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我没法再听下去了,我想走。 她却又一次很勉强地开了口,说,哥哥。她有点岔气,每说一点都要很用力地深呼吸。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可不可以,祝我生日,快乐? 重伤和失血使她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模糊又虚弱,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渴求。我遍体生寒,一时站在那里动也动不了,只能被迫地转回头,对上她那双依然平静的眼睛。她还是就那样看着我,大概痛极了,连声音都哑了:……能不能,拜托您,帮我结束这一切? 子弹很,珍贵。用刀,就好。 我的眼睛被寒意冻得发疼。咬着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柴,擦亮。现在没有那样的大风,那火柴终于也燃了起来,小小的、摇曳地,晕开了一小团温暖的光明。我将它小心地举在了那小姑娘面前,于是她灰白的脸色也被照亮了一点,看起来很柔和。她还是那样搁浅的鱼一样艰难呼吸着,而我轻轻唱起歌谣,试图安抚盘踞在我们上方的那股翻涌的疼痛。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幸福健康, 祝你自由飞翔。 歌声停下之后,小姑娘强忍剧痛支起头来,鼓足全身力气,吹灭了那根火柴。眼前骤然暗了下来,我在眼睛适应这昏暗、再次看清她的脸之前便掏出了刺刀尖,趁她什么也没反应过来之时刺穿了她的脖子。刀尖割开血肉的声音刺耳又尖锐,她连挣扎也没有就死在了我的刀下——有什么东西荡了出去,又碎了一地。确认她已再无生息之后我颤抖着把刀子拔出来,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拼命将刀刃抵在雪地里摩擦,试图洗净上面沾染的血。周围又归于了磨人的死寂,再没有了那渴求生命的呼吸。 她脸上会带着微笑吗?我不知道。 我第二次没能抽上烟。转头沿着原路踉跄返回,最后终于爬上原先想要去的那处山坡时,我瘫软地躺倒在了坡顶上。现在想来也真是奇怪,明明这小山坡离我们这样近,我怎么会绕得这么远,跑到了那里去…… 我垂着头,枯坐了一夜。 部队回来的时候,接近破晓,太宰治不知道从谁那里得了信息,到山坡这来找到了我。或许也因此听说了什么吧,比如我匆匆穿过营地时几近死灰的脸色。即使刚打完一场不小的仗,他似乎也精神不错,端着一碗汤在我身边坐下,自顾自地把碗放在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去,和我一样望向了前方的茫茫雪原。 我舌根还有些发苦,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汤,问他,你不喝吗? 他不知从哪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没有看我。他说,我喝过了。然后又笑了,说,不然哪有力气在这和你坐着。 我顿了顿,低声道了谢,捧起碗,像是想要冲刷掉什么似的开始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喉咙烫麻了,我也丝毫感觉不到。太宰治像是被我这样的劲儿惊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我的袖子,却很快又转回头去,什么也没说。我这才察觉到整只袖子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方才那种好不容易才淡去一点的沉甸甸的东西一下子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勉强抑制住将脸扎进雪地里的冲动,问他:你来这干什么? 太宰治摇了摇头,说:敦君说你今天晚上没去换药,让我来看看。手上的血不是你的吧……怎么回事? 我一贯是不会和任何人诉说的,但也许今天的风太大了。我说:送一个小姑娘回家了。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回家”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是不言而喻的。太宰治垂着眼没接话,像是没听到。我把手指整个插进雪地里又拔出来,看着那里留下的深深的孔洞,突然觉得很疲倦。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说一遍,但是想到本来也没有打算收到什么安慰之类干巴巴的东西,也就作罢,打算站起来拍拍雪,离开这里。 送回家……也好。太宰治突然这样说。中原,你明明其实很在意吧。为什么要装作这种无所谓的样子? 我诧异地回过头去,只看见他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津轻”,然后向后仰,躺在了雪地上。他正闭着眼,脸上和昨天我们见面时相比多了一点伤痕,也更苍白一点。此时此刻我突然不想走了——或许是突然感觉他会给我一个答案,我重新坐了回去,转头看向他。你觉得呢?我问。 只有你自己知道吧?我给不了你回答。他叹气。中原,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不比你高明多少。 我垂下眼。很久,才叹得出一口气。 ……津轻是你的故乡吗?我选择说些别的。 嗯,这次他终于很轻快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慢慢整理掌心缠着的绷带,我瞥见了一抹血色,因已经干涸而显出浓重的褐。他继续说着:……一个很美的地方,稻田、集市,还有清澈的小溪。我和我弟弟总喜欢去那里捉鱼。不过捉上来的鱼没什么肉,又多刺,并不好吃。但是你应该能理解吧,小时候总是有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但总让人记很久。 我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玩的叶笛。一片柳叶,光听个声,什么曲子也吹不出来——但我莫名地感到了一点久违的温暖,于是蜷起身子,将脸靠在膝盖上面,问他,那家里人给你寄过信吗? ……以前经常寄,太宰治顿了顿,眉眼低垂着,看着地上已经被风雪侵蚀、变得模模糊糊的两个字,语气很淡,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出了一些事……最后寄来的那封信我还好好收着呢,太宰治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轻轻展开,向我展示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已经有点破损,还沾了点血,上面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只小猫,正开心地笑着。 这是我的小妹妹,还有我以前捡回来的小猫,它叫卡卡。太宰治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轻声说着。五年前这封信送到我手上的时候,她还很小很小。那个时候我二十,都已经参军三年了,想来是我走之后她才出生的。我还没见过她呢。他很小心地用衣角擦了擦照片,然后凑近了一点看,又指了指小女孩的眼睛,和我说,看吧,中也,她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 他对我的称呼突然变了——从姓氏到名字,距离一下子拉进了不少。我不明白原因,转头去看他,他也还就是那样淡淡的,仿佛不曾察觉我的疑虑。我又看了看那张照片——光线很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却让我又一次想起了方才那个小姑娘。我沉默了一会,还是回答他,特别像。 该长大了呀……他不知好像在对谁说。 我默不作声地望着地面。 不说这个了。大约察觉到我情绪太过低落,他慢慢把照片收回到大衣的内袋里,然后转头看我,说,想听口琴吗? ……口琴?我没怎么听过,但还是说,好啊。 我于是看着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内袋里摸出一把口琴,甚至都有点锈了,却在月光之下泛着柔和的蓝色。他摆弄了一下,随意用衣角擦拭了几下上面的方格孔,举起来,从某个低音开始了他的演奏。我从未听过一首口琴曲可以像这样哀婉又绵长,好像比尺八幽静一点,又比笛子沉重一点。口琴吹不出太复杂的和弦,可是我又能从他目光中那一点悲伤听出全曲本来的模样。他微蹙着眉,没有看我,而是遥遥地望着远方那轮月亮,那轮流干了血、而分外苍白的月亮。 一曲结束之时,我却久久不能回神。我想起从前我也总是想要和别人分享我的作品——一些拙劣的乐段而已,我却总是能咬着笔头思索一个晚上该怎么把它们衔接起来。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我没有告诉他音乐于我而言意义同样深重——甚至曾经靠着这个谋生,只是随口问着:是谁教你吹口琴的呢? 他撑着头看了一会腿边的雪地,随后慢慢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看不出是大提琴还是小提琴的木雕,递给我。我愣了一下,接过来看了看。这个木雕做工很粗糙,甚至可以说算是半成品。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没刷完的红漆,却也因为久经摩挲而逐渐退去了不少,看着十分斑驳。那小木雕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字,我举起来,借着月光看清楚了些:愿你永远像太阳一样。 这是……我问。 太宰治很轻地回答说,是朋友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部队里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织田作和安吾,也就是教会我吹口琴的人……都很喜欢听交响乐呢,但是我们没有钱、也没有机会去看。他笑着说。 我感到沉默——音乐在这个时代对我们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我在想,他的这两个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可能一个留着点络腮胡,一个梳着背头,看起来都是很懂情怀的人。如果没有战争,或许会是两个优秀的演奏家,带着他们的口琴——当然,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口琴以外的乐器——四处巡演。我可能在某一天会走进他们的演奏会,成为一个安静的听众。 这个设想让我感觉到了一点触动。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我问。 ……织田作牺牲了,安吾被派去潜入敌方做了卧底,我们很久没联系了。太宰治很慢地说。沉默了一会后他又问,你呢,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没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追问,只是把木雕接回来,放在手心里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叹了口气,说,都这么旧了……。 ……抱歉。我说,然后再度沉默下来。 接下来,我们没有再聊什么,而太宰治继续吹着他的口琴。我知道他思绪纷乱,碍于相识不久,也无意去主动过问。天的那边正慢慢攀起一个太阳。雪原还是那般的厚实,沉重,苍白之中散乱地裸露着直立的枯树干和一些不知是人还是石头的斑驳黑色,冷硬得几乎碰痛了我的目光。太宰治又吹了几首,口琴声停下后便只剩下很长很长的沉默,我几乎以为那是他故意做出的留白。 即将天光大亮的时候,我们分别,各自回到了各自的队伍。 为了与主力军汇合,我们的部队在天亮之后开始北迁。走了近两个星期,一路上不停地有敌方的游击散队干扰行军,才经历完恶战不久,大家疲惫至极,被这么拦腰来了几下,人员竟伤亡了不少。后来,上面派下打掉流窜游击队的任务——先前的子弹没有伤到我的骨头,咬牙忍着的话,正常跑跳倒也不受影响,因此,我拒绝了战友好心提出的轮换。临走前最后一次换药,中岛敦犹豫再三,询问我是否需要带一支吗啡以防万一,我拒绝了他。疼痛和吗啡都能成瘾,而我选择保有昏迷的权利和尊严。 我们于是就这样背着枪,从另一边上了山。这次行动的队长是太宰治。拿到作战通知的时候我有点意外,询问了同在小队里的战友,他碰巧跟着打过两次仗,便对我解释——太宰治很有谋略的才能,上面也还算信任他。估摸着再过几年,太宰治就能升一个军衔,去坐后方的参谋部。可我总觉得他还那么年轻,年轻得对于战场来说,不过是一个才拿起枪没多久的稚子,他是怎样展现出他的谋略,杀了多少人才能换来这些肯定……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他坐在山坡上向我展示那张照片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又像一个经久的父亲了——守护着什么,并把那当成自己的孩子。尽管可能只是一片遍体鳞伤的土地。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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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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