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鉴瞳孔陡然扩大,持剑之手亦微微一转。
认输?他竟是这个打算?怎会有直接要求对手认输的人?
“倘你认输,旁人会知道你是逊让给我,会赞你成人之美;若你执意要打,败了,于你我是端损伤,胜了,即便我心芥蒂,竹风、敛意也必会视你为搅局者,绝情宗在此处难得有喘息之机、安宁之日,若各家因此事再起纷争,实在不值。”
玄鉴退了半步,神色犹疑。
“阙突现,绝情宗本就是众矢之的,你再扰乱招亲,旁人难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届时萧宗主该如何解释?你现下低头,一切都只是一场玩笑,就如陆红霞向绝情宗示好,你对我认输,绝不是一件丢脸的事,你也不用担心至幽责怪,竹风敛意既成一家,双方都会感激你的豪举。”
他说的这些她当然明白,可是……
“此前你已出尽风头,与我交战,不会向先前那样从容,你希望至幽和师友看尽你的狼狈之态么?萧放刀杀我派护法扬名,是出于正当的报仇,而你如此拼命,究竟能得到什么,又有何意义?”
玄鉴阖目不语。
她动摇的原因正在于此——意义。她不是主动要做这件事的,遵守承诺、帮助何至幽达成心愿,这是她站在这里的意义,一旦它被削弱,她就失去了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何至幽对左书笈的描述显然有误,她更隐瞒了陆红霞的涉入和这把剑,或许,她真正的目的也不是毁去这门亲事……
玄鉴思绪一凛,后怕又惭愧地咬住舌头。
她怎能轻易对何至幽生疑?又怎能被左书笈牵着鼻子走?
她若认输,招亲就成了一场彻底的闹剧,陆红霞、绝情宗全都是在为竹风做嫁衣,两派联姻将成为各派共同策动的盛举,那才是不可挽回的局面。
“认输并不可。”她抬起头,“你胜过我,我自然认输。”
左书笈神情凝固,像是意外,又像是了然。
他抽出那把劣质铁剑,转腕轻挥了几下。
这不过是个寻常动作,玄鉴却骤然戒备,因为那人衣袖忽被“风”填满,显出圆润充实的形状,可现在,并没有起风。
她目光一锐,往他左袖刺去,而这锐利匹的剑锋在触及柔软布料的一瞬便被气劲弹开,虽未受损,却摆颤不止。一式落空,她立即踏风后撤,对方果然追上疾刺,左书笈的剑不过凡铁,哪怕是进攻一方,也被那堪堪格挡的黑剑磕出几道裂痕,而他的攻势丝毫不为这损耗减慢分毫。
他的剑快且稳,每有一道铿然击声,两人的距离便缩减一分。两剑绞至她胸前寸余时,玄鉴以为自己会闻到铁屑腥气,却没想到漫入鼻息的是一种淡淡的木香,这味道她很熟悉,在竹林练功练久了,身上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一些林中气息。
可见,他对这次比武,亦不曾有分毫松懈,尽管此前他并不知道有玄鉴这么一个对手。
或许他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想娶何至幽。
玄鉴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也许是人在处于颓势时便不由自主地给自己找“败也碍”的理由,譬如敌人更强、更勤勉、更坚定——
那锈迹斑斑的铁剑化作剑光掠至眼前时,她不得不灌注全身内力抵挡此剑,所以,她不是接,而是向它劈砍过去。她笃信,这一砍定会砍断此剑。然而两剑相抵,她的力道却没得到相应的弹震,左书笈当即弃剑,她砍了个空,以这一剑猛力,她法即刻收回,只能在空中大划一圈,避免身体失重。
便是这一息缓钝,左书笈身如一片急速旋落的竹叶从一侧拂过,施掌去抓玄鉴手腕,这擒腕夺剑的招式竟与她先前对那东山派弟子的一招殊二致!
玄鉴当即明白,那时他便已注意到自己。他在台下已用双眼摹尽自己的武功,方才又用言语试探自己的性情。
她不该听他说那么多的。
可后悔也用,他以弃剑作诱,便是为夺得这把剑,一旦这神兵为人所夺,胜败几乎不言而喻。
那手掌覆来之时,她已作好挣扎准备——-若挣扎不脱,她便要设法将剑掷出台下,两人赤手空拳,总好过敌有我。
然而他握住其腕,正要施力,却神色一变,蓦然松手。
玄鉴一面惊于他的愚蠢失误,一面抓紧机会挥剑逼退对手。
“原来……”左书笈喃喃自语,“你不是男人,怪不得对那些话毫反应。”
“?!”
“你根本没有资格参与招亲,还打什么?”
玄鉴浑身一僵。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若左书笈挑明她的身份,违规者自然是不能取胜的,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徒劳。
那是,满盘皆输。
她的目光忽然飘向远处,她以为自己会去看萧放刀,可她最先捕捉到的是何至幽的面孔,确切来说,是她的眉——一双愁眉。
那道柳眉既似新月,也似镰刀。新月动人,镰刀慑人。
擂台上的一举一动自然牵引着她这待嫁之人的心绪。
自己的迟疑和软弱令她发愁了么?
那抹黛色作一道沉沉黑云压在玄鉴心头,巨大的窒闷和骇殚之下,一个怪异又合理的念头悄然萌生了。
杀了他,不就行了?
杀了他,才是绝除后患的上上之策,杀了他,他便法道出她的秘密。
她不能杀人吗?
只要杀了他,是输是赢都所谓。
她感到胸臆中被恬然的充实填满,她不再迷惑,不再踌躇,解法是如此简单而清晰,她产生了一种拨得云开见月明的欢欣,这令她的肌肉和血液都满溢着兴奋的力量。
可对面的人却露出古怪的神色——
“你……”
……
那人倒下时,她心中杀意消退,外界的声音终于取代了脑内的休嗡鸣。
“你疯了。”
他这么说。
玄鉴不以为意,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她,她是乖巧、沉稳、质朴、谦逊的,她一向都虚心接受这些评价并为之努力。可是,左书笈是个有风度的温雅之人,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吐露这么粗鲁的字眼?难道输家都这样气急败坏么?
他不该骂人的。
玄鉴想要开口反驳,可她的喉咙像是遭到损伤,竟挤不出能让人听清的词句。
她困惑又迷惘地望向四周,许多人都在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很奇怪,是因为赢的人是自己吗?
她看到了绝情宗的人围了上来,宗主、许姐姐、风符、水涟……他们是正常的,他们正关切地注视着她。可是,这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吗?他们怎么不笑?
玄鉴有点勉强地扭过头,何至幽的面孔虽然有些远,但还是能看清楚的。
只有她一个人在对自己微笑。
这说明……事情没有弄砸。
玄鉴长舒一口气,终于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绝情宗祖传艺能——
第122章 .他弃自弃
玄鉴与左书笈均无大碍, 这是招亲胜者被认可的前提。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不可预计的变化,左书笈落败之后,叶窈派人确认两人安危, 最终宣告了何至幽期待的结果——婚约有效,但因何至幽孝期和玄鉴年龄之故,婚期暂延, 三年后再议。
竹风虽有不甘, 却未反对, 技不如人已十分难堪,何况, 叶窈显然还没接受那个孩子, 将来之事,尚未可知。
不过, 左书笈从未认为自己“技不如人”, 彼时境况,他若起来再战, 恐怕不是两败俱伤这么简单了,葬送两条性命亦是有可能的。清醒者只有一个,他必须做出那个委曲求全的选择。至于那位小姑娘……他想到了幼时父亲对萧放刀为数不多的形容——拿剑时和平日是两个人。他后来也见过萧放刀,只看外表, 是一个美丽女子, 并不可怖,也没有那么夸张的令人胆寒的气质。或许,父亲只是还未从兄弟惨死的阴影中走出, 才会这么说吧。
直到今日,玄鉴站在他面前,矮小、木讷、寡言, 和自家新入门的小弟子没有分别,甚至显得更稚拙一点。但那瞬息之间迸出的强烈而狠决的杀意……
他终于相信,父亲的说辞并无虚假。
他将目光从青瓷药碗上移开,习惯性地牵动唇角,欲以几声轻笑排解那股异样的不安,然而冷气吸入肺管,刺得他一阵锐痛,咳嗽不止。疼痛似乎激怒了他,他拿开按住胸口的五指,任两臂垂落在身侧,片刻静默之后,再无避忌地纵声大笑。
笑声冲上房梁,四壁弹回的却是一种似是鬼魂低语的混浊不清的声响。
“我已当了何成逸的狗,但竹风永不能做敛意附庸。”
说出这种话的父亲、奉行此道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疯子?
……
正月十四。
许垂露才醒不久,盥沐过后,正于镜前栉发,镜中忽闪入一道人影,那身影将她的乌发与昏暝的屋舍隔开,令这墨色垂展在更衬其颜色的深赭布料上。
是萧放刀。
她与叶窈密谈一夜,此时方归。
许垂露已不会对她的神出鬼没大惊小怪了,或者说,她如今能更纤敏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这好像并不是某种逐渐习得的技能,更似一种悄然渗入的习惯。
“上元夜后,我们回宗。”萧放刀直接道出结论。
“那不是后天?这么急?”她停下手中动作,抬头问道。
“莫非舍不得?”
“那倒没有,我们要做的和玄鉴答应的都已完成,当然是早点回去更稳妥。”许垂露眨眼道,“不过,前提是……当真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萧放刀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润嗓茶:“要让无阙‘消失’,单靠这两百兵器远远不够,我与叶窈做了交易,绝情宗可以为敛意所铸的兵刃附上无阙,但出庄售卖给其他门派的武器,必须由横雨镖局押送。”
“她答应了?”
“这于敛意而言有何坏处?若我去找其他门派,叶窈要痛失无阙了。”
这不是仗着技术垄断敲诈勒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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