟问得出恢复生产的蠢问题。” 对于父亲的夹枪带棒,水图南习以为常,她就站在那里,绣鞋和裤腿上,沾着下织坊处理事情时带上的泥巴:“那些蚕农如何了?” “遭了天灾的人能如何,”水德音嫌女儿问题多,不耐烦的声音带上呵斥,“差点搭上我这条命,也只勉强联系上二十余人,至于其他联系不上的蚕农桑农,你就当他们全死了吧。” 水图南只是路过水园,顺道拐进来问问父亲关于二县的大体情况,不能多耽搁,她还要抓紧时间出城去处理别的事,若耽误到子夜宵禁,便无法再出门。 “如此,我晓得了。”水图南没再多讲,转身离开了这个她第一次踏足的地方——父亲的妾王嫖住的院子。 “二县情况如何,老爷怎么讲?”婢女秀秀撑起伞为小姐遮雨,今日白天那样炎热,入夜后又飘起雨丝,实在让人恼火。 水图南大步流星朝外走,太阳穴像针扎般刺疼,嗓子也疼,走路有些飘。 她太累了,但是没办法,外面还有无数的问题,等着她去解决:“二县的基本盘算是崩了,在我的预料之内,去安州的信马,最迟明日傍晚回来,还是先看看大伯父那边,倒底是怎么说的吧。” “大小姐,大小姐?” 主从二人正步履匆匆往家门方向走,后面追过来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是水家二小姐水盼儿的贴身丫鬟。 她追上来,把小食盒塞给秀秀,气喘吁吁:“二小姐让给大小姐备的,可以在马车上吃。” 水家人不多,但都各有所忙,平素里谁也不会操心谁,水图南和同父异母的二妹妹关系一般,有些意外二妹妹会给自己准备食盒,却也没有精力多想,道了谢匆匆离开。 沾满泥巴的小马车,在车夫的驾驶下,急匆匆往南城门赶去,车厢里,颠簸摇晃的水图南,和秀秀并肩坐着,大口啃热乎的肉馅饼吃。 秀秀不慎把饼里的汤汁滴在袖口处,拽出手帕擦着,俄而,疑惑地嘟哝道:“这个饭,不是家里厨房做的。” 水图南饥肠辘辘,没上心秀秀的话,随口应了句:“不然就是买的。” “像是二小姐自己做的,”秀秀分析道,“这是延城口味的,家里只有戚姨娘是延城人,总不会是戚姨娘做的吧。” 戚姨娘和水图南井水不犯河水,顶多算是见面点个头的情分,做饭的事还远远排不上号。 水图南看两眼手里吃剩一半的肉馅饼,把嘴里的嚼嚼咽下:“只要没下毒,管她谁做的。” 马车晃动着,肚子被填饱一半后,秀秀终于想通了事情的某些环节,觑着小姐脸色,用江宁话低声道:“王嫖怀娃娃了,才一个半月,郎中讲,是男胎。” “谁告诉你的?”水图南淡淡问。 她近来过于忙碌,未曾留心家里的事,但王嫖怀孕,阿娘却未向她提及只言片语。 秀秀圆圆的小脸皱起来:“我在外面等你出来的时候,王嫖跟前的红菱讲给我知的,不可能有假。” “这样。”水图南点点头,怪不得父亲回家的头一晚,要在王嫖这里,怪不得她两句话没讲完,父亲就不耐烦地要赶她走,也怪不得,二妹妹会莫名其妙给她准备吃食。 看着小姐淡静的样子,秀秀心里有些着急,想起在王嫖院子里听见的老爷对小姐的呵斥,委屈漫上秀秀心头:“才怀一个多月就这样子,要是王嫖真的平安生下个男孩,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不碍事,”水图南安之若素,扯平衣服褶皱,“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要,是我们的,任谁也抢不走。” 作者有话说: 【1】“灾县十六座,难生民三十万” “灾”和“难”是使动用法,翻译为:使得十六个县域受灾,使三十万百姓遭难。 【2】陈利兵而谁何:可靠的官员、精锐的士兵拿着锋利的武器,盘问过往的行人。——出自《过秦论》 hi。 先别急着弃文,可以试着再往下翻几章 2、第二章 连夜到城外莲华县走一遭,水图南未能从水氏莲华织坊里,得到理想的收获,今日下午刚回到城里的水氏织造总铺,恰巧信马带回安州的信。 水氏未遭灾的作坊不曾停工,眼下各处库存生丝即将用尽,原料补不上来,坊铺掌柜们聚在总铺议事厅,水图南去议事前,先在自己的公务室,看了大伯父水孔昭的回信。 “安州老爷怎么讲?”水氏织造三总务之一的沈其,无法从小东家疲惫的表情里看出任何端倪,只好上前一步开口询问。 沈其是陆栖月的人,水图南没必要隐瞒他,将信递过来,随后倒杯水喝,实话仅讲出两分:“虽然信上只字未提,但看得出来,大伯父心里,还在介意当年分家的事。” 安州并未遭灾,水孔昭有能力,借贷给侄女八万匹绸缎所需的生丝,但他找借口拒绝了,亲长一碗水端不平,给子女带来的伤害是终生的,他岂会轻易释怀。 “我还是想亲自去趟安州,见见大伯父。”水图南眉心轻蹙着,若有所思。 连月来,她在奔波劳累中瘦下起码五斤,脸颊明显凹进去,五官线条显出凌厉气,让人倍感疏离。 沈其一目十行看完回信,不赞同水图南的想法:“织造里外离不了您主持大局,退一步讲,现在外面到处犯流寇,安州距此路途遥远,实在是不安全,小东家想想,有没有谁能代您前往?” 安州大伯父的拒绝,在水图南的意料之中,她对沈其实话实说道:“我本来,是想让王膘总务,代我去往安州的。” “王总务确实是最佳人选,”沈其非常赞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顺着胡须道:“王总务和安州老爷的交情不错,既是少年同窗,又有当年同在作坊打拼的情份,王总务和德老爷,也有那样层关系在,若小东家派王总务去安州,说服安州老爷应该不会太难的。” 水图南望着沈其,微不可查地摇下头:“但是现在,王总务的妹妹,怀小孩了。” 沈其的表情,出现瞬间僵硬,他已晓得王膘的妹妹怀了男胎,但没想到小东家会这样当面讲出来。 王膘的妹妹,是水德音的妾王嫖,如果王嫖怀的是女胎,那么水家现有的权力构架不会受到影响,但如果反之,那么水氏织造真正的拥有者水德音,便绝不会再老老实实让女儿帮他打理家业。 水氏织造此次遭遇的困境,也正好为水德音收回掌舵大权,提供了有利条件。 小东家水图南为人谨慎,不是那种会讲闲话的,她此刻特意提起这件事,这是说明小东家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了? 差不多整个江宁商行都知道,生儿子是水德音的执念。 水老爷年年捐钱做善事,修桥铺路,资助贫苦,救济孤寡,为三清建金顶,给菩萨镀金身,所求不是水氏织造生意兴隆,不是水氏一门家宅平安,不是堂上老母长寿无疆,也不是病弱发妻安康无虞。 老爷仅有的愿望,是得一子以传家业。 水德音私下里想儿子几乎要想疯了,给大女取名“图男”——被他夫人陆栖月强行改为“图南”、二女“盼儿”,三女“子群”,四女“君至”,五女“崇乾”,六女“艮临”。 最让人不耻的,是水老爷如此盼子,却在外面口口声声标榜,自己视儿与女无差别。 偏生他大女儿争气,自幼跟在母亲陆栖月身边学习,对从生丝到成匹售卖的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十四岁进入水氏织造,三年前接管东家大权,至今未在经营上堕亲长名声,给水德音赚足面子。 王嫖怀男胎,水氏织造,又要开始站队了么。 沈其按下心里话,仍旧坚持最初的观点:“小东家可否还有其他人选?安州老爷和这边,终究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遇到如此困难,他应该不会真的坐视不理。” 至于如何能让安州老爷水孔昭,放下旧日矛盾怨恨,与他的母亲水老太,以及弟弟水德音冰释前嫌,那是水图南的家事,沈其这个外人不好置喙。 水图南心里却清楚,哪有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大伯父之所以回信拒绝,正是出于在商言商的立场,而且目的非常清晰,那就是赚钱。
耽美小说 www[.]fushutxt[.]cc 福书 网
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20 首页 上一页 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