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将军的事务要处理,碛西如今有数十万儿女,件件事务都压在他的肩上。” 并波悉林叹了口气,和我说起他刚到郡王府中的一件事情。 那时有件突发的事情报到郡王府里,到他手中是已是半夜,他自以为可以天亮再说,结果洛将军已从他手中拿过了那份文件。 “处理完再睡。”洛将军笑着对他说,“不差这一件。” 听得我心有戚戚。 “可是,”我反驳道,“若是把弦绷得这么紧,迟早有一天会绷断的。” 并波悉林皱皱眉,告诉我:“当然也不是。洛将军和褚夫人,以及碛西的那些执政者们自然都有休息的时候。” “不过对我们来说,最高兴的还是要数云中郡王阿史那阙到来的时候。” 云中郡王阿史那阙,在碛西他更为所知的称呼是阙特勤,他与洛将军同出突厥阿史那氏,是赫赫有名,并称一时的将星,并肩闯荡过河中的风沙与吐蕃的风雪。 因此他经常在壁画和雕塑里出现在洛将军身侧。 大部分时候阙特勤都在云中的草原上照看他的部族子民,但他会经常往来碛西与大单于都护府之间,与洛将军协商部族事项。 并波悉林曾经问过这位突厥第一勇士,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成为大唐的臣属,成为洛将军的辅弼。 那位突厥将军英武的脸上露出笑意,似乎他这个问题很愚蠢: “因为乌特是个比我好得多的领袖。也因为草原在他的治下远比任何一位可汗治下要繁荣。” 阙特勤所说的是对的,自突厥归附以来,那里的部族过上了碛西部族的生活,过着放牧射猎的平静日子。 洛将军派人给他们修建冬日居住的房屋,教他们如何治疗畜牧的疾病,定期考校他们的儿女,资助他们进入文馆学习……战火远离了草原,取而代之的是神山下的较量。 他们每逢夏季都要随同洛将军一道拜山,有时在金山,有时在于都斤山——数十支部族混在一道,靠技艺和比试来决高下。 那些曾追随洛将军的部族领袖们也会汇集一堂: 西平郡王慕容曦光和毕国公哥舒亶的部族儿女们会从青海千里迢迢地赶来。 胡禄屋的莫潘和琪琪格每一年都会带着一年多过一年的参赛选手赶到。 还有处月部,朱邪烈故去之后,其子朱邪辅国继承了其父遗志,为大唐牧守边疆。他麾下的儿女总能在射术比赛里名列前茅。 我曾经听过波斯都督府那些部族的青年男女兴致勃勃地描绘过场景,获胜者有权从洛将军手中接过奖赏,在他们的描述中,仅这一项,就胜过许多荣耀。 “等你在他身边待久了也会明白的,只是……”阙特勤笑着拍了拍并波悉林的肩。 “只是什么?” “只是我有时会想起那个在草原上与我赛马射猎的少年人,”阙特勤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并波悉林,“成为神明一样的大唐郡王,是否会让他开心呢?” 并波悉林默然不答,他、我和大部分人一样,从未想象洛将军少年时代的生活,他是十七岁就步入朝堂,不到弱冠之间就领军征战的人物,是坐镇碛西三十余年的神明。 不过这不影响他们因为阙特勤的到来开心,无论洛将军再怎么忙碌,当阙特勤出现在他的窗前,笑吟吟地喊他“乌特”的时候,他总会停止公务,抬头望向这位挚友: “怎么了?” 并波悉林问过当值的亲卫,确认洛将军此刻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便带着我往那边走去。 穿过雕花门廊的时候,我的手心甚至在不停地出汗,并波悉林看出了我的窘迫,安慰我道: “没事,你若见过洛将军就会知道,他比大部分人的想象要温和得多。” 我推开书房门时,秋阳正斜斜穿过雕花窗棂。案前执笔之人披着满肩碎金抬起头来,我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不是想象中须发戟张的武夫模样,这位威震西域三十载的郡王竟有一张英俊到让壁画、雕塑和图册都黯然失色的面容。 “你就是木鹿城的水利官?沅儿同我提起过你。” 他声线沉在熏炉袅袅的檀香里,惊得我猛然回神。并波悉林撞了下我的胳膊,我方惊觉要行礼,却见案后之人已搁了笔。 他起身向我走来:“图纸给我。” 我下意识地低头,把图纸双手递了过去,接过图纸的这双手骨节分明,虎口和手指数处覆着层薄茧——这是他早年间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 “有个问题。”他看了一会儿,示意我随他一道移步侧面的屋子,那里摆着一副巨大的沙盘,有一处河流处插着面朱砂小旗,“这里,你实地去过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正是我上个月勘察过的河段。我连连点头:“是,是,今年夏天下了几场雨,河堤冲垮了半段,我们,我们已经在赶工了。” 我磕磕巴巴地说完,冷汗已经把整个脊背都浸湿了。可还没等我跪下请罪,他已从案头抽出一卷文书:“你去找毕姮姬,请她以牡丹钱庄名义贷些钱给你们,今年冬天早,务必在凌汛之前修完。” “是。”我低头答应,并波悉林正要拽着我退出书房,院外忽有骏马嘶鸣破空而来。 几乎同时,我看见他颈侧肌肉骤然绷紧,金色的眼眸倏地凌厉起来。 那种山岳将倾的压迫感让我踉跄着后退半步,下一刻使者已经冲入房门: “郡王,长安的信!” 他身上的杀气如退潮般隐没无形,拆过信件一看,脸上出现了一点无奈的笑: “陛下对宗室事务拿捏不定,何必来问我……大宗正玉真公主不是正在长安吗?” 这些年他虽居住在碎叶,往来碎叶与长安之间的驿马却从来没有停止过,皇帝跟着自己的侍读阿史那震叫他“王兄”,视他如兄如师。 这些年长安人事变换不算频繁,宋璟致仕之后,张孝嵩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他的班,一年前他致仕归乡之后,接任他职务的是萧嵩,曾以中书舍人身份坐镇逻些城的萧嵩,而张九龄官拜中书令——显然会是下一个政事堂领袖。 洛将军的旧部郭知运做了八年兵部尚书,又将职务传承给了曾与将军并肩作战的盖嘉运…… 户部尚书则从裴伷先变成了裴耀卿,自他们执掌户部以来,商税占据国库的比例日渐增加,天下那些汲汲营营的普通百姓也可以松一口气,享受着轻徭薄赋的好日子。 还有文坛,苏颋去世后,王翰与监修国史的宰相张说隐隐已有文坛宗主的架势。王翰还力排众议,把实学也作为殿试题目之一。 每当我看到那些来到木鹿城文馆求学的学生兢兢业业地背书、算数、画图时,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畅快:嘿嘿!这学习的苦终于不止我一个人吃了! 至于玉真公主,她年少时便出家做了女道士,曾随如今在吐蕃做了摄政太后的金城公主车驾四处游历,也曾继承太平公主的遗志,散尽家财,兴办女学,鼓励女业…… 但她在民间的日子太多,皇帝与她并不熟悉,遇到事情,第一反应也不会是求助她。 这对皇帝和洛将军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吧?我想。 窗外的胡杨叶沙沙作响。洛将军已回到案前,伸手给我递来一杯三勒浆。 “吓着你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神稍定,但捧过酒盏的手还是有些发抖。他也并不在意,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退下休息,又叮嘱我: “抽空可以去碎叶文馆看看,今年新出的安西地理图制正在校稿,你对呼罗珊的河道水系皆有了解,可以去看看有无错漏。” 他温声叮嘱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并波悉林已经拉着我退出书房。 我最后记住的是他执笔的侧影。晚霞的辉光为他身上的紫色袍服镀上金边,那些传说血流漂杵的战役、力挽狂澜的政令……此刻都凝结在他一人身上,成为我终其一生难以忘怀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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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烟花漫天,我可以永远靠在你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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